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麻雀史上的1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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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麻雀史上的1958小麻雀,敏捷地落在窗台上,颠了几下,轻轻地弹起,飞走了。真可爱。据说麻雀只能活10年。我看着这些蹦着跳着,倏地飞起的小生灵,深深地忏悔。那一天,8岁的我曾经用一只破烂的脸盆敲打,像个傻子似地驱赶骚扰过它们六代七代祖先。眼前的这只小麻雀顶多两岁,它在学校上历史课时,老师也许会和它说说人类纪元1958年的那场浩劫。公元1955年,麻雀被中国定为“四害”,中共中央决定用10年到12年时间将其灭绝,从这一年开始,中国麻雀被镇压了5年。沙叶新写过《1958年的中国麻雀》,如果麻雀们有一部《世界麻雀史》,它们一定会有“1958:中国”这一章。那的确是麻雀世界令麻雀发指的最黑暗的一天。1960年3月,毛泽东指示:“麻雀不要打了,代之以臭虫”,算是“告一段落”。而1960年,麻雀被“改正”后,直到今天,仍然有人打麻雀做菜吃,这说明即使“改正”,命运也没掌握在在自己手上。但是我有负罪感,我对麻雀一直有某种恐惧。虽然我知道,如果翻历史旧账,清算罪行,麻雀的“摩萨特”绝不会只追捕我这种敲破盆哄赶麻雀的一般群众。更何况人类世界有掩盖罪恶的习惯,我们总是说“法不责众”,1958年的那一天,参与迫害麻雀的中国人有几亿呢。我就是在那一天参预了中国灭绝麻雀的行动。毛泽东号召全民消灭麻雀,在指定的一天“轰麻雀”,全国人民,工农商学兵,——我的理解,也包括没有公民权的“地富反坏右”,统一灭麻雀。那天是哪一天,我记不清了,前些年从一些右派的回忆录上看到可能是4月19日,是个星期日。当时我住在医院的宿舍,居民委员会通知每家出一个人敲盆敲锅,驱赶麻雀,要让麻雀疲于奔命,活活累死。不知为什么,这天我好像很愿意充当壮丁。想一想,一个八岁的孩子能应役,为家里分忧,是一件值得表扬的事。家里没有破锅,所以我依稀记得当时拿的应当是一只破脸盆。至于我站在什么地方,则记得很准。那宿舍是一幢德式老楼,外楼梯,住了八九户人家。我站在楼梯上敲。楼梯上同时在敲的有三四个人,三楼的人在老虎窗口敲。敲,也不是不停地敲,我们好像没那么傻,没看到麻雀,敲什么敲?等看到麻雀的影子再敲也不迟。远近各处,锣声破锅声破脸盆声簸箕声甚至还有鞭炮声此起彼落,耳朵一刻儿也不得安宁。我想,如果我是一只麻雀,看到中国人如此驱赶自己,我就自行栽下来得了。我们敲得手酸了,就歇一会儿,眼睛却像防空炮兵一样,注视着麻雀会从哪一边飞来。可是,敲了半天,没看见一只麻雀掉下来。那一年我只有八岁,敲着敲着,也有点疑惑:小小的麻雀真的能和人抢粮食吃?如果麻雀要是往山里飞,我们该怎么办?会不会搜山?像剿匪一样?我后来想到,当年很多成年人一定觉出有什么不对头了,就是不敢开口讲。因为灭麻雀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指示”,不是一般的金口玉言,谁怀疑谁就是反革命。我当时没想那么多,但是我在敲破脸盆时的一个疑惑持续了好几年:麻雀知道这声音是为它准备的吗?鹰会惊慌吗?喜鹊会掉下来吗?这些想法让一个八岁的孩子深以为忧。不过,在以后的年月里也我也想过:一个没什么文化的八岁孩子都怀疑的事,那么多高级知识分子和革命家不懂吗?然而人们还是像没头脑一样在敲!十年后的1968年我听到了毛泽东亲自选定的接班人林彪的话,知道那叫“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我后来知道自己参加的是一场荒唐闹剧。在农村插队时,有知青用气枪打麻雀吃,农民恨恨不已,说太作孽了,庄稼要靠麻雀捉害虫的。我们都干过些什么?我们为什么会那样愚蠢,直到有一天,有人点穿了,才恍然大悟:那是一次检验能否指鹿为马的伟大实践呀。在1958年,每一只飞临城市上空的麻雀都被惊吓过。那一年我八岁。现在,要让我把自己当年的故事说给八岁的孩子们听,是多么吃力的一件事啊!可是后来我看到 郭沫若讨伐麻雀的诗,相比而言,我就感到自己不算困难了。郭诗曰:     麻雀麻雀气太官,天塌下来你不管。     麻雀麻雀气太阔,吃起米来如风刮。     麻雀麻雀气太暮,光是偷懒没事做。      麻雀麻雀气太傲,既怕红来又怕闹。  麻雀麻雀气太娇,虽有翅膀飞不高。 你真是,混蛋鸟,五气俱全到处跳。 犯下罪恶几千年,今天和你总清算。 毒打轰掏齐进攻,最后方使烈火烘。 连同武器齐烧空,四害俱无天下同。我相信,作为人,很少有对麻雀的仇恨会到这种程度的。所以我很疑心郭氏大名也会被写入《世界麻雀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