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美国人敢冒险创业

橄榄球社会 薛涌
2007-04-14　00:01:09
大中小
不久前，吴敬琏先生说橄榄型社会是最理想的，两头小中间大，有庞大的中产阶级作为稳定的力量。我则提出，橄榄球社会是最理想的。橄榄型社会仅仅描述了一个结果，没有描述形成这种结果的原因和动力。橄榄球社会，则是原因结果都照顾到了。
为什么要说橄榄球社会？当然要从橄榄球说起。体育这玩意儿，在中国是大老粗们的事情。在美国，精英集团则浸入体育文化甚深。甚至可以说，在社会科学里，体育算是个顶尖的学问了。比如博弈论中讲游戏规则，就是体育的语言。看看近二十多年诺贝尔经济学奖的得主，有几个能和博弈论无关？
体育的好处，是把生活中的竞争规则在有限的时间内演示得一清二楚，谁都能懂。于是，学者们也就用体育来分析社会。如今中国正在进入一个竞争型的市场经济社会。体会体育中的规则就特别重要。
橄榄球也许是世界上最成功的竞技体育。不仅《福布斯》把“超级碗”评为世界第一赛事，超过了世界杯；去年世界杯前后，英国的《经济学人》也发表文章，说美国橄榄球联盟（ＮＦＬ）是世界上最成功的职业联盟，超过任何欧洲的足球联盟。因此，说橄榄球代表着竞争社会中的成功模式完全不为过，值得很好地研讨一下其中的规则。
来美国前，就在国内看橄榄球。当时最大的印象，就是放开手脚的竞争。至少表面看上去，橄榄球队员自由得多，手脚并用，远不象足球运动员那么受限制。这大概是所谓自由放任的市场经济的一个写照吧。另外，橄榄球的进攻，有四次机会，摔倒了可以在原地再起步。据说这是鼓励冒险，给感冒险的人以机会。这，大概也体现了竞争社会的规则吧。
到了美国后橄榄球看多了，才有了另外两点心得。第一，橄榄球比足球似乎更讲究组织，队员的自由其实很少。每次进攻前，大家都要听四分位进行战术部署，依计而行。队员位置也比足球严明，不得乱跑。比如传球，全要给四分位来传，其他人接应掩护，比足球运动员自由发挥的余地小多了。另外，教练不是仅仅一个总教练，下面还有进攻教练，防守教练，射门教练，身体素质教练等等。这也正合韦伯所分析的资本主义社会：高度科层化，官僚化，就象一个大公司，有总经理，部门经理等等层级。美国的教育，其实从小到大都强调橄榄球队中这种团队精神，把个人融入集体，远不象许多人想象的那样：自由社会就是象干什么就干什么，没大没小，无法无天。相反，自由社会非常讲组织。只不过，最好最严格的组织，是自发的组织。橄榄球队中强调的配合与服从，也是建立在大家的共识基础上的。
第二，橄榄球场上野蛮异常，但规则还是很严，并有录像监控，不时地供裁判判参考。你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录像。另外，队员“粗野”，是建立在一身“铠甲”保护的基础上的。保护越严，竞争越凶。这体现了美国社会的两个特点：一是有严格的公正的法律，一是对竞争中的种种风险有防护。比如美国有所谓社安等社会保障制度，就是给你足够的防护，这样你才更敢冒险创新。举个例子，如果你得了病看不起，孩子上学缴不起学费，老了没有退休金，那么你有几个钱，大概还是会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如果在这些方面你有基本保障，有了钱就敢开创些风险企业。许多人会输，但他们有基本的社会防护，不至于流离失所。有些人会赢，比如比尔.盖兹等等。这些赢的，会使社会大大受益。整体而言，这种“全身盔甲”保护下的竞争，使社会更有效率。一句话，你要让队员上场玩儿命，创造奇迹，就得给人家穿盔戴甲。盔甲越好，队员就肯玩儿命。如果队员一点防护没有，你对他说：“上去拼吧。赢了是你的，输了伤了自己负责。”你想他还会去拼吗？所以，创新社会也好，竞争社会也好，或者风险社会也好，和基本的社会保障并不矛盾。相反，两者常常可以相得益彰。日本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在工业竞争上占了美国的上风。美国人一研究，发现人家有终身雇用，全民医疗保险等等福利。这样舒舒服服也叫竞争吗？其实，这不过说明人家穿着安全性最好的铠甲上场，竞争起来比谁都玩儿命。那时美国媒体报道日本的“过劳死”，发现日本人竟拼死在公司的办公室里。你们一家的生活都被公司保护得好好的，职工当然为公司玩儿命了。
不过，橄榄球给我最大的教诲，还是为什么均富社会更有竞争力的道理。
关于美国橄榄球联盟的体制，我会另文详细介绍，这里只提其基本原则，那就是所有队的均富。欧美经济体制比较，似乎欧洲更加“社会主义”一些，政府通过高税收不停地重新分配财富，形成了高福利的资本主义。美国则是自由放任，弱肉强食，赢者通吃，贫富分化日益严重。但在体育方面则正好反过来。看看欧洲的足球俱乐部，富者愈富，贫者愈贫。特别是近十几年来意大利发起的足球商业革命席卷欧洲。皇马，米兰，曼联等几个巨无霸垄断了市场。特别是电视转播收入，大多进了几个“王朝”的腰包。小俱乐部则纷纷面临破产。美国的体育，则素有扶弱的传统。比如几大球类的职业联盟，在选秀时，基本是让弱队首挑，保证最优秀的队员分布均匀，使巨无霸很难产生。橄榄球则作得更极端。选秀让弱队优先，不过是让大家尽可能站到同一个起跑点上，强调的是机会均等。橄榄球联盟甚至强调结果均等。其中一个措施，就是32个队均分整个联盟的全国电视转播收入。
这种平均主义，在许多人看来，几乎和大锅饭无异。试想，你经营一个队，找最好的教练，出最高的价购买明星，一路打进“超级碗”，大部分比赛被全国转播。另一个队，排名最后，根本进不了季后赛，除了地方台外几乎没有电视转播。这两个队要均分转播收入！有人竟无功受碌！你能想象皇马和西甲的最后一名（你肯定名字也不知道）平分电视转播收入吗？这种平均主义，几乎到了“打土豪分田地”的份上。可以，这是自1960年代就实施的制度，行之有效。最近32个联盟成员又以30比2的绝对优势通过决议，其基本精神是大家均分收入。大城市的队上座率高，门票收容丰厚，要补助小地方的名不见经传的俱乐部。
如此的大锅饭，怎么可能创造效率呢？可是，如果仅从财政表现上看，美国橄榄球联盟是世界效益最高的联盟，不仅胜过欧洲任何一个足球联盟，也胜过美国其他球类的联盟。于是，人们就不得不解释：这种分享利润的模式，为什么比“产权”界定更清楚的模式有效率？
简单地说，欧洲足球俱乐部的模式，是保证赢者赢。这代表了传统理念上的自由放任的市场经济。皇马，米兰，尤文图斯，曼联等等“王朝”，就是这么通过“赢”而被创造出来的。他们的成功所获得的报尝是不受限制的。这种优胜劣汰的规则，毫无疑问有着超级效率。但是，从长远看，这一模式的成功却带来了重重危机。最大的问题，是几个大俱乐部过多地垄断了足球利润，小俱乐部越来越没有出路：你没钱就雇不起大牌球星，雇不起大牌球星就没钱…这样恶性循环下去，小俱乐部就破产了。另外，足球是需要对手的。这样贫富分化，就有两种出路：一是俱乐部越来越少；一是大俱乐部和小俱乐部力量越来越悬殊，无法创造黑马，比赛缺乏悬念，最后只有几个大俱乐部之间的比赛可看。长此下去，足球的整体经济规模很难维持持续增长，虽然几个大俱乐部钱越赚越多。
美国橄榄球的模式，则是要保证输者不输。要是听任输者一路输下去，32个队可能变成了16个队，或者最多有几个队有全国的感召力，值得转播的比赛就少了。所以，强队不断给弱对输血。结果是，大家都势均力敌。赛季没有开始，你看不出哪个对能夺冠或进季后赛，场场提心调胆。观察二三十年的比赛结果，也是冠军轮流坐。这样，可看的值得转播的比赛非常多，整个联盟保证了其市场份额。看美国职业球类联赛一个最大的印象，是一些不怎么样的队比赛，居然也是爆满！
我现在可以简单归纳一下：欧洲的足球模式，保证了短时段的充分竞争，让胜者获得充分的果实，但伤害了长时段的竞争。美国橄榄球则在短时段内进行有限的竞争，限制赢家获利，但保证了长时段的充分竞争。
这样的橄榄球模式，不仅给职业体育特别是中国足球提供了典范，也给市场经济的社会提供了典范。它说明一个以富济贫的均富社会比贫富分化的自由放任社会更有竞争力。
以狭隘的“产权”理论所定义的竞争社会，是保证赢者的权利：人家挣了一亿就是一亿，要给人家的回报，这样才能刺激更多的人去创造财富。其实，这是对竞争的肤浅理解。竞争社会所要解决的更基本的问题，借用博弈论的语言，就是保证竞争这一游戏的重复性，这样竞争才能不断进行下去。欧洲的足球模式确实刺激了赢者去赢，但这样一路赢下去，以后皇马，曼联找谁踢呢？他们还有足够的对手吗？这就伤害了游戏的重复性。社会的运行也是如此。自由放任，赢者通吃，最后几家大公司垄断了一切，没有竞争对手，它们说什么价就是什么价，甚至它们经营失误也受不了太大惩罚，因为没有对手可以挑战他们。久而久之，社会就丧失了竞争性，也丧失了效益。相反，一个均富社会，大家势均力敌。无论干什么，对手很多。你稍一失误，就让别人赢了。如果没有效率，很快就会被淘汰。这样竞争就是永无休止的。久而久之，整个社会的效率就会提高。
许多中国人，虽然拥护市场经济，但对这种橄榄球社会的规则还一知半解。中国的足球喜欢搞大俱乐部，大学喜欢搞超级规模，企业喜欢大型企业。我们不惜政府投资，给予优厚的政策优惠，在高等教育，企业界创造几个皇马，曼联式的“王朝”，以为这样就有竞争力了。其实，这等于把这些“王朝”摆在了不需要竞争的地位上，给它们更大的犯错误，维持更长时期的无效率的空间，使它们表现怎么差也不可能被淘汰。而兢兢业业靠高效率来竞争企业，因为小而没有机会。这也怪不得我们折腾到今天，既没有一流足球俱乐部，也没有一流企业，更没有一流大学。所以我劝象吴敬琏先生这样的主流经济学家，辞掉大型国营企业的独董，把精力花在给小商小贩们代言上。一句话：你要建设一个橄榄型社会，就必须有一个橄榄球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