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父亲----老奔腾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02:59:56

­品  读  父  亲——“老奔腾”

                                                                                                                                                       

     

        我是最后守在父亲身边的孩子,可我恨我当初没有学医,更没有回天法术。昏迷中,他半睁的双眼曾给我以力量,他均匀的鼾声曾给我以希望,我以为他是睡着了。然而,他竟这么在不经意中离开了我们,我竟眼睁睁地看着他沉沉睡去了……我只能哭着对兄长说:“是我没有照顾好父亲!”我只能发短信给最好的朋友说“一定要好好珍惜和父母在一起的每一天!”

       

        父亲走了,我才真正明白生命的意义。才知道小时候在父亲那里,只要一哭就能实现愿望的招数,此刻变得如此的惨白无力,他安然地,再也不会去理会。懊悔、自责、抱怨、留恋……一切都显得那么虚伪,因为我想要的—他的一个微笑、一句话语、一个责备……此刻都凝固成了他脸上那无比的平静与安详。我只能在记忆中去寻找……他无时不在、无处不在,他激励着我、鼓舞着我,让我学会了坚强。我强压着悲痛工作、学习、生活着……心却总是去与远方的父亲团聚—想念父亲、追忆父亲、品读父亲。

 

慈祥的父亲


 

2007年九月父亲最后一次去天安门

  

   

          父亲写材料时一遇到“拦路虎”,就会为自己只有高小文化而自怨自艾,我却常常对父亲平生仅用小学的基础文化创下了堪比专家的非凡业绩而甚感佩服。长辈们说父亲从小就脑瓜子灵,上完小时,他制作的飞机模型就能在天上飞好久, 总有一大群孩子尾随着,期待着他有新的发明。单凭着自己的聪敏、勤奋、钻研、上进、正直与善良,他15岁就走出了大山,在社会主义的自由天地里尽情地施展、尽情地奉献、尽情地燃烧,直到生命的终结,创下了为革命工作50年不休息的常人所难以逾越的记录。父亲是伟大的!在我的心里,他更是任何人所无法企及的“神”。
         在那个大炼钢铁的年代,父亲被招到了省城的一家冶金机械厂当工人,厂子很大,有两千多人。由于父亲勤奋好学被领导看重,选送到沈阳工学院学机械设计与制造,他仅用两年时间就修完了三年的课程,两年后回厂,便成为厂里的骨干。对于机械行业来说,做模具是首当其冲的事,有了好的模具才能铸就好的产品。父亲的专业技术自然决定了他必须走在该行业的最前端,加之父亲的那股子灵气,他很快就成为一名优秀的模型工。他喜欢这个行当、珍爱这份技艺,18就当上了该厂的“技术革新红旗手”,再加上他人也长得英俊,厂里的师傅们见了无不喜爱。正当干得起劲的时候,爷爷突然去世了。父亲是两代单传的独子,从小又没了娘,22岁的他为了照顾他八十高龄的奶奶,不得不回到县机械厂里。
         1965年家乡旱情严重,眼看着山上的庄稼一天天枯萎,人们只好将水从山沟里一担一担地挑到山上去灌溉,看着乡亲们炎热难耐、疲惫不堪,父亲的心像被那烈日炙烤一样。“怎么才能让水自己上山呢?”在那个夜晚靠油灯照亮的山村里,这就更是难上加难,他日思夜想。结合他在外面的见识和自己丰富的想象,一台“手摇式水泵”终究在父亲的手中诞生了,水泵首先在村里试验成功了。“能引水上梁了,可以抗旱保苗啦!”百姓为此欢呼雀跃,父亲童年的玩伴将他抬起抛到空中,他救了庄稼,救了百姓哪!谁知那居然是西北第一台水泵,连他自己也感到诧异,因为当初他只是想为百姓解燃眉之急呀!在那个没有电做动力的艰苦年代,这真算是一大创举!父亲带着这台水泵参加了全国的提水机具选型会,他是与会人员中最年轻的一个,水泵被广泛推广,他又成了县里的“技术革新能手”。两年后他们又研制成功了目前仍被广泛使用的“离心式水泵”,经西安交通大学检测,通过了国家各项技术指标,这种更便捷的水泵被更大范围地进行了推广。接下来降雨机、碾米机、粉碎机等一系列的支农产品的出炉,他和他的革新小组为农业现代化屡立新功,他们快乐地向着四化努力奋斗着。

 

                                          

                                                                      1995年父亲在北草摊看到古老的“手摇水泵”时的留影

 

 

                                                                                                                                       

        1995年,父亲去北草滩一个落后的村子扶贫帮困—送水泵,无意中尽又见到了还在使用中的一台手摇式水泵,兴奋之余他还蹲下来与其合影留念(上图),后拿回家指给我看,并给我讲述了关于水泵的这一切。
        文革期间,他们厂因为不断地推陈出新,尽在全国挂上了号,成为“工业学大庆”的典范,为陕北高原竖起了一面旗帜,居然荣获一个”全国人大代表”的名额,厂里准备了材料让他去。不料节外生枝,有人说他丈人是地主,说他根子不红。父亲也随即被一些造反派打断了一根肋骨,好久都卧床不起。最后,只好换了一个他们厂里最最纯粹的贫下中农的后裔,拿着父亲的业绩,光荣地参加了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全县为之锣鼓喧天。父亲也同样为此暗自高兴着,那毕竟是厂上的荣耀,也是县里的荣耀啊!为此母亲很是心酸,没想到自己打小上学时受尽了歧视还不够,现在又连累到丈夫。而父亲却说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受冤枉的人太多了,何止他一个!他依然默默地带头搞着技术革新,他没有气馁,仍然执着地热爱着他的事业,挖掘着他的潜能,散发着他的一份热。
         平日里父亲就住在厂里,星期天再走上三十多里山路回村里看望家人,农忙时还要帮着打理庄户,他居然还自己动手做土坯,盖起了三间大瓦房。父亲喜欢画画,没钱买漆布,他干脆直接用油漆把一面炕给画成了一块大地毯,绿色的底、鲜艳的花,虽没有地毯的绵软,但同样洋溢着祥和与温馨。看着孩子们在上面嬉戏,奶奶在炕头酣睡,父亲笑了,心里却涌上一股酸楚,要是老父亲还在就好了。他决心要让大家过上好日子。
         老家有句话说:“做什么就悟什么”。好琢磨的特点从小就在父亲的骨子里扎了根。一部电影、一本书、一幅画,他都会看出你看不出的东西,想到你想不到的妙处,得到你得不到的启发。
        70年代在老家,最常见的家具要算是躺柜和竖柜,几乎家家都有或祖传、或新做的这两大件。我家当时拥有的是一套祖传的、黑色的、平面的、很旧的。那是78年的腊月,按照当地的习惯家家户户要打扫家,记得父亲是腊月二十八才出差回家的,一看家已被收拾地干干净净,十五岁的大哥带领着弟弟、妹妹居然把墙也刷得白白的,只是家里的躺柜越发显得旧了。谁知父亲第二天就准备了材料,用一晚上的时间,地方都没挪就将那个旧躺柜改头换面,改成了新款—-棕黄色带框的那种。父亲还笑着对母亲说:“你给孩子们做新衣服,我给躺柜也做新衣服。”就这样到大年三十,家里从人到家具都焕然一新,邻居老奶奶见人就翘着大拇指夸父亲能干。每次提起这件事,母亲总笑着说:“你爹这个人要想起干什么,谁也甭想拦住他。”
        在当地,像大立柜、五斗橱、沙发等这些家具都是由我家、由父亲兴起的。每天的“观光客”络绎不绝。至今家里还保留着那大立柜和五斗橱,因为那是父亲亲手做的。已三十多年了,却依然完好无损,就连柜门都铆合得一如当初,而两件家具却没有用过一个钉子。
        还有那辆模型小汽车更是父亲的心爱之物,家搬到哪就被带到哪。那是1968年二哥出生后,父亲用木头一块一块地铆合而成,送给儿子的礼物。样子是根据一幅画,就是六十年代常见的那幅—毛主席坐着一辆敞篷吉普车接见红卫兵的宣传画,就是那辆敞篷的吉普车使父亲突发奇想。他利用业余时间和一些下脚料,凭着自己扎实的功底做出了这辆模型车。小汽车长约1.2米,宽约0.7米,军绿色的,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包括各个配件,它都活脱脱一辆缩小了的仿真吉普车。小时候最叫我奇怪的是那个黑色的小方向盘,它居然可以指挥方向。还有那四个车轮雕得特别精致,外面沾了一层耐磨的车外胎,中间是微凸的轮毂,它们与方向盘是连动的,走起来特别灵活。最叫我心仪的是前面那两颗红的像宝石一样的玻璃大灯,那么别致,以至于我总想把它抠出来带在身上据为己有。从这辆车,足以看出父亲高度的审美眼光以及他对完美的无限追求。这辆车可以说是二哥、我、侄儿、侄女们的摇篮,大家都是坐着它长大的。之后它便跟随着父亲,成为他当模型工时候的一段辉煌的记忆,一直被陈列在我家的地下室里。我曾跟父亲开玩笑说:“把它捐给博物馆吧,说不定还会被冠以什么时代的产物,具有时代的意义呢!最起码也可以反映六十年代我市模型工的精湛技艺。”父亲与我相视而嘻。(待续一)

                     

                                                                       小侄儿坐着爷爷做的小汽车


父亲是非常爱孩子的。每次出差回来,它总会带一些新鲜的吃的或用的给我们,像威化饼、哈密瓜早在七十年代我们就享用过了。他还从新疆带回了哈密瓜的籽,种在老家的地里,结果因为换了环境,结出的瓜极小,又不甜。还有像自动铅、皮文具盒,我也是班里用最早的。当然让我们受益最多的还是他带回的那些个新概念、新思路。

        我第一次去西安是1976年,那时我才五岁,因为没有见过世面,便也没有那么多的想往。愣是在父亲的百般“诱惑”下才跟着父亲去了省城,因为父亲说那里有爱和人比高低鸡,有爱和人比美的鸟,有跟我一般高的布娃娃,有像家里玩具车一样的汽车,还有比树还高的房子。 父亲是去关中考察黄河航运的,我住在亲戚家,他一有空就会带我去公园、动物园、商场、钟楼等地方,还借了相机给我留了好多影。我也着实见到了那鸡、那鸟、那布娃娃、那车、那房。他们其实也就是好伸脖子的鸵鸟、开屏的孔雀、商店橱窗里的小模特、军绿色的吉普车、二十多层的楼房。从此我便拥有了比别的孩子更丰富的经历,父亲也带回了秦晋两岸人民的希望。­­ 

 

                       

                                                                      父亲与“十八罗汉”在 “创业一号”上的留影

                     
                                                                                       友 谊 二 号 ” 客 轮    

 

       

         省交通厅准备在县里开辟一条水上交通的航线,父亲被借调到县交通局,他和从各个单位借来的十八名技术工人组建了一个小组,接受了一个使命---用八个月造出一艘钢制机动船,这在当地是史无前例的。可不像水泵失败了也没什么危险,更不像模型飞机,掉下来还可以重放。­

        承载着领导的信任,百姓的寄托,父亲说干就干,根据外出考察结果,结合当地河道的特点,他竟然设计出了图纸,并经厅、部级层层审核通过,他们还说父亲的想法很周全,也很切合实际。在父亲的带领下,沙滩上垒砌起一个简易的工棚,一张绘图用的桌子、几把椅子、一张值班用的床、还有铁匠炉、木工凳、电刨、再就是电焊用的电机、切割机以及那绞缠在脚下总把人绊来绊去的足有指头粗的黑色皮线。父亲与“十八罗汉”日夜兼程苦战八个月,最终迎来当地黄河航运史上第一艘钢制机动船成功下水的日子---1977年6月1日。­

        那一天,长长的河堤上人头涌动,都来观看这艘罕见的拖轮,尖尖的船头高高地向上翘着,船头上半身是白色的,两边分别写着“创业”两个鲜红的大字,下半身是黑色的,上面用白色标着吃水刻度一直到没在水中的船底。在我幼小的心里,它简直就是一艘雄伟而高傲的战舰,而父亲就是那指挥作战的将军,指挥着一艘25吨重的巨轮从沙滩的铁架上顺着那两根宽宽的钢轨滑向河面,滑向它自由的天地。­

        那天正好是“六、一节”,好奇的孩子特别多,正当人们全神贯注地看着那战舰稳稳地驶向河面的时候,不幸的事发生了,一个九岁的孩子不知怎么掉到了河里,河水很深,先是找不到,等找到了托上来时他已停止了呼吸。这给沉浸在喜悦中的父亲平添了几分内疚,尽管那并不是父亲的错,但他说终归是没考虑地那么周全,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发生,要不然请些警察来维持秩序可能会避免这场悲剧的发生,水火无情这也算是一个沉痛的教训。­

        父亲给那艘船取名为“创业1号”,既饱含着创业的艰辛,也蕴含着造船事业的开始。接下来的几年里黄河上又接连出现了“创业2号”、“秦黄1、2号”“友谊1、2号”等好多轮船,有货运有客运,它们解决了黄河两岸人民行路难的问题,放飞了沿途百姓多年的梦,为两岸人民立下了不朽的功勋,被载入黄河航运事业的史册。 为此,父亲被省交通厅评为“省级先进科技工作者”,在会上他说这不光是他一个人的功劳。是啊,“十八罗汉”为此不光付出汗水,他们还为此付出了血的代价啊!期间一位叔叔由于操作不慎将右手夹入电刨中,当时我正在值班床上睡午觉,被一阵嘈杂声吵醒,醒来后目睹了那可怕的一幕,晚上听说他的右手被截去了,这给我幼小的心灵留下了一抹挥之不去的阴影,以后再见到那台电刨,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去碰的。“创业1号”下水后,父亲用自己的钱为他们每人买了一个雪白的背心,又去县油画社印上鲜红的“创业1号留念”的字样,父亲与“十八罗汉”都穿着它,一起在“创业1号”上留了影,那位失去右手的叔叔坐在正中间,旁边是父亲,因为他觉得付出更多的是那位叔叔。这张黑白照片(上图)至今仍挂在我家客厅正面文化墙的左边,与它对称右边挂的是那张曾在父亲宿舍挂过的“友谊2号”的彩色照片。母亲因为觉得它们与文化墙不协调曾提出过异议,但终究没能拗过父亲,它们便一直被挂在那里。可见它们在父亲心目中的位置以及它们与父亲那段难以割舍的情结。

 

                    

                                              思 索 中 的 父 亲

 

        现在想一想,自己做为母亲,为了省心,也并不是很愿意带孩子出门的。真想象不出当年父亲承载着如此艰巨的任务,居然还想方设法哄我、要带我---一个五岁的孩子出远门,我又晕车特别厉害,他要有多么大的耐心与爱心呀!接下来在父亲造船的日子里,我也是像跟屁虫一样紧随其后,生怕哪天起迟了,父亲会撇下我自己上班去。因为在农忙的时候,妈妈这个队里的裁缝就得放下裁缝部里的营生,到田间地头去帮忙,风吹日晒的,她不让我去,原来和我呆在家里的太奶奶活到93岁也寿终正寝了,我自己又胆小,更不敢去想上幼儿园的事,相对来说跟着父亲起码还有个工棚,瞌睡了还可以睡一觉,每天还可以吃到父亲为我准备的那一个煮鸡蛋呢。不过也正是这样,才使我目睹了父亲创业的艰辛,拥有了这份宝贵的记忆。我与那“十八罗汉”混得烂熟,也为他们增添了不少乐子,他们总爱边干活边考我算术,因为一百以里的加减法怎么也难不住我,不用数手指头,只要心里一嘀咕答案就会脱口而出,哪天我要没去,他们还会惦记我,直到我上了小学。­

              记忆中,跟着父亲是一件很惬意的事,上下班的路上,他常常会拿“树上有十只会飞的鸟,被抢打掉一只后,树上还剩下几只鸟?”,还有“一只青蛙在一口十米深的井里,一次能跳三米高,问几次能跳出井口?诸如此类的问题逗我,这使我半生都受益匪浅。只是他走路太快了,我常常要小跑。就在去年我与父亲一起步走去上街,路上我还笑着对父亲说:“哎 ,看来我一辈子也追不上您了!”他听了哈哈大笑,显然他也想起小时候我就此事向母亲告状的事了。父亲从来没有骂过我们,更别说动手,他尊重我们每一个人和我们的每一句话,常与我们探讨那些其实我们当时还不是很听得明白的话题。他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培养了我们兄妹三人自尊、自信、自强的人格与品行。­                     当我上三年级时再去当年造“创业1号”的地方,那里已经演变成一个工厂,不再是临时工棚、沙滩和那些简陋的工具了。有了整洁的院落、高大的厂房和一台台先进的设备,还有好多好多的工人,“十八罗汉”有的也已返回了他们各自的单位,父亲却依然爱着他的船,守着这个厂。自从77年7月黄河上一场罕见的洪水席卷整个县城以来,只要是一变天,他就会彻夜不归地守在那船上。在那场洪水中,我家租住的房子倒塌了,仅有的那点家当被埋在废墟之下,黄河的泥沙把县城的街道提高了足足有一米,而“创业1号”却安然无恙,那几天父亲一直都呆在船上。等到风平浪静后,他才带着几位叔叔回来,在废墟下挖出了那祖传的躺柜和竖柜,还有仅存的几样值得珍藏的东西。­                     作为一名党员干部、一名企业领导,多年来父亲对党的事业忠诚有加。为了弥补读书少的缺憾,那些个供党员干部学习的材料、文件、小册子,他都会一览无余,学得很认真、很透彻,生怕会有疏漏。后来父亲还总把我当作一个有文化的人,让我帮他修改材料,而我每次也不过只能从中发现几个别字而已,因为父亲的阐述从逻辑上总是那么让人无懈可击,语言上虽不华丽,但总能言简意赅,特别是他那清晰的思路总能叫我折服。他一向讨厌虚报浮夸,哗众取宠的文章,自然他也不愿做这样的人。他只用党员的标准来衡量自己,平日里他包里也总带着一本《党员廉政自律》的小册子。就这样忘我的、快乐的、不知疲倦地奔波着。当省里下达的造船任务少的时候,他又会带着大家做家具、包沙发、焊钢窗、创建制氧站、兴办塑料厂,反正只要有他在,就不愁没事儿干,他做着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该做的一切。因为父亲的党员称号是来之不易的,起初因为母亲的家庭成分问题,入党申请总是一次次被打回,后来也是因为父亲工作业绩突出,党才不计前嫌,终于收下了他。­                       真是锥处囊中,父亲走到哪里总会脱颖而出。他被破格接收为党员、被破格评为技术员、工程师、高级工程师,破格将我们娘几个带出了农村,让我们当上了村里人人都羡慕的“市民”。九十年代初,已年近五十的父亲为了挽救一个濒临倒闭的市级老厂,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家和他正欣欣向荣的船厂,遵照组织的安排又一次扎根异地他乡,重温他的创业之路。足足用了三年该厂才起死回生、扭亏增盈,走上兴旺之路, 在总结会上他说:“作为一个科技人员,只有把全身心扑在事业上,把救活一个企业,设计一种新产品,改造一个项目,作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的时候,才有可能取得预期的成果。”这是他的肺腑之言,是他多年来的成功经验哪!­        记得,在他走后的第二年,家乡的一场大水打翻了他的船---那艘85年首航壶口的、行程一千多公里的、创下黄河史上最高记录的、被当年中央电视台关注过并   被评为陕西省十大新闻的、2008年还被华商网评为陕西省改革开放150件大事之一的、能承载旅客一百多人的“友谊二号”钢制机动客船。坚强的父亲再也仍不住了,他哭了,默默地留着泪,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将那仅存的一张船的照片放得好大好大,挂在他那简陋的宿舍的最醒目的墙上,每天总要看着发上好几次呆。因为我知道被大水打翻的不仅仅是船哪!是他儿时的梦想、半生的心血和一段沧桑的历史!
        由于父亲一生与机械结缘,闲暇时他特别喜欢玩弄电器。随着电子信息技术的突飞猛进,电子产品的推陈出新,父亲的思维也不断地被冲击着。70年代他组装过当时特别时尚的台式收音机。他还借来县里第一台录音机给我们开眼界,邓丽君唱的《世上只有妈妈好》是我听到过的第一首歌曲,那时我已经十岁了。后来从“单卡”到“双卡”,父亲也买过几台。82年我家买了村里第一台电视机,记得当时播放《霍元甲》,村里的孩子自带凳子坐了满满一地,实在坐不下,父亲就干脆把电视搬到院子里“公演”。后来随着社会的发展,手机、家庭影院、VCD、DVD、数码相机、迷你摄影机、笔记本电脑相继走入了家庭,父亲不断地被新型电子技术刺激着、刷新着,他的思想总是走在时代最前端,他总是商品时代引领潮流的那一个,这是他骨子里铸就的对新生事物有着强烈地探究欲望的性情使然。
 
             

                                              父 亲 的 第 一 张 彩 照 

         摄影尤其是父亲的喜好,祖国的大好河山给我的第一印象基本都是从父亲的照片上来的。85年父亲穿高领毛衣,呢子中山装在南京武汉大桥的留影是我见到的第一张彩照(上图)。父亲酷爱玩弄相机,他为家人、朋友、单位抢拍了不少宝贵瞬间,家里的影集大大小小二三十本都装不下,还是数码相机和电脑才替他解了围,父亲又不厌其烦地将过去的老照片翻拍了输入电脑,他为我们留下了许许多多回忆的底片。而最让父亲遗憾的是早逝的爷爷没能留下一张照片,没能让我们兄妹三人对他老人家有一点感官上的认识,只听说他是一个身材魁梧、满面红光、一次能扛二百多斤粮食、总是第一个上工的、在村里极有威望的壮汉, 为农业社修梯田时被倒塌的山崖压在了下面。后来父亲在老辈的亲戚家再三打听过,可就是没能找到一张关于爷爷的照片。
        当“迷你”摄像机风靡的时候,父亲又开始玩弄摄像机。我女儿从小活泼而又好表现的性格的形成,我想也不无父亲有关,因为从她出生后五十天第一次去外婆家开始,父亲就不知给她录下了多少喜怒哀乐,多少唱歌、跳舞的精彩片段。用看录像来回忆过去那真是再好不过的了。每当想起过世的外婆、外公、二舅他们,只要放上一段,总能给人以如见其人的安慰。然而,父亲走后,我们找到更多的,却每每只是父亲偶尔的一句 “台词”和被长时间叼在嘴上的香烟呛着时才发出的一阵阵剧烈而熟悉的咳嗽声,还有那烙在我心底的父亲举着摄像机时的矫健而愉悦的身影。因为每次团聚,在别人围坐着闲聊时,他总是那么忘我地举着摄像机,边插着话,边跑来跑去寻找着合适的角度。三舅曾幽默地讥笑父亲说:“别录啦,姐夫,就没有你。”一想起这段录像,我就泪如泉涌。是啊,我们没能留住父亲,连摄像机也没能留住他。
       父亲的从容与乐观一直感染着家里每一个人,他像一个巨人永远屹立在我们的心中。他乐观面对糖尿病整整十五个年头,起初只需饮食控制,后来发展为每顿饭前吃降糖药,再后来是打胰岛素,最后又引发高血压,每天早晚测血糖、量血压、做记录、做分析,真是“久病成医”,他俨然一个老练的医生,正像对待工作一样,做什么事他都一丝不苟。可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从不去医院,直到最后被脑溢血席卷生命的时候,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对我说:“别怕,低血糖反应,喝点儿糖水就好了。”平日里,当你说他瘦了时,他会说:“有钱难买老来瘦”。好的心态是病人最有益的良方。就这样父亲健步如飞地一直忙碌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即便是出差,他也总要选择星期天出发,他说这样去了是星期一正好办事,最节省时间。他合理而经济的利用着每一分、每一秒,他没有虚度过一寸光阴。除了抽烟,他没有一样用来消磨时间的所谓“不良爱好”。(后续三)
                                                              
                                                                                                       正 在 注 射 胰 岛 素 的 父 亲

                                    

                                                              年 轻 的 父 亲
         
                                                                                                                                                                                             

                  近年来,年逾花甲的父亲一连被病变折腾了好几次,先是血糖高居不下一个多月,又是脑中风引起的面部神经麻痹长达半年,最后一次是在西安出差期间突发脑梗阻差点威胁到生命,然而当他醒过来时,硬是将病情隐瞒到侄儿高考结束的那一天才告诉我们,他在省医院治疗了两个礼拜。回来以后,就又投入到繁杂的企业改制当中。因为他们厂作为全市的改制试点,几年来,他们为企业改制前后递交过四次改制方案,可眼下才到了企业改制的关键时刻,这牵扯到和他荣辱与共十几年的几百名干部职工的生活与命运啊!尽管因为大势所趋自己不能再次挽救这个厂,但是他希望自己的职工们都能得到一个比较满意的结局。既然组织挽留他,职工需要他,他就应该尽力。他始终坚持在改革的第一线,任劳任怨、呕心沥血。切实维护了企业和职工的利益,防止了国有资产的流失。圆满完成改制任务,最终成为企业改制的成功范例,为全市国企改制提供了宝贵经验。
              面对母亲心疼的抱怨,他说:“50年也干下来了,不差这几个月,改制一完咱就安安心心地到二儿子哪儿去,那里医疗条件也好,你们也不用那么担心我,耐心点,等到明年夏天,天也暖了,工人也安抚好了,正好也是那里最美的季节,天天吃海鲜,天天陪你去看海,让你也浪漫上一回。哈—哈—哈—”父亲那爽朗地笑声至今仍在我耳边回荡,在母亲的泪眼里回荡。
        那才是五月呀,天还没暖,改制还没彻底结束,工人还打电话找他呢,可他怎么就走了呢?我不明白,大家都不明白!是啊,也许子女总会把自己的父母当成是长生不老的神,所以不论什么时候,哪怕是一百岁,只要是离开,就会觉得突然,就会觉得不知所措!更何况父亲才65岁呀!一整天他还在忙碌,三小时前他还在和我们共进晚餐,两小时前他的工人还打电话给他,一小时前他还在用“老奔腾”的网名与他远在哈尔滨上大学的孙儿聊天,明天他还要去上班,两个月后他就可以退休,退了休他还要带母亲去烟台看海呢!
                在父亲的遗物中我们找到四份儿退休申请,两份儿批复。99年他请求退居二线,03年他又正式提出退休,后因几次病变在家人的责怪与催促下又写过两次离岗申请,可前两次被组织出文挽留,后两次他压根就瞒着我们没有报送。是啊,正到了改制的节骨眼儿上,父亲是不会做出那种叫组织为难的事的。即便是在战场,父亲也只可能是那冲锋陷阵的英雄,决不可能是那临阵脱逃的逃兵,我们没有再责怪父亲,更没有去责怪组织,因为我们知道这是他一生的品性。
        父亲太累了,整整五十年他没有好好休息过一天,甚至连夜里说梦话都在说着工作的事。是啊,那天他不是告诉我那几件大事都办了吗?他放心了,没什么好牵挂的了,他均匀的打着鼾睡着了,睡得很香,一晚上再也没有说一句梦话。
               懵懂中,我们把父亲送回了老家,那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远远的可以看到他出生的村落,脚下是一条小河,虽没有海的气魄,但很宜人。到处都是黄的土、绿的树、肥的田。我想父亲他一定会喜欢!当年鬼使神差,他的亲生父母在走西口的路上将他生在这里,他便与这块土地结下不解之缘。尽管养母去世的很早,但是奶妈特别疼他,这里留下他童年、少年、青年时的不少记忆与欢乐。尽管他十五岁就离开大山,从县城到省城乃至全国留下过不少足迹,创造过不少辉煌,但我想毕竟脚下的这片土地才是真真正正属于他、养育他、善待他、呵护他的那一方。上帝给他开了疗养的处方,为他批了退休的申请,他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悠闲地躺在那里,望着那蓝天、倚着那厚土。      
                        

                                                                                          父 亲 的 家 乡
       

                父亲走了,我们兄妹三家人陪着瘦弱的母亲度过了那段极度伤心的日子。夏天过后,二哥带母亲去了烟台,他为父母准备的房间窗户正对着大海,在家里就可以看见那海的博大,听见那海的雄宏。母亲整日坐在窗前,仔细地绣着父亲生前为她买回的那副八平尺的十字绣—“富贵牡丹”。因为母亲生于十月,人又贤慧,手又极巧,特别爱牡丹,人也像牡丹一样优雅大气。她累了就抬头看看大海,虽没有父亲陪着,但看得出大海给她的感觉很像胸怀宽广的父亲。春节我与大哥两家去看望母亲,牡丹图已绣了一大半,母亲比以前坚强了许多,她最心疼的是大哥,因为他对待工作的那股子劲头最像父亲。
       父亲走了,我窃取了他的Q号,盗用了他“老奔腾”的网名,后将它改为“永远的奔腾”,我想父亲他不会怪我。


                                                                                                                                                二零零九年三月十九日结稿于榆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