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盗(冯骥才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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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卫在世界的脸盘上,显鼻子又显眼;反过来,世界在天津卫的肚子里,要什么有什么。这世界两个字儿,甭解释,简单一句话就是无奇不有。
这无奇不有,先是指人说的。各式各样的东西没大劲,各色各样的人才有戏。天津卫得鱼米盐碱之利,码头港口之便,阔得没边,富得流油,自然就招来各样的虫子,跑的、飞的、蹦的、爬的、钻的,凶的还能咬人,甚至咬人致死。此地三百六十行,行行全是这个样。这里单说一盗字,明偷暗盗,手段奇绝,各逞其能,弄不好真叫人误把我们天津卫当做贼人的天下了。
讲故事的人不说空话。这儿实实在在有三个盗贼,尖圆肥瘦,各自称奇。他们全是三十年代的人物,如今早已作古。我讲他们,当然不是拿他们当英雄,给他们树碑立传,胸前戴花。此中寓意,相信读者看过会比我还明白。下边便依次讲来——
绝盗
老城区和租界之间那块地,是天津卫最野的地界。人头极杂,邪事横生。二十年代,这里一处临街小屋,来了一对青年男女租房结婚。新床新柜,红壶绿盆,漂漂亮亮装满一屋。大门外两边墙垛上还贴了一双红喜字。结婚转天一早,小两口就出门做事上班。邻居也不知他们姓甚名谁。
事过三天,小两口去上班不久,忽然打东边飞也似来了一辆拉货的平板三轮。蹬车的是个老头子,骨瘦肉紧,皮黑牙黄,小腿肚子赛两个铁球,一望便知是个长年蹬车的车夫。车板上蹲着两个小子,全是十七八岁,手拿木棍、板斧和麻绳。这爷仨面色都凶,看似来捉冤家。
老头子把车直蹬到那新婚小两口的门前,猛一刹车,车上两小子蹦下来,奔到门前一看,扭头对那老头子说:“爹,人不在家,门还锁着呢!”门板上确是挂着一把大洋锁。
老头子登时火冒三丈,眼珠子瞪得全是眼白,脑袋脖子上的青筋直蹦,跳下车大骂起来:“这不孝的禽兽,不管爹娘,跑到这儿造他妈宫殿来了。小二、小三,给我把门砸开!”
应声,那两个小子抡起板斧,把门锁砸散。门儿大开,一屋子新房的物品全亮在眼前。老头子一看更怒,手指空屋子,又跳又叫,声大吓人:
“好呵,没心没肺的东西!从小疼你抱你喂你宠你,把你这白眼狼养活成人,如今你娘一身病,请大夫吃药没钱,你一个子儿不给,弄个小妖精藏到这儿享福来,你娘快死啦!你享福?我就叫你享福享福享福!小二、小三!站着干嘛!把屋里东西全给我弄回家去!要敢偏向你们大哥,我就砸折你俩的腿!”
那两个小子七手八脚,把屋里的箱子包袱、被褥衣服抱出来,往车上堆。
邻居们跑出来围观。听这老头子一通骂,才知道那新婚小两口的来历。这种连快死的老娘都不管的白眼狼,自然没人出来管。再说那老头儿怒火正旺,人像过年放的火炮,一个劲儿往上蹿,谁拦他,他准和谁玩命!
东西搬得差不多,那两小子说:“爹,大家伙抬不动,怎么办?”
老头子一声惊雷落地:“砸!”
跟手一通乱响,最后玻璃杯子打屋里也扔了出来,这才罢手。老头子依旧怒气难消,吼一句:“明儿见面再说!”便扬长而去。
门儿大敞开没人管,晾了一整天。邻居们远远地站着,没人上前,可谁也没离开,等着那小两口回来有戏看。
下晌,新婚的小两口打西边有说有笑地回来。到家门口一看,懵了。过去问邻居,一直站在那里的邻居反而纷纷散开。有位大爷出来说话,显然他对这不尽孝心的年轻人不满,朝新郎说道:
“早上,你爹和你兄弟们来了,是他们干的。你回你爹妈那儿去看看吧!”
新郎一听,更懵。忽然禁不住大声叫道:“我哪还有爹呀!我三岁时爹就死了,我娘大前年也死了。只一个姐姐嫁到关外去,哪来的兄弟?”
“嘛?”大爷一惊。可早上的事真真切切,一时脑筋没转过来,还是说,“那明明是你爹呀!”
小两口赶紧去局子报案。但案子往下足足查了十年,也没找到他们那个“爹”。
天津卫的盗案千奇百怪,这一桩却数第一。偷盗的居然做了人家的“爹”;被盗的损失财物不说,反当了“儿子”,而且还叫人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来。若是忍不住跟人说了,招不来同情,反叫人取笑,更倒霉。多损,多辣,多绝—多邪!
巧盗
二三十年代,大上海和大天津,一南一北,一金一银,但说不好谁金谁银。反正两大城市的金店,大大小小数不过来。
天津卫最大的金店在法租界,店名金满堂。东西要多好有多好,价钱要多贵有多贵。天天早晌,门板一卸,金光闪烁,照着大街点灯赛地通亮。故而,铺子门口有护卫站岗,街上还花钱请来警察来回溜达。开张十五年,蚂蚁大小的事也没出过。
一天,金满堂的老板在登瀛楼饭庄请客吃饭,酒喝太多上了头,乘兴说道:“我的店要出了事,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不—”他又加了一句,“打北边出来!”大家哄堂大笑,对他的话却深信不疑。可没想事过三天,事就来了。
那天下晌时候,来了一对老爷太太,阔气十足,全穿皮大衣。老爷的皮大衣是亮闪闪的光板,太太的皮大衣全是大长毛。
两人进门就挑戒指,东西愈挑愈好。柜上的东西看不上眼,老板就到里屋开保险柜去取,这就把两三个伙计折腾得直冒汗。可太太还总不如意,红红的嘴噘得赛个吐出来的大樱桃。
金满堂向例不怕富客人。戒指都是放在丝绒托盘里,一盘不行再换一盘,就在小伙计要端走看不中的一盘戒指时,老板眼尖,发现这一盘四个戒指中,少了一枚。这可了不得,这一枚镶猫眼的钻戒至少值一辆福特车!
老板是位练达老到的人,遇事不惊,沉得住气。他突然说声:“停!”然后招呼门口护卫把大门关上,人守在外边,不准人再进来。这时店里刚好没别的客人,只有老板伙计和这一男一女。
太太一听说戒指丢了,破口大叫起来:“混蛋,你们以为我会偷戒指?我身上哪件首饰不比你们这破戒指值钱!到现在我还没瞧上一样儿哪!”
老板不动声色,心里有数,屋里没别人,戒指一准在这女人身上。劝她逼她都没用,只能搜她身。他叫护卫去把街上的警察叫来。警察也是明白人,又去找来一位女警察,女人才好搜女人。这太太可是厉害得很,她叫上板:“你们是不是非搜不可?好,咱得把话先说明白,要是搜完了没有怎么办?”
老板心一横,拿出两个沉甸甸的金元宝放在柜台上,说:“搜不着东西,我们认赔—您二位把这两个元宝拿走!”金满堂的东西没假,每个元宝至少五两,两个十两。
于是,两位警察,男的搜男的,女的搜女的,分在里外屋,搜得十分仔细,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连舌头下边、胳肢窝、耳朵眼全看过了。说白了,连屁眼儿都翻过来瞧一遍,任嘛没有。老板伙计全傻了,难道那戒指长翅膀飞了?但东西没搜到,无话可讲,只能任由人家撒火泄忿,连损带骂,自己还得客客气气,端茶斟水,赔礼赔笑。
那太太临走时,冷笑两声,对老板说道:“好好找找吧,东西还在你店里。要拿还不定谁拿走呢!”说完把柜上俩金元宝一抄,挎着那男人出门便走。老板还在后边一个劲儿地鞠躬致歉。
事后,金满堂把店里前前后后翻个底儿朝天,依然不见戒指的影儿。老板的目光渐渐移到那几个伙计身上,可这一来就像把石子扔进大海,更是渺茫,只是去胡猜瞎想了。
两个月后一天早上,按金满堂的规矩,没开门之前,店内先要打扫一遍。一个伙计扫地时,发现挨着柜台的地面上有个灰不溜秋的东西,赛个大衣扣子。拾起来一看,这块东西又干又硬,一面是平的,一面凹进去一个圆形的痕迹,看上去似乎像个什么,便拿给老板看。
老板来回一摆弄,忽用鼻子闻了闻,有点泡泡糖的气味,眼珠子顿时冒出光来,忙问伙计在哪儿拾的,小伙计指指柜台前的地面。老板把眼睛往上略略一抬,发现这两截柜上宽下窄,上截柜向外探出两三寸。他用手一摸这探出来的柜子的下沿,心里立刻真相大白——
原来那天,戒指就是那女人偷的,但她绝就绝在没把戒指放在身上,而是用嚼过的泡泡糖粘在了柜台下边,搜身当然搜不到。过后,不定哪天,来个同伙,伏在柜台上假装看首饰,伸手从柜台下把戒指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走。两个月后,口香糖干了,脱落在地。
事就这么简单!现在明白过来,却早已晚了三春。可谁会想到那戒指粘在柜台下边,打古到今也没听说有这么一个偷法!
这时,他又想到那天那女人临走时说的话:
“好好找找吧,东西就在你店里。”
人家明明已经告诉自己了。当时戒指确实就在店里,找不到只能怪自己。
她还说了一句:
“要拿还不定准拿走的呢!”
这话也不错。拿走戒指的是另外一个人。但那人是谁,毫无察觉,也怨自己。
再想想—那一男一女拿去的两个大金元宝,还不是自己另外搭给人家的吗,多冤!他抬起手“啪啪”给自己两个耳光。并自此真的以为天津卫的太阳天天打西边—不,打北边出来了。
笨盗
小达子其貌儿不扬,短脖短腿,灰眼灰皮,软绵绵赛块烤山芋;站着赛个影子,走路赛一道烟儿,人说这种人天生是当贼的材料。没错!
小达子眼刁手疾,就是你把票子贴在肚皮上,转眼也会到他手里,还保管叫你不知不觉,连肚皮贴票子的感觉也没变。可他最看家的本事,是在电车上。你在车上要是遇到他,千万别往他身上靠,否则你身上有什么,就一准没什么。
举个例子说,比方那种穿西服的小子,要是上了电车,保他没跑!因为那种小子好时髦,钱包都掖在西服裤子的屁股后边口袋里,口袋没盖,上边露着钱包窄窄一道边儿。可要想伸手把钱包抻出来,也是妄想。口袋小,钱包鼓,紧绷绷,屁股上的神经不比脸皮的神经差,一动就察觉。
小达子却自有招儿。逢到此时,他往车门边的柱子一倚,等车一停,那小子下车的一刹那,他手比电光还快,唰地过去,用食指和中指的指尖夹住钱包的边儿。下车时人的重心和注意力都向下,于是口袋的钱包不用去抻,它自个儿就舒舒服服不知不觉退出来了。
话说到这儿,别以为这电车上的天下就是小达子的。
一天,小达子在车上,打白帽衙门那站上来一位中年男子,黑礼服呢的褂子外边亮晶晶晃荡着一条纯金的怀表链,还挺粗。小达子呆着没动,等车快到梨栈时,他靠上去。这儿的车轨有一截S形,车到这里,必得一晃,他借势往那人身上一靠,表就到他手里,跟手揣入怀中,动作快得连眼珠子也跟不上。等车到梨栈,下车人多,他便挤在人群中,快快下车离开了现场。
他一边走,一边美滋滋琢磨着今天的收获。忽然间发现走在前边的一个人,很像刚才车上那个中年男子。他正犹疑的当口,那人转过身来,果真就是那人,奇怪的是,那人胸口地方亮闪闪,依然晃着那条又粗又亮的表链!难道他还有一块表?小达子不自觉用手一摸自己怀中,吓了一跳,竟然空空如也。他半辈子偷别人,头一遭尝到挨偷后的感觉。更栽跟头的是,他怎么也琢磨不出这家伙用什么法儿从他身上把表取回去的。这人见他发傻的样子,龇牙一笑,笑里分明带着几分轻贱他的意味,好似说:“你笨手笨脚也想干这个!”然后收起笑来,转身而去。
打这天起,小达子不再上电车。
冯骥才简介:浙江宁波人,1942年生于天津。主要作品有:《啊》、《雕花烟斗》、《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神鞭》、《三寸金莲》、《珍珠鸟》、《炮打双灯》、《一百个人的十年》等。作品被译成英、法、德、意、日、俄、荷、西等十余种文字。兼为画家,在中国当代画坛独树一帜,被评论界称为“现代文人画的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