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意义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8:17:41
生活的意义

  沈睿

认识他们夫妇是快二十年前了。1991年秋我在社科院办的一个英语训练班里学习。这个训练班是社科院与美国加州洛杉矶大学合办的。老师中有四个美国人。其中一个老师邦妮和一个中国男人结了婚。我好奇地打量这位美国老师的中国丈夫:他个子高高的,戴着一副眼镜,文文静静的,是江西人,是大学里的老师。他的妻子邦妮是一个白人姑娘,鼻子尖尖的,一双蓝绿色的大眼睛,棕色的头发,脸颊上有细小的雀斑,看起来很像一个洋娃娃。邦妮结婚后,用美国的习惯,把她的姓和她的中国丈夫的姓连在一起。看着这对异国夫妇,我很好奇,因为在中国,中国女人与外国男人结婚的夫妇比中国男人与外国女人的婚姻要常见多了。我想,这个中国男人有什么品质让这个美丽的外国姑娘爱上了他?

我跟他们不熟,我对他们夫妇的为人为事都不太了解。英语学习班结束后,邦妮和她的丈夫回到美国去了。两年后我也来到美国,与我的老师们有不多的联系。毕竟我们生活的河流带着我们每个人往前走,我不是一个时刻与别人保持联系的人,因为自己的生活动荡不宁。我忙着读书,带孩子,找工作。孩子跟我在美国,我是学生,我没有闲暇与心境跟人们时刻保持联系。十多年前,在其中一个老师的婚礼上,我见到了他们夫妇。他们的孩子,女孩子三四岁了,男孩子一岁左右。我抱着那个漂亮的男孩子,因为孩子的头发是黑的,婚礼上的人都以为是我的孩子,我也打趣地冒充自己是孩子的妈妈。那次邦妮知道我离婚了,走过来对我表示同情,说:“上帝会帮助你的。”我微笑,点头,不知怎样回答好。

人生真快。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没有跟邦妮和她的丈夫联系过。一年多前我听说邦妮生病了,生的是不治之症,她生命垂危。医生已经宣告不再治疗了。我听了后心戚戚然,为自己的怠慢感到后悔。可是我不知道该怎样和他们联系。这次我正好到旧金山来,我要了邦妮的电邮,给邦妮和她的丈夫写信,说我要到旧金山度假,问是否或许可以看望他们。第二天我就收到了邦妮的丈夫的信。他欢迎我来,并给了我地址和电话。我写信回去,说我到了旧金山后会给他们打电话,再安排。

3月18日我就早上给他们打了电话,邦妮的丈夫详细地告诉我怎样开车,怎样走,我驱车,从市区出发,到五十多英里外的他们的家去看望邦妮和她的一家。天气好极了。我开着车,对我将见到的老师和她的一家不知该怎样准备。邦妮比我年轻一点儿,今年五十岁,也许快五十一岁。命运如此,她竟生了癌症,癌症竟扩散,从去年起医生宣布不再治疗,说她不会活过感恩节。这样的事情,我不知道该怎样表示安慰。我是一个不太会表达安慰和接受安慰的人。我只想去看看她,看看她的家人,看看她的孩子和丈夫,表示我跟他们一起,也对邦妮表达自己的感谢。没有那个英语强化训练班,我会来美国吗?不会。

我想起邦妮给我们上第一堂课的情形。邦妮的课是每天的第一节课,她教我们听力和口语。她放广播,要我们转述广播的内容。她讲故事,要我们复述。我还记得邦妮教我们做怎样做芝麻酱三明治,不是教我们做,而是要我们说出来怎么做。通过这些小事来训练我们的英文表达。在我当老师后,在我掌握很多教课的技巧之后,我常常会想到这个技巧其实我见过,在我学英文的时候,我的老师们用过这种教学法。

我也知道邦妮到中国教英文,是教会派去的。她被派到江西教英文。她就是在那里遇到她的丈夫的。我对他们的浪漫史不太清楚。来到美国之后,我没有跟他们有联系,毕竟他们是夫妇,他们生儿育女,忙于自己的生活。我偶尔会从其他老师那里听到他们的消息,但是我们没有联系。任何有孩子的人都知道是多么难跟朋友时刻保持联系。

邦妮的家坐落在旧金山的郊外。一路顺利,一路虽然转换很多路,但是我没有迷路,阳光一直明媚。快到她家的时候我去买花,可是在商业区转了二十多分钟竟找不到花店。后来一个售货员告诉我在某处有个花店。正好在去邦妮家的路上。我觉得好像是天助我也一样。我想到邦妮以前给我们上课的时候,喜欢穿花裙子,她的白皙的皮肤配粉色的大花裙子非常好看。我就买了一打粉色的玫瑰。我不知道邦妮现在什么样子了。癌症已经是我们生活中常见的病了,我们每个人或早或晚都会以各种癌症告终。听说邦妮的丈夫从去年底就请假在家照顾邦妮,帮她走完人生这最后的几个月。邦妮是什么样子呢?我对邦妮的丈夫也毫无了解,他现在情况如何呢?孩子们呢?

这样想着我就快到他们的家了。我心中有很多疑问,甚至一丝恐惧。我不知道怎样面对一个即将死亡的人。我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反应。我打了电话,邦妮的丈夫说他出门来接我,说的时候我已经在他们的家门停了车。他出来了,十多年没见,他变化不大,只是头发花白了,人显得非常的瘦,瘦得好像是甘地。这是我的第一个印象。他怎么像甘地?我想。他迎接我,我进了他们的家,走进邦妮的房间。

邦妮躺在洁净的床上,对我的到来,没有反应。邦妮的丈夫介绍说,她今天早上还可以,可是过了十点多钟后,她开始丧失反应。邦妮前几天腿部浮肿,去了医院。医生给了一些药。这些药吃下去似乎有副作用。我看邦妮,她静静地躺在床上,脸色尚好,头发剪短了,眼睛半睁着,却好像什么也没有看见的样子。房间里非常干净,一束花摆在床头,阳光明亮。她看起来像一个无知单纯的孩子。

我坐下来,坐在床的对面,看邦妮的丈夫跟她说话。他轻轻地叫着:“甜蜜的,甜蜜的,沈睿来了。你还记得她吗?她是你在中国的学生。”他向她报告我来了。邦妮没有任何反应,她的眼睛半睁着,可是好像什么都看不到,好像已经在另外的一个世界里。

邦妮的房间很洁净,一小束鲜花,好像是后院的花朵那么家常。四周干净而整齐,邦妮需要的用具都整齐地摆在架子上,一切都显出温馨,洁净,散发出洁净的味道。邦妮的床边是另外一张床,是他的床。邦妮的丈夫,管这个房间叫“我们的房间”。我跟他说话,问一些基本情况,有些情况,不用问,我看也看得出来。他对我解释这两天邦妮的右腿突然肿了,他们叫了救护车,带她去了医院,医生也没有做太多,给了一些药,回来了。不过,她现在每天需要打针,他给她打,治疗血栓的。他不停地担心:她是不是因为药的副作用而发作癫痫呢?她这样没有反应,是很奇怪的。他似乎是自言自语,显得很忧虑。

我看出他的忧虑,可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难道邦妮一直是这样?他说不是。很多时候邦妮是有反应的。她自从三年前发现癌症后,一直做积极的治疗。可是癌症还是扩散了。她的脑子里有五个瘤子。自从医生宣布不再医治后,他就请假在家照顾邦妮,帮助她走完人生这最后的一段路。医生宣告邦妮活不过去年,可是,“我相信奇迹”,邦妮的丈夫说,“你看邦妮还和我们在一起。”他感到欣慰,说这个话的时候,亮光闪在他的眼睛里。

我们聊天,一是聊邦妮的病情,二是聊我们这么多年的人生,三是我们对死亡和人生的看法。面对几乎没有任何反应的邦妮,我们自然而然就走向这个话题。在我们谈话期间,邦妮的丈夫给邦妮换尿布,喂水。看着这个骨瘦如柴的人,悉心地温柔地照管着他的妻子。他不停地跟她说话,好像她听得懂一样。我们开始的时候说中文,后来,邦妮的丈夫改说英文。我明白了,他是希望邦妮能听得懂,虽然邦妮没有反应,不能加入我们的谈话,但是他相信她能听得懂。这样悉心的举动,触动了我。

谈话之中,邦妮的丈夫对我说,邦妮在去年九月份,在她丧失正常功能之前,曾经写了一篇小文,谈及她对生命和死亡的想法。她把这篇文字寄给了国家广播电台,没想到国家广播电台还真的在网站上刊登了这篇文章。我说我很想看。我们走到厨房,他打开电脑,给我看这篇发在NPR网上的文章。

文章不长。我还没有阅读完,泪水就涌在我的眼眶里。这是一篇真挚的文字,谈的是邦妮认为的生命和生活的意义。这也正是我这些天所遇所想的问题。邦妮的文字似乎给我一个最明确的答案,这是邦妮的答案(我把全文翻译在这里,原文连接在这里:http://thisibelieve.org/essay/69196/):

“在我二十三年教大学英文的生涯里,上十七年的每个学期,我都给学生一个同样的作文题目。我要我的学生写一篇关于逆境的文字,谈他们在生活中曾经面对的逆境,他们怎样克服这个逆境,他们从中学到了什么,为什么因为此次逆境,他们成为更好的人。对大多数人来说,这篇作文具有转变他们的作用。”

“过去的这一年,我面对我人生中最大的逆境。去年十二月,我被诊断为癌症扩散。三年前医治的直肠癌已经扩散到我的肺、肝和大脑。大脑中的三个脑瘤,在我脑后的最大的那个对生命最有危险。我的诊断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彻底投降:我要死了,我接受了死亡。但是,我想起了我对丈夫和两个少年孩子的不渝的感情。”

“医生认为我的病还能治。开始我经过了两个星期的全脑射线治疗,接着是每三个星期一次的化疗。四月,我接受更多的射线治疗。这次的伽玛射线直接指向每个脑瘤。”

“尽管治疗极为强度,我感觉相当好。我能过着相对正常的生活,照管我自己和我的家。表面上我看起来跟过去差不多一样,虽然我更老了一点,瘦了一点,头秃了一点。但是我的内在经历了一个转变。无法医治的病症和死亡教会我活在此刻。一切不重要的事情、细节和转移注意力的事情都退却了,我能清楚地关注什么是最重要的。我抛掉了我的自私的本性,认识到真正的幸福来自给予和服务他人。我把我的想法集中在什么是好的,爱的,美的。我不想任何负面的或暴力的事情。我不停地感激。我在我的四周看见完美,即使完美以丑的面貌出现。我看到人类的缺点来自无知和精神的不成熟。我可以坐在我的后院,长久地坐在那里,感受静寂和现在。我没有和我的癌症“战斗”去延伸我的生命,我被这个疾病转变了,我是一个更好的人了。”

“大多人(我也包括其中),如果被问及是否能通过消除逆境来改变他们的过去,他们将回答不。我相信生活中最大的困难可以变成最大的学习和成长的机会。我相信这个隐藏的珍宝就埋在看起来是逆境的经验里。”

“我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但是再一次,谁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呢?我意识到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仍然活着。”

我看这篇文字的时候,邦妮的丈夫在做水果沙拉。看完这篇文字,我无法用语言表达我的感觉。抬头看着邦妮的丈夫:写得真好。这就是生活的意义:爱,给予和服务他人,积极地生活,感激生活,做一个每天都比昨天更好的人。邦妮的丈夫也点头。

此刻,他们的孩子放学回家了。他们的儿子安迪已经回到家。安迪还是一个小小少年,黑头发黑眼睛的英俊少年。他爸爸给他介绍我,他过来拥抱我,然后走到母亲跟前,向母亲问好。他的母亲没有回答,静静地躺在那里。邦妮的丈夫出去接女儿安娜下学,我端着沙拉,来到邦妮的身边,喂她吃水果。邦妮半坐着,眼睛睁着,却似乎什么都没有看见。邦妮的丈夫已经扶她坐好了。她的儿子坐在她的另一边,握着她的手。我一边喂她吃水果,一边对邦妮说:我看了你的文章了,你写的真好。我热爱你的文章!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邦妮的脸上绽开一朵美丽的笑容。她听得懂!她只是不能回答。望着邦妮的美丽的笑容,她的孩子一样尖尖的小鼻子,我惊喜地叫起来:她在笑!你妈妈听懂了我说的!我对安迪说。安迪把妈妈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我看着戴着小眼镜的少年,回过身,抹去自己眼角的泪。

邦妮居然吃了一小碗水果。我放下碗,拿起擦手油,给邦妮的手背抹油,邦妮的身体已经瘦得不成形了。她的手,还暖呼呼的,我给她按摩,希望她感觉好一点。正在这时,他们的女儿也回来了。安娜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美丽得如同刚刚绽放的鲜花,大大的眼睛下是几点邦妮也有的雀斑,让她看起来如一个美丽的娃娃。她走进母亲的房间,弯腰低头亲吻母亲,故意亲吻母亲的鼻子。我再次目睹奇迹:邦妮再次绽开美丽的甜蜜的笑容。她感到女儿的亲吻,她甜蜜地笑了。

我目睹的是人间爱的奇迹。我甚至相信邦妮会好起来,在这样无微不至的爱的拥抱和环绕下,邦妮也许会再次站起来。谁知道呢?我走到厨房,邦妮的丈夫正在做三明治。他再次说:我相信奇迹。我使劲地点头。他做好了三明治,安娜喂妈妈吃。吃完后,邦妮躺下了,又回到她的安静的存在里。

这一家四口,他们的家房子显得非常宽敞。当我和邦妮的丈夫在聊天中谈到我新买的公寓,我对拥有任何物质所感动的负担,以及我还没买任何家具等等。邦妮的丈夫指给我看他们的起居室:“我们的家没有什么家具。我们家也没有电视,我们从来不允许孩子们看电视,长这么大他们也没有看过什么电视。我们根本没有。邦妮在这之前,就开始把东西给人,物质愈少愈好。她后来只剩下两身衣服。一套给学生上课去穿,一套回家穿。”我看着几乎空荡但是整洁的起居室,是的,只有一台电脑。我注意到,在我在的这几个小时,房间里一直回荡着轻声的古典音乐。声音很低,但是是优美的存在。房间里一切都整洁,干净,简单,有着让人的灵魂洁净的空气。

我没想到自己在他们的家已经呆了五个钟头了。得走了。邦妮还在睡着,没有任何反应。我看到邦妮的丈夫给邦妮做一切。我无法用 “感动”这个词描述我的感觉。我看到和感到他对妻子的爱,他们的孩子对母亲的爱。我出门的时候,两个孩子都过来拥抱我,他们都拥抱了我两次。两个惊人的美丽的孩子,难道因为他们是爱的结晶才如此美丽?

已经是六点了,夕阳下黄昏一片金色,我开车离开他们的社区。他们的社区旁是碧绿的高尔夫球场和小池塘。出了社区,我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把自己的头埋在双臂里,静静地体验我刚才经历和目睹的一切。我没有悲伤,却有着宁静和美好,刚才目睹和经历的一个下午振荡了我,启蒙了我。我感到爱的环绕,感到爱和宁静。生活的意义是什么?我找到了答案。

突然,电话响了,我的老伴给我打电话,问我在哪里。我激动地对他讲述我看到的,感到的,经受到的,泪水涟涟。邦妮多么幸福,因为有她的丈夫如此满怀爱心地送她走这最后的一程路。如果我们走的时候,我们能否这样护送彼此?我问。电话的那边老伴说,慢慢开车,别着急,正是下班时间,此刻别多想,路还长,集中精神开车。我执拗地问:我们能否这样送彼此?他说,抬头看看天,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我抬头,看见春天的树木,发芽的绿叶,嫩黄的绿叶。他说,“对,这就是生活,春天刚刚开始,你要小心地在高速公路上开回来,安全地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