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住记忆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7:31:15

留住记忆(上)

        (一)

昨天晚上下了一夜雨,天明后越下越大了。老早就睡不着,想起了家,想起了过去。

在我儿时的感觉中,大哥不亲我二哥亲我三哥,二哥不亲我三哥却对我很好,三哥总是袒护我的弟弟,反而老是降吧我。可是在我的心里,我很亲弟弟,虽然他比较任性,比较争强。所以,我常常感到有些委屈。大哥会用责备的目光看着二哥说:德法,你干啥哩,元华没你大,不要怎么着怎么着。清楚的记得有一次二哥在前院把我拉到大门后,往我兜里装花生,对我说:别叫元华看见,你自己吃吧。每到这时,我心里总产生一种美滋滋的平衡感。可是这些记忆太少,大哥二哥都早早参军离家,更多的记忆是我们弟兄三个小的跟着爹妈在家过日子,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饿死人的年代。也正是从这里开始,真正到了记忆的年龄,对我们的姐才有了清析、深刻的记忆。

姐和哥们对我都很好,在最早的模糊记忆中,不知是哪一年,家中办丧事,在后头西屋门口里,姐抱着我烤火取暖和谁说话。从后院走过几个人,身上都穿着白色的孝衣,拿着一根哀杖。外边有谁问:“娥都能扯着去了,书德咋办呀?”。娥是我的五姐,比我大半岁。我姐说:“天这么冷,书德恁大一点,不叫他去。”我看到有人扯着五姐走过去。我心里想:五姐能跟着去多美,我却去不成。这是对姐最早的记忆。二哥好崩珠子,常常带着我去玩。赢了很多,给我几个,在地上画个圈叫我自己玩。也许是年纪太小,不记得走着或蹲着玩,只记得爬着用手抓,抓起来扔出去,再赶快爬着去抓。不久,我就生病了,全身浮肿,病的很重。我没有疼痛的感觉,只是呼吸困难,非常困难。躺下出不来气,在床头跌个被子靠在上面,双手举起,一呼吸一伸手。哎呀,总觉得要憋死。每天喝苦药水。大哥趴在床前抚着我说:“书德,我用小刀把这个割开,气一跑,病都好了,就不再喝苦药了”。然后他用手指着我的小鸡鸡。妈妈在一旁说:旺恩,别再吓他了。我知道大哥是吓唬我,他可亲我了。我听他对妈说,在药里放些红糖吧。我常常喝上深色的甜药水,里边还有一个荷包蛋,那是用中药红灯喽棵熬的。每天听见麻雀在石榴树上喳喳叫,黄鹭在皂角树上吹口哨,可好听了。还有“豌豆头数”、“吃呗儿叉”,总在夜里乱叫唤。我常常从门口看着门外想,我咋不会飞呀,那一天能下床出去,就上树捉它们一块儿玩。终于有一天我离开了病床,妈把我从南屋床上抱到北屋堂门口,放在椅子上,她上灶火屋做饭。我看着南屋房上生长的瓦松感到很奇怪。瓦房上咋会长出那么多又嫩又壮的草呢?我想出去上房看看。我下了椅子,走出门外,还没走到院子当中,头一昏、眼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大病虽然好了,却落下了个后遗症,一屙屎就脱肛,俗称“掉憋肚”。每次屙屎后,都是有人用手帮我扶上,印象中最多的是俺爹。父亲准备了几只鳖,有好几次把鳖头剁掉,用鲜血敷在脱落的“憋肚”上。后来,病就慢慢好了,身体当然很虚弱,动动就出汗,。我清楚地记得总是出汗,俺爹明明很亲我,他却念叨说“你是虚大汉,能吃不能干,担俩猪尿泡,压了一头汗。”在场的人都笑。你们都笑啥,我很生气呀。儿时就是这样。

姐把我往她家里领。路过一条大渠,就是现在苏王口村南边。渠里正放水,有个桥还没有搭成,只是在上面担了几根大木头。姐看我不敢从上面走,抱起我大步走过去。我很害怕掉下去,双手用劲搂住姐的脖子。还上过一个岗地,路过一条枯河。每到不平的路段时,姐不是扯住我的手,总是用手拉住我的胳膊,我好像脚已离地,那才真是快步如飞的感觉。不知道在姐家住了多少天,每天跑着玩耍。她们村东有一个很大的水坑,好多人下里边洗澡。我很想去玩,但姐反复交代“可是不敢去”。那一天,我偷偷跑去了。哎呀,满坑的人在里边捉鱼。有的几个人扯着线网,有的拿着玻萁,更多的是用篮子在水了推着走。啊,还真能捞住鱼呀。我兴奋极了,裤衩一脱就下去了。我好玩水,其实水不深,刚下去到大腿,走几步到肚子,再往里到胸口,我知道不能再往里边走了,脚不能离地。那天在水里玩的好痛快。不知道啥时候回到姐家,当然也没有捉到鱼。只记得当晚姐搂住我睡觉时她哭了。姐不叫我往水坑里玩的,我没听姐的话。

姐家住的临街房开了个饭铺,过往的拉煤车在那里吃饭。我每天经过饭铺,店里人就逗我。我知道他们的馍在哪里放,随便到里间拿着吃,他们都不管。有一次我拿的糖包没吃完扔到猪圈里,被他们发现了,店里的一个人吓唬我,拿了一把菜刀在缸沿上磨着说要割我的小鸡鸡,把我吓哭了。我跑去告诉姐,姐出来嚷他了一顿,他们几个人还乱笑。

我家南屋搬来了一户姓王的人家,儿子叫国强,和我差不多一般大,他有一个妹妹叫小娥儿。我们一块跑着玩,到乱石堆上找蜗牛,在石板面上看蜗牛爬行。我们都念念有词:“蜗牛蜗牛犁地吧,蚂蚁蚂蚁送饭吧,啥饭?挂面,喝喽喝喽两大碗”。小娥儿问:“挂面好吃吗”?我和国强都说可好吃了。其实,我们都没吃过,也不知道挂面是啥样子。那时候我常想,啥时候能吃上挂面该有多好啊。

大哥参军后的第三年,二哥也参军当兵了。那是一九五八年,我到了上学的年龄。听说要跟三哥一块儿上学,我高兴的不得了。三哥比我大四岁,还没有上学呢,我不知道为什么,后来听说没有学校。那天,三哥带着我去学校报名。走之前,他反复交代我:“学校只收八岁以上的学生,人家问你几岁,你就说你八岁了,听见了么”?我回答听见了。也不知道怎么了,开始收学生的几天里,每个人都在说年龄的事,我非常清楚地知道我是属兔的,七岁了。我跟着三哥到了村子大街中间路南的学校院。其实就是临时腾出的一个农家院,三间南屋是教室。门口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上一个本子,坐了两个收学生的人,一男一女。女的问我:“你几岁了?”,我回答:“我属兔哩,七岁了。”男的说:“你的年龄不够,先回去吧。”三哥埋怨我没有按照他交代的话回答。下午,听父亲说他去找村里的人。第二天,我就到那个教室上学了。说是上学,其实没有书本,也没有笔,空着手。老师用粉笔在黑版上写了一些字,用手指着念了一遍说:“这是你们每个人的名字,到院子里学写吧。”我找了一根小木棍,在院子的地上开始学写字。黑板上的“郭书德”是我的名字。我看准后,屋里院里来回跑了几趟就写在了地上。老师看了看很高兴,说:“这个小孩学过写字吧”!晚上,爹妈都夸我,说老师表扬书德学写字很快,写的还很好。我心里美滋滋的。

        (二)

那是三面红旗的年代。总路线我不懂,有个口号叫“多快好省的建设社会主义”。人民公社是个有干部的大院,大家都吃食堂饭。大跃进就是干活“放卫星”。全村分成几个连。我家住在村西头路北,以大街为界,和北地是一个连,合伙干活,合伙吃饭。当时有首流行曲唱到:“……十年赶上美国佬,共产主义早实现。小麦亩产八百斤,红薯能够出四万”。还听说共产主义就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要啥都有,吃啥有啥”。五八年红薯大丰收,出红薯不是逐颗刨,而是把瓤子连杀带拔后,套上牲口在红薯地里犁,后边跟着人随便拾,拾多少算多少。跟着就是三年大旱闹天灾。人们说是有庄稼不好好收,得罪了老天爷。食堂里的饭越来越稀,人们编了个顺口溜:“早上馍,俩人哟(一个),晌午面条捞不着,黑了汤,照月亮,有菜没菜稀咣当,潜个猛子,捞根菜梗子。”年末,食堂给每人分了一斤白面过春节,年三十的晚上,妈给我们包了一顿饺子。我和弟弟福德吃了好多,实在太好吃了。妈说:“饺子馅包完了,恁爹和恁哥没吃几个,恁俩可不敢再吃了。”妈把剩下的面擀成面条,还没有顾上吃,我就感到肚子撑得疼,哎呀,撑得难受,疼的厉害,挺着大肚子一点也不敢动,感觉着稍微一动,肚子就破了。弟弟哭着喊肚子疼。妈对哥说:“元华,你背着福德悠悠吧。书德也跟着悠悠,啊!”第二天,听说村里郭福昌的父亲郭德水有病多日,一顿吃了两个油膜和一缸盆蒜面条,当晚就撑死了。还说肠子饿的太薄了,吃得多就把肠子撑烂了。埋葬郭德水时,他老婆哭着喊:“老天爷呀,你把人饿死了呀。”不久,食堂就散伙了。

生活越来越紧张,国家用汽车送来了吃的,是红薯干和棉籽饼。我和很多人跟在汽车后头,街里的路窄不好走,汽车走得很慢,几个妇女伸着胳膊,用剪子把麻包划开,她们大把大把的往兜里装,我赶快扒拉掉到地下的,一手往嘴里填,一手往兜里装。几个男的跑过来,围住汽车喊:“别碰着了,都远点!都远点!”也没有驱赶的意思。那时,常听爹妈说解放前(民国)三十年年劫,到处饿死人,人饿的走不动路,在地下爬,看见前边有片树叶,还没爬到跟前就饿死了。父亲和叔父跟着爷爷逃荒要饭跑到兰春岗,父子失散了,看着白砂山上的白砂塔回到了家。解放前没人管,现在闹这么大的灾荒,政府不叫饿死人真不容易。人们还说,都怨苏联啦,刚解放那阵儿,借给我们钱,看我们遭灾了,趁机向我们要账。我们没有钱,就要东西。还专门要整火车的猪尾巴,真气人,现在毛主席都不吃肉了,我们那有肉吃呀。大豆要过筛子,不能小也不能大,给他们送去了,还不给我们的火车加煤,火车如果不走,每天还要很多钱。火车司机一咬牙,把大豆填到锅炉里烧火,开着火车按时回了国。毛主席、周总理都表扬了火车司机。我们中国人就是有骨气!

       (三)

弟弟福德从小就表现的心劲强,不吃亏,也非常有骨气。我们吃食堂饭时,他在幼儿园吃饭。到最困难的时候,幼儿园似乎没饭可做了,只能给每个孩子分发一小份儿国家救济的棉籽饼。有一天傍晚,他哭着回到家,进门就骂着说:“日他娘一回,她们大人分那么多,只分给老子这一点儿。”那天晚上我们家四口人仅从大食堂领了两个馍,一碗菜汤。妈哄着弟弟说:“别哭了,人家是大人么。你俩哥的馍给你吃,叫他俩吃棉籽饼。”妈又对哥说:“元华,书德你俩的馍给福德吧!你俩吃棉籽饼,把那个馍给你爹留着。”妈只是喝了几口稀菜汤。我和哥分吃后心里想:幼儿园分这几块棉籽饼能养活我的弟弟吗?弟弟骂的对啊。

到第二年冬天和六零年春天,我经常跟着爹、哥去北坡地里(县城南)溜坏红薯。红薯在地里埋了一年,已经发霉。爹只要到了地里就不停的用锄刨,每次都比我和哥哥加在一起的还多,爹的锄就像一张犁在犁地。带回家中,妈把它洗净、去皮,在石头臼中捣烂,拍成饼子放鏊子上烤熟了吃。吃起来不甜不香,但是也不苦,实在说不出那是啥味道。六一年冬到六二年春,家里、地里都没有可吃的东西里了。姐千方百计把所有能吃的东西往家里送, 常常晚上来,有时姐夫送来。姐夫是个老实人,很听姐的话。  

白天,我跟着哥跑到地里、山上找吃的,哪里有槐树、榆树,就上树摘树叶。没几天,别说树叶,就连榆树皮都被薄得净光,老远就能看到白花花的树干。各种树叶都试着吃,桃树叶、杏树叶、栗子树叶、梨树的叶和花都能吃。听说泡桐树叶也有人吃,妈就熬了一锅,我坐在西屋门的石头台上等着吃。我看到妈端着锅走到灶火屋门口,心里一阵高兴。妈低头看了看锅,又抬头看了看天,大声叫道:“老天爷呀,你哪怕把我的孩儿饿死,我也不能把我的孩儿药死!”我看见妈的眼里流出了泪水。我说:“妈,你别哭,我不饥。”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恍恍惚惚中,我听见妈喊着哥说:“元华,你看书德都快饿死了,赶快背着他上地里吃麦苗吧。”我一听见要吃东西就来了精神,没有让哥背我,跟着跑到东南地。很多人聚在一小块麦地里用手拽麦苗吃,我刚吃了没几口,听见有人喊:“来人了,快跑啊!”只听见来撵的人叫着:“把麦苗拽吃了以后还吃啥?”人们都跑远了,我跑到另一块麦地里,只管拽了一把麦苗填到嘴里,谁知道这块地里的麦苗嚼着很涩,咽不下肚,我试着咽了几口麦苗汁。原来,大麦苗生的能吃,小麦苗生的不能吃。

有一天,妈看我又坐在石头台上迷糊,喊我说:“书德,给你换个布衫,去运河上找你姐吧。”我立即又来了精神。给我换的布衫内襟上有两个大布袋。我知道,姐在挖运河的工地上做饭,我跟着哥去几次了。爹说过不要去打搅。妈说我不能看着我的孩儿饿死!妈不让爹知道就打发我们去找姐。我知道去干啥,我才不管打搅不打搅呢。运河工地离家三里,我一溜小跑跑到那里,食堂的人指着北边临村的一所草房说:“快去吧,你姐在那里磨面呢。”我跑过去,姐用警惕的眼光四周看了看,一把把我拉进磨道屋,拿起拆瓢从磨盘上拨拉红薯咯蔗往我布袋里装。磨盘周围刚从上边磨下来的有很细的红薯干面,我顾不上别的,大把大把抓着往嘴里填。面太干,咽不下去。姐说:“傻兄弟,慢点吃。”两个布袋装得满满的,姐往门外看了看说:“快点回去吧。”晚上,我们全家都喝了又香又甜的红薯面汤。

俺姨家住县城西蒋庄,她们村种菜多。有个表姐和我二哥年龄相当,曾一块儿在联中上学。表姐常来我家,看到生活这么困难,两个能干活的哥哥都参军不在家,就把她们种的洋白菜送一部分给我家。妈熬的洋白菜汤真好喝,现在还能回味那种味道,可是,现在的洋白菜不用肉炒就不好吃。唉,人呀!

      (四)

迫于生活,在我三哥十三岁时,也就是一九六零年,三哥就辍学回家了,他断断续续仅上了不到二年学。我和哥是同时入的学,哥比我大四岁,当时为了能多分一点口粮,村上连里报年龄时,妈就给三哥虚报了一岁,学校按登记的年龄,十四岁以上的全部回家干活。哥离开学校是在一天的下午,很多年龄大的都走出大院。我看到哥把从家搬来的小木凳套住头戴在脖子上,一直往外走,好像没有留恋的意思。我很不舍的跟在后边,走到大街上,哥对我说:“书德,我回家干活了。你一定要好好念书,咱哥寄回来的信咱家都没有人念。”哥的眼神里充满着无奈和期望,我点点头,目送三哥往家中走,心里想:我一定好好念书,学会念信、写信。

国家生了很多办法救灾。开始用红薯穰做淀粉,红薯穰用完了,又用玉米杆、麦秸发酵制作,还用玉米芯制作。最好吃的是红薯穰制作的淀粉蒸的窝窝,只要有这种窝窝,妈总先给我们弟兄三个吃,先后顺序一定是弟弟、我、哥,最后是爹妈。爹有胃病,是五八年整天吃红薯落下的。现在,各种淀粉窝窝他都只管吃,我很不愿意吃麦秸和玉米杆、芯  淀粉蒸的窝窝。说是淀粉很好听,其实就是秸秆碾碎发酵后做的窝窝,它们不但没味道,而且干涩扎嘴难以下咽。

就在这样的困苦日子越来越难熬的时候,有一天上午,县里的邮递员骑着自行车停在了我家的大门口,喊了一声;“信--”,爹走出大门,邮递员对爹说:“拿手章。”爹说:“没有章呀。”邮递员把一封信递给我爹:“您刻个手章,明天我再来。”爹把信拿回家中说:“旺恩儿回来信了,喊金五过来念念吧。”那时,我们家没有人识字,哥们回来的家信,都是喊隔邻的郭金五来我家念信。听完后,再帮忙写封回信。大哥的家信总是这样开头:“爹妈大人、叔父婶娘大人您们好,全家都好吧……。”我曾经问妈:“我们怎么有妈还有娘?”妈说:“你大哥前头有俩哥都没成,有你大哥后,就抱到了你三婶的床上,认你三婶做娘了。从那时到现在,你们弟兄五个都喊你三婶叫娘,只有你姐是叫的三婶。”哦,怪不得三婶对我们那么亲,五姐对我更是亲。五姐是娘的二女儿,在我们叔伯排行中是第五,她仅大我半岁,总把我当小弟弟,常常领我玩,偷偷把我带到集、会上买零食吃,好像她总有钱,最常吃的也是我最喜欢吃的就是调茄子,蒸熟的茄子用蒜汁调调吃。

大哥在这封家信中写到:“这次是全国性的大灾难。我和德法都不在家,让爹妈和弟弟们受苦了。今寄回三十元钱供爹妈急用,以后有啥困难告诉儿子。”我听见哥说寄回来钱了非常高兴,可是,我看见妈却坐在床沿上落泪。第二天,那个邮递员送来了汇款单,爹拿到后去县城邮电局取回了大哥寄回家的三十元钱。从此,邮递员每月都给我家送汇款单,我知道那都是大哥寄回来的钱;从此,我听村里的人说我大哥当上军官了;从此,我家总能度过难关;从此,我再也没有被饿的迷糊过。

     (五)

三年自然灾害,打乱了正常的上学秩序。初小从一年级到三年级,没有固定的教室,已经记不清在本村搬了几个地方,这家院里学几天,那家屋里学几天,北地跑南地,东头挪西头,三年级是从梁北街的关帝庙升的四年级。从四年级开始,才有了真正的学校,就是现在的梁北初中学校,那时是梁北寺小学,原本是个寺庙改办成了学校。从此才真正是上学读书了。

六三年初冬,大哥第一次探亲,他带着大嫂一同回到了家。那时交通不便,哥嫂到县城下公共汽车天色已很晚,二人步行五公里到家已是半夜时分。听到大门有响声,爹披了件棉袄把门打开,迎接哥嫂进了家。三哥在床的另一头叫醒我和弟弟,一听说大哥回来了,全家都非常高兴。妈拿了两个很大的苹果递给我和弟弟,这是我们第一次吃苹果,以前连听说过都没有,我让弟弟先吃,弟弟让我先吃,我们都不舍得吃,其实心里都很想吃,互相猜着是啥味道。第二天,我们错把大嫂喊成“姐”,妈纠正说:“以后你们都要叫嫂子。”原来,大嫂提前去了部队,二人在部队结了婚,大哥顺便送嫂子回家探亲。

嫂子在娘家虽然是独生女,但是和我们弟兄几个很要好,和我们一同干活,一块玩纸牌。她帮妈给我们做鞋袜,做不完的拿到她娘家,她娘也帮着做。最初,大嫂做的鞋袜穿着不合脚,我不太乐意穿,妈就嚷我说:“哪里有嫂子给婆家兄弟做穿戴的呀,这么好的嫂子往哪儿找啊!”我看嫂子确实对我们弟兄很好,也就对她好起来。有时我看到锅里饭菜不多了,就尽量少盛些,或者干脆不盛,这些举动没有瞒过嫂子,她告诉了妈,妈还表扬我很懂事呢。

我一直很喜欢上学。因为大哥二哥参军当兵后,家里没有识字的人,三哥又辍学了,爹妈非常看重读书。只记得有一次考试我得了一百分,回家受到全家的表扬。次日,第二门又考了一百分,吃饭时,我看爹脸上带着自豪的微笑,妈说:“先叫书德盛着吃。”好像我是家里的劳动力得到了奖励一样!因此,我总是盼着考试,结果是再也没有考试过,直到几年后没了考试的欲望,竟自然升到了四年级,初小毕业就记不得考多少分了。

六四年四清运动开始后,四清工作队住在我家的南屋,经常开会、说事。大哥回来探家时,看到南屋房的墙上有几道裂缝,就用白纸条在缝隙上贴了几处。一天大哥指着墙问我:“书德,你看墙缝上贴的纸条是干啥的?”我看着有些莫名其妙,只觉得它拉不住裂开的墙缝,随口答道:“挡住往外掉的土。”哥说:“它能挡住吗!你想,墙为什么会掉土呢?掉土以为什么呢?”大哥又给我讲了看纸条上下变化情况、纸条被拉断的速度判断墙壁动态和房屋安全状况。我恍然大悟,怎么没有想到小小纸条所起的检测作用呢?脑子太笨了!接着,大哥又给我出了一道谜语:“一字九横六直,天下问人不知,有人去问孔子,孔子猜了三日。”我想,孔子还猜了三天呢,这个字一定很难猜,也许我就不认识。大哥说:“你上高小了,一定认识,具备九横六竖的字,想想看。”我只要认识,就一定能猜出来。首先想到了“品”字,横笔不够,即刻想到了“唱”字,还少一横,哦!是“晶”字呀。大哥高兴了,表扬我脑子转得快。

      (六)

高小的班主任老师是和天义,他担语文课,教学很负责,对陈新顺我们两个有点偏爱,也许是因为我们俩学习成绩比较好。学校组织过一次算术比赛,一百米的跑道,从起点开始,边走边算,到终点交卷子,那次我获得了第一名。陈新顺的父亲在解放前是私塾先生,他好像有上学的天赋,学习成绩一直都很好。

到六年级高小毕业那一年,我们俩很要好,上早学、晚自习都是同路。有一天,我们走到五岳庙门口,在路上捡到一枚很精美的棋子,沉甸甸的,像是用黑色的石头在两面各雕刻了一个“马”字。那时不会下棋,随便问了一声:“这马是干啥的?”新顺答:“见啥吃啥,踢死老将就赢啦。”我很好奇,边走边问,到学校大门,我们已经商定了制作象棋的方案。几天后,用红蓝两色瓦片打磨制作的一副象棋相当满意。我们俩课余时间有空就玩棋,当然是他赢我输。那天,我把他的老将追到角边,他又跑到“象”的位子上,我问他:“你不是说过老将在城里转么?”新顺答:“共产党把蒋介石打的没处跑了,蒋介石就上台湾了。我的老将就是蒋介石,也可以出城么。”我想:这下难追了。后来,我拿这盘棋取笑他,当然他越来越下不过我啦。有一天下午上课前,我俩在教室后边下棋,没注意啥时间,抬头看见班主任老师和天义站在跟前。我们俩赶快站起来,不知道说什么好。老师说:“打过预备铃了,没见到你俩,近段表现不正常,果然贪玩。再有两个月就要毕业,你们俩必须考县二中,最低考县一中。不努力复习,准备回家呀!”当时心里真惭愧,拾起棋子撒向远处,跑进教室。那时记忆特别好,一篇作文只需一个早自习就能背会。没多长时间,除了语文课本,我还背会了二十一篇作文。老师叫班上的男生都给新顺我们俩背书,还给了一份名单,记住谁都背几篇。

     (七)

三哥得了肚子疼的病,隔三差五的犯,疼起来在地上打滚,爹妈打听了很多偏方备方给三哥治病。三哥的胆子很大,夜晚他敢自己一个人下地、上山,甚至敢进老坟园。我的胆子小,每天早上起五更上山拾炭渣,都紧紧跟在他的身后,还唯恐后边有鬼。明明怕鬼,还好听大人讲鬼故事,主要是总想听听怎么把鬼打死了,或者怎么制住鬼了。有一个故事说:王小上山打柴遇到下大雨,他躲进一个山洞,谁知这个洞里住着很多野鬼,野鬼回到洞中闻到生人味就要把它吃掉,王小知道鬼最怕桃木,他迅速从柴困中抽出一根桃树木棍,大喊一声,冲向野鬼,野鬼四处逃离。有一个钻进洞角一块木板中,这块木板是已经沤糟的棺材板。王小举起砍柴的斧头把木板破开,野鬼无处逃身,变成一滴血滴在木板上,王小抠起血滴在斧头面上研碎用水冲入口中,从此,野鬼们都知道王小能吃它们,都闻声逃离,不敢靠近王小。我希望自己成为王小,我觉得三哥就有王小的胆量。山上铁道沿地种的红薯有人偷扒埋进渣堆烧着吃,生产队派了几个大孩子轮流看守,夜里他们都是几个恋群壮胆巡视,唯有三哥敢自己一个人满地转。一天晚上,老坟园里有一只猫头鹰不停地叫,传说猫头鹰叫能招鬼,几个人胆怯不敢去。三哥说:“你们怕什么,我去看看。”一会儿,几个人听见两只猫头鹰轮流叫,他们听出来是三哥在学猫头鹰叫,就一起走进老坟园。第二天,他们在老坟园里搭了一个草庵避暑遮雨,从此没有人再敢偷扒红薯。

妈知道我的胆子小,晚上干什么都叫三哥给我做伴,三哥总是哄骗叫我自己去。一天晚上,俺俩从地里回来的晚,妈说:“灶火屋拍的有饼子,后头西屋菠棋里有红柿,捡几个夹着吃吧。”我条件反射的看看三哥,因为后头西屋是我最害怕的地方,三哥对我说:“书德,你敢自己去拿红柿,明天我给你一本画儿书看。”画儿书就是小人书,我实在太喜欢看了,可惜那时没有呀。晚上家里只有一个煤油灯照明,也不能端着让妈知道三哥叫我一个人去拿红柿。为了能看上画儿书,我壮起胆子摸黑进后头西屋拿红柿。红柿都是我们白天在树上摘的,也知道放在那里,走进过道心里就扑通,反正豁出去了,也想好了,抓几个红柿就跑出来。紧走几步,刚跨进后头西屋的门,还没走两步,“棒”的一声,心门上挨了一下,我同时“哎呀”一声飞跑到当院,“鬼打我了”的哭喊声惊动了妈,妈跑过来问:“咋了?哪儿有鬼呀?”三哥赶紧说:“他吓里哭啦。”我都已经吓迷了,根本说不清是咋回事,反正是心门上被打了一下。妈说:“刚黑天儿,谁会藏后头西屋打你呀?”全家都不相信。妈埋怨三哥不该叫我一个人去后头西屋,吓出病了咋办?三哥根本不信有谁打我,他到灶火屋把煤油灯端出来,递给妈说:“你照着灯看看再说。”妈接过油灯一看,吃惊的说:“元华!书德这脑门上像是起了个疙瘩,你赶紧去后头西屋看看!”三哥看我脑门上确有痕迹,很是奇怪,便端过油灯向后头西屋走去。我惊恐的看着三哥一个人无所畏惧的样子,非常担心。三哥进屋后就听他说:“别怕了,知道咋回事了。”原来,屋门里边的地上倒着一把三齿粪筢子,那把筢子原本是直立放着的,因我走得太急,一脚踩在筢子齿上,筢子的木把刚好顺势打向我的脑门,全家虚惊一场。

        (八)

在我童年的心目中,大哥当装甲兵是开坦克车的,二哥当空军是开飞机的(实际是空军地勤)。我喜欢村里的人或者过路的人指着家大门口悬挂的“军属光荣”牌赞扬说:“看看这家是双军属!”并一直为有两个高大的哥哥引以自豪。当我听说二哥在部队得了急性黄疸肝炎病的时候,看到爹妈焦急、操心的样子,我难过的偷偷哭鼻子。二哥当兵一走就是五年,部队照顾他回家休假治病疗养。爹妈打听到有个偏方能治疗黄疸肝炎:茵陈、大枣、黄芪、牙猪肝四样,合并打碎用蜂蜜调制成药丸。茵陈的土名叫白蒿,必须在冬末初春采拔,俗语说:正月茵陈二月蒿。农历二月以后生长成蒿子就不能入药了。我满山遍野跑着寻找白蒿,很快就找到了窍门,沟边、路沿、向阳坡比较常见,不久就采拔了很多。爹妈很高兴,委托一个熟悉的老中医制成了药丸。二哥因病食欲不好,妈想尽办法调剂生活。那时钱贵东西贱,梁北街集市上鸡蛋三分钱一个,用鸡蛋和面、掺芝麻焙成芝麻盐干膜,二哥每顿能吃一个。我看二哥床前桌子上有很多药瓶子,我只认得一种叫“蜂王浆”。看二哥吃药没有一点痛苦的样子,我很奇怪,就问:“你好吃药吗?”二哥笑着说:“没有生病时不好吃药,现在当然好吃啦。这是领导交给的任务!”我明白了,二哥是当兵的,他把治病当成任务去完成!数月后,二哥病愈返回部队。

     (九)                            

六四年高小毕业,班主任安排我报考县二中。县城离家十里地,头天晚上妈给我烙了油膜做干粮,第二天早早起床,和同学一起步行赶到县二中。上午考试算术,准时进考场,按照老师提前的交待,从头到尾先看了一遍考卷,考题并不难,答题很顺利,只有一道文字应用题略感犹豫,好像可以列出两道式子题解答,定不准用那道。我正在思索,听到监考老师轻声说:“注意自己答题,不要左顾右盼。”那时的考场纪律一般都很好,学生胆小,常见的问题就是偷偷的左顾右盼,如果那里出现传递纸条的违规行为,就会在校会等各种场合大讲特讲。我不由得抬起头看了一眼,右边邻桌的考生紧张的把脸转过去,我的眼扫见他的卷子没答几道题。我下意识的把卷子往跟前挪了挪,赶快把那道应用题做完,又快速从头到尾验算了一遍,第一个交了考卷。操场树荫下坐着几个老师,体育老师贺爱菊也在那儿坐。她和我二哥是联中的同学,二哥当兵后,她到过我家,在学校一向对我很偏爱,我曾奇怪的问过妈,听妈说二哥上联中时,家里太穷买不起课本,看别人的书学习,贺爱菊经常笔呀本的帮补二哥上学。妈还交代以后就喊“爱菊姐”。她看见我出来这么早,喊着问我:“书德,考题都做完了?”我走过去点点头。她喊了算术老师一块儿逐题核对答案,我刚做完,记得很清楚,没有发现做错的或答错的。爱菊姐高兴的说:“很好,不低于九十五分。下午考语文可要加油啊!”我点着头在心里答:会的。

下午的语文考场设在县一中,在县城的西北角,离二中有三里地。中午赶到一中吃的干粮,茶炉大缸有开水,还算不错。所有考生都在大礼堂午休,有的睡觉,有的看书,有的说考试的事。我没有午休睡觉的习惯,随手捡起一张别人包膜用过的报纸,一看是张“中学生”小报。那时候报纸很少,在小学很难见到,杂志当然压根没有听说过。小报上有一篇作文,题目好像是“老贫农给我们讲过去”,内容是一个老师带着班上的学生到农村走访老贫农,老贫农给学生讲解放前受的苦,学生受到阶级教育。作文写得很好,看了一遍印象很深。这种题材那时很普遍,说来也巧,下午语文考试的作文题竟是“记一次访贫问苦”。解词、造句、拼音、填空等题,没有任何难度,作文题简直是顺手掂来。就这样,一个月后,梁北寺小学大门口张榜公布,我被禹县二中录取。看榜前走在路上的心情是猜测、担心、企盼。回家的路上,直觉的轻飘飘的,想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