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母亲(散文) 季羡林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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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羡林,生于 1911 年,山东清平人。中共党员。 1934 年毕业于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曾任中学国文教师。 1935 年赴德国留学,在哥廷根大学学习梵文、巴利文、吐火罗文等印度及中亚古代语文, 1941 年获哲学博士学位。 1946 年回国后历任北京大学教授,东方语言文学系主任。全国第二、三、四、五届政协委员,全国第六届人大常委,中国作协第六、七届全委会名誉委员。 1933 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散文集《天竺心影》、《朗润集》、《季羡林散文集》、《季羡林选集》,专著《印度简史》、《中印文化关系史论丛》、《 1957 — 1959 年印度民族起义》、《罗摩衍那初探》、《印度古代语言论集》、《中印文化关系史论文集》、《原始佛教的语言问题》,译著《短简小说集》、《伏哩婆湿》、《沙恭达罗》、《罗摩衍那》、《家庭中的泰戈尔》等。

 

 

 

    夜里梦到母亲,我哭着醒来。醒来再想捉住这梦的时候,梦却早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黑暗,一直看到只觉得自己的眼睛在发亮。眼前飞动着梦的碎片,但当我想到把这些梦的碎片捉起来凑成一个整个的时候,连碎片也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眼前剩下的就只有母亲依稀的面影……
    在梦里向我走来的就是这面影。我只记得,当这面影才出现的时候,四周灰蒙蒙的,母亲仿佛从云堆里走下来,脸上的表情有点儿同平常不一样,像笑,又像哭,但终于向我走来了。
    我是在什么地方呢?这连我自己也有点儿弄不清楚。最初我觉得自己是在现在住的屋子里。母亲就这样一推屋角上的小门,走了进来,橘黄色的电灯罩的穗子就罩在母亲头上。于是我又想了开去,想到哥廷根的全城:我每天去上课走过的两旁有惊人的粗的橡树的古旧的城墙,斑驳陆离的灰黑色的老教堂,教堂顶上的高得有点儿古怪的尖塔,尖塔上面的晴空。
    然而,我的眼前一闪,立刻闪出一片芦苇。芦苇的稀薄处还隐隐约约地射出了水的清光。这是故乡里屋后面的大苇坑。于是我立刻感觉到,不但我自己是在这苇坑的边上,连母亲的面影也是在这苇坑的边上向我走来了。我又想到,当我童年还没有离开故乡的时候,每个夏天的早晨,天还没亮,我就起来,沿了这苇坑走去,很小心地向水里面看着。当我看到暗黑的水面下有什么东西在发着白亮的时候,我伸下手去一摸,是一只白而且大的鸭蛋。我写不出当时快乐的心情。这时再抬头看,往往可以看到对岸空地里的大杨树顶上正有一抹淡红的朝阳———两年前的一个秋天,母亲就静卧在这杨树的下面,永远地,永远地。现在又在靠近杨树的坑旁看到她生前八年没见面的儿子了。
    但随了这苇坑闪出的却是一枝白色灯笼似的小花,而且就在母亲的手里。我真想不出故乡里什么地方有过这样的花。我终于又想了回来,想到哥廷根,想到现在住的屋子。屋子正中的桌子上两天前房东曾给摆上这样一瓶花。那么,母亲毕竟是到哥廷根来过了,梦里的我也毕竟在哥廷根见过母亲了。
    想来想去,眼前的影子渐渐乱了起来。教堂尖塔的影子套上了故乡的大苇坑,在这不远的后面又现出一朵朵灯笼似的白花,在这一些的前面若隐若现的是母亲的面影。我终于也不知道究竟在什么地方看到母亲了。我努力压住思绪,使自己的心静了下来,窗外立刻传来chán chán的雨声,枕上也觉得微微有寒意。我起来拉开窗幔,一缕清光透进来。我向外怅望,希望发现母亲的足迹。但看到的却是每天看到的那一排窗户,现在都沉浸在静寂中,里面的梦该是甜蜜的吧!
    但我的梦却早飞得连影都没有了,只在心头有一线白色的微痕,蜿蜒出去,从这异域的小城一直到故乡大杨树下母亲的墓边,还在暗暗地替母亲担着心:这样的雨夜怎能跋涉这样长的路来看自己的儿子呢?此外,眼前只是一片空,什么东西也看不到了。
    天哪!连一个清清楚楚的梦都不给我吗?我怅望 灰天,在泪光里,幻出母亲的面影。

    我在国内的时候,只怀念,也只有可能怀念一个母亲。现在到国外来了,在我的怀念中就增添了一个祖国母亲。这种怀念,在初到哥廷根的时候,异常强烈。以后也没有断过。对这两位母亲的怀念,一直伴随着我度过了在德国的十年,在欧洲的十一年。      “梵学、佛学、吐火罗文研究并举,中国文学、比较文学、文艺理论研究齐飞。”           —季羡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