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打工者自杀，接触到的和知道的......

xilei 发布于 2010-5-27 15:28:00
这是我的一个网友写的，她在深圳一个网络媒体工作，之前曾从事过多年社工。她的这篇文章，提供了许多一线资料。
说说打工者自杀，接触到的和知道的......
作者: 荷音
主要是两个来源：工作和做义工期间
97年以前，我在关内的研发部，公司在宝安的工厂研发部经理涉嫌泄密离职后，我就兼着工厂的职务。每到试生产时，日夜都在厂里，晚上领导都下班了，工厂出了什么事就会第一时间找到我，比如生产纠纷、宿舍打架、聚赌和自杀。厂子有1000多个一线工作岗位，大部分都是18-25岁的打工仔、打工妹，我们部门也有个小的试生产流水线，四条拉，产能定量的初期指标也来自这四条line。
我第一次被找去，是一个习惯性的跳楼女，坐在三楼公共走廊窗台上，挺着大肚子，至少有五六个月身孕。据说这是第二次自杀，上次是三个月前刚检查出怀孕。我这个头大啊，那时也 不懂什么处理方式。她很激动，手里还有刀，我也不知道怎么劝，软绵绵地说点无用的话，帮她狠狠骂那男人。还好厂长来了，带着公司几个女保安，内外夹击，一拥而上，把人救下来，动作是相当的简单粗暴。话说公司那几个女保安，放在明清小说里就是标准的“健壮仆妇”，以前我对这种形象好感欠奉，那天心惊肉跳之后，真心诚意请她们吃了夜宵，因此才能知道这个女孩后来的事情。
这次怀孕跳楼事件后，经办公室和那个男的所在工厂的办公室调节，始作孕者带女孩去打胎。在小诊所做的，他们胆子都真大！运气也真好，没有出事，照样活蹦乱跳。可恶的是那个男的在他们工厂还有其他女朋友，就这样，跳楼女和他吵、还是和他好了，后来又闹过几次，跳楼、喝农药，据女保安说，还是不想死，想死就去摸电门，跳什么楼。按她们说法：闹这么多次，不定哪次就被鬼拽去了。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自杀事件，所以印象深刻。
还有一次，是我们试生产线上的女工，18岁，刚从贵州出来的技校学生。那批学生工来时连被褥、换洗衣服都没有，部门经理找到我，我找到老总，特批了每人一百元的补助，加上预支工资，帮他们置办。那阵子园区安全检查，通往顶楼的门打开了，隔离网也都加了门，这女孩就是踩着门锁，往外面爬去。
保安看见吓坏了，这种不哭不闹的最吓人。那天晚上我不在，第二天下午到工厂时，主管说了她的情况，非常简单：家人受伤，需要治疗，要她回家嫁人。
我一听，立即在管理人员中发动了一场全民捐款（后来估计好多人骂我哈），迅速顺利地帮她解决了问题。
这件事的后遗症是我的“善心+热心”美名迅速传播，在走廊里都有工人问我借钱，都是只借当天或当顿的餐费。当时工业园区一线工人基础餐费补贴是每天5元：早1午2晚2，午晚荤菜3-5元，自己另外加钱。一两个人问我借5-10元问题不大，最羞怯的只问我借3元，可是架不住人多，连外厂的都来借，我又不认识，结果最多一次我一天借出去100多，到后来我只好不带钱包。这事儿简直成了公司一笑料，传了好多年。
最滑稽的一次是女员工因为晾衣服打架，抓头发撕衣服，其中一个说“我不活了”，另一个说“我也不活了”，双双跑到管理处七楼楼顶（我们公司所有窗户和顶楼都加网了，为这个安全检查还费老劲了）。晚上10点多，管理处打来电话，我正准备带研发的兄弟们下班去吃宵夜，接到电话到现场一看：两人相距三米连蹬带踹，管理处的人和工友正使劲拽着，两人说：“你跳啊、你跳啊”，“你跳我就跳”“我不跳我是XXX”骂得极难听......两人衣服袖子都扯下来半拉，扣子都横撕开了，小花胸衣看得清清楚楚。扯下来的布条在风里飘着，两人的眼睛里都喷着怒火，楼下的霓虹灯打上来，简直可以拍电影了。
经过几次折腾，尤其是面对这种闹剧，我已经不紧张了。带来的几个人把她俩隔开，两人连扑带咬，把我带来的人都挠了。又让人到工业区夜市，买了两件时新款式的外套，把两人哄下来了。可笑的是第二天两姐妹都穿着新衣服来上班，其他女工还纷纷表示羡慕，连办公室的文员和老总的太太都跑来向我询问情况。
后来做义工，接电话到直接出现场，概括起来，对未来丧失希望而自杀，是最主要的原因。虽然因为感情问题报自杀的多，但实际成的不多。此外，女的闹自杀的比男的多。有的男的前几天很沮丧，劝慰后看起来好了，过几天说酒后过马路被车撞死了，你都搞不清楚他是意外还是自杀，我们听说也只能感喟一声。这里面的具体例子我现在还不能说，虽然都是很琐碎的事，但还要守诺。
关于自杀原因：
生产线打工者自杀，以前不少，现在也不算特别多（按员工比例说），不能都讲是工厂的原因。凭良心说，有几个装修工会因为包工队长或客户骂他而去跳楼？
大陆这种加工工厂的生产线工作单调枯燥是真，问题是，有什么工作不简单枯燥，google公司可以带狗上班，可是大陆有这条件吗，我们的程序员都是代码工人呢。
一线管理人员工作方法简单粗暴也是实情，因为这些拉长、主管基本上都是一线基础员工升上去的，派个懂管理、会心理疏导法大学生还真管不住一条拉，没准自己先精神崩溃了。
说到上升空间，一个组就算只有20人，正副组长3人全部自我产生，也会有17个人没有上升空间。我认识一个人，在富士康做过9年，几乎把这深圳的几个老厂都做遍了，是一步步升上来的，现在自己在东莞做厂长。怎么叫没有上升空间。
这些都不是自杀的根本原因。
关于富士康：
对于境外媒体诟病的加班，就是“何不食肉糜。”工厂打工的大多数都不喜欢加班少，下午6点下班后吃饭，8点以后做什么？在小卖店门口看电视也要买瓶可乐买包烟，在宿舍里就会赌博。不挣钱还花钱。大家打工都是为了挣钱，能加班到晚上11点绝不加到9点，加班越多的工厂，工人会说老板有能耐，不容易倒闭，发工资更及时。我这么说吧，有次参观一个朋友的新厂房，她让人把厕所挪到生产车间出口，我说“那多味儿啊”，她说“你还别不信，这厕所要不在门口，她们宁可蹲在门口就尿，也不愿意少插那几个件”。
对于富士康的员工待遇，我相信打工者自己的选择。
记得朋友说过，他的工厂一夜之间流失了20%的员工，一打听才知道隔壁公司加班赶工，收入比他这边每月多60元。前面那个挪厕所的朋友，她的工厂在园区里历来以待遇好著名。举例之一：别人家加班夜宵是汤面条或米粉上加两片最便宜的午餐肉，她家是加一个鸡蛋或者鸡蛋炒粉。关于工厂加班夜宵，我弟弟闹的笑话是：晚上12点到工厂看到还在加班，感到员工真是不容易啊，很“谨慎地考虑了以后”（他自己说的），决定给每个工人夜宵加1块钱，员工热烈鼓掌。回到办公室，厂长很严肃地提出：“你不能这样，这么下去我没法干了，加一个蛋就可以了，你来就说加一块钱，以后10点钟能做完的也会拖到12点，到时候你别怪我”。据说哪家工厂加班夜宵是蛋还是午餐肉，是汤米粉还是相差五毛钱的炒粉，都是可以瞬间传遍整个园区的重要消息。
打工者对公司的忠诚是十分有限的，他们随着工资、待遇流动，就像资本的流动一样自然合理。
在民工荒里，很多小企业都倒了，富士康也缺人，但门口还总是排队等着入职招聘，这本身就很说明问题。
富士康连跳的原因，社会问题方面太大了，讨论不起，至于媒体报道是否有推波助澜的作用，我也没能力讨论。
只是经历的事情让我觉得，他们自杀的原因在百万打工者中同样存在。中国有习惯不说死者坏话，但是如果不总结原因，后面这种事更多。
在打工者个人问题我觉得主要有：
1、心理素质不强：没吃过太多苦，对未来期望过高。他们多是来自贫困地区或家庭，贫家娇儿，从80年代中期起，条件好一点了，越发惯孩子。这一点看起来不是最关键的原因，但却是最基础的。
2、没有出路：所谓“事业”对于生产线员工来说也不存在。须知，安子这种打工典型，现在已经基本不可能存在了。这些人回不去老家，不会或不想回去插秧，在城镇里也无法落足。在做义工时，我处理的意图自杀现场，绝大多数都是觉得“没有出路”了。反而因为感情而自杀的，多半是从激烈到伤心到心灰意冷，只有把所有一切全都寄托到男人身上的女人才会真的想到自杀。
3、错误的爱情：由于受教育有限，他们不会自己找乐趣爱好，不看书、不关心时事，不听音乐、不健身、不玩飞机、电台、不登长城，除了加班就是打牌、谈恋爱。因为离家千里，所以把对家人的思念和依赖，都寄托在爱情对象身上，错误地付出太多。比如男的借钱给女朋友买手机、女的用性关系绑住男友，这种情况极其普遍。因此而受到伤害，也更深、更多。
郭台铭带心理辅导师到富士康，我觉得只能体现郭台铭的重视，心理辅导师这种角色在打工者的世界里是多余的，更不用说台湾来的或学院派的心理辅导师。
都说心理疏导不如直接拿钱，可是传说中的跳楼补贴，在人到穷途时，真会成为推人跳楼的一巴掌。
什么是打工者需要的，以及富士康这种工厂在大陆的存在合理性和必要性，这些话题就太大了，不过想想也能明白，人活在世如他们究竟需要什么，这不是几个或百十个心理辅导师、义工，哪怕加上事发地的工会团委妇联街道民政110120，都是扬汤止沸杯水车薪。在面对几千双同样眼神的眼睛、几千个同样表情的面孔时，那种无力感太强烈了，更不用说上万、上百万，甚至更多。
借崔永元的话说，这世道太二了，我不跟了。
来源：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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