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陈应的《文学是一种信仰》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16:37:20
陈应:文学是一种信仰
我今天想讲两个问题,可能对我们的青年作家有一点点作用。但没有听说过听哪个作家讲课就开悟了的,一个作家开悟只能靠他自己。我讲的第一个问题是——文学是一种信仰。
我们这一代人,我们身边有才华的人,过去比我的才华要高,在我学写作的时候他们已经名满天下,为什么他们最后没有坚持到底呢?过去他们参加各种笔会,我们还没有资格。他们的半途而废给我许多感慨。我越来越感到文学它可能是一种信仰。如果说文学不是一种信仰,你就很难坚持下去。你要把文学当作一种信仰,你就必须有一种行远路和为此牺牲的准备。去年的今天我在四川甘孜藏区,那些从甘孜磕等身长头到拉萨的朝圣者,他们是非常单纯的,非常安静的,他们没有很多想法。每天就磕那么两三里路,要磕一年或者更长才能到达他心中的圣地拉萨。心中只有一个强烈的念头——到拉萨去!我们的写作也是这样的,就是一种很简单的想法,作好远行的准备,哪怕千辛万苦也要走到你心中的圣地的那么一种精神。你如果还没有作好准备,那么文学就是世俗的,你所有的操作就是功利化的,技术性的。比如你在故事的编造、与现实对应上的投机取巧,写作表达的短视等等,也就是说,你还没有在文学的精神现场出现,你与整个世俗生活所要求的那种文学期待,采取了一种毫无警觉的合作态度。你也就无法品尝到真正写作的那种愉悦,那种欢喜——欢喜是一个宗教的形容词,在佛教和基督教中都有。你也无法享受到在一种精神遭受打击后某种补偿和修复的愉悦。这次读书笔会我们发了帕慕克的小说《雪》,比如帕慕克反复提到的一种挫败感、屈辱、羞耻感。他还讲到一种堕落感。他在一篇文章中说我们当代人都在一种堕落感里面煎熬。那么你也无法领悟到、体验到这种种煎熬中的宗教心理。比方一种忏悔心理,一种救赎渴望。比方悲悯、宽容、同情,你都无法达到那么一种境界。而这些,我们心理中最孤独和最阴暗的部分,需要拯救的部分,正是文学所需要的,也是只有文学才能解决的,它统统属于信仰的范畴。
另外我感觉到文学是一种信仰,是因为我越来越觉得文学无真理可言。文学是一个五没有的东西:它没有真理,也没有主义,没有理论,没有门派,没有法则。它最重要的是没有真理。我说的是文学本身没有真理,不是说我们每个写作者不去追求真理。比方,你说是真理的,有些人说是狗屎。有为艺术而艺术的,有为人生写作的,有为排遣孤独寂寞写作的,有为欲望写作的。作家与作家之间的写作是非常对立的,从来没有哪一个行当像这样对立过,简直在写作上是生死的冤家,汉贼不两立,有我无他,有他无我。在理论上,有一种是理论家的理论,他们的理论与我们作家有什么关系呢?没有任何关系。再是作家之间,他的理论对你的创作也没有作用,你觉得他的追求太差劲了,简直在瞎写瞎说。对一个作家来说,他恰恰是要否定传统理论的。要不停地否定它,颠覆它。文学家必定是反叛的,叛逆的。我在上海大学文学周的一个圆桌会上讲过我的一个观点,作家是不可以继承传统的。你可以继承谁呢?你谁也不能继承。比方说,我可以继承柳青吗?我可以继承浩然吗?我可以继承周立波赵树理吗?不可以的!每个人只能是他自己。那么有没有门派和主义呢?也没有。我是好作品主义。好作品是唯一的主义,你成功了,你就有了主义,就有人给你贴标签。什么是文学理论家?理论家就是给作家贴标签的那种人。你成功了自然有人给你贴标签,他要把它归类。你是现实主义,他是魔幻现实主义,他是象征主义……有人就给我贴了不下四五种主义之类的东西。有人说我是魔幻现实主义,有人说我是现代现实主义,有人说我是先锋,有人说我是底层写作,有人说我是生态文学,还有什么打工文学。但我认为我什么都不是,我是我自己的好作品主义。你说小说有什么法则没有?晚明有个公安派,是我家乡的,其代表人物袁宏道说:信腔信口,皆成律度。“我”就是法则,不然,同质化,类型化会泛滥面灾。你的笔下就是法则,你就是写作的唯一世界。
我们大家知道,真理是理性的,它符合天地间的法则,而信仰是愚妄的,它以内心的狂热作为先导。你信的东西我不信。一个作家必须有内心的狂热,没有这种狂热你怎么去写作?不信仰文学的说文学死了,这个观点大有人在,这表明文学几千年的根基开始动摇了。
文学现在成为了“想象性的真理”,这是美国批评家米勒的观点。但是想象性的真理也不是真理,它的前面是针对传统的“虚构的现实”说的。小说过去的确是“虚构的现实”,小说就是虚构,大家都承认这个观点。这是博尔赫斯的一个命题。据说最早下此定义的人是十五世纪的一个法国神甫于埃:他认为凡小说均为虚构的情节和曲折的故事。但我认为这是一个很令人费解的伪命题和伪真理。米勒是这么说的:当文学从虚拟现实的主位上退下来,成为想象性真理的许多供应商中的一个。我们先来说虚构。虚构是可疑的,在全球化浪潮越来越迅猛的今天,在资讯越来越发达的今天,米勒的观点越来越被人们所接受。虚构将越来越边缘化。这个社会不再是过去封闭的社会了,人们要靠传说和传闻来传播消息。比如在神农架深山老林发生的什么事,传到宜昌,早就变样了,最后变成了传闻。现在真实的事情在一夕间可以传遍世界。甚至在同一秒钟可以直播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事,电视、照片、视频,什么都有,铁证如山。真实的事件已够耸人听闻,你无论怎么虚构,也比真实发生的差远了,虚构失去了市场。米勒认为虚构就是欺骗。他认为普鲁斯特基本上是骗子,他说普鲁斯特常常对谎言和文学说同样的事情。虚构的现实已经远远落后于现实,而想象性的真理根本也是文学的一个乌托邦。现在的艺术变成一个想象性的真理,也是一个歧途。比方说,我们现在的影视,凡是大片,人都会在天上飞来飞去。这有可能吗?不可能的,这只是想象性的真理,我们所有的东西都成了这样的。艺术变成这样一种东西真是奇怪了。我们以这次奥运会的点火仪式为例,这就是张艺谋式的想象性的真理。从奥林匹斯山上取来的天火,难道一个运动员可以飞上天把它点燃吗?它用的是威亚——就是我们说的钢丝绳。它感动不了我们,我们只能说它是一种技术性的壮观,如此而已。但是,真正的真实是有的,比方在洛杉矶奥运会,拳王阿里,用他颤抖的、患了严重帕金森病的手,点燃火炬,他感动了世界,它这才叫真理。比如它告诉了我们竞技体育的残酷,对人身体的摧残;当然也可以说是一种永不放弃、永不言败之类的精神,你怎么感慨都行。这就是真理。现在的文学离真理真的越来越远,我们只能作为一种信仰。我们宁愿相信文学是信仰。如果不是我们心中信奉的那个东西,我们还能相信什么呢?
如果不把文学当作信仰,我们如何在几十年甚至一辈子去坚持做同一件事?这个工作是非常疲倦,非常孤独的。你不把它当作信仰你无法持久的坚持。因为信仰需要内心那样一种永不衰竭的激情,那样一种冲动,那样一种动力,那样一种精神的支撑。其实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一种十分卑下和庸常的环境中,一个人,无论你的心灵有多么高洁,你的灵魂有多么干净,不出几年,你都会被你周遭的环境所销磨掉。没有一种坚韧的耐力,你想众人皆醉我独醒,众人皆浊我独清,这可能只有我们的大诗人屈原才能做到,许多人坚持不下去也做不到。我看到许多过去写过一两篇好作品的人,之所以不能坚持到底,就在于他们缺乏那种简单、持久的精神力量作为支撑。多年以后我再见到他的时候,我发现他的眼神也散了,他的整个精神是松弛的,他的身体都是松弛的。他不像那些坚持者,有一种凝聚的力量从身体里透出来,坚持者连眼神跟他们都不同。那些没有坚持的,他已经在庸常的生活中投降了,他已经变成了一个顶顶世俗的人,他眼中的那种光已经黯淡了。而那些大家,包括你们自己,你们能坚持下去的,你们的言谈举止,你们的作派,都与那些不能坚持到底的人,是完全不同的。一个人是跟他的作品不断地升华和成长的,他的灵魂的境界也在不断地升华,通过作品对自己艰难地修练,在不停的写作的途中,不停地修正自己,不停地紧逼自己,不停地催促自己,他才能加固和修正心中的那个信仰,在漫长的热爱和表达中,倾吐你的忠贞。
信仰也是一种漫长的仪式。比方说你信仰佛教,你在庙里,你作为一个和尚,你几点起床,几点进行课诵,每天要念《金刚经》多少遍,《心经》多少遍,《大悲咒》多少遍。在每天不间断的仪式当中完成了他的信仰。你不能坚持这些漫长的仪式,你就别信这个东西。在坚持中你的心里就越来越明净、单纯、宁静。那么文学的仪式也就是每天坐下来,开始驱遣你的,形成了一种非常简单的生活方式,弃绝了外界的各种各样的干扰、应酬,各种各样的诱惑,生活已变得非常单纯、简单。难道说这不是一种信仰,一种宗教吗?通过这种漫长的写作,达到内心持久的愉悦,持久的沉醉。我把它称为的仪式——如果你能够沉醉其间,那么你离文学的成功就越来越近了,你最终能看到你心中的那个文学之神了。
我讲的第二个问题是——让我们远离堕落和浅薄的文学。
在我们周围,或者说在文坛上,有一批以堕落为时尚的作家。我讲的堕落不是指生活的堕落,不是说这人每天在外面吃喝嫖赌。我不是讲这个,是指文学本身的堕落,以堕落为时尚、时髦的那种堕落。堕落的时尚和浅薄的正嚣张在我们的文学现实中,这使得文学的前景增添了不可预期的变数。但我想,对一个清醒者来说,对有自己厚重追求的人来说,没什么威胁,倒是一个机会。我在上海的一个演讲中使用了“偷袭”这个词。当大家都堕落和浅薄平庸的时候,你有可能偷袭成功,你有可能脱颖而出。那些以堕落为时尚的作家,刚开始也不是想堕落的。当他们感觉到他们的写作无人喝彩,在主流文学这块,没有他的位置的时候,当大家都不睬他,不理他的时候,在受到了冷遇的时候,他就开始了以堕落为时尚。它没有威胁却是一种挑战,它形成了一股潮流,这些人的企图就是让另一部分人的坚守和承担变得孤零零的,变得滑稽、陈旧。以堕落的反向冲击力来企图打破文学的秩序。打个比方:当这些人感觉到他们一辈子努力也画不出来蒙娜丽莎那样一种神秘的、高贵的、神性的微笑的时候,他可以把蒙娜丽莎这样一种象征物从神性的境界拉下来,把她打落凡尘,然后给她画上两撇小胡子。以堕落为时尚的作家,有小圈子的便利,很容易影响一些稚嫩的写作者,一些初涉文坛的人。他们希望有一批追随者,然后为这批追随者洗脑,以群体的堕落来造成一种声势,来让更多的后来者为他们陪葬,当殉葬品,从而寻找到当草头王的虚荣。
为什么这些堕落和浅薄的文学在我们当今的文坛有这么大的存在空间呢?是因为那些勤勉的、沉潜很深的写作者是沉默的,是沉默者。智者无言,大言稀声嘛。而以堕落为时尚的人是一些喧嚣者。他们在那儿喋喋不休的发表各种各样的观点。而那些真正的写作者是一言不发的,没有什么话可说,文学就是他的作品。而那些喋喋不休者,他会经常发表一些稀奇古怪的、千奇百怪的、似是而非的、莫名其妙的理论和观点。各种理论跟踵而来。因为他要当一方教主嘛,他要不停地布道,像邪教教主一样,为跟随者洗脑。这些人有什么特征呢?就是否定他人的一切为他们坚持的“信仰”。其实他们的内心知道你的坚持是对的,只是他达不到,他才否定你,否定他的同行们为文学所作的种种艰苦的、令人尊敬的努力。他们总是酸溜溜地去谈论他人,而忘了自己还处在一堆烂泥巴之中。
正因为他们堕落,所以他们浅薄;正因为他们浅薄,所以他们堕落。这些人为什么不能更好地去写作呢?或者客观一点地向他人学习,把那种狂妄和目中无人变得客观一点?这一是他们无法把自己心中的那个文学信仰变得神圣不可侵犯,当他们恶意地贬损别人心中的那个神时,他们也砸碎了自己心中那个摇摇欲坠的文学之神;二是他们心中可能根本没有神,没有信仰的人是无所畏惧的,有信仰的人是有所畏惧的。人总是要畏惧一点什么,惧怕一点什么。当你坚持人民性的时候,他反对人民性;当你说文学需要同情的时候,他说同情算个屌;当你说文学需要道德,需要正义,需要责任,需要承担的时候,他说这算什么东西。当你讲道德,他说是虚伪的。他说他们才是道德。其实他们才是满口的仁义道德,满肚子男盗女娼,是一群吸K粉和摇头丸的家伙。我认为,作家是在旷野之上和高山之巅的一种存在物,而这些以堕落为时尚的作家,是一群在包房内的存在者。他们就是要把那些比较符合历史召唤的、具有品质追求和神性色彩的文学拉入他们充斥着霉味的、空气污浊的、病菌丛生的、密不透风的小包房内进行嘲笑和攻击,寻找一种糟贱他人的快感。以为他们就站在了一个高度上,其实这只是一厢情愿的意淫。
那么,我们一些文学的初来乍到者,如何不被这股时尚所裹挟?不要轻信他们关于文学的谎言,我认为,你只有坚信文学是有许多基本的判断价值的,这个是不可亵渎的,不可怀疑的。你只有相信文学的某些神力,相信你是这世界上最后一个操弄的人,一个真正的虔诚的写作者,抱着这种有些愚昧的信仰,你才能远离浅薄和堕落。
为了力戒堕落和浅薄,我们必须手上掌握有丰富的资源。这本来就是一个争夺资源的时代,我们的资源就是我们的底气。俄罗斯现在为什么敢发飙?普京竟敢宣称:欧洲离开他们就无法生存。因为俄罗斯是资源大国,他的天然气、石油、森林资源正是欧洲的命脉。我们的文学资源包括社会资源、精神资源和生活资源。你有了社会资源,你才有担当的勇气,你就有了政治立场和写作立场。一个缺乏立场的作家很难说他有什么大出息。我们还是以帕慕克为例,在他的写作和生活中,他花了许多时间去调查土耳其人怎样屠杀库尔德人和亚美尼亚人。很多的诺贝尔奖获奖作家都是这样的,在政治上是非常有立场的。大江健三郎也是这样的,他调查并揭露日军在二战时强迫冲绳人集体自杀的事件,被右翼分子告上法庭并受到死亡威胁。更不要说刚去世的索尔仁尼琴和艾赫玛托娃了。他们对社会是非常的关注的,他们比政治家更关注,而且更真诚、更无畏地关注,这样他就有了他的社会责任。同样一个作家需要有精神资源,把文学当作一种信仰也是占有一种精神资源。没有精神的资源,你的视野也不开阔,你的信念也不坚定,你也没有更大的,更高的宽容心、悲悯心,以及更深沉的爱和更高境界的对世界的理解,对他人的理解。如果没有更多的生活资源,你的书写是单薄的,既不丰富也不丰厚,总会感到捉襟见肘,力不从心。写作有断裂感,无法做到游刃有余。你没有生活的资源,你也没有对我们生活的敏锐的捕捉能力,你没有办法揭示生活的真相和还原生存现场的能力。——“生存现场”是我最喜欢使用的一个词,也是我自己创造的一个词。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个资源匮乏的时代,也是一个资源浪费的时代,完全要靠自己去寻找和取得,去挖掘和争夺。毛主席说过:手中有粮,心中不慌。你有了资源,你心中就有底了,你就不会焦虑,就不会去哗众取宠,扮鬼脸,玩噱头,玩堕落。你拥有了更多的这些资源,你的写作就同时有了更高一级的保障,就能在现实与虚构,想象与真理中间找到一个撬动你文学的支点,你的写作才会呈喷发状。一个好的小说,是这三种资源的最佳复合体,缺一不可。
最后我想说的是:作家在我们这个时代的角色的确是非常尴尬和落寞的,但对于一个执着于文学的人,文学依然是演绎生命的最好方法。文学是最形象的、最绚烂的一种精神表达。文学是寂寞者的一种精神狂欢。总之,我们的时代不管怎么发展,无论科技和传媒如何发达,文学的存在依然是必须的。文学是一种最洁净的、最简单的、最令人沉醉的劳动。这种劳动是一种手工的、个体的、最原始最传统的劳动,它什么也不借助。虽然有了电脑,但许多作家还是手写,我就是。它也是人的内心与世界发生关系最短的一种东西,不像其它艺术门类需要大量人、物、器具、声光电、后期制作、先进科技等等。而且它永远是艺术之母。它也是表现人类才华最直接、最直观的标尺。说某人有才,是说他写东西写得好,功夫棒。因此,文学也是最考验人的!——这最后的几句,是鼓励大家要坚持到最后,也是与大家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