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黑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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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 黑 学
李宗吾
(1879——1944)
《厚黑大全》导读
谷照明
任何当代文化只有汲取传统文化的优秀成分,才能成长壮大。对传统文化的评价就是对中国历史的评价。对待传统文化要有科学的态度,既要反对民族虚无主义,又要反对国粹主义。自五四运动以来展开丁关于中国传统文化优劣的论战,至今仍在继续。论战本身不是目的,其目的是为了从宏观七更准确地把握传统文化的总体特征和精神风貌,从而把民族历史更快地推向前进。中国传统文化既以历史悠久、成就辉煌而著称于世,又以弊端丛生而遗害无穷。从某种意义上说,揭示传统文化的缺点比挖掘传统文化的优点更发人深省。要了解传统文化的疯疾,辑有李宗吾一系列著作的《厚黑大全》是一本不可多得的好书。
本书作者李宗吾,少时,曾从孔于"后世以为楷"之语,改名为世楷,字宗儒,表示宗师儒家。后来在成都读书时,以为儒家学说缺点殊多,宗孔干之儒家无如宗自己,遂改名为宗百,从此进入他自己认为的那种状态:每读古人书,必牛怀疑,以思想独立精神审视历史和社会,1912年,他以"独尊"之名,撰写了轰动-时的《厚黑学》,以后陆续写了-'些系列文章,其中包括1927年发表的《我对圣人之怀疑》。1928年发表了《社会问题之商榷》。1936年,他将历年所作文字的一部分,融合自己的新观点和想法,重新以随笔体裁整理为文,在成都《华西日报》上开辟《厚黑丛话》专栏,连载发表,以后同名结集单独成书。1936年,他还发表了被人称为扛鼎之作的《中国学术之趋势》。1938年,又将以前曾发表过的短文((JL、理与力学》重新整理成书同名发表。因作者认为此文所言是厚黑学在学理上之根据,所以人们称此书为《厚黑原理》。
作者的基本思想线索是在研究人性中,提出了"厚颜黑心"之说,由此而生"心理变化,循力学公例丽变化"之说。作者认为后者,使"厚黑学就有哲理上之根据了"。其论人性、论经济、论政治、论国际关系、论学术,均循此线索。他自己认为世人多注意其"厚黑学",而对其他作品"不甚注意",其实,后者才是作者更为着重的作品。
这些著作八十年代又成为台湾、香港地区及日本的畅销书。作者以强烈的使命感和敏锐的洞察力,对封建社会的政治黑暗和官场腐败予以深刻揭露和严厉抨击。文笔犀利,讽刺辛辣,许多见解令人叹为观止。作者视角独特,观点新颖,自成一家,使人不能不佩服其对传统文化的切肤感受与妙悟能力。
《厚黑大全》收集了李宗吾的重要论文和专著,通览全书,可以了解作者的思想全貌。就学术价值和历史地位而言,《厚黑学》、《厚黑原理》(心理与力学)、《厚黑丛话》、《中国学术之趋势》、《社会问题之商榷》堪称是李宗吾的代表作。
《厚黑学》是作者的压轴之作,'作者以为如果不是彻底的厚颜与黑心,就不能成为大奸大雄。他将厚黑学分为三个时期:第一时期,代表人物是尧舜,学说是孔孟之道。其特征是人民浑浑盛题,无所谓厚无所谓黑,纯是天真浪漫,人人皆处童心状态。此时提倡道德,欲返民风于太古。第二时期,代表人物是刘备、曹操,刘备是厚颜的代表,曹操是黑心的典型,学说是作者的《厚黑学》。其特征是人民知识渐增,机变百出,世故奸猾,阴险狡诈。第三时期,代表人物还未出现,学说是作者的《心理与力学》。其特征是以孔孟之道行曹刘之术。在第三时期,即使孔孟复生,必归失败者,谓其无曹刘之术也;曹刘复生,亦归失败者,谓其无孔孟之心也。作者认为他所处的时代是第二时期末,第三时期初。
作者撞笑怒骂,妙语连珠,通过刻划封建社会某些政治家的真实肖像,彻底剥下了他们的画皮。作者以三国时代的曹操、刘备为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使读者得以管中窥豹,略见一斑。曹操和刘备是三国时期的一代易雄。经过罗贯中《三国演义》的传播,成为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人物。在作者看来,曹换的特长全在心黑,他杀吕伯奢、杀孔融、杀杨修、杀皇后皇子,并鼓吹"宁叫我负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负我"的人生哲学,好雄的嘴脸暴露无遗。刘备的特长全在脸皮厚,他依曹操、依吕布、依刘表、依孙权、依袁绍,东逃西跑,丧尽廉耻。他最善哭,以骗取将士的好感。曹操和刘备是封建政治家的双绝,中国的政治哲学在二人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被运用得炉火纯青。孙权心肠之黑,仿佛曹操,无奈黑不到底,黑之程度比曹操略逊一筹;脸皮之厚,酷似刘备,无奈厚不到底,厚之程度,比刘备稽逊风骚。他虽黑但不如操,虽厚亦不如备,也不失英雄本色。曹刘孙三人各有千秋,谁也征服不了谁,于是只好天下三分。作者指出,项羽失败正如韩信所言是由于"妇人之仁,匹夫之勇。妇人之仁,是心有所不忍,其病根在心子不黑;匹夫之勇,是受不得气,其病根在脸皮不厚,而刘邦获胜全在心肠黑脸皮厚。韩信脸皮最厚,但心不黑,最后身首异处。范增心最黑,脸皮不厚,最后疽发背死。作者通过对以上典型人物的分析,终于发现了千占不传的秘诀:一部二十四史,一言以蔽之,厚黑而已。
作者认为,厚黑学分三步功夫,第步是"厚如城墙,黑如煤炭"。城墙虽厚,可用火炮轰破;煤炭虽黑,但颜色可憎,众人不愿接近它。第二步是"厚而硬,黑而亮"。同第一步功夫相比虽有天壤之别,叮毕竟有形有色,别人经过细心观察便可看出蛛丝马迹。第三步是"厚而无形,黑而无色",进入"无声无嗅,无形无色"之境界。臻于此境,就可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锐不可当、所向披靡。厚黑术被封建政治家奉为圭桌,是其争权夺利的锦囊妙计。篱建政治家未必懂政治学,但不能不通厚黑学。
作者创立了厚黑学理论,从学术渊源上讲,儒家的消极面是"厚学"的理论基础,法家的消极面是"黑学"的指导思想。关于厚黑的内涵、功能,作者有一段精辟的论述,他说:"天命之谓厚黑,率厚黑之谓道,修厚黑之谓教;厚黑也者,不得须爽离也,可离而非厚黑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厚,恐惧乎其所不黑,莫险乎薄,莫危乎白,是以君子必厚黑也。喜怒哀乐皆不发谓之厚,发而无顾忌,谓之黑!厚也者天下之大本也,黑也者天下之大道也。至厚黑,天下畏焉,鬼神惧焉。昏君好臣无一不厚不黑,即使名君贤由也未必又薄又自。"
在《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办事二妙法》等篇中,作者通过对封建官场求官、做官、办事技巧的剖析,戳穿了封建官吏官运亨通,青云直上的隐秘,有些话堪称至理明言,一语道破,读来令人茅塞顿开。所谓求官六字真言即空、贡、冲、捧、恐、送。空即别无他求,一心求官,不达目的决不罢休;贡即善于投机钻营,逢场做戏;冲即出语惊人、哗众取宠;捧即溜须拍马,曲意逢迎;恐即对上司表面上阿澳奉承,实际上暗击对方要害;送即损公肥私、请客送礼。所谓做官六字真言是空、恭、绷、凶、聋、弄。空即凡事不必认真,难得糊涂;恭即对上司卑躬屈膝,胁肩馅笑;绷即对下属和百姓假装满腹经论、威风凛凛;凶即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要不挥手段,而表面上又要温良恭俭让,以仁义之名行厚黑之实;聋即对批评装聋作哑,充耳不闻;弄即千方百计中饱私囊。只有会求官,才能高官得做、骏马任骑;只有会做官,才能官运长久,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封建官吏虽有正意、诚心、修身的信条与理想,但普遍缺乏政治道德,贪官污吏的泛滥成灾是厚黑学广有市场的必然产物。所谓办事二妙法是指锯箭法和补锅法。战国管仲和东晋王导是将二妙法运用得天衣无缝的典范。办事二妙法是封建政治家在政治舞台上纵横摔园,常胜不败的政治秘密。
作者将牛顿的万有引力学说应用到心理学中,创一臆说理依力学规律而变化,写成专著即((JC理与力学》。作者认为,一部二十四史是人类心理留下来的影像,取历史上的事迹,依力学规律绘出图来,即知人事纷纷扰扰,皆有一定轨道,感情之深浅与距离之远近成比例。一个人以自我为中心构成一个小圈,其亲、兄、邻人、本省人、本国人、外国人依次构成逐渐放大、逐渐疏远的大圈。孟子主张性善论,他站在最里圈向外看去,见得凡人的天性,都是孩提爱亲,稍长爱兄,再进则爱黑学与诸子百家学说是相通的,周秦诸子从老子到韩非子都在研究厚黑学,只是未发明厚黑学名词罢了。道法两家学说,根本上原是相通的,敛之则为老子之清静无为,发之则为韩非之酷刑惨烈。卑弱者,敛之之时,所谓厚也;可畏者,发之之时也,所谓黑也。
《中国学术之趋势》包括四部分:老子与请教之关系、宋儒与川蜀文化、宋儒与道统、中西文化之融合。作者主要分析了道家思想与儒家思想的特征,并对儒道两家的关系及二者在中国学术思想史上的地位给予了新的说明。作者认为中国学术有两个最发金时期,第一是周秦诸子,第二是赵宋诸儒,此二期之学术都有创造性。汉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是周秦学术之继承;元明是赵宋学术之发展,清朝则是汉宋学术之融合,局秦是中国学术独立发达时期,赵宋是中国学术和印度学术融合时期。作者认为周秦诸子的代表是老于而不是孔子,赵宋诸儒的代表是程明道而不是未子。若从渊源论,此说成立,若从影响论,孔子与朱子才是两个时期的代表。
老子就致虚守静、归根复命而言,属出世法,庄列关尹诸人,走的是这条路;就以正治国,以奇用兵而言,属人世法,孔墨申韩诸子,走的是这条路。老子将人世法和出世法冶于一炉,一以贯之,故可总结周秦学术的全体。作者认为老子哲学是先秦谱子百家学说之总纲,该命题体现了作者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刻把握。作者看来,后人误解了老子的无为思想,老于思想从根本上讲是有为而不是无为。老子说:"我无为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丽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我无为、好静、无事、无欲是无为,而使民化民正、民富民朴是有为。老子又说:"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失宇作流字解,则道德仁义礼五者,是连贯而下的。老子洞明万物变化的轨道,有得于心,故老子言道德,作为老子的弟子,孔子重仁,孟子重义,萄子重礼,韩非重刑,从而完成了先秦学术的演化过程。
作者在阐述了老子无为思想的实践意义后,又探索了老子"绝圣弃智,绝仁弃义,绝巧弃利"之本意,老子并非否定人类文86,而是强调只有除去自己的意思,达到无知无欲之境界,才能窥见宇宙自然之理。世人不解老子本意者多矣,只有庄子对此心领神会,给予了恰如其分的解释。作者又分析了儒释道三教之同异,概言之就是:佛家专盲出世法,儒家专言世间法,道家则把出世法与世间法打通为一,而宋学是儒释道三家学说的集大成。两汉时期,儒道两家互相排斥,至两晋,王粥曾注《易经》和《老子》,试图融合儒道。唐代儒道佛三足鼎立,到唐末,三教合一的趋向已初露端倪。到宋代,经过宋儒坚持不懈的努力,使儒释道三家定于一尊,成为宋学。宋代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全盛时期,无论是文学、艺术(绘画、书法),还是学术,都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哲人辈出,学派林立,周敦颐、邵雍、二程、二苏、朱嘉、陆象山是其中的杰出代表。至宋,孔老盂苟完成了由分立到合流的历史性转变,这是宋儒的开创性贡献。
作者对宋儒既有赞扬,又有批评。他认为宋儒最令人佩服的,是把儒释道三教从学理上融合为一,其最不令人佩服的,就是门户之见太深,即以孔子和程朱的是非为是非,道统观也由此产生。有末一代,学者之间排斥异端,互相攻汗,朱陆分派是学人相轻的前车。宋儒的最大缺陷就是心胸狭窄,容不得不同学术观点与己争鸣,学阔气太浓。门户之见是版害学术自由的天敌,而宋儒恰人此误区。对中西文化的差异,作者也多有卓见。在作者看来,西方人以个人为起点,重在于身有益;中国人以心宇为起点,重在问心无愧。自由竞争西方学术思想的最大特色,而人我之间之冲突,是中国学术思想最精粹且为西方所不及的地方。印度讲出世法,西方讲世间法,老子将出世法与世间法融为一体。作者主张,整理宋儒的理学,去其拘迂的教条,取其圆通的方法,与西方的学术思想融会贯通,以创造出新世界新的学术思想,为人类谋取最大的幸福。作者发现老子无为思想与西洋民主思想是相通的,并举严(复)批老子为证。我们看来,中国古代没有完整而系统的作为国家制度的民主思想,老子之无为思想与西方民主思想大相径庭,绝不可同日而语。
作者认为中西方具有完全不同的思维方式,西方人用"物理"方法,窥见了宇宙自然之理,因而创立了各门自然科学;中国人用"论理"方法,窥见了宇宙自然之理,因而制定了各种典章制度。若将中西方思想结合起来,则可取长补短,相映生辉。西方人把个人、国家、社会看成是互不相容的三极,彼此互相冲突g而中国则把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统一在一起。相比之下,作者认为儒家思想博大而圆满,圆满面完美。其实作者此论大谬不然,个人、国家、社会只有保持合适的距离,个人才能拥有充分的自由,既能享受国家与社会勿保护,又能免受国家与社会的压迫,而中国式的家国同构恰恰是宗法制度得以长期延续的文化基因,而宗法制度又是阻碍中国社会进步的最重要的社会基础。
《社会问题之商榷》一'文,选取了原书的五个部分:公私财产之区分、人性善恶之研究、世界进化之轨道、理想社会之构想、各种学说之调和。作者认为地球生产力(如各种自然资源)和机器生产力(女DfE宗固定资产)是公有财产,不论是私人用强力占据的,或是用金钱买卖的;人的脑力体力是私有财产,如果要使用它,必须给予相当的代价。作者的划分显然不符合政治经济学的一般原理和人类历史的发展规律,也不是对未来社会的科学预测。在历史发展的各种社会形态中,地球生产力和机器生产力均可成为私有财产,而在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中,人的脑力体力井非纯粹的私有财产,因为个人对自己的脑力和体力没有支配权或完全的支配权,作者的分类具有浓厚的空想主义色彩。
人性的本质为何,是中国哲学史上没有定解的悬案,告子主张性无善无恶,孟子主张性善,萄子主张性恶,众说纷坛,莫衷一是。亚当?斯密认为人性是自私的,且自私有益于社会的进步。空想社会主义者圣西门等认为人性是善的,人类的痛苦是罪恶的社会制度造成的。作者认为人性无所谓善,无所谓恶,善恶二宇都是强加之词。孔盂以性善论为基础,主张以道德治国,申韩以性恶论为基础,主张以法律治国,二者各执一端,均有流弊,而理想的治国之术当采用物理学原理,制定国家制度时,使离心向心二力保持平衡,犹如地球绕日一般。作者以孙中山的研究政治理论为例,说明两种力量保持平衡才有助于社会稳定。孙中山曾说:"政治里头,有两个力量,一个是自由的力量,一个是维持秩序的力量。……自由太过,便成了无政府,束缚太紧,便成专制,古今中外数千年来,政治变化总不外乎这两个力量之往来行动。"
作者在总结了历史发展的规律后得出了世界进化之轨道,即社会进化是以螺旋线进行,不是以直线进行。螺旋式的状态,是纵的方面越深,横的方面越宽,这与历史唯物主义辩证法完全符合。作者认为世界的趋势,总是由数小国合并为一大国,由数大国合并成一更大国,国家渐合渐大,国数两昔御少。国际联盟是世界混一的前兆,世界语是全球同文的萌芽。作者通过我国兵制三时期、婿姻制度三时期,欧洲自由三埋藏和财产分配方法三时期来证明人类社会螺旋式发展的真理。对内调和,对外奋斗是贸穿作者对内对外政策的一条主线,即以全民族的爱国主义抗击日本帝国主义,作者对理想社会的构想是:地球生产力和机器生产力完全归公,人的脑力体力完全归私;使用机器的工业归公,不用机器的工业归私;大商业归公,小商Jk归私;贷款的利息,一半归公,一半归私;国际贸易归公,国内贸易归私。作者又认为只有把各种学说加以调和,才能建立圆满而完整的理论,他把性善与性恶、利人lJ利己、个人主义与社会主义、唯心与唯物、知难行易与知易行难,种种互相反对的学说,加以研究之后得出'个结论:"无论古今中外,凡有互相反对之二说,双方俱言之成理,持之有故,经过长时间之争辩,仍对峙不下者,此二说一定可以并存,一定是各得真理之一半,我们把两说合而为一,理论就圆满了。"
《厚黑大全》等书是作者用奇特的思维方式写成的奇书,但书中有的观点是错误的,有的观点是值得商榷的。作者不是用马克思主义的阶级分析方法去剖析人的行为和政治现象,在他看来,政治学就是厚黑学,政治家就是厚黑徒,不免以偏概全,-叶障目,不见泰山。作者不能用一分为::的观点去评价历史人物,好象一位政治家有了一些厚黑行为就应全盘否定。作者以纯粹学者的眼光去考察政治问题和社会问题,难免有书生气。他不太了解政治,以至将政治镐略也视为厚黑行为。作者关于历史与学术的一些观点也是站不住脚的,经不起实践的检验。尽管这些书有这样或那样的缺点,但无庸置疑,它们对读者是开卷有益的,而对研究中国思想史的专业人员,则提供了有用的资料。
1992年岁末于北京大学
《厚黑学》自序
李宗吾
我于民国元年,曾写一文曰《厚黑学》,此后陆陆续续写了些文字,十六年汇刻一册,名曰《宗吾臆谈》,中有一文,曰《解决社会问题之我见》。十七年扩大之为一单行本,曰《社会问题之商榷》。近年复有些新感想,乃将历年所作文字,拆散之,连同新感想,用随笔体裁,融合写之,名曰《厚黑丛话》。自民国二十四年八月一日起,每日写一二段,在成都《华西日报》发表,以约有二万字为一卷,每两卷印一单行本,现已写满六卷。我本是闲着无事,随意写来消遣,究竟写若干长,写至何时止,我也无一定计划,如心中高兴,就长期写去,如不高兴,随时都可终止。惟文辞过于散漫,阅者未免生厌,而一般人所最喜欢者,是听我讲厚黑学,因将二十三年北平所印《厚黑学》单行本,略有点窜,重行付印,用供众览。
许多人劝我把《宗吾臆谈》和《社会问题之商榷》重印,我觉得二书有许多地方,应该补充,叫我一一修改,又觉麻烦,因于丛话中,信笔写去,读者只读丛话,即无须再读二书,因二书的说法和应该补充之点,业已融化丛话中了。
十六年刊《宗吾臆谈》,李君澄波,周君雁翔,曾作有序。十七年刊《社会问题之商榷》,吴君毓江,郝君德,姚君勤如,杨君仔耘,均作有序。一并刊列卷首,聊作《厚黑丛话提要》,俾读者知道丛话内容之大概,苟无暇晷,即无须再读丛话。
《宗吾臆谈》和《社会问题之商榷》,业已各检二本,寄存四川图书馆,因忆自非家中尚有数本,撮取来一并邮寄南京、北平及其他图书馆存储,借表现在所写《厚黑丛话》与昔年思想仍属一贯也。
二十五年四月十二日李宗吾于成都。
一 绪 论
我读中国历史,发现了许多罅漏,觉得一部二十四史的成败兴衰和史臣的论断,是完全相反的;律以圣贤所说的道理,也不符合。我很为诧异,心想古来成功的人,必定有特别的秘诀,出于史臣圣贤之外。我要寻它这个秘诀,苦求不得,后来偶然推想三国时候的人物,不觉恍然大悟,古人成功的秘诀,不过是脸厚心黑罢了。
由此推寻下去,一部二十四史的兴衰成败,这四个字确可以包括无遗;我于是乎作一种诙谐的文字,题名《厚黑学》,分为三卷:上卷厚黑学,中卷厚黑经,下卷厚黑传习录。民国元年三月,在成都《公论日报》上披露出来。那个时候,这种议论,要算顶新奇了,读者哗然。中卷还未登完,我受了朋友的劝告就停止了。不料从此以后,"厚黑学"三字,竟洋溢乎四川,成为普通的名词;我到了一个地方,就有人请讲《厚黑学》,我就原原本本的从头细述。听者无不点头领会,每每叹息道:"我某事的失败,就是不讲厚黑学的缘故。"又有人说:"某人声威赫赫,就是由于《厚黑学》研究得好。"有时遇了不相识的人,彼此问了姓名,他就用一种很惊异的声调问我:"你是不是发明厚黑学的李某?"抑或旁人代为介绍道:"他就是发明厚黑学的李宗吾。"更可笑者:学生做国文的时候,竟有用这个名词的,其传播的普遍,也就可以想见了。
我当初本是一种游戏的文字,不料会发生这种影响,我自己也十分诧异,心想这种议论,能受众人的欢迎,一定与心理学有关系。我于是继续研究下去,才知道厚黑学是渊源于性恶说,与王阳明的"致良知"渊源于性善说,其价格是相等的。古人说:"仁义是天性中固有之物。"我说:"厚黑是天性中固有之物。"阳明说:"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说得头头是道,确凿不移。我说:"小儿见了母亲口中的糕饼,自然会取来放在自己口中,在母亲怀中吃东西的时候,见他哥哥来了,自然会用手推他打他。"也说得头头是道,确凿不移。阳明讲学,受一般人欢迎,所以《厚黑学》也受一般人欢迎。
有孟子的性善说,就有荀子的性恶说与之对抗,有王阳明的"致知良"三字,这"厚黑学"三字,也可与之对抗;究竟人性是怎样做起的,我很想把他研究出来,寻些宋、元、明、清讲学的书来看,见他所说的道理,大都是支离穿凿,迂曲难通,令人烦闷欲死。我于是乎把这些书抛开,用研究物理学的方法来研究心理学,才知道心理学与力学是相通的。我们研究人性,不能断定他是善是恶,犹之研究水火之性质,不能断定他是善是恶一样。
孟子的性善说,荀子的性恶说,俱是一偏之见,我所讲的《厚黑学》,自然是更偏了,其偏的程度,恰与王阳明"致知良"之说相等;读者如果不明了这个道理,认真厚黑起来,是要终归失败的,读者能把我著的《心理与力学》看一下,就自然明白了。但是我们虽不想实行厚黑,也须提防人在我们名下施行厚黑,所以他们的法术,我们不能不知道。
二 厚 黑 学
我自读书识字以来,就想为英雄豪杰,求之四书五经,茫无所得,求之诸子百家,与夫廿四史,仍无所得,以为古之为英雄豪杰者,必有不传之秘,不过吾人生性愚鲁,寻他不出罢了。穷索冥搜,忘寝废食,如是者有年,一旦偶然想起三国时几个人物,不觉恍然大悟曰:得之矣,得之矣,古之为英雄豪杰者,不过面厚心黑而已。
三国英雄,首推曹操,他的特长,全在心黑:他杀吕伯奢,杀孔融,杀杨修,杀董承伏完,又杀皇后皇子,悍然不顾,并且明目张胆地说:"宁我负人,毋人负我。"心子之黑,真是达于极点了。有了这样本事,当然称为一世之雄了。
其次要算刘备,他的特长,全在于脸皮厚:他依曹操,依吕布,依刘表,依孙权,依袁绍,东窜西走,寄人篱下,恬不为耻,而且生平善哭,做三国演义的人,更把他写得维妙维肖,遇到不能解决的事情,对人痛哭一场,立即转败为功,所以俗语有云:"刘备的江山,是哭出来的。"这也是一个有本事的英雄。他和曹操,可称双绝;当著他们煮酒论英雄的时候,一个心子最黑,一个脸皮最厚,一堂晤对,你无奈我何,我无奈你何,环顾袁本初诸人,卑鄙不足道,所以曹操说:"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
此外还有一个孙权,他和刘备同盟,并且是郎舅之亲,忽然夺取荆州,把关羽杀了,心之黑,仿佛曹操,无奈黑不到底,跟著向蜀请和,其黑的程度,就要比曹操稍逊一点。他与曹操比肩称雄,抗不相下,忽然在曹丞驾下称臣,脸皮之厚,仿佛刘备,无奈厚不到底,跟著与魏绝交,其厚的程度也比刘备稍逊一点。他虽是黑不如操,厚不如备,却是二者兼备,也不能不算是一个英雄。他们三个人,把各人的本事施展开来,你不能征服我,我不能服你,那时候的天下,就不能不分而为三。
后来曹操、刘备、孙权,相继死了,司马氏父子乘时崛起,他算是受了曹刘诸人的薰陶,集厚黑学之大成,他能欺人寡妇孤儿,心之黑与曹操一样;能够受巾帼之辱,脸皮之厚,还更甚于刘备;我读史见司马懿受辱巾帼这段事,不禁拍案大叫:"天下归司马氏矣!"所以得到了这个时候,天下就不得不统一,这都是"事有必至,理有固然"。
诸葛武候,天下奇才,是三代下第一人,遇著司马懿还是没有办法,他下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决心,终不能取得中原尺寸之地,竟至呕血而死,可见王佐之才,也不是厚黑名家的敌手。
我把他几个人物的事,反复研究,就把这千古不传的秘诀,发现出来。一部二十四史,可一以贯之:"厚黑而己。"兹再举汉的事来证明一下。
项羽拔山盖世之雄。咽鸣叱咤,千人皆废,为什么身死东城,为天下笑!他失败的原因,韩信所说:"妇人之仁,匹夫之勇"两句话,包括尽了。妇人之仁,是心有所不忍,其病根在心子不黑;匹夫之勇,是受不得气,其病根在脸皮不厚。鸿门之宴,项羽和刘邦,同坐一席,项庄已经把剑取出来了,只要在刘邦的颈上一划,"太高皇帝"的招牌,立刻可以挂出,他偏偏徘徊不忍,竟被刘邦逃走。垓下之败,如果渡过乌江,卷土重来,尚不知鹿死谁手?他偏偏又说:"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我念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这些话,真是大错特错!他一则曰:"无面见人";再则曰:"有愧于心。"究竟高人的面,是如何长起得,高人的心,是如何生起得?也不略加考察,反说:"此天亡我,非战之罪",恐怕上天不能任咎吧。
我们又拿刘邦的本事研究一下,史记载:项羽问汉王曰:"天下匈匈数岁,徒以吾两人耳,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汉王笑谢曰:"吾宁斗智不斗力。"请问笑谢二字从何生出?刘邦见郦生时,使两女子洗脚,郦生责他倨见长者,他立刻辍为之谢。还有自己的父亲,身在俎下,他要分一杯羹;亲生儿女,孝惠鲁元,楚兵追至,他能够推他下车;后来又杀韩信,杀彭越,"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请问刘邦的心子,是何状态,岂是那"妇人之仁,匹夫之勇"的项羽,所能梦见?太史公著本纪,只说刘邦隆准龙颜,项羽是重瞳子,独于二人的面皮厚薄,心之黑白,没有一字提及,未免有愧良史。
刘邦的面,刘邦的心,比较别人特别不同,可称天纵之圣。黑之一字,真是"生和安行,从心所欲不逾矩",至于厚字方面,还加了点学历,他的业师,就是三杰中的张良,张良的业师,是圮上老人,他们的衣钵真传,是彰彰可考的。圮上受书一事,老人种种作用,无非教张良脸皮厚罢了。这个道理,苏东坡的留候论,说得很明白。张良是有夙根的人,一经指点,言下顿悟,故老人以王者师期之。这种无上妙法,断非钝根的人所能了解,所以史记上说:"良为他人言,皆不省,独沛公善之,良曰,沛公殆天授也。"可见这种学问,全是关乎资质,明师固然难得,好徒弟也不容易寻找。韩信求封齐王的时候,刘邦几乎误会,全靠他的业师在旁指点,仿佛现在学校中,教师改正学生习题一般。以刘邦的天资,有时还有错误,这种学问的精深,就此可以想见了。
刘邦天资既高,学历又深,把流俗所传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五伦,一一打破,又把礼义廉耻,扫除净尽,所以能够平荡群雄,统一海内,一直经过了四百几十年,他那厚黑的余气,方才消灭,汉家的系统,于是乎才断绝了。
楚汉的时候,有一个人,脸皮最厚,心不黑,终归失败,此人为谁?就是人人知道的韩信。胯下之辱,他能够忍受,厚的程度,不在刘邦之下。无奈对于黑字,欠了研究;他为齐王时,果能听蒯通的话当然贵不可言,他偏偏系念著刘邦解衣推食的恩惠,冒冒昧昧地说:"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后来长乐钟室,身首异处,夷及九族。真是咎由自取,他讥诮项羽是妇人之仁,可见心子不黑,作事还要失败的,这个大原则,他本来也是知道的,但他自己也在这里失败,这也怪韩信不得。
同时又有一个人,心最黑,脸皮不厚,也归失败,此人也是人人知道的,姓范名增。刘邦破咸阳,系子婴,还军坝上,秋毫不犯,范增千方百计,总想把他置之死地,心子之黑,也同刘邦仿佛;无奈脸皮不厚,受不得气,汉用陈平计,间疏楚君王,增大怒求去,归来至彭城,疽后背死,大凡做大事的人,那有动辄生气的道理?"增不去,项羽不亡",他若能隐忍一下,刘邦的破绽很多。随便都可以攻进去。他忿然求去,把自己的老命,把项羽的江山,一齐送掉,因小不忍,坏了大事,苏东坡还称他为人杰,未免过誉?
据上面的研究,厚黑学这种学问,法子很简单,用起来却很神妙,小用小效,大用大效,刘邦司马懿把它学完了,就统一天下;曹操刘备各得一偏,也能称孤道寡,割据争雄;韩信、范增,也是各得一偏,不幸生不逢时,偏偏与厚黑兼全的刘邦,并世而生,以致同归失败。但是他们在生的时候,凭其一得之长,博取王候将相,炫赫一时,身死之后,史传中也占了一席之地,后人谈到他们的事迹,大家都津津乐道,可见厚黑学终不负人。
上天生人,给我们一张脸,而厚即在其中,给我们一颗心,而黑即在其中。从表面上看去,广不数寸,大不盈掬,好象了无奇异,但,若精密的考察,就知道它的厚是无限的,它的黑是无比的,凡人世的功名富贵、宫室妻妾、衣服车马,无一不从这区区之地出来,造物生人的奇妙,真是不可思议。钝根众生,身有至宝,弃而不用,可谓天下之大愚。
厚黑学共分三步功夫,第一步是"厚如城墙,黑如煤炭"。起初的脸皮,好象一张纸,由分而寸,由尺而丈,就厚如城墙了。最初心的颜色,作乳白状,由乳色而炭色、而青蓝色,再进而就黑如煤炭了。到了这个境界,只能算初步功夫;因为城墙虽厚,轰以大炮,还是有攻破的可能;煤炭虽黑,但颜色讨厌,众人都不愿挨近它。所以只算是初步的功夫。
第二步是"厚而硬,黑而亮"。深于厚学的人,任你如何攻打,他一点不动,刘备就是这类人,连曹操都拿他没办法。深于黑学的人,如退光漆招牌,越是黑,买主越多,曹操就是这类人,他是著名的黑心子,然而中原名流,倾心归服,真可谓"心子漆黑,招牌透亮",能够到第二步,固然同第一步有天渊之别,但还露了迹象,有形有色,所以曹操的本事,我们一眼就看出来了。
第三步是"厚而无形,黑而无色"。至厚至黑,天上后世,皆以为不厚不黑,这个境界,很不容易达到,只好在古之大圣大贤中去寻求。有人问:"这种学问,哪有这样精深?"我说:"儒家的中庸,要讲到'无声无臭'方能终止;学佛的人,要讲到'菩提无树,明镜非台',才算正果;何况厚黑学是千古不传之秘,当然要做到'无形无色',才算止境"。
总之,由三代以至于今,王候将相,豪杰圣贤,不可胜数,苟其事之有成,无一不出于此;书册俱在,事实难诬,读者倘能本我指示的途径,自去搜寻,自然左右逢源,头头是道。
三 厚 黑 经
李宗吾曰:"不薄之谓厚,不白之谓黑。厚者天下之厚脸皮,黑者天下之黑心子。此篇乃古人传授心法,宗吾恐其久而差也,故笔之于书,以授世人。其书始言厚黑,中散为万事,末复合写厚黑。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面与心。其味无穷,皆实学也。善读者玩索而有得焉,则终身用之,有不能尽者矣。"
"天命之谓厚黑,率厚黑之谓道,修厚黑之谓教;厚黑也者,不得须臾离也,可离非厚黑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厚,恐惧乎其所不黑,莫险乎薄,莫危乎白,是以君子必厚黑也。喜怒哀乐皆不发谓之厚,发而无顾忌,谓之黑。厚也者,天下之大本也;黑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厚黑,天地畏焉,鬼神惧焉。"
右第一章,宗吾述古人不传之秘以立言,首明厚黑之本原出于天而不可易,其实厚黑备己于而不可离,次言存养厚黑之要,终言厚黑功化之极。盖欲学者于此,反求诸身而自得之,以去夫外诱之仁义,而充其本然之厚黑。所谓一篇之体要是也。以下各章,杂引宗吾之言,以终此章之义。
宗吾曰:"厚黑之道,易而难。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曹、刘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曹、刘亦有所不能焉。厚黑之大,曹刘犹有所憾,而况于世人乎!"
宗吾曰:"人皆曰予黑,骗而纳诸煤炭之中,而不能一色也;人皆曰予厚,遇乎炮弹,而不能不破也。"
宗吾曰:"厚黑之道,本诸身,征诸众人,考诸三王而不缪,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
宗吾曰:"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厚黑也者,其为人之本与?"
宗吾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厚黑者而从之,其不厚黑者而改之。"
宗吾曰:"天生厚黑于予,世人其如予何?"
宗吾曰:"十室之邑,必有厚黑如宗吾者焉,不如宗吾之明说也。"
宗吾曰:"君子无终食之间违厚黑,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宗吾曰:"如有项羽之才之美,使厚且黑,刘邦不足观也已!"
宗吾曰:"厚黑之人,能得千乘之国;苟不厚黑,箪食豆羹不可得。"
宗吾曰:"五谷者,种之美者也,苟为不熟,不如荑稗;夫厚黑亦在乎熟之而已矣。"
宗吾曰:"道学先生;厚黑贼也。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曹刘之道,故曰:厚黑之贼也。"
宗吾曰:"无惑乎人之不厚黑也!虽有天下易生之物也,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吾见人讲厚黑亦罕矣!吾退而道学先生至矣!吾其如道学先生何哉?今夫厚黑之为道,大道也,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宗吾发明厚黑学者也,使宗吾诲二人厚黑,其一人专心致志,惟宗吾之为听,一人虽听之,一心以为有道学先生将至,思窃圣贤之名而居之,则虽与之俱学,弗若之矣!为其资质弗若欺?曰:非也。"
宗吾曰:"有失败之事于此,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厚;其自反而厚矣,而失败犹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黑;其自反而黑矣,其失败犹是也,君子曰:反对我者,是亦妄人也已矣!如此则与禽兽奚择哉!用厚黑以杀禽兽,又何难焉?"
宗吾曰:"厚黑之道,高矣美矣?宜若登天然,而未尝不可几及也。譬如行远,必自迩,譬如登高,必自卑;身不厚黑,不能行于妻子,使人不以厚黑,不能行于妻子。"
我著厚黑经,意在使初学的人便于讽诵,以免遗忘。不过有些道理,太深奥了,我就于经文上下加以说明。
宗吾曰:"不曰厚乎,磨而不薄;不曰黑乎,洗而不白。"后来我改为:"不曰厚乎,越磨越厚;不曰黑乎,越洗越黑。"有人问我:"世间哪有这种东西?"我说:"手足的茧疤,是越磨越厚;沾了泥土尘埃的煤炭,是越洗越黑。"人的面皮很薄,慢慢的磨练,就渐渐地加厚了;人的心,生来是黑的,遇着讲因果的人,讲理学的人,拿些道德仁义蒙在上面,才不会黑,假如把他洗去了,黑的本体自然出现。
宗吾曰:"厚黑者,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天生庶民,有厚有黑,民之秉彝,好是厚黑。"这是可以试验的。随便找一个当母亲的,把她亲生孩子抱着吃饭,小孩见了母亲手中的碗,就伸手去拖,如不提防,就会被他打烂;母亲手中拿着糕饼,他一见就伸手来拿,如果母亲不给他,把糕饼放在自己口中,他就会伸手把母亲口中糕饼取出,放在他自己的口中。又如小孩坐在母亲的怀中吃奶或者吃饼的时候,哥哥走至面前,他就要用手推他打他。这些事都是"不学而能,不虑而知"的,这即是"良知良能"了。把这种"良知良能"扩充出去,就可建立惊天动地的事业。唐太宗杀他的哥哥建成,杀他的弟弟元吉,又把建成和元吉的儿子全行杀死,把元吉的妃子纳入后宫,又逼着父亲把天下让与他。他这种举动,全是把当小孩时,抢母亲口中糕饼和推哥哥、打哥哥那种"良知良能"扩充出来的。普通人,有了这种"良知良能"不知道扩充,惟有唐太宗把它扩充了,所以他就成为千古的英雄。故宗吾曰:"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于至而与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厚也,黑也。英雄特扩充我面与心之所同然耳。"
厚黑这个道理,很明白的摆在面前,不论什么人都可见到,不过刚刚一见到,就被感应篇、阴骘文或道学先生的学说压伏下去了。故宗吾曰:"牛山之木尝美矣,斧斤伐之,非无萌孽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其濯濯也。虽存乎人者,岂无厚与黑哉!其所以摧残其厚黑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则其厚黑不足以存。厚黑不足以存,则欲为英雄也难矣!人见其不能为英雄也,而以为未尝有厚黑焉,是岂人之情也哉?故苟得其养,厚黑日长;苟失其养,厚黑日消。"
宗吾曰:"小孩见母亲口中有糕饼,皆知抢而夺之矣,人能充其抢母亲口中糕饼之心,而厚黑不可胜用也,足以为英雄为豪杰。是之谓'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苟不充之,不足以保身体,是之谓'自暴自弃'。"
有一种天资绝高的人,他自己明白这个道理,就实力奉行,秘不告人。又有一种人资质鲁钝的人,已经走入这个途径,自己还不知道。故宗吾曰:"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厚黑者众也。"
世间学说,每每误人,惟有厚黑学绝不会误人,就是走到了山穷水尽,当乞丐的时候,讨口,也比别人多讨点饭。故宗吾曰:"自大总统以至于乞儿,壹是皆以厚黑为本。"
厚黑学博大精深,有志此道者,必须专心致志,学过一年,才能应用,学过三年,才能大成。故宗吾曰:"苟有学厚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
四 厚黑传习录
有人问我道:"你发明厚黑学,为什么你做事每每失败,为什么你的学生的本领还比你大,你每每吃他的亏?"我说:"你这话差了。凡是发明家,都不可登峰造极。儒教是孔子发明的,孔子登峰造极了,颜、曾、思、孟去学孔子,他们的学问,就比孔子低一层;周、程、朱、张去学颜、曾、思、孟,学问又低一层;后来学周、程、朱、张的,更低一层,愈趋愈下,其原因就是教主的本领太大了。西洋的科学则不然,发明的时候很粗浅,越研究越精深。发明蒸气的人,只悟得汽冲壶盖之理;发明电气的人,只悟得死蛙运动之理。后人继续研究下去,造出种种的机械,有种种的用途,这是发明蒸气、电气的人所万不逆料的。可见西洋科学,是后人胜过前人,学生胜过先生;我的"厚黑学"与西洋科学相类。我只能讲点汽冲壶盖、死蛙运动,中间许多道理,还望后人研究,我的本领当然比学生小,遇着他们,当然失败;将来他们传授些学生出来,他们自己又被学生打败。一辈胜过一辈,厚黑学自然就昌明了!"
又有人问道:"你把厚黑学讲得这样神妙,为什么不见你做出一些轰轰烈烈的事情?"我说道:"我试问:你们的孔夫子,究竟做出了多少轰轰烈烈的事情?"他讲的为政为邦,道千乘之国,究竟实行了几件?曾子著一部《大学》,专讲治国平天下,请问他治的国在哪里?平的天下在哪里?子思著了一部《中庸》,说了些中和位育的话,请问他中和位育的实际安在?你不去质问他们,反来质问我,明师难遇,至道难闻,这种'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你听了还要怀疑,未免自误。"
我把厚黑学发表出来,一般人读了,都说道:"你这门学问,博大精深,难于领悟,请指示一条捷径。"我问他:"想做什么?"他说:"我想弄一个官来做,并且还要轰轰烈烈的做些事,一般人都认为是大政治家。"我于是传他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和办事二妙法。
(一)求官六字真言
求官六字真言:"空、贡、冲、捧、恐、送"。此六字俱是仄声,其意义如下:
1.空
即空闲之意,分两种:一指事务而言,求官的人,定要把一切事放下,不工不商,不农不贾,书也不读,学也不教,一心一意,专门求官。二指时间而言,求官的人要有耐心,不能着急,今日不生效,明日又来,今年不生效,明年又来。
2.贡
这个字是借用的,是四川的俗语,其意义等于钻营的钻字,"钻进钻出",可以说"贡进贡出"。求官要钻营,这是众人知道的,但是定义很不容易下。有人说:"贡字的定义,是有孔必钻。"我说:"错了!只说得一半,有孔才钻,无孔者其奈之何?"我下的定义是:"有孔必钻,无孔也要入。"有孔者扩而大之;无孔者,取出钻子,新开一孔。
3.冲
普通所谓之"吹牛",四川话是"冲帽壳子"。冲的工夫有两种:一是口头上,二是文字上的。口头上又分普通场所及上峰的面前两种;文字上又分报章杂志及说帖条陈两种。
4.捧
就是捧场的捧字。戏台上魏公出来了,那华歆的举动,是绝好的模范的人物。
5.恐
是恐吓的意思,是及物动词。这个字的道理很精深,我不妨多说几句。官之为物,何等宝贵,岂能轻易给人?有人把捧字做到十二万分,还不生效,这就是少了恐字的工夫;凡是当轴诸公,都有软处,只要寻着他的要害,轻轻点他一下,他就会惶然大吓,立刻把官儿送来。学者须知,恐字与捧字,是互相为用的,善恐者捧之中有恐,旁观的人,看他在上峰面前说的话,句句是阿谀逢迎,其实是暗击要害,上峰听了,汗流浃背。善捧者恐之中有捧,旁观的人,看他傲骨棱棱,句句话责备上峰,其实受之者满心欢喜,骨节皆酥。"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大匠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是在求官的人细心体会。最要紧的,用恐字的时候,要有分寸,如用过度了,大人们老羞成怒,作起对来,岂不就与求官的宗旨大相违背?这又何苦乃尔?非到无可奈何的时候,恐字不能轻用。
6.送
即是送东西,分大小二种:大送,把银元钞票一包一包的拿去送;小送,如春茶、火肘及请吃馆子之类。所送的人分两种,一是操用舍之权者,二是未操用舍之权而能予我以助力者。
这六字做到了,包管字字发生奇效,那大人先生,独居深念,自言自语说:某人想做官,已经说了许多(这是空字的效用),他和我有某种关系(这是贡字的效用),其人很有点才具(这是冲字的效用),对于我很好(这是捧字的效用)。但此人有点坏才,如不安置,未必不捣乱(这是恐字的效用),想到这里,回头看见桌上黑压压的,或者白亮亮的堆了一大堆(这是送字的效用),也就无话可说,挂出牌来,某缺着某人署理。求官到此,可谓功行圆满了。于是走马上任,实行做官六字真言。
(二)做官六字真言
做官六字真言:"空、恭、绷、凶、聋、弄"。此六字俱是平声,其意义如下:
1.空
空即空洞的意思。一是文字上,凡是批呈词、出文告,都是空空洞洞的,其中奥妙,我难细说,请到军政各机关,把壁上的文字读完,就可恍然大悟;二是办事上,随便办什么事情,都是活摇活动,东倒也可,西倒也可,有时办得雷厉风行,其实暗中藏有退路,如果见势不佳,就从那条路抽身走了,绝不会把自己牵挂着。
2.恭
就是卑躬折节,胁肩诌笑之类,分直接间接两种,直接是指对上司而言,间接是指对上司的亲戚朋友,丁役及姨太太等等而言。
3.绷
即俗语所谓绷劲,是恭字的反面字,指对下属及老百姓而言。分两种:一是仪表上,赫赫然大人物,凛不可犯;二是言谈上,俨然腹有经纶,盘盘大才。恭字对饭甑子所在地而言,不必一定是上司;绷字对非饭甑子所在地而言,不必一定是下属和老百姓,有时甑子之权,不在上司,则对上司亦不妨绷;有时甑子之权,操诸下属或老百姓,又当改而为恭。吾道原是活泼泼地,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4.凶
只要能达到我的目的,他人亡身灭家,卖儿贴妇,都不必顾忌;但有一层应当注意,凶字上面,定要蒙一层道德仁义。
5.聋
就是耳聋:"笑骂由他笑骂,好官我自为之。"但,聋字中包含有瞎子的意义,文字上的诋骂,闭着眼睛不看。
6.弄
即弄钱之弄,川省俗语读作平声。千里来龙,此处结穴,前面的十一个字,都是为了这个字而设的。弄字与求官之送字是对照的,有了送就有弄。这个弄字,最要注意,是要能够在公事上通得过才成功。有时通不过,就自己垫点腰包里的钱,也不妨;如果通得过,任他若干,也就不用客气了。
以上十二个字,我不过粗举大纲,许多的精义,都没有发挥,有志于官者可按门径,自去研究。
(三)办事二妙法
1.锯箭法
有人中了箭,请外科医生治疗,医生将箭干锯下,即索谢礼。问他为什么不把箭头取出?他说:那是内科的事,你去寻内科好了。这是一段相传的故事。
现在各军政机关,与夫大办事家,都是用的这种方法。譬如批呈词:"据呈某某等情,实属不合已极,仰候令饬该县知事,查明严办。""不合已极"这四个字是锯箭干,"该知事"是内科,抑或"仰候转呈上峰核办",那"上峰"就是内科。又如有人求我办一件事情,我说:"这个事情我很赞成,但是,还要同某人商量。""很赞成"三字是锯箭干,"某人"是内科。又或说:"我先把某部分办了,其余的以后办。""先办"是锯箭干,"以后"是内科。此外有只锯箭干,并不命其寻找内科的,也有连箭干都不锯,命其径寻内科的,种种不同,细参自悟。
2.补锅法
做饭的锅漏了,请补锅匠来补。补锅匠一面用铁片刮锅底煤烟,一面对主人说:"请点火来我烧烟。"他乘着主人转背的时候,用铁锤在锅上轻轻的敲几下,那裂痕就增长了许多,及主人转来,就指与他看,说道:"你这锅裂痕很长,上面油腻了,看不见,我把锅烟刮开,就现出来了,非多补几个钉子不可。"主人埋头一看,很惊异的说:"不错!不错!今天不遇着你,这个锅子恐怕不能用了!"及至补好,主人与补锅匠,皆大欢喜而散。
郑庄公纵容共叔段,使他多行不义,才举兵征讨,这就是补锅法了。历史上这类事情是很多的。有人说:"中国变法,有许多地方是把好肉割坏了来医。"这是变法诸公用的补锅法。在前清宦场,大概是用锯箭法,民国以来,是锯箭、补锅二者互用。
上述二妙法,是办事的公例,无论古今中外,合乎这个公例的就成功,违反这个公例的即失败。管仲是中国的大政治家,他办事就是用这两种方法。狄人伐卫,齐国按兵不动,等到狄人把卫绝了,才出来做"兴灭国继绝世"的义举,这是补锅法。召陵之役,不责楚国僭称王号,只责他包茅不贡,这是锯箭法。那个时候,楚国的实力,远胜齐国,管仲敢于劝齐桓公兴兵伐楚,可说是锅敲烂了来补。及到楚国露出反抗的态度,他立即锯箭了事。召陵一役,以补锅法始,以锯箭法终,管仲把锅敲烂了能把它补起,所以称为"天下才"。
明季武臣,把流冠围住了,故意放他出来,本是用的补锅法,后来制他不住,竟至国破君亡,把锅敲烂了补不起,所以称为"误国庸臣"。岳飞想恢复中原,迎回二帝,他刚刚才起了取箭头的念头,就遭杀身之祸。明英宗也先被捉去,于谦把他弄回来,算是把箭头取出了,仍然遭杀身之祸,何以故?违反公例故。
晋朝王导为宰相,有一个叛贼,他不去讨伐。陶侃责备他,他复信说:"我遵养时晦,以待足下。"侃看了这封信笑说:"他无非是'遵养时贼'罢了。"王导"遵养时贼"以待陶侃,即是留着箭头,专等内科。诸名士在新亭流涕,王导变色曰:"当共戳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作楚囚对泣?"他义形于色,俨然手执铁锤,要去补锅,其实说两句漂亮话就算完事,怀、愍二帝,陷在北边,永世不返,箭头永未取出。王导这种举动,略略有点像管仲,所以历史上称他为"江左夷吾"。读者如能照我说的方法去实行,包管成为管子而后的第一个大政治家。
五 结  论
说了一大堆的话,在这收头结大瓜的时候,不妨告诉读者一点秘诀:厚黑的施用,定要糊一层仁义道德,不能把它赤裸裸的表现出来。王莽的失败,就是由于露出了厚黑的原故。如果终身不露,恐怕王莽至今还在孔庙里吃冷猪肉。韩非子说:"阴用其言而显弃其身。"这个法子,也是定要的。即如我著这本《厚黑学》,你们应当秘藏枕中,不可放在桌上。假如有人问你:"你认识李宗吾吗?"你就要做一种很庄严的面孔说:"这个人坏极了,他是讲厚黑学的,我认他不得。"口虽这样说,但,心里应当供一个"大成至圣先师李宗吾之位。"你们能够这样做去,生前的事业,一定惊天动地,死后一定入孔庙吃冷猪肉无疑。所以我每听见人骂我,我非常高兴,说道:"吾道大行矣。"
还有一点,我前面说:"厚黑上面,要糊上一层仁义道德。"这是指遇着道学先生而言。假如遇着讲性学的朋友,你同他讲仁义道德,岂非自讨没趣?这个时候,应当糊上"恋爱神圣"四个字。若遇着了讲马克思的朋友,就糊上"阶级斗争,劳工专政"八个字,难道他不喊你是同志吗?总之,面子上应当糊以甚么东西,是在学者因时因地,神而明之,而里子的厚黑二字,则万变不离其宗。有志斯学者,细细体会!
我对于圣人之怀疑
自 序
我原来是孔子的信徒,小的时候父亲与我命的名,我嫌他不好,见《礼记》上孔子说,儒有今人与居,古人与稽,今世行之,后世以为楷,就自己改名世楷,字宗儒,表示信从儒教之意。光绪癸卯年,我从富顺赴成都读书,与友人雷君皆同路,每日步行百里,途中无事,纵谈时局,并寻些经史,彼此讨论。他对于时事,非常愤慨,心想铁肩担宇宙,就改字铁崖。我觉得儒家学说,有许多缺点,心想与其宗孔子,不如宗自己,因改字宗吾。从此之后,我的思想,也就改变,每读古人的书,就有点怀疑,对于孔子,虽未宣布独立,却是宗吾二字,是我思想独立的旗帜,20多年前,已经树立了。
我见二十四史上一切是非都是颠倒错乱的,曾做了一本《厚黑学》,说古来成功的人,不过面厚心黑罢了,民国元年,曾在成都报纸上发表。我对于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十分怀疑,做了一篇《我对于圣人之怀疑》。这篇文字,我从前未曾发表。
我做了那两种文字之后,心中把一部二十四史,一部宋元明清学案扫除干净,另用物理学的规律来研究心理学,觉得人心的变化,处处是跟着力学轨道走的,从古人事迹上,现今政治上,日用琐事上,自己心坎上,理化数学上,中国古书上,西洋学说上,四面八方,印证起来,似觉处处可通。我于是创设了一条臆说:心理之变化,循力学公例而行。这是我一人的拘墟之见,是否合理,不得而知,特著《心理与力学》一篇,请阅者赐教。
我应用这条臆说,觉得现在的法令制度,很有些错误的地方,我置身学界把学制拿来研究,曾做了一篇《考试制之商榷》,又著了一篇《学业成绩考察会之计划》,曾在成都报纸发表,并经四川教育厅印行。那个时候,我这个臆说,还未发表,文中只就现在的学制陈说利弊,我的根本原理,未曾说出,诸君能把那两篇文字,与这篇《心理与力学》对看,合并赐教,更是感激。我近日做有一篇《推广平民教育之计划》,也附带请教。
我从癸卯年,发下一个疑问道,孔孟的道理,既是不对,真正的道理,究竟在甚么地方?这个疑团,蓄在心中,迟至二十四年,才勉强寻出一个答案,真可谓笨极了,我重在解释这个疑问,很希望阅者指示迷途,我绝对不敢自以为是,指驳越严,我越是感激。如果我说错了,他人说得有理,我就抛弃我的主张,改从他人之说,也未尝不可。诸君有赐教的,请在报纸上发表,如能交成都国民公报社社长李澄波先生或成都新四川日刊社社长周雁翔先生代转,那就更好了。
我从前做的《厚黑学》及《我对于圣人之怀疑》,两种文字的底稿,早已不知抛往何处去了,我把大意写出来,附在后面,表明我思想之过程。凡事有破坏,才有建设,这两篇文字,算是一种破坏,目的在使我自己的思想独立,所以文中多偏激之论,我们重在寻求真理,无须乎同已死的古人争闹不休,况且我们每研究一理,全靠古人供给许多材料,我们对于古人,只有感谢的,更不该吹毛求疵。这两篇文字的误点,我自己也知道,诸君不加以指正也使得。
中华民国十六年一月十五日李世楷序于成都
我对于圣人之怀疑
我先年对于圣人,很为怀疑,细加研究,觉得圣人内面有种种黑幕,曾做了一篇《圣人的黑幕》。民国元年本想与《厚黑学》同时发表,因为《厚黑学》还未登载完,已经众议哗然,说我破坏道德,煽惑人心,这篇文字,更不敢发表了,只好藉以解放自己的思想。现在国内学者,已经把圣人攻击得身无完肤,中国的圣人,已是日暮途穷。我幼年曾受过他的教育,本不该乘圣人之危,坠井下石,但是我要表明我思想的过程,不妨把我当日怀疑之点,略说一下。
世间顶怪的东西,要算圣人,三代以上,产生最多,层见叠出,同时可以产生许多圣人。三代以下,就绝了种,并莫产出一个。秦汉而后,想学圣人的,不知有几千百万人,结果莫得一个成为圣人,最高的,不过到了贤人地位就止了。请问圣人这个东西,究竟学得到学不到?如说学得到,秦汉而后,有那么多人学,至少也该再出一个圣人;如果学不到,我们何苦朝朝日日,读他的书,拼命去学?
三代上有圣人,三代下无圣人,这是古今最大怪事,我们通常所称的圣人,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我们把他分析一下,只有孔子一人是平民,其余的圣人,尽是开国之君,并且是后世学派的始祖,他的破绽,就现出来了。
原来周秦诸子,各人特创一种学说,自以为寻着真理了,自信如果见诸实行,立可救国救民,无奈人微言轻,无人信从。他们心想,人类通性,都是悚幕权势的,凡是有权势的人说的话,人人都能够听从。世间权势之大者,莫如人君,尤莫如开国之君,兼之那个时候的书,是竹简做的,能够得书读的很少,所以新创一种学说的人都说道,我这种主张,是见之书上,是某个开国之君遗传下来的。于是道家托于黄帝,墨家托于大禹,倡并耕的托于神农,著本草的也托于神农,著医书的,著兵书的,俱托于黄帝。此外百家杂技,与夫各种发明,无不托始于开国之君。孔子生当其间,当然也不能违背这个公例。他所托的更多,尧舜禹汤文武之外,更把鲁国开国的周公加入,所以他是集大成之人。
秦诸子,个个都是这个办法,拿些嘉言懿行,与古帝王加上去,古帝王坐享大名,无一个不成为后世学派之祖。周秦诸子,各人把各人的学说发布出来,聚徒讲授,各人的门徒,都说我们的先生是个圣人。原来圣人二字,在古时并不算高贵,依《庄子?天下篇》所说,圣人之上,还有天人、神人、至人等名称,圣人列在第四等;圣字的意思,不过是闻声知情,事无不通罢了,只要是聪明通达的人,都可呼之为圣人,犹之古时的朕字一般,人人都称得,后来把朕字、圣字收归御用,不许凡人冒称,朕字、圣字才高贵起来。周秦诸子的门徒,尊称自己的先生是圣人,也不为僭妄。孔子的门徒,说孔子是圣人,孟子的门徒说孟子是圣人,老庄扬墨诸人,当然也有人喊他为圣人。到了汉武帝的时候,表章六经,罢黜百家,从周秦诸子中,把孔子挑选出来,承认他一人是圣人,诸子的圣人名号,一齐削夺,孔子就成为御赐的圣人了。孔子既成为圣人,他所尊崇的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当然也成为圣人。所以中国的圣人,只有孔子一人是平民,其余的是开国之君。
周秦诸子的学说,要依托古之人君,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这可举例证明。南北朝有个张士简,把他的文章拿与虞讷看,虞讷痛加诋斥。随后张士简把文改作,托名沈约,又拿与虞讷看,他就读一句,称赞一句。清朝陈修园,著了一本《医学三字经》,其初托名叶天士,及到其书流行了,才改归己名。有修园的自序可证。从上列两事看来,假使周秦诸子不依托开国之君,恐怕他们的学说早已消灭,岂能传到今日?周秦诸子,志在救世,用了这种方法,他们的学说才能推行,后人受赐不少。我们对于他们是应该感谢的,但是为研究真理起见,他们的内幕,是不能不揭穿的。
孔子之后,平民之中,也还出了一个圣人,此人就是人人知道的关羽。凡人死了,事业就完毕,惟有关羽死了过后,还干了许多事业,竟自挣得圣人的名号,又著有《桃园经》、《觉世真经》等书,流传于世。孔子以前,那些圣人的事业与书籍,我想恐怕也与关羽差不多。
现在乡僻之区偶然有一人得了小小富贵,讲因果的,就说他阴功积得多,讲堪舆的,就说他坟地葬得好,看相的,算命的,就说他面貌生庚与众不同。我想古时的人心与现在差不多,大约也有讲因果的人,看见那些开基立国的帝王,一定说他品行如何好,道德如何好,这些说法流传下来,就成为周秦诸子著书的材料了。兼之,凡人皆有我见,心中有了成见,眼中所见的东西,就会改变形象。带绿眼镜的人,见凡物皆成绿色;带黄眼镜的人,见凡物皆成黄色。周秦诸人,创了一种学说,用自己的眼光去观察古人,古人自然会改形变相,恰与他的学说符合。
我们权且把圣人中的大禹提出来研究一下。他腓无,胫无毛,忧其黔首,颜色黎墨,宛然是摩顶放踵的兼爱家。韩非子说:"禹朝诸侯于会稽,防风氏之君后至而禹斩之。"他又成了执法如山的大法家。孔子说:"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俨然是恂恂儒者,又带点栖栖不已的气象。读魏晋以后禅让文,他的行径,又与曹丕、刘裕诸人相似。宋儒说他得了危微精一的心传,他又成了一个析义理于毫芒的理学家。杂书上说他娶涂山氏女,是个狐狸精,仿佛是《聊斋》上的公子书生;说他替涂山氏造傅面的粉,又仿佛是画眉的风流张敞;又说他治水的时候,驱遣神怪,又有点像《西游记》上的孙行者,《封神榜》上的姜子牙。据著者的眼光看来,他始而忘亲事仇,继而夺仇人的天下,终而把仇人逼死苍梧之野,简直是厚黑学中重要人物。他这个人,光怪陆离,真是莫名其妙。其余的圣人,其神妙也与大禹差不多。我们略加思索,圣人的内幕,也就可以了然了。因为圣人是后人幻想结成的人物,各人的幻想不同,所以圣人的形状,有种种不同。
我做了一本《厚黑学》,从现在逆推到秦汉是相合的,又推到春秋战国,也是相合的,可见从春秋以至今日,一般人的心理是相同的。再追溯到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就觉得他们的心理神妙莫测,尽都是天理流行,惟精惟一,厚黑学是不适用的。大家都说三代下人心不古,仿佛三代上的人心,与三代下的人心,成为两截了,岂不是很奇的事吗?其实并不奇。假如文景之世,也像汉武帝的办法,把百家罢黜了,单留老子一人,说他是个圣人,老子推崇的黄帝,当然也是圣人,于是乎平民之中,只有老子一人是圣人,开国之君,只有黄帝一人是圣人。老子的心,微妙玄通,深不可识。黄帝的心,也是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其政闷闷,其民淳淳。黄帝而后,人心就不古:尧夺哥哥的天下,舜夺妇翁的天下,禹夺仇人的天下,成汤文武以臣叛君,周公以弟弑兄。我那本《厚黑学》,直可逆推到尧舜而止,三代上的人心,三代下的人心,就融成一片了。无奈再追溯上去,黄帝时代的人心,与尧舜而后的人心,还是要成为两截的。
假如老子果然像孔子那样际遇,成了御赐的圣人,我想孟轲那个亚圣名号,一定会被庄子夺去,我们读的四子书,一定是老子、庄子、列子、关尹子,所读的经书,一定是灵枢、素问,孔孟的书,与管商申韩的书,一齐成为异端,束诸高阁,不过遇着好奇的人,偶尔翻来看看,大学、中庸在礼记内,与王制、月令并列。人心惟危十六字,混在曰若稽古之内,也就莫得甚么精微奥妙了。后世讲道学的人,一定会向道德经中,玄牝之门,埋头钻研,一定又会造出天玄人玄,理牝欲牝种种名词,互相讨论。依我想,圣人的真相不过如是。
儒家的学说,以仁义为立足点,定下一条公例,行仁义者昌,不行仁义者亡。古今成败,能合这个公例的,就引来做证据,不合这个公例的,就置诸不论。举个例来说,太史公《殷本纪》说:"西伯归,乃阴修德行善。"《周本纪》说:"西伯阴行善。"连下两个阴字,其作用就可想见了。齐世家更直截了当说道:"周西伯昌之脱里归,与吕尚阴谋修德以倾商政,其事多兵权与奇计。"可见文王之行仁义,明明是一种权术,何尝是实心为民。儒家见文王成了功,就把他推尊得了不得。徐偃王行仁义,汉东诸候朝者三十六国,荆文王恶其害己也,举兵灭之。这是行仁义失败了的,儒者就绝口不提。他们的论调,完全与乡间讲因果报应的一样,见人富贵,就说他积得有阴德,见人触电器死了,就说他忤逆不孝。推其本心,固是劝人为善,其实真正的道理,并不是那么样。
古来的圣人,真是怪极了!虞芮质成,脚踏了圣人的土地,立即洗心革面。圣人感化人,有如此的神妙,我不解管蔡的父亲是圣人,母亲是圣人,哥哥弟弟是圣人,四面八方被圣人围住了,何以中间会产生鸱。清世宗呼允为何其那,允为塞思赫,翻译出来,是猪狗二字。这个猪狗的父亲也是圣人,哥哥也是圣人,鸱猪狗,会与圣人错杂而生,圣人的价值,也就可以想见了。
李自成是个流贼,他进了北京,寻着崇祯帝后的尸,载轻宫扉,盛以柳棺,放在东华门,听人祭奠。武王是个圣人,他走至纣死的地方,射他三箭,取黄钺把头斩下来,悬在太白旗上。他们爷儿,曾在纣名下称过几天臣,做出这宗举动,他们的品行连流贼都不如,公然也成为惟精惟一的圣人,真是妙极了。假使莫得陈圆圆那场公案,吴三桂投降了,李自成岂不成为太祖高皇帝吗?他自然也会成为圣人,他那闯太祖本纪,所载深仁厚泽,恐怕比周本纪要高几倍。
太王实始翦商,王季、文王继之,孔子称武王缵太王、王季、文王之绪,其实与司马炎缵懿师昭之绪何异?所异者,一个生在孔子前,得了世世圣人之名,一个生在孔子后,得了世世逆臣之名。
后人见圣人做了不道德的事,就千方百计替他开脱,到了证据确凿,无从开脱的时候,就说书上的事迹,出于后人附会。这个例是孟子开的,他说以至仁伐至不仁,断不会有流血的事,就断定武成上血流漂杵那句话是假的。我们从殷民三叛,多方大诰,那些文字看来,可知伐纣之时,血流漂杵不假,只怕以至仁伐至不仁那句话有点假。
子贡曰:"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而天下之恶皆归焉。"我也说:"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愿居上流,而天下之美皆归焉。"若把下流二字改作失败,把上流二字改作成功,更觉确切。
古人神道设教,祭祀的时候,叫一个人当尸,向众人指说道:"这就是所祭之神。"众人就朝着他磕头礼拜。同时又以至道设教,对众人说:"我的学说,是圣人遗传下来的。"有人问:"哪个是圣人?"他就顺手指着尧舜禹汤文武周公说道:"这就是圣人。"众人也把你当如尸一般,朝着他磕头礼拜。后来进化了,人民醒悟了,祭祀的时候,就把尸撤消,惟有圣人的迷梦,数千年未醒,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竟受了数千年的崇拜。
讲因果的人,说有个阎王,问阎王在何处,他说在地下。讲耶教的人,说有个上帝,问上帝在何处,他说在天上。讲理学的人,说有许多圣人,问圣人在何处,他说在古时。这三种怪物,都是只可意中想象,不能目睹,不能证实。惟其不能证实,他的道理就越是玄妙,信从的人就越是多。在创这种议论的人,本是劝人为善,其意固可嘉,无如事实不真确,就会生出流弊。因果之弊,流为拳匪圣人之弊,使真理不能出现。
汉武帝把孔子尊为圣人过后,天下的言论,都折衷于孔子,不敢违背。孔融对于父母问题,略略讨论一下,曹操就把他杀了。嵇康非薄汤武,司马昭也就把他杀了。儒教能够推行,全是曹操、司马昭一般人维持之力,后来开科取士,读书人若不读儒家的书,就莫得进身之路。一个死孔子,他会左手拿官爵,右手拿钢刀,哪得不成为万世师表?宋元明清学案中人,都是孔圣人马蹄脚下人物,他们的心坎上受了圣人的摧残蹂躏,他们的议论,焉得不支离穿凿?焉得不迂曲难通?
中国的圣人,是专横极了,他莫有说过的话,后人就不敢说,如果说出来,众人就说他是异端,就要攻击他。朱子发明了一种学说,不敢说是自己发明的只好把孔门的"格物致知"加一番解释,说他的学说,是孔子嫡传,然后才有人信从。王阳明发明一种学说,也只好把"格物致知"加一番新解释,以附会己说,说朱子讲错了,他的学说才是孔子嫡传。本来朱、王二人的学说,都可以独树一帜,无须依附孔子,无如处于孔子势力范围之内,不依附孔子,他们的学说万万不能推行。他二人费尽心力去依附当时的人,还说是伪学,受重大的攻击。圣人专横到了这个田地,怎么能把真理搜寻得出来。
韩非子说得有个笑话,郢人致书于燕相国,写书的时候,天黑了,喊"举烛",写书的人,就写上"举烛"二字,把书送去。燕相得书,想了许久,说道,举烛是尚明,尚明是任用贤人的意思,就对燕王说了。燕王听他的话,国遂大治。虽是收了效,却非原书本意,所以韩非说:"先王有郢书,后世多燕说。"究竟"格物致知"四字,作何解释,恐怕只有手著《大学》的人才明白,朱、王二人中,至少有一人免不脱郢书燕说的批评,岂但"格物致知"四字,恐怕十三经注疏,皇清经解,宋元明清学案内面,许多妙论也逃不脱郢书燕说的批评。
学术上的黑幕,与政治上的黑幕,是一样的。圣人与君主,是一胎双生的,处处狼狈相依。圣人不仰仗君主的威力,圣人就莫得那么尊崇;君主不仰仗圣人的学说,君主也莫得那么猖獗。于是君主把他的名号分给圣人,圣人就称起王来了;圣人把他的名号分给君主,君主也称起圣来了。君主钳制人民的行动,圣人钳制人民的思想。君主任便下一道命令,人民都要遵从;如果有人违背了,就算是大逆不道,为法律所不容。圣人任便发一种议论,学者都要信从;如果有人批驳了,就算是非圣无法,为清议所不容。中国的人民,受了数千年君主的摧残压迫,民意不能出现,无怪乎政治紊乱;中国的学者,受了数千年圣人的摧残压迫,思想不能独立,无怪乎学术销沉。因为学说有差误,政治才会黑暗,所以君主之命该革,圣人之命尤其该革。
我不敢说孔子的人格不高,也不敢说孔子的学说不好,我只说除了孔子,也还有人格,也还有学说。孔子并莫有压制我们,也未尝禁止我们别创异说,无如后来的人,偏要抬出孔子,压倒一切,使学者的思想不敢出孔子的范围之外。学者心坎上被孔子盘踞久了,理应把他推开,思想才能独立,宇宙真理才研究得出来。前几年,有人把孔子推开了,同时杜威、罗素就闯进来,盘踞学者心坎上,天下的言论,又热衷于杜威、罗素,成一个变形的孔子,有人违反了他的学说,又算是大逆不道,就要被报章杂志骂个不休。如果杜威、罗素去了,又会有人出来,执行孔子的任务。他的学说,也是不许人违反的。依我想,学术是天下公物,应该听人攻击,如果说错了,改从他人之说,于己也无伤,何必取军阀态度,禁人批评。
凡事以平为本。君主对于人民不平等,故政治上生纠葛;圣人对于学者不平等,故学术上生纠葛。我主张把孔子降下来,与周秦诸子平列,我与阅者诸君一齐参加进去,与他们平坐一排,把杜威、罗素诸人欢迎进来,分庭抗礼,发表意见,大家磋商,不许孔子、杜威、罗素高踞我们之上,我们也不高踞孔子、杜威、罗素之上,人人思想独立,才能把真理研究得出来。
我对于众人既已怀疑,所以每读古人之书,无在不疑,因定下读书三诀,为自己用功步骤。兹附寻于下。
读书三诀:
第一步,以古为敌。读古人之书,就想此人是我的劲敌,有了他,就莫得我,非与他血战一番不可。逐处寻他缝隙,一有缝隙,即便攻入;又代古人设法抗拒,愈战愈烈,愈攻愈深。必要如此,读书方能入理。
第二步,以古为友。我若读书有见,即提出一种主张,与古人的主张对抗,把古人当如良友,互相切磋。如我的主张错了,不妨改从古人;如古人主张错了,就依着我的主张,向前研究。
第三步,以古为徒。著书的古人,学识肤浅的很多,如果我自信学力在那些古人之上,不妨把他们的书拿来评阅,当如评阅学生文字一般。说得对的,与他加几个密圈;说得不对的,与他划几根杠子。我想世间俚语村言,含有妙趣的,尚且不少,何况古人的书,自然有许多至理存乎其中,我评阅越多,智识自然越高,这就是普通所说的教学相长了。如遇一个古人,智识与我相等,我就把他请出来,以老友相待,如朱晦庵待蔡元定一般。如遇有智识在我上的,我又把他认为劲敌,寻他缝隙,看攻得进攻不进。
我虽然定下三步功夫,其实并莫有做到,自己很觉抱愧。我现在正做第一步功夫,想达第二步还未达到。至于第三步,自量终身无达到之一日。譬如行路,虽然把路径寻出,无奈路太长了,脚力有限,只好努力前进,走一截,算一截。
厚黑丛话
自 序
民国十六年,我将历年作品汇刊一册,名曰《宗吾臆谈》,内容计:(1)厚黑学;(2)我对于圣人之怀疑;(3)心理与力学;(4)考试制之商榷;(5)解决社会问题之我见。十七年,我把"解决社会问题之我见"扩大为一单行本,题曰《社会问题之商榷》。第六章有云:"我讨论这个问题,自有我的根据地,并未依傍孙中山,乃所得结果,中山已先我而言之,真理所在,我也不敢强自立异。于是把我研究所得,作为阐发孙中山学说之资料",云云。此书流传至南京,石青阳与刘公潜见之,曾电致四川省政府刘主席自乾,叫我入京研究党义,我因事未去。本年我到重庆,伍君心言对我说:"你著的《社会问题之商榷》,曾揭登南京《民生报》,许多人说你对于孙中山学说,有独到之见。你可再整理一下,发表出来,大家讨论。"我因把原作再加整理,名曰《改革中国之我见》。
《社会问题之商榷》理论多而办法少,我认为现在所需要者,是办法,不是理论,乃将原书大加删除,注重办法。原书偏于经济方面,乃再加入政治和外交,基于经济之组织,生出政治之组织,基于经济政治之方式,生出外交之方式。换言之,即是由民生而民权,而民族,三者联为一贯,三民主义就成为整个的东西了。书成拿到省党部,请胡素民、颜伯通二君批评。二君道:"此书精神上,对于三民主义完全吻合,但办法上,有许多地方,孙中山未曾这样说,如果发表出来,恐浅见者流生出误会,你可以不必发表。"我因把原稿收藏起。我是发明厚黑学的人,还是回头转来讲我的厚黑学,因此才写《厚黑丛话》。
我生平揭的标帜,是"思想独立"四字。因为思想独立,就觉得一部二十四史和四书五经,与宋元明清学案,无在不是破绽。《厚黑学》一文,是揭穿一部二十四史的黑幕;《我对于圣人之怀疑》一文,是揭穿一部宋元明清学案的黑幕。马克思的思想,是建筑在唯物史观上;我的思想,可说是建筑在厚黑史观上。
我的思想,既以厚黑史观为基础,则对于人性不能不这样的观察,对于人性既这样观察,则改革经济、政治、外交等等,不能不有这样的办法。今之研究三民主义者,是置身三民主义之中,一字一句研究。我是把中国的四书五经、二十四史和宋元明清学案,与夫外国的……斯密士、达尔文、卢梭、克鲁泡特金、孟德斯鸠,等等,一齐扫荡了,另辟蹊径,独立研究,结果与三民主义精神相合,成了殊途同归,由此可以证明孙中山学说是合真理的。
孙中山尝说:"主义不能变更,政策可因时势而变更。"主义者精神也,政策者办法也,我们只求精神上与三民主义相合,至于办法上,大家可提些出来,公开讨论……。办法生于理论,我的理论,以厚黑史观为基础,故从厚黑学讲起来。
此次所写《厚黑丛话》,是把我旧日作品和新近的感想糅合写之。我最近还做有一本《中国学术之趋势》,曾拿与友人舒君实、官梦兰二君看,二君都说可以发表,我也把他拆散写入,将所有作品冶为一炉,以见思想之一贯。中间许多说法,已越出厚黑学范围,而仍名之为《厚黑丛话》者,因种种说法,都是从厚黑学生出来,犹之树上的枝叶花果,是从树干生出来,题以厚黑二字,示不忘本也。
我这《厚黑丛话》,从二十四年八月一日起,逐日在成都《华西日报》发表,每日写一两段,每两个月合刊一册,请阅者赐教。旧著《宗吾臆谈》和《社会问题之商榷》,我送有两本在成都图书馆,读者可便中取阅。有不合处,一经指出,即当遵照修改。
二十四年十月十八日,李宗吾于成都。
致读者诸君
成都《华西日报》民国二十四年十一月十七日
二十四年十一月十日,《成都快报》载有窦枕原君所写《读〈厚黑丛话〉与〈厚黑学的基础安在〉后的意见》,说道:"《厚黑丛话》是李先生宗吾宗自己的意见写的。《厚黑学的基础安在》,是客尘先生批评厚黑而写的。我呢,因为站在壁上观的立场,不便有什么言论,来判定谁是谁非,但我亦不是和事老的鲁仲连。我的意见便是请求两先生的文章,按月刊成单行本,露布书店,使阅者得窥全豹,同时又可使阅者有研讨的可能。愚见如此,不知你们的尊意怎样?"窦君这种主张,我极端赞成,决定每两月刊一册,自八月一日至九月卅日,在成都《华西日报》发表的《厚黑丛话》,业已加以整理,交付印刷局,不日即可出版,馀者续出。
同日快报载客尘君《答枕原先生兼请教读者》一文,内云:"出单行本却不敢有此企图,最大的原因,便是囊空如洗,一钱莫名,并且文字是随便写的,异常拖沓拉杂……。"客尘君既不自出单行本,我打算纂一部《厚黑丛话之批评》,以若干页为一册,挨次出版,册数之多寡,视批评者之多寡为断。快报十一月十日所载窦君及客尘君两文,决定刊入。又成都《新四川日报》十月十三日载子健君《健斋琐录》,对于厚黑学亦有批评,亦当录入。至客尘君所著《厚黑学的基础安在》,我希望客尘加以整理,力求短简明洁,在报上重新发表,以便刊行。如或过长,只好仍请客尘君自印单行本。
客尘君在快报上宣言要向我总攻击,所谓总攻者,无所不攻之谓也。客尘君写了如许长的文字,只攻击我"厚黑救国"四字,拙作中类此四字者很多,请一一攻击,俾知谬点所在。我为客尘君计,可每文标一题目,直揭出攻击之点,简简单单的数百字,一日登完,庶阅者一目了然。不必用《厚黑学的基础安在》那种写法,定一个大题目,每次登一两千字,几个星期都未登完,致流于拖沓拉杂之弊。客尘君以我的话为然否?并希望其他的批评者也这样办。
我这《厚黑丛话》,不断写去,逐日《华西日报》发表,究竟写好长,写好久,我也无一定计划。如无事故,而又心中高兴,就长期写去。凡批评的文字,只要在报章杂志上发表过的,无论赞成或反对,俱一一刊入;且反对愈烈者,我愈欢迎。我是主张思想独立的人,常喜欢攻击他人,因之也喜欢他人攻击我。有能痛痛快快的攻击我,我就认他是我的同志,当然欢迎。惟文字冗长,词意晦涩者则不录。其直接寄我之信函,而未经报章杂志披露者亦不录。
我平居无事,即寻些问题来研究,研究所得,究竟合与不合,自己无从知道,特写出来,请求阅者指正。我研究这些问题,已闹得目迷五色,好像彷徨失路的人。诸君旁观者清,万望指我去路,我重再把这些道理研究明白。只要把真理寻出就好了,不必定要是我寻出的,犹之救国救民等事,只要人民的痛苦能够解除就好了,不必定要功自我出。我只埋头发表我的意见,或得或失,一任读者批评,自己不能置辩一字,我说错了,自当改从诸君之主张,不敢固执己见。
我这《厚黑丛话》,是把平日一切作品和重庆《新蜀报》发表的《□随录》,《济川报》发表的《汲心斋杂录》,连同近日的新感想,糅合写之,所讨论的问题,往往轶出厚黑二字之外。诸君可把这"厚黑丛话"四字当如书篇名目,如《容斋随笔》、《北梦琐言》之类,如把这四字,认为题目,则我许多说法,都成为文不对题了。
诸君批评的文字,在报章杂志上发表后,请惠赠一份,交成都《华西日报》副刊部转交,无任感盼。
李宗吾二十四年十一月十五日。
厚黑丛话卷一
成都《华西日报》民国二十四年八月一日至八月三十一日
我在民国元年,就把厚黑学发表出来,苦口婆心,谆谆讲说,无奈莫得一人研究这种学问,把一个国家闹成这样。今年石青阳死了,重庆开追悼会,正值外交紧急,我挽以联云:"哲人其萎乎,呜呼青阳,吾将安仰;斯道已穷矣,吁嗟黑厚,予欲无言。"袁随园谒岳王墓诗云:"岁岁君臣拜诏书,南朝可谓有人无,看烧石勒求和币,司马家儿是丈夫。"吁嗟黑厚,予欲无言!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凡我同志,快快的厚黑起来,一致对外。
著者住家自流井。我尝说我们自流井的人,目光不出峡子口;四川的人,目光不出夔门口;中国的人,目光不出吴淞口。阿比西尼亚,是非洲弹丸大一个国家,阿皇敢于对意大利作战,对法西斯蒂怪杰墨索里尼作战,其人格较之华盛顿,有过之无不及,真古今第一流人杰哉!将来战争结果,无论阿国或胜或败,抑或败而至于亡国,均是世界史上最光荣的事。我们应当把阿皇的谈话,当如清朝皇帝颁发的"圣谕广训",楷书一通,每晨起来,恭读一遍这就算目光看出吴淞口去了。
有人问我道:"你的厚黑学,怎么我拿去实行,处处失败?"我问:"我著的《宗吾臆谈》和《社会问题之商榷》二书,你看过莫有?"答:"莫有。"我问:"《厚黑学》单行本,你看过莫有?"答:"莫有。我只听见人说:'做事离不得脸皮厚,心子黑。'我就照这话行去。"我说:"你的胆子真大,听见厚黑学三字,就拿去实行,仅仅失败,尚能保全生命而还,还算你的造化。我著《厚黑学》,是用厚黑二字,把一部二十四史一以贯之,是为'厚黑史观'。我著《心理与力学》,定出一条公例:'心理变化,循力学公例而行'。是为'厚黑哲理'。基于厚黑哲理,来改良政治、经济、外交与夫学制等等,是为厚黑哲理之应用。其详俱见《宗吾臆谈》及《社会问题之商榷》二书。你连书边边都未看见,就去实行,真算胆大。"
厚黑学这门学问,等于学拳术,要学就要学精,否则不如不学,安分守己,还免得挨打。若仅仅学得一两手,甚或拳师的门也未拜过,一两手都未学得,远远望见有人在习拳术,自己就出手伸脚的打人,焉得不为人痛打?你想:项羽坑降卒20万,其心可谓黑到极点了,而我的书上,还说他黑字欠了研究,宜其失败。吕后私通审食其,刘邦佯为不知。后人诗曰:"果然公大度,容得辟阳侯。"面皮厚到这样,而于厚字还是欠研究,韩信求封齐王时,若非有人从旁指点,几乎失败。厚黑学有这样的精深,仅仅听见这个名词,就去实行,我可以说越厚黑越失败。
人问:"要如何才不失败?"我说:"你须先把厚黑史观、厚黑哲理与夫厚黑哲理之应用彻底了解,出而应事,才可免于失败。兵法:'先立于不败之地。'又曰:'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厚黑学亦如是而已。"
孙子曰:"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处世不外厚黑,厚黑之变,不可胜穷也。用兵是奇中有正,正中有奇,奇正相生,如循环之无端。处世是厚中有黑,黑中有厚,厚黑相生,如循环之无端。厚黑学与《孙子》十三篇,二而一,一而二。不知兵而用兵,必至兵败国亡。不懂厚黑哲理,而就实行厚黑,必至家破身亡。闻者曰:"你这门学问太精深了,还有简单法子莫有?"我答曰:"有。我定有两条公例,你照着实行,不须研究厚黑史观和厚黑哲理,也就可以为英雄,为圣贤。如欲得厚黑博士的头衔,仍非把我所有作品穷年累月的研究不可。"
就人格言之,我们可下一公例曰:"用厚黑以图谋一己之私利,越厚黑,人格越卑污;用厚黑以图谋众人之公利,越厚黑,人格越高尚。"就成败言之,我们可下一公例曰:"用厚黑以图谋一己私利,越厚黑越失败;用厚黑以图谋众人之公利,越厚黑越成功。"何以故呢?凡人皆以我为本位,为我之心,根于天性。用厚黑以图谋一己之私利,势必妨害他人之私利,越厚黑则妨害于人者越多,以一人之身,敌千万人之身,焉得不失败?人人既以私利为重,我用厚黑以图谋公利,即是替千万人图谋私利,替他行使厚黑,当然得千万人之赞助,当然成功。我是众人中之一分子,众人得利,我当然得利,不言私利而私利自在其中。例如曾、胡二人,用厚黑以图谋国家之公利,其心中无丝毫私利之见存,后来功成了,享大名,膺厚赏,难道私人所得的利还小吗?所以用厚黑以图谋国家之利,成功固得重报,失败亦享大名,无奈目光如豆者,见不及此。从道德方面说,攘夺他人之私利,以为我有,是为盗窃行为,故越厚黑人格越卑污。用厚黑以图谋众人之公利,则是牺牲我的脸,牺牲我的心,以救济世人。视人之饥,犹己之饥,视人之溺,犹己之溺,即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故越厚黑人格越高尚。
人问:"世间有许多人,用厚黑以图谋私利,居然成功,是何道理?"我说:"这即所谓'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耳。'"与他相敌的人,不外两种:一种是图谋公利而不懂厚黑技术的人,一种是图谋私利,而厚黑之技术不如他的人,故他能取胜。万一遇着一个图谋公利之人,厚黑之技术与他相等,则必败无疑。语云:"千夫所指,无病而死。"因为妨害了千万人之私利,这千万人中只要有一个觑着他的破绽,就要乘虚打他。例如《史记》项王谓汉王曰:"天下汹汹数岁者,徒以吾两人耳。"其时的百姓,个个都希望他两人中死去一个,所以项王迷失道,问于田父,田父给曰左,左乃陷大泽中,致被汉兵追及而死。如果是救民水火之兵,田父方保持之不暇,何至会给他呢?我们提倡厚黑救国,这是用厚黑以保卫四万万人之私利,当然得四万万人之赞助,当然成功。
昔人云"文章报国"。文章非我所知,我所知者,厚黑而已。自今以往,请以厚黑报国。《厚黑经》曰:"我非厚黑之道,不敢陈于国人之前,故众人莫如我爱国也。"叫我不讲厚黑,等于叫孔孟不讲仁义,试问:能乎不能?我自问:生平有功于世道人心者,全在发明厚黑学,抱此绝学而不公之于世,是为怀宝迷邦,岂非不仁之甚乎!李宗吾曰:"鄙人圣之厚黑者也。夫天未欲中国复兴也,如欲中国复兴,当今之世,舍我其谁?吾何为不讲厚黑哉?"
昔人诗云:"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众人都说饭好吃,哪个知道种田人的艰难?众人都说厚黑学适用,哪个知道发明人的艰难?我那部《厚黑学》,可说字字皆辛苦。
我这门学问,将来一定要成为专科,或许还要设专门大学来研究。我打算把发明之经过和我同研究的人写出来,后人如仿宋元学案、明儒学案,做一部厚黑学案,才寻得出材料,抑或与我建厚黑庙,才有配享人物。
旧友黄敬临,在成都街上遇着我,说道:"多年不见了,听说你要建厚黑庙,我是十多年以前就拜了门的,请把我写一段上去,将来也好配享。"我说:"不必再写,你看《论语》上的林放,见着孔子,只问了'礼之本',三个字,直到而今,还高坐孔庙中吃冷猪肉。你既有志斯道,即此一度谈话,已足配享而有余。"敬临又说:"我今年已经62岁了,因为钦佩你的学问,不惜拜在门下。我说:"难道我的岁数比你小,就够不上与你当先生吗?我把你收列门墙,就是你莫大之幸,将来在你的自撰年谱上,写一笔'吾师李宗吾先生',也就比'前清诰封某某大夫',光荣多了。"
往年同县罗伯康致我信说道:"许多人说你讲厚黑学,我逢人辩白,说你不厚不黑。"我复信道:"我发明厚黑学,私淑弟子遍天下,我曰'厚黑先生',与我书者以作上款,我复书以作下款,自觉此等称谓,较之文成公、文正公光荣多矣。俯仰千古,常以自豪。不谓足下乃逢人说我不厚不黑,我果何处开罪足下,而足下乃以此报我耶?呜呼伯康,相知有年,何竟自甘原壤,尚其留意尊胫,免遭尼山之杖!"近日许多人劝我不必再讲厚黑学。嗟乎!滔滔天下,何原壤之多也!
从前发表的《厚黑传习录》,是记载我与众人的谈话,此次的丛话,是把传习录扩大之。我从前各种文字,许多人都未看过,今把他全行拆散来,与现在的新感想混合写之。此次的丛话,是随笔体裁,内容包含五种:(1)厚黑史观;(2)厚黑哲理;(3)厚黑学之应用;(4)厚黑学辩证法;(5)厚黑学发明史。我只随意写去,不过未分门类罢了。
人问:"既是如此,你何不分类写之,何必这样杂乱无章的写?我说:著书的体裁分两种,一是教科书体,一是语录体。凡一种专门学问发生,最初是语录体,如孔子之《论语》,释迦之佛经,六祖之坛经,朱明诸儒之语录,都是门人就本师口中所说者笔记下来。老子手著之《道德经》,可说是自写的语录。后人研究他们的学问,才整理出来,分出门类,成为教科书方式。厚黑学是新发明的专门学问,当然用语录体写出。
宋儒自称:"满腔子是恻隐。"而我则:"满腔子是厚黑。"要我讲,不知从何处讲起,只好随缘说法,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口中如何说,笔下就如何写。或谈古事,或谈时局,或谈学术,或追述生平琐事,高兴时就写,不高兴就不写。或长长地写一篇,或短短地写几句,或概括地说,或具体地说,总是随其兴之所至,不受任何拘束,才能把我整个思想写得出来。
我们用厚黑史观去看社会,社会就成为透明体,既把社会真相看出,就可想出改良社会的办法。我对于经济、政治、外交,与夫学制等等,都有一种主张,而此种主张,皆基于我所谓厚黑哲理。我这个丛话,可说是拉杂极了,仿佛是一个大山,满山的昆虫鸟兽、草木土石等等,是极不规则的。惟其不规则,才是天然的状态。如果把他整理得厘然秩序,极有规则,就成为公园的形式,好固然是好,然而参加了人工,非复此山的本来面目。我把我胸中的见解,好好歹歹,和盘托出,使山的全体表现,有志斯道者,加以整理,不足者补充之,冗芜者删削之,错误者改正之。开辟成公园也好,在山上采取木石,另建一个房子也好,抑或捉几个雀儿,采些花草,拿回家中赏玩也好。如能大规模的开采矿物则更好。再不然,在山上挖点药去医病,检点牛犬粪去肥田,也未尝不好。我发明厚黑学,犹如瓦特发明蒸汽,后人拿去纺纱织布也好,行驶轮船、火车也好,开办任何工业都好。我讲的厚黑哲理,无施不可,深者见深,浅者见浅。有能得我之一体,引而伸之,就可独成一派。孔教分许多派,佛教分许多派,将来我这厚黑教,也要分许多派。
写文字,全是兴趣,兴趣来了,如兔起鹃落,稍纵即逝。我写文字的时候,引用某事或某种学说,而案头适无此书,就用苏东城"想当然耳"的办法,依稀恍惚的写去,以免打断兴趣。写此类文字与讲考据不同,乃是心中有一种见解,平空白地,无从说起,只好借点事物来说,引用某事某说,犹如使用家伙一般,把别人的偶尔借来用用,若无典故可用,就杜撰一个来用,也无不可。
庄子寓言,是他胸中有一种见解,特借鲲鹏野马、渔父盗跖以写之,只求将胸中所见达出。至鲲鹏野马,果否有此物,渔父盗跖,是否有此人,皆非所问。胸中所见者,主人也。鲲鹏野马,渔父盗跖,皆寓舍也。孟子曰:"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意,以意逆志,是为得之。"读诗当如是,读庄子当如是,读厚黑学也当如是。
厚黑丛话卷二
我心中有种种见解,不知究竟对与不对,特写出来,请阅者指驳,指驳越严,我越是欢迎。我重在解释我心中的疑团,并不是想独创异说。诸君有指驳的文字,就在报上发表,我总是细细的研究,认为指驳得对的,自己修改了即是,认为不对,我也不回辩,免至成为打笔墨官司,有失研究学问的态度。我是主张思想独立的人,我的心坎上,绝不受任何人的压抑,同时我也尊重他人思想之独立,所以驳诘我的文字,不能回辩。我倡的厚黑史观和厚黑哲理,倘被人推翻,我就把这厚黑教主让他充当,拜在他门下称弟子。何以故?服从真理故。
宇宙真理,明明的摆在我们面前,我们自己可以直接去研究,无须请人替我研究。古今的哲学家,乃是我和真理中间的介绍人,他们所介绍的有无错误,不可得知,应该离开了他们的说法,直接去研究一番。有个朋友,读了我所作的文字,说道:"这些问题,东西洋哲学家讨论的很多,未见你引用,并且学术上的专名词你也少用,可见你平时对于这些学说少有研究。"我听了这个话,反把我所作的文字翻出来,凡引有哲学家的名字及学术上的专名词,尽量删去,如果名词不够用,就自己造一个来用,直抒胸臆,一空依傍。偶尔引有古今人的学说,乃是用我的斗秤去衡量他的学说,不是以他的斗秤来衡量我的学说。换言之,乃是我去审判古今哲学家,不是古今哲学家来审判我。
中国从前的读书人,一开口即是诗云书云,孔子曰,孟子曰。戊戌政变以后,一开口即是达尔文曰,卢梭曰,后来又添些杜威曰,孟子曰,马克思曰,纯是以他人的思想为思想。究竟宇宙真理是怎样,自己也不伸头去窥一下,未免过于懒惰了!假如驳我的人,引了一句孔子曰,即是以孔子为审判官,以四书五经为新刑律,叫李宗吾来案候审。引了一句达尔文诸人曰,即是以达尔文诸人为审判官,以他们的作品为新刑律,叫李宗吾来案候审。像这样的审判,我是绝对不到案的。有人问:"要谁人才能审判你呢?"我说:你就可以审判我,以你自家的心为审判官,以眼前的事实为新刑律。例如说道:"李宗吾,据你这样说,何以我昨日看见一个人做的事不是这样,今日看见一只狗,也不是这样?可见你说的道理不确实。"如果能够这样的判断,我任是输到何种地步,都要与你立一个铁面无私的德政碑。
牛顿和爱因斯坦的学说,任人怀疑,任人攻击,未尝强人信从,结果反无人不信从。注《太上感应篇》的人说道:"有人不信此书,必受种种恶报。"关圣帝君的《觉世真经》说道:"不信吾教,请试吾刀。"这是由于这两部书所含学理经不得研究,无可奈何,才出于威吓之一途。我在厚黑界的位置,等于科学界的牛顿和爱因斯坦,假如不许人怀疑,不许人攻击,即无异于说:"我发明的厚黑学,等于太上老君感应篇和关圣帝君的觉世真经。"岂不是我自己诋毁自己吗?
有人说:假如人人思想独立,各创一种学说,思想界岂不成纷乱状态吗?我说:这是不会有的。世间的真理,只有一个,如果有两种或数种学说互相违反,你也不必抑制哪一种,只叫他彻底研究下去,自然会把真理发见出来。真理所在,任何人都不能反对的。例如穿衣吃饭的事,叫人人独立的研究,得的结果,都是饿了要吃,冷了要穿,同归一致。凡所谓冲突者,都是互相抑制生出来的。假如各种学说,个个独立,犹如林中树子,根根独立,有何冲突?树子生在林中,采用与否,听凭匠师。我把我的说法宣布出来,采用与否,听凭众人,哪有闲心同人打笔墨官司。如果务必要强天下之人尽从己说,真可谓自取烦恼,而冲突于是乎起矣。程伊川、苏东坡见不及此,以致洛蜀分党,把宋朝的政局闹得稀烂。朱元晦、陆象山风不及此,以致朱陆分派,一部宋元学案,明儒学家,打不完的笔墨官司。而我则不然,读者要学厚黑学,我自然不吝教,如其反对我,则是甘于自误,我也只好付之一叹。
厚黑丛话卷四
我认为世间的书有三种,一为宇宙自然的书,二为我脑中固有的书,三为古今人所著的书。我辈当以第一种、第二种融合读之,至于第三种,不过借以引起我脑中蕴藏之理而已或供我之印证而已。我所需于第三种者,不过如是。中国之书,已足供我之用而有余,安用疲敝精神,读西洋译本为?
我读书的秘决,是"跑马观花"四字,甚至有时跑马而不观花。中国的花圃,马儿都跑不完,怎能说到外国?人问:"你读书既是跑马观花,何以你这《厚黑丛话》中,有时把书缝缝里细微事说得津津有味?"我说:"说了奇怪!这些细微事,一触目即刺眼。我打马飞跑时,瞥见一朵鲜艳之花,即下马细细赏玩。有时觉得芥子大的花儿,反比斗大的牡丹更有趣味,所以书缝缝里细微事,也会跳入《厚黑丛话》中来。
我是懒人,懒则不肯苦心读书,然而我有我的懒人哲学。古今善用兵者,莫如项羽,七十余战,战无不胜,到了乌江,身边只有二十八骑,还三战三胜。然而他学兵法,不过略知其意罢了。古今政治家,推诸葛武侯为第一,他读书也是只观大略。陶渊明在诗界中,可算第一流,他乃是一个好读书不求甚解的人。反之,熟读兵书者莫如赵括,长平之役,一败涂地。读书最多者莫如刘歆,辅佐王莽,以周礼治天下,闹得天怒人怨。注《昭明文选》的李善,号称书簏,而作出的文章就不通。书这个东西,等于食物一般,食所以疗饥,书所以疗愚。饮食吃多了不消化,会生病,书读多了不消化,也会作怪。越读得多,其人越愚,古今所谓书呆子是也。王安石读书不消化,新法才行不走。程伊川读书不消化,才有洛蜀之争。朱元晦读书不消化,才有庆元党案,才有朱陆之争。
世界是进化的,从前的读书人是埋头苦读,进化到项羽和诸葛武侯,发明了读书略观大意的法子。夫所谓略观大意者,必能了解大意也。则并大意亦未必了解。再进化到厚黑教主,不求甚解,进化到了陶渊明,好读书不求甚解,则并大意亦未必了解。再进化到厚黑教主,不求甚解,而并且不好读书。将来再进化,必至一书不读,一字不识,并且无理可解。呜呼,世无慧能,斯言也,从谁印证?
厚黑原理(心理与力学)
达尔文学说之修正
我同友人谈及达尔文,友人规戒我道:"李宗吾,你讲你的厚黑学好了,切不可涉及科学范围。达尔文是生物学专家,他的种源论,是积数十年之实验,把昆虫草木,飞禽走兽,一一考察遍了,证明不错了,才发表出来,是有科学根据的。你非科学家,最好是不涉及他,免闹笑话。"我说道:"达尔文可称科学家,难道我李宗吾不可称科学家吗?二者相较,我的学力,还在达尔文之上,何以故呢?他的种源论,是说明禽兽社会情形,我的厚黑学,是说明人类社会情形,他研究禽兽,只是从旁视察,自身并未变成禽兽,与之同处,于禽兽社会情形,未免隔膜,我则居然变成人,并且与人同处了数十年,难道我的学力,不远在达尔文之上?达尔文在禽兽社会中,寻出一种原则,如果用之于禽兽社会,我们尽可不管,而今公然用到人类社会来了,我们当然可以批驳他,人类社会中,寻得出达尔文这类科学家,禽兽社会中,寻不出达尔文这类科学家,足证两种社会截然不同,故达尔文的学说,不适用于人类社会。"
今人动辄提科学家三家,恐吓我辈普通人,殊不知科学家聪明起来,比普通人聪明百倍,糊涂起来,也比普通人糊涂百倍。牛顿可称独一无二的科学家,他养有大小二猫,有天命匠人在门上开一大小二洞,以便大猫出入大洞,小猫出入小洞。任何人都知道:只开一大洞,大小二猫俱可出入,而牛顿不悟也,这不是比普通人糊涂百倍吗?牛顿说:地心有吸力,我们固然该信从,难道他说"大猫出入大洞,小猫出入小洞",我们也信得吗?所以我们对于科学家和学说,不能不慎重审择,谨防他学说里面藏牛顿的猫洞。
因为科学家有时比普通人糊涂百倍,所以专家之学说,往往不通,例如,斯密士岂非经济家,而他的学说就不通。我辈之话,不足为证,难道专家之批评,都不可信吗?……呜呼,诸君休矣,举世纷纷扰扰,闹个不休者,皆达尔文、斯密士……诸位科学家之赐也。
达尔文讲竞争,一开口,即是豺狼也,虎豹也,鄙人讲厚黑,一开口,即是曹操也,刘备也,孙权也。曹刘诸人,是千古人杰,其文明程度,不知高出豺狼虎豹若干倍,他且不论,单是我采用的标本,已比达尔文采的标本高得多了。所以基于达尔文的学说造出的世界,是虎狼世界,基于鄙人的学说造出的世界,是极文明的世界,达尔文可称科学家,鄙人当然可称科学家,不过达尔文是生物学的科学家,鄙人是厚黑学的科学家罢了。
达尔文研究生物学数十年,把全世界的昆虫草木,飞禽走兽,都研究完了,独于他实验室中有个高等物,未曾研究,所以他的学说,就留下破绽。请问甚么高等动物?答曰:就是达尔文本身,他把人类社会忽略了,把自己心理和行为忽略了,所以创出的学说,不能不有破绽。
达尔文实验室中,有个高等动物,他既未曾研究,我们无妨替他研究,达尔文一生下地,我们就用采集动物标本的法子,把他连儿带母活捉到中国来,用中国的白米饭把他喂大,我们用达尔文研究动物的法子,从旁视察,一直到他老死,就可发见他的学说是自相矛盾的。
达尔文一生下地,就拖着母亲之乳来吃,把母亲的膏血吸入腹中,如不给他吃,他就大哭不止,估着要吃,这可说是生存竞争,从这个地方视察,达尔文的学说莫有错;长大点能吃东西了,母亲手中拿一糕饼,他见了伸手来索,母亲不给他,放在自己口中,留半截在外,他立会伸手,把糕饼从母亲口中取出,放在他的口中。母亲抱着他吃饭,他就伸手来拖母亲之碗,如不提防,即会坠地打烂,这种现象,也是生存竞争,达尔文的学说也莫有错;若是再大点,自家能端碗吃饭了,他一上桌,就递一个空碗,请母亲与他盛饭,吃了又请母亲盛,母亲面前,现放着满满一碗饭,他再不去抢了,竞争的现象,忽然减少,岂非很奇的事吗?再大点,他自己会往甑中盛饭,再不要母亲与他盛,有时甑中饭不够,他未吃饱,守着母亲哭,母亲把自己的饭分半碗与他吃,他才好了,母亲不分与他,他断不能去抢。更大点,饭不够吃,母亲把自己碗中的饭分与他吃,他不要,他自己会拿囊中之钱在街上买食物来吃。到了此时,竞争的现象,一点莫有,岂不更奇吗?这是小孩下地时,只看见母亲身上之乳,大点即看见母亲碗中之饭,再大点即看见甑中之饭,更大点即看见街上之食物;不特此也,达尔文长大成人,学问操好了,当大学教授了,有穷亲友向他告贷,他就慨然给予,后来金钱充裕,还拿钱来做慈善事业或谋种公益,这种现象,与竞争完全相反,岂非奇之又奇?于此我们可以定出一条原则:"同是一个人,智识越进步,眼光越远大,竞争就越减少。"达尔文著书立说,只把当小孩时估食母亲之乳抢夺母亲口中糕饼这类事告诉众人,不把他当教授时施舍金钱、周济家人,做慈善事业这类事告诉众人,此达尔文学说之应修正者一。
达尔文当小孩时抢夺食物,有一定的规律,就是:"饿了就抢,饱了就不抢。"不惟不抢,并且让他吃,他都不吃。但有一个例外,见了好吃的东西,母亲叫他不要多吃,他不肯听,结果多吃了不消化,得下一场大病。由此知食物以饱为限,过饱即有弊害。我们可以定出第二第原则:"竞争以适合生存需要为准,超过需要以上,就有弊害。"达尔文只说当小孩时,会抢夺食物,因而长得很肥胖,并不说因为食物多了,反得下病,于是达尔文之竞争,遂成了无界或之竞争,欧入崇信其说,而世界遂纷纷大乱,此达尔文学说之应修正者二。
达尔文说:"万物都是互相竞争,异类则所需食物不同,竞争还不激烈,惟有同类之越相近者,竞争越激烈。虎与牛竞争,不如虎与虎竞争之激烈,狼与羊竞争,不如狼与狼竞争之激烈,欧洲人与他洲士人竞争,不如欧洲各国互相竞争之激烈。"他这个说法,证以第一次欧洲大战,诚然不错,但是达尔文创出这种学说,他自己就把他破坏了。达尔文的本传上说:"1858年,他的好友荷理士,从南美洲寄来一篇论文,请他代为刊布,达尔文读这篇论文,恰与自己十年来苦力思索得出的结果完全相合,自己非常失望。落在别人,为争名誉起见,一定起嫉妒心,或者会湮没他的稿子,乃达尔文不然,直把这篇论文交与黎埃儿和富伽二人发布。二人知达尔文平日也有这样的研究,力劝他把平日研究所得著为论文,于1858年7月1日,与荷理士论文同时发布,于是全国学者,尽都耸动。"本传之言如此,在替他作传的人,本是极力赞扬他,实际上是攻击他,无异于说:他的学说:根本不能成立。何以故呢?他与荷理士同是欧洲人,较之他洲人更相近,同是英国人,较之其他欧洲人更相近,他二人是相好的朋友,较之其他英人更相近,并且同是研究生物学的人,较之其他朋友更相近,荷理士的著作,宣布出来,足以夺去达尔文之名,于他最有妨害,达尔文不压抑他,反替他宣布,岂不成了同类中越相近越不竞争吗?达尔文是英国人,对于同类,能够这样退让,何以欧战中,那些英国人,竞争那么激烈?我们可以定出第三条原则:"同是一国的人,道德低下者,对于同类,越近越竞争,道德高尚者,对于同类,越近越退让。"达尔文不把自己让德可风的事指示众人,偏把他本国侵夺同洲同种的事指示众人,此达尔文学说之应修正者三。
达尔文说:"竞争愈激烈,则最适者出焉。"这个说法,又是靠不住的。第一次欧战之激烈,为有史以来所未有,请问达尔文:此次大战结果,哪一国足当最适二字?究其实战败者和战胜者,无一非创痛巨深。他这个说法,岂非毫无征验?乃返观达尔文不与荷理士竞争,反享千古大名,足当最适二字,他这个公例,又是他自己破坏了。他的论文,与荷理士同时发表后,他又继续研究,于一千八百五十九年十一月发布《种源论》,从此名震全球。荷理士之名,几于无人知道,这是由于达尔文返而自奋,较荷理士用力更深之故。我们可以定出第四条原则:"竞争之途径有二:进而攻人者,处处冲突,常遭失败:返而自奋者,不生冲突,常占优胜。"达尔文不把自己战胜荷理士之秘诀教导众人,偏把英国掠夺印度的方法夸示天下,此达尔文学说之应修下者四。
有人问:我不与人竞争,别人要用强权竞争的策略,向我进攻,我将奈何?答曰:这是有办法的,我们可以定出第五条原则:"凡事以人己两利为主,二者不可得兼,则当利人而无损于己,抑或利己而无损于人。"有了这条原则,人与我双方兼顾,有人来侵夺,我抱定"不损己"三字做去,他能攻,我能守,他又其奈我何?此达尔文学说之应修正者五。
达尔文说,人类进化,是由于彼此相争,我们从各方面考察,觉得人类进化,是由于彼此相让。因为人类进化,是由于合力,彼此能够相让,则每根力线,才能向前直进,世界才能进化。譬如,我要赶路,在路上飞步而走,见有人对面撞来,我当侧身让过,方不耽误行程。照达尔文的说法,见人对面撞来,就应该把他推翻在地,沿途有人撞来,沿途推翻,遇着行人挤做一圈,我就从中间打出一条路,向前而走。请问世间赶路的人,有这种办法吗?我们如果要讲"适者生存",必须懂得这种相让的道理,才是适者,才能生存。由达尔文的眼光看来,生物界充满了相争的现象,由我们的眼光看来,生特界充满了相让的现象,试入森林一看,即见各树俱是枝枝相让,叶叶相让,所有树枝树叶,都向空处发展,厘然秩然。树木是无知之物,都能彼此相让,可见相让乃是生物界之天然性,因为不相让,就不能发展,凡属生物皆然。深山禽鸟相鸣,百兽聚处,都是相安无事之时多,彼此斗争之时少。我辈朋友往还之际,也是相安无事之时多,彼此斗争之时少。我们可以定出第六条原则:"生物界相让者其常,相争者其变。"达尔文把变例认为常例,似乎莫有对,事势上遇着两相冲突的时候,我们就该取法树枝枝叶,向空处发展。王猛见了桓温,而改仕苻秦,恽寿平见了王石谷之山水,而改习花卉,皆所谓向空处发展也。大宇宙之中,空处甚多,也即是生存之方法甚多,人与人无须互相争夺,此达尔文学说之应修正者六。
依达尔文的说法,凡是强有力的,都该生存,我们从事实上看来,反是强有力者先消灭。洪荒之世,遍地是虎豹,他的力比人更大,宜乎人类战他不过了,何以虎豹反会绝迹?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前,德皇势务最大,宜乎称雄世界,何以反会失败?袁世凯在中国势力最大,宜乎成功,何以反会失败?有了这些事实,所以达尔文的学说,就发生疑点。我们细加推究,即知虎豹之被消灭,是由全人类都想打他,德皇之失败,是由全世界都想打他,袁世凯之失败,是由全中国都想打他。思想相同,就成为方向相同之合力线,虎豹也,德皇也,袁世凯也,都是被合力打败的。我们可以定出第七条原则:"进化由于合力。"懂得合力的就生存,违反合力的就消灭,懂得合力的就优胜,违反合力的就劣败。像这样的观察,则那些用强权欺凌人的,反在天然淘汰之列。此达尔文学说之应修正者七。
达尔文的误点,可再用比喻来说明:假如我们向人说道:生物进化,犹如小儿身体一天一天的长大。"有人问:"小儿如何会长大?"我们答道:"只要他不死,能够生存,自然会长大。"问"如何才能生存?"答:"只要有饭吃,就能够生存。"问:"如何才有饭吃?"我们还未回答,达尔文从旁答道:"你看见别人有饭,就去抢,自然就有饭吃,越吃得多,身体越长得快。"诸君试看:达尔文的答案,错莫有错?我们这样的研究,即知达尔文说生物进化莫有错,说进化由于生存莫有错,说生存由于食物也莫有错,惟最末一句,说食物由于竞争就错了。我们只把他最末一句修正一下,就对了。问:"怎样修正?"就是通常所说的:"有饭大家吃。"平情而论,达尔文教人竞争,无有限度,固有流弊,我们教人相让,无有限度,也有流弊。问:如何才无流弊?我们可以定出第八条原则:"对人相让,以让至不妨害我之生存为止,对人竞争,以争至我能够生存即止。"此达尔文学说之应修正者八。
综而言之,人类由禽兽进化而来,达尔文以禽兽社会之公例施之人类,则是返人类于禽兽,这自违进化之说,而况乎禽兽相处,亦未必纯然相争也。他的学说,可分两部分看。他说"生物进化",这部分是指出事实。他说"生存竞争,弱肉强食",这部分是解释进化之理由,事实莫有错,理由错了。一般人因为事实不错,遂误以为理由也不错,殊不知:进化之原因多端,相争能进化,相让能进化,不争不让,返而致力于内部,也能进化。又争又让,改而向空处发展,也能进化。其或具备他种条件,如克鲁泡特金所谓互助,我们所谓合力,也未尝不能进化。达尔文置诸种原因于不顾,单以竞争为进化之惟一原因,观察未免疏略。兹断之曰:达尔文发明"生物进化",等于牛顿发明"地心吸力",是学术界千古功臣,惟有他说"生存竞争",因而倡言"弱肉强食",流弊无穷,我们不得不加以修正。
怕老婆的哲学
大凡一国之成立,必有一定重心,我国号称礼教之邦,首重的就是五伦。古之圣人,于五伦中,特别提出一个孝字,以为百行之本,故曰:"事君不忠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战阵无勇非孝也。"全国重心在一个孝字上,因而产出种种文明,我国雄视东亚数千年良非无因也。自从欧风东渐,一般学者大呼礼教是吃人的东西,首先打倒的就是孝字,全国失去重心,于是谋国就不忠了,朋友就不信了,战阵就无勇了,有了这种现象,国家焉得不衰落,外患焉得不欺凌?
我辈如想复兴中国,首先要寻出重心,然后才有措手的地方。请问:应以何者为重心?难道恢复孝字吗?这却不能,我国有谋学者,戊戌政变后,高唱君主立宪,后来袁世凯称帝,他首先出来反对,说道:"君主这个东西,等于庙中之菩萨,如有人把他丢在厕坑内,我们断不能洗净供起,只好另塑一个。"他这个说法,很有至理,父子间的孝字不能恢复,所以我辈爱国志士,应当另寻一个字,以代替古之孝字,这个字仍当在五伦中去寻。
五伦中君臣是革了命的,父子是平了权的,兄弟朋友之伦,更是早已抛弃了,犹幸五伦中尚有夫妇一伦,巍然独存。我们就应当把一切文化,建筑在这一伦上,全国有了重心,才可以说复兴的话。
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积爱成孝,所以古时的文化建筑在孝字上。世间的丈夫,无不爱其妻也,积爱成怕,所以今后的文化,应当建筑在怕字上。古人云:"天下岂有无父之国哉",故孝字可以为全国重心,同时可说,"天下岂有无妻之国哉",故怕字也可以为全国重心,这其间有甚深的哲理,诸君应当细细研究。
我们四川的文化,无一不落后,惟怕学一门,是很可以自豪的。河东狮吼,是怕学界的佳话,此事就出在我们四川。其人为谁?即是苏东坡所做方山子传上的陈〔忄造〕季常。他是四川青神人,与东坡为内亲;他怕老婆的状态,东坡所深知,故作诗赞美之曰:"忽闻河东狮子吼,挂杖落手心茫然。"四川出了这种伟人,是应当特别替他表扬的。
我们读方山子传,只知他是高人逸事,谁知他才是怕老婆的祖师。由此知:怕老婆这件事,要高人逸士才做得来,也可说:因为怕老婆才成为高人逸士。方山子传有曰:"环堵萧然,而妻子奴婢,皆有自得之意。"俨然瞽腴底豫气象。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亦无不是的妻子,虞舜遭着父顽母嚣,从孝字做工夫,家庭卒收底豫之效;陈季常遭着河东狮喉,从怕字做工夫,闺房中卒收怡然自得之效,真可为万世师法。
怕老婆这件事,不但要高人逸士才做得来,并且要英雄豪杰才做得来。怕学界的先知先觉,要首推刘先生,以发明家而兼实行家。他新婚之夜,就向孙夫人下跪,后来困处东吴,每遇着不了的事,就守着老婆痛哭,而且常常下跪,无不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他发明这种技术,真可渡尽无边苦海中的男子。诸君如遇河东狮吼的时候,把刘先生的法宝取出来,包管闺房中呈祥和之气,其乐也融融,其乐也泄泄。君子曰,刘先生纯怕也,怕其妻施及後人;怕经曰:"怕夫不匮,永锡尔类",其斯之谓欤。
陈季常生在四川。刘先生之坟墓,至今尚在成都南门外。陈刘二公之後,流风余韵,愈传愈广,怕之一字,成了四川的省粹。我历数朋辈交游中,官之越大者,怕老婆的程度越深,几乎成为正比例。诸君闭目细想,当知敝言不谬。我希望外省到四川的朋友仔仔细细,领教我们的怕学,碾转传播,把四川的省粹,变而为中华民国的国粹,那么,中国就可称雄了。
爱亲爱国爱妻,原是一理。心中有了爱,表现出来,在亲为孝,在国为忠,在妻为怕,名词虽不同,实际则一也。非读书明理之士,不知道忠孝,同时非读书明理之士,不知道怕。乡间小民,往往将其妻生捶死打,其人率皆蠢蠢如鹿豕,是其明证。
旧礼教注重忠孝二字,新礼教注重怕字,我们如说某人怕老婆,无异誉之为忠臣孝子,是很光荣的。孝亲者为"孝子",忠君者为*忠臣",怕婆者当名"怕夫"。旧日史书有"忠臣传",有"孝子传",将来民国的史书,一定要立"怕夫传"。
一般人都说四川是民族复兴根据地,我们既负了重大使命,希望外省的朋友,协同努力,把四川的省粹,发扬光大,成为全国的重心,才可收拾时局,重整山河,这是可用史事来证明的。
东晋而后,南北对峙,历宋齐梁陈,直到隋文帝出来,才把南北统一,而隋文帝就是最怕老婆的人。有一天独孤皇后发了怒,文帝吓极了,跑在山中,躲了两天,经大臣杨素诸人,把皇后的话说好了,才敢回来。兵法曰:"守如处女,出入脱兔。"怕经曰:"见妻如鼠,见敌如虎。"隋文帝之统一天下也宜哉!闺房中见了老婆,如鼠子见了猫儿,此守如处女之说也;战阵上见了敌人,如猛虎之见群羊,此出如脱兔之说也。聊斋有曰:"将军气同雷电,一入中庭,顿归无何有之乡;大人面若冰霜,比到寝门,遂有不堪问之处。"惟其入中庭而无何有,才能气同雷电,惟其到寝门而不堪问,才能面若冰霜,彼蒲松龄乌足知之。
隋末天下大乱,唐太宗出来,扫平群雄,平一海内。他用的谋臣,是房玄龄。史称房谋杜断,房是极善筹谋之人,独受着他夫人之压迫,无法可施,忽然想到:唐太宗是当今天子,当然可以制服她,就诉诸太宗。太宗说:"你喊她来,等我处置她。"哪知房太太,几句话,就说得太宗哑口无言,私下对玄龄道:"你这位太太,我见了都害怕,此后你好好服从她的命令就是了。"太宗见了臣子的老婆都害怕,真不愧开国明君。当今之世,有志削平大难者,他幕府中总宜多延请几个房玄龄。
我国历史上,不但要怕老婆的人才能统一全国,就是偏安一隅,也非有怕老婆的人,不能支持全局。从前东晋偏安,全靠王导谢安,而他二人,都是怕学界的先进。王导身为宰相,兼充清谈会主席,有天手持麈尾,坐在主席位上,正谈得高兴,忽报道:"夫人来了",他连忙跳上犊车就跑,把麈柄颠转过来,用柄将牛儿乱打。无奈牛儿太远,麈柄太短,王丞相急得没法。后来天子以王导功大,加他九锡,中有两件最特别之物,曰:"短辕犊","长柄麈"。从此以後王丞相出来,牛儿挨得近近的,手中麈柄是长长的,成为千古美谈。孟子曰:"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王丞相对于他的夫人,可真可谓孤臣孽子了,宜其事功彪柄。
符坚以百万之师伐晋,谢安围棋别墅,不动声色,把符坚杀得大败,其得力全在一个怕字。"周婆制礼",这个典故,诸君想还记得,谢安的太太,把周公制下的礼改了,用以约束丈夫。谢安在他夫人名下,受过这种严格教育,养成养成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习惯,符坚怎是他的敌手。
符坚伐晋,张夫人再三苦谏,他怒道:"国家大事,岂妇人女子所能知。"这可谓不怕老婆了,后来淝水一战,望见八公山上草木,就面有惧色,听见风声鹤唳,皆以为晋兵,他胆子怯得个这样,就是由于根本上,欠了修养的缘故。观于谢安符坚,一成功,一失败,可以憬然悟矣。
有人说外患这样的猖獗,如果再提倡怕学,养成怕的习惯,日本一来,以怕老婆者怕之,岂不亡国吗?这却不然,从前有位大将,很怕老婆,有天愤然道:"我怕她做甚?"传下将令,点集大小三军,令人喊他夫人出来,厉声道:"喊我何事?"他惶恐伏地道:"请夫人出来阅操。"我多方考证,才知道这是明朝戚继光的事。继光行军极严,他儿子犯了军令,把他斩了,夫人寻他大闹,他自知理亏,就养成怕老婆的习惯。谁知这一怕反把胆子吓大了,以後日本兵来,就成为抗日的英雄。因为日本虽可怕,总不及老婆之可怕,所以他敢于出战。诸君读过希腊史,都想知道斯巴达每逢男子出征,妻子就对他说道:"你不战胜归来,不许见我之面。"一个个奋勇杀敌,斯巴达以一蕞尔小国,遂崛起称雄,倘平日没有养成怕老婆的习惯,怎能收此良果?
读者诸君,假如你的太太,对于你,施下最严酷的压力,你必须敬谨承受,才能忍辱负重,担当国家大事,这是王导、谢安、戚继光诸人成功秘诀。如其不然,定遭失败。唐朝黄巢造反,朝廷命某公督师征剿。夫人在家,收拾行李,向他大营而来。他听了愁眉不展,向幕僚说道:"夫人闻将南来,黄巢又将北上,为之奈何?"幕僚道:"为公计,不如投降黄巢的好。"此公卒以兵败伏法。假令他有胆量去迎接夫人,一定有胆量去抵抗黄巢,决不会失败。
我们现处这个环境,对日本谈抗战,对国际方面,谈外交手腕,讲到外交,也非怕学界中人,不能胜任愉快。我国外交人才,李鸿章为第一。鸿章以其女许张佩伦为妻,佩伦年已四十,鸿章夫人,嫌他人老,寻着鸿章大闹。他埋头忍气,慢慢设法,把夫人的话说好,卒将其女嫁与佩伦。你想:夫人的交涉都办得好,外国人的交涉,怎么办不好?所以八国联军,那么困难的交涉,鸿章能够一手包办而成。
基于上面的研究,我们应赶急成立一种学会,专门研究怕老婆的哲学,造就些人才,以备国家缓急之用。旧礼教重在孝字上,新礼教,重在怕字上。古人求忠臣于孝子之门,今后当求烈士于怕夫之门。孔子提倡旧礼教,曾著下一部《孝经》,敝人忝任黑厚教主,有提倡新礼教的责任,特著一部《怕经》,希望诸君,不必高谈*裁矗*只把我的《怕经》,早夜虔诵百遍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