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分 古代诗歌整体赏析范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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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分 古代诗歌整体赏析范例(3)」2008-07-30 18:55

的旅雁的形象的。故而,他使旅雁听到湘灵的充满思亲之悲的瑟声,便乡愁郁怀,羁思难耐,而毅然离开优美富足的湘江,向北方飞回。“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建安文学家王粲《登楼赋》中的这两句揭示羁客情怀的名言,正可借来说明《归雁》诗中旅雁听瑟飞回时的“心情”,而诗人正是借写充满客愁的旅雁,婉转地表露了宦游他乡的羁旅之思。这首诗构思新颖,想象丰富,笔法空灵,抒情婉转,意趣含蕴。它以独特的艺术特色,而成为引人注目的咏雁名篇之一。

【例二】

咏    风

王 勃
  肃肃凉风生,加我林壑清。
  驱烟寻涧户,卷雾出山楹。
  去来固无迹,动息如有情。
  日落山水静,为君起松声。

宋玉的《风赋》云:“夫风者,天地之气,溥畅而至,不择贵贱高下而加焉。”本篇所咏的“凉风”,正具有这种平等普济的美德。

炎热未消的初秋,一阵清风袭来,给人以快意和凉爽。你看那“肃肃”的凉风吹来了,顿时吹散浊热,使林壑清爽起来。它很快吹遍林壑,驱散涧上的烟云,使我寻到涧底的人家,卷走山上的雾霭,现出山间的房屋,无怪乎诗人情不自禁地赞美它“去来固无迹,动息如有情”了。这风确乎是“有情”的。当日落西山、万籁俱寂的时候,她又不辞辛劳地吹响松涛,奏起大自然的雄浑乐曲,给人以欢娱。
  诗人以风喻人,托物言志,着意赞美风的高尚品格和勤奋精神。风不舍昼夜,努力做到对人有益。以风况人,有为之士不正当如此吗?诗人少有才华,而壮志难酬,他曾在著名的《滕王阁序》中充满激情地写道:“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在这篇中则是借风咏怀,寄托他的“青云之志”。宋计有功《唐诗纪事》称此诗“最有余味,真天才也”,这大概就是其“余味”之所在了。
  此诗的着眼点在“有情”二字。上面从“有情”写其加林壑以清爽,下面复由“有情”赞其“为君起松声”。通过这种拟人化的艺术手法,把风的形象刻画得栩栩如生。

首句写风的生起,以“肃肃”状风势之速。风势之缓急,本来是并无目的的,但次句用了一个“加”字,就使之化为有意的行动,仿佛风疾驰而来,正是为了使林壑清爽,有意急人所需似的。下面写风的活动,也是抓住“驱烟”“卷雾”“起松声”等风中的动态景象进行拟人化的描写。风吹烟雾,风卷松涛,本来都是自然现象,但诗人用了“驱”“卷”“寻”“出”“为君”等字眼,就把这些自然现象写成了有意识的活动。她神通广大,犹如精灵般地出入山涧,驱烟卷雾,送来清爽,并吹动万山松涛,为人奏起美妙的乐章。在诗人笔下,风的形象被刻画得维妙维肖了。

【例三】

卜算子·旅雁向南飞

朱敦儒

旅雁向南飞,风雨群相失。饥渴辛勤两翅垂,独下寒汀立。

鸥鹭苦难亲,矰缴①忧相逼。云海茫茫无处归,谁听哀鸣急!

注:①矰缴是猎取飞鸟的工具,矰是短箭,缴是系在箭尾的丝绳。《史记·留侯世家》说:“鸿鹄高飞,一举千里……虽有矰缴,尚安所施”。

背景:靖康之难对于北宋末年的词人来说,是一次创深痛巨的灾难。影响到他们的思想性格,以及作品的内容和风格。不少爱国词人通过多种多样的创作手法将国家民族的这次大灾难在他们的词作中反映出来。朱敦儒就是其中之一。靖康元年(1126)十一月,金兵强渡黄河,进逼朱敦儒的家乡洛阳,中原大地沉浸在血与火的深渊。朱敦儒不得不背井离乡,加入了混乱的流亡队伍,开始了他艰辛的颠沛流离的逃难生活。这首咏旅雁的《卜算子》词就是借失群旅雁来反映他的流亡生活的。
  借旅雁来为自己写照,并非从朱敦儒开始的。白居易就写过一首旅雁诗,借雁自伤:“雪中啄草冰上宿,翅冷腾空飞动迟,江童持网捕将去,手携入市生卖之。”下文借旅雁的遭际引起自己的身世之感:“我本北人今谴谪,人鸟虽殊同是客。见此客鸟伤客心,赎汝放汝飞入云。”

朱敦儒的这首《卜算子》在艺术手法上与白居易的《旅雁》颇相类似。但不同的是白居易只是借旅雁的遭遇自伤个人的贬谪南迁,而朱敦儒却是借南飞的失群旅雁为喻,不但倾诉了自己个人的痛苦,同时也反映了流离转徙、国亡家破的深哀巨痛,其意义远远超出了个人的荣辱升沉范畴。
  朱敦儒离开洛阳南逃是在靖康元年的冬天,词的起拍便指出冬天。旅雁在南飞途中遭到了风雨的侵袭,行列凌乱,孤雁失群。这风雨既是自然界的风雨,也是借指骤来的战争。遭受风雨袭击的旅雁,沿途饥渴劳累,疲惫不堪,翅垂翼重,无法高飞,只好独宿寒汀,处境孤苦。以此比喻他在流亡途中忍饥受渴,孤苦无依,困顿不堪的遭遇。
  过片紧承上片结句,旅雁下到寒汀后,并未获得同类应有的同情,有鸥鹭难亲之苦,在天上则有矰缴相逼之忧。鸿鹄只有高飞,一举千里,猎人的矰缴才能无所施,鸿鹄才免性命之忧。然而朱敦儒笔下的旅雁却是“饥渴辛勤两翅垂”,飞也飞不动,只能独下寒汀,何言千里?只好听任矰缴相逼了。这与白居易的“旅雁”遭到江童网捕有类似之处。失群的旅雁无论在天上还是地上都遭到迫害和冷漠,得不到温暖和同情。云海茫茫,何处是它的归宿?它只有向天哀鸣,倾诉自己的不幸遭遇,但又有谁听呢?
  这首词采用的主要艺术手法是以雁喻人,句句写雁,处处写人。

【例四】

早   梅
张 谓
  一树寒梅白玉条,迥临村路傍溪桥。
  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冬雪未销。

自古诗人以梅花入诗者不乏佳篇,有人咏梅的风姿,有人颂梅的神韵。这首咏梅诗,则侧重写一个“早”字。
  首句既形容了寒梅的洁白如玉,又照应了“寒”字。写出了早梅凌寒独开的丰姿。第二句写这一树梅花远离人来车往的村路,临近溪水桥边。一个“迥”字,一个“傍”字,写出了“一树寒梅”独开的环境。这一句承上启下,是全诗发展必要的过渡,“溪桥”二字引出下句。第三句,说一树寒梅早发的原因是由于“近水”;第四句回应首句,是诗人把寒梅疑做是经冬而未消的白雪。一个“不知”加上一个“疑是”,写出诗人远望似雪非雪的迷离恍惚之境,最后定睛望去,才发现原来这是一树近水先发的寒梅,诗人的疑惑排除了,早梅之“早”也点出了。
  梅与雪常常在诗人笔下结成不解之缘,如许浑《早梅》诗云:“素艳雪凝树”,这是形容梅花似雪,而张谓的诗句则是疑梅为雪,着意点是不同的。对寒梅花发,形色的似玉如雪,不少诗人也都产生过类似的疑真的错觉。宋代王安石有诗云:“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也是先疑为雪,只因暗香袭来,才知是梅而非雪,和本篇意境可谓异曲同工。而张谓此诗,从似玉非雪、近水先发的梅花着笔,写出了早梅的形神,同时也写出了诗人探索录觅的认识过程。并且透过表面,写出了诗人与寒梅在精神上的契合。读者透过转折交错、首尾照应的笔法,自可领略到诗中悠然的韵味和不尽的意蕴。

【例五】

河间城外柳二首①(其一)

钱谦益

日炙尘霾辄迹深②,马嘶羊触有谁禁?

剧怜春雨江潭后③,一曲④清波半亩阴。

注:①河间:今河北省河间县。②炙:烤、晒。霾(mai):本义是风夹着尘土(动)。《诗经.邺风.终风》:终风且霾——即刮风又夹着尘土(动)。现代汉语只有“阴霾”(名)一词。③剧:极。④一曲:河流转弯处。刘禹锡《送李尚书镇滑州》诗:“黄河一曲当城下。”
    历代咏柳诗很多,立意则各别: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贺知章)巧比妙喻,赞美了柳树的婀娜多姿和春天的蓬勃生机。

“含烟惹雾每依依,万绪千条拂落晖。为报行人休尽折,半留相送半迎归。”(李商隐)移情于物,借折柳送别的习俗以申惜别之情。

“乱条犹未复初黄,倚得东风势更狂。能把飞花蒙日月,不知人间有清霜。”(曾巩)借物拟人,嘲讽那般依靠封建特权飞扬跋扈、仗势欺人的权贵子弟。

本诗的立意和表现手法却别具一格。头两句写城外柳所处的恶劣环境:有辣辣的太阳在天上烤炙着它,飞扬浓密的尘土整日里包围着它,这是大自然对柳的摧残。“辄迹深”,点明它长在城外车来人往的大路边。

次句写人事对柳的作贱。过路人拴在柳树上的马在奋蹄嘶鸣,放牧在周围的山羊用触角抵着树身,可是有谁爱护它,禁止动物伤害它呢?这一问句,流露出诗人对柳树不幸遭遇的深切同情。

后两句从反面立意,赞美了城外柳风姿秀出的美质:当一场春雨漫涨江潭后,柳树亭亭玉立于河湾清澄的水波边,青枝绿叶,浓荫如盖,投下半亩大小的荫凉。那时节,城外柳又显得那样婀娜多姿,赏心悦目,实在可爱极了。由此可见,人们糟践冷落它是多么不公平啊!

屈节降清、剃发改服的诗人在咏柳的同时也寄寓了自己的家国身世之感。这首诗语言亲切、底蕴深厚,前两句对后两句起了鲜明的反衬作用,尽管正面描写柳树的只有末一句,依然突现出柳树的清姿雅态,足证“咏物诗不待分明说尽,只仿佛形容,便见妙处”。(《吕氏童蒙训》)

8.抒怀类:

【例一】

初至巴陵与李十二白裴九同泛洞庭湖三首(其二)
贾 至
  枫岸纷纷落叶多, 洞庭秋水晚来波。
  乘兴轻舟无近远, 白云明月吊湘娥。

贾至“尝以事谪守巴陵(今湖南岳阳),与李白相遇,日酣杯酒”(辛文房《唐才子传》)。在一个深秋晚上,他和李白、裴九驾轻舟同游巴陵胜景──洞庭湖,扑入眼帘的是一片萧瑟的秋景:“枫岸纷纷落叶多,洞庭秋水晚来波。”湖岸边一带枫树,红叶纷纷飘落。“一叶落而知秋”,这里“纷纷落叶多”,落的又是耐霜的枫叶,可见秋风之紧,秋意之浓。澄澈的洞庭湖面,荡漾着粼粼碧波。起首两句,以悠扬的音韵,明丽的色彩,描绘了一幅洞庭晚秋的清幽气象:秋风萧萧,红叶纷飞,波浪滔滔,横无际涯,景色幽深迷人。三位友人泛舟湖上,兴致勃勃,“八百里洞庭”正好纵情游览,让一叶扁舟随水漂流,不论远近,任意东西。这是多么自由惬意,无拘无束啊!

“乘兴轻舟无近远”句,形象地表达了诗人们放任自然,超逸洒脱的性格。他们乘兴遨游,仰望白云明月,天宇清朗,不禁遐想联翩。浩渺的洞庭湖和碧透的湘江,自古以来就流传着一个凄恻动人的传说:帝舜南巡不返,葬于苍梧,娥皇女英二妃闻讯赶去,路断洞庭君山,恸哭流涕,投身湘水而死。至今君山仍有二妃墓。二妃对舜无限忠贞之情引起贾至的同情与凭吊,自己忠而遭贬,君门路断,和湘娥的悲剧命运不也有某些相似之处吗?于是诗人把湘娥引为同调。“白云明月吊湘娥”,在天空湖面一片清明的天地,诗人遥望皎洁的白云,晶莹的明月,怀着幽幽情思凭吊湘娥。氛围静谧幽雅,弥漫着一层淡淡的感伤情绪。“白云明月”,多么纯洁光明的形象!它象征诗人冰清玉洁的情操和淡泊坦荡的胸怀。整首诗的精华就凝聚在这末一句上,含蓄蕴藉,言有尽而意无穷。
  诗人歌咏洞庭湖,即景抒情,吊古伤怀,寄托深而寓意长。全诗形象明朗,色彩鲜亮,章韵高亢,声调昂扬,和谐完美地表现了苍凉的情绪,可谓声情并茂。前人谓贾至“特工诗,俊逸之气,不减鲍照、庾信,调亦清畅,且多素辞,盖厌于漂流沦落者也”,这一评论相当中肯。这首诗的艺术特色正是充满俊逸之气和清畅之调。

【例二】

捣 练 子 令①

李 煜

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
   注: ①“捣练子”既是词牌,又是这首小词的题目。练,是一种白丝熟绢,须用木杵在砧石上捶击而成,一般都是由妇女操作的;令,指小令,是短歌的意思。

作者在这首仅有二十七个字的小令中,着力表现秋夜捣练声给一个因孤独苦闷而彻夜难眠者带来的内心感受,含而不露地传达了一种难言的心理隐秘与情绪气氛。
    境界的鲜明如画与意象的深蕴含蓄是这首词在意境创造上的主要特征。

作者采取了类似电影推摄的手法,运用远、近景跳切镜头,从全景到近景,逐渐推出抒情主人公的特写。前面两个三字句,“院”与“庭”的遣词实际上并非同义反复,那是两个远、近景跳切镜头的巧妙组合。“深院”显然是世家豪族的深宅大院,所谓“侯门一入深如海”“庭院深深深几许”。这是着眼于全景。“小庭”则是这整体中的一个单元,即千重万落中的一个独立小院,一个小天井。镜头从全景推近,把读者不知不觉地引入画面,置身于一个具体可感的环境之中。以上还只是画面的形,属于表层特征。

而其中的“神”,即画面所蕴含的深层特征,却是在两幅画面中极平凡的两个字“静”和“空”字上。深院的“静”,不仅仅是客观外在的安静、清静,在词语的深层结构中融入了强烈的主观情绪。那是静得让人恐惧,静得让人透不过气,是在心理压抑下而产生的一种深层的静谧感。小庭的“空”,更明显不是客观意义的空空荡荡。这样的贵族之家,仆人丫鬟总不会太少,花木池台、金井玉栏大约也是有的,作者偏偏用个“空”字,一笔抹去,就只能说是他的主观感觉在作怪,那一切都视若无睹了。原来,处在巨大建筑群落中的一个小天井,本身就带有一种压抑感和冷落感,一个寂寥空虚,百无聊赖的人处身于这种氛围,那当然会加倍感到难以忍受的孤独、郁闷和焦虑。
    “断续寒砧断续风”,更渲染了这种沉寂、静谧,那木杵捶击石砧的咚咚声被阵阵悲凉的秋风荡来,时轻时重,时断时续,无止无休,更加深了主人公的孤寂感。寒砧,即捣练的石板,这里指代寒秋中的砧声。“断续”一词的重复,是有意的安排,不仅体现了作者避巧就拙,崇尚素朴的语言风格,而且逼真地传达出捣练声在秋风中飘忽不定的神韵。更为重要的,这种似往而还,若断若联,飘荡空灵的听觉效果,又与抒情主人公内在情绪的延展变化节奏完全合拍。

接着作者进一步把镜头推近,画面上映出抒情主人公的特写:夜深了,秋月如水,随同寒砧声从门窗一起泻入,搅扰得他心神不宁,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无奈”二字,使我们似乎看见了他那紧皱的眉头和无限焦虑而又无可奈何的眼神。这才是词境的核心,画幅的焦点,以上的镜头画面都是这个焦点的烘托和铺垫。

为什么几声寒砧会把主人公折磨得彻夜失眠呢?这是因为它是一个特定的情感符号,包含着特定的情感信息。在古代诗歌中,捣衣或捣练声常常用来表现征人妇对远戍边关的丈夫之思怨。如初唐诗人沈佺期的《古意呈补阙乔知之》一诗,其中有这样的句子:“九月寒砧催木叶,十月征戍忆辽阳”;李白的《子夜吴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由此可见,寒砧声作为一种情感的形式或象征,逐渐抽象化、符号化,已经凝固到我们的文学传统之中。

既然是一种情感的符号,就有引发特定心理情绪的心理导向功能,当然就不仅仅限于征妇怨,也可以是一般夫妇、情人的思忆之情,甚或是实际并无具体对象而纯属某种心理感觉的类似情绪。而这首小词却具有这样的特点:境界单纯,明晰,确定,而意象却扑朔迷离,模糊朦胧。那么,这里是指情人?征夫?故旧?或是故国?作者或许当时确有具体所指,或许本来就是一种莫名的心理惰绪和感受,所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有些作品,越是意象朦胧,留给读者参与想象、创造的余地就越大,其审美价值也越高。这首小词可以说就是这样一首优美的朦胧诗。对于这一点,清代著名词人纳兰性德已有所发现,他曾说李后主“兼饶烟水迷离之致”(《渌水亭杂识》)。纳兰氏十分准确地指出了李煜词直抒胸臆之外的另一种含蓄风格。

【例三】

水 龙 吟

文 廷 式

落花飞絮茫茫,古来多少愁人意。游丝窗隙,惊飙树底,暗移人世。一梦醒来,起看明镜,二毛生矣。有葡萄美酒,芙蓉宝剑,都未称,平生意。
  我是长安倦客,二十年、软红尘里。无言独对,青灯一点,神游天际。海水浮空,空中楼阁,万重苍翠。待骖鸾归去,层霄回首,又西风起。      
  这是清末大词人文廷式的名作。廷式官至翰林院侍读学士,支持康、梁变法,赞助光绪帝亲政,被慈禧太后革职,抑郁以终。

词之上阕以“落花飞絮”象喻清王朝衰落颓败的时世,抒发英雄志士年华垂暮、报国无门的悲慨;下阕写倦对孤灯,神游八极,幻化出瑰丽神奇的理想境界,与苏轼《水调歌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异曲同工。但苏词的基调是旷达,文词则是在徬徨苦闷中寻求解脱。结尾三句言乘鸾飞上层霄,又惓惓回顾西风萧瑟的人世,表达出理想与现实之间的深刻矛盾,正是屈原《离骚》“陟陛皇之赫戏兮,忽睨夫旧乡”心情的再现。王瀣手批《云起轩词钞》评云:“思涩笔超,后片字字奇幻,使人神寒”;叶恭绰《广箧中词》评为“胸襟兴象,超越凡庸”,均抉出此词之高妙。

甲午(1894)中日战争前夕及庚子之变(1900)前后期间,是满清王朝政治上最黑暗、国家局势最危殆的时期。对日战争惨败,割地赔款;戊戌变法失败,维新志士牺牲;八国联军攻陷京城,义和团运动遭受镇压,一连串重大事件,交织成一幅幅血淋淋的历史画卷。在民族灾难空前深重、新旧思想激烈交锋的年代,传统诗词是反映社会现实、折射作家心灵的一面镜子。清末词坛,是以朝野清流的士大夫群体为主导的,词人意气相投,虽然词作的艺术风格各自不同,但词中的思想情感却往往显示出相同的特征。
  文廷式词中所写“落花飞絮茫茫”“惊飙树底,暗移人世”的景象,正是与文氏同辈的词人笔下共有的感触。诸如“鹃啼正苦,奈雨暝烟昏,梦归无据”(冯煦《齐天乐》)、“危楼倚遍,看到云昏花暝。回首海波如镜,忽露出、飞来旧影。又愁风雨合离,化作他人仙境”(黄遵宪《双双燕》)、“十分春已去,孤花隐叶,怊怅倚栏心”(沈曾植《渡江云》)、“望中春草草,残红卷尽,旧愁难扫”(王鹏运《玉漏迟》)、“梅花过了仍风雨,著意伤春天不许。……断红还逐晚潮回,相映枝头红更苦”(郑文焯《玉楼春》)、“傍楼阴,东风又起。千红沉损,鹎(左夹右鸟)声中,残阳谁系”(朱祖谋《烛影摇红》)、“东风里,残花藉草,何处更飘茵?……念飘零投老,惆怅逢春”(况周颐《满庭芳》)、“半镜流红涴遍,荡愁心,伤春倦眼”(张尔田《烛影摇红》)……词中意象或相同或相近,无不寄托着词人对国运衰微的沉痛、对繁华之世行将消逝的留恋,而又挽救不得、无可奈何的悲哀。

在表现手法方面,即是常州词派倡言的“比兴寄托”,往往形成如陈廷焯所言“沉郁温厚”的意境,词情含蓄而凄沁心脾。当八国联军入侵期间,王鹏运、朱祖谋、刘福姚被困京城,相约填词,成《庚子秋词》两卷,“留得悲秋残影在,分付旗亭”(王鹏运《浪淘沙·自题〈庚子秋词〉后》),春色凋残后的秋寒彻骨,更是国破家亡时心境的真切写照。这与唐五代、北宋期间词人单纯地伤春悲秋相较,有着明显的差异,而与辛弃疾“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以及宋末张炎、王沂孙等人的悲凉情调一脉相承。而文廷式词中“海水浮空,空中楼阁,万重苍翠”,艺术形象清晰而又朦胧,美妙却成虚幻,也正是士大夫自陶渊明以来对世外桃源式社会的共同憧憬,但现实的冷酷无情,使梦想终归于破灭。

“海燕移家,仙云换影,赢得孀娥清泪”(王鹏运《齐天乐》)、“还见山河残影,恁磨成桂斧,补恨无天”(郑文焯《汉宫春》)、“东风旋起。悄不似仙源,将家小住,便作避秦计”(朱祖谋《摸鱼子》)、“便有桃源思问,不知汉,毕竟知秦。天涯路,关河寸寸,一寸一伤神”(况周颐《满庭芳》),抒情方式或婉曲或直达,无不是封建末世词人绝望的哀叹。概而言之,清季词家在作品中融入家国之悲,沧桑之感,或慷慨激昂,或缠绵悱恻,枨触无端,皆有为而发,境界较唐宋词远为深广,兼以艺术上博采前贤之长,精益求精,取得卓越的成就。至于士大夫词人群普遍存在忠君思想,与爱国之情纠结不分,辛亥革命后尚有眷念王朝,希图复辟者,这当然是时代的局限,扬弃其糟粕即可,全盘否定是明显不合理的。
  王国维曾指出,词至后主境界乃大,乃是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以王、朱、郑、况为代表的老一辈词人,用饱含血泪的词笔写沧海桑田之变,发黍离麦秀之哀,正是把士大夫词境界发挥到了极处。我们的文学史往往不谈近代文学,就算谈到也是寥寥数笔,却不知道惟有近代文学才最为集中地担荷了士大夫的精神气质。

【例四】

湘     月

龚自珍①

壬申夏泛舟西湖,述怀有赋。时予别杭州盖十年矣。

    天风吹我,堕湖山一角,果然清丽。曾是东华生小客,回首苍茫无际。屠狗②功名,雕龙文卷③,岂是平生意?乡亲苏小,定应笑我非计。

    才见一抹斜阳,半堤春草,顿惹清愁起。罗袜音尘④何处觅?渺渺予怀⑤孤寄。怨去吹萧,狂来说剑,两样消魂味。两般春梦,橹声荡入云水。

注:①龚自珍,于乾隆五十七年(1792)出生在浙江省仁和县(今杭州),后随家长期生活在京城。以315首的《己亥杂诗》奠定了他在中国近代文学史上的杰出地位,赢得了如柳亚子所说的“三百年来第一流”的美誉,对其词的创作却往往没有给予相应的重视。龚自珍词作“笑咏风花殿六朝”,开一代风气之先,也应是功不可没的。《湘月》即是龚词中的代表作。   ②“屠狗”,典出《史记·樊哙传》:“舞阳侯樊哙者,沛人也。以屠狗为事。”喻指功名利禄。 ③“雕龙文卷”,是指对文章的雕琢。唐李贺《南园》诗即有“寻章摘句老雕虫”之句。 ④“罗袜音尘”,典出曹植《洛神赋》:“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指美人步履优美轻盈。 ⑤“渺渺予怀”,语出屈原《九歌·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苏轼《前赤壁赋》也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的句子,描绘了一位渺无踪影、远在天际的美人形象。

背景:该词作于嘉庆十七年(1812),龚自珍由副榜贡生考充武英殿校录,在此之前他屡试科举而不中。三月,侍其父龚丽正离京出任徽州知府。四月,陪其母到苏州探望外祖父,并与表妹结成伉俪。其后携新婚之妻返回故乡杭州。

开篇就点明了上述背景,但不说重游西湖,而是富有诗意地说成是“天风吹我”,堕落到“湖山一角”,构思新颖独特,气魄不同凡响。一个“吹”字也暗含了作者从遥远的北国重归故园的艰辛与喜悦。 “曾是东华生小客”即点出了从小旅居北京的情景,“东华”,以北京紫禁城东华门指代京城。“生小”,犹言小时,“客”指旅寄客居。自珍返回故里,已是21岁,虽说少年的时光不可追寻,但新婚燕尔、又值意气奋发之时,本应是喜悦满怀、春风得意,却为何发出“回首苍茫无际”的慨叹?此正道出了作者长期蓄积的愁苦。

龚自珍出身于官宦之家,外祖父段玉裁是著名的文字学家,自小鼓励其“努力为名儒,为名臣”,并教其“以经说字,以字说经”,然而自珍所处的嘉庆、道光时期,政治极端腐朽,专制的封建制度使得中国出现“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的消沉面貌。自珍纵抱有李白一般的“相与济苍生”的远大志向,但生不逢时,又不被重用,只做了一个校勘图书的小官吏,因而新婚的喜悦与重归故园的激情都不能冲淡内心的苦闷。泛舟浩渺的西湖,茫茫天水间,更感自身的渺小与无为,一腔忧思只能融进“苍茫无际”的湖光山色里。

下文接着写出作者的愤懑。“屠狗功名,雕龙文卷,岂是平生意?”此句表达了作者虽然为官为文但同时又极其蔑视功名文名的矛盾心态。自珍自小就有远大抱负,研究“天地东西南北之学”,“慨然有经世之志”,张祖廉在《定庵先生年谱外纪》中也谈到他平素与人“纵谈天下事,风发泉涌,有不可一世之意”。他不仅诗文崇尚李白,更以其“不求小官,以当世之务自负”的政治理想为人生目的。因而,做一个皓首穷经的书生,抑或是一个追逐世俗名利的庸碌之臣,皆非其平生所愿。然而他现在只能做寻章摘句的校录官,因此他羞对故园,设想“乡亲苏小”这位南齐钱塘名妓苏小小也会嘲笑他无能无为。以红粉佳人反衬心中的豪情与愁闷,使得词作在雄奇中又生出几分婉丽。

下片首句“才见一抹斜阳,半堤春草”承接上片而来,将抒情的笔墨又融入到对景致的刻画上。“一切景语皆情语也”,龚自珍不写西湖盛夏“十里荷花”的热闹与繁华,但偏偏写斜阳、春草,正是由于其主体心理活动的衍射与观照所造成的。景物自身是无悲喜的,其哀乐皆由人所致。时代的黑暗,心灵的苦闷,反映在作者的眼中西湖也是一片日薄西山、惨淡萧条的景象。

但作者接下来又岔开笔墨,写了“罗袜音尘何处觅?渺渺予怀孤寄”一句。在这里,作者表面上写思慕心中的恋人,实质却是在抒写自己的人生理想。以香草美人喻政治抱负的手法,自屈原开始已不鲜见,不过自珍借用得比较巧妙,不露痕迹,因而此句也并非岔开笔墨,实际上也是紧扣题旨的。

“怨去吹箫,狂来说剑,两样消魂味”一句,是全词的主题句,也是龚词中的名句。

“萧”“剑”是龚自珍诗词中出现频率极高的两个意象。“箫”、“剑”对举的诗句在他的创作中俯拾皆是。如《又忏心一首》:“来何汹涌须挥剑,去尚缠绵可付箫。”《秋心》:“气寒西北何人剑,声满东南几处箫。”《纪梦七首》:“按剑因谁怒?寻箫思不堪。”而《丑奴儿令》词中“沉思十五年事,才也纵横,泪也纵横,双负箫心与剑名”的句子更是集中地道出了作者性格特征中极为矛盾然而又是和谐统一的两面。

“箫”是古典诗歌中极富脂粉味的意象,充满儿女之间的相思柔情,寄寓着绵绵的幽思与哀怨,而“剑”又是极具阳刚之气的兵器,象征七尺男儿的豪情壮志。一柔一刚,一张一弛,增强了诗歌的表现力。龚自珍的思想是出入于儒侠之间的,他期盼积极入世,胸怀改革变法的宏图远志,但更多的时候却又是孤独悒郁的,常在佛学、音乐中寻找人生的寄托。“萧心”与“剑名”正是作者人生境遇的真实写照,诗人曾在《漫感》一诗中诉说了这样的心声:“绝域从军计惘然,东南幽恨满词笺。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哀婉的“箫声”与狂放的“剑骨”也同时构成了龚词绵丽而不消沉、豪放而不悲切的艺术风格,谭献在《复堂日记》中因而说其词“绵丽飞扬,意欲合周(邦彦)辛(弃疾)而一之”,可谓十分的切中肯契。

结句在激情的跌宕后,又复归为平静。“两般春梦,橹声荡入云水”,“两般春梦”当指的是“屠狗功名”与“雕龙文卷”两种人生追求,在龚自珍的眼中,它们只是过眼的烟云,随着桨橹的摇曳声摇荡进苍茫的湖水中,作者的梦幻与愁绪也在这样的尾声中飘向天水之间。该词在挥之不去的悒郁与忧伤中结束,也暗示了作者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