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厚隆:回忆导师曹靖华 - 五柳村文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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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导师曹靖华
翟厚隆

曹靖华(1897-1987 )是河南卢氏县人。我在上中学时,就从鲁迅先生的书信中,知道他是中国现代文学中的进步作家和翻译家。鲁迅曾称赞曹靖华是偷运天火给奴隶的人。1955 年,我从徐州三中毕业,考进北大俄罗斯语言文学系,开始成为系主任曹靖华的学生,在系里经常看到他。他留着平头,中等个头,穿着朴素。他给我的印象,是一 位朴实、慈祥、谦逊、平易近人而又是学富五车的长者。我和班里许多同学一样,认为能在以马寅初为校长,以曹靖华为系主任的北大俄语系读书,真的是人生一大 幸事。

曹先生在俄语系的迎新大会上,给我们讲话。他说,我们北大俄语系的培养目标是“philolog"(语文学学者)。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此后系里又不 止一次地对新生进行专业思想的教育,再次强调我们俄语系要培养高水平的philolog,所以学制比一般的俄语院校要长一些,设置的基础和专业课程要多一 些。我们一年级第一学期的俄语课,是从字母学起,由俄国老师Nina Andreevna    Gujimowa授课。前三周,系里一位助教为我们做翻译,后来就没有了。我听不懂老师的讲话,感到压力很大,好在身边有几位同学的俄文已经可以同老师比 较自由地对话。遇到听不懂的地方,我就向他们请教,使我很快就可以跟上功课的进度。因此,我就曾称呼他们是philolog。

1956年春天,我在系里又一次听过曹靖华主任的讲话。那时,以马寅初为校长的北大,正在讨论评选“先进班集体”的活动。学校里和社会上,出现两种意见。 一种是赞成的,另一种是不赞成的。争论的焦点是,用什么样的标准来评选“先进班“呢?在人民日报上,登载了讨论的文章。那时的北大校园里,学术风气十分活 跃,大饭厅里经常举行报告会,请一些社会名人和校内外著名学者来演讲。俄语系就请系主任曹靖华做了一次演讲。曹先生谈话的内容,多半是回忆他在苏联的经 历,他同苏联作家的接触和友谊。在谈到学校评选先进班集体的活动时,曹先生说,按照身体好、学习好、工作好的标准,首先要把身体健康放在第一位。假如你身 体不好的话,学习好、工作好都是谈不上的。在曹先生讲话之后,俄语系1955级的四个班,在体育老师的指导下,自发地在东操场举行了一次小型的运动会。体 育老师的教学,使我们学到了几乎所有的体育项目,并达到国家“劳动卫国制二级”所规定的各项指标。我们的学习成绩,经过校方评比为先进。到了学年结束时, 我们这个班级,果然被评选为北大的先进班集体之一。我们俄语系1955级的名字,被列在获奖班集体的名单中,登载在报纸上。我和全班同学一样,感到非常高 兴。我想,这件事同曹靖华先生的谆谆教诲是分不开的。  

曹先生的演讲有很重的河南口音,尤其是说到一些俄国人的名字时,口音就更加重了。例如他说列宁,就是说 "lai -ni-  ing"。而且,他在每一句话的尾部,都发出一个高扬的声音,然后突然一个休止符,就此打住。他的这种语音语调,让我感觉就象唱歌一样的好听和好玩。曹先 生的讲话,一般都比较简明扼要,绝没有学校内外某些政治家的宣传性报告那样的拖泥带水。

当我在俄语系读到二年级时,我们班的同学受到尼娜老师的邀请,到她家里吃饭。她是专家夫人,住在离北大不远的友谊宾馆里。有时周末在友谊宾馆的礼堂里看俄 文电影。有一次我们看到一部片子叫Sorok  Pervii (第四十一),它是根据苏联作家拉夫列尼约夫(1891 - 1959)的同名小说改编的。这篇小说的中文本就是曹靖华翻译的。作品表现一个出身底层的红军女战士,单独押送一个被俘的贵族出身白军军官的艰难历程。由 于两人共同经历和面对恶劣的环境,和求生的欲望,他们相爱了。当他们在海边看到远方的轮船驶来,同时欢喜雀跃,以为可以得救。但是,轮船驶近才看清楚挂着 白旗。俘虏军官举起双手,欢呼着向前迎接。女战士从后边举枪向她的敌人兼情人射击。这是她这位枪手的第四十一颗子弹。之后,她跑过去抱起死者悲痛欲绝地 说:“我的蓝眼睛,我的蓝眼睛!”

虽然我们在课堂上还没有学过这篇作品;但是在看过电影之后,在宿舍里展开了热烈的讨论和争论。争论的焦点是,这部作品是不是具有真实性?按照当时流行的文 学理论,文学具有阶级性。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红楼梦里的焦大,不会爱林妹妹。舞台上的喜儿,也不可能爱她的压迫者黄世仁。难道 我们奉为经典的苏联文学和电影,会表现一个红军女战士对于敌人的爱吗? 如果不承认作品中的人性和爱的存在,那么又怎样解释其中的人物之间的真情对话,以及情色描写呢?如果不承认小说和电影中所表现的人情美和艺术美,那末又怎 样解释男女主人公对于诗歌艺术的追求和探讨,以及对结束战争后美好生活的憧憬和渴望? 这些问题困扰我很长一段时间。1959年以后,我在系里的一次会议上,听到了系主任曹靖华先生谈到他翻译的《第四十一》。他谈到他同作者之间的友谊,以及 他读这篇小说后的喜爱,以及他翻译和出版的经过。至于有人提出的,是否可以对这个作品和其它的苏联文学进行批评的问题,曹先生的回答是,鉴于维护中苏友好 关系,不可以对苏联文学公开批评。曹先生讲话之后,系里的其他领导人又出面予以澄清说,不仅苏联文学可以批评,苏联的其它方面也可以批评。1960年,我 国军方打下了一架美国无人驾驶U-2号间谍飞机,在天安门广场举行了10万人的声讨大会。我和系里的同学们都参加了。会后通过学习文件,我才明白大会的抗 议和声讨,原来主要是针对苏联。此后,曹靖华先生再也没有在会议上谈论中苏友好了。在三年困难时期,曹先生写作和发表许多散文,都是我爱不释手的读物。

我看曹靖华翻译的小说《第四十一》和同名电影的时间,已经很久远了。可是至今我还能记得它的故事情节,可见文学艺术的生命力之大。现在我在写这篇文章时, 适逢2007年温哥华国际电影节刚刚落下帷幕。在电影节期间,我只看了一部影片,就是大名鼎鼎的华人导演李安的参展新作《色,戒》,是根据中国作家张爱玲 的同名小说改编的。这一作品的故事,真是与曹靖华翻译的苏联作品有异曲同工之妙。两者都是表现战争中相互敌对阵营的男女之间的偶合,他们的复杂心理和离奇 曲折的情节。两者都以枪杀对方的流血事件为悲惨结局。前者是正义的女性英雄人物杀死了她的男人,后者是反面男性主人公杀死了他的女人及其爱国组织里的同 伴。作品里的情爱场面,和凶险的战争背景,构成了多么巨大的反差和震撼人心的艺术力量!同时,这两部作品都在读者和观众当中引起热烈的讨论和争议。只不过 目前的讨论,和五十年前的那一场讨论的性质、意义和方法完全不同罢了。我相信,目前关于《色,戒》的讨论,如同当年关于《第四十一》的讨论一样,可能还会 在今后中国文学和文化的发展过程中,无限期地延续下去。

1961年,我作为北大俄语系的教师,下放到北京郊区十三陵人民公社泰陵村劳动。突然间接到学校的电话通知,要我返校接受新的任务。原来系里决定调我做曹 靖华先生的研究生。这个消息使我喜出望外。从苏联留学回来的系行政领导人孙念功老师向我传达了这个决定和有关的安排。他说,北大开办研究生班是中央决定 的,文件上说的原则是宁缺勿滥。由于我已经具备助教身份,可以改变成研究生,或者调干研究生,两种身份由我任选。我说,只要能够做曹先生的研究生,让我继 续读书,我怎么着安排都是愿意接受的。我心想,自从进入北大,我就开始梦想将来做一个philolog,到现在我的梦还没有园呢。我一定要用自己100% 的时间和努力,去实现曹靖华先生提出的目标,使自己成为名符其实的语文学学者。出于这样的考虑,我选择不要调干字眼的研究生,重新上学。我唯一的同班同学 是本系刚毕业的魏玲,此后我聆听曹先生的定期辅导课,都是我同她一起去的。

系里为我们安排的曹先生的辅导课,每周一次,每次1至2小时,是自由谈话式教学或辅导。曹先生的家住在北京东四附近的一个胡同里。每次我们去上课,都要很 早的时间从北大出南校门,乘32路公共汽车,到西直门换乘市内的公共汽车,在路上要花费大约两三个小时,当时我们戏称为进京赶考,或万里长征。虽然交通不 方便,但是我们可以在路上观察首都的变化,可以自由的在曹先生的四合院里观赏各种花卉,可以无拘无束地坐在曹先生的客厅里跟他聊天,听他讲过去的经历和感 受;这正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因此,我们两个从来没有缺席和迟到的纪录。

曹先生问我们,俄语课的学习情况如何。我们告诉他,我们要去俄国老师祖别兹教授的家里去上课,每周课时可能比曹先生的还多些。好在祖别兹教授的家,离曹先 生的家不太远。从东四乘一趟公共汽车,就可以到崇文门。他们夫妇住崇文门内大街东侧的“安德里”。祖别兹在说到他家住址时,总是喜欢说“Anderli" ( 安德里三个字的俄语式译音),或“Ha- dermen , " (哈德门的俄语念法)。曹先生对我们说,你们回去跟系里说,每周四上午到我这里,下午再到哈德门去,就不要安排两天的时间往城里跑了。在谈到学习俄语的方 法时,曹先生告诉我们说,要多查字典。字典是不会说话的老师。曹先生教给我们的这个方法,使我受益无穷,不仅学习俄语,而且学习其他外语,都证明是非常有 效的办法。

关于中国人翻译和出版俄语词典的情况,曹靖华先生给我们讲了以下的故事,我认为是中俄文化交流史上很重要的历史资料。曹先生说:中国人翻译的第一本俄汉词 典,是1920年在哈尔滨出版的。那时我去俄国或者从俄国回来,途中都经过哈尔滨,在书店里看到它,就买了。它的编者和翻译者是陈昌浩。这本字典印刷质量 很差,用毛边纸印的,内容也有一些错误,或者不太确切的地方。例如,陈昌浩字典中,把Communism解释为:“杀富济贫之道”;把“全世界无产者联合 起来”解释为“四方贫贱者之大联合”。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所以,你们学习俄文,不仅要多查字典,勤查字典,而且,还要多查权威的原文版词典,要学会发现 和纠正字典中的错误。听了曹先生的谈话,我感到我现在虽然做了俄罗斯语言文学系文学专业的研究生,但是我的专业水准,距离曹先生几年前提出的 philolog 目标还是差的太远。我自己暗下决心,听从导师的指导,多学、多问、多查原文字典,一心一意想圆梦,做名符其实的Philolog。

1964至1965年,我被学校调到北京市朝阳区三间房参加四清工作,我的领导人是哲学系的汤一介教授。工作队的北京市队员中,有一位是市房管局的办公室 主任王金良。有一天,他提起来曹靖华的名字。我问他,你怎么认识曹靖华? 同时他也问我同样的问题。我说,曹靖华是我的导师。他说,曹靖华是我的居民。北京市所有居民的房屋,都归我们管。接着他说,你的导师可要倒霉了。我说为什 么?他家住在东四附近的四合院,我还去过的,没有听说有什么问题呀。接着他告诉我事情的经过。原来曹先生的四合院是很早以前自己花钱买的。在50年代被收 归国有后,还可以在那里长期居住。但是,现在上级有命令要他搬迁,他硬是不走。他说,老人家住惯了四合院,怎么能习惯住楼房呢?我说,你是大官儿,你能不 能给我导师另外找一个四合院呢?他说,这事你得给老阎谈。老阎就是市房管局的局长阎世增。于是我去找老阎,他同意帮我这个忙。不过他说,四合院有困难,只 能多给楼房的面积。那时老阎也在请我帮助他的女儿复习功课和补习外语。

1965年夏天,我匆匆忙忙地离开北京大学,被分配到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工作。我离开了在这里学习和工作了十年的俄语系,自然也不能定期见到导师曹 靖华。动员曹先生搬迁的工作,完全是北京市房管局操作的,我在曹先生搬迁到朝阳区的楼房新居之后,同俄语系研究生低班同学马龙闪一起,去看望过曹先生,同 他的女儿曹苏玲见过一面。这时的曹先生,已经没有50年代时那种神采奕奕的样子。我跟随他的河南同乡马龙闪,开始称呼他为曹老。这时我们师生之间,再也没 有谈起苏联文学,我也把曹老的philolog 抛诸脑后。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在外文所批判我的大会上和大字报里,我被指责为“曹靖华的修正主义苗子”。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勇气去看望曹老。我 听说,北大俄语系的运动,对曹老整的很惨,而且把我也捎带着一起批判。有一位研究生责问俄语系为什么招收我做研究生,而把许多工农子弟考生排除在外?他们 说就是因为看中了我出身剥削阶级家庭的缘故。我听到这个消息后,就主动地跟北大的美丽校园,跟几乎所有的老师和同学断了联系。这种联系一直到1976年以 后才逐渐恢复。1982年,我来加拿大留学。在申请过程中,我找系里语言教研室主任田宝齐教授给我写推荐信。田宝齐先生的儿子田之麦,曾在北大附小读书, 我是他的辅导员老师,进行过家访。田先生也听过Nina 老师的课,对我的语言课成绩了如指掌。这时田先生告诉我,系主任曹靖华住院了。于是我就到北京医院看望曹老,同时请他给我签推荐信。在北京医院的高干病房 里,曹先生热烈的跟我握手,说你到加拿大留学,很好很好。他说,在30年代,苏联发生过饿死几百万人的大饥荒。加上苏维埃政权对富农和资本家实行赶尽杀绝 的政策。有很多乌克兰人和俄罗斯人,大量逃亡到欧美各国。其中有不少人逃到加拿大,其中也不乏学者和艺术家。这时我又想起来,曹靖华的培养目标和我的梦。 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我在加拿大留学以后,是否可以圆我的phi lolog的梦呢?

我没有想到,北京医院一别,竟是我同曹靖华导师的诀别。2005年,我回到未名湖畔探望母校。在六院南翼的走廊里,我看到前系主任曹靖华的半身塑像,在他 身旁照相留念。想到在他的生前,我在多年的岁月里,同曹老有过多次在一起度过的时光,竟然从未曾同这位父亲一般慈爱的导师一起照过像,禁不住在曹老的塑像 面前流下酸楚的眼泪。今年是曹老诞生110周年。我的同窗好友陈立柱在电话中鼓励我为曹老写一篇文章,交给同窗好友黄向明发起和主持的《魂系未名湖》一书 发表。立柱对我说,咱们班同学中,只有你一人做过曹靖华的研究生,只有你一人见过听过曹老的次数最多。你可以写,也应该写出一篇回忆和纪念曹老的好文章。 好文章不敢说,我在这里写的,确实是我心中对于导师曹靖华的无限的哀思。

2007年10月31日
写于Richmond,BC,Canad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