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岁的想法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9:32:27

转过年,我就五十岁了。这个年纪应该算是一个坎儿吧。它说明,我真的上了岁数。
我怎么就老了呢?
语曰::五十而知天命。何谓天命?我不能张口即答。似乎只有圣人才能够把它讲明白。仰仲尼而慕庄周的态度便有了根由。昔日诵杜诗,不解“仲宣楼头春色深,青眼高歌望吾子。眼中之人吾老矣”何所寄,今日对他的叹老的惘然像是略有领受。
我在四十岁那年,写过一篇《岁暮杂识》这篇文章我还留着,只讲写作之事的。那一年我已经感到衰老附了身,如今更真切地看见它的影。既然知命之年说话就到,似乎还应该灯下铺纸,用意和写《岁暮杂识》一样,自定目标,对新的十年再来一番布置。
我的过往生命可说是山水生涯。风景专属于文学。一山风雨,满湖烟波,漫江水浪,是待吟的诗,待咏的词,待唱的曲,声律、音韵、乐调全是天成的,无须别裁。我在古老的编年里漫溯,在历史的现场中寻索。纪程,述闻,偏重精神的自由和感受的真实。让思想站在风景上,欣赏山水,也审视生命,完成体验的表达与情绪的宣抒,渐渐增加阅历的厚度。
北方的山、南方的水,是我精神的背景,也添浓人生的意味。飘飘锋岚里,粼粼波光间,浮闪着可忆的面影,可珍的印迹,可恋的岁月。时光一天天地堆积,灵魂可以老去,惟山水不废。若失去映目的风景,生命也就消损了。
在我看,写作是智者的精神游戏,文字负载了有意义的思想,灵动的心便凝定于永久,谁也无法将鲜活的生命抽空。身靠亘古的山水世界、久存的文化传统,我的文字以风景散文居多,便是自然的了。
在人间,可以永世延续的是无形的心灵史。我每仰望雄峻的山,俯视奔流的水,就仿佛看到那些离我而去并且渐行渐远的故人。依稀的背影、曾谙的神色,牵动我的目光和感情。我心悠悠,却怎能少得了隐隐的枨触呢?怀人的深味只可于静夜的灯下独自含咀了,犹如细品他们旷世的文章。从我的阅读趣味出发,格外看重周作人、沈从文和郁达夫的写景文字,一片山水清音是长留纸上了,时序演替,伴我几十度春秋。浙东的绍兴,是我的旧游之地。走入百草园,看风中的绿叶黄花,听枝间的鸟叫蝉鸣,周氏兄弟的影子仿佛可见。张中行先生如果来,寻到的或许就是苦雨斋的根。我后来为张先生编辑《步痕心影》时,看到他用在扉页的照片,便是站在大禹陵墙外的一塘荷叶前。他也耐不住京城的寂寞,拖着老迈之躯从治学的府院走出而做水乡游。记历,就浸着很深的感情,而文调又同知堂笔墨略似之。湘西的凤凰,是我此生必游的地方。从高筑的城门进去,沈从文多情的乡味就入了心。石板铺出的小街,引着我急切的脚步,在尽头的一户老宅前站定。月光从夏夜的空中落下,轻笼着幽暗的瓦檐,透过雕花窗棂浮映的,是沈先生温和的表情。星光照着的一条沱江萦响低吟般的水声,又似他的灵魂在歌唱。钟叔河说沈先生的书“看起来舒服”,表达了一种不易说清的感情。湘西一片细雨阳光,将此地的文化精神浸润得极美丽。到了富阳城里,寻至临江的一处楼屋,是希望找到郁达夫曾遗的旧影。逝者邈矣,只听到他的长媳坐在院中树下缓颖说起郁先生的往事,犹可体味旧家的风范。待到登上鹳山,把富春江的胜概大致放览,遂叹服那笔浪漫多情文字惟郁氏做得出。“转益多师”,我的一些写景文字,大约受了他们的影响。
我曾和多位前辈相逢于山水而臻心灵相知的至境。寻其踪,辨其迹,就触着学养的深基。在桂林遇着汪曾祺,象山闲话、漓水谈天的情景迄今还记得,虽然这中间隔了快二十年的光阴了。那以后便格外留意看他的书,竟至得了机缘,到汪先生在城南蒲黄榆的家去。他找出《蒲桥集》和《晚翠文谈》,在扉页题字,签名。这两本书我一直插架上,平日里翻得最勤的大概是《蒲桥集》了。书中那篇《从桂林山水说到电视连续剧〈红楼梦〉》,常常让我想起和汪先生在桂林的日子,我后来拟把自己的游记辑成二编,书名也已起好,一为《烟霞集》,一为《泉石集》,想恭请汪先生作序。主意定下却不着急。不着急,是因为觉得来日方长。孰料天不假年,汪先生偏就故去,心中永留无法实现之愿。如果早张嘴,汪先生的序文对我,当是可珍的笔墨。
一缕书香,又撩起我的永久之憾。我的父母素以教书为业,少习家学,在我的身上能够看到他们的影子。近些年,我出了几本散文集,他们却连一本也无缘看到。哀哀慈亲,同我远隔霄壤,假定有知,会为家风有传而微笑吧。
静心细想,我认识的不少人都往生净土,而面影却常浮上眼前。中年之岁,哀感也是易生的吧。晋人“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的话,侧耳来听,一缕沉痛意味便不难领受。
去日苦多,真有流年似水的怅叹。回检往昔,平淡无所有,这叹的声调就不免拖得更长。岂因无福消受“坐则华屋,行则肥马”之享而失落?却全是来于纸笔间。我时常自问,缘何一脚就蹚入了文学之海?照着我小时的兴趣,所长多在数学和英文,课业寻常的倒是语文。后来去北大荒,没了师之授,娄理化光靠自学恐难有成,倒是文学无妨凭爱好弄出名堂,虽则并不容易。况且当年加了知青之冠的一代,成为理科名人的大概寥寥,少数有幸当了什么“家”的,也不出文史哲的圈子。那个年代,客观远大于主观,深一步,所谓主观的有无都成了疑问。在社会的大背景下,个人的力量真是微微乎不足道也。只好忍加认命,降心相从的苦况折磨着多少无奈的灵魂。命运的舵已被风涛收去,自主的力量大半减缩于无何有了。但奋斗的路毕竟还全在个人脚下。我平常记忆所及的嘉言里,“苔花虽然小,也学牡丹开”十字是用来励志的,它让我学会了自尊,学会了对自己心灵的敬重。我后来看他人字句,写自家文章,便是在这样一种精神状态下进行了。以简单应对复杂,以冷静应对繁乱,外面的环境不大容易搅扰我内心的宁静,便是同死亡对视也无须闪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