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草根阶层怎样反政府？

2010-05-30 07:3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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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作者：易速利）
密歇根州特拉弗斯城
4月10日是个星期六。早上9点，密歇根北部小镇特拉弗斯城的市政广场上已经聚集起几百号人。大家举着各种标语牌来参加预计11点开始的茶叶党抗议活动。此时气温只有摄氏零度左右，不过现场的气氛已经相当热闹。电喇叭里唱着乡村歌曲《长长的黑火车》（LongBlackTrain），男歌手低沉厚实的声音携带着热力，“一列黑火车正开过来…原罪的铁轨，只有邪恶还在，小心啊兄弟，那列长长的黑火车。”
抗议口号没有歌词这么深刻的寓意，多数很简单，“别选他们”，“捍卫自由”，“挽救宪法”。有的两句对仗，“停止增税，降低开支”，“保守主义好，社会主义糟”。有的象是整个小段落，“少一些政府干预，多一些个人自由。靠着上帝的帮助，世界会更好。”
一眼望过去，扛美国国旗的人最多，星条旗列本次集会最受欢迎的旗帜之首。排第二的要算印着“不要践踏我”口号（Don’t Tread OnMe）的黄色旗帜，一条响尾蛇蹲在文字上。在美国媒体的报道中，只要茶叶党人集会，这种黄色旗帜一定会出现在电视画面或者新闻图片上。如果茶叶党真是一个政治党派，“不要践踏我”就是他们的党旗。约翰挥舞大黄旗的动作格外有力，广场上没怎么刮风，他的旗帜仍然呼呼作响。约翰看上去有60多岁。我问他，到底怎么理解Don’tTread On Me这句口号？
“不要跟我乱来。”他说。
我一笔一画在记事本上写下他的原文，“Don’t screw withme”。Screw这个词带点性意味，跟中文的“搞”、“干”接近。认真的态度从来都有感染力。约翰笑了，“其实是不要踩我、不要踏在我身上的意思。”他简单地给我讲述了这面旗帜的由来。本杰明·富兰克林首先用响尾蛇的图案来象征殖民地时期的北美，“不要践踏我”的口号随之出现。人们将两者合到一块以后放到黄色的旗帜上，用来表达反抗英国政府、捍卫个人权利的决心。
到场的大多数人年纪跟约翰接近，中老年居多，凯瑟琳显得特别打眼，她坐在小凳子上读一本彩色的青少年读物---《神秘的本笃会和囚徒困境》（TheMysterious Benedict Society and the Prisoner'sDilemma）。她才刚刚念中学。
“大家都忙于政治，你怎么看跟政治无关的书？”我问。
“我读政治！”她从《囚徒困境》下拿出一本小册子，“这里有《美国宪法》，还有《独立宣言》。”
“你真对宪法感兴趣？”
“我会读的。”
我谢谢她的时候，两本书已经重新归位，厚厚的《囚徒困境》仍然压住薄薄的宪政小册子。集会现场周围分布着很多小摊点，那里是《美国宪法》和《独立宣言》合订本的源头。我走过去拿起一本翻了翻，有些爱不释手的感觉。小册子印刷很精致，封面是反映1787年费城制宪会议场景的油画。“1美元一本！”摊主兴奋地喊着，我立即将它放回原处。1美元事小，但与我的期待值差距很大。我原以为宪法应该属于免费分发的经典。
对很多人来说，茶叶党的集会意味着商业机会。会场周边有很多小摊贩，卖T恤衫、胸针和各种爱国书籍。《轻松理解宪法》有印刷和DVD两种版本，各自的定价为20美元。如果一起买可以享受折扣，32美元。我问一位女摊主，可不可以说你卖的全是爱国商品？“你能看到的每一样都基于宪法原则或者爱国主义，不管你想怎么总结。”她说。
到10点的时候，广场已经差不多满员，至少2500人聚集到了一起。今天集会的组织者叫杰森·吉尔曼，他个子高高大大，留着小胡子。趁他上台演讲前，我跟他聊了几分钟。杰森的红色夹克上印着ICU三个字母，我的提问由此开始，ICU最常见的意思是“重症监护病房”（IntensiveCare Unit）。
“不不不，我不在医院工作。ICU的意思是Industrial CovertUnlimited，我专门做视频监视系统的生意。”杰森说。
他是当地一家小店的老板。特拉弗斯城一带政治观点相对保守，热心茶叶党的人比较多，总数号称2万左右，核心成员大约30位。在今天的集会现场，跟杰森一样穿着ICU红色夹克往来穿梭的有十几位，广告效果不错。他们都是特拉弗斯城茶叶党的组织者，其中包括杰森的妻子康迪，夫妻俩的个头很般配，两人都是膀大腰圆型。
“政府干预太多，我们太多的自由已经被夺走，所以到时候了，大家必须站起来说‘够了够了’”。杰森用的是茶叶党人的流行语汇，不了解实际情况的人会觉得美国正日益滑向朝鲜。我希望听到具体哪些自由被夺走。
“象我这样的小业主，怎么买保险、买什么样的保险、买不买保险，都跟联邦政府没有关系。”杰森对奥巴马力推的医保改革极为不满，“宪法对政府的角色有明确的限定，但华盛顿完全忽视这些。政府不能强迫我们买任何东西，包括医疗保险。”
难道美国就应该对几千万缺少医疗保险的人坐视不管？
“要管也应该由地方政府和社区来管。华盛顿的干预其实就是重新分配社会财富，我不需要那些官僚来分配我的财富。如果我的邻居没有保险，他生病的时候我愿意提供帮助。”
在这次实地采访拍摄茶叶党运动以前，我当然做过不少案头工作，美国媒体对他们的报道以负面居多，但我刻意避免形成系统的看法。对新闻故事的讲述者来说，先入之见越少越好。我不要求自己接受茶叶党人士的政治观点，我只要求自己讲好茶叶党人士的故事。杰森给我留下的印象很不错，美国再普通不过的小业主脱稿讲话的能力也比中国的不少书记、政委们强。
杰森上台演讲的头几句话就表明了态度，他们反对大政府，并不反对美国。“我很骄傲，我为自己是一个美国人感到骄傲。我们是并且仍将是地球上最了不起的国家。句号。”不管说什么，他的每一句话都能引起欢呼。开场白过后是集体祈祷，“天佑美国”之类的传统当然在延续，同时也有与时俱进的新内容，比如感谢上帝给了大家个人自由。
类似的维护个人权益的活动可以追溯到1773年。为缓解东印度公司的财政危机，英国政府决定对北美殖民地的茶叶增税。波士顿一带自称“爱国者”的清教徒们认为自己的利益遭到伦敦的无理侵犯，茶叶党运动随即爆发。1773年12月，爱国者们登上停靠在波士顿港的三艘英国商船，将价值不菲的几百箱茶叶扔进海水。茶叶党事件成为三年后美国独立的先声，以后美国历史上发生的政治抗议事件常常以茶叶党为旗号，参加的人都自称“爱国者”，这次也不例外。最新一波民众抗议活动从2009年初奥巴马就任总统不久后开始，一直延续至今，影响遍及全美。
现场的气氛越来越热烈，2010年度的爱国者们轮流上台，有的演讲，有的唱歌，他们一再弹奏反联邦政府、减税、捍卫自由等熟悉的调子。茶叶党抗议活动以民间自发为特点，具有强烈的草根性，他们并没有全国统一的组织，没有系统化的政策、纲领、方针。一个叫做“茶叶党快车”的民间机构某种程度上起到串联作用，他们去年组织过两次乘坐大巴巡游全美国的活动，一路上用演讲和歌舞为各地的抗议集会加油助威，帮助大家提出相对一致的诉求，发出相对协调的声音。“茶叶党快车”的第三次全国巡游从3月22日开始，他们由内华达州出发，计划4月15日美国的纳税日那天到达首都华盛顿。我跟他们联系好，4月10日从特拉弗斯城上车，跟随他们在密歇根州和俄亥俄州采访，4月11日晚上拍摄完克里夫兰的集会以后分手，等到4月15日再重聚华盛顿。
茶叶党快车今天早上参加过密歇根最北边两个城市的集会以后，预计11点15分到达特拉弗斯城。本地的组织者与快车保持着密切联系，杰森每隔一会就要报告他们的动向，“快车今天上午的活动非常成功”，“他们已经上路，很快就要到特拉弗斯”，“快车还有50分钟就要加入我们的集会”。台下的人群用欢呼来响应每一次更新，期待之热烈，就跟地方赤卫队盼望着中央红军赶来增援一样。个体在这种大规模活动中容易迷失，群体的情绪可能取代独立思考。弗洛伊德那套关于“从众心理”的说法在脑子里短暂闪回过后，我离开会场中心，让自己重新获得观察现实必须的距离感。另外，我需要到外围拍摄茶叶党快车驶进会场的镜头。
“‘不要践踏我’，茶叶党的旗帜！小旗帜5美元，大旗帜你可以挂在家里，20美元！”顺着吆喝声，我看到了尼克。他今年满30岁，戴眼镜，圆脸，缠着深蓝色的头巾，个子不高，长得敦敦实实。尼克家住匹兹堡，几天前他开车9个小时到威斯康星州的密尔沃基与茶叶党快车会合，然后沿着各地的集会场所一路卖“不要践踏我”。考虑到各地抗议集会的数量和到场的人数，尼克的生意应该相当不错，他对市场特点的把握显然也有助于进一步促进销售。
“我一般尽可能提前赶到集会地点，找准大家从停车场走到会场的主要通道，也就是人流最大的地方。其他卖旗帜的人一般都来得比我晚，那个时候该买旗帜的人手里已经拿着我的旗帜。”尼克告诉我。生意人以利润为本，政治观点未必和顾客一致。那些在中国做生意的美国公司没有谁会追随马列主义，在美国做生意的联想、海尔们也不会认同三权分立。尼克不用面对生意和政治的冲突，他将两者和谐地统一到一起，“我相信茶叶党的大部分理念，现在的确到了大家齐心合力减小政府规模的时候。政府膨胀得太厉害，花钱太多，必须阻止他们。”2008年的总统选举中，尼克对奥巴马和麦凯恩都不感兴趣，他的选票投给了特别保守的古典自由派人士、国会众议员罗恩·保罗。
我问他，“假如你并不相信茶叶党人的观点，但发现这是一个很好的商机，你会怎么做？”
尼克一点都没有犹豫，“我想我还会卖一样的旗帜。”
我喜欢尼克的率真，不过已经没时间对他做一个仔细点的采访，我们约好今晚到密歇根首府兰辛再见。尼克总是在茶叶党快车到站以前离开，此时大家已经全部集中到会场，没几个人还会再买旗帜。他要迅速赶往下一个主要集会地---密歇根的大激流城，找准新的从停车场到会场的主要通道，也就是人流量最大的地方。
尼克离开几分钟以后，红、黄、蓝三辆茶叶党快车缓缓进入会场。远远就能看到一位穿红色夹克的女性坐在头一辆车的副驾驶座上带路，她是杰森的妻子康迪。三辆车上总共下来20多人，西装革履的是广播节目主持人马克·威廉姆斯；几位音乐人拿着吉他；个高的中年女子叫黛比·李，她的儿子是第一位在伊拉克阵亡的美国海军“海豹”特种兵战士；唯一的一位黑人成员劳埃德·马库斯；帅气的小伙子利维·罗素是我的联络人，他负责茶叶党快车的公关工作。大家用热烈的掌声和欢呼迎接他们的到来。
在特拉弗斯这样规模比较大的集会上，茶叶党快车上演的是全套节目：鼓舞人心的演讲以“你好，特拉弗斯城！”开头；奥巴马的名字一定会出现，而且是全名，中间名“侯赛因”尤其响亮；集体演唱美国国歌；劳埃德·马库斯说自己以身为美国人而自豪，不是“非洲裔”美国人，仍然暗指奥巴马；舞台上载歌载舞表演茶叶党的主题曲之一“救市之歌”，意在嘲讽联邦政府注入巨资挽救银行和汽车行业的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