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迪伦马特:识字分子在眩晕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30 03:08:38
重读迪伦马特:识字分子在眩晕                        葉開 十五年后,再次翻开迪伦马特的小说集,我一口气读完了集中最让人记忆深刻的中篇小说《抛锚》和《诺言》,仍然感慨万千。好的小说,经得起琐碎时代变迁的考验。迪伦马特的长中篇《诺言》写于1957年,翻译成中文也有一百三十多页,近乎一个小长篇。这本小说集的中译本,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1985出版,张佩芳译。
       我可能在华东师范大学学生活动中心某次例行书展上购到这本书。书的扉页上,夹着一张购书发票,日期是1993年4月13日。发票拥有者是上海赫赫有名的科技书店——上大学时,我几乎每个周末都要到福州路科技书店、南京东路新华书店等书店倘佯——一个紫色印泥的图章上,却写着“中国科技图书公司华师大书亭”的字样,华师大书亭跟科技图书公司似乎有一种秘密的关系。有点像是假的,也可能是真的。那个时期,很多图书公司都把卖不掉的旧书拿到大学里进行折价倾销。迪伦马特这本小说集出版于1985年,首印13500册,销得不怎么样,跟马尔克斯等红人差得很远。迪伦马特的戏剧使他蜚声世界,《老妇还乡》、《天使来到巴比伦》、《罗慕罗斯大帝》、《物理学家》等,确实天才溢彩。他戏剧集《老妇还乡》中译本销量也一般。我过去拥有曹元勇博士影印、并且用海报纸和掌鞋的锥子手制的《老妇还乡》自制书一本,所据之出版社和版本都忘记了,似乎是叶廷芳的译本。还有另外一本由曹元勇博士手制的书是布尔加科夫的《大师与玛格丽特》,所据底本由春风文艺出版社出版。这么珍贵的手工制珍本,可谓独一无二,惜乎被我在搬家时遗失了。
       迪伦马特的小说集在出版八年并且滞销之后,我才买到,当时很快就看完了。那时我还在坐落于上海郊区老闵行的上海电机高等专科学校教语文,每个周末长途跋涉,坐上徐闵线巨龙车到徐家汇,转乘44路公交车到华东师范大学金沙江路边门旁的杨柳青路终点站下车。那个时候,格非、徐麟、张闳、张柠、李洱、王继军等人都还在师大混着。他们现在都不在华师大了,连影子都消失了。我们所有人共同的记忆,华东师范大学第一学生宿舍,在1995年春就被房产开发分子炸平了,后来建了一截豆腐渣烂尾楼,一直到现在还没有建完,而华东师范大学也被搬迁到了遥远的老闵行。华东师范大学老校区,也成了让人无法随意翻阅的泛黄书页。
       那个时候,周末的星期六和星期天,我就在王继军等人的研究生宿舍里打地铺,或者到吴建新和段钢——他们是监狱诗人师涛的同班同学——的寝室混一晚。现在想来非常不容易,那时倒也兴致勃勃。星期一早上四点半左右,我就得起床,漱洗完毕,赶早班的44路公交车到徐家汇,等候六点钟经过肇家浜路、宛平南路的上海电机专科学校通勤车返回学校,然后度过五天半阴郁无聊且难熬的时间。 
       迪伦马特的小说集,在那个时候,是我打发时光,并且学习写作的一个重要范本之一。
       一回忆就有些刹不住车了。
       在迪伦马特中篇小说《抛锚》里,经过十几年努力攀爬终于爬到销售部经理宝座的男主人公,在一天傍晚开车外出,抛锚在一个山村旁。他不由自主地陷入了由几个退休法官、检察官、辩护律师和刽子手组成的模拟审判游戏中。正如老检察官诱导的那样,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清白的。在一瓶瓶生产年份越来越古老的珍贵葡萄酒开启,大家越喝越高兴,情绪越来越高时,主人公承认他的经理宝座得到很不容易,他的前任心脏病猝发死亡后,他才获得了机会。检察官一听,酒兴高采烈地说:好啦,好啦,有了一个死者。
       故事急转直下,主人公本来抱着一种游戏的心态来看待这个模拟审判的。而且,一开始,他也兴致勃勃,甚至想到了今后可以用这个有趣的游戏来跟其他消遣团体讲述,或许,他还能因此勾搭到某个女人呢。然而,当检察官越分析越引诱,主人公越禁不住地招认了自己通过勾引前任上司的妻子来对这位一直压制自己的家伙进行精心报复时,故事就产生了悲剧色彩。法官宣布:判处我们可敬的男演员、成功的推销员死刑。当天晚上,老头们兴高采烈地把精心拟就的判决书送到楼上主人公的房间时,发现主人公已经上吊了。
       主人公在一次精彩的游戏中死去,这个故事变得沉重起来。迪伦马特在这部精心构思的中篇小说中,让一个旁观者成为反思者。他本来是抱着游戏的心态来玩的,却发现了自己身上藏着巨大的罪孽。这样一来,他的审判与自我判决,就具有了悲剧意义。我感到迷惘的是,在小说里,一旦思考的主体自己采取了行动,把自己吊死在房间里之后,这个世界将会怎样轮转下去呢?这个世界到底是冷漠者还是热心者的世界?
       而在长中篇《诺言》里,迪伦马特用了一个副标题:侦探小说的安魂曲。他对那些思路清晰,开头和结尾都有其固定套式的侦探小说模式进行了戏仿,并且在结尾按了电脑的回车键,将这些小说彻底删除。故事里,有一个可以成为典型“英雄”人物、探长马泰依。在一个村子里的小女孩被杀害之后,他对两个人许下了诺言:保护事先报警的污点证人小贩子的安全,并答应小女孩的双亲一定要把罪犯抓住。然而,小贩子在他即将出国到约旦履新时,因为承受不了新锐警察的审讯压力,屈招自己杀害了小女孩后在狱中自杀了。马泰依在即将上飞机前改变了主意。他决定为小贩子的死赎罪,并且把真正的元凶抓住。根据缜密有效的分析,他在一个四通八达的必经之道盘下了一个加油站,并且邀请前妓女海勒和她的九岁女儿来一起居住。他想利用这个跟死难女孩长得相似的海勒的女儿来引诱那个据他分析属于精神病态的杀手上钩。他的分析和行动都非常准确,杀人犯也如愿上钩了。根据通常的逻辑,没有什么能阻挡他成为一个英雄——除了……命运:凶手在赶来行凶的路上出车祸死了。
       无论马泰依的耐心有多么强,调查分析多么细致,计划设计多么缜密,他都不是命运的对手。命运轻而易举地粉碎了一个英雄石膏塑像,把他还原成了一堆废渣。马泰依因为这件事情的失败而一蹶不振,成了一个酒鬼和神情恍惚的老头。
       小说的浅层叙述者是马泰依的上司局长,他退休时碰到“我”,一个普通的侦探小说家,于是给侦探小说家讲了马泰依的故事。在局长的背后,躲藏者迪伦马特微笑着的脸。在叙述了马泰依的悲惨结局之后,局长才告诉侦探小说家这个故事的真相。在宿命的面前,那些精心安排的故事,都将成为一堆可笑的散沙。迪伦马特用手术刀般精确的叙述,精妙地进行了一次对传统庸俗侦探小说的庖丁解牛手术,从而凸现的命运的超自然力量,并且展现了一种真正的、新现实主义观念。在这种观念里,人的认识,仅仅是片面的,而这种局限性,不仅限制了人们的理性,同时还让他们产生了难以抑制的狂妄。
       联想到近年来网络上兴起的悬疑、侦探、恐怖小说的热潮,不仅让人佩服在1957年就写出《诺言》的迪伦马特的卓见。他在半个世纪前,就让这些庸俗的套式成为垃圾。然而,垃圾再度成为阅读消遣中的主体,却可能是他没有想到的。
       在这两部小说的主人公里,前者谦卑地自杀,有点像明末李贽的“自我满足”;后者的精心失败,却是理性主义的崩溃模式。无论如何,建立在欧洲科技理性上的理性主义思潮,已经成为了这个世界的主流,然而,弥漫在其间的神秘主义却更加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