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中宣部部长朱厚泽:中国需要宽容的文化精神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09:16:59
 朱厚泽  永久的安眠

  安库雷

  我的第一份工作有一些特殊的时刻:在特别重大的日子,头版编辑得等《人民日报》传版过来,再据此安排自己的版式。这个时候,我所敬重的一位前辈就会感叹:80年代的报纸好看,连头版都好看。

  我就是从他的口中知道了朱厚泽的名字,知道他1985年7月由贵州省委书记调任中宣部部长,并在这个位置上干到1987年2月。我喜欢在网上乱逛,那时的互联网也没有现在这么多打不开的链接,有一天,我偶然闯入了朱厚泽先生的博客。他的博客太低调了,只有ZHZ三个大写字母,几乎没什么人知道。

  后来于光远先生的秘书胡冀燕告诉我,朱老在很早就开始学习打字,等到互联网风起云涌时,他用电脑已经用得很溜了。我看到的第一篇博客叫《中国需要宽容的文化精神》,是朱老2007年11月在北京一次会议上的即席发言,里面提到他初到中宣部时不敢讲话,当时的总书记胡耀邦就关切他“放开一点嘛”。那半年,他“到处与学术界、文化界、新闻界的同志们接触,认识人,交朋友,了解情况,听取意见,也听到一些尖锐的争论和反复多年的争吵”。

  1986年,他开始讲一些话。有一次,他说,“要使一个社会充满生机、充满活力,有一件事情恐怕值得引起我们注意,就是:对不同的意见,不同的看法,与传统的东西有差异的观点,不要急急慌慌做结论……完全钢性的东西是比较容易断裂的,它不能抗冲击。而社会生活中的冲击随时都会有。保持一点弹性、柔性,不但有利于发展,也有利于抗‘冲击’。”

  我用一个叫抓虾的网站订阅了朱老的博客,但是到2008年后它却没再更新了。熟悉朱老的施滨海先生说,从1989年夏天退休一直到2008年,朱老身体一直很好,“每年365天,大概有200天在外面走。”“他是一个非常热爱生活的人,”胡冀燕说,“热爱摄影,热爱唱歌,他是非常好的男高音。”

  2009年春天,朱厚泽被查出患有淋巴癌,今年1月,淋巴癌恶化扩散为肺癌,那时,他刚刚度过自己的80岁生日。对于5月11日自发前往北京医院吊唁的900多人来说,朱老5月9日0时16分的逝去是极为突然的。“都没想到他会走得那么快,” 施滨海说,“他今年80岁,刚刚好把70多岁和90多岁两头的‘改革老人’连接起来。”

  这一天的上午,医院西门吊唁厅,没有哀乐低回,关牧村与廖昌永演唱的《多情的土地》一遍遍地播放。人们回忆最多的是朱老在任内提出的“宽松、宽容、宽厚”的“三宽方针”。

  朱老曾经这样回忆,“(在‘清污’的背景下)我的办法是化整为零,分步来,毛毛雨、微微风,东讲一点、西讲一点,路线纲领那些东西不要搞,我们搞点氛围总可以吧。‘三宽’就是在这个情况下提出来的。我先把意识形态上兵将对立的局面解开、松开一下,有点互相可以对话的氛围,然后就可以谈话了。……这是一种策略,也不仅仅是策略。思想问题怎么能够下命令呢?警察指挥交通用红绿灯,思想问题是不能用红绿灯的。”

  与朱厚泽在中宣部共事的郑仲兵先生记得他有一次当面质疑朱:“你要搞三宽,必须要排除不三宽的环境。”朱严肃地回答他:“我的三宽,就包括对反对三宽的人的三宽。”

  郑仲兵记得两任中宣部部长的宽容,他在电话里告诉我,胡耀邦任部长时,他们下到地方,“很多人愿意和我们中宣部的人谈思想,讨论问题。”而朱厚泽虽在任不过一年多,“但就像闪电一样把人的压抑给打开了。”

  这更像是一个忧伤的聚会,从衣着就能看出来,一些人的日子过得并不好。老人们红着眼睛,握手,拥抱,合影,或者默默无语。我看见了轮椅上的李普先生,还有需要人搀扶的杜导正先生。杜老竟如此清瘦,他在离开前对我们说:年轻人,要勇敢一点。不止一位受访者告诉我,朱厚泽晚年最关注的就是所谓“中国模式”的真伪问题。姚监复先生1月份探望了朱老,“他对我说,21世纪的大争论开始了。20世纪初‘苏联模式’曾经吸引了很多左派,现在21世纪,‘中国模式’又开始引起世界的注意。”

  10点17分,朱老的灵车驶出了东交民巷,我突然想起了他的第一篇博客,那是2005年11月24日,他写道:“这是向传统封闭空间告别,进入网络空间的开始。这也是一个试验,是对生命活力的一次检验。是重返由一出生的那个自然家园前的最后飘泊与游玩。不会有太长的日月,我将获得永久的安眠!”

  用我们自己的光芒,照亮脚下的路!

  知道他身体不好,但走得这么早,还是觉得突然。在他那一代政治家中,他其实算是比较年轻的,应该有更多的时间。我们都等着下一次,等着他从北京的医院出来,我们还是乘着那辆银灰色的老捷达,一起去到珠三角的青山绿水中穿行;我们都等着下一次,等着万寿路甲15号院的某扇门咿呀着轻轻敞开,他穿着一件灰色夹克站在门口,笑盈盈地向我们伸出手。

  但是,这一切都落了空。本来以为他的这次住院,不过就像一次旅行,总有归来的时候。没成想他会就此一去不复返,而我们还有那么多路没赶,那么多的话没说,那么多问题没有讨论清楚。

  跟老人家交往多年,印象最深的,一直是他的厚重、大气和智慧。他曾在时代的潮头,用全部的生命去搏击,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我们整个民族,但命运不给他机会。其实那时他的要求并不高,宽厚,宽容,宽松,不过是多点点弹性,多点点人情味而已,不过是给沉闷的斗室注入一缕清风而已,并不是马上破门而出。但这么卑微的要求,竟那样石破天惊,让他付出了几乎是一生的代价。

  但老人家没有就此放弃自己的责任,没有放弃对中国道路的关注。不能不作为旁观者,但他反而更加目光如炬。很多评论说他是一个开明的政治家,但事实上他早已经超越了开明的层次。他是1980年代的代表性人物,但他并没有停留于1980年代,回归平民生涯之后的20多年,是痛苦思索的20多年,他在痛苦思索中一步步地完成了对自己的思想革命,凤凰涅槃,最终彻底融入了现代文明,那么坚毅,那么决绝,他因此远远超出同时代人的思想水平,站到了当代中国思想史上的最高峰。

  跟老人家的每次对话,都有醍醐灌顶的快感,都不能不为他的思想穿透力折服。但遗憾的是,老人家一直惜墨如金,述而不作,他的思想结晶,只有极零散的记录。好几年前的一次长谈之后,我们中的一位曾极郑重地给他进言:是到系统总结自己一生的时候了,您不能把记忆都带走,不能给历史留下那么多黑洞。但是,老人家终究还是没有答应。老人家何尝不知自己的思想的价值,但我想,也许是他自己都不曾料到,他的生命之灯会那么早关闭吧。

  时间的风太狂暴太无常,而生命实在太脆弱,灯正在一盏盏地关闭,那是生命之灯,更是智慧之灯。李慎之老,任仲夷老,现在则是朱厚泽老。有他们在,这世界就有重量,这世界就有支撑,这世界就有光芒。但是,现在他们一盏灯接一盏灯地飘走了,只把我们,留在苍凉的旷野中。

  历史的担子是落到我们的肩上了。我们别无选择。那么就把我们自己变做灯,用我们自己的光芒,照亮脚下的路吧。从遥远的南方,我们这样在心底里默默誓言。这是我们对朱厚泽老的誓言,更应当是我们对整个世界、尤其是后人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