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怡雯的故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9 20:23:10

鍾怡雯的故事

1969年, 鍾怡雯出生於馬來西亞南部的霹靂洲。在一個異國小鎮成長,她最主要的中文讀物是報紙,她特別喜歡報紙上連載的金庸武俠小說,也對三毛充滿異國情調的文章著迷。同時,她也在席慕蓉的詩和張愛玲、白先勇、蕭麗紅的小說裡,獲得對文學的認識與喜愛。年紀漸長後,她發現中國古典文學中的詩、詞、曲,都蘊含著文字的 深意與美感,更值得細細品味和欣賞。高中畢業後,鍾怡雯到台灣讀書,先後在台灣師範大學中文系和中文研究所獲得學士、碩士和博士學位,目前在元智大學中文系擔任副教授。

  由於在異鄉成長,無法接受很完整的中文教育,鍾怡雯的中文素養來自大量的閱讀,她在閱讀別人的作品中,了解別人活過的生命,也盡情馳騁自己想像的空 間,同時開始嚐試提筆創作。馬來西亞的蕉風椰雨、熱帶森林、各種各樣奇異的動植物、狩獵和農耕並行的生活方式,以及多采多姿的赤道傳奇都豐富了她的想像城 國;對於原鄉的懷念、追憶,則提供給她源源不盡的散文素材,這些,都成為鍾怡雯早期創作的主題。到了博士班二年級時,她開始大量閱讀日本小說—包括吉本芭 娜娜、山田詠美、川端康成等人的作品,此後,她逐漸改變原本敘事性的散文寫作方向,轉而對生活細節精微觀察,體悟感發,說理言志。她喜歡採用由小見大、局 部特寫的敘述視角,用聲音、氣味去挖掘記憶的沃土,開闢冥想的樂園。

  鍾怡雯一直鍾情於散文這種易寫而難工的文類,她慣用詩化的字句,恰如其份的修辭技巧,以及略帶小說架構的章法,來展現散文的意境韻味,並致力於風格的 塑成,近年來,除了感性抒情的基調,更逐漸添加議論層次。鍾怡雯和許多散文作家取材於自己生活經驗和體悟的寫作方式不同,她她坦承不喜歡讓散文正面洩漏真 實的生命經驗。因此,她的散文大部分都為虛構,她認為:文字書寫原本就是作者的想像和閱讀經驗的總匯,作者可以重組所有的片段經驗,以紀實心中的風景。這 樣的文學觀,塑造出她雕飾精巧的散文風格。

  在台灣年輕一輩的散文作家中,鍾怡雯倍受注目,也被許多學者專家認定:日後必然會有更大的發展。她曾經獲得聯合報文學獎、中國時報文學獎、新加坡金獅獎、梁實秋文學獎著名文學獎等。重要散文集有《河宴》、《垂釣睡眠》、《我和我豢養的宇宙》等。

資料來源:臺灣之音-台灣文學作家系列---現代散文家《鍾怡雯》

 

專訪榮獲教學傑出獎 中語系鍾怡雯教授

  四年前,鍾怡雯第一次獲得傑出教學獎項,現在獎座仍然擺在她辦公室的書櫃上方;四年後的現在,鍾怡雯再次獲得同樣的獎項,對於這次的得獎,她顯得很開心。問起她的心情如何?她表示「心情特別高興,得獎是對我教學上的一種鼓勵,因此有其意義存在。」
   獲得兩次教學傑出獎,想必鍾怡雯教授備有什麼樣的秘密法寶吧。她表示,其實並沒有刻意採用何種特別的教學方法,不過因為自己本身相當喜愛旅行,會將旅行的過程拿來作為教學的一部份;另外,她也會把演講稿之類的稿件,當作是教材。貼近學生的生活,對教授而言,就是最好的教學方式。
 1998那年,鍾怡雯初進入元智大學中語系任教,當時的她還未滿30歲,年齡與系上學生相近,彼此就如同朋友般相處,老師與學生之間幾乎可說是零距離。隨著歲月悠悠流逝,今年已是鍾怡雯執教鞭滿10年 的一年,然而,不變的是她在學生之間的人氣依舊不減。課堂上,她是頗有威嚴的一位老師,步出教室之後,往往可見學生簇擁著她,與她閒話家常;甚至有時只要學生見到她辦公室的燈亮著,也會敲門找她聊天。鍾怡雯曾在一篇名為<只是路過>的文章裡寫到這件趣事,可見得她與學生的互動情形。
  鍾怡雯就戲稱自己辦公室成了「接待室」,要應付不時上門問課業、聊心事、或只是單純談天的熱情且過動的學生。對於這種情況,她確實曾感到有點困擾,但如今她「不感覺累,因為已經習慣了」;儘管自己的閒暇時間不多,她還是很願意撥空陪伴學生。

  鍾怡雯形容自己是個「對生活好奇,對別人生活也好奇的人」,所以學生願意找她聊天,無形中她也分享了對方的生活;因此,與學生交流生活,維持雙方良性互動,就是她快樂的來源之一。

   不喜束縛,嚮往自由自在生活的鍾怡雯,笑稱自己的第一志業是當個「無業遊民」,如此便能夠擁有許多做自己想做之事的時間,例如進行寫作、出國旅遊。教書與研究雖然佔去大部分的時間,但對於有趣的事情懷著高度興趣的她,仍然會「從教書中找樂子」,例如從課堂上、學生身上探尋出有趣之事;因此,就算如今身分非 無業遊民,她依然過的很快樂。

  不做自己不想做之事,喜歡自由是鍾怡雯的生活態度。然而,她所喜愛的並非是無所事事的自由,而是辛苦工作一段時間後,給自己一段假期出國旅遊的那種自由。所以鍾怡雯就調侃自己「天生有勞碌命」,靜不下來也閒不下來的她,很懂得如何在創作者和大學教授這兩個看似牴觸的身分上取得協調,使雙方能在天秤的兩 端維持平衡。

 身為一位大學教授,鍾怡雯對現今的教育有自己一套看法。她認為,教育部應只重視分數高低評比,「程度不是唯一,人格特質才重要」。在她看來,會拿高分的 學生不一定算得上好學生,有顆幫助人的心、願意關懷弱勢族群、救助流浪動物的人格特質,才是教育者應該注重之處。鍾怡雯直指當今教育的盲點所在。她也鼓勵學生不只是讀文學類書籍,連非文學類、雜誌或知識性的書,都要廣泛接觸;大量閱讀書籍,才能夠使筆下的創作增加深度,生命更臻圓熟。

 在教學與創作領域都有亮眼表現的鍾怡雯,曾被外界冠以「新世紀女散文家代表」、「當代散文名家」的頭銜。問起背負著這種頭銜是否有壓力?她坦率的說,「壓力倒是還好,因為是別人給的榮譽,所以就開心地收下」。她提到,自己很清楚本身的定位在哪哩,所以對於外界的批評覺得「無所謂」;不在意遇到每個創作 者都懼怕的創作瓶頸;也不勉強自己每天都要寫作。鍾怡雯的爽朗個性與真性情,就在她的一言一行中展露無遺。

鍾怡雯的名章與名句

中壢之味

  中 壢人愛種菜。只要有地,哪怕是極小的一坪大小,也要種點花不了幾個錢的辣椒、蔥、蒜之類。初時我以為中壢人節儉。中壢客家人多,勤儉持家,能省則省是客家人本色。後來發現閩南人也如此,種菜是土根性濃厚的中壢人共同的嗜好。菜種在院子或住家旁不奇怪,我每次總在意外之處撞見菜園,等紅燈的路口、建地旁、廢 棄的舊房子前、高樓與高樓之間,中壢人種菜種得神乎其神,他們用行動說明了土地是用來長菜,不是長草的。難怪中壢的菜有時便宜得不可置信。

  這些夾雜在市街的菜園也是中壢的隱喻,不鄉不城,或城鄉混合,充滿中壢正努力由鄉下人轉都市人的變化軌跡。夏天處處可見瓜棚開著黃花懸著肥絲瓜,這景象可以註冊為夏日中壢的商標,就像把木棉花視為中壢的市花一樣。秋冬之際,熱鬧的環中東路旁總有大片怒放芒花,風吹芒花動,忽見芒花叢中蹲著幾十棵高麗 菜。剛從台北搬到中壢時,這浪漫兼寫實的突兀景象總令人莞爾。中壢是這麼一個不細緻的地方,且絲毫不掩飾村姑本色,我常以啼笑皆非的心情來看待這城鄉混合地。

  通往我家那條坑坑洞洞的月球道路旁,就有幾處菜地。社區門口的那片十幾坪大小,原是荒地。後來野草不見了,長出整齊翠綠的菜蛙,社區裡的鍾家夫婦日日辛勤勞作,澆水挑肥拔草。有時腆著大肚子的
先生挑兩桶豬肥,從附近的豬舍一路搖搖晃晃到菜園,十分專業而敬業。我一度以為他是農夫,一年後才知道他的正職是建築業。他竟然有辦法跟地主借地種自己的菜,煞有其事的把業餘弄得跟正業一樣。菜色四季不同,A菜、地瓜葉、空心菜易栽易長,是鍾家最愛。夏天的瓜棚最寫意,迎風搖曳的胖絲瓜巍顫顫,不吃光看也很養眼。

  以前的管理員老伯在警衛室前面,那半坪大小的巴掌地種芹菜和辣椒,他送來的芹菜葉飄著不知是豬尿豬糞,還是甚麼(人?)排泄物的味道。拿到手裡,那味道一陣陣攪動著胃囊。從此以後我宣稱不開伙,免得尷尬。鍾家的菜則多多益善。夏日冰箱裡總放著他們的絲瓜,為這好吃的瓜,我練就了厚臉皮,吃完自己開口 要,要了一條又一條。今早收到一罐太太的自製辣椒醬,紅艷如霞,香辣沖進腦門,忍不住當著他們的面就舀了幾匙入口,那味道,俗而有力,典型的中壢之味。


梳不盡

很多人以為照顧長髮費時費力,其實不然。越不在乎,它就長得越好。我沒有胡亂編派,讀過一篇叫〈種樹郭橐駝傳〉的古文嗎?為什麼郭橐駝能把樹種好?訣竅就在「順木之天」。別人種樹都愛護太甚,時時撫它搖它,雖日愛之,其實害之。只有郭橐駝給足生長的基本條件,就放任它成長。樹反而繁茂壯碩,結實纍纍。養髮 如養樹,真的要照顧,我寧願多吃一些何首烏,養於內勝過養於外。

中醫深信髮乃血之餘,又說腎之華在髮,只有血足腎固才會有美髮。何首烏一大包兩百元,功能養血烏髮。《本草綱目》記載,當初命此藥名的人姓何,見這種植物入夜即葉合,認為是靈草,因此服食根莖,於是頭髮愈黑,而身輕體壯,於是名之為首烏。當然像我這樣喜歡追根究柢的人就會問,含羞草到了晚上也把葉子合起, 他為什麼不吃含羞草?又怎麼知道要吃何首烏的根莖,而捨棄被視為有靈氣的葉片?

這些小疑問很快就被另外一個問題轉移了目標。那天我正埋首沈從文的《中國古代服飾研號究》,突然靈光一閃,奇怪呀,為什麼古人不分男女都蓄髮?即使在清朝,男人剃了半頭,腦後也還得拖著一條長辮。沒有自來水也沒電流供應的古代,剪短髮,或乾脆剃個光頭多省事,免吹免洗,也省去打水擦頭髮的繁縟。何況那頭 長髮,還得上髮膏。《詩經》不是說,豈無膏沐,與子同澤?周公忙得連吃飯沐浴的時間都沒有,洗個頭也要被打斷三次,每次都得握著濕淋淋的頭髮出來會客,按照老人家的說法,這樣可是會「頭風」的。

留髮的意義何在?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的遺訓嗎?這是我的自答,其實是另一個疑問。總有修剪的時候吧?什麼時候剪?剪幾吋?統統不知道。

書到用時方恨少,印象中所讀所考都是一些知易行難的形而上大道理,譬如修身養性,或者一些被稱為「大事」的祭祀打仗。世俗物質與小老百姓的生活細節,特別是女人的種種,相較之下,實在太少。偶從詩歌裡讀到梳妝打扮的描寫,雖是小小的碎片,也像撿到寶。

大年初二晚上,快十一點了,我還找不到「古人為什麼留長髮」的答案。決定去吵老師。老師的聲音有點沉,顯然已被睡意浸泡著。我立刻先發制人,老師,你還沒睡吧?嘿嘿,這不是廢話,睡著也被吵起來了。老師以為我突然記起要給他拜年,沒想到卻丟去一個他也從來沒想過的問題。他沉吟許久,電話那邊不斷傳來鞭炮 聲。最後他竟然說,妳找到答案再告訴我,我要睡覺了。這招高明,拆招於無形,且理所當然把問題再丟回給我,六十幾歲的老先生說要睡覺,學生哪敢說不?


雪,開始下了

那是快樂的冒險,一種不安於平凡的掙扎,也許因為沒有一圓下井的夢,井底那張尋寶圖總在我的想像裡描了又描,小小的缺憾隨著年紀而長大,像個填不滿的無底爛,我永遠想尋寶,不斷想遠遊。然而,旅行的快樂似乎並不止於此……飛 機驟然搖晃的時候,我像被貓鬍子拂個正著的老鼠,嚇得一溜煙躲入避難的想像空間。然而,那晃動的力道愈來愈不友善,愈來愈魯莽,很快的,我就從想像跌回現實。睜眼一看,紐約旅遊指南已經摔到機艙地板,玻璃杯正害怕地顫抖,紅酒潑出杯外,我的白上衣霎時綻開幾朵失色的梅花。艙內似乎有一雙隱形的手在搗亂,整 架飛機則掌握在一雙變幻莫測的命運之手裡。

積累多次的飛行經驗告訴我,這實在沒甚麼好擔心。只不過在長達十四個小時的行程,這樣有驚無險的恐嚇次數太頻繁,尤其這麼激烈而惡意的搖晃,已經徹底攻破我的心防,登機前的心理建設全成泡影。我迷戀旅行,但害怕飛行。旅行的魅力無法可擋,飛行卻令人心寒。當飛機騰空海拔三萬呎以上,整顆心臟就隨著飛機一起 拉高,飛行中的心房位置,總要比在地上行走高出兩吋左右。是以當我看見《情定巴黎》的梅格萊恩對飛行近乎病態的駭怕,不由得發出會心的微笑。坐一次飛機,她要經過無數次喪膽的演練,那誇張且無助的表情,引來整個電影院的笑聲。正常人一定無法理解這種可笑的恐懼。不就是坐飛機?多少人每天在空中飛來飛去?又 不是開飛機,還是煞有其事的練習。

因此,周遭的冷靜表情讓我為自己的膽小汗顏。這時候要阻絕過於發達的想像,它分娩無端的恐懼和膽怯。那一次住在曼谷的旅館,因為鼻塞,我關了冷氣打開窗戶。一抬頭,一張貼在牆上的符咒發動了放肆的想像,整晚我籠罩在自己編撰的幢幢鬼影裡,眉宇結霜,全身的毛孔都張大嘴角在喊怕。

像我這樣神經質的人其實沒有旅行的本錢。直到登機的前一刻,我還在苦苦思索家裡的大門有沒有上鎖?瓦斯關了嗎?進入機場之前,旅行的種種準備都是煩瑣而無趣的,煩瑣到令人幾乎想放棄。尤其是收拾行李,一件一件收,一樣一樣排列,不斷提醒自己,注意!要去蕪存菁,不要浪費小小的縫隙,要運用慧心和判斷力。

收東西這小事是智慧和經驗的累積。但是小小的旅行箱,總是無法預估目的地會缺了甚麼生活必需品。上回到了波士頓的旅館,我才發現美國的旅店通常不提供拖鞋,偏偏我的腳板不習慣愛撫地毯,於是之前自以為是既簡單且完美的收拾,遂變得簡陋又殘缺起來。每一回在這些瑣事裡團團轉時,我總有無窮的狂想,譬如一種 專為旅人準備的百寶箱,或是有求必應的阿拉丁神燈;不然乾脆裝置一扇時空之門,大門一開就抵達目的地,永遠擺脫飛行的恐嚇和疲累。

我抱緊氈子,被亂流整得好累的身體有些癱軟無力。環顧艙內和旅客安穩的睡相,我也忍不住把椅背放低,側臉往窗外清晰寧靜的星空望去,好讓腦海裡惶恐的雜質逐漸沉澱下來
……

每一次的出發都要狠狠折磨我稀薄的耐性,請假、辦簽證、訂飛機票、臨出門前交代鄰居代收信件,這些脫離常軌的代價逼人認清,試圖從五花大綁的現實逃逸,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社會為每一個人準備好一個坑,像插蘿蔔一樣卡得緊緊的。請一個星期的年假?好說。年假是應該休完的。然而,兩個月後,一個美麗的聲音在 遠方輕輕地呼喚,許多想像和高漲的期待從旅遊情報裡孵化,我的心又開始不安於室。好吧!再請五天假。假單躺在老闆桌上很久才回來,蓋得淺淺歪歪的章;假單上似乎有一處微微凹陷的不悅,那是老闆剛剛從鼻孔呼出的「哼」字,狠狠地戳在紙上。

然而我終究出發了。紐約在七個小時後的東岸等我。

亂流依然在漆黑的窗外撼動著機身,但已然失去力拔山兮的顛覆氣勢。空姐輕快地在旅客中穿梭,若無其事的神情稍稍安撫我快繃斷的神經。

此刻家裡的電話或許正在咆哮。相關或不相關的人,重要與不重要的事,全都消解在空洞的鈴聲裡。輕輕吁了一口氣,終於解開這些把我五花大綁的繩索。旅行的時候身上愈輕愈好,最好忘記所有的牽絆,否則就走不遠;即使走遠了,心裡那塊鉛也會壓得人興味索然。逃離熟悉的現實總有一種惡作劇的快感,好像小時候偷偷離 家出走。

從小我就喜歡蹺家。既沒被罵也沒被打,更沒被欺負,家人至今也沒弄清楚,為何我總突然消失。有時我委身樹林,假設這是毒蛇猛獸出沒的熱帶雨林;有時爬上老芒果樹,搖身一變,成為一隻人模人樣的猴患子,看著家人從樹下一路喊著我的小名經過,我總是很阿Q地 想,那不是叫我,直到吃晚飯為止,我暫時成為脫逃的猴子。至今遺憾的是,始終沒有探究過那口廢井的虛實。那真是一個好所在,它的吸引力和深度成正比,一圈圈半枯的蕨類在伸手可及之處,井邊都是營養不良的青苔,裂縫有些小蠍子和馬陸在爬行。太陽正當午,已經乾涸的井底曬出斑斑裂痕,好像一張模糊的尋寶圖。當 時我小腦袋中的想像區域已經逐吋開發,認定井底一定有隧道通往一個神祕的所在,這個想法讓我對假設的地圖
,努力調整焦距,試圖看清寶藏的經緯。

那是快樂的冒險,一種不安於平凡的掙扎,也許因為沒有一圓下井的夢,井底那張尋寶圖總在我的想像裡描了又描,小小的缺憾隨著年紀而長大,像個填不滿的無底洞,我永遠想尋寶,不斷想遠遊。然而,旅行的快樂似乎並不止於此。

異地的吸引力常常和抽離的慾望成正比,有時只要設想別人找不到我,就有一種遁逃或隱世的快樂。譬如在深夜的社區裡,裹著冬夜的寒流,從街燈到街燈,牽著自己長長的影子閒逛,最後坐到寒流匯集的公園裡,呵一口白霧。兩隻覓食的野貓,正在遠處的垃圾堆裡搜尋消夜;公園昏黃的燈光打在濛濛的霧氣中,看來好像是哪 個異國電影的場景。這樣突如其來的神遊,恆常結束於疲倦的身體開始思念溫暖的床。

我有難以啟齒的戀床癖,此刻飛機在三萬呎的海拔之上飛行了十個小時,許多旅客都睡了又醒,醒了再睡,他們的睡眠不挑地點,只有我挑剔的眼皮偷窺著別人安穩的夢境。

飛機不再晃動的時候,我翻開紐約地圖。用想像的步伐,我優閒地走過曼哈頓上城。那裡到處都是典雅的藝術博物館,足夠一個初履的旅人膜拜讚嘆;曼哈頓下城那種流行感十足的叛逆文化,則彷彿用來顛覆上城的優雅。這一次我無論如何得去百老匯聽幾場歌劇,免得被那個刻薄的友揶揄為只撿到紐約的文化垃圾。還有下城東 西村音樂酒吧的爵士樂隊,「那裡有生來就帶著頹廢靈魂的藍調歌手和演奏者,聽過之後,會像吸大麻一樣上癮,少了他們,就覺得日子乏味。」爵士迷朋友這麼誇張的形容。其實最吸引我的,是被視為禁區的布魯克林區,那黑色的煉獄有一種危險的神祕誘惑,老是勾引我不安分的靈魂。

翻得快變形的地圖神似被亂流恐嚇的表情。其實早在出發之前,我已經循著地圖上那鉅細靡遺的路線逛了一個月,在想像中踩過地圖上的每一條街,儼然有些老紐約的模樣了。

記得第一次來紐約是跟著旅行團,一夥人在耶誕前夕的洛克斐勒中心和第五大道走迷宮。領隊把一車二十人趕鴨子般趕下車後,立刻消失。這一趟下來,我們早已摸清他的習慣,這胖領隊一逮到機會就睡。當旅行成為工作,它就變成心靈上永續的飄泊,回家變成靈魂深處的渴望。不像我,被現實壓得扁扁的靈魂老想飄蕩,一旦 獲得釋放,走到哪兒都睜著一雙過分興奮的眼睛四處張望。

那次匆匆的紐約印象,見識到的不是飄雪的浪漫耶誕,而是台灣人的超級刷卡運動。我尾隨同團的三位太太,見證了台灣錢是如何淹腳目。獵人搜尋獵物需要耗費大量的時間,開槍之前總也要瞄準再三;她們則是太過幸運的都市獵人,滿街都是飛禽,到處都是走獸,簡直手到擒來。最後,我跟著三棵掛滿禮物的耶誕樹走出豪華 的第五大道。遠遠地就聽到胖領隊用睡飽了而愈發威武有力的厚嗓子喊快快快。我低頭瞄了瞄手錶,果真遲到不少。
購物時根本著了商品的魔,五官當中只開啟了眼睛,哪還聽得見時間無聲地行走?開車的西班牙籍司機荷西,看到三棵滿載而歸的耶誕樹蹣跚走來,張開大嘴,只吐出一條長長的舌頭,甚麼都沒說。

至今仍然無法忘記荷西訝異的舌頭,如同不能忘記那三棵招搖滿足的耶誕樹。

那是在旅程中只逗留了一個白天,屬於摩天樓和物慾的紐約印象。似乎為了竄改那次可笑的記憶,我又想重遊深冬的紐約。或許是隨著深秋漸次白頭的芒花,令我想起大雪,在古典詩詞裡紛飛的大雪,總是誘發許多唯美的想像。我不自覺地把毛氈裹緊,漸亮的窗外是華氏負四十度的冷雲。那是一種極端而不可思議的冷。

對朋友而言,我單槍匹馬的遠行同樣不可思議。

直到我踏出家門,朋友仍然不相信,一個在家裡附近的小路都會迷失,不分東西不辨南北的路癡,這一次竟然要自助旅行。只有中山高速公路上沿路翻白的芒花,像前年水牛城的初雪,一路歡天喜地送我到機場。

從來沒有想到,那一次會在水牛城與第一場大雪相遇。分明還是深秋,葉子紅得噴火,妄想燒暖已經降溫的空氣;不然就是飽滿成熟的金黃,掛一樹閃閃的黃金,已經轉褐的仍然風韻猶存,舞起秋風依舊妖治,綠葉反而成為配角。一路上我睡得很少,因為捨不得闔眼,深秋是一個令人魅惑的美少婦。

我抱著手臂走在秋風裡。亞熱帶的體質一時無法接受這麼銳利的風刀,但是深秋的色相極美,氣象報導第一場雪極可能在明天。唯恐秋日將盡,便咬緊牙根逆風而行。秋天似乎擔心這一季的顏料用不盡,儲到下一季就嫌過時了,因此每一棵樹都抹了過剩的顏彩,有些像穿著sari的印度小姐,一身艷黃還嫌太單調,非得再搭上兩種刺眼的顏色,才算美得放肆,美到極致。這樣的色彩美學帶點侵略性,好像一個長得太漂亮的女人,還過度打扮,那美就變得咄咄逼人,看久了,眼睛竟有些疲倦。

然而,半夜的一場大雪,很快的就把它過度的濃烈變成冷艷。

雪,下在我的睡夢中。第二天推開旅店的窗,遠近雪白一片。昨夜華彩正茂的美少婦,一夜白頭。雪花不動聲色的趕走了秋天。我還是滿腦子昨日的艷彩,如今這雙來自亞熱帶的瞳孔,卻盛滿潔淨無染的雪花。

「為甚麼不?」來自孟加拉的精品店老闆用很戲劇性的語氣說:「這世界有甚麼事是不可能的?」當年他和我一樣,也是水牛城的觀光客,誰想到竟變成專做觀光客生意的老闆?發慣捲舌音的舌頭依然習慣捲著舌頭說美語,他用暗褐色的皮膚來紀念故鄉的陽光。「這這裡,實在太冷!」他搓著雙手,望著愈來愈密的大雪。亞洲 式的深邃眸子,截然不同於美洲式的,那裡面除了映出耀眼的白雪,還布滿生命的弔詭。我踩著雪深半尺的人行道,腦海裡好像洶湧著莫名的情緒,又似乎一片空白。

那次簡短的對談,竟像是無意中牽成這趟旅程。健忘和迷糊為我締造一連串不甚光彩的旅行紀錄,每次離開旅店,總要同行的朋友耳提面命,卻總是無法避免遺物之恨。譬如那只戴了近十年的手表,我留給了新加坡的獅城酒店三○三房。太陽眼鏡、鋼筆和筆記本也在數次旅行之後不知流落何方,健忘讓我的旅行總是帶著懊惱。然而,大概是為了證明這世界沒甚麼是不可能的道理,我一意挑戰自己的不良習性,此行決定單飛。

飛機準備降落時,氣象播報紐約華氏三十五度,下雪。扣上安全帶,輕輕閉上眼睛,突然覺得手上這本紐約地圖,便是小時候井底的那張尋寶圖,我是按圖索驥的旅人,每一次出發,都在落實一片想像的夢土。

雪,開始下了;而我的旅程,正要開始。

1998-12-09/聯合報/37版/聯合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