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赓武:这一代中国领导人走得很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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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赓武:这一代中国领导人走得很稳

2010-05-02 作者:章星虹

  与王赓武教授的聊天之约,共拜访三次始予完成。


  从王教授的“学长”唐德刚教授开始,谈到英校、华校,在东西方冷战时期,不同语言问候造成的两个世界。


  也有轻松的一面,比如,典型的新加坡人应该是怎么样子啊?王教授从历史文化的角度给了答案。


  王教授也认为,目前这一代中国领导人走得很稳。他们大部分是工科出身,也都在基层干过。他们不是抱着革命家打天下的心态,而是本着工程师的出发点,想办法解决实际问题,让国家稳稳当当地发展。


  访王赓武教授:这一代中国领导人走得很稳


  1963年时任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研究院助理教授的唐德刚,到英国伦敦出席一个由海外汉学界主办的“当代中国史学”研讨会。在与会的众多汉学者、欧美名家当中,唐教授留意到一名来自马来亚的青年学者,名叫王赓武。32岁,已是马来亚大学历史系教授和系主任,在史学研究领域崭露头角。


  当唐教授得知王赓武曾于1947年考入南京中央大学,是自己母校的“南洋侨生”时,对这名“学弟”的友情和好奇心,就特别加重了。后来唐教授在一篇文章中,记下了对这名青年学者的最初印象。


  近半个世纪后的2010年。欣得王赓武教授应允,邀下一场聊天之约。所谓聊天,相对学术性较强的专访而言,旨在以适意闲聊的方式,请王教授谈谈人们关注的身边话题。


  唐德刚教授的“印象记”


  于是,雨季3月的一个下午,在王教授位于东亚研究所的办公室里,我们的聊天从唐德刚教授的“印象记”开始。


  唐德刚教授在《我知道的王赓武》一文中写道:


  赓武在伦敦给予我的印象,是一个兼具中国国立大学学生潇洒的儒生气质,和端庄的英国绅士型的青年学者。他说的一口纯正的英国英语,和不带地方口音的中国普通话。他的马来语文也十分流畅;其他欧洲大陆的语文亦颇可使用。


  “唐教授过奖了。”王赓武教授微笑着说。“我自小生活在马来亚,那是一个文化大杂烩的环境,不同的族群有自己的母语,华人之间也因籍贯之分,方言各异。那时的孩子,每天听的是南腔北调,会说上几句马来话和各种方言,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王教授的“不带地方口音的中国普通话”,得益于原籍江苏的父母亲,他那口“纯正的英国英语”,则来自英校的教育。他说:“在战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来自传统华人家庭的孩子,虽然有很多上华校,但被送入英校的也不在少数。当时父母的想法是,孩子的中文可以在家里学,但洋文就得上英校才学得到。”


  说到这里,王教授加插了一句,嘱咐:“所以可别给人一种错觉,以为我的中文很好。父亲在我小时候的确教了我很多东西,给我打下了中文,尤其是古文的底子。可是我读的是英校,大多时候用的是英文,中文基本上没有机会用,只能说是够应付吧。”


  本地社会的“两个世界”


  英校、华校,每涉及马来亚(包括新加坡)的历史,这两个词总会结伴亮相,闯入人们的视野之中。英校和华校,代表着两套大相径庭的教育系统,前者的“产品”是“端庄的英国绅士型”,后者的“产品”则具“中国儒生的潇洒气质”,各自精彩。集两种气质于一身者实不多见,多见的是碍于理念相左、语言隔阂,两群人有“老死不相往来”之态。


  “这是一个蛮有意思的话题。”王教授沈吟了一会说:“上英校,还是上华校?在英国人统治下的马来亚,做父母的常要在两者之间作出选择。不过,战前和战后的父母一辈,面对的大环境却有霄壤之别。”


  读英校学华人语言


  在战前的马来亚,即便父母选择把孩子送到英校读书,大前提仍是要学华人的语言,循华人的生活规矩,行华人的传统礼数。


  王教授说:“当时的父母总是告诉孩子,你要记住我们是华侨,最终要回返故里,落叶归根。所以那时上英校的孩子,在学校学西洋的那一套,回到家就是一个纯粹的华人环境,根本不会想到跟父母辈说英语,很自然地就跟大家一块儿说华人自己的语言。”


  “在那种环境下出来的孩子,有中西两方面的认同,也很自然。”王教授继续说:“一方面,他们有华人生活背景,喜欢中华文化,跟受华文教育的父母、叔伯、兄长在一起用母语谈天时,完全能够心领神会。另一方面,当他们跟英校中华巫印族的同窗相切相磋时,也很谈得来,因为大家同师受业,都是在同一个教育体系下教出来的。”


  50年代让孩子受英文或华文教育成了父母的抉择。


  反共下的“两个世界”


  可是到了战后,尤其是“紧急法令”实施以后,做父母的面对的却一个完全不同的大环境。


  50年代初,东西阵营的冷战开始。本地的各方面政策都以“反共”为基调。“共产党”、“中国”、“华语和中华文化”之间,被简单地划上等号,凡是跟中国有关的,就是共产党;华语和中华文化跟中国有关,也是共产党的。


  “那时整个社会的反共气氛相当浓烈,当然现在的人一点也感觉不到。”王教授说:“单说书籍杂志,就有很严格的控制。50年代中国出版的书,都被视为是宣传共产党的,本地不许买卖,也不许看。”


  那么,当时从中国来的哪些书可以看呢?“古书可以看,比如四书五经、二十四史之类的。至于1949年以前出版的书,也要看是谁写的。比如茅盾的书,是不能看的,虽然他是中国有名的作家,但他后来成了共产党高官,那他以前所有的作品就都不许看了。”


  “当时社会有一个衡量标准,愈是讲中国的事情,就愈证明你是共产党,或是亲共人士。” 王教授说:“那些不想被贴上‘亲共’标签的人,就自然要避得远远的。”


  结果当时的社会就大致分成两边:一边有一大群人为了避免惹上麻烦,结果不碰、不谈任何与中国有关的东西,连带着也疏远中华文化;另一边,也有一大群人的想法和感受完全相反,他们不愿放弃华语和中华文化,就跟政府对着干,偏偏要谈论跟中国有关的事情。


  就在那种大环境下,不少华人父母开始静悄悄地把孩子送到英校去,尽量不让孩子接触跟中国有关的东西。随着时间的推移,上华校的孩子少了,上英校的孩子慢慢多了起来,对中华文化没什么印象的年轻人也愈来愈多。


  说到这里,王教授感慨地说,久而久之,本地社会形成了“两个世界”的情况。时至今日,两边之间不但没有接触和来往的机会,而且还相互指责,甚至有时还显出些少敌意。


  “其实,当时很多人跟共产党完全没有关系,只是热爱中华文化,想保住中华文化。他们很气愤,认为政府的某些政策,实际上是把中华文化这条脉线完全切断了。”王教授强调:“他们是因为这个而心起反感,跟‘亲共’没有关系。”


  中国统治者从士大夫到技术专才


  东亚研究所里,长廊的一隅,静静地立着一列玻璃书柜,里面摆满研究所近年出版的研究成果。摆在玻璃书柜的显著位置的,是王教授近年来撰著和主编的中英文专著,还有历年的研究论文集。


  在过去的数十年间,王教授潜心于中国史、亚洲史和海外华人史的研究,论著颇丰。今天,王教授依然在学术的领域里孜孜以求,伏案著述。自2000年以来,王教授撰著和主编的中英研究专著,不下12部,包括《离乡别土:境外看中华》、《海外华人:从乡土情怀到寻求自主》、《移民及兴起的中国》、《中华文明和中国的未来之途》等。


  工作之余,王教授仍以读书为乐,闲时常逛书店。每淘到好书,都如获至宝:“这几天正在读一本很有意思的书。前不久逛书店,看到美籍华人史学家金安平两年前出版的《孔子真貌》,就买下来了。书中说的是孔子当年的生活,是这位史学家从很多中国经典古籍中考证出来的,史料严谨,而且文笔洒脱,读起来趣意盎然!”


  于是,聊天的话题穿越了数千年的时空大域,从冷战时期竹幕深锁的中国,回到孔子时代的中原故土,转瞬又进入21世纪的中国:“从孔子那时起,儒家士大夫就有一套治国施政的理念。以前中国都是士大夫掌权,他们都是些很聪明、很有思想的人,但大多不是办事人才。讲道理讲得好的人,办起事来不一定能办得好。”


  那么,王教授如何看今天中国的掌门人?“目前这一代中国领导人走得很稳。他们大部分是工科出身,也都在基层干过。在治国施政的过程中,他们不是抱着革命家打天下的心态,而是本着工程师的出发点,想办法解决实际问题,让国家稳稳当当地发展。”


  崛起的中国面对“傲慢说”


  在去年发表的一篇文章中,王赓武教授提出,中国目前正经历着自汉、唐、明清后的“第四次崛起”。文中的最后一段说:“西方希望中国继续前进,符合他们认为的全球未来理想。但中国的自我意识促使它质疑西方这些要求的合理性。中国领导人更愿按照自己的方式和速度行事。”


  这段话突显出崛起的中国正面对的一个问题,国际上,中国“傲慢说”弥漫于整个西方世界;具体到本地人的生活层面,由于今天接触中国人的机会大增,似乎也有人开始提及“霸气”一词。


  王教授看法是:“中国一直说自己不称霸,可总是没人信。国家一大,别人就心生畏惧;何况这么大的一个国家,如今一天天强大起来,在国际间有更大的话语权。只有在你国力不济、一穷二白的时候,人们才相信你。可是,难道要中国回到几十年前的贫困的境况吗?这显然不可能。”


  在民众交往的层面上,以前的中国相当落后,很多事情都不大懂,初来到东南亚的时候处处听取这里华人的经验。这也让本地人产生一种心态,我们比你们进步、科技水平比你们高。


  “现在中国人学会了,不用问你,有他们自己的想法,而且也坚持自己的想法。这看在一些本地人的眼里,就不太是滋味。换句话说,我们是习惯他听我们的;有一天他不听了,我们就觉得他们霸气。”王教授说:“所以霸气与否,是相对的。当然,真正有霸气的人肯定也有;愈是不懂事的人,就愈是显出霸气。对那样的人,我们大可一笑置之。”


  王教授认为,中国是否有霸气,主要还是要看中国这一代领导人对外部世界的态度。“我的印象是,至少在中国领导层里并没有霸气,在很多场合都非常小心地处理中国与他国的关系。就算是一般高中层官员,也都相当客气,很熟悉外面的情况,在很多方面能照顾到人们的感受。”

 


来源:联合早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