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代王朝的循环规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19:00:18
《三国演义》的作者罗贯中,据说参加过元末的农民战争,应该是亲身经历了元政权的倒台和明朝的建立,对王朝更迭算是有比较切实的感受。罗贯中在《三国演义》的开篇,用了一句非常著名的话来概括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这句话之所以会被一再传诵,并不是因为罗贯中真的说出了让人振聋发聩的大道理,实在是这样的循环太过于频繁的缘故。
一个王朝的存在,就好比是一张四平八稳的椅子,影响椅子使用寿命的原因不外乎有三种:一是自然老化;二是人为的不当使用;三是出厂时的粗制滥造或是构件不合理。
我不知道罗贯中写这句话时,是否联想到了他屁股下面的物件,不过从他斩钉截铁的态度来看,他应该是找到了某种宿命的理由。我用椅子来形容一个王朝的存在,大概还不至于太过牵强。
如果我们有兴趣把罗贯中的那个“久”字分拆开来,加以细致的编排,很快便可得出一个一再被复制的王朝的循环模式:
第一代君主通常都会吸取前朝覆没的教训,殚精竭虑,励精图治,希望把“椅子”做得越扎实越好,这样就可以确保传代时间的久远。
经过第一代君主的不懈努力,到王朝的第二代、第三代,往往便可走向所谓的盛世。如周有成康之治,汉有文景之治,唐有贞观之治,明有仁宣之治,清有康乾盛世。
第二代、第三代若不能走向大治,就可能转而走向灭亡,如秦二代而亡,西晋三代而亡,隋二代而亡。这里头有“使用不当”的原因,如隋炀帝的倒行逆施导致隋朝的过早夭折。也有“出厂时的质量问题”,如西晋的封建诸侯,造成八王之乱,最后引得异族入侵。还有“使用不当再加上质量问题”的,如秦以酷法治天下,弄得道路以目,再加上二世皇帝的胡乱折腾,大秦帝国的分崩离析也就不可避免。
所谓的“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孟子·离娄章句下》),即是说开国君主的英明神武,绝不会一代又一代传诸无穷,到王朝的第四代、第五代,国家承平已久,侈靡之风渐长。后来的君主,生在深宫之内,长于宦寺之手,无不天生就一副败家的高强本领,经过几番折腾,整个国势又开始式微了。
第六代、第七代通常都会有回光返照式的中兴,出来几个君主挽狂澜于既倒,如周的宣王中兴,汉的宣帝中兴,唐的宣宗中兴,明的弘治中兴,清的同治中兴。这是王朝的自我调适能力使然。
八九代之后就又不可避免的要故态复萌,这一回终于无药可救了。
如此折腾了一大圈,终点又成了起点,小百姓们又将迎来有天无日的日子。
二千六百年前,齐国的大政治家管仲针对当时的社会状况说:君求焉而无止,民无以待之,走亡而栖山林。意思是皇帝老儿索取无度,小百姓没得活了,只得躲进深山老林。(参见《管子·地数篇》)
这便是亡命之徒的由来。亡命的本意并非后来的不要命。《史记·索隐》引崔浩的话说,“亡”是无的意思,“命”通名,“亡命”即无名,“亡命之徒”指的是那些因逃匿而被削除名籍的人。
历史上有名的亡命之徒是战国末年的魏国人张耳。《史记·张耳列传》说:张耳尝亡命游外黄。后来张耳投奔陈胜,又佐刘邦鼎定天下,终于成为大汉朝的开国元勋。
继亡命之后,出现的是亡户。亡命是及身而逃,亡户则是合家逃亡。
《晋书·毛璩传》说,海陵县的四面都是湖泽,湖泽之中又遍生芦苇,逃亡的人家全都藏匿于此,这里成了朝廷威令不及的空白地带。
当时任镇北将军、谯王怡司马的毛璩,建议率兵千人前去讨伐。那一年正好赶上久旱无雨,毛璩命人放火,已成枯槁的芦苇一下就着火燃烧起来,亡户们无处藏身,只得出来自首。
史书上说,单是这一次征讨,朝廷便接收了近万户人家,这几乎就是当时一个郡的人口,可见逃亡者之众。
时间过去了一千多年,到明朝的嘉靖年间,当时的大清官海瑞在他的《兴国八议》中还是这么说:赋役日增,民多逃窜。
王朝换了一个又一个,羊的命运一点没变,为了活命,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沦为野羊。
为了适应自然环境的变化,野羊的角磨尖了,腿练长了,善跑又能斗,其适应环境的能力自然要比驯顺的羊更强,于是也就有了更多的生存机会。结果,原本该由逃亡的羊来承担的税赋就完全转嫁到未曾逃亡的羊的身上,未逃的羊因为不堪重负,又会加快逃亡的速度,于是野羊的队伍终于日渐庞大。
狼们一旦发现野羊的存在已经危及其正常的吃羊秩序,便会毫不容情地予以干涉乃至剿杀。《晋书·王戎传》载:王戎的从弟王澄当荆州刺史时,因为巴蜀流民杀了他手下一个县令,王澄便命令成都内史王机出兵围剿,“袭之于宠洲,以其妻子为赏,沉八千余人于江中。”
王澄的残暴不仁,换来的结果是,“于是益、梁流人四五万家一时俱反。”野羊们一旦发现天下竟无一容身之地,亦即成了野羊,仍然逃脱不了被吃的命运,为了生存,他们就只有铤而走险,揭竿而起。
狼吃羊,羊亦能吃狼。南宋的洪迈考据道:陈胜义兵一起,每个郡县不堪暴政压迫的百姓便争相起事,砍杀他们的领导来响应陈胜。晋安帝时,孙恩在东方造反,把抓获的县长一个个煮熟了,让他们的妻子儿女来吃,不肯吃的便要被大卸八块。隋大业末,群雄蜂起,抓到当官的和他们的家属一律斩杀。黄巢攻陷长安时,对当官的,也是抓到一个杀一个。宣和年间,方腊造反,抓到当官的,一律将其四肢斩断,再将挖其肺腑,或者用膏油熬了,再乱箭射杀。杭州士卒陈通造反,抓到当官的,马上枭首示众。(洪迈《容斋续笔》卷五,盗贼怨官吏条)
这便是流民的造反,最后,良民们也加入到这一行列,终于天下鼎沸,于是一个王朝便走向了终结。
我们再来考察流民亦即羊历次起事的结果:
秦末陈胜、吴广起义引出刘汉帝国;西汉末年绿林、赤眉起义引出光武中兴;东汉末年黄巾起义引出三国鼎立;隋末十八路烽烟引出李唐王朝;唐末黄巢、王仙芝起义引出五代割据;北宋末年的方腊起义引来金兵南下;元末红巾起义引出朱明三百年江山;明末李自成、张献忠起义引来清兵入关;清末洪秀全起义则是半途而废。
这中间除了建立汉朝的刘邦和建立明朝的朱元璋为起义元勋外,其他的流民运动要么半途而废,如太平天国运动;要么引来异族的统治,如金兵的南下和满清的入关;要么从旧堡垒中引出新的统治者,如光武中兴、三国鼎立、李唐王朝的建立和五代十国的纷立割据。
我们再来看看刘邦和朱元璋又是如何成功的:帮助刘邦鼎定帝业的大功臣张良、韩信均为六国旧人,张良为韩相张平之子,韩信为韩国王族之后。其他如萧何为沛县主吏掾,曹参、任敖皆为狱吏,夏侯婴为厩司御,张苍为秦御史,周昌为秦泗水卒吏,佐刘邦定朝仪的叔孙通则为故秦博士。另外,成为朱元璋参赞军机的大功臣刘基本是前元进士,提出“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这一战略规划的朱升曾当过前元的池州学正,其他如宋濂、叶琛、章溢、陶安、詹同、崔亮、陶凯、任昂等人也均为前元官吏。
一句话,新兴的王朝若能得到旧官僚的支持,便能稳坐江山,否则纵使得了天下,也会被人撵下台去。篡汉自立的王莽,当上皇帝后干了两件对小百姓来说意义非凡的大事:一是平均地权,收天下田为国有;二是人人平等,废除奴婢制度。结果王莽及身而亡。
任命王安石变法的神宗皇帝同样遭到大臣文彦博的警告:陛下,你是代表读书人治理天下,并非代表天下人治理天下。(《宋史·文彦博传》)
康熙皇帝说:昔项羽起兵攻秦,后天下卒归于汉;其初,汉高祖一泗上亭长耳。元末陈友谅等并起,后天下卒归于明;其初,明太祖一皇觉寺僧耳。“我朝承席先烈,应天顺人,抚有区宇,以此见乱臣贼子,无非为真主驱除耳。”(见《圣祖仁皇帝圣训圣治》)
所谓乱臣贼子,指的当然是些不堪命运安排、揭竿而起,最后惨遭屠戮的流民领袖。所谓真主,就是那些识得时务,能见风使舵,最后登上帝位的窃国大盗。
折腾了一通,羊还是羊,狼还是狼。所谓“江山代有英雄出,各苦生民数十年”。(见于右任作于1924年的《读史三首》,本诗前两句是:风虎云龙亦偶然,欺人青史话连篇。)代前朝而起的新王朝一切又从头再来。
封建的政治发展史同人类的进化史正好背道而驰,人类的发展史是不断进步的历史,封建的政治史则不断退化。每一个朝代的开国君主,都会从前朝的覆亡中吸取教训,治人者食于人的专制本质既然不可更易,那么唯一可做的也就是在制度上下工夫去努力修缺补漏,这便造成君权专制的一代又一代地加剧。
三代时,制衡君权的是民权,刘师培说:观《尚书》一书,可以觇君权专制之进化。上古之时,一国之政悉操于民,故民为邦本之言,载于《禹训》,夏殷之后,一国之权为君民所分有,故君民之间有直接关系,所谓“后非民罔使,民非后罔事”也,降及周初,民权益弱,欲伸民权,不得不取以天统君之说,所谓“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者也。(见刘师培《中国民约精义》按语)
三代之后,能对君权构成有效抗衡的,唯有相权。秦汉时,皇帝虽然成了“朕一人”,却得丞相为百僚之长,皇帝是国家元首,丞相是政府首长,皇帝有皇帝的办事机构——六尚,丞相有丞相的办事机构——十三曹,皇室有皇室的财政来源——少府,政府有政府的财政体系——大司农,皇室与政府互为权力之二轨,相权能对君权形成有效的补充和遏制。故赵高能杀二世皇帝,王莽能篡汉自立。魏晋南北朝直到隋朝,丞相仍为政府之行政首长,故曹丕能篡汉建魏,司马炎能篡魏建晋,刘裕能篡晋建宋,萧道成能篡宋建齐,萧衍能篡齐建梁,陈霸先能篡梁建陈,杨坚能篡周建隋。
唐宋时,丞相已由秦汉的首长制改为委员制,中书、尚书、门下三省的长官都是丞相,这三省,原本只是内廷的官职,有如皇帝的秘书,政府的首长们便成了承旨办事的应声虫,相权于是成了皇权的附庸,再也无力与皇权抗衡了。
明清时,国家又公开废相,皇帝开始以秘书为丞相,至此皇权彻底完成了对相权的吞并。唐宋时,皇帝以丞相为秘书,丞相的体统仍在,明清时皇帝以秘书为丞相,相权便荡然无存了。明清两朝近六百年时间,再未出现一例权臣篡政杀君的事。从此,皇帝真正成了“朕一人”了。
所以说,旧时中国的政治史是唐宋不如秦汉开明,明清又不如唐宋开明,王朝循环的结果不是向上递嬗,而是向下萎缩,是一代不如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