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客好比红舞鞋——2005年终的IT抒怀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18:24:14
1、发表是仅次于吃饭的基本需求
其实我记不住,到底是红舞鞋还是水晶鞋了。总之,经常想起那个故事,想起那双——一经穿上就旋转不停的鞋子。毫无疑问,魔鞋是最精彩的童话意象之一。大凡精彩的意象,都不仅仅击中祖母臂弯里的孩子,还能击中祖母本人。因此所有的好童话都是成人童话:这可以解释我们何以在现实社会里,会一再想起紧箍咒、宝莲灯、毁灭人类的指环、以及皇帝陛下的新装。
朱海军,一个在显示器前心脏爆裂的沉迷者。他不是死于《魔兽争霸》或者《QQ堂》,而是死于刚刚从BBS上得到的“发表快乐”。大约在2000年左右,编辑李方主持的“青年话题”,逐渐成为全球最著名的中文论坛(forum)。包括朱海军在内的一大批写手,都为陌生的网络发表平台感到振奋。实际上,就连三七这类绅士也会有克制说几句脏话,以体验和享受不同于传统媒体的宽松语境。
在“青年话题”朱海军不断地挑起论战,抛出不可能通过纸媒把关的惊世之论,并且有时候看起来根本不睡觉。他的手指,就是旋转在键盘上的双脚——因为穿上红舞鞋而接近疯狂。李方后来在悼念文字里写道:朱海军之后,互联网的黄金时代结束了。意思似乎是:今后大概再不会有人,以如此执着的态度对待网络写作。
但这并没有成为事实。原因是我们的发表诉求太强大了:“变成铅字”,一度是中国社会不可思议的业绩和荣耀。当余华的第一篇小说被通知发表时,他可以从自己的单位理所当然地要求“脱产几天”;并且《北京文学》还会提供往返车票和招待所,以便让作者可以来编辑部“修改稿件”。我的不少朋友,第一笔稿费干脆都不去领取,他们把汇款单压在办公桌的玻璃板下,随时准备着骄傲地回答询问。
我甚至怀疑,发表是我们仅次于吃饭的基本诉求。在凡尔纳的《神秘岛》里,我记得新闻记者史佩莱,就给五个人的社会办起了一份新闻纸(其中一个好像还是不识字的黑人)。而我们的第一篇作品,就是发表在楼道里的“打倒张小毛”(如果不是“李小丽是个大坏蛋” 的话);在刚学会写字的一段时间内,我们拼命在所有地方留下笔迹——包括父亲的善本图书以及家里全部的门。
2、李方请辞是博客和论坛的兴衰分野
因此博客固然只是一种概念(相对于个人网页和BBS,它没有提供真正意义上的新技术),但它却真正切合了这个时代的受众脉搏。当“铅字”门槛难以逾越的时候,“比特”就成为最现实的发表。更重要的原因是,如果你总是处在被灌输的位置(我们现在的新闻教科书,批评过去的电台播音是所谓“训导式”和“居高临下”的),你肯定有一股接近恶狠狠的逆反——想要发出自己的声音。这可以解释,为什么我们在获得相对自由的时候,又会出现论坛里无可奈何的话语暴力。
论坛固然宽松但毕竟还是被“组织传播”,所以我们索性连斑竹也一并推翻了。博客是完全围绕发言者的纯个体性传播。2005年的博客浪潮,像是兴起了全民写作的“群众运动”。而在过去的两三年里,你平均每呼吸一次,世界上就有一个新的博客诞生。每天大约有130万篇文章,在网络日志里被上传更新。
同时,一度热闹的中文论坛则趋于萧条。西祠曾经号称中国最大的网上社区,但现在,它不得不在自己的工具栏里加上“Blog”——虽然我看不出它跟以前的“我的家”有什么本质区别。就连响马的回归也挽救不了BBS的颓势(响马是西祠胡同的创始人,他在西祠网友中拥有无可替代的影响力),新版西祠似乎并没有得到预期的反响,至少我周围的大部分文友都已经淡出了“胡同”。
虽然李方是BBS最勤奋的管理员,但他其实也是“论坛时代”的博客。他曾像深夜里孤独的舞者,一遍一遍地刷屏,在情绪的大洋里寻找哪怕一股理性的暖流。我看到中青在线的“坛子”上,他的“斑竹日记”编号到367后就戛然而止。李方的斑竹虽然是“请辞”的,但我愿意将其看成是标志人物,以此来分野博客和论坛的兴起衰落。如前所述,我并不认为博客是对于论坛的技术革命,我只承认它是一场概念革命,并且承认这种革命的成功。三七、蝴蝶飞、尔林兔、三糊涂、歪歪嘴……那些些活跃一时的中青写手从论坛消失了,而和菜头和李方本人——以及其他讨论版上的意见领袖,现在很多是托管网站的推荐博客了。
3、极端案例是最典型的研究样本
当初朱海军为人关注,是他那套近于荒诞的“性交进化说”。即便在互联网上,此种张扬怪异的表达方式也属于边缘(他因此被“拍砖”,承受较大的舆论压力)。那时候还没有人想到木子美,今后将以更令人瞠目的方式进入公众视野,并且作为2004年唯一的华人评委去德国——那意味着,当她的另类博客在中国广受争议的时候,她获得了用另类眼光评判中国博客的权利。
我不同意,把木子美看成是精神变态的暴露狂。流氓燕、竹影青桐、以及“亮乳”写作的木木也都不是,她们只不过是以极端的方式,释放了我们压抑已久的发表诉求。也许我们不必为被挑战的伦理过分担心,因为对旧规则的反动和颠覆,差不多都是以极端方式开头的。一般说来,还会有一个相反方向的力量“自我修正”。鲁迅诅咒“反对白话文者”,要用“最黑、最黑、最黑”的咒语,钱玄同痛恨顽固的保守势力,甚至极端到主张“人过五十一律活埋”。
嬉皮士以性乱来反对战争、行为艺术家,以作践艺术的方式反讽或解构,差不多也都是同一个道理。就算木子美的出现——由于公众的愚氓带有某种闹喜剧色彩,但我还是不打算否定它的积极意义:尽管相比而言,标志西方博客兴起的“德拉吉报道”,带有意义更为深刻凝重的悲剧色彩。
换句话说,博客的破坏价值毋庸置疑。但这是博客发表的全部价值吗……博客,真像鼓吹者所说的那样——不仅是媒体,也是我们谋求进步的光明转折吗?
芙蓉姐姐,是被公众标签和误读的普通孩子。但责任却在媒体(它存在主观故意),在它的报道议程里,她只是一个可怜的舞美元素。很显然,她并不是反偶像的英雄,而只是现实生活中,一个带点自恋的失败者。无非是互联网的低发表门槛,使得这些抒发和倾诉,有较多的机会流布传播罢了。但是当她在镜头前展示肢体的时候,她也不就等于中了红舞鞋的魔法吗?
刘建永,差不多是另外一个典型案例。他在公告栏里所透露的发表愿望,接近《甲方乙方》里宗教般的偏执。如果一定要说这是某种畸形,则我们应该可以找到,形成这种畸形的更广泛的社会原因。请允许,我再一次引用他张贴在紫金博客的个人简介——
刘建永,男,27岁,山东人,现居深圳,政论专栏作家、文化专栏作家、高级评论员。
政治理想:追求自由、民主、人权;投身社会,促进经济发展,维护社会稳定,防止社会动荡、经济倒退,实现中华民族复兴。追求真实,保持独立思考,坚守“道义、良知”。
提出"土地国有私营化论"、"撤消乡(镇)省建制论"、"大中华帝国论"、"社会权利博弈论"、"中国式民主制衡论"、"经济改革政治先行论"、主张"文化复国"、"政党分层"、"工农平等"、"对美对日新思维",推行"强势大国主义",批判"唯生产力论"。 长期研究“政治改革、政府职能转型、事业单位改革、国企改革、宏观经济、产业结构、金融资本市场改革、区域经济发展、三农问题、转轨与改制、文化教育、乡镇民营企业、发展与改革”等课题,著有大量相关作品、论文。对微观企业经营与管理层面的“企业文化、企业品牌、人力资源、企业战略、资源整合、CI策划”等问题撰写过多个专栏。
曾担任大陆及港澳台多家权威主流政经媒体记者、编辑、记者站副站长、记者部主任、副总编辑、副总经理等职务,广泛涉及政治、经济、文化、传媒、高科技、商业、经营管理等多个领域及行业,写过多个专栏。 曾于海内外超大型著名跨国公司、国家一级超大型国营企业、大型民营集团、海内外上市公司、外资企业、IT高科技公司等担任秘书、企业文化专员、人力资源部经理、总经理助理、副总经理等中高层职位。
曾赴广东、广西、湖南、湖北、河南、江苏、安徽、江西、山东、陕西、黑龙江、香港、越南等海外及大陆十多个省份采访,在检察日报、中国青年报、上海证券报、辽宁日报、深圳商报、生活日报、西部发展报、香港《星岛日报》、香港《国际时报》、新华网、人民网、中国经济网、中国证券网等海内外近百家媒体发表作品1000多篇。
所独立独家策划、评论、报道的大量新闻事件被中央电视台、香港凤凰卫视、新华社、人民日报社、北京青年报、法制早报、新华网、人民网、新浪网、网易、搜狐网、雅虎中国等全球数十万家传统媒体和网络媒体报道、转载、列为首页推荐、顶帖等。
现于政府某研究机构工作,兼任深圳青年作家俱乐部常务主席、某报社副总编辑、多家作家协会会员,个人传奇经历被众多媒体广泛报道。 QQ…… E-mail:…… MSN: ……(摘自紫金博客)。
不只是个人简介,刘建永高产的博客文字也宏大荒诞,像是一个无法停止说话的大独裁者。在他的个人网页里甚至有对他本人的效忠条款,而粉丝们不仅要为维护其正面形象,表现突出的还可以得到他的“亲笔签名”。“必须强力弹压激进民族主义者”、“全面封杀木子美、竹影青瞳、流氓燕的倡议”……触目惊心的标题,总让人联想起文革中获得了自由的墙报发表。
关注刘建永不在于他的自我虚构,重要的是他要用自己的宣泄自由——剥夺木子美的自由宣泄。耐人寻味的是,木子美也并不仅仅是挑战自己的淑女形象,她把性爱伙伴的名字公之于众。
4、博客的发表价值只在于破坏性?
不管怎样,当方兴东努力赋予博客神圣使命的时候,“博客中国”,却突然以看起来“不太神圣”的方式火爆起来:由木子美小姐带来的过量点击,几乎要拖垮这个托管网站的服务器(没有一个网站会真正担心过量点击,过量点击使他们有力量更新服务器)。在赋予博客太多文学化的光环之后,拿到风险投资的 “博客中国”(它现在改叫博客网)似乎要更“俗”了——也许就像南京的民生新闻(它也升级成“公共新闻了”)一样,它的进步意义恰恰就在于“俗”?还是说,木子美带来了某种启发——“俗”只是我们赢得更多眼球的手段——而并没有一项固守能够跟商业利益抗衡?
我一直在思考,博客发表的终极价值究竟何在。如果是宣泄,互联网上的宣泄,与加锁的日记本有何不同?如果是发表,我们真能在那堆喧嚣的声音里听到理性吗?记得初中英语的课后材料里,有一则文章揭露西方言论自由:在一个荒岛上,每个公民楼有权利用喇叭来投票,但问题是,喇叭必须用金子铸造,多数的岛民还穿不起裤子。
用喇叭作为意象很贴切生动。因为小时候,我从村头的喇叭里获取信息,对其无法质疑的权威性感触颇深。就算二大爷听完新闻骂声“日你娘”,这个微弱的声音,不能让100米以外的五婶子听到。
从理论上说,互联网可以无远弗届。现在,我们每个人似乎都有一个小喇叭了。但我有点担心,当传播效率提高的时候,我们只省下“日你娘”可以传播了。鲁迅从陈年流水簿子上只看出俩字:吃人,我研究了BBS的无论“抗日”还是“反腐”,也只看出了三个字就是“日你娘”。
或许“俗”的原因不在于网站,因为它真是我们在最好的发表?或者至少,是我们所能选择的的最好发表?在某次学术会议上,方兴东曾经提及2.0网站的优势——在于它以百万级别的网友,取代门户网站的几十个编辑。但是我当时就提出疑问:“2.0网站”的首页并没有出现“百万级”的网友,决定谁出现在首页的,不还是几十个编辑的“有限视角”吗?
方兴东的回答,似乎仍侧重在“宣泄”……但那不能支撑“航海者”和“麦哲伦”,或者其他人不断修补的、博客定义的补丁。
我承认,不能抹杀博客在传播历史上的正向价值。正好比,尽管刘艺伟的播报改革粗糙表面,但对于打破“居高临下”毕竟功不可没。但我怀疑那是一个长久的模式,像2.0的鼓吹者所描绘的那样理想模式。也许我们不应该怀疑草根的辨别力,以及“自由的观点市场”与“自我修正过程”;但是,如果日渐强大的媒体参与议程设置呢?据说搜索引擎结合邮箱服务所需提交的个人资料,网站已经掌握了我们包括性取向在内的隐私偏好,而市场调研已经细致到搜集我们的日常支出,那么在这场控制博弈中,草根真有什么办法匹敌精英吗?
5、我们会一直跳舞到最后吗
但我们还是不停地敲敲打打。似乎回复和点击,也真能跟稿费一样“润笔”。假如今天的Blog没有更新,就若有所失,仿佛真有读者注意到你的日期。我在Donews社区有一个日志,在它服务器遭受攻击的两天里,我甚至有某种轻微的懊恼:一半因为不能发表,一半为不能发表的懊恼而懊恼。
但是真有人看吗?真有人看懂吗?——关键是,我们真有什么原创的“思想”,值得别人去“看懂”吗?我们那些琐屑的个人得失,真比留在日记本里更有价值吗?……那些反日情绪和反腐激动,那些看似严肃的论题,是否我们一思考就会有人偷笑?
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可能:首先,网络精英发现了被压抑的发表愿望,然后主要为了商业利益,他们把这种个人发表“天使化”——比如,把这种易受误导的喧嚣称为“草根革命”……?
网站唤起了蛰伏在我们体内的发表诉求,而个人的网络发表,也的确对宣教式新闻产生了颠覆和破坏。但它被日渐神化的巫术般的前途,就在于“第一个预报飓风”吗?……不过,能够 “第一个报道地震”还是有价值的,因为直到今天,关于唐山大地震的小道消息还是非难辩。
建设性呢?
但我们还是顽强地更新博客,为一句哪怕“嘿嘿”的留言感到温暖。发表是我们血液里的宿命,尽管有人为此丢掉性命,有人写到死,也没有得到哪怕“呵呵”的鼓励。
像鸦片一样的“仰药性”……甚至需要靠剂量,来维持不断抬高的心理均衡。尽管我们不知道它是历史的,还是永恒的。
列宁是省下牛奶作为墨水,还有人用发卡刺破中指。但是在孤独的黑暗里,有多少发表到达了受众,有多少传播效果没有在传播过程中歪曲?
因为反对东京大屠杀,在网上我变成了“汉奸”;接着因为反对杂文的俗套,我变成了“走狗”,仅仅因为在博客讨论满族文人,就有人说我“奴才”——而我的批评者,因此发现了旗人入关的合理逻辑,就因为我等千孔百疮的奴性劣根。
鲁迅倒是发现了民族的劣根。我不知道,他的杂文是否使这些劣根得以清除。但他的“博客”,在一个语境里曾被关键词封杀,在另外一个语境里又曾被“首页推荐”。我不知道他是否实现了自己的发表价值——既没有被妖魔化、也没有被天使化的发表价值。我只记得起他夹着香烟的侧面,在孤独的黑夜里,正要写下他所谓的——“让正人君子深恶痛绝的文字。”
他最后一篇博客,好像是“章太炎先生二三事”,无论如何,他的红舞鞋一直跳到了最后。
陆幼青也跳到了最后。《死亡日记》,该是第一个真正的博客吧。但是这样就破坏了我们的商业划分,我们别给热闹的“元年之争”再添麻烦了吧。反正发表是我们的需要,而鼓吹发表是他们的商业需要。
我其实赞成商业,理解商业为公关所做的夸大其词。我只是怀疑写手也加入聒噪,变成业界纯粹的舞美元素。我不能阻止新儒林外史,但我争取,能管住我自己——不成为匡迥那一类的文学典型。
记住。想把一切都戳破的叫“不凑趣”,他理应在黑夜里孤独,或者让红舞鞋把脆弱的心脏彻底摧毁。
博客好比红舞鞋,美艳而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