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不老说德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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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 子
近闻,慈城镇和宁波电力局共同出刊《凌近仁书画集》,想必这是对闻名江浙的甬上书画名家凌先生颇有意义的纪念,也了却众多怀念凌先生人士的心愿。走近慈城,谈及小城文化,凌先生是个绕不过去的人物。也许如此,记在案头,印在心头的有关凌先生的轶事也越来越多,受渐行渐浓的百年纪念气氛感染,特撰《丹青不老说德艺》一文,以纪念江北籍德艺双馨的书画家——凌近仁先生。
1。石桥南畔第三株
1909年初冬,宁波城北慈城骢马桥南堍荷花池头的凌宅大院飘出婴儿呱呱坠地的清脆哭声。据传,历来慈城每降生一非凡孩子,城外的夹田桥大多会水涨三尺,不知这男孩的降生,小城是否也出现了奇怪的天象。但这阵阵的啼哭声却给百年的老宅增添了生气,也给已生育了两儿的凌家增添了喜气。凌家主人如春为新生儿取名祖瑞。
旧时的宁波有“小时外婆家”的风俗。一次,母亲凌丁氏带小祖瑞回娘家。一踏入外婆家的厅堂,小祖瑞感兴趣的是悬挂在墙壁的梅调鼎书法条幅。作为梅氏亲戚的外婆意外地发现外孙对先祖梅氏作品的“一见钟情”,就拿出纸墨让他临摹,是年,小祖瑞才6岁。也许是受梅调鼎书画的影响,也许是与生俱来基因的催化,无论在外婆家,还是在自己家,渐长渐大的祖瑞仍喜爱画画。一次,出门经商回家的父亲发现了儿子的兴趣爱好,还看到儿子左手所涂鸦的图画似乎有那么一点味道,就为他请了家庭教师。那时的凌家实在不太宽余,祖孙三代是十多口人的大家庭负担很重,但凌父还真是个有见识的父亲,不吝啬钱,一年后送祖瑞上了钱家的私塾,继而又领着儿子拜同乡清末举人胡炳藻为师,攻读国学。
满腹经纶的胡先生收教弟子后,做的第一事就是,取《论语·子路》中的“刚毅木讷近乎仁”句,为学生取名讷,字近仁,号公毅。后来,胡先生发现学生有绘画的天赋,而自己又不精绘画,于是就提议学生去上海拜师学画。大约在1927年,即在谋得上海金业公校任教一职时,凌先生支用部分的月薪叩拜时为海上山水画家陆铁夫为师,从而开始了边教书边习书画的业余书画生涯。之后,凌先生又先后问学于吴昌硕、诸闻韵等海上画坛名家。机遇总是垂青于勤奋的人。四年后的一天,当凌先生问学于隐居在上海的宁波籍画家赵叔孺时,赵叔孺兴致使然执笔画花卉扇面一帧,并让学生题写边款。宁波同乡,老少书画同道合作成为宁波书画界之美谈。如此的前辈奖掖后学乃浙东书风之传统,鼓励着年轻的凌近仁攀登绘画高峰。而在这之前,著名画家吴昌硕已点评凌先生的菊花:“有一定功力,可以造就。”
凌近仁虽然选择的以书言志,以画抒情的笔墨人生,但始终没有放弃学习国学。当他读到唐代诗僧景云的《题画松》诗。对诗中的“石桥南畔第三株”浮想联翩。原来凌先生喜爱松树,崇尚松树的品格,因而想到自己家住骢马桥南,众多的兄弟姐妹中又行排第三……之后,他自号为“桥南”。
真是不经意的巧合,倘若浙东书风真如学者们提出的那种观点,即由梅调鼎开创。那么梅调鼎传到钱罕,钱罕传到凌近仁,正好是第三代。“石桥南畔第三株”,看来凌先生喜爱《题画松》也是冥冥之中的巧合了。
2。丹青不知老将至
经过数年的夏三伏冬三九临绘,经过数年的“三更灯花五更鸡”钻研,到了上世纪五十年代,凌先生的画已达到了小写意见长,兼工带写,令人百看百回味的意境。1956年创作的《岁朝图》,是将梅花与白菜构成一图,清韵简淡。梅花开在冬春之时。白菜,民间寓有发财吉祥之意。边款题的又是岁朝图。中国画讲究的是形与神的统一,以形写神,以神传形,此乃国画之精彩。凌先生通过生活随时可见的植物,把自己心中的祈求与人们美好的愿望一并传达。这年,《岁朝图》参送浙江省首届国画展获优秀奖,同时获奖的还有宁波籍画家潘天寿的《一溪花放暮春天》等。
这奖项让凌先生名声远扬。1968年为宁波的“红太阳展览馆”写画书字,同年秋天,应邀为省防空指挥部作巨幅山水画——《旭日东升》,后被中国美术馆收藏,并选入《中国国画集》。从那以后,凌先生的名气更大,江北区乃至宁波市的有关部门常邀他作画作书。1970年,为了保国寺对外开放,凌先生被邀书书写写长达两年。之后的10年间,凌先生先后为天童寺、育王寺、雪窦寺、五磊寺等寺院题匾书碑。
1985年8月,为了装璜新落成的招待所,慈城镇政府欲请凌先生作书绘画,但又怕年岁高事务多的他拒绝,先请一文化干事试探。不料,一听是慈城镇的事,凌先生不仅爽快地答应,还告知:“为镇里作些书画是该做的份内事。” 之后的连续十余天,凌先生为慈城镇创作了十余幅书画作品,其中一幅《迎客松》,是用四张四尺宣纸竖拼绘写而成,还有墨竹、花鸟各一幅,均为五尺大。
上了年纪的宁波人一定还记得,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后,宁波街头的店家匾额由凌先生题写的较多,比如状元楼、一言堂、宁波五金交电商店等。慈城的保黎医院、师古亭、朱贵祠等名胜古迹也都留下凌先生的遗墨。值得一提的是,凌先生作过那么多年的书画,几乎不收报酬。一次,一任姓学生问他:“您给人家写字作画,人家给你报酬,合情合理,也是天经地义,你为何不收?”凌先生回答:“我有劳保工资,吃得过用得过就够了,为什么要收人家的钱呢?写字作画本来就是我自己喜欢做的事。”
好一个“我自己喜欢做的事”。因为喜欢而热爱;因为热爱而执著;因为执著而奉献,“丹青不知老将至”,这就是凌先生写画书字的境界。古人云:“人品不高,笔墨无法。”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凌先生的作品潇洒脱俗,超逸遒劲的答案吧!
凌先生除了操一管笔墨外,还有两大爱好,一是游历家乡的名胜古迹,一是开卷读书。这样常使他能所见所闻的事儿写入画中,当买菜碰到一菜农,回到书房画了一幅兰,并题录古诗一首:“昨日街头卖菜翁,见我写兰说写葱。我有株葱曾失却,被君偷入画图中。”这就是凌先生的中国画,技法娴熟,清逸可人,又具有厚重的文学功底和书法功力。
凌先生主张“画贵写不贵画。”这样每次的泼墨挥毫,也就进入物我皆忘的笔墨世界。写于晚年的四尺中堂《墨荷图》,通过破水而立、参差高下、疏密有致、各具姿态的盛荷美景,通过“出淤泥而不染,中通外直不蔓不枝,世称君子之花”的题款,表达了这位书画名家淡泊、豁达、无量的境界。艺如其人,人如其艺。在凌先生谢世十四年之后的今天,重读先生的作品,犹如再见先生的音容笑貌。
3。一砚为田终岁熟
也许是越来越大的名气,也许是越来越热的艺术,从1960年开始,拜到凌先生门下的学生越来越多,他们有慈城人,有宁波人,也有比宁波更远的书画爱好者。他们年龄不同,职业不同,相同的惟有对中华传统文化的追求与热爱。
1981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慈城四位爱好写写画画的青年在凌先生的学生陪同下来到凌家。
在堂前小憩的凌先生一听介绍,边说青年人有这方面爱好是件大好事,边起身领他们进了书房。而看大家的默默无闻,老先生打破了沉静“看着你们朝气蓬勃的样子,自己也觉得年轻了起来。”
面对谈笑风生的老师,学生们放开胆量,其中一位轻声地问:“是否让凌老师给我们示范一下?”凌先生一听,马上答应:“好呀,涂上几笔正好活络活络我的筋骨。”接着又问:“你们说说,画什么好呢?”因青年们一个爱好书法,一个喜画竹子,一个学画牡丹,另一个特爱山水……眼看学生们犹豫不决,凌先生笑呵呵地说:“我还是给你们每人写一幅吧。”不到半个小时,一幅行书,三幅写意花卉小品展示在学生的眼前。
因为先生的直爽性情,因为先生的待人之道,自五十年代起,凌家几乎门庭若市,去过凌家的人都能看到他的书案总堆着一叠厚厚的宣纸,这是人们求字、求画时送来的。因为太多太多的求字求画,凌先生不得不书上一幅“凌近仁书画债台高筑……”告示贴在书房门外,以挡求字画的来者。然而,这一告示却挡不住人们对艺术的崇拜,对艺术家的崇拜,登门者仍然络绎不绝。毕竟书画是靠书画家的双手一笔一笔写出来,画出来的,不像印刷品能工厂化大生产的那样简单。为保护年老的凌先生,1982年,宁波市有关部门专门发了《关于约请书画家凌近仁创作书画问题的试行管理意见》。但意见归意见,慕名追求艺术的同道朋友还是源源不断。面对艺术的追求者,凌先生无论熟悉的,还是陌生的,无论来者的身份如何,地位高低,大多是来者不拒,有求必应,而决不厚此薄彼。
对求书画者如此,对拜师学艺的学生的关心更是无微不至。1962年腊月的一天,凌先生收了第一位学生邵联荣(现名邵冠春)。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凌先生风尘仆仆来到学生工作的半浦小学,送去了《兰亭》、《圣教序》和《枯树赋》三本字贴和一叠伤膏。原来,凌先生听邵母说儿子脚扭伤,就步行十五里路前去探望。继而,又书信一封,让邵联荣带着信找他的好友,宁波著名伤科医生陆银华先生。
凌先生父辈般的爱打动了邵联荣,由感而发绘了一幅《渔溪图》请教。凌先生收到学生的作业,当夜批改如下:“邵联荣同学:渔溪图笔意洒然,少年勤学,苦练必有成就……”
“苦练必有成就。”为激励学生,在一个呵冻的夜晚,又专书“一砚为田终岁熟,百花齐放四时春”对联。之后,凌先生自编《书法讲义》、《国画漫谈录》等将自己的艺术体会一一整理成册,以授后学。凌先生就是这样以书励志。1992年5月,住在宁波女儿家的凌先生对前去探望侄子多德一家人,专为上学的侄孙双款题写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八个字。
“人活着总不能都想着自己,而应该多替别人想想。”这是凌先生的口头禅。因为要多替别人想想,凌先生将自己的工资资助了妹妹一家。因为多替别人想想,他总是将饭、菜一锅烧,以省下时间作画写书。因为多替别人想想,他常常是早餐连中餐,有时为接待友朋连中餐也省了。因为多替别人想想,凌先生在1967年秋天,探望孑然一身躺在杭州浙江人民医院病床上的女儿晚香时,看到同室病友痊愈出院却差回家车费发愁时,二话没说从口袋摸出五元钱递给晚香,让她给这位来自农村的病友。此事深深留在晚香的记忆中,以至百年纪念之时,年过古稀的女儿感慨道:“父亲的乐善好施,父亲的淡泊豁达是我最深的印象。”
4。 富贵于我如浮云
凌先生是宁波电业局退休职工。逢年过节,电业工会慰问老职工,总有干部看望凌先生,并送上慰问金。晚年入住市福利中心的凌先生往往接过红包,随即分给身边的护理人员。平时,凡有人开口借钱,凌先生从不拒绝。至于借去了,什么时候还,还不还,还多少?凌先生从不计较。
凌先生不是收藏家,但因与名人大家的交往,他有石涛、陆治、吴昌硕的画,有宋版的古籍,还有名人的印章等。这些珍藏在荒唐年代被视作“封资修”而被抄走。文革结束时,凌先生被邀请去辨认慈城镇的抄家物品,抄家物品堆在符卿第的两间大屋里。凌先生谢绝了这一美差。当请凌先生拿回自己的抄家物时,他又再次推让,再三表示此乃身外之物。因落实政策的要求,镇干部让陪同凌先生的侄子挑选。看着三伯的推让,侄子也只是顺手拿回三十余卷书画,放在凌先生的书房里。这些字画中有盖了十多个红印的康有为书写的中堂等,后都被喜爱的人一一“借”去,有人替凌先生惋惜,而凌先生却笑笑说:“身外之物,喜欢就让他们拿吧!”就这样,那些书画被拿得一幅不剩。
凌先生对钱物如此,对名利亦是如此。浙江美院曾邀请他去工作,他怕因此会挤掉别人的“饭碗”而谢绝。1978年,中国美协的画家邵宇来宁波,两人笔墨雅会。出于对艺术的敬重,邵宇提议凌先生出个人画集,并约定邵筹出版资金,凌筹出版作品。可邵一走,凌先生就把出集子的事忘了。1982年,凌先生被选为宁波市第一届美术工作者协会(即美术家协会的前身)主席,两年后,天一阁计划给凌先生举办个人书画作品展,且已收集了部分展出作品,但又一次被凌先生谢绝了。有意思的是,中国书协浙江分会推荐凌先生加入中国书协会员并寄来申请表。表格一直被冷落一旁,后学生知道此事再三鼓动他填表。凌先生在八开双面的大表格只填写两栏,一是姓名栏,填写了“凌近仁”;一是出生年月,填写“清朝”。学生一看,哭笑不得,后由学生填写寄出……
钱,乃身外之事;物,乃身外之事;名,亦乃身外之事……一切的一切似乎于凌先生毫不相干,恰如杜甫的“富贵于我如浮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