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笑又可悲的地主们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10:1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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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外公,曾是个乡下的大地主,名下拥有近两百亩良田、四合大院和成群的骡马。我小的时候,母亲常对我说起外公从前的种种过节,讲的次数多了,也就记下许多在心里。

外公其实也是个起于微末的暴发户,二十多岁以前还是个穷人,靠帮人赶马贩茶为生。后来他省吃俭用积攒了些钱文,买了两匹骡子,跟人搭伙贩茶,渐渐起家。以后自己的骡马越赶越多,他当上了马锅头,又经过十多年的打拼,居然就成了财主,买田置地,起房盖屋,富甲一方。

外公事业顺遂,家事却颇不如意,外婆连着生了三个女儿,眼看就要传宗接代无人,外公于是决定娶小。但外婆秉性刚烈,不愿与新妇共事一夫,遂带着自己的三个女儿搬回原来的老屋,分居各爨去了。

外公娶回小老婆后,不数年间,果然就连着生下了两个儿子,喜悦之情,自不必说。然而新娶的小老婆却有抽鸦片的嗜好,进门后不久,就把外公也弄了抽起鸦片来了。抽鸦片虽然费钱,但外公家大业大,不仅广有田地,还有成群的骡马做着贩茶的生意,抽点鸦片,也不过是小菜一碟。

可谁知天意难测,造化弄人,一场突起的大火,将外公的一座四合院连同许多财产尽数化成了灰烬,仅一间柴房得以幸存。而火灾过去还不足一年,他的那一大群骡马又在贩茶路上染上了瘟疫,不到一个月时间,除一头老骒马存活下来,其它的骡马全部暴亡,茶叶生意也因此大受损失,让他欠下了巨额的债务。

连遭两场打击,损失惨重,但外公却并未被击垮,因为此时他的那近两百亩河边田里,稻谷已经黄熟,只待收割。稻谷一旦收起来卖出去,他就可以清偿掉欠债,并且又有了翻身的本钱。

因此阴历七月半刚过,外公就在本村和邻村请下了一百多零工,决定第二天即开镰收割稻谷。可谁知,就在当天晚上,一场空前的大暴雨降临了。暴雨下了整整一夜,滔滔洪水冲决了堤坝,将他的近两百亩稻谷洗劫一空,颗粒未留。

外公于是彻底垮台了,破产了,不仅生活没有了着落,还欠下了巨额的债务未偿。走投无路之下,他只好决定卖掉他的那一大片良田。

外公急于卖田,价钱自是十分便宜,遂引来了众多的买主,这其中,就有他的五个堂兄弟,也就是我的五位堂外公。(按姻亲关系和排行,我称那五位为大外公、二外公、三外公、四外公、老外公;我乡风俗,最小者称之为“老”)。这五位堂外公,当时都是几家殷实农户,都有些家底,算是几家富裕中农吧。

最后,“浑水不落外人田”,外公的田产全部卖给了他这五位堂兄弟,每家买到了三四十亩。为买田,几家堂外公都向外举了债,才得以成交。

外公得了卖田的钱,除去偿还债务,已所剩无几。因羞于见人,他带着小老婆和两个儿子搬出了本村,到一处荒坡上盖了两间茅屋,开了片荒地,过起了一种离群索居的艰辛日子。他们夫妻俩的鸦片烟瘾,不久就被彻底的贫穷隔断了。过了几年,小儿子也因不堪忍受那种艰辛,而独自远走它乡。

为了生存,外公去向别人学了一套编织篾活的手艺,利用屋后栽种的一片竹林,编织些竹篾用具,逢街天背到集市上去卖了,换取油盐钱零用钱。从此后,这种编织篾活的手艺,便伴着他终其一生。

再说那五位堂外公,自从买了田产之后,各家便努力打拼,经过多年的经营积攒,他们终于把举的债都还清了,大瓦房盖起来了,衣饰日见光鲜了,举手投足,也胆大气粗了。然而此时,中国大陆也全部解放了,新中国宣告成立了。

一年之后,开始土改,工作组进村发动起贫雇农,组织起农会,开始按政策杠杠划分阶级。那五位堂外公,按其拥有的田地数,一个不落,被通通划成了地主。接下来,便是戴高帽游乡,批斗,捆绑吊打撬杠子追浮财,种种待遇,老一辈中国人都知道,无庸赘述。不久,五位堂外公有两个上吊,一个服毒,一个抹脖子,还剩一个也抓进牢里去了。

五个堂外婆,有三个随男人去了另一个世界,最小的一个即那位老外婆,没有死,但是疯了。这个女人后来又活了三四年,时常穿着一身残破不堪的衣服,背着个竹篓四处游荡。她成天不说别的,反反复复就咒骂一个人,那就是我外公。她常常站在村口,点着我外公的名字骂道:

“贼杀的!贼砍的!他才是大地主!他晓得地主要挨整,就把地主皮脱来撂给几个堂兄弟。这个贼杀的,没良心!”

别人听了,也不搭理她,但都会禁不住笑一笑,因为在这个地主婆的心里,我那大字不识一个的外公竟然成了先知,可能吗?

现在再来说我的外公。在搞土改划阶级的时候,也有人说,应该把他划为破落地主,可是,由于他破产已经十多年,不在框子里了,再加上他那位远走它乡的小儿子,在外面参加了革命队伍,也返回家乡来当了村长了,于是,我外公按政策被划成了贫农,还分到了地主家的浮财和几亩田。而这几亩田,阴差阳错,正好就是当年他卖给三外公家的。

外公虽然当上了贫农,但亲眼看见了解放后地主们的遭遇,庆幸之余,也似乎心有余悸,或许,还有一种陷几家堂兄弟于不义的愧疚。因此他为人低调,无论参加开什么会,他都一个劲抽旱烟,从不发言。两个儿子娶了媳妇之后,田里活不要他做了,他就每天自顾编织篾活,为一家人挣日常零用钱。

我外婆,带着三个女儿自立门户后,不久为大女儿招了一门女婿。二女儿由于自幼多病,改吃常素,终身没有嫁人。三女儿,嫁到镇上一户世代的铁匠家,她后来成了我的母亲。土改时,外婆一家也被划为贫农,分到了几亩地,继续过着她们素白常情的日子。唯一的改变,是她们对我外公的态度,多年来一直被她们诅咒的外公,土改后终于开始受到她们的尊重了。她们这时从心里觉得,外公当年讨小老婆败家,还真是败得好啊!如果那一份家业不被败掉,那么,一家人肯定都得当地主,现在的日子,必将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啊!

一九五零年代中期,我上小学了,至今依然记得我的那位外公,每逢镇上赶街天,就会带着他编织的篾活赶到镇上来,在我家门前摆开来卖。外公一家虽然划了贫农,政治上翻了身,但经济上却窘境依旧。每次他上街来,都是没有吃早饭的,常常是兜里装一些炒胡豆,慢慢嚼着吃。我母亲见了,就一定要给他煮一碗面条之类当晌午,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再把他请进家里来一起吃。

外公的衣服鞋子,也常穿得很破旧。由于天天编织篾活,他的两只手要不停地跟竹子篾片打交道,所以他的手上,到冬天常开满了小娃娃嘴巴一样的裂口,有时还会从里面渗出血来。我几次看见母亲找来一块腊肉皮子放到炉火上烧,把烧出来的油,滴一些到他手上的裂口里。面对这样一位皱纹满脸愁苦潦倒的老人,我童年的心中有时会感到一种莫名的困惑。我会在心里想:他真的当过大地主吗?他跟电影里的那些大地主,怎么一点儿都不像呢?

一九六零年,大饥荒时期,有一天,母亲悄悄弄了点糖食,要我到村里去看望外公,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上街来了。去到那里,只见外公两手抱膝靠墙,蜷缩在一堆破棉絮上,两条腿上已完全没有了肉,就仿佛是皮子包着的两根木棒。他已经站不起来了,只用浑浊的眼睛看看我,算是打了招呼。

我知道,这是吃大食堂给弄的。我拿出母亲让我捎给他糖食,递到他手里。他把糖食捧在手中,嗅了嗅,但没有吃。因为他的两个年幼的小孙子,正像两只饿狗一样趴在他的脚边,瞅着他手里的东西,馋涎欲滴。他把糖食完全给了他们,漠然看着他们狼吞虎咽地吃下去。他用细弱的声音跟我解释说:

“让他们吃吧,我老了,反正也活不了多久了。”

两个月后,外公死了。这位当年的赶马人,曾经的大地主,后来的老贫农,就这样在一种持续的饥馑中,结束了他大起大落的一生。

去年,我以一名退休老者之身,从遥远的异地回到家乡省亲,其间,还去外公他们的村子里盘桓了几日。经过三十年来的改革开放,家乡的种种变化令我惊叹,而五位堂外公的后人们的现状,尤其令我感慨万端。

五位堂外公的后人们,如今竟然又有三家成为了名播一乡的富户,其拥有的财产,为他们当年的祖先所望尘莫及。尤其是其中的一家,不仅养了四辆载重大卡车和一辆轿车,还开起了加油站,可谓富甲一方。

富起来的儿孙们,又有了骄人的本钱,谈吐亦多了些狂放。那位土改时只有十二岁因此未被划成地主的堂舅舅,招待我时就以颇为自负的口吻对我说:

“哼!当年把我家划成地主时候,我们家里有些什么?无非就有几十亩地,两坊烂瓦房,要跟我们现在比起来,侄儿子,不瞒你说,一个小脚趾头都比不上!世上的人,会发富的他照样发富;发不起来的,不论哪朝哪代他都照样是贫雇农!像土改时候分了我家田地跟房子的那两家,到现在还不是照样当贫困户,穷得叮当响,成天就盼着哪天也像城里的穷人一样,靠领低保来生活。”

另外的两个堂外公家,有一家家境一般,另一家则过得十分艰难。过得艰难的一家,当家的是我一个小老表。他似乎是从前人的遭际中,看透了世道,所以数十年以来,有一文就吃掉一文,从不治产业。那一天我去到他家,他特意让儿女们弄了点酒菜招待我吃饭。三杯酒下肚,他突然问我说:

“老表,听说中国又有能人出来,号召大家起来闹革命了,是不是真的?”

我问他:“你从哪里听来的?”

他说:“人家说,是从什么网上传过来的。”

我以为他是从前被运动吓怕了,落下了恐惧后遗症,害怕又有人来革他的命,就跟他说:“就算再来革命,也革不到你头上了,你怕啥?”

不料他一拍大腿道:“嗨!我怕啥?我怕个球啊!我巴望还巴望不来呢!我只巴望赶紧再出个毛主席,领导中国再来一次革命,把现在这些万恶百倍千倍的新财主新恶霸,通通都拉到他*的坡头上去,砰砰!”

说着时,他搁下筷子伸出手来,比了个持枪毙人的动作。

省亲归来,已过去很长时间了,但每想起几位外公及后人们的前世今生来,总不免感到有几分可笑,又感到有些可悲。我那几位外公,原本的乡下农民,他们戏剧般的人生遭遇,究竟是因为当年买田买错了呢,还是只是来阳世投生的年代,没有选择好呢?

想去想来,,我不由想到了这样一个严肃的问题:我的那几个外公、以及许多情形与之类似的中国地主们,根据他们所拥有的土地数量,不错,他们的确是地主,应该被划为地主阶级。可是,他们所拥有的土地,却并非如古代的封建领主那样,是用武力或强权侵夺霸占来的,而是用钱从市场上交易来的。并且,他们对那些土地,并不享有终身或世袭的特权,一旦经营失败或遭遇天灾人祸而破产,他们就会失去土地,重新沦为穷人。那么,他们跟向来所说的“封建主义”这个东东,究竟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