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口普查期间出现离奇怪事：晋江１８男婴被强行“调剂”(南方周末 2001-2-8)

人口普查期间出现离奇怪事：晋江１８男婴被强行“调剂”
□本报记者贾明
南方周末2001－02－08
“还我的孙子来，这是我的孙子，你不能把他抢走！”见到一村妇抱着孩子从家门口经过，在风中捡垃圾、废纸玩的洪秀肴老人突然冲上去抓住那人，就要抢怀里的孩子……自从孙子让镇政府干部于２０００年９月２７日凌晨５点“抢走”后，福建省晋江市英林镇村民王连章７３岁的老母因受刺激一直神思恍惚，见到别人抱小孩就去抢，没事就把垃圾捡了装进自己口袋里，弄得一身脏兮兮的。
许宗辑家自从孩子被抢走后，“全家都要发疯了”，一提起孩子，全家人就坐在堂屋里哭。开了一个柴油机修理铺的许宗辑生意也没心思做了，整天去附近村镇找孩子，百岁老母思念曾孙日夜啼哭，卧病在床……
在晋江，因政府强行“调剂”农民抱养的１８个婴儿，许多家庭陷入了混乱。
这１８个婴儿都是男婴，只有１—２周岁，分属晋江市东石、英林、罗山、永和、安海、内坑、陈埭、磁灶８个镇。深夜的突击行动
２０００年９月，第五次人口普查宣传工作在晋江轰轰烈烈展开，各村镇贴满了政府的通知，通知说“婴儿无出生证明的，抱养、拾养无出生证明的，请到村委会出具证明，书记、村长签名，送派出所户籍室申请入户”，当地抱养、拾养孩子的村民们很是高兴，纷纷前去办手续，准备申请报户口，配合人口普查，一时间，晋江各乡镇私下抱养、拾养的婴儿浮出水面。
然而，出乎众村民意料，９月２６日夜、２７日晨，一个全市统一的婴儿“调剂”行动开始了。
英林镇村民张清洁说：“２７日凌晨５点，天还未亮，我突然被剧烈的敲门声惊醒，有人在门外大叫‘开门，开门’，我急忙起床打开门，一群镇里干部走进家门，说要查户口，其中一人径直走进卧房，抱起熟睡中的男婴就往外跑，我急忙制止，与他们吵了起来，其他孩子看到弟弟被抢，都大哭起来，可这婴儿还在熟睡中，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后来，我追到镇里，找他们要孩子，他们把我推了出来，说小孩子是我非法抱养的，市里统一没收了，要送给别人养。我当时哭了起来，大声叫孩子的名字。孩子不是东西，怎么能没收了呢？这个小孩一生下来，他的父母因无力抚养送给了我，我一把屎一把尿养了一年多，已经会叫我妈妈了，人是有感情的人，怎么能说没收就没收了呢？后来，我听说小孩子送到了市政府，我急忙赶往市政府，又说小孩在育婴院，我又追到育婴院，也不见小孩的影子。实际上就在我哭着喊着、四处找小孩的过程中，小孩已被市里秘密分配给其他人家了，从此我们就开始四处打听孩子下落，村村镇镇去找小孩，一天也没停过……”
说着说着，这个３０多岁的农村妇女哭了起来，泣不成声，她说：“自从２７日被抢走，现在快半年了，小孩怎么样了，什么都不知道。一想起小孩心就疼，心像被挖空了似的。”
在政府“没收”陈埭镇苏厝村村民苏培灿抱养的孩子的当天，还发生了“阻碍镇政府人员执行公务”行为，几个村民因此被治安拘留１５天。
苏培灿说，２７日早上７点钟左右，镇里一群干部来到他家，看到他母亲抱的小孩，就抢走，他６０多岁的父亲看到，不让抢，与之理论，发生纠纷，父亲被来人用硬器打了三下，倒在了地上。当时，他的嫂嫂庄丽霜洗衣回来，看到老父亲被打，就上去抓住一个干部的衣服，在揪扯中抓破了其中一人的口袋，当天就被警察带走了，拘留了１５天。村民苏千忠老人，看到干部打老人，说了一句“你们要抱走小孩，也要讲道理”，并抱了一块石头拦住车不让走，也被拘留１５天。
安海镇坂头村王金钱夫妇，结婚８年一直未生育，抱养了两个孩子，一儿一女，２７日，男婴也被镇里干部抱走。当时，其妻何国丹对干部说：“女儿没户口，也没办收养手续，你们为什么不连她一块抱走？”镇里干部反问她：“女儿抱一个给你，你要不要？”后来，王金钱找到市里，市里干部告诉他，叫他去村里开个证明，证明他不会生育，再来解决他的问题。
１０月１２日，何国丹与６６岁的婆婆到村长家去开证明，因婆婆在村长家门口哭，与村长女儿发生口角，撕扯起来，何国丹与婆婆林葱当天被警察抓走，并被晋江市公安局以“在安海浯厝村寻衅滋事”给予拘留１５天处罚。
“抢婴事件”发生后，晋江市计生委主任林荣哲对记者说，９·２７行动是市里“精心部署”的一次行动，主要目的是制止非法抱养的行为。调剂的原则是把违反收养法收养条件的、违反省计生条例的、私自抱养的对象，调剂到符合收养条件的、有能力收养的人家去。１８个婴儿由各镇于９月２７日天亮送到市计生委集中，然后根据事先的安排调剂到各镇，具体调剂到哪一家是保密的，保密的目的是怕家属去找，引起民间纠纷。
１１月２９日，晋江市政府的一份《关于晋江市对非法抱养婴儿依法实行处理的情况汇报》也载明，这次“调剂”是市计生领导小组“统一领导，精心部署”的：９月２５日，市里召开了协调会，决定对“准备工作比较充分的８个镇的１８名非法抱养的婴儿依法处理”。“由于育婴院原有弃婴多，一时容纳不下这１８名婴儿，因此，９月２７日将这１８名婴儿暂时寄养在经济抚养能力较好且符合收养条件的人家中抚养。”１８男婴的下落与处境
一石激起千层浪。晋江市政府“依法处理抱养婴儿”的行动在当地激起强烈反应。１８个男婴的养父母家顿时“炸了锅”，一方面在晋江各村镇没日没夜地寻找婴儿，一方面四处上访申诉，要求晋江市政府抱还他们“已产生了深厚感情的孩子”。他们表示，只要政府还回婴儿，他们愿意接受任何条件，要罚款他们交，要手续他们补办。但均被拒绝。
寻找孩子成了晋江一景。石洪仙嫁给尤节省１１年一直未生育，抱养了一个小孩后一家人对孩子视如珍宝，取名尤家宝。尤家宝被“调剂”后，石洪仙与丈夫尤节省一开始是找镇政府要孩子，镇政府工作人员烦了，对石洪仙吼道：“孩子就不给你，你有本事你去告。”石洪仙无奈就一个村一个村去找，最后在陈埭镇高坑村下堡角许洪途家找到了尤家宝。看到了孩子，石洪仙泪如雨下，伸手要去抱，被现养户推开了，立即把孩子锁在了房间里。从此，石洪仙每隔七八天就要去看孩子一次。１０月１８日，尤家宝生病了，气管炎，石洪仙急忙拿了１００元钱给许洪途，让许快带尤家宝去看病，另外，还花了４２元钱买娃哈哈等补品给孩子。对尤家宝的处境，石洪仙忧心忡忡。据了解许洪途夫妇身体不好，没什么工作，经济很困难。
罗山镇林口村村民柯如收养了这次政府调剂的一名男婴，据了解，柯如夫妇都有智力障碍，一直没有生育，家境也不好，村老人会会员柯世阔说，老人会前几年考虑到柯如家庭经济困难，每年春节都给柯如家一点补助金。
一些家庭收养了政府“调剂”来的男婴，因养父母常来找也很担心。东石镇张厝村王天国告诉记者，２５日，镇里通知他９月２７日去领小孩，没办抱养手续，他们就把小孩领回来了。他的妻子说已有人称是孩子的养父母，来找了两次，我们不给他看小孩。现在我们整天心里很紧张，担心有人抢小孩。
事实上，这种担心并非多余。今年１月１５日，记者在晋江采访时，就发生了一起养父母喊人去抢小孩的事件，但由于抢错了孩子未成功。过年之后有２个被政府“调剂”的小孩已被原养父母抢走，藏了起来。现养父母不干，又组织人回抢。
东石镇肖下村村民肖子培说，婴儿不是物品，政府“调剂”婴儿，闻所未闻，不管告到哪儿，一定要为自己讨回公道。如果政府不解决，不管孩子长到多大，他们都要去找回，抱不到会抢，那会出人命的。
一位当地干部对记者说：“我想了几天还是没想通，市政府怎么能这样做。就是一只小猫小狗，时间养长了都会有感情，更何况是人，政府这样做，叫养父母怎么受得了。再说，调剂过去调剂过来，对小孩成长极不利。如果出现私下强抢孩子的情况，那情况就严重了。政府早解决早主动。”１８男婴是依法处理的吗？
对于晋江这次采取统一“调剂”１８男婴行动的起因，当地很多人认为，尽管人口普查政策规定普查出的实际人口数不作为考察当地计生工作的依据，但市里还是怕查出来的人口数与其上报的数字不一致，影响政绩，所以就动用“政府之手”强制处理。不过，按晋江市人民政府２０００年１１月２９日写给福建有关部门的《情况汇报》称，这次行动是对１８名男婴“依法处理”。晋江市政府行为的法律依据是什么呢？
１月１５日，记者前往市委、市政府采访，市里主要领导均以“工作忙，抽不出时间”为由拒绝了记者的采访要求，受主管计生的市委副书记委托，晋江市计生委主任林荣哲接受了记者采访，他反复说这些婴儿是非法抱养的，当记者问“调剂”１８个婴儿依据的是哪一条法律、哪一个文件，林主任说没有文件规定，也没有法律规定，是市里开会决定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遏止晋江非法抱养现象的蔓延。当记者追问这能叫“依法处理”吗？林主任沉默了。
对非法抱养的婴儿应怎样处理呢？
晋江市民政局一位领导说：“《收养法》只明确规定了具备什么条件可以收养，什么条件不可以收养，对非法收养、拾养的孩子怎么处理没有明文规定，以前民政局也未处理过。这是一个法律空白。”
但是，《福建省计划生育条例实施办法》第９条第１款第３、４项却明文规定：“违反计划生育规定超生一个孩子的夫妻各处以一次罚款３０００—５０００元；对非法收养孩子的按计划生育处理。”
有关法律人士指出，此次晋江市“调剂”男婴的做法是不妥的，有的方面已违法。一是侵犯了儿童的人身自由；二是侵犯了儿童合法接受抚养、保护的合法权利；三是计生委超越权限、滥用职权，收养子女的管理权是属县以上民政局而不是属计生委。１８名婴儿未办理收养登记手续就收养是错误行为，政府强行“调剂”是错上加错，违反了收养法和计生法规的规定。
王连章、苏培灿等１８户养父母为１８个“调剂”婴儿请的律师林魁木认为，晋江市政府没有对１８个婴儿抱养的具体情况进行分析，一声令下，不分青红皂白，冲入住宅，强行抢走、抱走幼婴，调配他人抚养是一种粗暴的违法行为。林律师说，１８个婴儿分二种类型，一种是养父母身残，无生育能力，或是生育的子女先天身残，或是生病夭折而抱养的，有５个婴儿属这种类型，并不违反计划生育政策，只是应补办抱养手续。一种是养父母已生育两胎女孩，为“养儿防老”而抱养的，有１３个男婴，应依法按超生罚款。但不管怎样，晋江市政府都应该迅速将１８个男婴返还给其养父母抚养。政府行政不能超越法律允许的范围。晋江的尴尬
１８个男婴被“调剂”后，１８户人家从各乡镇开始，一直到晋江市、泉州市、福建省、中央，一级一级上访，累计已数百次，强烈要求送回被抢走的儿童。中央、省里的各级领导也已作了批示，但一直未得到解决。
市计生委主任林荣哲的解释是：把婴儿抱还给１８户人家，对生育二女未抱养男婴的人家不公平，不利于打击非法抱养现象。
市里一位干部私下对记者说：市里现在是左右为难。送回婴儿，一方面政府没面子，一方面担心非法收养泛滥；不送回婴儿，于情、于理、于法都说不过去。这一切尴尬被动，都是领导干部缺少法制观念造成的。
在有的乡镇，镇干部已私下做一些抱养户的工作，暗示他们可再抱养一个，可原养父母说：“我只要我被抢走的孩子，人是有感情的，而且，我们还得向孩子的生身父母有个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