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父亲母亲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6 03:25:22
◆            清明祭父
   
             ·高嘉雯·

  今天是清明节,又到了祭奠亲人的日子。去年父亲忌日的前两天,我在梦里
见到了我去世的父亲,他穿着那件黑色的裘皮大衣,带着翻毛的皮帽子,老远的
朝我走了过来。好像是一直在找我终于找到了的样子。那情景定格在我梦醒的时
候,朦朦胧胧的,却非常真实。当时已经记不得上一次梦到父亲是什么时候了,
好像是很久了。我想一定是父亲在提醒我他的忌日就要到了。十月三日,父亲的
忌日这一天我开始动笔写这篇纪念的文字,却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写写停停,
虽然是一篇很短的文字,却直到今天都还没有完成,真是惭愧得很。

  一九九三年的十月三日,父亲离开了我们。虽然已经十四年过去了,那一天
却仍旧像是昨天一样,在记忆里异常的清晰。

  那天早上天刚蒙蒙亮,在医院守护的妹夫打来电话,说父亲已经走了。我们
匆忙穿衣稍加洗漱赶去了医院。病房里静悄悄的,所有的医疗设施全撤走了,父
亲静静地躺在那里,表情淡然,身体还有些温热。我们姐妹几个开始给他穿寿衣,
大家静悄悄地忙碌着,谁也不说话,谁也没有哭。一直到把父亲的遗体送到了冷
冻间,才明白过来父亲真的已经走了。那个开朗,外向,个性有些张扬的父亲终
于离开了我们。父亲是趁着妹夫睡着了的时候自己悄悄地走的。他咽下最后一口
气的时候,身边并没有亲人,这成了我心中永远的痛,即便是现在想来,依然会
忍不住地潸然泪下。父亲刚离去的那些日子里,包括丧礼当天,我并没有流太多
的眼泪。因为吊唁的,慰问的人来人往,太忙太乱,也因为对父亲弥留之际所受
的痛苦实在印象太深,久久不能从那些情景中解脱出来,因而父亲终于脱离苦海,
上天成仙的事实反而像梦境一样,不那么真实。

  父亲走前的最后两天我是一直陪在父亲身边的,那时父亲已经无法正常呼吸,
插着氧气管仍然张着嘴喘息不已。他已然不能说话,时不时地睁开眼睛,看着坐
在他床边的我。对我所说的话只能在沉重的喘息之余用点头或摇头来回应。但是
他的头脑始终是清楚的。后来导尿管里流出的液体已经是棕黄色的了,下体的褥
疮都慢慢变得干燥了,曾经骨瘦如柴的他四肢却变得“胖”了起来。当时我握着
他的手,和他一起体会着喘息的辛苦,不时点一些水在他的唇边,给他太过干燥
的口腔和嗓子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帮助。我当时真的希望就这样握着他的手送他离
去。但是他并没有马上离开,是求生的意志让他一次又一次地睁开了眼睛,坚持
了一天又一天,终于在那天凌晨时分放弃了一切,撒手人寰。不知道父亲在不能
说话以后都想了些什么,可能想了很多,想他一生未竟的愿望,想他那五个可爱
出色的女儿,也可能什么都没想,只是和病魔对抗,消磨着这最后的时光,因为
那可能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和体力。父亲的走是预料之中的,但他走的时间
却是始料不及的。走的时候没有亲人相陪,父亲会不会非常伤心?当父亲出现在
我的梦里的时候,总是让我想起这样一个事实,父亲是自己离开的,我们甚至都
没有机会和他道别。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在梦里他都会一直在找我。

  父亲的一生是坎坷多事的。父亲二十年代末随着祖母离开老家榆林,途经西
安,辗转到了天津和在那任职的祖父团聚。上中学时父亲被送到了京城继续学业。
父亲虽天资聪明,却是个爱玩的人,读书也不很上心。在京城的时候,他最喜欢
的就是去戏园子听戏。据说曾经因为手头拮据,而把铺盖卷当了去听戏。所以学
业上一直不如他弟弟我二叔有出息。父亲高中还没毕业时,在天津陪祖父在任的
祖母却患上了精神疾病。祖父不得不辞职回乡,而父亲也就辍学陪伴祖父母返回
原籍。回乡后父亲一直守在祖父母身边,早晚侍奉左右,直到祖父去世。祖父去
世之后,父亲曾凭着天资聪明,又写着一手漂亮的钢笔字,在国民党政府机构里
找了个抄写员,会计员之类的差事,以作稻粱之谋,同时赡养祖母。解放后父亲
带着祖母回到京城投奔了我二叔,又在二叔的帮助下,上了共产党办的干部训练
班,很快就参加了工作。父亲很聪明,虽然没有上过大学,但是在工作上却是不
可多得的好手。文革前父亲一直在某省财政厅搞预算,人称该省第一会计师。后
来因为父亲的声誉,一些财会院校常常请父亲去做讲座。父亲的口才很好,讲课
非常有魅力,下面院校反应很热烈。当时国家非常缺乏专业人才,所以父亲被邀
请去该省刚刚建立的财经学校当讲师。父亲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接受了邀请去了
位于省会的财经学校转行做了教书匠。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次转行却是父亲厄
运的开始。

  父亲调动后不久,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大专院校首当其冲,而该城市更是
因为离北京近又是省会,政治运动搞得如火如荼。到清理阶级队伍的阶段时,父
亲被隔离审查了。听说抄家时在皮箱的夹层里翻到了父亲都不曾知道的国民党某
党部给父亲的委任状。现在想来可能是曾经任国民党铁道部秘书的祖父当年为父
亲准备的。因为父亲没有完成学业,一直辍学在家侍奉二老,祖父一定担心将来
他撒手西去之后他这个儿子将何以为生。但是不知是什么原因,祖父却最终也没
有当面交待给父亲。也许后来国民党大势已去没这个必要了,也许后来祖父病患
缠身来不及交待后事就走了。反正这件事成了父亲交待不清也无法承认的污点。
反反复复,没完没了地交代检查,认罪然后再推翻,如此循环往复,父亲就被无
穷无尽地审查下去了。父亲很能抽烟,文革前家里再困难父亲仍然要抽大中华、
大前门之类的香烟,而且要一天一盒。父亲被审查后,母亲因为经济原因再也不
舍得给他买那么贵的香烟,同时也是为着避嫌,只检着便宜的买。我们也因为要
和他划清界限而只能定期给他送这些便宜的烟,因而数量上就打了折扣。可想而
知父亲那几年是怎么熬过来的。要写检查认罪书,要应付非人的精神折磨,要听
专案组人员的训斥,要吃食堂里最差的饭菜,要在大太阳地里被暴晒着蹲在地下
拔草,要忍受对家人的思念,要承受不懂事的孩子们的误解怨恨,等等等等。除
此之外,还要忍受烟瘾的侵袭。父亲能熬出来全凭藉着他那天生的乐观性格和对
孩子们的希望。

  七零年父亲终于被释放,但是没有政治结论。这就意味着时时刻刻都会再被
揪出来审查批斗。母亲当时已经在某农场劳动锻炼了一年有余了,这时得以和父
亲团聚但是却被双双下放到离家几百里之外的农村去改造,美其名曰五七战士。
本来是要求凡是尚未工作的孩子都要一起迁走落户的,母亲苦苦哀求,总算同意
只带着妹妹。父母亲在那里一呆就是两年。七二年落实政策时,父母亲带着妹妹
一起回到了我们居住的城市。几年没见,父母亲都明显的见老了,父亲干瘦干瘦
的,皮肤被晒得黝黑黝黑的,而母亲的脸上增添了无数的皱纹。父亲本想这下总
算熬出来了,多年的运动终于停止了,可以正常的工作和生活了。因为原来就职
的省财经学校已经在文革中解散,父亲应该顺理成章地回到原单位,即省财政厅
工作。可是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财政厅的大门却把父亲结结实实的挡在了门外。
父亲一个部门一个部门地申诉,然而却被一个部门一个部门地当球一样踢来踢去。
纵使财政厅里有好些当年的同仁,下属和学生,除了异口同声的同情之外竟没有
一个人可以或者能够帮忙。这不能不说是父亲所遭受的另一个沉重的打击。这样
父亲蹉跎了将近一年的光阴,终于认命去了该地区所属的一个财贸学校继续他的
教书生涯。教授的课程与他本来的专业相差甚远。不过父亲聪明过人,加上他开
朗的性格,慢慢地也就融进了新的工作环境。不过不得不承认,在这个财贸学校
里任教使父亲在晚年感到压抑和不得志。所幸父亲因为后来的教书生涯而桃李满
天下,也算是对父亲最大的安慰与奖赏了。

  后来随着国内的政治气氛越来越宽松,父亲同几个财会界同仁筹备成立了省
会计学会和省珠算学会。对这两个学会父亲倾注了极大的热情和心血,做了许多
有益的工作。尤其是父亲退休后,一直致力于珠算的发扬光大和改进。并协助某
大学的一个教授撰写并发表了珠算在数学领域的应用的专著。说实在的,我们这
些孩子们对父亲所作的努力和成果,并不以为然,有的还持怀疑态度。但是父亲
的努力和投入却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们以他为荣,以他的精神为荣。他
为保护和弘扬珠算这个中华文化的遗产所作的努力,让我们感到骄傲。

  记忆中小时候父亲不怎么管家事,好像也很少在家。但是只要父亲在家,就
能听到父亲的笑声。他会给我们讲笑话,打扑克,还会撇着津腔逗满嘴天津话的
妹妹乐。父亲是个爱玩的人,象棋围棋和桥牌都是他的拿手才艺。父亲还很爱打
乒乓球和羽毛球,而且打得也很出色。记得父亲快七十岁的时候还和我一起打羽
毛球,仍然身轻如燕。父亲很重视我们的学习,上小学的时候,我们的课本父亲
都给包上了的书皮,然后再写上我们的名字。父亲的字写得很好看,方方正正,
有棱有角,非常工整。而我们姐妹五个,从大姐开始,继承了父亲写字好的基因,
都能写一手不错的方块字。可是父亲却从来都没有给过我们任何学习上的压力,
却对我们取得的进步给予肯定和鼓励。文革以前,大姐二姐和三姐在学校里都先
后带上了一道杠二道杠,二姐是小队长,大姐和三姐则都是学习委员,父亲对此
表达了由衷的欢欣和赞赏。由此不服气的我刚上学就大放狂言一定要带上三道杠,
发誓要超过三个姐姐。可后来我竟连一道杠都没机会拿到,也因而成了我家一个
经典笑谈。父亲对此也只是付之一笑而已。上一年级时,有一次周末贪玩而忘了
做作业,星期一中午放学后被留在教室补作业,很晚才回到爸爸的机关。父亲没
有像别的家长那样打骂,而只是指着我微笑摇头不已,然后还带我出去给我买了
碗馄饨吃。父亲是个很开朗的人,很少发火,也从不发牢骚。即便是在那个疯狂
的文革年代,父亲受了很多的折磨,却很少看到他唉声叹气。他那乐观向上的性
格帮助他走过了一次又一次的劫难。高考恢复那年,父亲对我和三姐寄予了无限
的期望。他亲自为我们搜集复习资料,找老师辅导,并为我们亲自下厨做一日三
餐。到了报专业的时候,还不辞辛苦地亲自分别跑到我们俩人的报考地,鼓励我
们要自信,督促我们报好一点的学校和专业。虽然由于父亲对大学专业需求并不
熟悉,以至于我们最后都没能达到我们的愿望,但是父亲以此表达的殷殷期望却
成了我们一生拼搏的动力。

  八九年研究生毕业前办出国的时候,父亲还曾经在我所居住的城市和省会之
间的各个部门之间为我所需要盖的那些图章而奔跑。由于父亲弟子们的帮助让我
在那年的六月正值紧张之时顺利地拿到了护照。但是不久就查出他的肺结核顽症
复发而不得不住进了医院。七月中旬我离家时父亲带着口罩直接从医院到火车站
送行。当时根本想不到父亲从此会一病不起。出国后在姐姐为我安顿好的住处用
姐姐给我的五十马克零钱,开始了一个全新的生活。先是靠打工挣钱,后来拿到
了一笔天上掉下来的奖学金而上了一个硕士班,然后又是申博读博,忙得不亦乐
乎,对父亲一直少有问候。当时还和姐姐谈起将来我们混得好一点一定先接父亲
来德国探亲。可到了九二年底却得知父亲不幸罹患癌症,因此我在九三年春节请
假带着儿子回国探望。当时父亲除了有些咳嗽容易疲惫之外,看不出是病入膏肓
的人。那时父亲每天与电视和金庸的武侠小说为伴,看到精彩之处仍会高声叫好,
或开怀大笑,有时还会亮嗓子唱上几句。那时正值春节,母亲和我们姐妹有时会
开麻将局消遣。我离家多年,一直读书。别看考试总能名列第一,玩麻将却是新
手,屡战屡败。父亲就一直站在我身边督战,指点我出牌。最后终是觉得我不可
教也而亲自上阵为我赢回来完事。那时父亲已不能持续几个小时正常活动了,必
须时不时地睡上一觉以恢复元气。当时八岁的儿子负责到点儿叫醒姥爷吃药,因
为儿子太负责任往往扰得父亲总也睡不够。当时看着他们祖孙二人调侃笑闹的情
景心里不知是欣慰还是酸楚。自我返德后,父亲的身体就每况愈下,五月开始持
续发烧,开始时在家里打点滴吃消炎药但效果甚微,拖到了后来父亲开始食欲急
速下降,进食越来越少。到了七月,父亲住进了医院。我和姐姐一直拖到了九月
才得以返家。虽然知道了父亲已经被癌细胞侵蚀瘦得皮包骨头了,可是第一眼见
到父亲还是被深深地震撼了。父亲坐在医院的床上,身体依墙靠着,两条腿并起
来蜷在胸前。膝盖骨显得异常的大,小腿从远处看只是一副骨架。那时父亲还坚
持自己下床排便,靠着药物也能少量进食。但是呼吸沉重,咳痰困难,有时会因
为痰堵住了呼吸道而引起一片慌乱。后来父亲因为排便不畅用了开赛露使病情急
转直下。到了九月底父亲曾经陷入重度昏迷而搬进了单人监护病房。父亲醒来后
曾经出奇地好了两天,和我们谈他的往事,嘱咐我们姐妹要互相扶持,珍惜姐妹
情谊。我们及时地为他清理卫生,刮了胡子,也剪了指甲。很快地父亲开始呼吸
困难,然后就只能靠吸氧来维持了。吸氧之后父亲就再也没能说话,但是每天从
早上见到父亲到晚上离开,父亲一直都在用眼睛交流。他的痛苦,艰难,无奈和
恋恋不舍,我想我都读到了。可是我们没有力量可以挽留住父亲的生命和父亲迈
向天国的脚步,和万恶的癌细胞相比,亲情和爱都是那样的渺小而无助。父亲终
于走了,带走了他未能实现的梦想,带走了对女儿们无尽的爱和依恋,还有他那
特有的令人难以忘怀的笑声,以及一切属于他的故事。

  现在父亲和我们生活在阴阳相隔的两个不同的世界里,音信全无。我唯一的
希望就是父亲能在天堂里和他失散的亲人们相遇,不孤单,也不会寂寞。父亲向
来乐观,我想父亲在那边一定也会过得很快乐,就像他生前一样,开朗自信,无
忧无虑。这样,当我们有幸进入天堂的时候,就能循着他那爽朗的笑声与他团聚。

  今天是清明节,我和姐姐要在加拿大给父亲送去我们的祈祷和祝福。父亲,
愿您快乐永存!

(寄自加拿大)


◆            我的小脚母亲  

              ·涂宏伟·

 
  母亲已年过九旬,生在乡村,长在乡村,如今仍住在乡村,一生没离开过乡
村。她从3岁时就裹了小脚,成为那个年代的“流行金莲”。从此,她舞动着这
双“美丽的小脚”,走过春夏,走过秋冬,穿越了历史的时空。她普通而又不普
通,她平凡而又不平凡。她普通的是一生默默无闻,没有什么荣耀,更没有什么
光环,而不普通的是以一颗善良的心活到新世纪,见证了中国近百年的风云变幻,
潮起潮落,感受到了社会主义新时期的温暖幸福,也拥有了像当今一些艺术家们
的待遇,是一位享受“政府津贴”的乡村老人;她平凡得在于一生就是一个乡村
女人,没有大起大落的身世,更没有干过惊天动地的事情,而不平凡得在于年年
岁岁,用她那点点滴滴的爱心,支撑了一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不仅成为家庭的
“帅字旗”,也是我们那个乡村里的最后一个“小脚女皇”。

  母亲娘家兄妹六人,她排行老二,是兄妹中唯一的女性,她17岁那年,爹就
去世了,由娘一人操持庄稼,哥哥又抓壮丁在外,脚下的四个弟弟,全靠她照顾,
那时当地有个风俗,女人们不能到井边去,每当挑水时,她就站在离井边十步远,
弟弟们双双到井边吊了水,她猛然接过担子,迈着小脚,一摇三晃地挑了回去。
若遇年头月尾,口粮接不上趟,为了让娘和弟弟们填饱肚子,她会事先在锅底下
用麦糠沤上火,将锅底烧热,等娘收工回来歇息,弟弟们玩耍归来围着灶台闹饿
时,她便发出一声清脆的台词:“妈!我饿不及了,已做饭吃过了,看!灶堂还
在热着呢,我给你们再做饭!”上演了一出灶堂“空城计”。

  母亲来到婆家,也是里里外外一把手。从我记事起,父亲就是一个三等“残
废人”。据说解放后,父亲担任了多年的生产队长,人称“老队长”。一次在指
挥生产时,带头上阵,从十几米高的麦垛上摔了下来,造成胳膊骨折,从此退休
在家,再也不干重活了,队里看在“老队长”份上,也为了照顾我家,给他安排
了一个打扫牛圃的轻活,每天记六个工分,他顺势而闲,上午到集镇上喝茶,下
午三下五去二将牛粪扫净,过起半休养的日子。

  这下可苦了母亲,光靠父亲那几个工分是养活不了全家的,母亲不得不“女
扮男装”,冲锋在前,犁田耙地,策马扬鞭,兴修水利,扬场扛粮,和村里爷们
儿一比高下。就是这样,村里一些对“老队长”在任时怀有成见的男人,时不时
找母亲的茬闹事。一次母亲在后岗地里犁地种苞谷,收工时,那位“牛队长”拦
住母亲,硬说母亲怀里藏有苞谷种子,想顺回家里,那可是见不得人的偷盗行为
呀!母亲就和他大声争辩,引来了村里男男女女观看,母亲愤怒之下,呼啦敞开
了胸膛,吓得围观者扭头跑散,事实给那个恶搞的男人一个响亮的耳光,脸红脖
子粗地逃之夭夭。

  看似坚强的母亲,在父亲面前却温柔有余,从不唠叨,从不发脾气,更没有
红过脸,一身相随,无微不至。儿女们虽在心里为母亲打抱不平,但却没有明说,
毕竟我们也爱父亲。可父亲却变本加厉,缠磨了母亲一生。在我们眼里没有看到
母亲病倒过,而父亲却常常有惊无险,父亲若有个头痛脑热,腰痛肚痛,就会大
惊小怪,弄得母亲和全家不安。父亲有个习惯,从来不在家里喝开水,每天必到
五里外的集镇坐茶馆,喝老板娘那一壶一壶的滚烫开水。他告诉我们,家里柴灶
开水倒进瓶里就不煎了,那茶馆里的煤灶上的开水,壶壶沸腾,喝的是“茶尖”,
开胃消食,一喝肚子就咕咕乱响,通体健身。就这样,我看他还是回家后时不时
抱着肚子说胀,躺在竹床上呻吟。母亲劳累一天刚到家顾不得洗刷,扑打几下衣
服上的灰尘,就坐在父亲身边给他揉肚子。小小年纪的我,看母亲那疲劳的脸庞,
实在不忍心,就上前劝阻,妈!我来给爹揉肚子,你歇歇还要做饭呢!母亲笑笑
说:儿子真孝心,你那小手没力气,看你爹痛苦的样,我使劲揉几下就好了。

  父亲还有一个习惯,穿鞋不拔鞋跟,母亲往往挑灯夜战,为他做一双新鞋,
一到他脚上,就变成了踢拉板,后跟压在脚下,一天到晚踢拉踢拉地行游天下,
哪怕是进城赶集,走亲访友,也不顾形象,总是踢拉着鞋子,这样鞋子磨损得快,
十天半月就穿坏了。母亲一生也不知为他做了多少双鞋子,从无半点怨言。

  后来,我到外地工作,有了一双儿女。母亲爱孙心切,丢下乡里的父亲来到
我们身边,照顾孙儿,每次母亲来时,一段时间总是心神不定,牵挂着父亲,随
着时间推移,她慢慢地开始享受儿孙的天伦之乐。每当这时,父亲一个电话或者
前来找她,一看父亲那满脸愁容,母亲就会黯然伤神,掉起眼泪。她会丢下儿孙
不管,拉起父亲就回了老家。我知道母亲丢不下父亲,可妻子很不理解,造成婆
媳间一些误解。

  母亲比父亲大一岁,父亲八十八岁那年,却突然病得起不了床,一躺就是几
个月,我和姐姐都在城里住,哥哥是村干部,整天忙得不可开交,护理父亲的担
子仍然压在母亲身上。一天,父亲突然从床上掉了下来,哥哥外出不在身边,年
近九旬的母亲,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她大声呼唤着:老天保佑呀,让我
把这老东西抱上床去!不知母亲哪来的劲头,还是上天发力,奇迹出现了,母亲
一下子将父亲托到了床上。

  得到父亲病危的消息,我们匆匆赶了回去,父亲见了我,拉着我的手说:
“我走了,你要记住多给你妈一些钱呀!”我望着消瘦的母亲,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是父亲唯一的临终遗言。

  父亲走的当天晚上,按家乡的风俗,我们当儿子的要在父亲身边守夜,可60
多岁的姐姐,执意要守在父亲的床前。我想也好,我就睡在母亲身边,陪陪母亲
吧。姐姐陪父亲在里间,我陪母亲在外间,这是我阔别家乡30多年后,第一次睡
在老屋,睡在母亲小脚边。母亲虽然沉浸在悲丧之中,但我看得出来,有我睡在
她的脚头,她又感到了另一种欣慰,那晚她睡得很香。我闻着母亲小脚的气味,
望着老屋千孔百漏的房顶和那没有几样的破旧家具,大胆的老鼠还在梁上东张西
望,房顶的泥土不时往下掉着。我浮想联翩,在这样简陋的生存环境中,母亲伴
陪着父亲,相濡以沫,用爱神搀扶着父亲,拥有一世难得的“钻石婚姻”。

  我有个伯父,从小眼睛忽暗忽明,人称“大瞎”,我们就叫“瞎伯”。他一
直单身跟我们生活在一起,瞎伯为人忠厚老实,非常喜爱侄女侄儿,和我们姐弟
几个感情很深。在那家大口阔的年月,村里家家户户都缺粮缺吃,可能瞎伯生活
单调,时常到左邻右舍,串串门,和那婶婶们聊聊天,他若看到哪家婶婶断了粮,
就会背着母亲,将家里的粮食或馍馍拿给人家,也没别的所图,可能是爱心。他
的行为母亲早有觉察,只是当着父亲说说而已,一直没有与伯父正面冲突。有时
伯父缩手缩脚将馍馍藏进怀里往外走时,他以为母亲和家人没有看到,当他刚转
身走出,母亲就会当我们的面,咬咬牙,用手指狠狠地捣着伯父的背影,从来没
有揭穿过他,我想母亲也理解单身人的苦闷。伯父晚年卧床不起,也是母亲端茶
递饭,洗洗浆浆,护理送终。

  六、七十年代,村里大部分孩子都没上学,特别是女孩,更是望学欲穿。我
们姐弟三人,可是当时村里的高材生,这都是母亲的功劳,虽然她一字不识,可
她信奉唯有读书高的道理。

  母亲平时虽惯着我们姐弟三人,但哪个若逃了学,必定棒打无疑。姐弟中属
哥哥最调皮,那时我上一年级,他上六年级,我们同在一个学校就读,我所在班
级的课桌,是那种用泥巴垒起来的长条形,一排坐十几个学生,我从小就面善,
邻位那个同学常常欺负我,他用粉笔将桌位划开,不准我的课本或用具越池一线,
还不准我从他身边出入,逼得我走投无路,翻桌越位。我回到家里掉起了眼泪,
哥哥问明情况后,来到我们班上扭着那个同学的耳朵,从桌位上提溜了出去,转
了三圈。从此,邻位见了我点头哈腰,再也不敢捉弄我了。哥哥对我这样好,我
还是当了“奸细”,向母亲告了他逃课状。那天,他背着书包前脚走,我后脚跟,
走着走着他来到了牛棚,和村里放牛娃们一起,骑着牛向田野走去,我掉头回家
告诉了母亲,母亲飞奔着小脚将他追了回来,拉进屋里,脱掉一只小鞋,劈头盖
脑地朝哥哥打了起来,一边打一边吼,看你再逃学!看你再逃学!打得哥哥在地
上抱头乱滚,吓得我啊的一声哭了起来,抱着母亲求挠,我连连说道:“哥哥是
我害你挨打呀!”母亲手一闪将我推倒,你给我闭嘴!父亲也忍不住了,进屋劝
说母亲,母亲手一指,你给我出去!扑腾将门关上,继续痛打哥哥,直打得哥哥
表态,写下不再逃学的“军令状”,才算罢休。母亲用她那恨铁不成钢的精神,
使我们姐弟顺利完成了学业。

  姐姐文革前就已初中毕业,回乡后担任村妇女主任,到了婆家又成了抢手人
才,先当小队会计,后升大队会计,村妇女主任。哥哥70年代初高中毕业,现在
仍然担任村会计。他们很早就是乡村的党员干部,在我历史的档案中,每每填到
他们的荣誉时,就有一种无比的自豪感。我是76年高中毕业,后提干进机关工作。
我的很多同乡伙伴,一直走不出乡村,不是他们没作为,没有运气,而是他们没
有文化,也可能他们没有遇到我那样的母亲。

  父亲去世后,我把母亲接到城里和我们一起居住,住了不到二个月,她执意
要回乡下住。我的女儿不理解地问她:“奶奶这城里,灯又亮,地又光,生活又
好,你咋非要回去?”母亲摆摆头说:“我在你们这里望着天总是灰蒙蒙的,喝
的水总是有一股啥味。我们乡里,天比城里的蓝,水比城里的甜!”大学毕业的
女儿恍然大悟,那叫原生态!母亲呵呵地惊叹道:啥!“园生菜”,对!对!我
就喜欢吃咱们园子里生长的菜!不施化肥,不打农药,味道可鲜啦……

  母亲移动着小脚走了,望着她的背影,我忽然想到有一件没有做到的事情:
我长这么大,还没为母亲洗一回小脚……

(寄自中国湖北省老河口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