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木:回乡(1969年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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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郑州上车开始,坚持站到阳平关车站,终于候上了已预约了好久的座位。这9次特快,没有出北京站就已经严重超员,加上火车一上陇海线例行的晚点,乘客都抱怨9次成了特慢车……我站了十八个小时,才疲惫不堪地坐在已完全属于我的一尺见方上,合上双眼,腿肚却受宠若惊地哆嗦起来。我是仿效别人经验,让家里来电报,“母病重速归”,也获得了师里批准,回重庆探亲去的。后来才知道,我走后不几天,战备就突然紧张起来,老大哥团队还拉着远射程加农榴弹炮,到山里转悠了好几天,师里也新增了一个反坦克炮团。
这是1969年的深秋,秋高,但气却不爽,华北干热得令人焦燥。过宝鸡后,只见到秦岭背阳处稀稀疏疏的一点雪,两岸飞瀑的峭壁,露出久旱的干白来。底下是萎缩而又浑浊的嘉陵江。打从车窗灌进来的,是不带丝毫潮味的风沙、细煤渣。13号车厢景状繁杂、世俗;烟气、汗气、臭屁气,混合上行李架上大包里腊肉、香肠的熏油气,在铁皮罐子里弥漫。照例,送不来开水,也加不上凉水,不知何时才能透口新鲜空气,也不知哪天人们才不会将肉制品运向天府四川(我只从郑州买了20个母亲爱吃的皮蛋)。听说周总理在四川汇报工作和困难时,挖苦地问,四川的鸡蛋要两角钱一个,请四川同志把鸡蛋拿来看看,是不是四川的鸡蛋要大一些?
没有14号车厢,加挂在我们13号后面的无号车厢,是一节普通的硬座;极其幸运的是,它的乘客并不受超员的干扰,它是不满百人的包厢!它的乘客居然有一小半是小孩子,但车窗紧闭,和我们联结的车门,也已紧锁,13号的门也照锁不误,两门间形成了一个“工”字型的隔离空间。我们车厢的人,都奇怪地谈及这个无号包厢。在宝鸡车站弄开水时,我凭着川音,向乘务员老乡打听到,那是一节运送“黑帮”及其家属的专车;大概是某某部的坏干部,在疏散的精神下举家南迁。这些干部,大多是40、50多的汉子、婆娘,比起矗立在北京展览馆前工农兵、红卫兵声讨黑帮的泥塑群像中那个“走资派”,似乎要年轻一些。那个“走资派”被概化成秃顶、大肚子,一双玻璃珠子的贼眼……
在阳平关车站,仅仅置换了一些旅客,上车的比下的还要多。立即,我的身边就贴上一位候补旅客,我感到有一把硬邦邦的“盒子炮”顶住了我的腿弯……心中一阵烦躁,我微微放开眼来,见是一只小提琴盒子。
我的贴身,趁我有些动静的机会,用川味的普通话开腔了: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Li),同志,能不能让一点点(DiDi)坐一下?
虽然他刚刚上车,我也无可奈何动一动,让出了半尺坐椅边。
这位贴身朋友30多岁,小小个头,黝黑、精瘦,穿一身自染的黄绿军装。是重庆的工人,我立即作出了判断。感觉没有欺骗我,这小个子不乏四川人特有的多舌善语,使得本“单元”的9个人,在行到广元车站以前,就知道他的确是重庆某大兵工厂的铣工,在“大联合”、倒旗前夕,他是名闻川东的“重庆工人造反军”宣传队的提琴手。1967、1968年的两次武斗,他都逃到成都。“九大”前后,社会上的武斗平息,但生产尚未恢复,两派还在单位里冲突,他和别人一起跑省委,去总后告状,在成都市呆烦了,又到汉中亲戚家住了两个多月。
这把小提琴,是一把琥珀色的苏州造,用人造丝的造反战旗的一角小心地包着,下面压了一本油印的流行曲谱,放松香和琴弦的小盒子里,塞下了袖珍语录本。他背着一个小黄挎包,绣着簇绒的“为人民服务”;里面是换洗的内衣、面巾、牙膏。搪瓷杯上烧印有“向无产阶级革命派致敬——××××支左部队赠”。
看到小提琴,我的手指下意识地拳了起来,不禁想起自己的提琴。当初离开学校去部队锻炼,担心西洋乐器受人鄙视,没有敢带走,连同一些文革资料,放在运动里认识的工人家里了;殊不知我进了团宣传队,居然可以用提琴演奏样板戏,而且还常常参加师的宣传队上街演出。但平顶山市的乐器店没有卖小提琴的(郑州也没有),我们只有玩苏制手风琴,还是抗美援朝时装备的,练习队列歌曲,和板胡联合伴奏样板戏。
我的新同座安静不了多久,就拿出了琴,小心翼翼地搽拭松香灰和尘土,背靠我的肩头,拨弄出“敬爱的毛主席”,其后又是阿尔巴尼亚的“游击队之鹰”。不错,他想过个干瘾,那时喜欢外国乐曲的人,都不言而喻地用阿尔巴尼亚歌曲——后来是罗马尼亚歌曲,来过东欧乃至西洋乐的瘾……
他也算是一只游击队的百灵,在川东、川西,以至景山公园和国务院接待站,盘来旋去。海阔天空摆龙门阵的,呆立的站客、瞌睡的坐客,被他拨弄的琴声吸引。
火车开出成都已经是子夜。在成都上了好多重庆人,他们争先恐后地给漂泊外乡的我,讲完两派的告状啦谈判啦,已挤在地板上,相依入睡。连那个在资阳站外停车时,百无聊赖地把烤红苕扔到路基下老农脸上的恶少,也坦然入睡了。那可怜的老农,他高高捧上本想卖出一毛钱的红苕,就像那捧只空碗的老农表情——罗中立那幅油画《父亲》里的……
夜车似乎更如闷罐子,还有臭虫在活动。我也失去了睡意。长途旅行,长时间缺水,长久不去小解,两夜不睡,洗不上脸(满脸油汗、煤灰),酿成无名的低热。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的邻居也没有睡,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时而在揉弦,时而在换把位,两眼微合,也算是自得其乐吧。
我想,他是无法离开这把琴了,哪怕是武斗,是进“学习班”,还是迁徙流离,还是露宿车站广场,伴随他的,除了语录本,就是这把提琴了。他比那走南闯北的红卫兵,就多了一把琴。
后来的人们,还知道当时的音乐也给予人们以亢奋的力量吗?
我第一次在乡下打摆子,连续一周高烧38度以上,傻的不知用药,仅仅靠听收音机里播放的钢琴协奏曲《黄河》来支撑自己。人们在文艺的荒野中进行文明的辩论时,总要选用最适合的语录乐曲来开路,最文明和礼貌的辩论,甚至不用语言文字,而相互奏一支乐曲来示意与回敬。就像四川小乡场中,在阴丹士蓝长衫袖子里摸手“谈”生意一样的矜持、洒脱!每每在政治围剿或孤军奋战的自持中,你可以从深夜传出的《红梅赞》、《西江月-井冈山》的幽咽黑管或萨克管声里吸取奋起的力量。而在武汉那最野蛮的武力进攻前,你可以听到对方用上了《七律-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铜管乐来鼓舞士气。事后,不少当事人会争抢说:这曾经是一个毁灭了文化的“革命”。大家似乎遗忘了,人们在争取与抑制中,确实也感知过时代与文艺的脉搏的频率,感到一种谐和,也曾狂醉地求得过某种艺术的寄托。那曾是炙热的、高节奏的,快板(Allegro)紧击的时代。只是小提琴的独自奏鸣,确实是少见了。惆怅、忧郁、缠绵的琴声早已经销声匿迹。能为万人共鸣的旋律,已经融入风行一时中西合璧的,交响乐的天庭呼啸中。
咸酸的欲望终于冲出来,促使我按住那有节奏的手:“能拉一支曲子吗”?他似未从养神中醒过来,迷茫地说:“行啊……”;“到哪里去拉,手都伸不开呀”!
但他慢慢缓过神来,向腰间摸去,露出欣喜、得意的神色。他给我看一串钥匙、多用小刀,还有一把铝合金的小工具,一头是三棱柱。于是,他用尖尖的下颌点点车尾。
我们小心翼翼地从过道里熟睡的人身上“飞”过去,终于到头——到那从未开启的玻璃门前。无号车厢那边灯火通明,“陪送”人员也已入睡。他熟练地旋开了车门,我们闪入了车厢尾那革命与“反革命”之间的真空地带,又回身轻轻地把门锁死。多好的一间音乐厅,连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顿时也收敛下来。
在紧锁的、冰凉的茶炉前站定,他取出提琴,试试弦音。“听什么呢?‘草原上的红卫兵’,还是‘北风吹’、‘娘子军’”?
“不,来一段《梁祝》吧”!我站在革命与“反革命”的两箱之间,不加思索答道。
“《梁祝》吗!我已经三年没有敢拉了”!黝黑的小脸绽放出诧异与难言的惊喜。造反军的宣传队当然是不会演奏这个的,那阵谁敢自讨没趣?
三年算什么?我已经五年半没有听过了,自从1964年夏湖北省委宣传部通知封存了“问题唱片”(我亲手去执行的,当时我在院广播台作文艺编辑)。
他左手托起提琴,颤抖着的弓子,迟疑地拉出一段平缓的过门,之后,渐渐绽出初春的苞芽来,就像一位恬静、羞涩的少女,倾吐出久违的旋律。那窄窄的门道仿佛渐渐地消失,变成了宽大的舞台,昏暗的舞台灯光在缓缓地增强……我的琴手屹立在唯一的听众前,以异样陶醉的神情,把脸颊贴了上去……
……
多么真切、细腻的,从容不迫的述说(Parlando),又是悱恻、缠绵的回旋,勾出一线甜丝丝的清泉,渗入龟裂的心田。我不由得闭上双眼,脑海里浮现出俞丽娜在广场上演奏的形象。
又滑进了主旋律,似行云流水,像柳暗花明,如相识燕归,大自然的帷幕在无声地开启。好一幅百花齐放春光明媚的绚丽场景。男欢女喜的雀跃,在回生的滞疑后与琴手技艺复归的跳弓中,终于呈现开来。Giocoso!俞丽娜的神色也开朗起来。但不知是乐曲创作缘故还是小个子演奏的问题,音色总有些脱出江南情愫,揉入了华北的粗犷气质,有些白羊肚手巾红腰带的秧歌味。
游移已转入清新、流畅和娴熟;是明净与透彻,是消魂的默想。惟有小提琴才能表现的幽雅、温柔,在耳语般细腻地吐露昔日的恋情。欣赏音乐似做瑜珈功,她洗涤和疏通了我热病的脉络,内省、复归,一种凉爽、冷静的领悟,好象在摆脱不了的梦魇中寻回了故我。终于,一阵酸楚拨响了滞后的心弦,心灵里似乎回响起《红色娘子军》中清华来到红区那一段清新、明快而有深情的大小提琴交相辉映的对话,弄不清楚是“梁祝”和“娘子军”,还是乐曲和我;只有傍白依然在说“这清凉甘甜的椰子水,浸透着……”。真奇怪,这“才子佳人”的情怀居然与现代革命文艺也能相互提携?我在与谁神通?
我的琴手正努力去囊括管乐队与独奏小提琴的对话。本来应该用黑管吹出的一段忧郁的旋律,现在用提琴表现出沉默、低缓,求索而又困惑不解。他时而泯嘴苦笑,时而欣喜陶醉,时而转入阴沉。另一段乐曲,在印象中好象也是由管乐来表现的,给人以不详、不稳定的征兆,他不成功地拉出了命运的挑战,厄运的狂飙,摧残与抗争,他将弓根沉沉压在G弦与D弦上。这是“梁祝”中不那么为人共传的一小段。他尖瘦的右颊显得特别严峻;车门的玻璃,微微地影射出异侧同样的神情。他似乎也在竭力去钩回久违的记忆。
我们都在 “钩沉”。我们曾经克制了自己的什么呢?
突然我想起大胡子同志的言论集里,在1960年代初给古巴文艺工作者的讲话:革命的艺术家为了革命,能够牺牲掉哪怕是自己原来崇尚的艺术精神。在过去嘲笑这颇有些狂热的革命家时,我也始终记得这名言,也曾经相信这大概是思想脱胎换骨改造的真谛,并用这个来约制自己。延安整风和文化革命,大概都要牺牲小资产阶级知识阶层的艺术感情的。自我克服本身也许也是一种文化进步?
呵,是的!已克制了很多很多。好象在1966年10月,文艺界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晚会上,刚从牛棚中被搭救出来的郭兰英,在造反派的鼓掌欢呼声中,一支又一支地高唱拿手好歌:“白毛女”、“小二黑”、“刘胡兰”、“一条大河”——激励过两代人的歌曲。她戴上了一顶旧军帽,盖住被恶意剃的阴阳头。而造反派一再请她唱《南泥湾》,她却含笑蜿拒。后来红卫兵们才反应过来:因为作曲者是文艺界的“大黑帮”,正在“牛棚”中,刚“出棚”的她,虽然未彻底平反解放,但她要革命,要克制,要与黑帮和过去划清界限……
我的工人琴手在挽回逝去的什么?是英台和梁兄在红尘的眷恋吗?
只有我一个听众在这么胡想,也只有铁路沿线偶尔掠过的茅草屋中摇曳的桐油灯,在回答我。有人这么晚还没有睡?我想起中学时光,那打着火把夜行和通宵达旦的大队集会,那油灯下,通宵响彻的会计算盘珠子拨弄的声音。
他好象少了一些曲段,我也的确记不清了。这曾经是阳春白雪的,也是雅俗共赏的。在50、60年代,往往以万人满巷的广场演出推了出来。第一次在重庆解放碑前就是广场演出,为此,我们偷偷地逃了晚自习……
列车在通过一连串的岔道,一阵阵猛烈的“侧滑”把我来回甩动。他似乎也正借助悲咽、声嘶的运弓,来回答大提琴发出的哀鸣。我努力去追赶自己生僻的旋律,也去追逐飞逝的追念。好象在乍醒时希望抓住逃逸的梦境。不过他已经很快地越过这一大段,在我们的演出厅里呈现了乐曲的“白板”,他终于疲惫不堪地垂下双臂……
顿时,钢与铁有节奏的碰撞,竟也喧嚣尘上,显示了它们固有的存在。
沉静中重现了一线希望。
在追忆中,梁、祝又色彩斑斓地扑翅齐飞,回到这两平方米的音乐厅。他们在毁灭中夺回了永生。但单薄的一把提琴,自然不能渲染那交响乐队的博大了。
……
“啪”!
晶莹的一滴,砸在油光的琴面。不会是汗水吧?我们的汗水已耗光了。他慢慢地把身子向车门转过去,想回避什么。但夜空下的玻璃门,竟意违地反射出他涓涓而下的细流……
我一阵酸楚,为了掩饰自己,也转过身去,希望我什么也没看见。恰好,在“14号”的玻璃门那边,一个7、8岁的小男孩,大概刚刚解了手,或者出于对13号的好奇,趴在门上,鼻子尖都压得扁平的,正茫然地注视着我。
1987年7月
五柳村2007年3月2日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