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哲:好书没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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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缪哲
缪哲,1965年生,1986年毕业于北大中文系。曾谋食于河北电台、河北省社科院、杂文报等单位。现学习中国美术史。译有《瓮葬》、《钓客清话》、《塞耳彭自然史》、《美洲三书》等。
我见别人谈读书的经历,多从四大名著的某著开始。这让我很羡慕。但我不生于读书人家,小时见的书,全套的毛选外,只有一本那时的“经外典”《鲁迅选集》。我本来的理想,是当一名泥瓦匠的,平生的大愿,不过砌墙砌得溜直而已。但读了书中《论秦理斋夫人事》后,深以为这叫鲁迅的人,似比我崇拜的张师傅高明。这一转念,就让人间多了个蹩脚的写者,少了名垒墙的大师。具体地说,我读这书的收获有四:一、懂了识字才是硬道理(书中有十成一的字,我当时是不认识的);二、知道了鲁迅是共产党;三、还认识了个叫梁实秋的人,是蒋匪一帮的;四、作文要善用词,造句子得铿锵有节奏。这四个收获,于我后来的影响都很大。第一个收获,是让我把开蒙以来的光阴,多用于识字了。第二、三个收获,后来则让我因而想,这做人没有信仰,终归要受骗的。文献不足征,信息有屏蔽,人的智力,也有未及者,倘不先有一套关于好坏、是非的信仰,想单凭着“事实的真相”断真假,则不当傻子者几稀。这样我就有了信仰。这个信仰,我称作我的“奥卡姆的剃刀”,迄目前为止,我每回操刀一割,未尝不是豁然而解的,很灵验。至于作文善用词,造句有节奏,则总也做不到,故有“王式轻来”之悔。但学砌墙已晚,已无“潘岳遂初”之志了。
于我有大影响的第二本书,是韬奋的《经历》。其前半部写的,是作者苦学的生涯,后半的内容,是他如何做记者,以影响蒋朝的政治与人心的。这一本书,我当了我的“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励志书读,结果这害苦了我。大学毕业后,我沉浮于新闻坛里多年,不成一事,直到某报当权的诸公夺了我的五斗米,这一段少年的情结,才算有个了。我恨我当时学浅,只知韬奋有《经历》,不知韩非有“说难”。
高中不是读书的年龄,所以不谈了。
大学里占用我时间最多的,是经部类书。经书不好读,那时的教授们,又多宗汉学,析词论义,卑之无甚高论。如今喧阗于人口的“今文”啦,“公羊”啦,我那时只知其名目而已,故这一段读经的经历,就成了小学识字课的延续。我识了不少字,也知道了如今的“轻唇”(辅音发f的音),古代概读为“重唇”(读p)。至于说这鸡零狗碎的知识外,我于经书还有什么心得,那就是“没有”。我智力差,经书里的字,每有不识者;又生于这七荤八素的时代,想问题的方式,总凿枘于孔教的大义;故活剥刘文典教授的话说,“这经书是不可能读得懂了”。至于偏有人读得通,而且有心得,又能用于修齐、治平、起世运之衰、开童子之蒙,则我除了佩服,没别的话讲。
我得于中学“文史课”的思维之训练,是“胡批乱侃带吓唬”式的。每读一段文章,不是找它的“可批点”,就是找它的“可捧点”。这一套读书的办法,当我遇到索绪尔的《普通语言学教程》时,就彻底不灵了:我简直一句也读不懂。所幸我当时学了点《老子》,明白些“上善若水”的道理,于是我想,这路上的岩障,我既砸不成碎石头,用作我批侃的基础,那就索性让我的思维,像水一样曲顺它吧。这顿悟式的一刹,是我一生读书的转机。我后来能读一点西方的经典,并略解其意,功劳要都归于索绪尔。至于书的内容,则我读完就忘光了。正所谓思维如刀,书籍如砥,想磨刀的人,是不必太计较砥的材质的。软硬、滑糙适度就好。
还有本于我关系很大的书,就是杨周翰先生的《十七世纪英国文学》。这是杨先生为研究生授课的讲义,后由北大出版。读此书不读彼书,多是偶然的,故读这书的因由我忘了。然而这一本书,却激起了我对十七世纪英国的好奇,后又波连于十八世纪。先是文学性的书,后及于历史。英国人谈政治,总是“利”字当头,不大“修辞以立其伪”的。故政治与社会的运转之逻辑,往往不着一丝地裸在你眼前,不是白痴就能看懂了。我智不过泥瓦匠,故这一段历史,恰可作我政治观、社会观的蒙书。我用我读书的心得,去想我见于、或闻于现实中的事,以前不懂的,如今大体上懂了,或自以为懂了。至于柏克说,论政治的智慧,自由社会的杂匠,每胜于专制社会的大臣,则我既未侧身于前,也未忝列于后,说傻话轮不到我,智慧的话我不会,就恕我不讲这一段读书的心得了吧?
从识字以来,我读书的经历有30多年。好书读了不少,坏书也见了很多。我所谓好书,是谁都希望自己读了、又谁都不想读的书。故我上面只谈了谈是哪些书,引起了我读好书的兴趣,或领我上了读书的路的。至于什么书好,则每个人都清楚,并希望自己读了,或真的读了。坏书有秘密,好书没秘密。至于说这好书,你是怎么读成的?那我倒是有个独得之秘:我多年做一名小编辑,每天的工作,不过对着纸面,改一改错字、医一医病句而已。即便学了一口学问的“时样语”,能用高深的词,会谈玄虚的理,我也没地方去显摆。无奈之下,才读了读好书。假如用得上,我又何尝不想读坏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