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这棵树_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5/04 11:47:04
语言这棵树                李振村(2009-09-14 10:07:19)

    在旧金山飞往芝加哥的飞机上,我拿出一本陈丹青的《荒废集》来看。

    我旁边,坐着一位碧眼高鼻的美国姑娘,看我手中的书,忽然用中文发问:“你是中国人吗?”在满机舱都是老美、满耳朵都是英语的环境里,突兀地响起这一声汉语,还真的让我一惊。简单交谈,知道,原来她的妈妈乃台湾人,爸爸美国人,她生长在美国,不会讲中文,今年曾专程到重庆学习半年汉语……这才注意到:长发漆黑,皮肤淡黄,华裔特征明显。

    但接下来的交谈,并不顺利。虽然她发音还算标准,也很清晰,但只要我的话中,稍微多一些生活用语,她就无法理解。她也诉说了自己的困惑:在重庆近乎封闭的半年汉语学习,她十分努力,再加上华裔背景,结业时她成了班里最好的学生,温总理讲话都能听得明白。但是,到了重庆街头,她却无法自如地跟人交流——对方即便讲普通话,仍有许多话她听不懂。比如,朋友说:我就好喝二两。“二两”是个数量词,又不是饮料,怎么能喝呢?这个美国姑娘一头雾水。

    我明白了,她学习的是课堂里的汉语,是教科书上的汉语,标准,规范,所以她能够听懂同样标准规范的国家领导人的讲话。生活中的语言不完全等同于教科书上的语言,它有更多元、更个性化、更灵活多变的表达方式,尤其是汉语,方言俚语、成语典故、诗词曲赋,源远流长,丰富多彩,一个只通过课堂、通过教科书学习汉语的人,要想完全适应生活中的交流,还有一段路要走。

    想到我们的语文教学,同样存在着把教科书作为语言学习唯一通道的问题,学生课堂所学,固然规范标准,却和日常语言脱节,结果就是,学生学了十几年语文,到了社会上,依然提笔不能撰文,张口不能演说。据此看来,语文课,还必须打开生活的窗扉,吸纳散发着泥土芬芳和油盐酱醋气息的鲜活的生活语言。

其实,孩子每天就泡在现实语言的海里,他们的口中、笔下,从来不缺乏生活气息浓郁的语言,但很多时候,都被我们老师好心地在课堂上给规范掉了,这就等于把原生态的语言之树,精心修剪,成了精致的盆景,固然有了人工雕琢之美,却少了天然的风采和活力。

    在印第安纳大学布鲁明顿分校,结识了一位中国留学生。他15岁赴美,高中、本科、硕士、博士,14年光阴,一路读下来,英语之流畅自不待言,就连土生土长的老美,也很难辨别他语言中细微的差异。他的母语却出了些问题。我们闲聊,我说到国内泛滥的“山寨”文化,说到国内很多年轻人都成了房奴,他大惑,连连追问:山寨是什么?房奴是什么?我惊讶,我们挂在嘴边的很多日常词语,这位博士皆茫然无所知;而他,也时常找不到恰切的汉语词汇来准确表情达意,只好用英语词汇来代替。

    我纳闷,15年的母语熏陶和滋养,居然抵不过14年的后天学习?细想,豁然:语言是不断发展的,而他的语言生命基本停留在了14年前的时空状态,对新的语汇、新的表达方式自然感到陌生。母语之树,虽依然深植在他的生命力,但因为切断了与母语大地的联系,吸纳不到鲜活的营养,这棵树还活着,但停滞了生长,成了侏儒。

    可是,我曾读过杨振宁等著名华裔科学家用中文写的文章,无不语言典雅、文采斐然。这些大家,也是少年留洋,主要的生命光阴在异域度过,为什么他们的母语之树能保持枝繁叶茂呢?回想他们的成长经历,我发现:这些老一辈人物,在童少年时期接受的是传统教育,饱读经典,汉语言的精华篇章无不烂熟于心——杨振宁在美国生活了四十多年之后,依然能够熟练背诵700多篇古典诗文。这些经典,是汉语言的源头,是汉语言最深层的沃土。一个人,在生命的初期,母语之树的根就伸到了源头,扎到了最深厚肥沃的土壤里,这棵树,和母语大地就有了无法分割的联系,无论岁月和异域文化如何淘洗,只要有哪怕一缕阳光照耀,它就能够自我呼吸,自我生长。

    那位博士,他在语言发展的黄金时期所打下的母语根基,是什么样子的呢?就是我们今天依然在为中小学生所进行着的语文教育。这棵母语之树,扎根在一片贫瘠的土地里,于是,连短短14年的隔离都无法承受,就过早地萎缩和侏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