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容大姐和她的《红色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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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仲湘


沈容大姐匆匆离去了,留下了遗作《红色记忆》。纸墨犹馨,音容如在,牵引大家深深地怀念和痛惜。
  文如其人,《红色记忆》以她特有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恬静笔墨,记述了她丰富鲜活的平生见闻,包括许多动人的红色掌故。它一问世,就受到人们的惊喜瞩目。当我读后掩卷,龚定庵的诗句陡然撞上心头:“人难再得始为佳!”唉,像沈容大姐这样的人品,难再得了;像她这样的文品,难再得了。
  沈容大姐是位老战士,去世时年已82岁。她有着十分丰富、乃至传奇式的阅历。她在抗战时期,在长沙参加地下党。当时是中学生,《毛选》一卷上载名的杜修经就是她的入党监誓人。后到重庆,先在中央大学外文系读书,继入《新华日报》,与长她5岁的老新闻工作者李普同志结婚时,是周恩来为她的婚事拿过主意的。国共和谈期间,在北平军调处叶剑英手下做事。和谈破裂后,她到晋冀鲁豫解放区,成为刘邓部队中“一位不会骑马的女兵”(后来学会了)。本职是新闻采访,曾和刘邓在一起“海阔天空什么都聊”。中共中央迁到河北平山西柏坡期间,她在附近的东柏坡工作。毛泽东、朱德、刘少奇都见过。建国后,她在天安门城楼上采访过国庆活动。从新闻界转到电影界后,和江青直接打过交道。粉碎“四人帮”以后,她又到中宣部恢复前的中宣口工作。进钓鱼台办公。她亲睹亲闻了多少次时代中的阴晴雷电,面遇过多少位叱咤风云的当代贤豪,安身穿越,结想联翩。丰富的第一手见闻奠定了《红色记忆》的基础,提供出一系列沧桑岁月的本色面目。
  沈容大姐在写作《红色记忆》时,善于敏锐地捕捉细节,抓住侧面,勾勒出事态和人物的重要特征和本生面目。使人即小见大,妙悟真源。这是本书的一大特点。
  《红色记忆》中记下了她在刘邓部队前线司令部时的一个细节:
  1947年,“有一天,一次战役已开始了。我看到邓小平一个人在屋里走来走去。我不明白,作战的时候,作为指挥作战的政委在干什么。在我的想像中,他好像应该站在地图前看地图,或在电话机旁等电话。这些都是从小说中看来的。出于好奇,我就走到他房里去问他:‘邓政委,前方已打响了,作为政委,你干什么呢?’邓小平说:‘我现在做的是着急的工作。’后来我才明白,每打一仗,司令员和政委最忙的是考虑这一仗如何打,所谓‘运筹帷幄’,等作战方案决定了,命令发下去了,他们倒清闲了。这时着急的,是情况是否跟他们预想的相符合,这确实是他们‘着急’的工作。我向邓小平提那样的问题,正说明我是一个十足的新兵。”
  书中还引述了当时任军区司令部军政处长,建国后任海军司令员的杨国宇写的一段日记:“在唐官屯,刘邓住在一座较大的房子里,院内有两棵石榴树。刘邓在石榴树旁的桌上,围着一张地图。时坐,时立,后信步走向村西,向南看,向东看,向西看。好似不知道地球向哪里转一样。”
  沈容说:“正史里绝对看不到这种记载,然而,这不也是历史吗?”
  《红色记忆》的笔调非常自然而安详,令人读来特别感到亲切。这是一种出于平常心的表述。沈容大姐不乏亲睹风云际会时刻的机缘,却总能以清醒而平等的角度来体会和观察。对于革命贤豪,特别是功高德重的贤豪前辈,人们常以敬仰乃至敬畏的心情来看待和应接,甚至于他们的伴侣也未能免。这本来是自然的,不过这种角度有时也会阻挡视线。古代文学史中有“刘祯平视”的典故,因为刘祯觉得平视方能谛视对象的全部美丽,而仰视则不能。沈容大姐以二八华年入党,英锐之气历久犹存,从而长期以平等心看人看事,观察到事态和人物的无遮饰的本初神态,保存在自己的红色记忆中。这是本书的又一鲜明特点。
  她在北平军调处执行部工作的时候,李克农是中共代表团秘书长,是管家。“不很久,我发现大家都有点怕他……只要李克农一到,大家就不敢大声说笑了。有一天,吃罢午饭,各自回房。李克农也回到他的住房,我跟了进去。李克农问我:‘小鬼,有什么事?’我说:‘想给你提点意见可以吗……你是不是太凶了点?吃饭的时候本来大家有说有笑,一见你来就不敢出声了。’他哈哈大笑说:‘就是要这样。’接着他说:‘你做过地下工作,难道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里的服务员、勤杂人员里面有多少他们的人,而我们的同志以为这里都是自己人,可以随便了,不加警惕。’”李克农是一个很有特点的人。沈容记下了一个小故事,她的同乡女同志胡小为,经地下党介绍去延安,路过北平,暂住执行部。她以为住在一起的都是同志,无拘无束。“有一天她遇到一个人,问她姓什么,叫什么,要到哪里去,什么人介绍她来的。她一一如实回答了。那人又问她:‘你知道我是什么人?’胡小为答:‘不知道。’那人说:‘我是国民党。’说完就走了。”这一下把胡小为吓坏了,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不知如何补救,饭也不吃,哭了一整天。隔壁女同志得知后,意识到此人就是李克农,向李克农报告了。李克农说:“这小姑娘真天真,不知道我是什么人,把什么都说了。太没警惕,我吓她一下。”沈容写道:“好家伙,这一吓差点要了胡小为的命。”
  沈容大姐转到电影界后,1958年,曾率领摄制小组和苏联合作拍摄关于中国和苏联的纪录片。苏方的导演是瓦尔拉莫夫,五次斯大林奖金获得者。双方一起完成了在苏联的作业,进展顺利,关系不错。而双方一起来中国拍摄时,却发现瓦尔拉莫夫对中国的群众态度极坏。他要求他们这样做,那样做,群众不是职业演员,做不来,他就发火骂人。沈容对瓦尔拉莫夫提出了批评意见。他答应以后注意,但到现场依然如故。沈容向电影制片厂写了一封信,说明这种情况。以后,副厂长徐肖冰来,对她说:“不能给苏方提意见,和苏联的合作一定要搞好关系。刘少奇同志专门有指示,在合作关系中,关系搞不好,你无理五十大板,有理也是五十大板。”沈容在书中写道:“我听了之后难过极了。为什么对苏联要这样的低声下气呢?于是我把这种情况又写了封信给对外文委。”“这封信起了作用,在我们回厂编片子的时候,瓦尔拉莫夫被调回去了。”沈容平平常常、风浪无惊地做了这回事。
  在和沈容大姐交往时,无不强烈感受到她温雅、开明、谦婉的风度,甚至似乎看来有点纤弱。人们一时想不到,她有坚毅果敢的另一面。在搞地下工作时,曾经凸现出急智退敌、叱咤生威的场景。
  她在四川江津白沙时,有一次,和领导她的老秦在学校附近接头,拿到了很多准备散发的党的宣传品,放在无锁的书包里。他们正在谈话,忽然走来两个穿黑色中山服的人,截住他们,分别查问。沈容写道:“我顿时觉得,这次是死定了。因为我书包里有那么多东西。”沈容“觉得难逃一劫,准备被捕时,反而非常镇静”。她不等他们问,抢先问他们:“你们是啥子人?为什么不让我们在这里玩儿?你们有什么权利挡住我们?简直岂有此理!我从来没见过你们这样不讲道理的人。”把她拉开的人见她越骂越凶,只好说:“不瞒你说,我是搞特工的。最近,共产党在这里闹得厉害,我们不得不注意,不得不问问。”这边这个人没来得及问,那边查问老秦的人也问不出什么名堂,就让他们离开了。书中写道:“事后,我多次想到,那个特务怎么那么笨,翻一翻我的书包,我们就都完了。”
  又有一次,她到乡间找一个同志接头,未联系上,情况有些可疑。她离村折回,忽然进来三个不明不白的壮汉,厉声叫喊,叫她停步。她当时走在江边,“曾想过,实在追急了,我就往江里跳。”但她旋即“计上心来”,以四川袍哥式的口吻,拿出地道的四川腔,厉声向他们说:“你们这些人是怎个搞起的?你们不打听打听我是谁,就敢来叫我?”她的神态把来人镇住了,错愕不定。恰好江上驶来一只船,她就跳上船,有惊无险地离开了。沈容这样的险境和智斗经历,大可以融入电影场面。她后来转入电影界,这些轶闻可惜没派上用场。   

  在地下活动时期,沈容大姐回忆道:“我没有认真读书,尽在忙党组织交给我的任务。交朋友啦,贴宣传品啦,真是忙得不亦乐乎。”
  有一次,把党的一份宣传品,贴在大标语牌上,此外,教室门口、饭堂、邮局等地都贴了。第二天又挤进人群去看。
  十年浩劫时,沈容和李普在南方,备受折磨,后来有幸“解放”。1974年,他们从广东调回北京,在月坛北街五号新盖的宿舍楼安家。1976年10月7日,即“四人帮”就缚的第二天,李普奉命参加五人小组,进驻新华社总社。后来,沈容也参加中宣口工作,进钓鱼台办公。关于“四人帮”的兴衰过程,沈容在《红色记忆》中根据亲自见闻,不乏生动有趣的侧写。她还用闲笔记述了有幸相识的几位邻居的散忆等等。为免引述冗繁,这里只略引闲笔述及一些情况。
  有一位邻居,新搬到他们上一层的五楼居住。原来这里是毛泽东的秘书张玉凤的家。这是由北京市委第一书记兼市长吴德派秘书来看房选定的。住的是张玉凤的父母和其他家人。张玉凤也常到沈容家借打电话,彬彬有理。她的电话大体有两个内容:一是老人家看电影看完没有,二是要车来接她。看来她时常见缝插针式的回家省亲。1976年7月唐山大地震,市民纷纷找邻近空地搭防震棚。当时就由部队为张家在邻近球场上搭了一个很大的帐篷,“真够气派”。不但床褥桌凳都搬了下来,煤气罐、炉子、橱柜全备不缺。另有一位女士,也常到沈容家借打电话。她和张玉凤神态不同,“目中无人,昂首阔步,打完电话就走,那真叫傲气”。她在北京外语学院学习,有乘红旗车上学并叫老师单独给她讲课的身价。在毛泽东病重的时候,她匆匆出嫁,据悉嫁给一位老将军的儿子。沈容曾躬逢其盛,亲眼看到一位老态龙钟的军人吃力地爬上五楼,取了铺盖卷扛下楼去。沈容不禁嗟叹道:“让司机和警卫员在楼下等着,老将军自己来干这种重活。对自己的儿媳这么着,是不是太那个了一点?”这位女士,沈容没在书中指名明言。
  周恩来总理逝世,万民悲痛。《红色记忆》中记载说:“种种限制,使悲痛的群众很不满。张玉凤的小叔子经常来我家串门。这时,他来我家给张玉凤打电话。他说,他们工厂的工人要求在工厂设置灵堂悼念周总理,要求延长遗体告别时间,增加遗体告别的人数。张玉凤说,让她请示一下。我们都紧张地等着她请示的结果。不一会儿,张玉凤的回话使大家都很失望。她说:‘请示过了,只能照报纸上规定的办法办。’”与此同时,《毛泽东传》中所录的张玉凤的回忆说,她曾冒昧地请示毛泽东:“去参加总理的追悼会吗?”这一问,毛泽东非常伤感,痛苦而又吃力地说:“我也是走不动了!”张玉凤两次请示的回应,都是事情的一个侧面。两个侧面合起来,就构成较完整的当时实态,构成了历史。《红色记忆》在这里提供了一个历史注脚。
  《红色记忆》中不乏相似的历史注脚。她记录的1946年11月,刘伯承将军向沈容和李普介绍在滑县战役中运用“猛虎掏心”打法,就是另一个佳例。
  沈容写道:“后来我知道,他是常常用这种打法的。大凡作战,国民党军队进入战场,总有两支或几支部队摆在前面,指挥部总是摆在后面一些,或多或少呈一个倒‘品’字形。所谓猛虎掏心,就是监视它的先头部队,出其不意打掉他的指挥部……他微笑着说:‘我们的打法也(下转58页)(上接61页)怪,我们不理会那些伸出来的手,从他们的手边擦过去,穿过他们的小据点,一下子抱住他的腰,猛虎掏心,打他的根。’他接见我们的时候,这次猛虎掏心已经得手,一下子消灭了蒋军的旅部和总队部,活捉了他们的旅长、副旅长和总队长。”她在这里记述的刘帅的兵法论释,提要钩玄,深入浅出,精彩夺人,可入人物史传,可入兵法军史,当然还要加以铺述。
  沈容大姐的《红色记忆》具有一种特殊动人的明谧气息。它娓娓言来,毫无造作,朴素澄净,朗润自然。看来似不吃力,实际蕴藏着很强大的力量。因为它是以丰富、真切的亲身遭际和见闻组织起来的,是以敏锐的观察、细致的注意、平等清醒的心态和深沉的感受交相融注而熔铸出来的。行文中,有时还藏着一点幽默,使人更感亲切。
  近年来,我们有幸读到几位文苑女高手提供的文学精品,杨绛是一位,章诒和是一位,现在又见到沈容大姐的佳作。她们都在记叙性散文的途径上,鼎足而立,开拓出一股新鲜的文风,形成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千古文章未尽才,谦挹虚怀的沈容大姐,尽管大半生都出入于文字因缘,却没有出过集子。《红色记忆》中的文章,原也没有打算出版,只是写给家人共赏,亦以自娱。恰好给友人看到了,惊知她原来还有这些个精金吉玉,大加怂恿促成。沈容大姐是个随和人,就同意出版了。她辞世前,幸好还看到了书的清样。她以前还表示过,曾经想到二十来个题目,以后还可以慢慢挤些时间着笔,谁知糊涂天却夺下了这支笔!她的老友高汾亲自送来挂在灵堂的挽联:“生花妙笔似君当年风采,欲雪寒天是我此刻心情。”
  唉,永远的沈容大姐!永远的《红色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