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长大的安多

不能长大的安多

转载

鸽子

幼獒

细小病毒

米粉

腾格尔

安多

情感

    （生病前的小安多）
    

     在活下来的12只藏獒中，安多是老燕最心疼的一只。

    安多两个月大的时候得了细小病毒，和她一起得病的还有另外三
只。这四只小獒是我从青海和西藏一起带回来的，2009年阳春三月。
雅鲁藏布江畔和念青唐古拉山麓有阳光无春意，那种寒冷就像1986年
春天的北极村一样刻骨铭心。但寒冷对四只小獒没有影响，它们躺在
一只小铁笼里除了酣睡就是吃喝。我和它们第一次见面彼此间就有好
感，它们似乎从来没有对我产生过敌意。回到云南后的第17天它们都
得了细小病毒：它们没能很好地适应滇东北相对温暖的环境。

    养过獒的人都知道，得了细小的獒九死一生。国产的疫苗质量不
行，都是克隆德国的，注射之后能不能产生抗体要看运气。我带它们
回到云南时，它们也才刚刚断奶。本以为云南毕竟也是高原，但它们
还是没能躲过最致命的病毒。四个小獒死了三个，只有安多一个活了
下来。

    有经验的养獒人也知道，得了细小的幼獒一般情况下一个星期成
为生死临界，活或者死都在这七天内。安多七天的时候没有好也没有
死，她时不时拉血，身体散发着恶臭，虚弱得站立都困难。她只有躺
在老燕的衣服上才能勉强睡一会，否则就睁着浑浊的眼睛不睡觉。所
有的小獒几乎都这样，不论在什么地方，只要把老燕的一件衣服或者
一只鞋子啊袜子什么的给它们，它们枕着那些东西就睡了。

    生命垂危的安多更是这样。

    每个小獒死前都有征兆，它们会突然显得很有精神，坐在主人的
床边目不转睛地看着主人，目光温和清澈看得你的心一跳一蹦的。老
燕在这种时候总是往好处想，“它好了吧？”一般情况下我不搭言，
她属于自说自话。她会摸着小獒的耳朵，“不那么烫了，好了吧？”

    我终于还是忍不住说：“看今天晚上吧，挺过今天晚上，就活过
来了，怕就怕挺不过去。”

    老燕就不说话了，她知道每次都是我说对了，于是她说老汉能断
生死。她于是不睡觉，躺在床上面对小獒，獒和人四目相对就那样相
互看着。人时不时伸出手摸小獒的头，小獒就用舌头舔人的手。

    小獒说不行了就是几分钟的事情，哼叫几声吐出很多咖啡色液体
或者拉出同样颜色的液体，然后就无声无息了。

    我们的小獒死后都埋葬在将要修建庄园的土地里，村里人说这样
不太吉利：“怎么好把死狗埋在自家院子里呢？”我们不解释，我们
就是要和这些小东西在一起，它们引不出我们的恐惧和厌恶，它们在
那里我们感觉到留恋和记忆，它们将来会是一株树一簇花一片青草，
是我们的伙伴。其中有两只小獒死前自己走到那块地里，刨了一个小
坑，然后躺在里面一直到停止呼吸。我们把土坑挖得深一些，埋葬的
时候每只獒再包裹好老燕的一件衣服。前边说过了，生病的小獒只有
躺在老燕的衣服上才睡得着。这大概也算是我们和小獒之间的一种特
别的联系吧，或许能让自己的内心得到一丝安慰。

    实话讲，如果你真心喜欢獒，最好别养獒。眼睁睁看着它们就在
你的面前死去，那种感受无法言喻。做个比喻：心脏那个地方像给什
么尖锐的东西扎了一样。修复这样的扎伤要很漫长的时间，漫长得时
间似乎凝固。告诉充满怀疑精神的智者，那一定不是心疼钱。我自己
的记忆中就从来没有想过死了一只獒损失了多少钱，就是一个难受！
甚至做梦也会看见小獒，醒来时还会下意识朝床边看看。

    安多第八天还没有见好，但还活着。第九天，安多看见我们的时
候，连摇尾巴的力气也没有了。

    老燕说是不是活不成了？

    我说她能挺过八天，就说明她生命力非同一般，看造化了。

    安多不吃东西，除了打点滴补充一些必须的水分和糖，老燕就把
米粉冲了，用注射器抽一管，掰开安多的嘴巴推进去；再抽一管，推
进去。看得出来安多吃不下，老燕一边跟她说话一边推米粉，她也努
力咽下去。打点滴的时候，只要老燕跟她说话，她就可以忍着疼痛让
主人给她扎静脉。她安静地躺着，针头刺进去的瞬间，疼痛让她的腿
轻轻抽搐。

    第15天的时候安多站起来，她摇摇晃晃从木盒子里站起来，她歪
歪斜斜走到老燕身边。老燕有点不知所措，她大声喊我：“安多能走
路啦！她走过来啦！”我说我看见了，她没事了。

    老燕声音很发抖，“真没事了？”她摸着安多的脑袋：“你是不
是饿了？”

    安多抬着头看老燕，伸出舌头舔自己的鼻子。

    老燕连忙把一碟米粉拿过来，安多慢慢地舔吃，老燕一直抚摸她
的脑袋，“你真了不起……”老燕说。

    安多就这样活下来了，但疾病影响了她的发育，她一直没有长成
很威猛的獒样。后来那些新生的小獒半岁时就长得跟成年的她差不多
大，也就是说安多永远也长不大了。

    安多毕竟是原生獒的后代，每见陌生人进了院子，她的表现和煤
球一样凶猛、疯狂、固执、不听劝，就是扑上去攻击。她非常灵活，
急转急停的能力超群，奔跑的速度也快，十几只獒没有哪只可以撵得
上她。四个月大的时候安多偷袭一只鸽子，她居然就把鸽子抓住了。
鸽子飞起来，翅膀在阳光下形成半透明的两片叶子。安多跳起来咬住
了鸽子的脚，她的前爪也同时勾住了鸽子的身体。抓住鸽子之后的安
多一溜烟跑掉，在奔跑中鸽子还在扑打翅膀。安多叼着它钻进一堆圆
木的缝隙里，其它小獒根本就追不上。它们的身材都比安多粗大，钻
不进那么狭窄的地方，只能围着圆木堆干着急。

    安多出来之后的样子很夸张，嘴巴四周都是鲜血。其它小獒就围
上去把她按倒，伸舌头舔她脸上的血迹。

    我用一根钢筋把缝隙里的鸽子拨出来，我感觉自己的头皮和后脊
梁一阵发凉：鸽子后半身没有了，但它还活着！安多那会儿还是幼獒，
它不知道怎么才能把鸽子一口咬死再吃，它一直抱着鸽子，从柔软的
地方开始下口，一点一点啃，一点一点撕扯……我一直很喜欢鸽子，
它们长着一双无辜的和惊恐的眼睛，飞翔的时候迅捷而优雅。我没想
到鸽子会给安多抓住，大概是鸽子和人类生活得太久，对来自人类之
外的危险忘记了。丛林法则在这件事上体现的很充分，我们人类之间
也是如此。实事求是讲，人类在更多方面比动物之间来得更阴险更残
忍同时还能伪善之至地说明祸害你的依据来自公理和正义。

    碟子和丫丫长得比她高大健壮，但打起架来总是安多占上风。我
留意观察过，安多打架的时候一是灵敏二是拼命。碟子力量大但不那
么灵敏，丫丫灵敏但勇气不够，于是每次作战大多是安多胜。

    安多还有一个很奇特的嗜好，每当听见腾格尔的歌声，她的耳朵
就会一挑一挑的，脑袋也左歪一下右偏一下，然后就跟着那歌声仰着
脸叫起来。她的声音有些婉转，似乎也在唱歌。我一直不喜欢那个腾
格尔的歌，狼哭鬼叫的唯独不像人的声音。因为安多喜欢，就时不时
放给她听。安多跟着腾格尔唱一会之后情绪就比较好，我窃以为这对
她的成长有好处：我盼着她能长得高大威猛一些，至少要比那些土狗
健壮。

    安多成年之后也没有再增加身高，她混在幼獒群里，外行人都以
为是一只格外凶猛的小獒。

    安多依旧是老燕最关照的一个，她当然也是最依恋和忠于老燕的
那个。每次看见老燕，安多就激动得撒着欢围着老燕乱跑，她甚至能
跳起来越过老燕的肩膀。凡是老燕让她做的事情，只要她力所能及，
没有不愿意的。比如给她吃药，不论多难吃，只要老燕跟她说话，只
要摸摸她的头，她都会用舌尖舔进嘴里吞下去。

    现在我们要考虑的是安多是不是可以生小獒，她身材太小了，她
的后代会不会同样长不大？

    老燕一直憧憬安多生崽，“到时候选一只和安多一样好的。”她
好像不太在意安多的后代会不会是一群小侏儒，在她眼里安多是最好
的，甚至比煤球还好。

    生还是不生？这是个问题。

    每当我看见安多围着老燕撒欢，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个。

           痊愈后的安多，10个月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