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脂雪轩”访周汝昌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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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雪轩”访周汝昌先生
董文胜 范军利

周汝昌先生的书斋有好多雅称,“脂雪轩”便是其一。
“脂雪”者,当然是“脂砚”与“雪芹”的合称。此语又源于东
坡《寒食》诗,咏海棠花:“泥污胭脂雪。”海棠在《红楼梦》中为
史湘云之象征,亦是先生所爱之花。第三条典故出于康熙年间刘廷玑
的《在园杂志》中关于清初风尚的记载。其时,猞猁毛是最珍贵的皮
毛,而此中最上者,是白毛中泛出粉红斑点,即浑如雪中透出胭脂,
名“胭脂雪”。先生一度嗜好皮毛,故取之于斋名。
踏进“脂雪轩”,屋内摆设一目了然:一桌、一橱、一地书,极
其简单、朴素。
屋内东墙上挂一幅《满江红》,原来并不在这儿,是电视台来人
拍片看壁上太空,才临时从旧纸堆中拣来挂上去的。一张老式木桌临
窗而置,周汝昌先生坐在转椅上,趴伏桌前。我进到屋里,他的女儿
兼助手周伦苓对着他右耳喊:“有客人来了!”这时,先生缓缓转身。
此前读过先生文章,得知先生左眼失明,右眼视力仅存0.01,我想先
生一定看不见我,正要坐下来,却见先生已伸出右手,我一急,赶紧
握住。一时竟想起先生曾于一文中提到过他的爷爷,因耳聋,一有客
来,心以为对方必先向他问好,本来没听见,也主动道:“好!好!
好!”礼风相传,于此可见一斑。
先生一生,致力于中华文化研究,广涉博猎,又精研红学。读书、
写书、藏书、借书……书里故事一定不少。
我向先生“喊”明来意,先生稍一思量,便道:“先说读书吧,
我这几年看书是大不如前哪!……”先生自1974年双目受损以来,读
书、查资料非常困难。现在每天都有人送书到家里来,先生边说边拿
起一本书,“这些书,我很想看哪,有的一看题目,我就喜欢。可是,
不能啊!”先生将头偏向一侧,摇了摇。据伦苓老师讲,先生每天都
用两层放大镜叠起来看报读书。实在看不清,就请家人讲给他听。然
左耳失聪,右耳戴助听器,家人须在他耳旁大喊才行。我体会过读书
之苦,却不知对于一个几乎与世界隔离的老人,孜孜以求于读书之乐,
竟也如此艰辛。先生读书,于字典类书籍受益颇深,常向求学者推荐
三部字典:《康熙字典》、老中华书局所编《中华大字典》、中华书
局《辞海》或是商务印书馆《辞源》。提及字典,先生有些愤愤然,
“这是我们中华文化之源哪!现在居然将它们称为‘工具书’!照这
样说,那大学教授岂不成‘工具人’了?”我请先生为字典类书籍取
新名以代之,先生沉思良久,却未能如意。及至采访结束,先生还一
再叮嘱此事,“这书名的事,你也好好想想,想出来一定告诉我。”
先生好读书,家中却少有藏书,更难见什么珍稀版本。两部康熙
刻板的《范石湖诗集》,算是最贵重的了,先生却不愿多谈,恐藏书
家们笑话。先生的书很杂,《郎潜纪闻初笔》、《古画品》、《本草
纲目》、《焦氏易林》、《关汉卿戏剧》……且多是铅印普通本,另
有一部分是民国年间上海石印的小白本。
先生讲话时,语速徐缓,语音清扬,无一语重复,无一赘字,清
流涓涓,一路道来。大概是虑及我提问不便,每有疑处,他便自问自
答,“你一定要问了,你搞学术研究,离开书怎么行呢?先别急,却
说……”家无藏书,图书馆便成为先生的“第二书斋”。先生著述
《红楼梦新证》时,穷览上千部书,又索引其中七百余种,均得自当
时就读的燕京大学图书馆。先生讲到精彩处,常辅以手势,有如名角
亮相,眼睛似乎也放出了光彩。偶尔提及旁门趣事,我正听得入神,
一句:“话宜简短。还说刚才……”便嘎然而转。先生思维清晰、有
序,实在令人赞叹。先前只闻《人民日报》老社长吴冷西才敏过人,
每每样版已送印厂,才出口为文。这边口述,那边排字付印。述完,
印毕,与预留版面相差不过三五字。当时以为传言,今亲聆先生讲话,
始信其真。
《红楼梦新证》一书,用先生的话讲是“沾了胡适先生的光”。
原来,该书起自与胡适先生的“雪芹生年”之争。其时,胡适先生对
周先生的“雪芹生年”说只同意一半,先生却认为胡适对曹氏家世的
考证是一种历史错觉。当时,另一位红学家亦公开撰文批评尚为学生
的周先生。这一切,激起先生“倔强”之性,立誓要弄清雪芹家世生
平的一切内幕。后又因与胡适的版本之争,更坚定了先生的誓言。此
后几十年,为还天下一部真红楼,先生历尽艰辛。
先生不只在图书馆看书,也从好友处借书。先生借书,借得辛苦。
那是五十年代的事了,先生自同窗黄裳处借得《木柬亭诗文集》,喜
不自胜。这是一本于红学研究很重要的资料书,然黄先生是藏书家,
所借之书须尽快归还。先生一急,遂与三个刚入学的孩子一起,开始
抄书。每日放学,四人挤在桌前,只闻沙沙声响,不觉中,烛火已尽。
那歪歪扭扭的手抄本,至今尚存。先生讲完,嘿嘿笑了。我却读不懂,
先生是在感慨少年勤苦呢,亦或是悲于身世?
先生今年虽已八十有二,然写书著文,未曾一日间断。先生总在
晚上工作,坐到老式桌旁,从抽屉中摸出一杆较粗的钢笔,便伏案而
书。他的字如核桃般大小,两行常混作一行。写毕,由女儿伦苓打印
出稿。
先生看书,是看世界,先生看世界,却不止通过书。先生有一癖
好:凡所爱之物,必倾力得之。打开书橱顶层,竟是一堆绒毛玩具:
白色长毛兔、小黄狗、黑猩猩……1986年,先生赴美讲学归来,大包
小包倒出一堆“木头”:木碗、木勺、木叉子……先生寝室,更象一
民间博物馆:纸灯笼、绣花包、剪纸,挂满了墙;桌上一堆老寿星,
泥捏的、铜打的、木雕的;小床几乎成了玉石们的住所,只在中央挤
出一小块地方,刚能容身。
先生嗜好皮毛,不光以“脂雪”名斋,还发动全家人出门,为他
寻购皮毛里子棉衣。有一阵,家里到处挂满皮毛衣。伦苓老师说这话
时,先生听不见,他坐在椅子上,穿着件白色汗衫,手中握一块玉,
来回摸索着,白汗衫上还缝有两道一指长的补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