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海峡的千年拜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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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越海峡的千年拜会

乔忠延《 人民日报 》( 2010年06月12日   07 版) 

  我和他并肩跨进了秭归那大江边上的屈子祠。他那匆匆的脚步一定承载着急不可待的拜会。

  从宝岛台湾来的诗人痖弦,称痖弦时还很年轻。风华正茂的王庆麟从大陆到了海峡那边的台湾,时常站在迷蒙的海滩眺望远方那迷蒙的家园。迷蒙的海浪连天翻涌,翻涌成了胸中的激浪。胸中的激浪起起伏伏,终归息声于哑然。王庆麟于是成了痖弦。何止是痖弦,余光中的明眸也迷茫了,为啥这一汪浅浅的海水就能阻断亲情血缘的生死往来?无际的乡愁升腾起来,缭绕于海峡的上空。这时候,痖弦坐在1957年的日历中轻轻吟诵着一穗《红玉米》:“宣统那年的风吹着/吹着那串红玉米/它就在屋檐下/挂着/好像整个北方/整个北方的忧郁/都挂在那儿。”早就进入故纸堆里的宣统,被他钩沉出来,成了要表述的意象。可是,这宣统的无力,无望,同余光中笔下那湾浅浅的海峡一样,浓蓄着无边无际的忧郁,都是剪不断,理还乱的乡愁啊!

  那年月,他在海轮上出出入入,在飞机上升升降降,来往于异国他乡如履平地,可就是那一湾浅浅的海峡却无法跨越,近在咫尺的大陆只能遥远在他的梦境里。他的肢体承载着灵魂到处翱翔,到处流浪,也到处煎熬。在巴尔那斯诸神的香炉里,在荷马的第七根琴索上,在爱琴海碎金般的波浪尖,在希腊少女的裙香中,即使走进莎福克利斯的剧作里,灵魂也无时无刻不在重重的铜盾上忍受长剑的击打!痖弦用沙哑的歌喉呼叫:啊啊,君不见秋天的树叶纷纷落下,我虽浪子,也该找找我的家 !

  游子的家在哪里?痖弦分明听到自己的民族,辉煌的民族在呼唤着自己。呼唤声响在黑龙江的浪花里,响在珠江的藻草里,响在黄山的古钟里,甚而西蜀栈道上的小毛驴也在用乡音呼叫着自己。这时候,他刻骨铭心的领悟了,自己的灵魂来自殷墟的甲骨文,来自九龙鼎的篆烟,来自敦煌千佛的法掌中,来自天坛的飞檐间……那里才能栖息他的灵魂啊!外面的苍穹再广,天宇再大,也无法安放他这小小的灵魂。灵魂要归自己的家!

  他小小的灵魂要飞过海峡去,要飞回故乡去。要到沧浪之水去洗洗足,去濯濯缨,去饮饮他的黄骠马,去听听伯牙的琴声。最终,痖弦还要带着他的灵魂到汨罗去,去看看他的老师屈原,和他同吟一叶芦苇,同食一角米粽。走进屈子祠的他,不仅仅是叩拜,是在做一次跨越千年的灵魂聚会。

  看着他一步一步拾级而上,穿越廊庑,走进大殿。大殿的中央端坐的就是屈原。当年,看山河破碎,他满怀忧愁,纵身一跃,带着爱国的情怀沉落进清澈洁净的江流。听听:我虽浪子,也该找找我的家!那是多么撕扯人心的呼喊!屈子欣喜,欣喜有了今日,浪子也好,游子也罢,总算跨过了那浅浅的海峡,走到了自己的面前。浪游的灵魂回来了,回到了梦寐以求的家园。

  痖弦低着头,静静的,良久,抬起了头。他的眼神分明已经写就了过往的诗情,那里有李白的“白发三千丈”,有杜甫的“城春草木深”……

  我惟恐惊动了这跨越千年的诗人相会,悄悄地退出来,站在屈子祠的大门口,痴望着波澜起伏的江水。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这词句真好,不知囊括了多少往事!有道是逝者如斯夫,然而,时光的流水淘洗尽了多少帝王将相,多少英雄豪杰,却冲刷不掉墨色里的阴晴圆缺,悲欢离合啊!是的,诗人的肉体可以摧折,却无法毁灭他留在竹简里、纸面上的诗章啊!那些诗章,不是眼前这江水,这后浪推涌着前浪激荡奔流的长江吗!

  日影渐渐的西下了,痖弦还没有出来,还在与千古老师做着倾心的交谈。哦,我想起来了,他还要和屈子同吟一叶芦苇,同食一角米粽呢!我就在这辉映过屈子,辉映过痖弦,也辉映着我的日光中耐心的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