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我是书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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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功:别说我是书法家
作者:余玮
据说,老人托病不写字时,就在门上贴几个字:“大熊猫病了。”
北京师范大学校园东门影壁上“学为人师行为世范”的八字校训,是北师大的校训,也是中国师范教育的座右铭。这字是由启功先生书写的,但少有人知还是启老先生拟定的,是他用70年的“学”和“行”浇灌而成。
启老住在北师大院内一套普通的房子里,十余平方米的书房兼画室被书柜、沙发、画案挤得只剩下一米宽的狭长过道。为人和外表一样,启功是极平易谦和的,安然慈祥地微笑着,诙谐幽默。启老说,现在他的长辈没了,同辈也有很多不在了,90年好像一眨眼就过来了。他现在最不愿意过生日,所以北师大把给他办90岁生日的活动改成了祝贺他从教70年的研讨会。“有人见了我说我还能活十年二十年,我就会问他是不是姓阎?他问为什么姓阎,我就会告诉他只有阎王爷掌握着生死簿,你如果不是姓阎,怎么能知道我能活几天?”
启功不爱看电影,并声称绝不看悲剧,理由是“人生何必自个儿找不痛快”。所以,平常他只看电视,并多看速战速决的电视和相声。和其他长寿老人一样,启功性情开朗乐观、幽默风趣。据说,某日有一个专门假冒启功书法的人去书画店销售赝品,恰巧被先生堵住。作伪者尴尬恐慌无地自容,哀求老先生高抬贵手。不料启功只是宽厚地笑道:“你要真是为生计所迫,仿就仿吧,可千万别写反动标语啊!”
老先生已经九十多岁了,被戏称为比大熊猫还要珍贵的“国宝”。据说,老人托病不写字时,就在门上贴几个字:“大熊猫病了。”想来真让人莞尔,这童心未泯的老头儿真是可爱极了。对于经历过的种种人生坎坷,启老笑言“谁难受谁知道”,但他宠辱不惊,把坎坎坷坷都变成了身上幽默的细胞。比如他的学生总爱称他为“博导”,启老便言:“我是‘拨倒’,一拨就倒,一驳就倒。”他被任命为国家文史馆馆长,别人告诉他这是“部级”,他则打趣地说:“不急,我不急!”一回,路遇学子,人家问他最近怎样,他慢悠悠地答:“不好,鸟呼了。”众人不解,启功老先生便笑着解释:“一场大病,差一点乌呼了,鸟字不是乌字差一点吗?”众人皆乐。
启老经常外出讲学,每当此时,主持人一般都要说“下面请启老做指示”,启老接上去的话却是:“指示不敢当,因为我的祖先活动在东北,是满族,属少数民族,历史上通称‘胡人’,所以在下所讲,全是不折不扣的‘胡说’……”启功是满清皇族的后裔,但到启功这一辈时,家道已日渐衰败了,年轻时受了不少磨难。提起这些时,老人总是略而不谈,他只说他是满人,祖上是爱新觉罗“部落”,他说很多人给他写信时,总爱这样写:爱新觉罗·启功,启功就在信上贴个条儿:“查无此人。”然后退回去。他说自己的姓名就是启功,没有爱新觉罗这个姓,去公安局查名儿,你找不到爱新觉罗·启功,只有启功这两个字。
一生淡泊名利的启功,襟怀博大,就连他的谦逊也别具幽默。早在1978年,启功66岁风头正劲时,就曾经撰写过一篇《自撰墓志铭》。铭文曰:“中学生,副教授。博不精,专不透。名虽扬,实不够。高不成,低不就。瘫趋左,派曾右。面微圆,皮欠厚。妻已亡,并无后。丧犹新,病照旧。六十六,非不寿。八宝山,渐相凑。计平生,谥曰陋。身与名,一齐臭。”谁读了这首打油诗,都会忍俊不禁,这也足见其为人风格之一斑了。
现在启功先生已逾90高龄了,距写这首《墓志铭》又过了二十多个年头。二十多年来,他对待声名、职位、生死一直是这样谦逊、达观、诙谐。这些年,他身体不是很好,常闹些不大不小的毛病。前些年因心脏病几次住院,他就笑对人说:“嗨,我的心坏了坏了的!”一个人对于生死能如此豁达,对于名位权势就不会放在心上了。
亲戚叮咛了一句:“画好后千万不要题字,要请别人代笔完成。”启功的心骤然冷却了
启功幼时看到祖父拿着笔蘸上墨彩,在扇面上涂抹几笔,就勾勒出活灵活现的花鸟竹石,便萌生了要学习画画的强烈愿望,于是也拿起了笔。而后在祖父的引导下,他师承贾羲民、吴镜汀学习画画,且渐渐有了起色,得到了亲友们的赞许。一次,有位亲戚让他画一幅画儿,并说要装裱悬挂起来。当启功雀跃着铺好了纸,亲戚叮咛了一句:“画好后千万不要题字,要请别人代笔完成。”这意思很明白,就是看不上他的字。这一下,启功的心骤然冷却了。这对他来说,不啻是莫大的耻辱。当时他年龄虽小,受到的伤害却极大。当他再提笔时,便觉得这支毛笔竟然沉重得不能运动。于是,启功暗自下决心,一定要学好字,练好字,给看不起他的字的人看一看。后来启功成了书法大家。这个成功,也许应归功于那位无心伤害他的亲友。
成为大名鼎鼎的书法家后,慕名求字者自然不少,启功则不论尊卑,凡有所请,便欣然从命,不忍拂意。先生作书,不择砚墨,宣纸下垫几张旧报纸,口占诗句,握管直书,玑珠满纸,章法天成。盛名之下的启功很累,但启老先生却始终保持着宽容大度、豁达幽默的处世态度。
为人随和的启功先生,又是一个极认真的人,绝不随声附和。凡是题写公开出版的书刊名或是牌匾时,他必定写简体字。有人做过调查,北京市所有书法家题字的立交桥中,只有启先生题写的“建国门桥”是规范的简体字。启先生说:“别的桥都是名人题写的,我不够名人资格,所以只能老老实实地按规范字写。”有人问他是不是爱写简体字,他正色道:“这不是爱写不爱写、好看不好看的问题,汉字规范化是国家法律规定的,法律规定的我就得执行。”
随着电脑成为不可或缺的工具,人们逐渐摆脱了传统的笔墨纸砚,越来越多的人习惯用电脑“写”字,还希望电脑“写”多种风格的好字。在方正集团推出方正启体等18款新字体时,启功应邀来到方正集团字模部现场,饶有兴趣地观看了电脑造字过程的演示,并就电脑造字提出了建设性的意见。作为著名书法家的启功先生对于将传统书法艺术与现代电脑技术的结合大加赞赏,连说三个“好”字。如今,以之为源的方正启体点画活泼,体势清朗,眉目清秀,体态大方,体现了启体典雅遒丽、超迈潇洒的书法风格,具有明快大方的特点。
他早就笑称:“我就差公厕没写字了。”可是,启老并不认为自己是书法家
书法家启功,谁人不知。但这话却偏偏有人不承认,而且说这话的不是旁人,正是启功老先生自己。那是《东方之子》的名人访谈节目,记者是把启功先生作为大书法家来采访的。可是启功首先声明他不是一个书法家,他说他首先是一个教师,然后勉强算是一个画家,书法只是他的业余爱好而已。
的确,启功诗书画成就斐然,并曾荣获“中国书法艺术终身成就奖”,但书画却非主业。其主业文史,一生教授古典文学、汉语,研究古代文学、史学、经学、语言文字学、禅学,著有《汉语现象论丛》《诗文声律论稿》《古代字体论稿》等。他熟知清史,曾经7年点校《清史稿》;20世纪50年代曾注释《红楼梦》。
他的字,确实是遍及全国,随处可见,因为他比较好说话,几乎是各行各业,有求必应,让写匾就写匾,让题签就题签。他早就笑称:“我就差公厕没写字了。”可是,启老
并不认为自己是书法家。他说:“小时练过字,但也只一般,后来教书的时候,陈垣校长对写字很重视,他说你要给学生批改作文,学生的字比你漂亮,你心里会是什么滋味?冲着陈校长的这句话,我更是好好练字,所以如要说我的字好,顶多是个冒充的书法家。”
启功年幼时,祖父疼爱他,让他拜雍和宫的老喇嘛为师。一岁丧父,10岁时又失去曾祖父、祖父。因偿还债务,家道已经败落得一贫如洗,以致启功无力求学。在曾祖父门生的帮助下,他才勉强入校学习。1933年,21岁的启功虽说没有读完中学,而笔下的书画文章却有了佼佼之色。祖父的门生傅增湘拿着启功的作品,找到了当时辅仁大学的校长陈垣。为了启功的生计,陈垣帮他找到了在辅仁大学附属中学教国文的职业。家境贫寒的启功,能有这份工作实属不易。可是,虽然他兢兢业业地教书,还是被辞退了。理由很简单,他中学没有毕业,没有文凭。
启功悲凉地走出校门。既然是书生,就只好用书生之法讨生活,于是他终日习书作画,以卖字画为生。1935年,经陈垣介绍,启功又站在了辅仁大学美术系的讲坛上。只是又因为他没有文凭,而被再度辞退。
两次被“炒”的启功并未心灰意冷。他清醒地意识到,惟有自强不息,提高自己的真才实学,数倍高于别人,才能立稳脚跟。古道热肠的陈垣第三次介绍他到辅仁大学教大一国文,他又第三次站在了讲台上,并成为一位没学历的大学教授。今天,启功说:“当时师生之谊,有逾父子。”
从那时起,他便养成了在学术上务实、求真的习惯,几十年从未放松对自己的要求。他先后教过中国文学、中国美术和唐宋诗词、历代散文选等课程,也由助教晋升为讲师、副教授。新中国成立后,院系调整,启功继续在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任教。
虽然没有很高的学历,但他很早就名满学界和书画界,在全国也堪称妇孺皆知。当然,一般人知道他,多是因为他字写得好,被誉为“中华第一笔”。不过,他对自己的评价是“
字不如画,画不如文物鉴定”,说因为写字不像画画费事,所以他也乐意写字,因而也就写得多,影响大。这样说,当然是自谦语,但也不无道理。也因此,他不太喜欢人称他“书法家”,而更愿意人称他“教授”、“学者”。
书法家,文物家,史学家,所有的光环在他看来都是“副业”。他说:“我的主业是教师。”但他又从不以“教人者”自居,而总是那样谦虚自抑,不让人称是他的“学生”。当年的恩师怎样对待他,他如今就怎样对待他的学生。
有人指着赝品问:“启老,这是您写的吗?”启老听了,微微一笑:“比我写得好。”
启功几十年过惯了穷日子,现在条件改善了,他的书画作品若论价何止“一字千金”,但生活上并没有多大变化,仍然是粗茶淡饭,土鞋布衣。他的住所除了有几张极普通的沙发可供人安坐,其他都是老旧家具,还不及一般人家的装修和陈设,不知道的人怎么也不会想到住房的主人竟会是“国宝”级的人物。“我主张生活俭朴,室内家具全是多年不变的老面孔。朋友和学生们来访,只有一杯清茶。可是他们知道我的喜好,来时从不空手,这个送来个洋娃娃,那个带来只玩具熊。我的书柜日益变得名不副实,成了十足的玩具王国。看着那些可爱的小宝贝,我有时会不自觉地笑出声来,好像又回到了童年。”
集诗、书、画和文物鉴赏于一身的启功,是享誉国内外的专家学者。他对历代作品特征、作者风格了然于心,见识卓异,加上他有丰富的文物知识和文史修养,又熟谙典故,
劣品和赝品总逃不过他的目光。难以理解的是,他于个人的作品从不看重。有个铺子是“造假作品”的专卖店,标价不高,有人看了问店主:“是真的吗?”店主也挺痛快:“真的能这个价钱吗?”后来启老听说了这件事,就来到这个铺子,一件一件看得挺仔细。启先生谁不认识呀!有人就过来问:“启老,这是您写的吗?”启老听了,微微一笑说:“比我写得好。”在场的人全都大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启老又改口了:“这是我写的。”事后他向我们解释,他说:“人家用我的名字写字,是看得起我,再者,他一定是生活困难缺钱,他要是找我来借钱,我不是也得借给他?”他撰文称赞明代文征明、唐寅等人,说当时有人伪造他们的书画,他们不但不加辩驳,甚至在赝品上题字,使穷朋友多卖几个钱。让那些穷苦小名家得几吊钱维持一段生活,而有钱人买了真题假画,损失也不会多么大。这观念虽不合知识产权保护潮流,却体现出启功一向的仁者情怀。
尽管社会活动很多,启功的家中常常从早到晚,宾客不断,但无论多忙,他从不拒绝学生的请教。他至今仍坚持带研究生,并每周把学生找到家里,一讲就是半天。发现学生的古典文学基础差,他就特意为学生开设国学基本知识课,讲课范围涉及甚广,还经常指导学生作古文,写古诗,填词曲,甚至对学生的作业一字一句地加以批改。启功越来越感到时间不够用,他要把自己一生的研究、学习的心得和经验,尽可能多地留给后人。为了整理论文和书稿,他经常晚上静下来加班加点。有时,为了不打断思路而通宵不眠。
启功在《“上大学”》一文中特别强调,“恩师陈垣这个‘恩’字,不是普通恩惠之‘恩’,而是再造我的思想、知识的恩谊之恩!”为感谢陈垣先生对自己的培养并作永久纪念,启功于1988年8月义卖书法绘画作品,以筹集基金为北师大设立“励耘奖学助学基金”。此后两年时间里,启功几乎达到了“手不停挥”的创作境界,常常是夜半书写,还捐出
一万元作为装裱费。1990年12月,“启功书画义展”在香港隆重举行,从300多幅作品中选出的100幅字、10幅绘画,被香港热心教育的人士认购一空,加上启功应社会各界需要所写的100件作品的酬金,共筹得人民币163万元。当学校建议奖学金以他的名字命名时,启功坚辞,他说:“以先师励耘书屋的‘励耘’二字命名,目的在于学习陈垣先生爱国主义思想,继承和发扬陈垣先生辛勤耕耘、严谨治学的精神,奖掖和培养后学,推动教学和科学研究事业的发展。”
2001年9月19日,启功先生一阶一阶走上二层楼,参加全国第一个大学“宏志班”励耘实验班开学典礼。见到了30名品学兼优而家境贫寒的学子,老先生将8万元“中国书法艺术终身成就奖”奖金悉数捐出。在此之前,启功还曾捐过3万元建河北希望小学,捐出两万元资助一些山里孩子在学校吃午饭。执教70年的启功,究竟为贫困生付出了多少,他摆摆手说:“记不清了。”
他总是说过去需要钱的时候没有钱,日子真难过,现在有钱但对于他已没有多大用处了。思念亲人的启先生动情地说:“我最亲爱的人,我的母亲、姑姑、老师、老伴儿,他们活着的时候,我没有钱让他们过好日子,现在他们都死了,只留下我一个人,要这么多钱有什么用呢?”他说,“我们是有难同当,但没能有福同享。因此我的条件越好,心里就越不好受。我只有刻苦一点,心里才平衡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