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初办团练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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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拿长沙协副将清德开刀


  “骆中丞,这曾国藩做事,也未免太过分了吧!”不久前才从衡永郴桂道任上提拔起来的陶恩培,拿着曾国藩写给他的信,来到骆秉章的签押房。
  “什么事?”骆秉章问。
  “一个兵痞子,自愿卖老婆,与人讲好了,还盖了手模。第二天翻脸不认帐,还打得人家半死。状子告到我这里,情况属实,我把兵痞锁拿到衙门来审问。半路之中,曾国藩把他截走了,说是一个人才,他要留用。骆中丞,你看这办事还有个规矩吗?杀了那么多人,还弄些个什么站笼,惨无人道。杀人抢人,自行其是,全没把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这样下去,湖南一省,只要他曾国藩就行了。”陶恩培越说越有气。
  “这曾国藩也是跋扈了些。”骆秉章同情陶恩培,“那十个站笼,倒是经我劝说,又拿出几份状子给他看,总算拆了。可是专断自决,则一点未改。上月到浏阳剿征义堂,又擅自杀了县团练副总张义山。张义山的副总是我批的,招呼都不打一声就杀了。对不起,回来后我虽不讲他,也给他碰了个冷钉子,平征义堂的事,一句不提。”
  “那还提得,再提,尾巴都会翘到天上去了。”陶恩培把身子往骆秉章跟前凑了凑,说,“中丞,听说鲍提督也讨厌这个姓曾的。”
  正说着,左宗棠进来,把刚起草的《湖南境内匪患次第肃清》的奏稿送给骆秉章过目。
  “中丞,肃清湖南境内土匪,主要靠的是曾涤生的团练,尤其是这次剿平征义堂,厥功甚伟。征义堂闹了好几年,浏阳县对之束手无策,上次江岷樵也只是把他们赶到山中,全赖曾涤生彻底扑灭。但奏稿对此只一笔带过,曾国藩的名字都未提及。我虽然按中丞的意思写了,但终究有点为涤生抱屈。”
  “怎么是彻底扑灭?周国虞三兄弟一个都没逮住,难保不死灰复燃。”陶恩培不买曾国藩的账,更看不起连个进士都没中的左宗棠。
  左宗棠瞟了陶恩培一眼,权当没有听见他的话,继续对骆秉章说:“添不添,由中丞决定,但有功不赏已不当,现在连在皇上面前一句好话都舍不得说,只怕将来难以服人心。”
  说完,抬脚就走。骆秉章连忙叫住:“季高,你看着添几句吧!”把奏稿又塞给了左宗棠。待左宗棠走后,骆秉章对陶恩培说:“曾国藩虽然专断了些,但他勇于任事,也难能可贵。皇上信任他,你就开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陶恩培说:“我倒无所谓,只是中丞你处于这种地位难以应付。论年龄,论资历,论现在的官位,哪样不在他曾国藩之上?团练就只能做团练的事,不能事事都插手。安徽的吕贤基、江苏的季芝昌,哪个不是在巡抚的管辖下办事?团练大臣几十个,没有哪个像他曾国藩这样!”
  骆秉章没有作声。从他心里说,对曾国藩快刀斩乱麻、敢于任事、不避嫌疑的作风,并不反感。他是个老官僚,对官场那种推诿、敷衍、不负责任、办事拖拉的习气看得多了,深知国事就坏在这种风气上。难得曾国藩这几个月来雷厉风行,湖南境内的动乱已渐次肃清,功劳是大的。但曾国藩也太不顾各衙门的面子了,开口闭口总说湖南官员暮气深重,要起用一班书生来代替他们,气势咄咄逼人。办事从不与他们商量,许多超过自己职权范围的事,也擅自处理。长此以往,弄得各衙门都不痛快,叫他这个巡抚如何当!停了一会,骆秉章问:“你刚才说鲍提督讨厌他,是什么事?”
  陶恩培说:“听说曾国藩要撤换清德副将,提拔塔齐布。清德到鲍提督那里诉苦。鲍提督大为恼火,这不是清除异己,培植亲信吗?塔齐布还只是早几个月前才授与都司衔,现在实际上不过是一个署理抚标中营守备,比起清德来,还差得远呀!”
  “呵,呵。”骆秉章漫应着,一连打了两个哈欠。他今年六十岁了。常常感到精力不支,陶恩培见状,便起身告辞了。
  两个月前,当曾国藩把大团三营勇丁整顿好后,便与提督鲍起豹商量,这三营团丁和驻长沙的绿营兵平时分开操练,五日一会操,由他亲自来检阅。太平军撤离长沙后,外省奉调来的兵勇已全部回防,本省一部分士兵随张亮基去了湖北,长沙还有三千本省兵。鲍起豹把他们全部留在长沙,合长沙协左营五百兵(右营五百兵驻湘潭)在内,还有三千五百人,一旦有事,以资防守。鲍起豹同意曾国藩的建议。军队吃皇粮,战时打仗,平日操练,这是天经地义的,只是自己懒得吃那个苦,不想到操场去督促。现在曾国藩自愿领这分苦差,何乐而不为呢?
  在操练过程中,曾国藩发现绿营中几个尖子。一个是署抚标中营守备塔齐布。他带的营每次会操都按时到齐,自己短衣紧裤,脚穿草鞋,为兵士作示范。曾国藩见塔齐布是上三旗中的人,对他格外亲切。为了今后办事方便,曾国藩要把这个满人推上来。因此特别把他去年守城时的功劳提出,向朝廷保奏他为游击将军。另一个是提标二营的千总诸殿元。他是武举出身,技艺精熟,训练士兵有方。还有一个把总周凤山,是镇筸兵中的小头目。此人不仅武艺好,且熟悉兵法,在镇筸兵中很有威信。大团中的三营,带队的几乎都是书生,虽然热情很高,有的武艺也很不错,但毕竟缺乏行伍经验。近来虽有杨载福、鲍超做教师,两个人究竟不够,于是曾国藩将塔齐布、诸殿元、周凤山请来当大团勇丁的教师,给他们双份饷。大团勇丁的武艺在一天天进步,绿营的训练也有起色。但不久,麻烦事来了。
  原来,那些绿营兵,平素懒散惯了,一个月难得有一两次操练。就这一两次,去的人也不多,用几个钱雇个人代替,本人则睡觉、上馆子、下妓院。操练也有名无实,集个合,点个名,走走步伐,各自拿刀枪挥舞几下,就算完了。三伏天、三九天照例是不操练的。但曾国藩练兵,作风却大不一般。
  大团一天的操练总在四个时辰以上,事事讲认真过硬,一丝也不许马虎。他自己一天到操场去几次,严格督促。这样一来,绿营兵也只能陪在那里。到了逢三、逢八会操这一天,天还没亮,就得集合上操场。那些绿营兵油子擦着惺忪的眼睛,胡乱穿上号褂,昏昏沉沉地跟着走,个个嘀嘀咕咕。曾国藩整天一刻也不离开练兵场。将士们无奈,只得一遍又一遍地练习。一天下来,浑身骨架都散了。不仅如此,他还要训话,喋喋不休地聒噪个把时辰,讲军纪,讲作风,讲吃苦耐劳,讲尽忠报国等等,讲得那些绿营兵烦腻极了,个个昏昏欲睡,一回到营里,便骂开了:“这个曾剃头,早点死了好!”
  “曾国藩不过是个团练大臣罢了,他有什么资格管我们!”
  “跟那些作田佬一起操练,脸都丢尽了。”
  一个湘乡籍的兵告诉大家一个秘密:“你们知道吗?曾国藩是个蛇皮癞,他每天都痒不可当,死命地抓,抓下的癣皮有一饭碗,血流不止。”
  “活该!这是天报应。”
  “让他一天痒到晚,上不了操场就好。”
  士兵们在一阵笑骂中放出满肚皮怨气。
  个把月后,除塔齐布的抚标中营外,其他营的士兵常常缺席。最近一段时期,上操场的绿营兵越来越少了,抚标中营也受到影响。曾国藩对此很恼火。尤使他难堪的是,长沙协副将清德,几个月来,凡会操一概不参加,派人请也请不动。这两次会操,长沙协缺席的又特别多,经打听,原来是清德对曾国藩重用塔齐布很嫉妒。塔齐布还是火器营的护军时,清德便已是副将了。曾国藩一来,便保奏塔齐布为游击,最近又保奏为参将,眼看就要与他平起平坐了。清德如何能服气!他认为这是曾国藩明显地在讨好满人,想用满人来取代他。因此,清德不但自己不会操,而且对不会操的长沙协士兵也暗中支持。对于清德明目张胆的对抗,曾国藩十分恼怒。他听说太平军围攻长沙时,有一次清德竟摘去顶戴,躲到老百姓家里去了。查实以后,便决定拿清德开刀。
  机会来了。六月初八日,是清德最宠爱的四姨太二十五岁寿辰。早在五天前,清德就大发请柬,准备为四姨太热闹一天。而这天,又恰恰是逢八的会操期。
  初七日上午,曾国藩以团练大臣的身分出了一个告示,晓喻全体绿营和团丁,明早在南门外大操场会操,要对半年来的操练作一番全面大检查,不管是谁,不管任何原因,一律不得请假。
  当晚,长沙协中被清德安排为酒席服务的兵士,公推几个代表到副将衙门,把曾国藩的告示给清德看。清德看完,把告示揉成一团丢到脚下,冷冷一笑:“不要理他,他神气得几天?长毛一平,他就得滚蛋。”
  “大人,是不是让他点了名以后再来?”一个外委把总试探地问。
  清德眼睛一瞪:“你们的饷是谁关的?长沙协归谁管?曾国藩的一张告示,你们就这样怕得要死,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副将!明天,操办喜事的人一个不能少。另外,有事有病的兄弟都可以不去。你们就说是我清德讲的,看他曾国藩能奈何我个屌!”
  第二天一早,曾国藩就穿戴利索,骑马上南门外练兵场。
  这是一个酷热的日子。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一丝风都没有,整个长沙城就像一口烧红了的大锅。而南门外练兵场,无一株树,无一堵墙,灰尘扑面,沙石烫脚,更如同这口大锅的锅底正中,无情地折磨穿着号褂舞刀弄棒的兵丁们。
  点名时,曾国藩知道长沙协缺了不少人,但他没有发作。
  到了巳正时分,曾国藩特意来到长沙协操练地。本来应到五百人的长沙协左营,现在不到三百人了。曾国藩顿时火起,下令全场停止操练,声色俱厉地问长沙协带队的都司人都到哪里去了。都司吓得结结巴巴地禀告:有五十多号人在清德将军家办喜事,有七十多号人因病请假,有八十多号人半途溜走了。
  曾国藩听后,对全场兵丁大声说:“各位弟兄们,你们看看,究竟是国事重要,还是私事重要。自己不来会操,还要弟兄们为他办私事。国家出钱招兵,是为他个人招的吗?大家都还只二三十来岁,正是年轻力壮的时候,长沙协就有那么多的人吃不了苦,不来的不来,溜走的溜走,这还像个军队吗?眼前这点苦都不能吃,日后两军搏斗,生死存亡之际,岂不当逃兵吗?本部堂四十多岁了,还和大家一起操练,所为何来?为的是练出一支能打仗的军队,为的是保湖南全境不被长毛占领。今天天气是热了点,这样的天练兵确是一桩苦事,但比起流血杀头,这个苦就小多了。各位兄弟要体谅本部堂的苦心。常言说,夏练三伏,冬练三九。再冷再热,都不能不练兵。今天缺席的,每人记大过一次。”
  曾国藩讲完后,要李续宾带一营湘勇到城里各处去寻找长沙协的兵,记下他们的名字。
  这天晚上,李续宾汇报:长沙协昨天有五十八人为清德办酒席服务,有四十六人在营房里乘凉、赌牌、聊天,有三十三人在酒店里喝酒,有十二人在妓院里胡闹,还有五十一人在城里逛街,真正生病卧床的只有六人。
  曾国藩把这些情况写了一封长信,连夜打发人送到武昌张亮基处。按制度,各省绿营受总督节制,巡抚除兼有提督衔外,不得干预兵事。湖南绿营由署湖广总督张亮基管辖。张亮基对湖南绿营的腐败本极为不满,曾国藩又是他一再请出来的,看了曾国藩的信后,也很气愤,立即复信,交来人带回,请曾国藩按军纪国法处置。
  于是曾国藩给朝廷上了一本,亲笔写道:
  奏为特参庸劣武员,请旨革职,以肃军纪而儆疲玩事。窃维军兴以来,官兵之退怯迁延,望风而溃,胜不相让,败不相救,种种恶习,久在圣明洞察之中。推其原故,在平日毫无训练,技艺生疏,心虚胆怯所致。臣惩前毖后,今年以来,谆饬各营将弁认真操练,三、八则臣亲往校阅。惟长沙协副将清德,性耽安逸,不遵训饬。操演之期,该将从不一至,在署偷闲,养习花木。六月初八日为其小妾过生,竟令五十余士兵为其办酒服役,并公开支持怕苦不愿上操之兵。该副将对营务武备,茫然不知,形同木偶。现当军务吃紧之际,该将疲玩如此,何以督率士卒?相应请旨将长沙协副将清德革职,以励将士而振军威。
  写毕,尚不解恨,又附一片:
  再,长沙协副将清德性耽安逸,不理营务。去年九月十八日见贼开挖长沙地道,轰陷南城,人心惊惶之时,该将自行摘去顶戴,藏匿民房。所带兵丁脱去号褂,抛弃满街,至今传为笑柄。请旨将清德革职解交刑部从重治罪,庶几惩一儆百,稍肃军威而作士气。臣痛恨文臣取巧、武臣退缩,酿成今日之大变,是以为此激切之情。若臣稍怀私见,求皇上严密查出,治臣欺罔之罪。
  撤掉清德,换谁来当长沙协副将呢?论才能,杨载福最合适。但他仅只一外委把总,小小的九品顶戴,与从二品的副将相差太远了。诸殿元也可胜任,但也只是个从六品的千总,骤升副将,也嫌太快。从官阶来看,塔齐布是参将,从三品,最高,从才具方面来说,固然不及杨、诸,但塔齐布老实恭顺,此外尚有杨、诸天生不及之处,那便是塔齐布为镶黄旗人。曾国藩深知皇上对汉人猜忌甚多,今后要建曾家军,从皇上到朝野满人都会不放心。倘若有人参一本,随便加一个图谋不轨的罪名,立刻就可满门抄斩。必须推个满人出来!名义上还要把这个满人摆在自己之上,才可能消除皇上及朝野满人的顾虑。若是推个才大心大的出来,今后驾驭不了,那就更麻烦。塔齐布虽无大才,但听话,又是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想必日后不会有意为难。主意定了,曾国藩又补一片:查署抚标中军参将塔齐布,忠勇奋发,习劳耐苦,深得兵心。臣今在省操练,常倚该参将整顿营务。现将塔齐布履历开单进呈,伏乞皇上天恩,破格超擢。
  为使皇上采纳他的建议,并表示自己对满人的绝对信赖,他在片后着重补了一句:
  “如塔齐布日后有临阵退缩之事,即将微臣一并治罪。”
  曾国藩参劾清德和保奏塔齐布的事很快传到清德的耳中,他又急又恨,跑到鲍起豹那里,先不提参劾自己的事,而把营兵对曾国藩酷暑操练的怨气,添油加醋地渲染了一遍。他有意挑拨说:“鲍提督,兄弟们都在说,我们到底是受提督指挥,还是受团练大臣指挥?兄弟们跟曾国藩讲,鲍提督爱兵如子,三伏、三九天都不在营外操练,只在营内讲兵法。曾国藩不但不听,反而说你老治军不严,姑息放纵,养了一批老爷兵。”
  鲍起豹本是一个骄悍昏庸的武夫,一向看不起文官,听了清德的话,勃然大怒:“曾国藩是个舞弄笔墨的文吏,他懂什么带兵练兵!朝廷尽用一批文官当团练大臣,真是笑话!曾国藩竟敢讥笑我治军不严,他懂不懂,哪有酷暑练兵的道理?六月天牛尚不用,何况人?这哪里是练兵,这分明是虐待士卒。”
  清德见鲍起豹支持他,暗自得意,于是提起参劾的事:“六月初八日是贱妾的生日,又正是会操的日子,卑职想天这般热,有心让士兵们休息一天,在家躲躲热。曾国藩居然叫他的团丁到我这里清点人数,几个人上街,几个人在营,几个人帮我办酒席。上了一本给朝廷,要撤我的职,让塔齐布来当长沙协的副将。”
  “岂有此理!参劾军中大员,事先不经过我,就上奏朝廷。他曾国藩读没读过大清军律?张制军不在这里,就是骆中丞也不干预营中之事,何况这撤换二品大员的大事。真是欺人太甚!”鲍起豹愤怒起来。
  “都是塔齐布谄媚曾国藩,坏了咱们绿营的规矩。”
  “传我的命令,从明天起,营兵一律不再与团丁会操,塔齐布也不准再到大团那里去教练。谁敢违背我的命令,先打他五十军棍!”
  “鲍大人,卑职这个委屈实在受不了。”清德担心朝廷一旦接受曾国藩的参劾,他的二品顶戴就会被摘除。
  “你放心,我这就向朝廷申述,不能让曾国藩为所欲为。”
  从那以后,绿营士兵再也不来会操,塔齐布也不敢再来教练团丁了。大团勇丁无故遭长沙协士兵的袭击、唾骂之事屡屡发生,甚至曾国葆在街上都无缘无故地挨了他们一顿拳击。曾国藩心里窝着一团火,但他强忍着,也劝告曾国葆和其他受辱的团丁,天天照旧训练。他在等待着朝廷的批复,心里想:若朝廷支持,则不怕他鲍起豹嚣张;若朝廷不支持,马上辞职回荷叶塘守墓!
六 大闹火宫殿


  夏去秋来,转眼到了七月半中元节。十四日这天,绿营兵士每人得了五百钱节礼,又通知十五日放假一天。外委把总以上的军官,每人都接到一份请帖:十五日下午在天心阁祭吊去年守城阵亡的将士,祭吊仪式结束后,鲍提督宴请。但藩库没有给大团三营团丁发一文节礼,包括曾国藩在内,也没有一个当官的收到请帖。这是对团练的公然歧视!王錱、李续宾、曾国葆等人对这种露骨的不公平待遇气愤万分。曾国藩强压着满腔怒火,将王錱等人劝阻住,又想方设法,凑了点钱,十四日晚上匆匆发给团丁,总算把大家的怨气暂时平息了。
  团丁们每人分得五百文钱。各营各哨平日的伙食费,也都多少节余点,多的有五六百文,少的也有三四百文,这些伙食尾子也发给了各人。团丁们绝大部分都是乡下老实巴交的种田佬,分得的这千把文钱,自己都舍不得用,托熟人带回去补贴家用;也有的一时找不到熟人,便稳稳当当地藏好,今后自己再带回去。辰州、宝庆、新宁来的团丁中,也有家中较为殷实的。这些人不在乎这点钱,难得到省城来住,便三五成群吆喝着逛大街、上馆子,图个快活。辰州团丁中有个叫滕绕树的伢子,平日极羡慕鲍超的武功,想方设法跟鲍超接近,想求鲍超多教给他点武艺。今天得了几个钱,他约了素日合得来的五个乡亲,商量好请鲍超到火宫殿去玩一玩,大家都说好。
  这几个月来,为报曾国藩的知遇之恩,鲍超尽心尽意地教练团丁,哪里都没去过。听说火宫殿是个好玩之处,滕绕树一邀,鲍超就满口答应了。半路上又遇到塔齐布,鲍超说好久不见了,硬拉着塔齐布一起到火宫殿去。塔齐布拗不过,只得从命。一行八人有说有笑,来到了位于坡子街的火宫殿。
  火宫殿果然热闹。正中是一座盖着黄色琉璃瓦、斗拱飞檐、上面雕刻不少飞禽走兽的古老庙宇。庙宇里供奉着一尊火神爷塑像。那火神爷金盔金甲,红脸红须,眼如铜铃,舌如赤炭,真是一团正在燃烧的烈火,望之令人生畏。庙宇里长年住着七八个庙祝。这几个庙祝主要不是服侍火神爷和接待前来请求保祐的香客,而是管理着庙门前那个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市场。
  火宫殿四周红色围墙包围了一大片空坪,因为位于长沙闹市区,久而久之,这空坪便为走江湖跑码头的郎中、卖艺人、耍猴的、卖狗皮膏药的、算命看相的、卖杂七杂八小玩意的集中地,也引起长沙城里那些游手好闲的人的兴趣,卖各色小吃的小贩们也到这里来做生意,庙祝便来管理这块发财之地。每天夜深,人散走后,他们清扫场地;天亮则开门迎接各种来人。有的生意较好,要跟庙祝长来往的小贩,常送些钱给他们,庙祝也就慢慢富裕起来。后来庙祝在空坪上搭起四个大敞棚,棚上盖着树皮,分别取名为东成、西就、南通、北达。敞棚遮雨防晒,给卖主和买主都带来方便。到了过年过节时,还有唱大戏的到这里来卖艺。这火宫殿也就益发繁华热闹,几乎可以和开封的大相国寺、南京的夫子庙媲美了。
  塔齐布、鲍超、滕绕树等人先进庙宇瞻仰火神爷的尊颜,又跟庙祝闲聊了一番。滕绕树和那几个辰州籍团丁做东,请塔、鲍吃火宫殿的名产。这火宫殿虽是集散无定之地,但也有好些卖吃食的小贩,一代一代、常年累月在这里做生意,有几样吃食便成了火宫殿传统的名产。这几样名产是:王家的姊妹团子、萧家的臭豆腐干子、谢家的红烧猪脚、何家的神仙钵饭。逛火宫殿的人,不吃吃这几样东西,就不算逛了火宫殿。
  塔、鲍一行先来到南通棚。只见这里是一个说书人在说兰陵笑笑生的《金瓶梅词话》,正说到西门庆贪欲丧身一节,听众挤得水泄不通,漫说找个座位,连个站的地方都没有。无奈,只得走到对面的北达棚。棚里一个耍猴的操着河北口音在叫道:“徒儿们,把连升三级这出戏,由赛悟空给各位叔叔伯伯兄弟爷们表演一番,请各位指教指教,给俺们捧个场。”
  一阵细锣敲响,一个徒儿捧着三顶不知哪个朝代的官帽走上场。只见那三顶帽子一顶全黑,一顶半红半黑,一顶全红,那帽子两边是两个放大的纸糊的黄灿灿的铜钱,用两根竹棍子与帽子连起来。全红官帽铜钱最大,全黑官帽铜钱最小。又一个徒儿牵着一只瘦骨嶙峋的猴子出来。那猴子两只眼睛忽闪忽闪,贼溜溜地这边转转那边转转。随着锣声,徒儿用绳子牵着它一蹶一拐地走圆场。滕绕树心想:这猴儿的名字倒怪美的,赛悟空,但却是簸箕比天——太不自量了,莫说不能赛过孙悟空,只怕是孙大圣拔根毫毛吹出的猴子也比它强百倍。
  塔齐布、鲍超等人站着看了一会,见找不到座位,便又出来,转到东成棚。
  东成棚里,一个卖狗皮膏药的关中大汉,光着上身,打了一路拳,又耍一顿三节棍,弄得浑身大汗淋漓。那大汉弯腰抱拳,用带有浓重鼻音的关中腔叫道:“祖传秘方,名药配制,驰名江湖,誉满海内。在下姓沈,陕西米脂人,祖传十代专配狗皮膏药。嘿!”那汉子拍了一下光溜溜的胸膛,声音放高起来,“头晕目眩,四肢酸胀,腰痛腿痛,头痛脚痛,男子遗精早泄,勃起不坚,妇女月经不调,长年不育,贴了我沈家祖传膏药一帖,立见效果,两帖过后,病痛消除,三帖四帖,永远断根。一百文一帖,一百五十文,买一帖送一帖,要者从速,过时不候。”塔齐布最瞧不起以打拳舞棍来招徕顾客贩卖膏药的人。他认为这些江湖骗子亵渎了中华武功,略停了一下,便离开东成棚,鲍超、滕绕树等也跟着出来了。
  刚走出来,塔齐布便看到东成棚的东角偏僻处,有一个三十余岁的汉子正在舒气运神。他停下脚步,不露声色地仔细看着。只见那汉子用脚尖点触地面,双手空握,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地打出去,脚尖不停地在地上绕圈子,双腿微屈,整个身子看去轻飘飘的。看那汉子脸上,却神色凝重,嘴唇紧闭,两腮泛红。塔齐布注目看了半晌,大步走上前去,双手一拱:“大哥请了!”
  那汉子停住,看塔齐布一身戎装,便客气地回答:“将军请了!”
  塔齐布说:“在下适才间看大哥行步运拳的架式,想冒昧请问一句:大哥打的是不是巫家拳?”
  那汉子面露喜色,说:“将军好眼力,鄙人刚才打的正是巫家拳。”
  “大哥拳法,严谨紧凑,外柔内刚,深得巫家拳法之精蕴。大哥拳术造诣,当今少有。”
  “将军过奖了。”
  “大哥,恕在下唐突。大哥这等本事,埋没在这勾栏瓦肆之间,岂不可惜?何不以此报效国家,且可光大巫家拳术。”
  “鄙人并非长住此地。”汉子说,“因前几日过忙,未遑练功,今日偶尔路过此地,得点空闲,故略为舒展一下筋骨。将军劝我报效国家,莫非要鄙人投军么?”
  “正是。”塔齐布说。
  汉子哈哈一笑,说:“时下之绿营,也可以谈得上报效国家的军队吗?”
  塔齐布脸一红,立即说:“我并非劝大哥投奔绿营。目前长沙另有一支人马,急需你这样的人才,你可愿去?”
  “哪支人马?”
  “曾大人曾国藩办的团练,现有三营一千多号人马。”
  那汉子又是一笑,说:“将军,你我初次相交,我看得出,你是个有本事有血性的男子汉,故愿和你多说几句话。依我看,不独我不应去投绿营投团练,我还劝将军也及早解甲归田为好。二千年前南华真人便已经看透这一切,什么江山社稷,实际上只是蜗角罢了。你说办团练的是‘争’大人?哎!世道坏就坏在一个‘争’字上。古往今来,一个‘争’字,害得人世间互相仇恨残杀,永无休止。还是南华真人说得好:‘荣辱立然后睹所病,货财聚然后睹所争。’看轻荣辱,不慕货财,无病无争,世界才能安宁呀!时候不早,将军自爱,后会有期。”说罢扬长而去。塔齐布摇摇头,走进了西就棚。
  这是最后一个棚子了。棚子里较为安静。一张桌子边,有个游方郎中在给一个老婆子诊脉。一个瞎子坐在几个桌子之间的空隙处。那瞎子呆头呆脑的,面前摊开一张大纸,纸正中画了个太极图,图右边写着“点破迷途君子”,左边写着“指引久困英雄”。绕树看了好笑,说:“自己这副要饭的相,黑白不分,昼夜不明,还要指引别人,真正可笑!”
  塔齐布说:“自然也有人甘愿听他的瞎扯,不然,他也不会天天摆摊子了。”
  那瞎子听到说话声了,忙喊:“算命抽花水啦!专讲实话,不打诳语。”
  众人都笑了。恰好有一桌人会了帐,滕绕树赶紧占了这张桌子。招呼塔、鲍等人坐好后,他和另外两个辰州勇忙着张罗,一会儿,捧来一坛白鹤液老酒,端着一大盘臭豆腐干、四笼姊妹团子,每人面前再摆一大碗红烧猪脚,又叫来几个炒菜。大家津津有味地吃着。滕绕树问塔齐布:“塔爷,刚才你老对那个打拳人为何如此客气?我看那人的拳术也平平,比鲍哨官差远了。”
  塔齐布未及回答,鲍超抢着说:“这人的拳术不错,你不懂,不要看轻人家了,只不过我一时没有看出他的路数来。塔大哥,你细说给我们听听。”
  塔齐布说:“诸位有所不知,那人的功夫深得很,他打的是南拳中极有名的一家——巫家拳。”
  “巫家拳来历如何?”一个辰州勇问。
  “乾隆末,福建汀州有个拳师名叫巫必达,幼年闯荡江湖,广拜武林高手为师,经过几十年的苦钻苦练,将福建少林外家拳术的阳刚、劲健、强身、壮骨的特征与湖北武当内家拳术的藏精、蓄气、培神、固本的秘旨结合起来,形成一种外有行云流水之柔、内有五岳三江之刚的巫家拳。巫必达后来在湘潭教习李大魁,以后又传与冯南山、冯连山兄弟,死后葬在湘潭,由李、冯两家立碑。巫家拳广为流传在南方,但真正得其奥妙的是李、冯二家,可惜刚才忘记问那汉子的姓名了。”
  “这巫家拳我也听说过,只是没有亲眼见到。那人刚才打的是巫家拳中的哪一路?”鲍超问。
  “他刚才打的是梅花拳,为巫家拳中第一绝招。你看他双脚尖在地上绕圈子,莫以为是随便绕绕,那划出的圈子是一朵朵梅花。”
  滕绕树惊讶地说:“我们是外行,竟一点都看不出来。”
  “巫家拳还有太子金拳、麒麟、四字、正平、摆门、单吊、掐吊、三桩等六肘拳,都是很厉害的。”
  众人听了,对塔齐布的巫家拳术知识的丰富,都很佩服。
  滕绕树又就福建少林外家拳和湖北武当内家拳两家拳术的异同,向鲍超和塔齐布请教。大家正边吃边谈得高兴,忽听得旁边一桌人大吵大闹起来。
  这是四个镇筸兵在喝酒赌博。输者不服气,先是骂着粗话脏话,然后和赢家扭打起来。另外两个并不劝架,反而在一旁添火加油。塔齐布看看不像话,过去唱道:“不要在这里打架!丢人现眼的,要打回营房去打!”
  镇筸兵自明代起便以凶悍闻名于世。咸丰时期的镇筸兵,虽不能跟过去相比,但在全国绿营六十六镇中,仍然算是第一等强悍。个个是私斗、打群架、管闲事的能手,平时相处,内部常起械斗。一声胡哨,立即形成两军对垒之势。打得眼红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也不在乎。一般总兵都怕调到镇筸镇来。若是遇到镇筸镇的兵与别镇的兵争吵起来,镇筸兵便会自动联合起来,一致对外,拿刀使棒,不把对方打败,决不罢休。当下这几个镇筸兵听到塔齐布的吆喝,扭打的松了手,都斜歪着头看着塔齐布,其中一个说:“老子们在这儿玩玩,干你屌事?你叫个屁!”
  鲍超走过来大声说:“一个参将的话,你们都不听,还有军纪王法吗?”
  一个镇筸兵乜斜着眼,喷着满口酒气,冷笑说:“你算什么东西?吃饱了胀着肚子,到茅房里屙屎去!人还没变全,竟敢教训起你的大伯来了!”
  滕绕树看着这几个镇筸兵如此骄横粗野,用这种难听的话骂鲍超,他一则听着不舒服,二来也要讨好鲍超,便冲过去大声说:“这是鲍哨官,你们休得无礼!”
  那人哈哈笑起来:“么子叽吧鲍哨官,老子只知道山海关、函谷关,从来也没有听说过什么鲍哨‘关’。屌毛灰团丁头,也算个官吗?”
  另一个镇筸兵冷言冷语地说:“这鲍哨官不就是那个穷得无聊要卖老婆的痞子吗?什么时候当起官来了?”
  四个镇筸兵放声狂笑。鲍超又气又羞,满脸通红,脖子上的筋一根根鼓起,恨不得将这几个兵油子捏个粉碎。滕绕树跨上前去,要和他们讲理。一个镇筸兵大叫:“你要打人吗!?”说时手一抬,滕绕树脸上挨了一巴掌。滕绕树火了,一拳打过去,那人牙齿碰着舌头,顿时鲜血直流,气得哇哇大叫,用头撞过来,另外几个兵也跟着冲来。辰州团丁们仗着有鲍超在旁,勇气大增,一齐迎上去,大打起来。棚里棚外的人,见兵勇打斗,吓得纷纷逃离,那瞎子也卷起太极图慌忙走开。鲍超几次想打过去,被塔齐布抱住了。镇筸兵人少,吃了亏后,狼狈逃出火宫殿。塔齐布、鲍超、滕绕树等继续喝酒吃饭,待到日头偏西时才回营。
  还没等他们在营房里坐定,一百多名镇筸兵人人执刀拿枪,气势汹汹地跑到三营营房门外,大声嚷道:“把在火宫殿打人的凶手交出来!”营房里其他辰州、新宁、宝庆等地团丁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营官邹寿璋急忙走出营房:“弟兄们,有话好好说,邹某人一定负责处理好。”
  火宫殿里几个挨打的兵吵吵嚷嚷地说了个大概。邹寿璋怕闹出大事,陪着笑脸说:“弟兄们先回去,待我禀告曾大人后,一定从严处治。”
  待镇筸兵走后,邹寿璋把滕绕树等人叫来,详细讯问。滕绕树把情况如实说了一遍。邹寿璋和鲍超一起来到巡抚衙门射圃旁的曾国藩住所里。邹寿璋把情况说了一遍。曾国藩气得脸色铁青,扫帚眉倒吊,三角眼里充满杀气。鲍超吓得两腿打颤,跪下说:“鲍超该死!今日在火宫殿,实是因为镇筸兵骂鲍超。他们骂鲍超,看不起团练,其实就是骂大人,看不起大人,若不是塔将军扯住,鲍超今日会打死那几个畜生。
  曾大人,鲍超辜负了你老的情意,你老打鲍超一百军棍,把鲍超赶出团练吧!鲍超是个堂堂男子汉,也不想再在团练里受这种鸟气。我还是到江宁找向提督去。”
  曾国藩在房里快步走来走去,牙齿咬得咯咯响,腮巴一起一伏,一句话也不说。罗泽南说:“鲍哨官无过,还多亏鲍哨官气量大,没有酿成更大的事故。今日之事,错在镇筸兵,但滕绕树也有些责任。绿营、团丁之间本不和,为了顾全大局,不如忍下这口气,将滕绕树等人责打几十军棍,平息这场风波算了。”
  曾国藩看着罗泽南说:“绿营欺负曾某人,得寸进尺,连兄弟们也跟着我受委屈。从大局着眼,自然应如你所说,忍着,以免事态扩大。但绿营怯于战阵,勇于私斗,此种积习,为害甚烈。我今日正要借此事整一下这股歪风。”
  罗泽南有些担心:“如何整法?说不定会闹出更大的事来。”
  曾国藩说:“想必鲍起豹也不会有意把事态扩大吧!”
  曾国藩叫鲍超起来,亲笔修书一封给鲍起豹,说火宫殿兵丁私斗,影响极坏,为严肃军纪、惩前毖后,这边将滕绕树等打五十军棍,并以箭贯耳游营三日,也请鲍提督将镇筸镇闹事的士兵作同样处治。
  鲍起豹看完信,冷笑一声,心里说:“要老子处治,老子才不做这种蠢事。我要你曾国藩下不了台。”他也叫人写了一封信。信上说:火宫殿闹事士兵已捆绑送来,请曾大人按军律处置。鲍起豹派了几个亲兵到镇筸兵驻地,声言曾国藩要捆今天下午在火宫殿和团丁打架的四个士兵。亲兵将这四个兵捆好,连信一起送给曾国藩。
  镇筸兵原以为团丁会来向他们赔礼道歉,现在想不到竟然将他们的兄弟捆了去,军法从事。镇筸兵感到蒙受了奇耻大辱。带兵的头领、云南楚雄协副将邓绍良亲自指挥,吹号集合。他煽动说:“曾国藩的团丁捆绑我们四个兄弟,要将他们杀头示众。这是我们镇筸兵数百年来没有过的耻辱。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们怎么办?”
  队伍中有人喊叫:“冲到审案局去,把弟兄们抢出来!”又有人叫:“曾国藩敢杀我们的人,我们就杀掉曾国藩!”也有人喊:“塔齐布身为绿营将官,反而为团丁讲话,他是绿营的奸细。今天的事是他引起的。”有人举起刀喊:“捣毁塔齐布的窝!”镇筸兵一致拥护。
  邓绍良率领三百多个镇筸兵,气势汹汹地冲进塔齐布的住房,把塔齐布房间里的全部东西打得稀巴烂。塔齐布幸而事先躲到室后草丛中,才免于一死。捣毁了塔齐布的家后,镇筸兵又呼啸着向审案局冲去,将审案局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高声喧闹:“曾国藩放出我们的兄弟!”“不放人我们就冲了!”
  亲兵进屋告诉曾国藩。
  曾国藩正在与罗泽南对弈。他将鲍超唤到跟前来,对着他的耳朵吩咐一番。鲍超立即出了门。曾国藩神色自若地对罗泽南说:“罗山,该你走了。”
  “还是出去跟他们说几句吧!”罗泽南放下手中的棋子,从近视眼镜片后投来不安的目光。
  “不理睬他们,看他们怎么闹。”曾国藩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棋枰。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刀枪相撞声从外边传了进来,曾国藩转过脸看时,邓绍良带着几十个士兵旋风似地冲进门,已到了他的身边。罗泽南见势不妙,急忙打发亲兵告诉王錱,叫他翻墙到巡抚衙门去请骆秉章过来。一个镇筸兵已拔出刀来,刀尖直指曾国藩的额头。邓绍良用手拨开刀,不客气地对曾国藩说:“曾大人,请你放人!”
  曾国藩坐在棋枰边,纹丝不动,一手把玩着棋子,慢慢地说:“鲍提督派人将闹事的士兵送到我这里,并有亲笔信,要我军法从事。处置完毕,人自然放回,何劳邓副将你兴师动众、气势汹汹地前来索取呢?”
  邓绍良瞪起双眼,怒目而视:“我要你现在就放人!”
  曾国藩太阳穴上的青筋在一根根地暴起,棋子已经停止转动,被两只手指紧紧地掐住,虽仍坐在棋枰边未动,语气却生硬得多了:“本部堂尚来不及处置,现在岂能放!”
  邓绍良左手紧握刀鞘,右手捏着刀把,走上一步,气焰咄咄地吼着:“你到底放不放?!”
  “砰”的一声,曾国藩将棋枰一脚踢倒,虎地站了起来,吊起扫帚眉,鼓起三角眼,满脸青里透白,一股杀气冲出,厉声喝道:“邓绍良,你欺人太甚!”
  邓绍良冷不防曾国藩这么一着,不自觉地退了一步,右手松开了刀把。曾国藩指着他骂道:“邓绍良,谅你不过只是一个操刀杀人的鲁莽武夫而已,竟狗胆包天,在我钦命帮办团练大臣面前如此放肆。你眼里还有没有朝廷,有没有国法!”
  经这一骂,邓绍良的嚣张气焰矮了半截,嘴巴上仍硬着:“曾大人,不是我放肆,审案局不放人,弟兄们不答应!”
  曾国藩目光如喷火般地瞪着邓绍良:“邓副将,弟兄们不答应,你答不答应?手下的士兵都不能弹压,朝廷要你这个副将何用?况且你要明白,今天是你带兵闯进了我的衙门,你是犯上闹事的带头人!”
  邓绍良觉得事情不妙,不免有些气馁。身旁的士兵在乱嚷:“放人,放人!不放我们就要搜了!”
  “不得无礼!”正在不可开交之时,骆秉章进来了。他对曾国藩一笑,“曾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骆中丞,曾大人捆了我们四个兄弟。”邓绍良抢着说。其实骆秉章早已知事情的原委。镇筸兵如此吵吵闹闹地围攻审案局,巡抚衙门仅在一墙之隔,他如何不知?但这个老官僚滑头得很,若不是王錱翻墙去请,他是不会过来的。让曾国藩受点委屈也好,谁叫他的手伸得太长了!王錱过来请,他不能不放驾了。
  “邓副将,这样对待曾大人,太不应该了,还不快出去!”
  打了邓绍良一下后,骆秉章又转过脸对曾国藩说,“曾大人,火宫殿闹事的兵非得要狠狠处置不可,此事由我来办。眼下群情汹汹,难免不出意外之事。今后朝廷追问下来,你我都不好交代。我看暂时放了这几个人,平息了众怒,再从容处置。你看如何呢?”
  曾国藩心想:好个滑头偏心的骆秉章!什么“平息众怒”,难道是我做错了事,激起了他们的“众怒”?你骆秉章怕犯镇筸兵的众怒,就不怕犯团练的众怒?好!事情既已如此,我要你看看我曾国藩的手段!
  “骆中丞,你请坐。我循鲍提督之请,处置火宫殿闹事人。曾某人一碗水端平,决不偏袒哪方。团丁滕绕树等六人,昨日已每人打了五十军棍,贯耳游营三日。镇筸兵也同样处置。”
  不等骆秉章开口,曾国藩大喊一声:“来人!把鲍提督捆来的四个闹事者押上来!”
  康福答应一声,走出门外高喊:“带人上来!”
  只见鲍超、刘松山、彭毓橘、李臣典、王魁山、易良幹等人全身披挂,带着一百名手执刀枪的团丁,押着四个闹事的镇筸兵上来。这一百个团丁进得门来,便一齐站在屋内镇筸兵的周围。鲍超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大刀,凶神恶煞般地走到邓绍良的身边。刘松山、彭毓橘等人分站在曾国藩的两旁。
  骆秉章见此情景,早吓得脸色惨白,如坐针毡。邓绍良和他的士兵们也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恐惧。那四个双手被捆的镇筸兵吓得两腿发软,“噗通”跪在曾国藩面前。曾国藩喝道:“你们身为保境安民的兵士,却带头在公众场合闹事行凶,恶劣至极!本部堂按大清军律第一百二十三条第八款,并循鲍提督所请,杖责五十军棍,贯耳游营三日。”
  说完将茶木条往案桌上重重一击,高喊:“来人呀!”
  “在!”两旁一声雷鸣般地吼叫,早有八条大汉手持八根水火棍,如狼似虎般地走上前来,将四个镇筸兵按倒在地,扯掉裤子,抡起水火棍便打。
  曾国藩坐在太师椅上,想起这几个月来所受鲍起豹、清德的窝囊气,想起弟弟及团丁们所受绿营兵士的欺侮,满肚子的仇恨,随着一下下的棍击声发泄出来。他多次想命令行刑的团丁:“给我往死里打!”但瞥见坐在一旁汗如雨下的骆秉章,又将这句话咽了下去。八个行刑团丁又何尝不和曾国藩一样的心情,无须他的命令,个个用死力打。二十,四十,一棍棍下去,越打越重,越打越凶。可怜那四个倒楣的镇筸兵先是喊爹唤娘、鬼哭狼嚎,到后来,便连喊都喊不出声来了。打满五十军棍后,又将他们抓起来,在每人左耳上插了一支箭。只见鲜血流出来,却听不到叫痛声——人早已麻木了。
  曾国藩冷冷地对四个镇筸兵说:“看在镇筸镇兄弟们来接的分上,游营三日,罚在本营进行。你们现在可以走了。”
  几个镇筸兵上来,背起他们出了门。邓绍良内衣早已湿透。正要出门,曾国藩喝住:“邓绍良,你身为副将,平日治军不严,咎责已重,今日又带兵闯进审案局衙门,持刀威胁本部堂,形同谋反,罪当诛戮。本部堂因不直接管你,且暂时放你回去。来日本部堂将与骆中丞、鲍提督妥商,申报朝廷,你回营待审吧!”
  邓绍良蔫头耷脑地出了门,见衙门外镇筸兵的四周,已被全副戎装、满脸凶恶的团丁死死看定了。邓绍良做不得声,只得摆摆手,带着镇筸兵讪讪走了。屋里,曾国藩对坐在一旁发呆的骆秉章说:“骆中丞,你受惊了。国藩此举,实出不得已,尚望中丞体谅。”
  骆秉章见全部兵勇都已退出,慢慢地恢复了元气。他对曾国藩不听劝告,在他面前如此强硬十分生气,责怪说:“涤生,你太强梁了。绿营与团丁的冤仇,这一世都不能解了。”
  曾国藩心中不快地说:“我刚才的处置错在哪里?”
  骆秉章恼火了:“涤生兄,不是我说你。我身为湖南巡抚,要对湖南负责。说不定哪天长毛卷土重来,你的那几个团丁能抵抗吗?他们只配抓抓抢王、土匪,是上不了大台盘的。打长毛,还得靠绿营,靠镇叽兵。你这下好了,当着我的面,打了他们的人,还扬言要诛戮邓绍良。三千镇筸兵还要不要?你叫我这巡抚如何当?”
  曾国藩见骆秉章如此瞧不起团练,偏袒镇筸兵,大为光火。他强压着怒火,冷笑道:“中丞不要着急,长毛来了,我自有办法。”
  骆秉章反唇相讥:“你有何法?真的有办法,也不会有火宫殿的闹事!”
  说罢,拂袖而去。
七 停尸审案局


  正当审案局这边为出了口气而快慰的时候,更大的麻烦事却来了。
  原来,那四个挨打的镇筸兵中有一个名叫王连升的,年纪本有四十五六岁了,前几天又害着病。那天略好点,便被同伴拉去火宫殿喝酒,回来时便感了风寒,被捆绑到审案局已是受惊。这下又挨了五十军棍,穿了耳朵,一背到营房便昏蹶过去,抢救无效,当夜便气绝了。镇筸兵闻之,人人怒火冲天,声言要曾国藩偿命。
  第二天一早,邓绍良便来谒见鲍起豹,将昨日的情形和王连升的死,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鲍起豹这一气非同小可,他挥舞着手中的长烟杆,嚷道:“好哇!曾国藩这个婊子养的,竟敢在老子的权限内胡作非为,我岂能容他!邓绍良,你将王连升的尸体抬到审案局去,叫审案局为他披麻带孝,以命抵命,就说是我鲍起豹说的,看他曾国藩这个狗娘养的有什么能耐!”
  邓绍良见鲍起豹这样为他撑腰,登时神气起来。他集合三百镇筸兵,抬起王连升的尸体,气势汹汹地来到审案局。
  当曾国藩得知王连升被打死的消息,心头一惊,随即很快镇静下来,吩咐紧闭大门,对于镇筸兵的任何叫骂,都不予理睬。邓绍良不敢冲大门,他知道万一引起绿营和团丁火并起来,他的脑袋也保不住。
  镇筸兵在审案局外叫闹了半天,无一人答理。邓绍良叫人将鲍起豹的话和自己出的一条主意共三条,用白纸写了,糊在墙壁上,把尸体摆在门口,然后带着镇筸兵扬长而去。
  康福到门外转了一圈,进屋来告诉曾国藩:“门外贴着一张白纸,那些龟孙子给大人提了三点要求。”
  “怎么说?”
  “第一条,审案局为王连升披麻带孝办丧事。”
  “哼!”曾国藩发出一声冷笑。
  “第二条,打死王连升的团丁要以命偿命。”
  “妄想!”
  “第三条,发王连升遗属抚恤银一千两。”
  “邓绍良在白日做梦!”曾国藩叫起来,“康福,你带几个人把王连升的尸体搬开,我审案局的衙门天天要办事,岂能让这具臭尸挡路。”
  “慢点。”康福正要走,罗泽南连忙叫住,“涤生,我看是这样:先买副棺材来,将王连升的尸体装殓,抬到一间空屋里去。这么热的天,尸体放在审案局外不好。你看如何呢?”
  曾国藩未做声。罗泽南叫康福带人去办。待康福走后,罗泽南又说:“涤生,我看此事还得跟骆中丞商量一下才是。”
  曾国藩想起骆秉章昨天的态度,知道跟他商量不出个好主意来,但事情重大,又不能撇开他,便说:“还是请璞山过去先跟他说一声吧,晚上我再过去拜访。”
  过一会,王錱回来,面色不悦地说:“骆中丞家人说他昨日受惊,今日病倒在床上,这两天不见客。”
  曾国藩的长脸登时拉了下来,心中骂道:“好个骆秉章,你是存心让我下不了台!”对王錱说:“不来算了!”说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出大气,两只拳头捏得紧紧的。
  罗泽南轻轻地说:“光气愤不行,此事要慎重处理。人命关天,让朝廷知道了,亦不是件好事。”
  曾国藩说:“罗山,这明摆着是鲍起豹、邓绍良在寻衅闹事,哪有五十军棍就打死人的道理。”
  “是的。莫非王连升早有病在身?”
  罗泽南这句话提醒曾国藩,他说:“罗山,你这话说得好,王连升一定是先有病。”
  “不过,王连升总是死在审案局的军棍之下。你说他有病在身,证据呢?”
  “叫个人去访查一下。”曾国藩想了想,说:“叫谁去呢?
  镇筸兵向来一致对外,王连升即使有病此时他们也不会说了。”
  “叫杨载福去,他在辰州练了半年新兵,与镇筸兵有些联系,要他用重金收买,套出些话来。”
  三天后,杨载福果然通过一些老关系,探知王连升在打军棍之前已患病,并从王连升捡药的利生药铺里查出了帐单。
  利生药铺老板贺瑗的堂妹已许配给曾国藩的长子纪泽为妻,两家结了亲。贺瑗愿为此事出来作证。曾国藩听了杨载福的报告后,高兴地说:“这下好了,把王连升的尸体给他抬回去,对他的死,审案局不负责任。”
  “涤生,话不能这样说。”罗泽南说,“军律上讲,处置犯事官兵,倘遇有病在身,可缓施行。鲍起豹、邓绍良还可据此上告。我看此事双方都让些步,快点平息算了。”
  曾国藩心中老大不高兴,转念一想,鲍起豹真的据此上告,自己也脱不了干系,便对罗泽南说:“这样吧,你就代表审案局和邓绍良去商谈,总不能让他们多占便宜才是。”
  当罗泽南亮出王连升在利生药铺捡药的帐单,以及贺瑗当面证明王连升受刑前已风寒严重时,邓绍良气焰收敛了许多,经过讨价还价,最后双方定下三条:一、审案局派人护送王连升灵柩回原籍;二、审案局赔抚恤费五百两银子;三、打死王连升的两个团丁开除回籍。
  曾国藩见到这三条,甚为不快,但知目前这种情况下,也只有这样处理才能使镇筸兵勉强答应。为表示对打死王连升的那两个团丁的安慰,曾国藩叫罗泽南各送他们十两银子,并特许他们两年后再来。
八 逼走衡州城


  一连几天,曾国藩郁郁寡欢。这一夜,他想起到长沙办团练的这七八个月来,事事不顺心,处处不如意,心里烦躁已极,身上的牛皮癣又发了,奇痒难耐。他气得死劲地抓,弄得浑身血迹斑斑,床上一层癣皮。
  十年前,曾国藩在京中得了这个皮肤病,不知请过多少个郎中,吃过多少服药,总不得痊愈,特别是遇到事烦心乱时,更是痒得厉害,有时辗转床上,通宵不能入睡,简直无生人之乐。有一年,荆七带来一个江湖郎中,自称是治癣病的高手,一连上门看了三个月,一天一服药,最后无一丝效果。郎中知此病无法医好,寻思着退步。他悄悄地请荆七到前门大街一家酒店,求荆七帮他出主意,又拿出五两银子作谢金。荆七贪恋这五两银子,将曾国藩是蟒蛇精投胎的传说说了一遍,并告诉江湖郎中一个脱身的法子。
  一天,江湖郎中叫曾国藩把衣裤全部脱掉,煞有介事地上上下下、前后左右细细地看了一遍,抚摸良久,见曾国藩背部和两条大腿上全是一圈接一圈的白癣,想着荆七讲的传说,心中暗自诧异。他帮曾国藩把衣裤穿好,满脸谄笑地对曾国藩说:“大人,我今日才算是真正看明白了,大人原来并不是患的癣病,乃是与生俱来的本性。大人,你前生不是凡人,而是昆仑山上修炼了千年之久的蟒蛇,这满身圆圈,便是明证。大人,此病不必治了,倘若真的没有这一身圆圈,大人今后何能穿仙鹤蟒袍,登宰相之位?”
  曾国藩听了江湖郎中这番话,想起母亲常说的蟒蛇精投胎的故事,心情舒畅,不但不责备郎中医治无术,反而赏了他一锭大元宝,果然从此以后再不医治。
  待痒略止,曾国藩起床,自己磨墨摊纸。他要向皇上奏参骆秉章、鲍起豹。刚写了句“为奏参庸劣官员骆秉章、鲍起豹”的话,便又颓然停住笔。他想起参劾清德的奏折,皇上至今没有批复下来。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对湖南官场,皇上究竟如何看待?直接参劾湖南文武最高官员,会不会引起皇上的反感?再说,为兵丁斗殴一事去参劾对方,皇上对此又会如何看待自己?“天意从来高难问”。他觉得满腹苦水无处倒,气得将笔杆折断,把纸揉烂,扔到篓子中。过一会,他又从篓子里把那张纸寻出来,细细地抹平,看了看,放在烛火上,失神地看着它迅速变为灰烬。王荆七跟着曾国藩十多年了,从来没有见他这样愤怒过。荆七不敢劝,更不敢自己去睡,只得坐在门外陪着。
  “骆秉章、鲍起豹看不起我,我就偏要争这口气不可!偏要练就一支强兵劲旅来,给他们瞧瞧!”曾国藩下定了决心。壁上,唐鉴所赠“不做圣贤,便为禽兽”的条幅跳入眼帘,当年与镜海先生切磋学问的情景,又浮现在脑中。是的,古往今来,哪一个办大事、成大功的英雄,没有过一番困厄颠沛的经历?他轻轻地念起太史公的名句:“古者,富贵而名磨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念着念着,他心里慢慢好受多了。
  心中的怒涛平息下来后,他开始冷静地思考出路。他想起这几个月来的所作所为,仅只限于平乱安境而已,离建曾家军,与长毛决一雌雄的目标还差得很远,如果这个目标不达到,官场和绿营便会始终看不起,而自己一生的理想也只是空想罢了。几个月来,他已逐渐清醒地看出,长沙不是做事的地方。官场暮气沉沉,绿营腐朽透顶,他们自己什么正事都不干,而别人要干事,则又是嫉妒,又是掣肘,最后弄得你一事无成方肯罢休。这里好比一群乌鸦麇集之地,只有当你浑身变得和它们一样黑的时候,才不会听到前后左右的聒噪声。漫说建不成新军队,就是辛辛苦苦建起来,不久也会被绿营的恶习所传染,最终也必定会和他们一起烂掉。必须离开长沙!这一点,曾国藩是愈来愈看清了。二月份,在给皇上的一份奏折中,曾国藩提到衡州一带地方混乱,拟到衡州去驻扎一段时期。那时他已觉察到长沙官场的难处,暗中为自己埋下一条出路。皇上对此没有异议。至今一直没有走,是因为他有顾虑,担心到衡州去扩充团练,会招致离开监督、自树一帜的非议。现在顾不得这些议论,非去不可了。
  团练和绿营结下如此深的怨仇,今后的冲突磨擦会无穷无已。
  掂掂实力,曾国藩知道自己目前尚扳不过骆秉章、鲍起豹和绿营。走吧!到衡州去,离开这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庸碌之辈,到衡州去大展鸿图!
  主意打定后,东方已泛白。他盥洗完毕,拿起书箱里一本《诗经》,信手翻到一页,高声吟诵:“伐木叮叮,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入乔木。”他忽然觉得这是一个吉兆,预卜从此可以走出幽谷,步入阳光普照的大道。
  (第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