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头,你变了!/刘衡,1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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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写城市变化的文章喜欢用许多数目字来说明,显得干巴、枯燥,我特地用形象的散文笔法来写,就生动许多。这是我在内蒙古写作最满意的一篇,以为我开了我写作的新纪元。谁知这是我在内蒙古记者站写的最后一篇,以后我当右派分子了。--刘衡,2007年4月
你这个土天土地土黄颜色的土包头呵,现在你已经变了,变得叫人认不出来了。
在你的旧城,新盖了红的、黄的、灰的、绿的好多好多的楼房,像一朵一朵好看的花。在你的西北,原先是空荡荡的一大片,人们在这里,要看多远,就能看多远。现在这里建立了新市区,高高低低站着的房子,咕咚咕咚吐烟的烟囱,挡住了人们的眼。在你的工地,起重机的长手在一上一下地动,电焊的火光在忽闪忽闪地亮。到处轰隆轰隆、叮叮当当。包头,你一天变个模样!烟囱、房子一排排站起来,比庄稼还长得快哟!清早出门,下午就找不见回家的路了!
包头,你变了!变得黑夜也在发光。
想从前,人们“出了电灯钱,住在黑地里”。国民党反动派只留下鬼眨眼的路灯17盏。人们坐在屋里,开了电灯,还要点油灯(人们戏称为“双灯制”)。人们一出大门,立刻瞎了眼。
到如今,新的热电站快要盖好,旧的发电厂扩建了又扩建。包头,在黑夜不再找不见你啦!成排的电灯给你挂了项练,镶上花边,你的光射了几十里路,照着走路人的眼。
黑家圪巴(注1),你在黑暗里“窝囊”了几十年,你应该改叫“光明村”啦!因为现在,电光照进你的村子,你的人晚上不点油灯,也能穿针做活。电光照进你的村子,你不光白天有亮,整个黑夜也不黑。
包头,你变了!你的蒙族儿女变多了。
过去你的被汉族统治者赶走的蒙古族儿女已经下山归来,过去不是你的蒙古族儿女也从四面八方赶来投进你的怀抱。
他们在做厂长、经理、车间主任、技术工人……
站在配电盘旁边的姑娘忠群,你的小手一动,全城唰地一亮。两年功夫,你从一字不识变成高小学生,有谁比你还快?
“不是我学的快,是我的先生教的好。
“两年啊,我虽然碰到好些困难。现在想想,其实也很简单。我小的时候,既然分得清我的小羊,我长大了,当然记得住我的生字。
“原先我打开书本,一看——呀!个个都是生面孔。我就朝它盯一眼,盯一眼,再盯一眼,慢慢,它就变成我的熟人。”
坐在驾驶室里的司机郝金山,汽车是你的房子,方向盘是你的手。你的车子开得好 平好稳啊!去时车上放了一碗水,回来车上还有一碗水,你的技术真高!
“哪里!哪里!小时候赛马我虽然跑过第一,至于开汽车还得向汉族老大哥学习。去年我到北京开了先进生产者大会,就下定决心要向艾肇昌看齐。
“我看开车就同骑马一样,要眼明手快胆大心细,要摸清车跟马的脾气,还要勤擦勤洗。我对它好,它也就对我好。”
背着背包、靠在火车门口的青年萨仁,包头前边就到!你绷着小脸,左看右看,抓头跌脚,站立不安,你为什么那样心急?
“火车这样慢,叫我怎不急!
“我的民族有放羊的,种地的,还没有炼钢工人,我这就去住包钢工业技术学校!
“我一脱掉军服,恨不得马上开到这第二条战线。
骑在马上砍杀敌人我从不落后,火车早到一分钟,我就可以多攻破一座科学碉堡。”
包头,你就是以前逃荒人常说的“西口”。
那从山西来的农民李六,你把你吃奶的小儿子挑在箩筐里,你把你学会走路了的大女儿牵在手上。你大肚子的女人走一走,“扑通”坐在地上,哭了一路。现在,你们全家六口坐在大车上面干什么?
“我们在搬家,到十里路外去种地。”,br>
这回搬家不像以前那样苦、那样累了吧?
“当然罗,这回搬家,不是被饥荒赶跑,是给工业建设让地。这回搬家,不用自己的腿,有胶皮轱辘走路。”
旧的移民刚走,包头,你又来了大批新的移民。
他们用火车开了来,用汽车装了来,用刚刚通航的飞机飞了来。他们排着队,大队大队地在你身上走。他们嘴里唱的不是“走西口”(注2)的悲调,而是咱们祖国第一个五年计划的进行曲。
就是他们!就是他们!就是他们在你这里冲风踏砂、斩冰破雪,用他们的双手改变了你的颜色、装饰了你的脸。
他们就是我们的建筑大军——我们伟大的地球雕刻家!
发表于《人民日报》1957年9月
(注1)黑家圪巴是包头郊区的一个村名。
(注2)“走西口”是流传在山西、陕西、内蒙古等地的一个小调,唱的是因灾荒逼迫的男女离情。
1957年,横祸从天上飞来。《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费孝通文)来临,许多记者站发出鸣放、整风的消息、通讯。我在内蒙古怎么能产生“得风气之先”的稿子呢?好容易包头市开始鸣放了。我准备了一个厚厚的笔记本,记的多半是人们对肃反运动的意见。好些肃反斗争对象在诉苦:感谢党的英明、伟大,最终弄清我不是反革命分子,向我赔礼道歉。但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先弄清我的确是反革命,再残酷斗争,岂不更好?
我想;“是呀,以前在延安第一次整风,搞抢救运动,把好些人斗成特务,以后又甄别。那时挨斗的不是党员,就是跟党走的进步青年,把他们斗错了,他们能原谅自己的党。可肃反中,挨斗的多半是一般群众,你把他斗错了,他对党会越来越远。”“现在全国解放,党执政了,搞调查很方便,何必先斗一气,再去调查、甄别呢?”“这样做,势必弄错许多人,可能把胡风也弄错了。”
我的笔记本还没记完,突然风云骤转。6月初,人民日报的社论《这是为什么?》《工人说话了》连续发表,吹响了反右派的号角。接着,一大批名人挨批斗。唉,我自叹鸣放赶不上,反右派更不知从何说起!从批判的内容来看,有的看不懂,有的牵强附会,似是而非,没有说服力。毛主席说,看一个人不仅看他的一时一事,还要看他的全部历史、全部工作。怎么一反右派,只看鸣放期间的那一会儿,而且即使那一会儿,也只看个表面现象? 6月19日发表的毛主席《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中也说,现在有反革命,但是不多了。怎么一反右派,反革命倒越来越多了?我们党在肃反运动中得罪了一批人,不接受教训,又来反右派,一错再错,越错越大………
我是共产党员,我有责任及时提醒党。于是,跑去向支部汇报思想:“整个肃反运动成绩是大的,但单就肃反斗争会来说,缺点大,因为挨斗的人多,结论是反革命的少,伤害了自己人。”“从公布的材料看,胡风与美蒋没有组织上的联系,不能算是反革命。不知中央是否掌握了其他材料。”
当时到处在找右派、抓右派,人们躲避还来不及,我却送上门去,“自投罗网”。人民日报社记者部把我调回北京。批斗、登报、开除、超负荷的劳改、肉刑、变相肉刑、游楼、专政、几乎与世隔绝21年!
战争年代,女同志当记者的极少。奇怪的是:这极少的女记者在她们的黄金年华几乎全部被错划成右派分子。例如:彭子冈、浦熙修、戈阳、高汾、肖凤、姚芳藻和我。仔细想想,这并不奇怪。抗战期间投奔革命的青少年都有一颗爱国爱民的赤子之心。比起男青年来,女青年更单纯一些。而记者的职业特点是:不单要追求真理,而且要说出真理。于是,在那黑白颠倒的非正常年代,女记者们在不同的地区纷纷撞上了枪口……
(图为我在内蒙古记者站最后一张照片,是1956年和我家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