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母亲下毒 梁晓声

在2002 年正月十五那一天，母亲很晚才回到家里。女儿竟还没吃晚饭。母亲说她也没吃。母亲带回来一盒元宵。母亲说完就去煮元宵去了。
一会儿，母亲煮好了元宵，盛在两个碗里，女孩一碗，自己一碗。 女儿呆呆地望着碗，不动筷子。 母亲很奇怪，拿起筷子，困惑地问:“女儿呀，你不饿吗?”女儿低声说了一个字:“饿。” “既然饿，为什么看着不吃?不爱吃?”“我记得你最爱吃元宵的啊。” “妈妈，我怕。” “怕？”母亲更奇怪了，“怕什么? ”“怕你在元宵里下了毒……”
女儿抬起头，目光定定地望着母亲，眼中已噙满了泪。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妈妈,你把筷子放下吧! ”
母亲缓缓放下筷子，表情一时变得异常严肃。 她问: “女儿，你今天究竟是怎么了? 你头脑里怎么会产生如此荒唐的想法?”
“妈妈，我今天听同学讲，别的中学里有一名女生，和我一样爸爸也死了，妈妈下岗了。下岗的妈妈就买了一盒元宵，煮时下了毒，结果她和她的女儿吃了以后，都死了……”
女儿说罢， 就哭起来了。
而母亲, 则起身走到了女儿身旁; 女儿扑在母亲怀里，双手紧紧抱住母亲。
母亲抚摸着女儿的头，用特别温柔的语调说:“好女儿呀，妈妈有多么爱你，你是知道的。妈妈怎么会忍心毒死你呢?妈妈的命虽苦，可妈妈也珍惜自己的命，才不愿死呢!”
母亲也流泪了。眼泪掉在女儿脸上，手上……
母亲又说:“好女儿呀，不错，妈妈是下岗了，妈妈是一直在瞒着你这件事。妈妈每天早出晚归，就是去找工作的呀。”
“找到了吗,妈妈? ”
“暂时还没有。”
“那，我们以后可怎么办呢? ”
“这是妈妈应该考虑的。是你不必发愁的。你替妈妈发愁也没用。你同学对你讲的事，也许是真的，也许是假的。即使是真的，那个母亲的做法也是罪过呀，妈妈才不会那样呢! ”
“妈妈，我错了，我不该胡乱瞎猜你。可……可我们以后究竟该怎么办呢? ”
“女儿,你先放开妈妈……”
女儿放开了母亲，母亲就又回到桌子那一边坐下去了。女儿仍像刚才那样目光定定地望着母亲，但眼中已充满了信任。
母亲慢言细语地说:“好女儿呀, 如果我们要鼓起勇气生存下去，那么，你就得和妈妈共同接受另一种现实。”
女儿说:“妈妈呀，不管那另外一种现实是什么样的，我都有勇气和你共同面对它。”
“妈妈，你就说吧。我做好心理准备了!”
“我们住的这个两室的单元房，你爸爸活着的时候我们不是已经买下了吗，首先，我们将把它卖了。而且妈妈已找到了买主。那么，我们就有十几万元钱了……”
“可……我们住哪儿呢? ”
“我们将用一半的钱买一处一居室。所以你以后不可能再有属于自己的房间了，你同意吗? ”
“这……我听妈妈的。” “在那一间房子里, 我们要摆一张双
人大床……”“我高兴和妈妈睡在一张床上! ”“双人床上还要想办法架一张单人床，
你将睡上边的单人床！”“为什么?为什么要那样呢，妈妈?双人床上架一张单人床，看上去多古怪呀!” “必须那样。因为，将有一个男人和妈妈睡在双人床上……”“女儿，听明白妈妈的话了吗? ”“妈妈,你要给我……找一个后爸? ”“是的, 他五十多岁了, 善于修理家电。剩下的钱中, 妈妈将动用两万, 租一个门面, 与他共同开好一个家电修理部。其余的钱, 为你储蓄着, 留做你上高中上大学的学费。”
女孩儿眼圈红了,又低下了头。 母亲低声问:“女儿,你为什么不说话了?” “他……那个男人, 会对你好吗, 妈妈? 你们不会整天吵架吧? ”女儿的声音比母亲的声音更低。 “妈妈怎么会找一个对妈妈不好, 整天和妈妈吵架的男人呢?”“他……也会对我好吗?”“妈妈保证他会对你好, 只要你能渐
渐习惯于接受他。” “他……不酗酒吧? ”“他偶尔也喝,但是绝不酗酒……”“他赌钱吗? 我比讨厌酗酒的男人还讨厌赌钱的男人 ……”“妈妈怎么会找一个赌徒呢！”
“妈妈你可要看准人呀！”“妈妈都四十岁的女人了，不是那么容易被男人的假象欺骗的。”
“ 那么，妈妈，这个现实，我也接受。” 女儿抹了一下眼泪，抬起头。 母亲也抹了一下眼泪，嘴角微微一动，似乎笑了一下。 女儿觉得母亲真的是笑了一下，于是自己也笑了一下。 女儿低声说：“妈妈，咱们吃元宵吧，要不凉了。” 母亲说：“对，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于是女儿首先拿起了筷子。 “女儿，吃出什么馅的了吗？”“山楂馅儿的，酸甜，我爱吃。” “女儿呀，命运就像这元宵做成的过    程一样。做元宵不是首先得有馅儿吗？咱们就是元宵馅儿。 咱们被在社会那只大簸箕上摇啊摇啊, 渐渐地粘满江米面儿, 咱们的命运就形成了!咱们不能被摇散了。只要咱们本身酸酸甜甜的, 咱们的命运就会像元宵一样, 有自己的滋味儿。女儿你说对不对?”
“妈妈呀,你不但说得对,而且比喻得好极了。以后我要把你的话写到作文里!”
女儿的语调乐观起来了。“还吃吗?”
“妈妈, 再给你盛一碗!”在2002 年的正月十五, 有一个人听到了这母女二人的全部对话。 那一个人是我们都不太相信的上帝。 上帝被母女二人的相互理解感动了。于是上帝使那个将要介入的男人的心肠变得更好。那么, 他就会很爱那个女人, 也很爱她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