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结局:风尘肮脏,玩的就是神秘

判册和曲子里预示妙玉结局的有“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综合起来看，妙玉自身虽为“一块美玉”“金玉质”“无瑕白玉”，但到头来依旧陷在泥垢中惨遭玷污，她的悲剧应该是最为悲惨的。

    前文论述，“王孙公子”应该就是宝玉。妙玉之“遭泥陷”，宝玉是知情的，但他依旧无可奈何、徒叹无缘，与晴雯判词“空牵念”一样，表达了宝玉因无力挽救大观园女儿悲剧而深自愧悔的心情，“作者自云”的罪己之意亦当作如是观。今本113回写到宝玉闻知妙玉下落，情节叙述大致与此相合，只是在艺术上显得粗陋了些。妙玉结局的悲剧不难想像，其时贾府势败，妙玉流落风尘，都在意料之中，因此我主张以今本后四十回为基本框架去理解。对于个中细节，则不宜求之过深。

    这里重点探讨“风尘肮脏”的问题。迄今为止，红学界主要有三种意见，下面一一评述：

    （a）“风尘”指烟花巷，“肮脏”念做āng zāng，意谓流落到污秽不洁的烟花巷，这是通常流行的意见。
    余谓：它错在对“风尘”一词解说太过狭隘坐实。

    （b）“风尘”指尘世扰攘，“肮脏”念做kǎng zǎng，意谓妙玉在尘世扰攘中不屈不阿，周汝昌、曹立波等人坚持此说，刘心武讲座全盘照抄周老。
    余谓：它纠正了“风尘”的词义，但“肮脏”是个多义词，一做“骯髒”，读音kǎng zǎng，词典释曰：

    高亢刚直貌。 汉 赵壹 《疾邪诗》之二：“伊优北堂上，骯脏倚门边。” 宋 文天祥 《得儿女消息》诗：“骯脏到头方是汉，娉婷更欲向何人！” 郑珍 《论诗示诸生时代者将至》诗：“我衰復多病，骯脏不宜世。”（引自【zdic.net 漢 典 網】http://www.zdic.net/）

    周老的解释即由此而发，这样做的意图，大约是为了反对今本后四十回关于妙玉下海为娼的写法：“至于‘骯髒’，读音是kang4 zang3，是坚贞不屈、正直抗争的意思，更是一个很高的评价。无奈有人竟把它当成了今天简化字的‘肮脏’，成了污秽不堪的形容词。于是，他们硬说妙玉结局是当妓女！”（引自周汝昌《红楼夺目红--情尼槛外惜风尘》）

    周老的误区在于：第一，在训诂学上，把多义词变成了单义词，武断地割裂了“肮脏”一词的其它义项；第二，在语法上，忽视了上下文的衔接，尤其与下句“违心愿，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风马牛不相及；第三，在对后四十回的评价上，他带着主观偏见，查今本112回写妙玉被贼劫去，虽然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她沦为娼妓，但原著写得很隐曲，并不曾“硬说妙玉结局是当妓女”；第三，在文意解读上，削弱了妙玉结局的悲剧感。须知曲子“风尘肮脏违心愿”是侧重于写妙玉悲剧的，妙玉必须沦落到尘世中最肮脏龌龊的地方，她的悲剧才更具有感染力和震撼力。周老以为这里赞美她“不屈不阿”，显然没能读出妙玉悲剧的含义。

    （c）“风尘”指尘世扰攘，“肮脏”念做āng zāng，释义“糟蹋”，意谓妙玉在尘世扰攘中被邪恶势力糟蹋。《汉语大词典》“肮脏(骯髒)”词条解释十分确定，甚至在释例中特别列出了《红楼梦》第五回妙玉曲子里的这句话。
    余谓：它把“肮脏”当成动词解释，语法上不通。

    我的看法，首先要明确“肮脏”是多义词，它有好几个不同义项，当然也包括“不屈不阿”。至于它出现在妙玉曲子中到底该取哪个义项，则要进一步联系上下文。其中，上文“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可证“风尘肮脏违心愿”与爱情悲剧有关；下文道“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突出了“春色阑”的爱情悲剧和“遭泥陷”的高人悲剧。而“风尘肮脏”又与“遭泥陷”“终陷淖泥”“落在泥垢”意思相合，因此即使大家对“肮脏”争议较大，我们也完全可以跳过这一道坎子，直接由“遭泥陷”入手探讨妙玉结局。

    我们又知道，妙玉是红楼第一高人，她最主要的人性美即是“心性高洁”，然而她生逢末世，亦难免悲剧以终。作者在构造妙玉悲剧时，一者着眼于爱情，另者针对她的“心性高洁”，为了加强对比效果，作者特意安排妙玉结局为“终陷淖泥”，反映了末世社会里，心性修养愈高洁的高人，反而愈难容身于世，并且最终遭到邪恶势力的迫害玷污。由此可见，妙玉悲剧应该是所有大观园女儿悲剧中最悲惨的一个。我曾说妙玉是女尼悲剧，主要体现在爱情方面；现在可以补充一点，即妙玉还有高人悲剧，体现在“无瑕白玉遭泥陷”。作者在此表达了对不合理的末世社会现实的强烈控诉与愤懑之情。

    跳过坎子后，再回头俯视它，事情就清晰多了。不难看出，“风尘肮脏”也就是“终陷淖泥”的意思。“风尘”一词，词典释曰：

    ①比喻旅途劳累：～仆仆ㄧ满面～（旅途劳累的神色）。
    ②比喻纷乱的社会或漂泊江湖的境况：～侠士ㄧ沦落～。
    ③〈书〉比喻战乱：～之警。”（引自《中华在线词典》http://www.ourdict.cn/）

    联系小说语境，“风尘”当做“纷乱的社会或漂泊江湖的境况”解，亦即“尘世扰攘”。“肮脏”呢？既然与“陷淖泥”相通，那个“淖泥”是什么样，“肮脏”就也该是什么样。换言之，“肮脏”应该是用以形容“淖泥”“泥垢”“污淖陷渠沟”的。所以，我以为“肮脏”意指“污秽、污浊、污淖、不洁”，念做āng zāng。合而言之，“风尘肮脏”就是“扰攘尘世里最污浊的地方”，妙玉就陷落在那里。它不一定是烟花巷，但很有这种可能。

    那么我们看今本后四十回是怎么写的：112回妙玉被贼劫去，“不知下落，也难妄拟”，很可能沦为娼妓，但写得含蓄、不确定；113回宝玉方知此事；117回传闻妙玉下海最后被贼寇杀害。显然，这个写法完全符合“春色阑”的爱情悲剧和“遭泥陷”的高人悲剧。而且更妙在它的隐曲笔法。妙玉是红楼第一高人，因此在交代妙玉出身行踪的时候，原著有意做模糊化处理，以示她身为高人所必备的神秘性。而今妙玉结局处，在不违背“终陷淖泥”的宗旨下，今本后四十回仍然使用隐笔，对具体结局做了模糊化处理，使她“来无影，去无踪”，就象老子出关、张三丰得道、耶稣复活，都是“不知所终”。这样，作者就在出身和结局两个关键点上成功塑造了妙玉“红楼第一高人”的艺术形象。

    综上，我的结论是：“风尘”当做“纷乱的社会或漂泊江湖的境况”解，亦即“尘世扰攘”。“肮脏”意指“污秽、污浊、污淖、不洁”，念做āng zāng，是个形容词。连起来，“风尘肮脏”就是“扰攘尘世里最污浊的地方”，它不一定、但很有可能就是烟花巷。对于妙玉结局，作者亦有意使用“烟云模糊法”，我们知道个大致形影就足够了，所以应该尊重今本后四十回的写法。我们不必细究妙玉结局，正与我曾经提及的不必细究妙玉家庭出身，其理同然。(朱楼梦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