刘衡：我的帽子是怎样没了的

“摘帽”和“改正”是两码事
刘衡
和有些青年人谈起来，他们常常把给右派“摘帽”和“改正”混成一个东西：“给右派摘了帽，那就不是右派了，岂不是改正了吗？”实际上，这是两码事，有本质的不同。从“摘帽”到“改正”经历了曲折艰难的斗争。我是过来人，亲身体验过这种不同和曲折。现在，将我的亲身经历写出来。
给右派“摘帽”，1959年秋天就开始了。9月，为了迎接国庆10周年，中央决定特赦一批确实已经改恶从善的蒋介石集团和伪满洲国战争罪犯、反革命罪犯和普通刑事犯,并给改造好的右派分子摘帽子。我所在的唐山柏各庄农场轰动了,到处都在谈这件事。右派分子们看见了一线曙光，偷偷希望自己正是这摘帽中的一个。
我们4分场领导不断找我个别谈话，要我赶快认罪、承认帽子，早日回到人民队伍。有一次，场长找到我说: “你看，连溥仪都摘了帽子，你还摘不了!你还不如溥仪....”..我说:“我们两个性质不同。溥仪是伪满洲国皇帝，这是千真万确的，改好了，当然可以摘帽子。我不是右派分子，就不是摘帽问题，我是平反问题。”
不几天，我们一百多个右派分子到总场开摘帽大会。第一批摘帽的只有10人，.不到10％。《人民日报》的32名右派分子，这次摘帽的只有2人，也不到10％一回到4分场，领导马上召集我们开会, 要我们表态、谈感想。大家都表示，要以摘帽右派为榜样，加紧改造，争取早日摘掉帽子，回到人民队伍。*到我时，我说: “他们是右派分子，应该争取摘帽。我不是右派分子，不是摘帽，而是平反问题。是右派的要摘帽，不是的就该平反。这里头有个甄别问题。” 当然，在我的内心，认为大家都有平反问题，但我不能说。一说，又会惹起“众怒”，对我"群起而攻之"。
1961年，我们全体回到报社。其他右派纷纷摘掉帽子，只我一人因不服罪，没有摘帽。除了.我们10人留报社外，其他人分到内蒙古、河南、新疆、贵州等地，不管是留下的，还是外调的，.都没恢复工作、工资、党籍。使我感到，反右派这个工作没有结束。我必须继续喊叫,促使右派甄别的一天早日到来我到中央组织部上访，组织部一位女同志接待我，听取我的诉说。以后我不断给她打电话催促。终于有一次，她回答我：“现在好了，现在中央接受你的意见，决定给右派甄别、平反了。你等着吧！”但过了些天，我打电话问她,她突然改了口：“现在中央决定不甄别了！”我再三责问:"有甄别问题，为什么不甄别?为什么?为什么?”她没法回答我,只是一股劲地说：“不甄别了，不甄别了！”
原先人民日报社把高粮从内蒙古调回来, 告诉他,要为他甄别。不几天，中央决定不甄别，又叫他回内蒙古。
.   这是怎么回事呢？几十年后，我才知道：原来1962年，由于“大跃进”受挫，中央于1月11日至2月7日召开扩大的中央工作会议(即七千人大会)。会上，大家进行了一些批评和自我批评，一时间，政治气氛转向宽松。3月6日，陈毅甚至在广州的创作座谈会上说:“应该取消‘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帽子，今天，我给你们行`脱帽礼”。.4月27日，中央发出《关于加速进行党员、干部甄别工作的通知》，指出：“凡是在`拔白旗`、反右倾、 整风整社、民主革命补课运动中批判和处分完全错了和基本错了的党员、干部，应当采取简便的办法， 认真地、迅速地加以甄别平反。”一时间，到处都在说“甄别”、“平反”。既然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可以脱帽，在反右倾等运动中批错了的可以平反，很多人联想到反右派运动，就向中央统战部反映，在反右运动中，错划的右派很多，也应予以甄别、平反。于是，统战部部长李维汉听取了各方面的意见，由副部长平杰三主持，在7月26日写出《关于右派分子工作中几个问题的报告》，指出:：如果领导上认为需要和右派分子本人或家属申请甄别的，可以甄别。对于确实划错的，予以平反。对于可划可不划而划了的，可以从宽摘掉他们的右派帽子。
谁知在8月17日，中央发出《关于右派分子工作的几个问题的复示》：
“..有以下三点，请你们注意:1.对右派分子不应当一般地提出甄别平反问题，只是对于其中个别完全搞错了的,即确实不曾有过右派言论、行动的，才作为个别人的问题，实事求是地予以改正。但是报告中所提: `如果....右派分子本人和其家属要求甄别的(包括已摘掉右派帽子的人),应该进行甄别`的意见是不妥当的。这样做起来，实际上会搞成一种对资产阶级右派分子普遍的甄别,或者对很多右派分子进行甄别。这是没有必要的，也是对党和人民不利的。2.右派分子摘掉帽子以后，如果表现很坏，怙    恶不悛，应该在审查确实后，选一部分恶劣的，再把右派分子帽子给他们戴上。3.....
一个月后，即9月24日至27日，著名的中共八届十中全会在北京召开。毛主席发出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号召，强调阶级斗争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会议批判了“三风”，即翻案风、单干风、黑暗风(指对当时的严重困难所作的充分估计) 。这样一来，
统战部再也不敢提为右派甄别、平反了, 还给一批已经摘帽但是表现不好的(主要是要求为自己翻案)右派分子，重新戴帽。（戴煌就是其中的一位）四人帮垮台前后， 原先住过牛棚的棚友们纷纷走向工作岗位。有天，我碰见胡绩伟，问他：“我们这右派问题什么时候才能解决?”他说：“要一个一个来，先解决文化大革命中的，你等着吧。”
1978年，国际广播电台的老战友鹿野告诉我，他和胡耀邦夫妇很熟，他们住在富强胡同6号，接待许多来访者,可以向他申诉。我就给胡耀邦和邓小平各去一信：通过我的经历说明必须.给右派分子`进行甄别、平反，不然不能提高党的威信。.
邓小平没有理我。胡耀邦把信转给人民日报领导，上边批示,此人我不认识，请你们酌情处理。于是，副总编辑秦川和人事局成坊到我宿舍找我，要我摘帽子。我说：“不是我不肯摘帽子，是你们要我承认帽子，才给我摘____承认了是小偷，就不是小偷了，这不合逻辑。”秦川说：“现在中央只有摘帽一说，我们没有办法。”我说：“你们给我戴的，你们应该给我摘掉，但不能以要我承认帽子为条件, 我是死也不会承认的。”当时中央有指示，接连发下《关于摘掉右派分子帽子的请示报告》、《贯彻中央关于全部摘掉右派分子帽子决定的实施方案》等文件，决定所有没摘帽子的右派分子，不管本人承认与否，也不管他表现好坏，一律摘掉帽子。因此报社要执行中央指示，给我摘帽子。不开大会，由党委姜汉鼎到各个部门口头通知。当姜汉鼎来到经济部时，他一通知完毕，小青年谢荣镇就追着他问: "给刘衡摘帽子，是她改好了，还是给她戴错了？"姜汉鼎不正面回答，说：“这个帽子是我们给她戴的,现在我们给她摘掉。”当时天气乍暖还寒，大家不好再说什么，相视而笑。
国内政治部编辑林洪对我们的事情十分关心。我常常向他打听消息。 我的帽子被摘掉之后，他告诉我，摘帽右派可以重新入党，报社有人已经在申请了。我说：“我不申请，申请了也没有用。因为我跟党的意见不一致，只有恢复党籍我才能回到党内来，重新入党我是回不来的。”他还说：“文件上说，右派一律摘帽子，但个别完全错误的可以改正，你申请吧。”我说：“我这错误不是个别的，类似我这样的人很多，要大家都解决我才能解决。”他说：“你不管别人，光说你自己，每个人都说自己是个别的，说的人就多了。”我说：“从个别上做文章，我是通不过的。”我没有写申请，不久，林洪又告诉我，现在好了，中央在烟台开会，斗争激烈，但问题没有解决，只决定给全体右派摘帽子。9月，又在北京民族饭店开会，决定要给右派改正了。根据的是1957年10月15日的中央文件，上边有六划六不划的标准(注)。于是，全国根据这个文件，开始了右派普遍的甄别、改正工作。改正过来的，就是承认以前划错了，现在要给他恢复原级别、工资，是党员的恢复党籍，分配适当工作，但不补发以前扣发的工资——这是不公平、合理的。
1978年12月8日,人民日报社有10名“右派分子”第一批获得改正，我是其中之一。其余22名以后陆续获得改正，无一真右派分子。全国99。9%以上的右派也改正过来，剩下极少数没改正的都已摘掉帽子。
右派为什么不叫平反，叫改正呢？我曾写信问胡耀邦，他没有回信。以后听人说，这是胡耀邦的一项灵活措施，是他高超斗争艺术的体现。因为那时右派平反的阻力很大， 凡事要有根源、出处，不能砍旗。1957年10月15日下达的《关于“划分右派分子标准”的通知》中，用的是“改正”两个字。而毛主席也说过，右派不甄别，可改正。改正就是平反的体现，两个意思差不多，与“摘帽”有本质的不同。
2007年4月完稿
(注)1957年10月15日下达《关于“划分右派分子的标准”的通知》,简称“六划六不划”就是：
六划在这里不提了,六不划是:
1.在根本立场上并不反对社会主义和党的领导,而只是对于局部性的工作制度、局部性的不属于原则的政策, 工作中的问题,学术性的问题,*的个别组织,个别工作人员表示不满, 提出批评的人,即使意见错误,措词尖锐,也不应划为右派分子;同样,在根
本立场上并不反对社会主义和党的领导,而只是在思想意识上有某些错误的人,也不应划为右派分子。
2.有过右派类似右派的思想但是并未发表过或散布过,而且已经认为错误、自动检讨    出来的人,或者偶然讲过类似右派的话,现在已经承认错误,而在历史上一贯不反党反社    会主义的人,不应划为右派分子。
3.对于社会主义的经济政治制度或*的领导发表了错误的言论,但是并未积极宣传,事实证明不是出于敌意,经过指正表示愿意转变的人,不应划为右派分子。
4. 一度盲目地附和了右派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行,或者一度被蒙蔽参加了右派小集团,或者一度被右派利用,在了解右派错误以后,迅速地站在正确立场同右派决裂的人,不应划为右派分子。
5. 历史上曾经站在反动立场,现在也没有显著的转变,但是在右派进攻时期并未进行
反动活动的人,不应划为右派分子。
6.凡是界乎右派分子和中右分子之间的右派疑似分子,在尚未查足确定为右派分子的充分材料之前,一概不划为右派分子,并且不用斗争右派分子的方法来对待他们。
五柳村2007年5月17日制作上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