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猫的人

猫翻白眼可真是一件让人难受的事，那样老气横秋，充满倦怠，从前我以为只有人才会厌世

　　【财新网】（特约作者 壳）C很喜欢猫。这不稀奇，因为不喜欢猫的人实在不多。我妈妈不怎么喜欢猫，那是因为她觉得它们不卫生；我爸也不喜欢，如果要为他的内心世界杜撰一句台词，我想也许是：“这东西有什么用呢？”我自己喜欢猫，但不至于爱不释手。以前在《卡拉马佐夫兄弟》里读过一句形容阿辽沙爱孩子的话，大意是说他从不能无动于衷从他们身边经过。C对猫的喜爱就类似这种。

　　喜欢猫不稀奇，但抑郁的人喜欢猫是另一回事，有时甚至到了令人感动的地步。猫能使C开怀，无论是猫的图片，猫的视频，还是猫在小区草丛里东翻西找。每当我在豆瓣友邻里看到猫图推荐都会叫C过来看，他基本都笑到打跌。我往往放弃看猫而扭头看他，如果这之前他已经抑郁了数天，那么我会觉得自己看到了“霁月光风，终然洒落”……

　　有些人对猫而言是独具魅力，招呼一声，猫不能无动于衷。C不行。C对猫真是笨手笨脚得很。有时我们在小区里走，前面蹬蹬蹬跑出一只猫，跑得那么优雅，那么娉婷。C暗叫：看！一只猫！我总觉得他说的是：看！一只皮球。他也这么对猫叫唤：猫，过来！一面把手急摇。

　　猫通常都不理他。他叫了几声后就去追，或者蹲个马步，更起劲地摆手。那小东西索性跑得没影儿了。偶尔他也叫唤别的：狗狗！狗也默默地从他身旁经过了。

　　不过，C喜欢猫，其中一部分原因在于他怕人，只有两相比较才显得如此亲此和惧彼真是近乎悲剧。

　　前几天夜里我们下楼打水，经过一段很暗的路，突然C说：看，一只猫！我眯着眼睛好半天看不清，他像往常那样摇手招呼：咪咪，过来！这一次，竟然，那只猫转身蹬蹬蹬朝我们跑来，刚到跟前就“啪”一下倒在C脚旁打滚。C受宠若惊，对着猫又摸又挠，猫也围着他转来转去，在他的裤管和鞋上蹭了一个遍。最后我们看出它肚子饿。C说，你守着它，我去买根火腿肠。火腿肠买来了，它不怎么吃；换上QQ玉米脆皮肠，放到嘴巴里咬碎了给它，它才急巴巴地吃个精光。这是只走失了的家猫，毛还有光泽，不算脏，身上并未消瘦，眼神是丝毫不能适应“野外”的粘人的眼神。它吃饱后就钻到我们腿下紧紧挨着，把尾巴蜷起，把眼睛眯上。

　　我们不能把它带回家，房东不许。第二天下去打水又见到它，这次它吃了一根半的玉米肠。第三天是周六，我们买了猫粮，带一张报纸，一只塑料小碗用来盛水，又在离原来不远的地方找到它。它对猫粮的喜爱远胜于脆皮肠，果然是家猫啊，而且总是那样饿，似乎在两次喂食之间一点也没找到吃的。

　　C津津有味地看它吃，有时忍不住逗弄它，在它分神时把盛猫粮的报纸抽走，猫一惊，伸出小爪子啪地把报纸按住，低下头继续急急忙忙地吃。吃完喝水，它喝水喝得我都觉得渴了。有时它吃一会，就钻到C或者我腿下面待一会，回头接着吃，仿佛两件事都能填饱肚子，不晓得哪一件更叫它满足。同样满足的是C，因为他得到猫如此的眷恋和信任，在猫跟前他像个孩子，不是因为他小，而是他待小的那个就像自己的同伴。

　　有天我们回教会前几乎闹别扭，具体原因忘了，我对他说，你不喜欢你的上司，又怕你的同事；你不和教会里的弟兄姊妹说话，也不知道和你家里人说什么好，有时候我也叫你发愁，你更不喜欢你自己。你到底喜欢谁呢？除了小孩子和猫？

　　他发愁地说，我更喜欢猫。

　　就这样，在小区里喂猫的次数多了，对猫的印象也逐渐深刻起来。到昨晚为止，我们喂过五只猫，头一只是黄仔。说实话我不太喜欢名字里含有什么“仔”，不过黄仔的名字是大家起的。有天晚上一个大叔抱着狗在路上溜达，见我们在喂它，就用粤语招呼说，你们在喂黄仔啊？这只猫挺漂亮的吧？

　　我没想到猫还有故人，也站起来问他：它叫黄仔吗？

　　大叔说：别人都这么叫它的啦。这猫好看，很多人喜欢。不知道谁搬家时把它丢了，在外头见它有几个月了。

　　前些时我们还寻思着要给它起名字，原来它早已有了百家姓。C立刻用普通话唤它：黄仔！黄仔！我心想，人家可是听粤语的哩。

　　我们摸不透黄仔出没的规律，经常见它不着，这个过程中认识了其他流浪猫。其中一只通体黝黑，右耳长了点疥疮，脖上有环却无主人，经常在固定一栋楼前徘徊，神色寡淡，不言不语，不怕人也不亲人。你喂它，它就来蹭你，吃完头也不抬立时就走，仿佛喂食者是座自动贩卖机。我总觉得它像某种不招人待见的男子。

　　这黑猫算是流浪猫中体型较大，混得比较好的。有时我买菜经过，见它懒懒躺在石凳上，随随便便舔着自己的毛。有一只小黄猫跟着它。小黄猫就属于常见的惊恐型，时常把眼睛瞪得硕大溜圆，姑且叫它“大眼睛”吧。喂猫粮时，我本想走近点招呼大眼睛，才一抬脚，它就嗖地跑开，隔着草丛观望。反复几次后，我晓得它一时半会放不下心，便把黄仔的猫粮用另一只碗分了些，放到尽可能靠近它的地方，然后远远躲开。大眼睛观望了许久，才一步步凑到碗前，急巴巴地吃起来，一边吃一边朝左右看，只要有一点风吹草动，立马又蹦入草丛中。

　　我想，这才是流浪猫啊。和它们比起来，黄仔身上家猫习性浓重，也许，正是它讨人喜欢的原因。人养猫，养狗，不就图个亲近么？你招唤它，它乐颠颠地过来，见到你比见到吃的还欢喜。你不招唤它，它也要黏着你，使你感到自己是多么招人喜欢呐。有一个晚上黄仔吃饱后还一路小跑跟着我们，尾巴竖得笔直，怎么看都更像只小狗。它跟了很久，对猫来说，那一带是不宜逗留的。最后它贴墙根立着，远远地望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C和我心都化了。

　　为这个缘故，黄仔始终是我们最牵挂的。前两天我们又认识了两只猫，兴许是手足，一样黄蓬蓬的长毛罩着瘦小的身体，一样的大尾巴，一样抑郁且惊恐的眼神。知道我们手里有吃的，就是不敢过来，又舍不得走，以我们为圆心绕跑了许多个圈。

　　它们各自都有固守的领地，大尾巴时常受欺。它们怕人，怕车，怕狗，怕别的猫。有时我白天也能见着它们中的一个，光天化日之下，毛又长又干瘪，不知是吃过了还是没有吃的，大尾巴支愣愣立在草丛里，翻着白眼。猫翻白眼可真是一件让人难受的事，那样老气横秋，充满倦怠，从前我以为只有人才会厌世。

　　有时我会奇怪，那些猫在怕什么呢——或者说为什么大眼睛和大尾巴怕人，黄仔却不怕？尽管我们没见过其他人喂它，可它不瘦，毛也不见脏。吃东西的样子虽然警觉，但和大眼睛及大尾巴比起来，那就跟在家里一样。惟有它，从人得了名字。在人的世界里，一只有名有姓的猫就像随身带着暂住证，像从前它有主人时有瓦遮头，尽管主人这种东西对猫来说，也很可能是暂时的。

　　今天我见到大尾巴在路边草丛的掩映下翻着白眼。天很阴，它也不是在晒太阳。我和它默默对看了一会，我想它有没有认出我来？有没有在它的小脑袋里记下我曾经试图对它友善？我尽量表现得温和些，可脚一动，它还是腾地后退一步。但这样我已经挺满足了，因为它毕竟没有再对着我兜圈子。

　　我想猫和狗都属于牢记人恩爱的物种。从前我养过一只猫，刚捡回家时它还是个婴儿。那是我见过最温柔，最孩子气，最热爱人的猫。养了两年，我和当时的男朋友分手了。兵荒马乱之际我把它遗弃在旧居，每周回去给它喂食换水，直到前男友把它接走。那座四楼的房子有一个不密封的阳台，猫随时可以出入，换句话说——随时可以离开。每次我回去，还在二楼就听见它咪呜咪呜的叫声，最后我打开大门，它像孤儿朝我扑来。

　　猫在那种情况下独自待了一个月，后来就被接走了。再后来，约莫过了两年吧，我得到一个机会见它：猫懒懒地挂在桌上，垂下尾巴，眼睛不再是溜圆，而是横成一线。我按下身子看它，猫在翻白眼，眼内老气横秋，充满倦意。

　　从此我没有正式养过猫。我亲眼见一只猫的变化，是因为我。在那之前我觉得猫狗都不过是些活物。在那之后——说实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去想。小区里的流浪猫狗身上都布满人的痕迹，虽然你认不出它们的主人来。黄仔有过好主人，大眼睛和大尾巴很有可能是出生就遭遗弃的，黑猫估计也曾遇过变故。三脚猫就不用说了，三条腿的狗也是。每次我从它们身边经过，就像看到一些人的影子挥之不去，他们无名无姓，但却藏在它们的小眼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