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建民谈对外交往与国民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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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交舞台上雄词善辩的吴建民,平常交往中却是一派谦谦君子的风度。记得去年10月在北京,仅与他见了没几次面的我向他索书,心中不免有些忐忑。没想到,几天后就收到了一个包扎得整整齐齐的信封,装着吴先生和夫人施燕华合著的《在法国的外交生涯》一书,还发来电子邮件,告诉我今后的联系办法。
共和国外交家的风度,不但体现在待物接人的细节上,更体现在他的眼量与情怀上。2003年,吴先生卸任中国驻法国大使一职后,更愿意去外交学会,想在民间外交的舞台上继续发挥他纵横捭阖的专长。然而,国家更需要他去“外交官摇篮”的外交学院,着力培养新一代外交家。吴先生欣然赴任,开辟了一个新天地,不但在学院中亲授《交流学》,还走向更广阔的社会大舞台,向百姓普及外交知识,共享外交资源,让公众以更博大的眼光看世界。
数年的行走游说,吴先生谈吐如珠,累积起28万字之多的文稿,形成《外交与国际关系——吴建民的看法与思考》一书。记者权当次“文抄公”,将他的真知灼见,摘出来与读者共享。
1 中国人要克服弱国心态
中国是由一个弱国逐渐发展起来的,我们正在强盛起来,但我们前面的路还很长。长期是一个弱国,存在决定意识,必定使我们在观察问题上,多多少少就有一种弱国心态起作用,有什么表现呢?
(一)对人家的评论非常介意。人家讲好,高兴得不得了,到处炫耀。过去法共的总书记到西藏访问,看了以后讲了几句好话,我们马上就登在报纸上。后来,法国报纸对他的言行提出批评,他马上说“我没讲过这话”。内部讲一讲的东西,讲两句马上登出来,也不征得别人的同意,这不好!另外对人家的批评,或讲得不太好的话就反感,马上要解释,说这家伙反华。其实反华的人是有,我在全世界跑了那么多地方,彻头彻尾、彻里彻外反华的人毕竟是少数。有些人批评你几句,可能是好心,可能用语比较尖刻一点,但里面可能有合理的成分。
我们曾经搞过“大批判”,现在回过头来看,“大批判”不是好事。中国人批判最厉害的时候是“九评”。年纪大些的同志应该还记得,上个世纪60年代,与前苏联赫鲁晓夫论战。我当时在布达佩斯工作,通过广播听“九评”,热血沸腾。但是赫鲁晓夫是中国批倒的吗?不是。这个“大批判”的结果如何,回过头来看,“九评”是为“文化大革命”准备了条件,把中国人的思想禁锢了。
对外国人的批评,我们应该采取一个分析的态度,不是写两篇文章就能批倒什么的。譬如“中国威胁论”,写几篇文章就批倒了?我看不一定,“中国威胁论”会伴随中国崛起的全过程。举个例子:一个村子里有十户人家,你原来排在老九,现在排在老五、老四了,大家说你是怎么富起来的,就那么心悦诚服,山呼万岁?不一定。人是如此,国家何尝不是如此。那么,到底要怎样才能解决这个问题?我认为,应该真正建立起利益共同体,让人家看到中国的崛起对他们是一个机遇,对他们有好处。我想共同利益建立起来了,“中国威胁论”也就没有市场了。
(二)喜欢讲成绩,喜欢让人家看好的,不喜欢让人家看缺点。这个问题要想透。中国发展到今天,你说人家把我们估计高了好,还是估计低了好?都不好。但是哪一种估计对中国损害最大,我想是把你估计高了损害大。高了以后,他会防着你;估计低一点可能有一点损害,但不会特别大。有些时候,你讲一讲存在的问题,不丢人,反而有好处。原驻德国大使卢秋田同志对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1999年,他陪同施罗德访华,施第一次来中国,晚上在浦东机场降落,因为天黑什么都看不见。第二天早上窗子打开一看,“不得了,这么发达呀!你们还是发展中国家?有些发达国家也赶不上你们”。当他这样告诉当时上海市市长徐匡迪时,徐说:“你只看到我们的好的,我现在面临的问题很多。我有几大难题,每天头疼,睡不着觉。1、国有企业改革,几十万的下岗职工怎么解决。2、城市交通拥挤,我们公共汽车上下班高峰时拥堵状况非常严重。3、城市污染,城市高速发展的同时,污染也越来越严重了。施罗德听了说:“你们的市长了不起,头脑很清醒。我要用人就要用这样的人。”
(三)喜欢拔高。拔高与唱响主旋律毫无关系。中国人总喜欢把话夸大一点,列宁讲过,真理过头一步,就是谬误。“神五”上天,中国人很自豪,说中国一步跨过40年。事实上,一些发达国家上世纪60年代就上天了。现在我们的水平可能比那时水平要高一些,但仍有很大的差距需要赶超。
弱国心态会对我们的对外交往造成损害,会影响我们对自己有一个清醒的估计,会对我们的后代造成不好的影响。弱国心态是一种历史现象,就和一个小孩长大一样,在他成长过程当中必定有一些毛病,重要的是各级领导人要有清醒的头脑,少一点这样的东西。
2 抓住奥运会与世博会的机遇
奥运会1896年第一次举办,中国人100多年第一次才有了这个机会。世博会比奥运会更早,1851年伦敦举办了第一次世博会,当时修葺了一座钢-玻璃结构建筑,被称为水晶宫。后来在1936年的一场大火中被烧毁了。时至今日,150多年的世博会发展长河中,中国人第一次获得了举办权。中国人对这个机遇是否有了足够的认识。我觉得,有些人在看待奥运会和世博会时存在一定的误区,认为奥运会是北京的,世博会是上海的。其实,奥运会、世博会都是中国的,是我们百年一遇的机会。
我讲这些话的根据是以史为证:1964年,日本东京举办奥运会,1970年在大阪举办了世博会。大阪世博会参加人数破记录达到6400万人。当时,日本全国动员,不论东京还是大阪,全国上下都对基础设施进行了巨大改善。闻名世界的新干线就是这个时期修建的。数据显示,1961年到1970年,10年间日本经济年均增长率达到11.4%。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惊人的发展速度,对日本经济起到了前所未有的拉动作用。
关于世博会的作用还有另一个误区,认为世博会不过就是放大的广交会。这显然是不符合实际的。世博会至今150多年的历史,经久不衰,足以证明了它存在的意义。上海要办世博,是上海市前市长汪道涵提出来的。他说:“广交会是战术性的会议,关系到一整年的发展;而世博会是战略性的会议,关系到今后50年的发展。”因此,世博会的含金量更大。此外,奥运会中国只有一个代表队参加,而世博会中国各省市自治区都有自己的场馆;奥运会一般为期两周左右,而上海世博会将持续整整184天。
在我看来,世博会的作用大致有四方面:大展示、大交流、大合作、大发展。两大活动势必也将给中国提供更多的机遇:对外开放的机遇,交流的机遇,合作的机遇,改善形象的机遇,提高国民素质的机遇。两大活动还可以把全民族凝聚起来。中国处在人均GDP从1000美元到3000美元的过渡阶段,任何国家在这个时候都容易出现一些社会的动荡。这个时候,我们需要有几件大事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过去,这两大活动的举办正好可以发挥这个作用,从而对全社会的稳定起到一些帮助作用。
3 改善对外交流的本领
我在外交学院开了一门课,叫交流学。搞了几十年外交,观察外国人,也观察中国人,虽然说中国人很热情,也很好客,但是由于我们长期在这方面没有很多研究,所以交流上面存在很多障碍。
我举个例子,我们国内一家大公司的领导,到欧洲与一家公司谈生意。谈完之后,这家欧洲公司的负责人却说,我以后再也不想见到这家中国企业的领导。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们中国企业的领导人不懂得如何同别人握手。在国外,人与人握手,眼睛应注视对方,握手的瞬间是两人直接交流的最佳时机。然而,中国人似乎并不太在意。
有一段时间,我在法国接待了很多国内代表团,有一些是去法国招商的,他们对法国寄予很大的热情。但是我却发现,一些省市领导同志的演讲很难打动听众,大部分情况下,都是摘抄我国中央领导同志访问法国时的讲话稿,讲一大通友好:“在春光明媚的时候,我来到美丽的巴黎,法国人民有光荣的革命传统……”问题是,这样的开场是否有必要,毕竟这些代表团的主要目的是招商。
另外,有些代表团的领导喜欢把中国国内的发言稿照搬,直接翻译成外文就了事,但是仔细想想,我们的很多表达方式实在极富中国特色的,外国人一般很难理解。比如,我们总是说“某个地方是一块投资的热土”,但是“热土”一次在翻译时很难找到适合的词语代替,外国人也不习惯使用这样的表达方式。
现在,我在外交学院开了一门交流课。我感觉中国人太缺少与人交流这方面的学问,很多东西不会讲,不会沟通……我在法国与法国最有名的政治学院院长作过交流,他说他们1970年就已经开设了交流学,到1990年增开了危机时期交流学。外国人喜欢用危机,实际上是紧急情况如何处理,因为这对和外界交流太重要了。我们从“非典”吸取了教训,现在开始注意也为时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