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心理学与宗教精神的整合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9:45:00
——一现代心理学与宗教精神的整合
访问/危娜
宗教的价值在于你在面对这一世的苦的时候,不再感觉那么苦
《心灵成长》:
上一次采访许宜铭老师的时间是汶川地震,这一次是玉树地震,不好意思,每次来找您做采访的时间都是在地震之后,上次围绕着心理志愿者们如何进行心理干预为主题,这次的主题是玉树震区是一个藏族自治州,藏族人口占到了百分之九十七,所以邀请您谈一谈,原始宗教信仰(藏传佛法)对一个人的内在精神的支持与疗愈力量是什么?
许宜铭:
藏传佛法对生死的观念是相信轮回转世,他们相信每个人来到这个世上都是过客。在藏族文化的观念中认为死亡是个很自然的现象,人死了以后,你这辈子积得功德可以转世到下一辈子。因为他们有这样一份相信,所以他们对死亡的反应会跟一般人有所不同。
宗教的价值在于你在面对这一世的苦的时候,不再感觉那么苦。“苦”这个字是一个诅咒。事实上辛苦的本身并不辛苦,辛苦之所以会变得辛苦是因为你不要辛苦,所以你才会感觉到更辛苦。因为你在和它抗拒。当两种力量对抗的时候,就会产生反作用力。
宗教信仰对贫困的地方是很有帮助的,在西藏、青海这些生活越贫困的地方越依赖宗教,而宗教对他们起的作用也就越大。因为宗教给了他们这一世的辛苦一个解释,然后让他们对来世有一个期望。
《心灵成长》: 这次玉树地震与汶川地震最大的不同是,藏族同胞多信仰藏传佛教,他们认为哭泣会打扰到死者的灵魂。许多震区记者写道,虽然失去亲人,灾区民众都很悲伤,但这种悲伤却含着淡然。在最后与死者告别的火葬现场上,没有人哭天抢地,人们只是默念着“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
我的问题是,在现代心理治疗领域里,悲伤的渲泄和释放,是让一个人与自己的情绪作接触,并且走向疗愈的一个过程。针对藏民们面对生死别离而不哭这一状态,您的解读是?
悲伤是结束、告别的能量
许宜铭:
我先回答现代心理治疗里面关于悲痛疗法这个部分,悲痛疗法是一个专门的领域。台湾的9.21大地震,我是专门做悲痛治疗的专业人士。
悲痛治疗里面很重要的一点是,让悲伤尽情地释放。
因为,我们哺乳类的动物有四种基本情绪:喜、怒、哀、惧。喜悦是成长的能量、愤怒是守护的能量。愤怒不是攻击的能量(饥饿才是攻击性的能量),愤怒是被动的守护能量。恐惧是保命的能量,在我们受到更大的伤害以前,恐惧帮助我们及早撤离。
悲伤是结束、告别的能量。
悲伤和失落有关。失落与自我的死亡有关,一个爱国的人和一个不爱国的人,亡国的时候,他们悲痛的程度会有很大的不同;你疼爱的孩子死亡和你比较不疼爱的孩子死亡了,你悲痛的程度也会有所不同。无论何种程度的悲伤都是用来与你所失去的东西作一个告别。
告别之后,在人生的下一个经历、下一次相逢之时,你会是一个完整的自己,但是如果悲伤残留下来的话,你的下一次经历,也依然会带着那个残缺的自我,而没有办法全然地去投入那个新的相逢、新的经验,去经历到完整的自己。
你生命中的一部分将永远的留在了那一个没有完结的悲伤里。所以悲痛治疗的真谛就是释放掉悲伤。
咒语的力量·将悲痛化为祝福
许宜铭:
针对藏民们在大型超度法会上的面对生死离别而不哭,那是因为藏民们可以直接用“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去表达那个悲痛,这是信仰的力量。
有时候我们对逝去亲人的思念和悲伤是在生命很深很深的地方。如何深入地进入那个
悲伤?然后将悲伤转化为对死去亲人们的祝福?虽然我并没有参加这样一个大灾难后的超度法会,但是我会去猜想这样的一个疗愈是怎样发生的?
超度法会的前提是这些藏民们本身就拥有坚定的信仰,再加上咒语的力量,将悲伤化为祝福,将他们对亲人们的怀念投注在其中,然后通过古老的仪式把他们的思念和伤痛进行转化和释放。
拿我自己的僵直性脊椎炎(注:许宜铭老师罹患僵直性脊椎炎已有十五年的时间)举例来说。我之前一直痛,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痛。然后从十几年前起,我开始做身念住(四念住中的一种观想修行)。我慢慢地去感受那个“痛”,渐渐地我越来越深入那个“痛”,我发现那个“痛”有90%的诅咒是因为我怕“痛”而痛,是因为我把它形容为是“痛”而痛,是因为我把生命中所有对过去“痛”的那个经验和恐惧一起带到当下,而加剧了我的“痛”。
当我分辩了这些,我只是单纯地去感觉当下的“痛”。我只是跟我的身体在一起。我的疼痛马上减轻了90%以上。所以我的僵直性脊柱炎发展今天,我从来没有吃过止疼药,专业医师们都吓了一跳,因为病痛发展到像我这样的人必须靠吃止痛药过日子,而我维持这种状态已经十五年了。
这就是咒语的力量。我在做“身念住”的时候发现了咒语的力量,“痛”这个字是一个咒语,是一个诅咒的咒语,所谓诅咒的咒语是将我生命中所有的痛苦经验和对痛苦的恐惧都带进来的一个咒语。当我明辨了这些之后,我把这个诅咒去除掉了。
而同样的道理,“唵嘛呢叭咪吽”是一个祝福的咒语,是一个具有疗愈力量的咒语,藏族人民对这个六字真言的无限尊崇与虔诚所带来的恩典和慈悲,同样会在他们遭遇苦难与伤痛的时候,给予他们最有力的支持。
有一个关于咒语的故事,是发生在我的一位学员身上。她跟我说,她的女儿得到一种病。她的师父对她说,你每天念十遍“白衣大士咒”,这个咒语对你女儿的身体会有帮助。于是,她来问我这样做会不会真的有效?
我对她说,你要明白咒语的本质是什么。如果你念咒语的时候,只是嘴里在念,而心里却还在想着别的事情,那么这个咒语对你的女儿一定没有帮助;如果你在念咒语的时候,你心里专注的想着的是你的女儿生病时的那个苦,你专注着想着她康复之后活泼的样子,并且在你每一天、每一次念这个咒语的时候,你的内心深处都有这样的慈悲升起。
所以,这每天十次的咒语修持里面,你修炼的是对你的女儿的温柔。经过这样的修炼之后,你再看你的女儿的眼神会不同,你的眼神中释放出更深的情感;你接触你的女儿的身体的品质不同了,你的抚摸更温柔;你在与她说话时你的音调会不同,因为你的声音里蕴含着情感。这些都会影响到你女儿的心灵、情绪,然后肉体的疗愈也会在其中发生。
所以,真正产生疗效的是这个,而不仅仅是那个咒语。
针对于藏民们的“唵嘛呢叭咪吽”这六字真言的咒语,也是同样的道理,当他们把对亲人的爱与思念都投注在里面,活着的人与死去的人都得到了安抚。
驾鹤西归·步步生莲花
《心灵成长》:古老的仪式是人类最早的心理治疗形式之一。像藏族的超度法会、天葬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一个对生死离别之痛的转化仪式,从而让人走出伤痛,活得更有力量。您能谈谈现代心理治疗能否借用这些仪式来协助一个人内心力量的整合与转化吗?
许宜铭:
我在台湾921大地震中,针对那些在灾难中失去至亲的孩子们所举行的一个告别仪式:先让当事人经历悲伤,表达出对逝去亲人的思念,然后把他们的祝福画在一张画纸上,用这张画满了祝福的纸折成一只纸鹤,因为我们的汉文化中有一句民俗彦语:驾鹤西归。鹤是连结天上和人间的一位沟通的使者。最后我带领着这个团体作一个观想,观想手中的纸鹤变成一只仙鹤,带着他们的祝福飞到天上,送给他们逝世的父亲和母亲。
还有一次是我们机构所举办的一个心理治疗师班在巴厘岛上课时,一位同学在游泳时意外身亡,这个事件当时没有做很好的处理,后来轮到我带领他们的课程时,我带领这个班的同学创造了一个仪式:
让大家围成一个圆圈,然后围着这个圆圈缓缓而行,所有的人都在心里想念着、祝福着这位死去的同学,一边走一边一起念诵“南无阿弥陀佛”的咒语,一边走一边观想地上浮现出一朵莲花,然后用脚踏在这朵莲花上面;然后再观想这位同学,再观想一朵莲花从地上浮现出来,再用脚踏在这朵莲花上,就这样慢慢地环绕三圈。
这个仪式是在帮助大家完成对这位同学死亡的告别。
一位好的心理治疗师是要学会运用仪式的力量,但是一个具有疗愈力的仪式,是需要主持仪式的人本身能凝聚出一股氛围、一股能量、一股重量感。因为只有仪式的现场拥有一定的能量和份量才能令到我们进入到比较深层的意识境界之中。
并且要根据当事人的文化背景与宗教信仰来举行相应的仪式,针对藏民们最好的仪式就是用藏传佛教的仪式。
你有没有能力跟有那么深的悲伤、苦难、绝望相处?
《心灵成长》:
玉树地震发生之后,从四面八方汇聚了许多藏族喇嘛和仁波切来到震中结古镇,藏族僧侣们除了不怕高原反应外,也具备语言优势。最高峰时这些僧众人数达到四万多人。这实在是一个庞大的精神支持系统。
那么这是不是意味着,专业的心理工作者就不需要再上去了?是不是在这个时候,针对于这样一个古老的民族并不太需要现代心理治疗师?
许宜铭:
我先从上一次的汶川大地震的经验说起。汶川地震之后,我第一次去做心理支持工作的时间是5月16号,第二次去的时间是8月8号,我为当地的心理咨询师免费做了三天的工作坊。我了解到当时很多全国的心理咨询师蜂拥而去,针对这个现象我在中央电视台、北京电视台、网易等媒体采访时,我都谈到:
你们现在去不要想帮灾民们什么忙,只要做到聆听就好,因为只要你一想到要帮助别人,这种想法本身就会给他们带来二次创伤。为什么?因为灾民们面对着来自全国各地的善心人士、专家,许多都是自费和他们同吃同住在一样破烂的地方。这么多的善心的人希望他们不要再那么难过了,但是灾民们事实上就是很难过,但是因为你们这些好心人是要来帮助我,所以我必须要为了你,表现出不再那么难过的样子。
如果你是以这样的出发点去帮人家的忙,首先你就是不承认他们现在的状况,你就在把灾民们现在的悲伤、恐惧、绝望当作是不好的,所以你要去帮助他们的目的是想去改变他、打断他与那个悲伤的接触。
果然,过了不到三个月灾区就传出一个口号:“防盗、防疫、防心理治疗师”。
《心灵成长》:一个人很悲伤的时候,他最需要的是什么?
许宜铭:我知道你很难过,我知道你很伤心,但是,其实我说我知道你的感受,对你来说也是不公平的。因为我并没有像你这样的遭遇,我并没有像你这样失去了亲人、并没有像你一样存了一辈子的钱(也许银行里还有贷款)盖的房子,就这样一下子都垮了。
如果我并没有这样的经验,而我还在对你说,我知道你的绝望、我知道你的悲伤,对你来说是不公平的。
所以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你需要我陪伴的时候,我陪着你;你想说话就说,不想说也没有关系。这是遇到大自然灾难的人最需要的心理支持,允许他悲伤。
一个人如果悲伤,那个悲伤本身不是问题,问题是当你悲伤的时候,你在讨厌悲伤、抗拒悲伤,然后悲伤就变得难以忍受了。
你可以去帮那些正在受难的人们,但是去帮助别人最大的问题就是问问你自己,你有没有能力跟那么深的悲伤、苦难、绝望相处。有许多人并没经历过这些,他们想去帮助别人的目的只是为了让自己安心。
我们在生活中,常常可以看到这样一种人:有人在吵架,他赶紧过去劝架;有人在难过,他赶紧过去安慰。这样一些类型的人真的是那么善良吗?还是因为他看见有人冲突,他会不安?他看见有人伤心,他会不安?只有当他过去抚慰(制止这一切发生)之后,他才会舒了口气,安心了。
所以我们去帮助别人的这个念头,有时候连当事人自己都没有觉察到,其实是因为我们没有能力去允许、去陪伴那个事件的发生。
《心灵成长》:针对于PTSD症状(重大精神创伤后压力症侯群)有宗教信仰的地区和没有宗教信仰的地区会有差别吗?
许宜铭:
灾难过后的半年之后,根据全世界目前对自然灾难的统计,大概会有20%的人会有PTSD症状(重大精神创伤后压力症侯群)。80%的人会对灾难性事件自然疗愈。所以说那些心理本来就比较健全的人会自然疗愈,而那些心理本来就不太健康的人,罹患的可能性就会大很多。
根据当事人所受到打击的严重程度、根据这个人平常的生活习惯,大约有百分之二十的人在灾难性事件之后,可能会陷入酗酒(上瘾症)、不可控的回忆的侵扰、抑郁和自杀这些症状之中。
有宗教信仰的地区会低一点,应该不会达到20%,玉树的这次地震的症候群应该可能会低于10%。
现在这个阶段,针对玉树地区97%的藏族人口比例,针对于一个宗教信仰这么密集的地方,几万名喇嘛和法师们就已经够了,在急救期间的精神援助和抚慰上是绝对够了,根本不需要心理咨询的人上去帮忙了。确信他们自己运用本身的宗教信仰就可以渡过第一个危险期
但是半年之后,当重大精神创伤后压力症侯群的症状出现的时候,那就不仅仅是宗教可以帮得上忙的时候,,如果发现有问题的话,就是最需要心理咨询和治疗介入的时候。当然宗教修行者如果有学习过心理学,那么他也可以运用现代心理学手法来帮助这样一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