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因斯坦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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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因斯坦的梦》
  
   阿兰 莱特曼(A.Lightman,1948- )出生在美国的田纳西州,先在加州理工学院和普林斯顿读书,后在哈佛和麻省理工学院教书。他是位科学家出身的小说家。
   莱特曼本来就具文学才性,所从事的工作又是很形而上的理论物理。那个领域中的爱因斯坦,我们都知道,是喜欢把物理和哲学、艺术相提并论的。所以,舞文弄墨在他势有必至。莱特曼最初为一些杂志撰写科普文章。《宇宙起源》、《时间旅行》、《劈开原子》等等即是。需要指出的是,他的这些作品比一般的科普科幻作品有着更浓厚的人文色彩。
   到了《爱因斯坦的梦》(Einstein’s Dreams),科学原理越发缩小为一种寓言的材料。在这篇小说中,莱特曼信手拈来一些物理学上的说法,搭起三十个时间世界。平日惯见不见的真实摆到这些不寻常的布景前,变得异样的清晰夺目,冻结在读者心中的各种尘世悲欢,也像遇到了春风,开始如诗如画地流淌。有些评论家舍弃不下莱特曼的科学家身份,称此书“探讨了相对论的潜意识温床”,而且还认真核对了有关的物理学假说。这种解梦,就像身世派或索隐派的读《红楼》,不仅拘泥而且穿凿。用莱特曼自己的话说,科学只提供了起跳点,他跃入的,仍是人海。
   莱特曼生活在一个已磨合好的资本主义商业社会。我们是不好指望他笔下出现风云血火牛鬼蛇神的。学院的环境又为他提供了从口粮到功名几乎一切人生的必需和奢侈品,文学创作对他不过锦上添花。这倒使他在“玩票”或“兼业”时能享受到某种自由:他可以一仍本心,行所欲行,止所宜止,而不必汲汲戚戚地同职业作家们扭作一团。《爱因斯坦的梦》想象的高远,描绘的精微,在很大程度上得力于这种从容不迫的步调、悠闲自如的态度。此书行文简淡而蕴含感情,仿佛明月松间,清泉石上,那种自然而然的境界为一般争奇斗艳的文士所难达到。
   《爱因斯坦的梦》为莱特曼头一部虚构性小说,一九九二年一问世便赢得评论界交口称赞,还荣登《纽约时报书评》畅销书榜。一九九四年他又出版了一部虚构性小说《好样的贝尼脱》,反响似乎不及《爱因斯坦的梦》。莱特曼年届知命,来日方长,以他的眼界、情怀和笔力,再写出一两部上乘的小说,是有可能的。
   读其书而慕其人。可惜我们只知道莱特曼如今在大学里除了物理还教写作,并负责着一个人文项目;他谈吐诙谐而不动声色,大概属于美国人说的“英国式幽默”;爱抽烟。有回靠在椅上,用一只老辈子留下的烟斗吞云吐雾,有形无状,似是而非,使他恍惚不辨今世何世,此身谁身,于是发心弄起了文学。
  
  
  
  引 子
  
   远方某座带拱廊的钟楼刚刚响过了六次。有位青年蜷伏在桌前。他一早就来到办公室,此前又曾经历了一次大的震荡。他头发乱蓬蓬,裤子也太肥,手里攥着二十张皱巴巴的稿纸,那是他关于时间的新理论,准备今天寄给德国物理学杂志的。
   城市的轻声碎语飘然而来。奶瓶磕碰了石头,马克特街的商店拉下遮阳篷,菜车缓缓行过街道,附近公寓里男女低声说话。
   屋里渗进些微曙色,办公桌显得朦胧柔和,像挺大的一只动物睡着。除了青年的桌子摊满翻开的书籍,其它十二张橡木桌子上都井井有条地摆放着前一天的文件。职员们两小时之后来上班时,就知道先做什么。不过此时此刻,桌上的文件、墙角的钟以及门边秘书的凳子都还隐没在冥暗之中。此时此刻,只能看见青年蜷伏的身影和模糊的书桌。
   据墙上那只看不见的钟,这会儿是六点十分。时间一分分流过,又不断有物赋形。这边现出一个铜纸篓。那边墙上冒出一个挂历。这儿一张全家像、一盒曲别针、一瓶墨水、一支钢笔。那儿一台打字机、椅上一件叠好的夹克。又过了一阵,满屋的书架浮出四壁的夜色。架上放着专利册子。有一项专利介绍某种新型钻机齿轮,其曲齿的设计可以减少摩擦。另一项讲的是种变压器,在供电变化的情况下能保持电压恒定。还有一种打字机,它的低速联动杆能够消除噪音。这间屋子充满了实用的思想。
   外面阿尔卑斯山的峰峦开始在旭日中熠熠生辉。现在是六月下旬。阿勒河边一个船夫装好小艇,离了岸,顺阿勒街直下盖勃巷,去送夏季的苹果和浆果。一个面包师傅来到马克巷的店里,生着炉子,开始往面里加酵母。两个恋人相拥在努代克桥上,凝视桥下河水,充满渴望。一个男子站在雪夫劳勃街的阳台上,打量着粉红的天空。一个失眠的女人在克拉姆胡同溜溜达达,朝黝黑的拱廊里伸头探脑,读半明半暗中的招贴。
   在斯帕雪街这狭长的办公室、这充满实用思想的地方,年轻的专利员依然蜷伏在桌前的椅子里。四月中旬以来的几个月里,他做了不少关于时间的梦。这些梦左右了他的研究,消耗了他的心力,使他恍然不知醒着睡着。好在梦已做完。他在许多个夜晚想象了时间的许多种可能的性质,其中一种看来是不可抵挡。不是别的性质不可能,别的性质也许存在于别的世界里。
   年轻人在椅中移动了一下,等着打字员的到来,他轻轻哼起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
  
   1905年4月14日
  
   设想时间是一个圆圈,弯转过来首尾相接。世界重复着自己,无休无止,不差毫厘。
   人们大都不知道,活过的日子还会从头再来。商人不知道同一买卖要一做再做。政治家不知道在时间的轮回中,他们还要在同一讲台上叫嚷无数遍。父母将儿女的第一声笑珍藏在心,好像再不会听到。头回做爱的恋人怯生生除却衣裳,对软腿酥胸叹为观止。他们哪里晓得那眉目之意、肌肤之亲都将一而再,再而三,一成不变?
   马克街上也是如此。那儿的店老板哪里知道,他们出手的每件手编毛衣、每条绣花手绢、每块巧克力糖、每只精巧的手表的罗盘,都还会回到他们手上?日落黄昏,老板们有的回家享天伦,有的下酒馆,冲着外边拱廊巷呼朋唤友。他们把每寸时光像代销的绿宝石那样抓紧把玩。他们哪里知道,天底下没有过客,一切都将重来。水晶吊灯檐上爬行的蚂蚁当然不会知道,它正返回它起步的地方。
   盖勃胡同的医院里,一个妇人在向丈夫道别。他躺在床上,茫然地望着她。过去两个月里,他的喉癌扩散到了肝胰和大脑。两个年幼的孩子坐在屋角的椅子上,不敢看那老人般塌陷的面颊、皱缩的皮肤。妻子来到床前,轻轻吻过丈夫的额头,低声说了再见,带着孩子匆匆离去。她肯定这是最后一吻。她哪里知道一切将周而复始,她还要出生,还要读大学预科,还要在苏黎世的画廊举办画展,还要在弗里堡的小图书馆遇见他,还要同他在暖洋洋的七月去图恩湖荡舟,还要生孩子,丈夫还要在药房干上八年,然后一夕归来时喉咙长了瘤子,还要呕吐还是衰竭,还要在这个钟点,这家医院、这张病床淹然化去。她怎么会知道呢?
   在时间为圆的世界里,每次握手、每次亲吻、每回生产、每个字眼都将毫不走样的重复。朋友闹翻、龃龉生于琴瑟、亲情毁在了金钱、上司嫉妒给小鞋穿、许了的愿不算,这一切都将重演。
   正如一切都将重复下去,一切都已发生万遍。每个城市里都有个别人,在睡梦里隐约觉出所有事都曾发生在从前。这些人趑蹶蹭蹬,而且意识到自己前世即已想错做错、多灾多难。倒霉人与床单鏖战于死一样的夜晚。他又怎么能够安生,既已明白前世覆辙来世还要重蹈,每个举动都无法改变?这些两头落难的人说明了时间是个圆。每个城市后半夜的空街阳台,都被他们的唉声叹气填满。
  
   1905年4月16日
  
   在这个世界里,时间仿佛偶因一堆石、一阵风而改道的水流。宇宙的一些故障时不时地使时间的大河岔出小溪倒转。赶上这时候,河汊里的鸟儿、土地和人们便蓦然发现自己回到了过去。
   被运回到过去的人很容易辨认。他们深衣蹑行,尽量不出一点儿声,不碰一根草。他们害怕过去弄出的动静会对将来发生不利的影响。
   例如此时此刻,就有这么一位蹲在克拉姆街十九号拱廊的阴影里。她呆在那个地方,对于来自将来的旅人不是个合适的去处。行人走去走来,东张西望。她蜷在角落里,倏而又溜过街道,缩进二十二号的一个黑处。她生怕脚下扬起尘土,因为一九零五年四月十六日这天下午有位彼得•克劳森正往斯皮塔尔街的药铺走着。这位克劳森讲究穿着,一尘不染。若是衣上着了土,便会停下来不厌其烦地掸干净,全不管约好的事情。如果时间实在不够了,那他也许就不给嚷了几个礼拜腿疼的老婆买药膏。老婆一赌气也许就取消日内瓦湖之游。如果一九零五年六月二十三日不去日内瓦湖,她自然也就不可能在湖东的堤上遇上遛弯的某位凯瑟林•戴碧奈,也就无从把戴碧奈小姐介绍给儿子理查。那样也就没有一九零八年十二月十七日理查和凯瑟林的结合,也就没有一九一二年七月八日弗利德里的问世,也就没有弗利德里•克劳森一九三八年八月二十二日做汉斯•克劳森的爹爹那回事。没了汉斯•克劳森,一九七九年的欧洲联盟便无从说起了。
   这位将来的女人,被时间一家伙地从彼时抛到此时,在克拉姆大街二十二号的暗处藏头匿尾。她知道克劳森的以及别的千百个故事,这些故事将由婴儿的降生、街上的人流、此时的鸟鸣、彼处的椅子或许还有一阵风来展开。她蜷缩在阴影中,人家看她,她不看人家。她蜷缩着,等着光阴之流把她载回到她自己的时间。
   当来自未来的旅人必须开口时,他哀哀嘤嘤而不讲话。他忧心忡忡,因为任何微小的变化都可能损害他的将来。他被迫目睹,却不得参与和改变事件。他羡慕那些生活在自己时间里的人:不知将来,不计后果,想干什么就干.他无所作为,像一洼惰性气体,一个幽灵,一张无声无气的纸。他没有人格,他是时间的流放犯。
   每个城镇、每个村庄都可以见到这样的倒霉鬼,躲在墙根下、地窖中、桥洞内、野地里。没人向他们打听将发生的事情,将来的婚姻、将来的生育,将来的金融、将来有什么发明、将来如何赚钱。他们只是遭人冷落,被人可怜。
  
   1905年4月19日
   这是十一月的一个寒冷早上,刚下过第一场雪。一个穿皮大衣的男人站在克拉姆街四楼自家的阳台上,下面是采令格尔喷泉和白皑皑的街道。往东,可见圣文森大教堂塔顶尖尖。往西,可见初特落盖楼顶弯弯。可他既不东张也不西望,而是盯着那落在雪地上的小红帽在想:该不该去弗里堡那女人的家?他的手把金属栏杆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去还是不去?该还是不该?
   他决定从此再不见她。她爱指使又好议论,不会让自己有好日子过的。没准儿她对自己压根儿也没兴趣。所以他拿定主意再不见她。他还是同男人们往来。他在药房埋头工作,难得一顾那位经理的女助理。晚上和朋友去科雪街喝啤酒,学着做奶酪火锅。又过了三年,他在拿哈特街的服装店遇见一个女子,人很好。做爱的事来得极慢,总有数月光景。一年之后,她来伯尔尼两人住在了一块。他们过着平静的日子,一起沿阿勒河边散步,相偕到老,心满意足。
   在第二个世界里,这个穿皮大衣的男子打定主意还是去见弗里堡的女人。他对她不太了解,她也许是爱指使,而且乍神乍鬼的,可怎奈她笑得太好,用词又妙。对,他还是要见她。他来到弗里堡她的家中。与她并坐椅上,心头怦怦;望着那皓臂,神志昏昏。轰轰烈烈,颠鸾倒凤。她劝他搬到弗里堡来,他便辞了伯尔尼的工作到弗里堡邮局上班。他爱她爱得如火如荼。每天中午回家,吃饭,做爱,吵架,她嫌钱少,他直告饶,她拿壶砸了他又再度云雨,雨过天晴他回到邮局。她扬言离开他,却又没有离开;他为她而活,倒也以苦为乐。
   在第三个世界里他打定主意还是见她。他对她不太了解,她也许是爱指使,而且乍神乍鬼的,可怎奈她笑得太好,用词又妙。对,他还是要见她。他来到弗里堡,在家门口碰见她,两人坐在厨房的桌边喝茶,聊她在图书馆的工作,聊他在药房的差事。一小时后她说要出去帮朋友忙,和他握手再见。他坐三十公里火车回到伯尔尼,一路茫然若失。他回到克拉姆街四楼的公寓,站在阳台上望着落在雪地上的小红帽。
   这三段故事都发生了,发生在同时。在这个世界里,时间和空间一样,也是三维。就如同一个物体可以沿垂直的三个方向即纵、横、高运动,一个物体也可以投身于彼此垂直的三种未来。每个未来都沿不同的时间方向运动。每种未来都真实。在每个选择的当口,比如去不去弗里堡见那妇人,买不买件新外套,世界都一分为三,人是同样的人,命运却不一样。到后来,便有无数个世界。
   既然所有的可能都要发生,一些人便懒得挑挑拣拣。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人怎么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呢?另一些人却以为应该认真选择,认真承担,没有承担,天下大乱。这些人在截然不同的世界里怡然自得,因为他们明白这些世界各有各的道理。
  
   1905年4月24日
  
   在这个世界里有两种时间,机械的时间和身体的时间。第一种时间就像铁钟摆一样刚硬厚重,来了去,去了来。第二种时间摇摆灵动,仿佛海湾里的青鱼。第一种既定不移。第二种要走着看。
   许多人认为第一种时间并不存在。他们经过克拉姆街的巨钟时瞧也不瞧它,到邮政街寄东西或在玫瑰苑逍遥时听也不听它。他们腕上倒也有表,但只是作为一种装饰,或是对别人馈赠计时器的一番客气。他们的家里可没有钟表。他们聆听心跳,听从情绪和欲念的安排。饿了便吃,醒来便到帽店药房上班,大白天随时做爱。他们只觉得机械时间可笑。他们知道时间走走停停:带着受伤的孩子奔往医院时,遭逢邻人委屈的目光时,他们晓得时间是在勉力负重,举步维艰;而对酒饮誉偷情时,则明白光阴兔起鸪落,也就是那么一晃。
   其他人则认为他们的身体并不存在。他们按机械时间生活,早晨七点起床,十二点中饭,六点晚饭。他们按照钟表准时赴约,夜里八点到十点之间做爱。一周工作四十小时,星期天读周报,星期二晚上下棋。饥肠辘辘时看表到没到开饭时间。觉得音乐会实在没意思便看舞台上方的钟,还要多久才能散场。他们认为自己的身体没什么稀奇,不外乎成分、纤维和神经冲动等等凑在一起。思想只是大脑中的电振荡,发情不过化学物质流到某处神经末梢,悲伤正是一点儿酸性物质刺激了小脑。总之,身体是部机器,和电子或钟表一样,须遵守电学和力学的规律。如此说来,身体只能用物理语言来表达。倘若身体说了话,那也是众多杠杆诸多力在发言。身体是个受指使、而不是被听从的东西。
   沿阿勒河散步、呼吸夜色的人看到两个世界的合一。一个船夫数着船在水流中漂移的时间,以测船在黑暗中的位置。“一呀三米。二呀六米。三呀九米。”那干脆利落的声音划过黑夜。努代克桥上的路灯下站着一年不见的兄弟俩,在饮酒谈笑。圣文森大教堂的钟悠扬了十下,紧接着雪夫劳勃沿街的公寓都熄了灯,全然机械反应,仿佛欧氏几何推导。躺在河岸上的一对情侣被远处教堂钟声从没时没响的梦乡唤起,懒洋洋地发现已是晚上。
   两种时间,并则烦恼丛生,分则快乐安闲。可不是么,律师、护士、面包师傅们居然只可在一种时间安身,不能在两种时间立命。两种时间都真,但两种真实不同。
  
   1905年4月26日
  
   这个世界,一看就不大对头。河谷和平原上看不到房屋,所有的人都住在山上。
   从前某个时候科学家发现,距地心越远时间流得越慢。影响虽说微乎其微,但也能被极灵敏的仪器测到。这现象初被认识之际,少数人为葆青春而上了山。到如今所有的房子都建在多姆山、马特峰、罗莎峰以及其他高处。别处的宅子全都卖不动。
   许多人不仅仅满足于上山。为取得最大效果,他们把家建在高高的柱上。全世界各个山头都林立着这样的房子,远远望去,就像一群胖身子细长腿的鸟儿。打算活最久的人家坐落在最高的柱子上。有些腿儿纤纤的房子竟耸了半英里高。高度成了地位。一个人从厨房窗子里望见上面那位邻居,他相信此人关节僵得没他快,脱发起皱比他晚,花心也不会早早打消。下边的房子就不值一顾了,里面的人想必是没落衰敝鼠目寸光。一些人炫耀自己一辈子高高在上,自打生在最高峰最高屋就没下来过。他们在镜里赏析青春,到阳台上裸行。
   有时事急只好出门走趟下坡路,他们争分夺秒,从高梯子飞也似地下降,奔到另一梯子或跑向山谷,处理完事情,火急火燎地返回家或其他高处。他们知道每下降一步,时间便加快一分,暮年便早到一刻。人们在地面上从不说坐坐。他们跑,夹着包,拎着货。
   每个城市都有那么一小部分人,再不管是否比邻居早衰个一分半秒。这些亡命徒到下面的世界一呆就是几天,在山谷里的树下歪着,在温暖的低纬度湖中泡着,在平地上滚着。他们难得看表,说不出如今是星期一还是星期四。当别人从他们身旁跑过并嗤之以鼻时,他们只是笑笑。
   到后来,人们也忘了高处好在哪里,不过他们依然住在山头,依然避开洼地,依然告诫子女少跟下边的孩子往来。他们忍受着山上的寒气,习以为常,并把享受难受当成修养的一部分,甚至相信稀薄的空气对身体有利。他们按照那种逻辑以少食为佳,除了清汤寡水一概不吃。到末了,人口稀少得像空气,一个个瘦骨嶙峋,未老先衰。
  
   1905年4月28日
  
   一个人无论是在街上走,还是和朋友说话,或是浏览古老的拱廊石券,都少不得要遭遇时间工具。时间随处可见。钟楼、手表以及教堂的钟将年份作月,月分作日,日分作时,时分作秒,积短成长,前接后续。在具体的钟表之外,又有一巨大的时间框架横亘在宇宙之中,为万物定下时间规则。在这个世界里,秒除了是秒只能是秒。时间一板一眼地行进在空间的每个角落。时间是无限的统治者。时间是绝对的。
   每天下午,伯尔尼城的居民集合在克拉姆街西头。三点差四分,初特落盖塔向时间致敬。高高的塔楼上,小丑跳,乌鸦哭,狗熊吹笛又敲鼓。此动彼响全凭精准无误的齿轮,齿轮的转动则又靠了天衣无缝的时间。准三点,一个大钟响了三下,人们对过表,回到斯帕雪街的办公室、马克特街的商店、阿勒河桥那边的农场去工作。
   宗教徒把时间看作上帝的见证。倒也是,没有造物主哪来完美之物。没有造物主,无物可谓永恒,是物皆称神异。众绝对包含于绝对的一。哪儿有绝对哪儿便有时间。所以研究伦理的哲学家要把时间放在信仰的核心。时间是判断一切行动的参照。时间是明辨是非的慧眼。
   阿姆特豪斯街的一家麻布店里,有个女人在和朋友说话。她刚刚丢了工作。她在议会当了二十年的书记员,记录辩论。她担着一个家。如今女儿还在上学,丈夫每天早晨要在盥洗间泡俩钟头,而她又偏偏被解雇了。她的上司是个油乎乎的怪女人,那天上午过来,叫她当天把桌子腾干净。商店里那位朋友静静地听她说着,帮这位刚刚失业的女人把买来的桌布叠好,拈去她毛衣上的线头。两个朋友说好明天上午十点一起喝茶。十点钟,距现在还有十七个钟头五十三分。丢了工作的女人几天以来头一回笑了。她心里想象着厨房墙上的挂钟向明早十点马不停蹄。那位朋友家也有座类似的钟同步走着。明早十点差二十,丢了工作的女人将戴好围巾手套,披上外衣,经雪夫劳勃街过努代克桥,一直走到邮政街上的茶馆。城那边,十点差一刻,她住在超格豪斯街上的朋友也将离家前往同一个地方。十点钟,她们将会见面。她们将会在十点钟见面。
   绝对时间对于世界是种慰藉。人的运动难说,时间的运动可测,人不可信,时间却不必疑。人犹犹豫豫,时间却一往无前。咖啡店里、政府办公楼里、日内瓦湖的船上,人们看着表,向时间寻求庇护。每个人都知道,他出生的时刻、迈出第一步的时刻、第一次动情的时刻、告别父母的时刻,都被记载在了某个地方。
  
   1905年5月3日
  
   设想一个因果错乱的世界。有时一先于二,有时二先于一。也许,因总在过去,果长在将来,但将来和过去却纠缠不清。
   从蓬特斯高台望去,景色壮丽:阿尔卑斯山直插入天,阿勒河行于地。此刻有位男子站在那儿,茫茫然掏空衣袋,伤心哭着。朋友们无缘无故地抛弃了他。再没人约他吃晚饭下酒馆,邀他来家里作客。二十年来他一直都是个理想的朋友:大方,有情趣,有爱心,和颜悦色。究竟发生了什么?距此一个星期在这高台上,同一个人开始乱来,逢人便得罪,一毛不拔,乱头粗服,劳喷大街他的公寓谁都不让去。哪个是将来,哪个是过去?哪个是因,哪个是果?
   在苏黎世议会最近通过了严格的法令,禁止向公众出售枪支。银行商号都要定期查账。来访者,无论走利马特的水路,还是走塞尔拿的铁道,都要搜一搜看是否在偷运军火。保安力量增加了一倍。严打之后一个月,苏黎世发生了空前的恶性犯罪,青天白日下瓦因广场人被杀,空斯特艺术馆画被盗,缪斯托教堂里觥筹交错。没准这些罪行时间上错了位?或许新法令反倒是肇事者?
   一位年轻女子坐在植物园的喷泉附近。她每星期天都来这儿亲近白色紫罗兰、麝香野蔷薇、粉色桂竹香。忽然间,她的心儿飘,脸儿烧,步履浮躁,无由地欢喜。数日后,她遇见一位小伙子,爱得死去活来。两件事难道无关?要是有,又是凭的哪种奇怪关系、错乱时序、颠倒因缘?
   在这个无因果的世界里,科学家算是无望了。他们的预报都成了马后炮,他们的推导公式也只起点儿解释说明的作用。合乎逻辑落得个悖乎事理。科学家像上了瘾的赌棍一样信口雌黄,喋喋不休。科学家成了小丑,倒不是因为他们理性,而是因为宇宙不理性。也许不是因为宇宙不理性,而是因为他们理性。谁又能说谁是谁不是,在这无因果的世界里?
   在这个世界里,艺术家可乐了。他们绘画、音乐和小说的生命就在于出其不意。他们喜欢预测不到、解释不了的事情,喜欢怀旧梦寻。
   多数人都学会了如何生活在此刻。既然过去对现在的影响根本说不准,那就别管过去。既然现在对于将来没多大要紧,那就用不着三思而后行。每一行动都是时间的岛屿,评说全在乎本身。亲人体贴快死的舅舅,不是预备回头接收遗产,而是因为如今爱他。一个人找到份差事,凭的不是好履历,而是求职谈话时的好表现。老板踩一脚伙计便回一拳,因为不必担心将来。这是个心血来潮的世界,是个率情率性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每个字只就此刻说,每个眼神只一层含意,每回触摸无过去也无将来,每次亲吻除了亲吻还是亲吻。
  
   1905年5月4日
  
   这会儿是晚上,两对夫妇,一对瑞士人,一对英国人,坐在圣毛立缪桑旅馆餐厅里他们常坐的桌旁。他们每年六月在这儿见面,交朋友,喝矿泉水。女人著晚礼服楚楚有致,男人黑领带宽腰带风度翩翩。侍者走过细木地板,送菜记单。
   “估计明天天气不错,”发上系缎带的女人说,“那可再好不过了,”其他几位点头。“太阳再大一点儿洗澡那才舒服呢。不过我想是没事。”
   “‘一阵风’在都柏林是四对一,”将军道,“我当时要有钱就压它身上了,”
  他拿眼瞟自己的妻子。
   “你要有胆,我给你五对一,”另一个男人说。
   女人掰开面包卷抹上黄油,小心地把刀放在盛黄油的碟旁。男人的眼睛一直盯着门口。
   “这餐巾的花边我挺喜欢,”头上扎缎带的女人道。她拿起餐巾打开,又叠上。
   “约瑟芬,你年年都这么说,”另一个女人笑道。
   晚餐上来了,今晚他们有波尔多龙虾、芦笋,牛排和白葡萄酒。
   “你那份做得如何?”扎缎带的女人瞧她丈夫。
   “太棒了。你的呢?”
   “味重了点儿。跟上星期的差不多。”
   “将军,牛排怎么样?”
   “牛排我百吃不厌,”将军快活地说。
   “真没看出你居然大饭量,”另一个男人道,“你这一年,没准十年,可一斤没长。”
   “你大概是瞧不出来,可她瞧得出来,”将军边说边用眼斜自己的老婆。
   “没准我说错了,今年这屋里穿堂风好像大了点儿,”将军的老婆道。其他人点头称是,接着吃龙虾牛排。“我一般在凉屋子里睡得最好,有风我就会咳醒。”
   “用单子蒙上头,”另一个女人说。
   将军的妻子称是但显得不解。
   “把头埋单子下面,风就吹不着你了,”另一个女人重复道,“我在格林德尔瓦尔就一直这么着来的。我床边有个窗子。我往鼻子上盖张单子就能开窗睡觉。受不着凉。”
   扎缎带的女人把桌下架着的腿放下。
   咖啡上来了。男人撤到吸烟室,女人则来到外面的廊子,坐在柳条吊椅上。
   “去年生意怎么样?”
   “说得过去,”另一位抿着白兰地说。
   “孩子呢?”
   “大了一岁。”
   廊子上女人望着夜色,摇摇荡荡。
   每个旅馆,每个家庭,每个城市都是这般光景。在这个世界里,时间流过了,却什么也没变。年复一年,月复一月,日复一日,一切如旧。如果时间与事件的发生是一回事,那么时间动也没动。如果不是一回事,那么人挪也没挪。一个人在这世上要是没抱负,他苦而不知其苦;如果有抱负,他苦而知其苦,慢慢煎熬。
  
  
   插 曲
  
   傍晚,爱因斯坦和贝索顺斯帕雪街慢慢走着。这是一天中寂静的时刻。一个店老板拉下遮阳篷,推出自行车。二楼的窗子里,有位母亲喊女儿回家预备晚饭。
   爱因斯坦在向自己的朋友解释他为什么要了解时间。他没有提自己的梦。马上就要到贝索家了。爱因斯坦有时在那儿吃晚饭,米列娃还得带着孩子来叫他。爱因斯坦沉浸于新问题时常这样,就像这次。整顿饭他的腿都要在桌下倒来倒去。爱因斯坦不是位席上佳侣。
   爱因斯坦凑过去,对身材同样短小的贝索说,“我了解时间是为了接近老天爷。”
   贝索点头称是。但有几个问题他给指了出来:第一,要是老天爷并不想接近他那聪明也好不聪明也罢的作品呢?第二,还不清楚,是不是接近了就等于了解了。第三,对二十六岁的年龄,这项时间工程是不是太大了点儿?
   另一方面,贝索又觉得他的朋友什么都能做成。今年爱因斯坦完成了博士论文,写了论光子和布朗运动的文章各一篇。目前搞的是电磁研究,他有一天忽然宣布,研究电磁需要重新认识时间。贝索被他的抱负所震骇。
   有那么一会儿,贝索由着爱因斯坦一个人去冥想。自己琢磨着安娜晚饭都做了些什么。他看着窗外小街那边一条银色的船正在夕阳中闪闪。两人走着,脚步轻轻敲在卵石上。他们在苏黎世求学时就认识了。
   “收到我兄弟从罗马寄来的一封信,”贝索说,“他要来这儿一个月。安娜喜欢他,因为他老夸她体形好。”爱因斯坦木然地笑笑。“我兄弟来了,我下班就不能来看你了。你不会有问题吧?”
   “什么?”爱因斯坦问道。
   “我兄弟来了这儿,我就不大能来看你了,”贝索重复着,“你一人没事吧?”
   “没事,”爱因斯坦说,“甭担心。”
   自打贝索认识他,爱因斯坦就是个自力自足的人。他从小到大一家人便老是迁来迁去。和贝索一样,他也有妻室,却很少带老婆去哪儿。就是在家里,也经常半夜从米列娃身边溜走,到厨房连篇累牍地演算公式,第二天拿到办公室给贝索看。
   贝索好奇地瞧着他的朋友。这么个独行内向的人居然这么热衷于接近什么,真是怪事。
  
   1905年5月8日
  
   世界将在一九零七年九月二十六日结束。这个人人都清楚。
   伯尔尼的情形和所有的城镇一样。末日的前一年,学校都关了门。来日无多,干吗还要为来日学习?孩子们乐得再没了功课,在克拉姆街拱廊里玩逮人,到阿勒街上疯跑,往河里扔石子,把零币都买了薄荷甘草糖。家长们随他们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末日前一个月,四行八作都关了张。议会大厦里再没什么可议的,电报大楼无声无响,劳奔大街上的表厂、努代克桥那边的面粉厂也都没了动静。就剩那么一点儿时间,还要什么工商业?
   阿姆特豪斯街的露天咖啡馆,人们坐在那儿抿着咖啡,轻松随意地谈论生活。空气里充满了解放。例如此刻有位棕眼睛女人正跟她妈说,小时候妈妈给人当裁缝没时间跟她在一起。母女俩计划着到卢塞恩一游。她们要把两条生命往余下的一点儿时间里妥善安排。另一张桌上,有个男子告诉他的朋友,混帐上司时常在办公室的更衣间和他老婆几小时几小时地苟且,而且威胁他们夫妇,要是找麻烦就开了他。现在还有什么好顾虑的?他把老板收拾了,夫妻也言归于好。心事总算了却了,于是伸展腿脚,让眼睛随阿尔卑斯山东游西逛。
   面包铺里的师傅手指粗粗的,哼哼着小曲,把面团放进炉里。这些日子大家来买面包全都那么客气。一个个笑容可掬,掏钱麻利,因为钱正不值钱。他们聊弗里堡的野餐,聊孩子讲给他们的可爱故事,聊下午遛的长长的弯儿。他们好像不在乎世界完不完结,反正大家同命运。只剩一个月的世界是个平等的世界。
   末日的前一天,街上笑语欢声。从不说话的邻居互致朋友的问候,宽衣解带到喷泉里洗澡。还有人往阿勒河里扎猛子,游到筋疲力尽,便躺在河边厚厚的草上吟诗诵赋。素昧平生的高等法院律师和邮局小职员笑谈着艺术和色彩,手挽手走在植物园的姹紫嫣红里。从前的职位高低还有什么关系?在只剩一天的世界里,他俩站着一般高,坐着一般齐。
   从阿勒拜尔街拐下来的一条小街的暗处,一男一女倚着墙喝啤酒吃熏肉。然后她把他带回自己的公寓。她是有夫之妇,但多年来一直恋着这个男人。她要在世界的末日一了自己的心愿。
   个别家伙在街上跑来跑去着做好人好事,以弥补从前的过失。只有他们笑得不大自然。
   结束前一分钟所有人都集合在艺术馆外的空地上。男人女人孩子围成大圈拉起手。没有人说话,绝对的寂静,以至能听见左右人的心跳。这是世界的最后一分钟。在这绝对的寂静中,花园里一束紫龙胆花底一闪,熠熠生辉,旋即隐没在众芳之中。博物馆后一棵落叶松的针叶在微风中瑟瑟。后面的树林透出阿勒河面上的万点碎日。东面圣文森大教堂单薄的红色塔楼耸入半空,它的石头构造像叶脉一样纤细。高高在上的阿尔卑斯山满头飞雪,紫白交映,广大肃穆。一片云在飘。一只燕在飞。没有人说话。
   最后几秒钟,仿佛是大家手拉着手跳离了托帕兹峰。结尾像大地一样来到。寒气驰过,身体没了重量。静静的地平线张大口。茫茫白毯越逼越近,终于将这团粉红、这团生命席卷了去。
  
   1905年5月10日
  
   近晚的太阳在阿尔卑斯白皑皑的山谷里稍卧片刻,冰火相接。长长的斜晖从山上奔泻下来,掠过安详的湖水,照得山下的城市暗影纷纷。
   从许多方面说,这都是座整然划一的城市。城的西北,是云杉、落叶松、五针松构成的和婉边境。往上则有火百合、紫龙胆和高山蒌斗菜。城外的牧场里,吃草的牛儿等着炼制黄油、奶酪和巧克力。小小纺织厂在生产丝绸缎带棉布衣裳。教堂的钟在响。熏牛肉味弥漫了大街小巷。
   近看这座城市则又五花八门。一个街区生活在十五世纪。粗石房子每层外面连着楼梯和廊子,山墙上部迎风洞开。房顶的石板间长了青苔。另一处居民区却是十八世纪光景。平直的屋顶红瓦纵横交叠。一座教堂有椭圆窗、翘头廊、花岗岩砌的女儿墙。另一地段又是现代风光,沿街带拱廊,阳台金属栏杆,细砂石做面墙。不同地方和不同的时间相连。
   当太阳卧在阿尔卑斯山谷的这近晚时分,有个人也许坐在湖边,思索着时间的质地。时间不妨被假设为光滑或粗糙,如锉或如缎,坚硬或柔软。不过这个世界里的时间却是黏如胶。不少城市黏在某段历史里脱不了身。个人也是一样,被某刻生活粘着动弹不得。
   就在这会儿,山下某座房子里,有个人正把他大学预科的岁月向朋友喋喋不休。他的数学和历史课奖状挂在墙上,体育奖牌证章占据了书架。这边桌上是他当击剑队长时被其他小伙子簇拥的照片,那些人后来上大学,当工程师,进银行,成了家。那边衣橱里放着他二十岁时的衣裳、击剑衫,还有已穿不下的花呢裤。多年来一直要把他引见给别人的朋友客气地点着头,在这小蜗居里暗自拼命地喘气。
   另一间房子里,一人独坐在为两人布置的桌旁。十年前他在这儿和父亲对坐,爱父亲的话说不出口,搜寻儿时父子亲近的时光,回忆父亲持卷独坐的那个晚上,爱父亲的话说不出口,说不出口。桌上放着两个盘、两只杯、两把叉,一如那个晚上。他开始吃,却吃不下,失声哭泣,爱父亲的话他从未说出口。
   又一间房子里,一个女人情深意长地望着照片上儿子那年轻、微笑、聪明的脸庞。她按一个早已作废的地址给他写信,想象着幸福的回函。独生子敲门,她不应。独生子膀头肿脸、目光迟钝地在窗前向她要钱,她听不见。儿子跌跌碰碰留下信,乞求见她一面,被她原封不动掷还。儿子站在屋外的夜色里,她早早地上了床。明天早上,她望着他的像片,按早已作废的地址写爱的信笺。
   一位老姑娘在卧室的镜中,在面包铺的天花板上、在湖面、在天空看见少时爱慕者的脸庞。
   这个世界的悲剧在于,一个人无论是陷在苦还是乐的时间里,都不会舒坦。这个世界的悲剧在于,每个人都孤孤单单。因为过去的生活现在无法分担。每个陷在时间里的人都没有个伴儿。
  
   1905年5月11日
  
   走在马克特街上可以看到一幅奇异的景象。水果摊上的樱桃齐齐码着,帽店里的帽子好好摞着,阳台上的花儿对称摆着。面包房的地上全无面包屑,餐饮店的石头地上没溅上一滴奶。一切都各就各位。
   一群同性恋者离开餐馆,餐桌倒是更干净了。轻风掠过街道,吹净了路面,脏物灰尘都溜到城边。水波击岸,岸自修自补。落木时节,树叶雁似地列队而下。云幻作嘴脸,嘴脸留在天上。烟筒将烟漏进屋,烟却飘向一隅,仍然满室清爽。阳台的彩绘历经风雨,倒是越发鲜艳。一声响雷,碎瓷片一跃而起,破罐重圆。装桂皮的车子远了,香气却浓了,并不随时间消散。
   这些事奇怪么?
   在这个世界里,流逝的是时光,增添的是秩序。秩序是自然的法则、普遍的趋向、宇宙的归宿。时间如果是支箭,它便射向秩序。未来是规范、组织、强化、联合;而过去,则是嘈嘈杂杂纷纷攘攘。
   哲学家说,没有秩序时间就没了意义,将来和过去便混为一谈。事件的此替彼兴便沦为千部小说场面的胡乱一堆。历史便像树梢的暮色朦胧不清。
   在这个世界里,居室邋遢的人可以卧等自然之手来拂去窗台上的尘土,摆正壁橱里的鞋子。办事邋遢的人可以放心去野餐,日程自会调整,约会自会安排,收支自会平衡。唇膏刷子信笺扔包里就是了,它们会自己拾掇自己。树木无需剪枝,杂草不用芟除。一天过了桌子自会干净。晚上掉在地上的衣服早上却在椅上。失踪的袜子可以复出。
   春天走访一个城市会看到另一奇观。人在春日讨厌井井有条。在春天,他们在屋里大造垃圾,把脏土往里扫,摔椅子,砸窗户。春天的阿勒拜尔街或任何居民街区,都能听到打破玻璃,大喊大叫,大吵大笑。春天的人才不按时赴约呢,他们烧掉记事本,扔了手表,一喝一通宵。这样无法无天到夏季才恢复理智,重归秩序。
  
   1905年5月14日
  
   有个地方时间凝然不动。雨滴定在空中,钟摆停在半途。狗扬脖却听不见它叫。尘土的街道上行人伸腿定住,仿佛有根线吊着。枣、芒果、香菜、茴香的气味都悬在那里。
   无论从哪儿来的人,都是越走越慢。心久久一跳,气缓缓一喘,体温下降,思想衰微,直至到达死的中心。这里是时间的中心。时间从这里同心圆似地一层层向四下走开——在圆点为静止,半径加长,速度加快。
   谁会到时间的中心去朝圣呢?爹娘带着孩子,恋人倚着恋人。
   在时间静止的这个地方,爹娘搂定了孩子,再不松开。那美丽的金发碧眼小女儿,她微笑的此刻将成为灿烂的时时刻刻,颊上的桃红永远不会褪色,她不会起皱不会疲惫不会受伤害,不会忘父母所教,明父母所昧,她不会懂得邪恶,不会向父母说不爱,不会想着海天离别家园,不会不像现在这样亲近爹娘。
   在时间静止的这个地方,恋人在楼影里相拥接吻,再不松开。他们的手臂再不换地方,再不还君明珠,再不独走天涯,再不冒险犯难,再不羞说衷肠,再不嫉妒,再不移情别恋,再不失却此刻的缱绻。
   但要知道,这些塑像却是映在最黯淡的红光里,因为在时间的中心光几乎消失殆尽,光的振动减弱为大峡谷的回声,只剩下萤火般的微明。
   那些稍稍离开中心的人倒是动,但速度和冰川差不多。梳下头要一年,接回吻要千年。回眸一笑的功夫,外面已春去秋来。搂搂孩子,桥已凌空。说罢再见,沧海桑田。
   至于那些回到外面的人……孩子迅速长大,早忘了爹娘累世经年的拥抱,那在当时不过几秒。孩子大了,远离父母,住自己的房子,走自己的道,历经苦难,孩子已老。孩子恨父母要永远拴住他们,恨时间弄皱了他们的皮肤,弄哑了他们的嗓音。如今老了的孩子也想留住光阴,当然是如今而不是当年。他们也想在时间的中心固定住自己的孩子。
   回转来的恋人发现朋友早已不在。到底过去了生生世世。他们活动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回转来的恋人依然在楼影中相拥,但如今的拥抱显得寂寂空空。他们很快忘掉了千秋万载的约定,那在当时不过几秒。他们即便在陌生人中也要妒火中烧,恶言相向,丧失激情,分道扬镳,在这弄不明白的世界里孑然终老。
   有人说最好别走近时间的中心。生活固然忧伤,活着也很高尚,没有时间也就没有生活。有人不这么想。他们宁要永恒的满足,即使永恒意味着固定凝滞,像标本盒里的蝴蝶一样。
  
   1905年5月15日
  
   设想没有时间的世界。只有形象。
   初次见到海的儿童在岸边如痴如呆。女人立在清晨的阳台,红唇,赤脚,散发,睡袍。采令格尔喷泉附近克拉姆街廊拱顶弯弯,砂石和铁。静室中的男子拿着女人的照片,满脸哀伤。白鹭展翅碧霄,阳光透过羽毛。男孩坐在无人的听众席,心动过速,仿佛身在讲坛。冬季岛上,足迹雪上。远处夜色里的船灯火朦胧,仿佛漆黑天空中的小红星。药盒锁着。地上秋叶精巧斑斓。女人蜷在屋旁灌木中,等着跟变心的丈夫谈谈。春雨绵绵,青年最后一次散步在心爱的地方。窗台蒙着尘土。马克特街上胡椒摊儿,红红绿绿黄黄。马特山,绿幽谷、小木屋、峥嵘的雪峰、硬蓝蓝的天。一根针的孔眼。乳色晶辉,叶上露水。床上母亲哭着,空气中甜菜味漫着。客来香公园骑自行车的孩子,笑到极致。八角塔,敞阳台,巍峨庄严,四周祈祷者林立的手臂。湖上晨雾轻轻。抽屉开着。咖啡馆里坐着两个友人,一个灯光中,一个暗影内。猫盯窗上虫。青年女子凳上读信,绿色的眼睛喜泪盈盈。一大片地,环绕云杉雪松。窗子照进长长的斜阳。大树倒了,树根散乱,依然青枝绿干。白帆风浪里,像大鸟鼓翼。父子俩独坐饭馆,父亲戚然凝视着桌布。椭圆窗外,干草地里,斜晖青紫,一挂车,几头牛。地上瓶破,流出棕色液体,妇人红了眼圈。老人在厨房为孙子做早餐,孙子望着窗外的白色长椅。桌上昏灯下,一卷旧书。风吹白浪碎。妇人头发湿漉漉地躺在椅上,再见不到他,
   抓紧他的手。一列红色火车驶上优雅的大石拱桥,桥下河水,远处屋舍。窗里阳光,光里游埃。颈项皮肤薄嫩,看得见血管。一对赤身男女搂得密不透风。月亮圆,树影蓝。山头劲风,山下幽谷,牛肉奶酪三明治。孩子躲避着拳脚,父亲嘴气歪,孩子不明白。镜中陌生的脸,两鬓霜染。年轻人握着听筒,被里面的话惊呆。全家照里,父母年轻自在,孩子微笑盛装。一点光远远透过树丛。夕阳红。
   脆白的蛋壳。蓝帽子冲上岸。华屋耸起,桥下流水折花。撩魄撩魂,爱人红发。女青年拿着紫蝴蝶花。一室四壁两窗,一桌一灯两床,两张红脸,四只泪眼。初次接吻。行星困在空间,海洋无声无响。窗上一颗水珠。一盘绳。一把黄色的刷子。
  
   1905年5月22日
  
   清晨。粉红的雾带着河的气息飘过城市。等候在努代克那边的太阳沿着克拉姆街,把长长、红红的光投向那测量时间的大钟,将阳台的底部照亮。早晨的声音像面包的气味飘浮在街上。孩子醒了,哭着要妈妈。帽店老板来到马克特街上的铺子,阳篷哗啦哗啦。河上轮船呜呜咽咽。两个女人窃窃私语在拱廊下。
   雾气和夜色从城市散去,露出一派奇异的景象。这边一座桥只搭了半截,那头的房子拆得剩了房基,这条街道毫无道理地朝东,那个银行坐落在食品市场中央。圣文森大教堂下面的玻璃彩画全是宗教题材,往上陡然变作阿尔卑斯春色。一个男子朝议会大楼疾走,猛地站住,摸摸头,兴奋地一叫,转身往相反的方向奔去。
   这是一个主意总变、机会突现、幻象无常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时间不是平顺地流过而是忽进忽止。因此,未来也乍隐乍现。
   母亲突然看到儿子将住在某地,于是也搬了过去。建筑商发现了未来的商业区,忙调头把路往那边铺。儿童瞅见自己开花店,就决定不上什么大学。小伙子见着未来的妻子,于是一心等她。推销员发现自己竟然在苏黎世披挂法官的袍子,便扔了伯尔尼的这份差事。也是,如果已窥见未来,又何必维持现在?
   对于有幸一睹未来的人,这是一个成功在握的世界。成不了事的预算没人做,不达目的的道路没人走,将来不够朋友的朋友没人交。没人浪费感情。
   对于无缘得见未来的人,这是一个悬而未决的世界。如果不知道将来干什么,还读哪门子大学?药铺干吗开在马克特街上?斯皮塔尔街上也许能更红火?既然拿不准这男人日后是否变心,干吗要跟他睡觉?这些人白天基本卧床,等见了未来才起身。
   在这个未来稍现一二的世界里,不大有冒险这回事。见了未来的人无需冒险。尚未见到的等着瞧就是了,没必要轻举妄动。
   个别人见到了未来却一味抵抗。某人知道自己要在卢塞恩做律师,却还是到纳沙泰尔的博物馆收拾花园。某个男青年清楚父亲不久将死于心脏病,却依然带他去扬帆。某个女青年发现自己将嫁给那一个,却听任自己爱上这一个。暮色中这些人站在阳台上大叫未来可以改变,未来可以有千千万。到后来,纳沙泰尔的花匠嫌工钱低,跑到卢塞恩当了律师。那位父亲死于心脏病,儿子悔不当初把他拦在床上。女青年被恋人抛弃,后来嫁的那位倒也由着她一个人郁郁不乐。
   哪种人能在时间忽进忽止的世界活得好些?是见到未来,只活一样的人?还是未见未来,等着活的人?还是拒绝未来,要活出两样的人?
  
   1905年5月29日
  
   一头撞进这个世界的人,可得好好躲闪那些房屋建筑,因为一切都在运动。屋子公寓脚踏飞轮,歪头侧身驶过蓬霍夫广场,又在马克特的狭路上你追我赶,房主在二楼的窗户叫唤。邮政局没呆在邮政街,而是火车似地在铁轨上飞驰。议会大楼也没老老实实立在议会街。空气被摩托、火车撕得鬼哭狼嚎。人们早晨出门,脚一挨地就是跑,追赶他们的办公室,上下楼梯一溜烟,围着团团转的桌子处理公文,下班回家,也跑得四蹄生风。没有人树下品书,池边观景,草上望云。没人停着。
   为什么要这样痴迷于速度?因为在这个世界,时间对于运动的人流逝得要慢。所以,为争取时间每个人都来去匆匆。
   速度的效用是到了内燃机车的发明、高速交通的出现才被知晓的。一八八九年九月八日,萨里郡的仑道夫威格用自己的新车载着丈母娘高速驶向伦敦。他惊喜地发现,话都没聊完他们就到了地方,只用了预计时间的一半。于是决定弄个明白。他的研究一发表,就再没人磨磨蹭蹭了。
   既然时间是金钱,仅商业上考虑就足以使每间股票交易所、每座工厂、每家食品店为占上风雨而快马加鞭。这些建筑装上巨大的推进器,从此没有歇脚的时候。那马达、曲轴的咆哮远远盖过屋里设备和人的声音。
   同样,房子不但卖尺寸设计,也卖速度。因为房子跑得越快,里面钟表便滴答得越慢,里面人享有的时间便越多。由于速度的缘故,快房子里的人一天就比邻居领先出好几分钟。对速度的迷狂夜以继日,因为睡觉时的宝贵光阴一样得失在人。到了晚上,街上灯火通明,那样南来北往的房子才能及时躲闪,不然撞上就是完蛋。夜里,人们梦见速度,梦见青春,梦见机运。
   在这个高速的世界里,有件事慢慢地为大家所察觉。从逻辑上说得罗嗦一点儿,运动效应全然是相对的。两个人在街上擦肩而过,看对方都在动,就像在火车上瞧窗外飞驰的树木。因此,街上互相经过的两个人便都觉着对方的时间流得要慢些。人人都发现他人赢得了更多的时间。如此利他真让人发疯。更糟心的是,自己跑得越急,人家便似乎动得越快。
   一些人寒了心,再不探头窗外。他们放下阳篷,从此不知自己有多快,邻居对手们又多快。他们早晨起了床,洗了澡,吃着面包卷夹火腿,坐在桌前干活,把音乐放放,跟孩子聊聊,活得倒也自在。
   有人认为克拉姆街上的大钟报的才是真正的时间,因为唯有它泰然不移。另一些人则指出,从阿勒河上看,从一块云上看,大钟也在动。
  
   1905年6月2日
  
   一个棕色的烂桃从垃圾堆升起,搁在桌上变粉变硬,又放进口袋拎到食品店,摆上货架,然后拿去装筐,回到树上逃之夭夭。在这个世界里,时间倒行逆施。
   一个凋萎的妇人木木地坐在椅子上,红头肿脸,眼花耳聋,呼吸嘶哑,仿佛枯叶刮蹭石头。岁去年来,没有人上门。渐渐地,妇人体力增了,饭量大了,满脸沟渠不见了。她可以听见人语和乐声。朦胧的影子凝为光和线,聚作桌椅人脸。妇人走出小屋去逛市场,偶尔看朋友,赶上风和日丽还要坐坐咖啡馆。她从抽屉里翻出针线做起女红。做得津津有味,满脸堆笑。一天,她的男人被抬进家,面色煞白。过了几个钟头,他脸颊泛红,弯腰站起,挺胸昂首,对她发话。他的家成了他们的家。他们一起吃饭,一起谈笑。一起走亲访友,一起游历乡郊。她的白发变黑,带些棕色的条纹,噪音浑厚,语调焕然一新。她去体育馆参加退休聚会,开始教历史课。她喜欢她的学生,喜欢课下和他们争论。她午饭时和晚上都要读书。她和朋友一起探讨历史,议论时事。她帮助开药店的丈夫算账,同他在山脚散步,同他交欢。她皮肤柔软,胸脯坚挺,棕发长长。她在大学图书馆第一次遇见自己的丈夫,彼此交换目光。她去上课。她从预科毕业,父母姐妹们欢喜得直哭。她住在父母家,同母亲在屋旁的林子里散步,帮着洗碗。她给小妹讲故事,睡前听故事,越长越小。她满地乱爬,嗷嗷待哺。
   一个中年男子捧着奖状从斯德哥尔摩一个会场的台上走来。他同瑞典科学院院长握手,接受诺贝尔物理奖,听美仑美奂的颂赞。男子稍想了一下将获的奖,思绪飞向二十年后的未来,那时他只身斗室,只有铅笔纸张。他将没日没夜地干,多少次错了再来,废公式废结论把字纸篓装满。有些夜晚回到桌旁,他知道自己见到人所未见的自然,他闯进森林,发现了光,找到了秘密的宝藏。那些夜晚他的心怦怦跳,好像在热恋。那将奔腾的血液,那默默无闻、青春勃发,那功错成败都不在话下,使此刻身在斯德哥尔摩会场、遥听院长金榜唱名的他心神前往。
   一个男子站在朋友的墓旁,向棺上撒了一把土,脸上四月雨冰凉,但他不悲伤。他等待着朋友的肺强健起来,离开床,开笑口,两人一起喝酒聊天去扬帆。他不悲伤。他盼着将来有那么一天,他将回忆起和朋友在小矮桌上吃三明治,诉说对老来无人爱的恐惧,朋友轻轻颔首,雨水流满窗。
  
   1905年6月3日
  
   设想人在世上只活一天。或是心跳呼吸加速,把一生压缩在地球自转一圈的时间里;或是地球自转放慢,慢得一圈需要百年。怎么说都成立,无论哪种情况,人都只能见到一次日升、一次日落。
   在这个世界里,没人目睹过节气的变化。十二月里随便哪个欧洲国家出生的人,绝见不到风信子、百合、紫苑、仙客来还有火绒草,见不到枫叶斑斓,听不到虫吟鸟唱。十二月出生的人一辈子冷兮兮。同样,七月出生的人,脸上没落过雪花,没见过一湖冰晶,没听过靴子踏雪声。七月出生的人终生暖洋洋。四时的光景只在书里见过。在这个世界里,人生是根据光的明暗来设计的。日暮降生的人头半辈子在夜里,便学些诸如编织修表的室内营生,他们博览多思,好吃,惧怕外面广大的漆黑,喜好玩味影子。早晨出生的人学种田砌墙之类的户外行当,好身板,讨厌书,不动脑子,爽朗自信,天不怕地不怕。
   小暮生小晨生们赶上光线变化便乱了套。太阳升起,暮生撞见树木海洋山峦,被天光耀得睁不开眼,于是回到家里,拉上窗帘,在半明半暗中了此残生。夜幕降临,晨生看不到鸟的飞去飞还,海的浅碧深蓝,云的懒懒洋洋,不禁嚎啕。他们哭着闹着就是不学室内的黑暗手艺,躺在地上瞪着天空,要瞪出曾经看到的景象。
   在这个人生只有一天的世界里,人们盯住时间,就像猫竖着耳朵听阁楼上的动静。光阴虚掷不得。出生、上学、恋爱、结婚、工作、老年,都集中在太阳的一升一落、天色的一明一暗之间。人们在街上相遇,手挨下帽子便匆匆而别。人们在家里相遇,客气地问过身体便各忙各的,人们在咖啡馆聚首,心里盘算着日影,绝不留连。时间也太珍贵。人生是流光的一瞬,是一次飘雪,一个秋日,是马上要关闭的门缝里那留不住的光,是寥寥的几次举手投足。
   暮年来临,一个人无论在白日还是黑夜,都发现自己谁也不认得。时间不曾有过。父母已在中午或半夜逝去。兄弟姐妹已搬到别的城市去寻找机会。朋友已随着太阳角度的变化而变换。房子城市工作对象都是为适应这旦暮生涯而设计的。人到暮年谁也不认得。他和人交谈,却不了解人家。他的一生分散在零七八碎的交谈中,为零七八碎的人所遗忘。他的一生是几段匆匆的事迹,没几个人见过。他坐在床边的桌前,听着浴室的水声,怀疑心外可曾真的有物。母亲真的拥抱过自己?自己真的和同学有过那可笑的较量?第一次做爱真的疼来着?恋人真的有过一个?这一切如今都在哪儿?在哪儿?他坐在床边的桌前,听着浴室的水声,隐约感觉到光线的变化。
  
  
   1905年6月5日
  
   读河流、树木、建筑、人民之类的介绍,则读者所见略同。阿勒河折向东流,河上点点都是运土豆甜菜的船只。阿尔卑斯山下的丘陵点缀着五针松,长满松球的枝干像灯台支架向上伸展。红瓦顶、老虎窗的三层楼房静静地站在阿勒街上,俯视着河流。马克特街上的老板伙计们向所有过路的人挥手招呼,兜售他们的茴香、西红柿、酸面包还有手帕和手表。街巷里飘着熏牛肉的香味。一对男女站在小小的阳台上,一边争论一边笑。一个少女款款走在客来香公园。邮政局的红木大门关了开,开了关。一条狗在叫。
   但每人眼中的景物又都不一样。例如,坐在阿勒河边的女人见船溜冰似地极快驶过。另一个人看这船却慢慢悠悠,一下午也没转过河弯。站在阿勒街上的观河人发现那船先朝这边,又朝那边。
   这样的差异比比皆是。此刻盖勃街上的一位药剂师吃过午饭,正赶回店里。他看到这样的景象:两个女人从他身边奔过,手臂乱挥,讲话飞快,听不大清。推销员跑过马路去会某人,脑袋像小动物似地左转右转。孩子从阳台上扔出一个小球,像子弹一样隐约不清。扫一眼八十二号的窗户,看见里面的人各屋乱蹿,半秒钟打坐,一分钟吃饭,消失了又再现。头上的云随着呼吸散了聚,聚了散。
   街对面的面包师傅目睹了同一场面。街上那两个女人悠哉游哉,停下同一个推销员说话,然后继续溜达。推销员进了八十二号公寓,坐在桌旁吃午饭,走到一楼的窗前,将街上孩子扔来的小球一把接住。
   对于盖勃街灯柱下的另一个人,那场面全然静止:女人、推销员、小球、儿童、游船、居室,一切如画,在夏日明媚的阳光下。
   在时间为一种感觉的世界里,一切过程都和这相似。
   在时间为一种感觉的世界里,事件一如眼前景、口中味,或快或慢,或强烈或暗淡,或咸或甜,或有根或无源,或井然有序或杂乱无章,要看观者有什么样的从前。哲学家坐在阿姆特豪斯街上的咖啡馆里,争论着时间是否真的存在于人的感觉之外。谁能说某件事来得急来得缓,有没有前因后果,发生在将来还是从前?谁又知道那件事究竟发生没有?哲学家半睁着眼,将彼此的时间美学权量。
   个别人生来便没有时间感。其结果,他们的方位感发达到叫人为难的地步。这些“时盲”躺在深草丛中,被来自世界各地的诗人画家层层围住,打听春树的精确位置、阿尔卑斯飞雪的模样、太阳照教堂的角度、水往哪儿流、苔生何方、鸟群在天空是什么形状。“时盲”们无法答疑解惑。因为若要解答,字词总有个先后顺序。
  
   1905年6月9日
  
   设想人长生不死。
   听着挺怪,所有城市的人都分成“这会儿”、“待会儿”两类。
   “待会儿”认为不用急着上大学念二外,牛顿伏尔泰,也不忙晋升恋爱成家养孩儿。这些事情有的是功夫去做。岁月悠悠,什么都能完成,什么都可以等待。再说了,忙中必出乱子。他们的道理谁能说不是?“待会儿”在任何商店路边都能见到。他们步履悠闲,穿戴松垮。他们乐得一阅已翻开的杂志,将家具摆去摆来,聊起天就像树叶飘下地。“待会儿”坐在咖啡馆细品慢尝,议论着生活的各种可能性。
   “这会儿”以为既然岁月无穷,凡能想到的都不妨做一做。他们要干无数的事业,他们要结无数次婚,改变无数次立场。每个人都将成为律师、瓦匠、作家、会计、画家、大夫、庄稼汉。“这会儿”老是在读新书,琢磨新行当,学习新语种。为了把无限的生活都品尝一遍,他们抓紧时间、从不懈怠。谁又能说他们没道理?“这会儿”也不难找到。他们是咖啡店主、大学教授、医生、护士、政治家以及一坐下便要摇晃腿的角色。他们把各样人生一一经历,唯恐有什么遗漏。两位“这会儿”相遇在采令梅尔喷泉的六边形壁柱前,便要切磋生活,交流信息,偷眼看表。两位“待会儿”在同样的地方邂逅,便沉思明天,遐想后天,眼睛随着水波荡漾。
   “这会儿”和“待会儿”有一共同之处。因为生命无穷,亲戚也就无数。不独祖父母健在,那曾祖父母、太姨婆婆、高曾伯祖父、老太姑祖母,上溯祖祖辈辈,都活得好好的,等着献计献策。儿子永远逃不出爹的影子,女儿也躲不开娘的荫护。没有一个人独立自主。
   一个人要干件事儿,先得征询父母、祖父母、列祖列宗的意见,以免走弯路。新事不新鲜。老辈子什么没试过,而且什么都做成了。不过代价是有的。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增大的成就多少被缩小的抱负所分割。
   女儿从妈那儿得到的,只能是稀释了的教导。因为妈上有妈,逐级请教上去,便是无穷无尽。儿女固然自做不了主张,父母又何尝能说出肯定的意见。父母不是信心的源泉。源泉有千千万。
   如果每一举措都要论证千万次,生活便成了实验。桥架到河心断然截住,楼盖了九层从此露天。食品店一会儿卖鳕鱼牛肉,过会儿卖生姜咸盐,心眼儿一动就改,提个建议便换,话没有说完整的,婚约维持到婚礼头两天。人在街上三步一反顾,看是不是被人瞧见。
   长生不老是如此代价。谁都不完整,谁也不自在。到后来,有些人想通了,要想活,唯有死。人一死,便卸下过去的重担。这一小伙人由亲人目送,投人康斯坦茨湖,或是跳下莱马峰,一了那没完没了的生命。就这样,有限战胜了无限,千万年输给一闭眼,千万场雪输给没雪天,千万声教诲输给无言。
  
   1905年6月10日
  
   设想时间不是量而是质,就像树披月华时那树梢的夜色。时间存在,但无法测量。
   这会儿,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有个女人站在蓬霍夫广场中央,等着见某个男士。前些时他在去弗里堡的火车上遇到她,一见倾心,提议一块去歌乐香花园。从那急切的声音眼神中,看得出他是想越早越好。她等着他,拿本书,不烦不躁。
   过了些时,许是第二天,他来了,两人挎着胳膊,走向花园,漫步在百合、玫瑰、郁金香、高山萎斗菜之间,在白松木凳上坐了一阵,也不知多长。光线暗了,西天红了,夜晚来了。这双男女沿着蜿蜒的白石子小路来到小山上的饭店。谁又能说出,他们是相亲了一世,还是一时?
   透过饭店的铅皮窗子,男人的母亲瞅见儿子和女人坐在一块。她绞着自己的手哭泣,她想让儿子回家。他在她眼里是个孩子。他在家的时候跟爸爸玩逮人,上床前挠妈妈的背,那以后真的有时间流过么?透过饭店的铅皮窗子,母亲看到烛影中那孩子气的笑脸,她敢肯定时间不曾流过,她的儿子,她的孩子,属于她,属于她的家。她在外面等着,绞着手,儿子却倚着黑夜和女人迅速长大。
   阿勒拜尔的街对面,两个人正在为运到的一批药品争吵。收货方义愤填膺:药运来便已过期失效了。他老早就盼着这批药,说实在的,他在火车站等过一阵,斯皮塔尔大街二十七号的那位灰衣妇人来了去,去了来,空气暖了冷,冷了潮,阿尔卑斯的山色换了又换。发货方,一个蓄了髭的矮胖子,则鸣冤叫屈:他在巴塞尔的厂里一听到外头商店拉阳篷就赶紧装箱,送到火车站时云彩还在签约时的位置。他还能怎么样?
   在一个时间无法测量的世界里,没有钟表日历、定点的约会。一件事引出另一件事,全不按着时间。石头木料运到了工地,便开工。采石人等钱用,便把石头送来。被女儿笑过了谢顶,律师便出门去高等法院办案。学生考完试,他的预科教育便告结束。车厢塞满了人,火车便驶离蓬霍夫站。
   在时间为一种质的世界里,记事要考虑当时天色是暗是明,阿勒河上船夫的号子是高是低,人进屋时是喜是惧。生孩子、发明专利、与人约会,全不是时间上定时定分的某些点。事件滑过想象的空间,因一种表情、一种欲望而实现。同样,两件事之间的流光是短是长,那要看两事在什么背景下相关,有几分光影,有多少明亮,还有参与者是怎么想。
   有些人把时间拿来量化、分析、肢解。他们于是变成了石头。他们的肢体凝然立在街角,又重又硬又凉。到后来,这些石像被打发到采石场,工人把它们砸成一样大小的石块,待缺钱时卖给人造房。
  
   1905年6月11日
  
  在克拉姆街和剧场街相交的街角,有个小小露天咖啡馆,有六张蓝色的桌子,大橱窗台上的花箱里长着一溜紫色牵牛花。从这儿可以看见和听见整个伯尔尼。克拉姆街廊人如流,七嘴八舌地购买肉桂、手表、麻布;科雪街语法学校的一群八岁的儿童课间休息,排成一队,跟着老师前往阿勒河边:烟从河那头的工厂缓缓升起;采令格尔喷泉哗哗有声;克拉姆街上的大钟楼每刻钟都敲响。
  先别管这个城市的声韵气息,且来瞧瞧眼前的奇异景象。两男人在科雪街街角难舍难分,像是永别。他们说了再见,分道扬镳,然后又跑回来拥抱。附近一个中年妇女坐在喷泉的石沿上默默地哭泣。她绝望地盯着地面,被烟熏黄的手紧紧攥着块石头,攥得没了血色。只有相信再见不到任何人,才会感到这天荒地老的孤单。两个穿毛衣的妇人手挽手漫步在克拉姆街上,笑得没了样,全然不顾忌将来。
   事实上,这是一个没有将来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无论在心中还是身外,时间都是一条截止于现在的线段。在这个世界里,谁也不能想象未来。想象未来就等于说没有紫罗兰却见到了颜色,就等于让视觉去感受光谱之外的东西。在没有未来的世界里,生离即死别。在没有未来的世界里,孤独一时便是孤独一世。在没有未来的世界里,笑在此时就是笑到最后。在没有未来的世界里,现在之外空空如也,人们攀附着现在,就好像悬挂在崖边。
   不能想象将来,便无从知道行为的后果。一些人于是涣散消沉,无所事事。大白天睁着眼,硬是不敢起床。他们喝喝咖啡,翻翻照片。另一些人却一大早就爬起来,不在乎人生能否筹划,干了是否白干。他们分分秒秒地活,分分秒秒都充实。还有一些人拿过去代替将来。他们摩挲每片记忆、每个行动、每对因果,慨叹自己居然风风雨雨混到眼前,这世界的末刻,时间之线的末端。
   在六张蓝桌子、一行牵牛花的那个小小露天咖啡馆,有个年轻人坐在那儿喝咖啡吃馅饼。他懒懒地望着街面。他也见到两位穿毛衣的女人说说笑笑,中年女子独坐泉边,两个朋友再见完又再见。他坐在那儿,天上云黑欲雨。他依然坐着。他只能想象现在,现在天虽然暗却并没下雨。他喝着咖啡吃着馅饼,纳闷世界的最后一刻怎么这么昏暗。雨还没有下。在黯淡的光线里,他紧盯着报纸,要读完今生读到的最后一行字。雨下了。年轻人走到屋里,脱下湿夹克,纳闷世界的最后一刻怎么水淋淋。他和厨子谈吃,倒不是为了等雨停,因为他没什么可等待的。
   在一个没有未来的世界里,每一刻都是世界的最末一刻。过了二十分钟,雨过天晴。年轻人回到桌旁,纳闷世界的最末一刻怎么阳光灿烂。
  
   1905年6月15日
  
   在这个世界里,时间是一个看得到的维度。就好像放眼前方,靠看到标志空间的房屋、树木和山峰,换个方向望去,则结婚、生育、死亡那些时间的界桩一路排向隐隐的将来。就如同一个人可以选择呆在某处或换个地方,人也可以在时间的轴上选择自己的运动。有人不愿远离舒心的时刻,他们缩在某一时段,很少爬出熟悉的境况。有人一头冲向将来,对扑面而来的事情全无提防。
  在苏黎世的理工学院,一个青年和导师坐在小小的书房里,静静地讨论他的博士功课。现在是十二月,白色大理石壁炉里生着火。青年和导师坐在舒适的橡木椅上,旁边的圆桌上凌乱地堆着计算纸。研究工作难度很大。过去十八个月里,年轻人月月都在这儿与导师会面,得到指点,鼓起希望,回去干一个月,再带着新问题而来,教授总能为他解答疑难。今天,教授也和从前一样。教授说话时青年望着窗外,琢磨着雪如何依附着房边的云杉,琢磨着自己得了学位之后如何独立地干。椅子上的青年在时间上往前蹭了几步,在将来呆了几分钟,寒冷的未知使他战栗。他退了回来。最好还是留在此刻,温暖的炉边,导师的身旁。最好让时间止步。于是,青年留在了这一天,这小小的书房。朋友们走过,瞥见他停滞不前,迈着各自的步伐,继续赶往明天。
   伯尔尼的维多利亚街二十七号,一个女青年躺在床上。父母的吵架声从下面传来。她堵起耳朵望着桌上的照片,小时候的她正和父母蹲在海滩。靠墙有张栗色的化妆台,上面放着一个瓷脸盆。墙壁的蓝色剥落得斑斑驳驳。床边一只打开的箱子,衣服还没装满。她望着照片,然后望着时间。未来在召唤。她拿定了主意。
   没等行李打好,便冲出家门,这生命的此刻。她向未来一头冲去。冲过一年,五年,十年,二十年,最后刹了闸。可速度太快,待到停稳已年满五十。半生经历呼啸而过,模糊不清。有个谢顶的推销员把她弄怀了孕后离开。她在大学里糊里糊涂混了二年。在洛桑的一个小公寓里住过一阵。在弗里堡有过一位女友。偶尔看看头发花白的父母。母亲死在医院的那间病房。父亲死在苏黎世满是蒜味的潮湿公寓。住在英国的女儿来过一封信。
   这个女人透不过气来。她五十岁了。她躺在床上,努力回忆平生。望着桌上的照片,小时侯的自己正和父母蹲在海滩。
  
   1905年6月17日
  
   伯尔尼的星期二早晨。马克特街上手指粗大的面包师正挥舞手臂,冲上次没付款的女人嚷嚷,那女人将新买的烤面包装进袋里,默默无言。面包铺外面,一个滑旱冰的孩子正朝一楼窗子扔出的球奔去,轮子在石头路上咯咯作响。马克特街东头与克拉姆街相交处,一双男女在街廊的影子里挨得很近。两个男人夹着报纸走过。往南三百米,阿勒河上一只鸣禽悠悠飞翔。
   世界停住了。
   面包师话到中途张嘴结舌,孩子半脚蹬出没了着落,小球在空中悬着。廊下的男女变成雕像。夹着报纸的男人也变成雕像,谈话顿止,仿佛唱针离开了唱片。飞鸟固定在河上,好像舞台上的布景。
   过了一微秒,世界重新启动。
   面包师仍是喋喋不休,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孩子依然追赶球。那对男女贴得更紧。两个男子继续争论牛肉市场的涨价。鸟儿拍打翅膀,仍在阿勒河上划着弧线。
   过了一刻世界又停住。再启动。停住。启动。
   这是什么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时间并不连贯。在这个世界里,时间续续断断。时间是一根神经纤维:好像整个相连,其实节节断开,隔着微小的空隙。神经活动流过一段时间,突然停住,越过真空,在下一段时间重现。
   时光的间隙微乎其微。一秒钟要除了一千再除一千,才是那空悠悠的中间。它如此之小以致无从察觉。时间重新启动后,新旧世界没什么区别。云的行止、鸟的踪迹、谈些什么、想些什么,和从前几乎一样。
   时段的接合也只是近乎完美。有时不免小小的错位。例如伯尔尼的这个星期二,一双年近三十的青年男女站在盖勃街的灯柱下。他们一个月前相识。他太爱她了。一位不告而别的女人差点儿毁了他,使他对恋爱诚惶诚恐。这回可要搞准了。他研究她的脸,默默探索她的真实情感,搜集蛛丝马迹,例如眉毛的微微一动、脸颊的稍稍一红,以及眼睛发潮之类。
   事实上,她也爱他,只是没有诉诸语言。她报以微笑,全不知他的重重顾虑。他们在路灯下站着,光阴停了又流。后来,他们的头一样地倾斜,心一样地跳动。不过,在青年女子的内心深处隐然有种不曾有过的思绪。她到潜意识中探寻究竟,脸上的笑意曾有短短的间断。这微小的迟疑除非拭目以待,否则无法发现。可青年男子注意到了,以为很说明问题。他告诉青年女子往后不再见面。他回到超格豪斯街上的小公寓,决定搬到苏黎世,在叔叔的银行工作。青年女子从盖勃街的灯柱下慢慢走回家,想不明白男青年为什么又不爱她。
  
   插 曲
  
   泊在河上的小钓舟里坐着爱因斯坦和贝索。贝索在吃奶酪三明治,爱因斯坦一边叭嗒烟斗一边收渔线。
   “常能钓着点儿啥么,就这么着阿勒河中间来条小船?”贝索问道,他以前从没和爱因斯坦钓过鱼。
   “钓不着,”爱因斯坦边甩钓线边说。
   “咱们是不是离岸近点儿,靠着那些芦苇?”
   “行,”爱因斯坦说道,“那儿也什么都钓不着。你包里还有三明治么?”
   贝索递给爱因斯坦一个三明治和一瓶啤酒。他微微觉着不该在星期天下午和朋友一块儿出来。爱因斯坦是打算独自钓鱼思考问题的。
   “吃吧,”贝索说,“你别老收线,歇会儿。”
   爱因斯坦把鱼食搁在贝索的腿上,开始吃饭。两个朋友沉默了一阵儿。一艘红色小艇驶过,他们在掀起的波浪里一阵颠簸。
   吃了午饭,爱因斯坦和贝索拿掉座位躺下,望着天空。爱因斯坦今天不打算再钓了。
   “米歇尔,你看那云是什么形状?”爱因斯坦问道。
   “我看是一只羊在追一个皱眉头的人。”
   “你是个很实际的人,米歇尔。”爱因斯坦眼睛盯着云,心里想着他的研究,他想把自己的梦说给贝索听,但又不知从哪儿说起。
   “你的时间理论会成功的,”贝索说道,“等成功了咱们再来钓鱼,到时候你给我讲讲。等你出了名,别忘了你是第一个讲给我听的,就在这条船上。”
   爱因斯坦笑了,云朵随着他的笑声前仰后合。
  
   1905年6月18日
  
   万人排成一行,像大钟的指针,从罗马市中心的大教堂射向城市的边缘或更远。其实,这些耐心的香客是面向里而不是向外。他们等候着进入时间的殿堂。等候着向大钟致敬。他们从远方来,甚至从异邦来,来参拜这座神殿。队伍在圣洁的街道上移动,人们静静地站着,有的读祷告,有的抱着孩子,有的在嚼无花果或喝水。他们在等待中似乎无视时间的流逝。他们不看表,因为他们没有表。他们不听钟,因为不存在钟。钟表都是禁物,除了时间殿堂里的大钟。 殿堂内,十二个香客围着大钟站成一圈,每个人标志着那金属玻璃巨物上的一个钟点。圈里十二米高处有个钟摆在烛光中闪耀。钟摆往复一次,他们唱赞一遍。时间增加一秒,他们唱赞一遍。香客的生命减少一分,他们唱赞一遍。这是他们的牺牲。
   一小时后,香客离开大钟,另外十二位走进大门。这行列延续了好几个世纪。
   很久以前,那时还没有大钟,时间是用天体的变化来测量:星辰在夜空的缓慢移动、黄道及光线的变化、月盈月亏、潮起潮落以及节气。时间也用心的跳动、瞌睡的节律、辘辘饥肠、月经周期、孤郁的久暂来测量。后来,在意大利的一座小城,修造了第一座机械钟。人们先是迷倒,后是着慌:这人类的发明将时间计之以分秒,欲望测之以短长,将生命排成一寸一寸流光,也太神,太让人没法接受了,也太不合乎自然。可这钟是不容忽视的,倒是必须崇拜。人家又动员发明者造了大钟。后来把他杀死,其它钟表通通销毁。于是开始了朝圣。
   在某些方面,生活依然是大钟之前的老样子。孩子们在街巷里快活,家家趁着良辰吃喝,少男少女隔着街廊天井怯怯相望着,画家给房屋建筑涂涂抹抹,哲学家冥思苦索。可每次喘气,每次翘腿,每次遐想,心里都要存一点点别扭。动作再微小,也已不那么自由。因为人人都清楚,在罗马市中心的某处大教堂里,正晃荡着一个大铜钟摆,钟摆联着精密的齿轮棘轮,正为他们的生命一五一十地计着数。人人都知道,有时他们必须对开心逍遥的时刻正色,他们必须参拜大钟。每个男女都要前往时间的殿堂。
   所以,在随便哪一天哪一个钟点,万人的队列从罗马的中心向外辐射,等着向大钟鞠躬致敬。他们默默站着,读着祷告,抱着孩子。他们默默站着,但心中忿忿。他们要去看不能测量的硬被测量。要去看一去不返的分分秒秒、岁岁年年。他们上了自己聪明勇敢的当,得用生命付账。
  
   1905年6月20日
  
   在这个世界里,时间因地而异。两个放在一起的钟步调几乎一致。两个离得很远的钟走得就不大一样,越远越不一样。岂止钟走,心跳、呼吸、风行草上,都很不同。在这个世界里,时间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速度。
   因为贸易需要时间上的一致,城市之间便不存在贸易。城市彼此离得太远。如果数一千瑞士法郎在伯尔尼要十分钟,在苏黎世得一小时,两个城市还做什么买卖?其结果,每个城市都是孤立的。每个城市都是一座孤岛。每个城市都得自种桃李,自养牛羊,自备面粉厂。每个城市都要自给自足。
   偶尔也有旅行者冒险前往其它城市。他会困惑么?在伯尔尼只需几秒钟的事在弗里堡要几个小时,到了卢塞恩就得好几天。此地一片树叶飘下的工夫,彼地一朵花盛开了。甲处一声霹雳响过,乙处一双男女堕入了爱河。这里是孩子长大成人,那里是一滴雨溜下窗子。不过旅行者感觉不到这些差别。当他从一个时空来到另一个时空,身体便适应了那里的时间运动。如果心的每一跳,钟的每一摆,鹈鹕翅膀的每一扇动都那么和谐,旅行者又怎么知道他进入了新的时域?如果心里的欲念和湖塘的水波还是一块儿起落,旅行者又怎么知道有任何改变?
   只有当旅行者与出发的城市联系,他才觉出自己来到了新的时间领地。他或许得知,他不在的这段日子里,自己的布店办得红火兴旺;或许了解到,女儿青春已过,人到暮年;或许听说,他出大门时邻居家老婆正唱的那首歌,这会儿刚刚唱完。只有到了这时候,旅行者才发现,自己和从前的时间还有空间已经一刀两断。旅行者回不到原来的城市了。
   有些人倒是乐于孤单。他们说,既然自己的城市最大,干吗要同别的城市来往。哪儿的绸缎能比他们的更轻软?哪儿的牛羊能比他们的更肥壮?哪儿的钟表能比他们的更精制?当旭日从东山升起,他们站在阳台上眺望,从未望到城郊之外的地方。
   另一些人喜欢往来。倘有旅人来到,他们便没完没了地盘问,打听他们到过的地方,打听那边落日的景色,人有多高,动物有多大,讲什么样的语言,如何谈情说爱,有哪些发明创造。终于,有位好奇者要亲眼看看,他离开家园去云游百城。他成了旅行者,再不回还。
   这个时因地异、彼此隔绝的世界产生了各式各样的生活。只要城市不合并,生活就可以有千种模样。这个城市的人挨得近,那个城市的人离得远。这个城市的人衣着拘谨,那个城市的人啥也不穿。这个城市的人哀悼仇人之死,那个城市的人无冤无仇也无朋友。这个城市的人步行,那个城市的人坐奇怪的车子。这五花八门的生活只隔百里远,就在山那边、河对岸。但它们彼此不交流,不共享共担,不互利互帮。隔离产生多样,又扼制多样。
  
   1905年6月22日
  
   这是阿嘎西兹预科结业日。一百二十九个白衬衫棕领带的男孩站在大理石台阶上,顶着骄阳,听校长唱名,烦躁不堪。前面的草地上,父母亲友似听非听,低头看草,椅上犯困。毕业生代表致词时语调毫无顿挫。他草草一笑接过奖章,仪式一完便丢进草丛。没人向他祝贺。孩子、父亲、母亲和姐姐们无精打采地走回阿姆特豪斯和阿勒街上的家,或往蓬霍夫广场坐在那附近的凳上,吃完午饭打牌、打盹儿。礼服叠好放在一边,留待其它场合披挂。夏末,有的孩子去伯尔尼或苏黎世上大学,有的到爸爸的公司工作,有的往德国或法国谋份差事。所有这一切都平淡机械,仿佛钟摆左右摇,棋子被挪动。在这个世界里,未来是既定的。
   这个世界里的时间不似水柔婉,不知迁就事件。时间是个僵直的结构,向前向后无尽地延伸,使将来和过去硬邦邦。每回行动,每一念头,每阵风吹,每次鸟飞,都已安排妥当。
   城市剧院的表演大厅里,女芭蕾舞演员在台上腾跃。她跳起又落下。跳,蹦,跳。双腿交叉勾脚,双臂围成拱。右腿退到四位,单脚立,收双臂,加快旋转。准确无误。她是一座钟。她跃起时心想,跳得应再飘一点儿,但她办不到,她的动作不属于自己。她的身体跟地面跟空间的每一次接触,都预先设定,不差毫厘。绝对不能飘。飘意味有些含糊,含糊是要不得的。她在台上舞去舞来,像钟表一样必然,按部就班跳起,准时准点落下,计划外的击腿跳想也不要想。
   在未来既定的世界里,生活是一条无尽的走廊,每个时刻,走廊上的一间屋子亮了,下一间屋子将亮。我们从这屋走到那屋,瞧着此时此刻亮灯的那一间,然后继续向前。我们不知道下一间屋子啥样,我们什么也不能改变。自己的生活自己只能旁观。
   在科雪街药铺工作的药剂师,下午休息走过街市。他在钟表铺转了转,又在旁边的面包铺买了一个三明治,继续往树林河边走。他欠着朋友的钱,却宁愿自己花钱痛快。他边走边欣赏自己的新外套,决定明年再还债,或者干脆不还。谁能责备他呢?在一个未来既定的世界里,是非是不存在的。是非需要选择行动的自由,而行动早预定了,没有挑拣的余地。在未来既定的世界里,谁也不需要负责,房间已经布置好。药剂师脑子里想着这些,穿过布仑嘎斯哈特,呼吸着林间湿润的空气。对自己的决定他很是得意,几乎喜形于色。他呼吸着湿润的空气,觉得在一个不自由的世界里倒也怪自在的。
  
   1905年6月25日
  
   星期天下午,人们穿着星期天的服装,吃得饱饱的,在阿勒街上漫步,在汩汩的河水边轻声慢语,商店关了门。马克特街上三个女人,一会儿读读广告,一会儿朝窗里望望,静静地往前走。一个旅店老板刷过台阶,坐下读报,靠着砂石墙,闭上了眼,街市睡了。街市睡了,空气中飘来提琴声。
   一间屋子的中央,桌上放着书,一个青年站着拉小提琴。他喜欢小提琴。拉了一支温柔的曲子。他拉的时候,望着外面的街道,一双男女紧紧挨着,他那深棕色的眼睛看着他们,然后目光转向别处。他静立着,音乐是唯一的运动,把屋子充满。他静立着,想着楼下的妻儿。
   他拉琴的时候,一模一样的另一位青年正站在一间屋子的中央拉小提琴。这个人望着下面的街道,见一双男女紧紧挨着,他把目光转向别处,想着自己的妻儿。他拉琴的时候,又有一位站着拉琴。真的,还有第四第五以至无数位青年站在屋里拉琴。有无数的曲子无数的思想。青年拉琴的这段时间,并不是一段,而是许许多多段。因为时间就像两面镜子之间的光,弹来弹去,造出无数影像、曲子、思想。这是一个没完没了拷贝的世界。
   第一个青年想着事儿,感觉到了其他各位青年。感觉到自己被重复了千万遍,这间房子这些书被重复了千万遍。他感觉到自己的思想也正被重复。应不应该离开妻子?可理工学院图书馆里她那隔桌的目光呢?她那棕色的浓发呢?但是她可曾让自己舒心过么?除了拉琴的这一会儿,他是多孤独呀!
   他感觉到了其他各位。他感觉到自己被重复了千万遍,这屋子这书被重复了千万遍,思想也被重复着。哪一次重复又是他的本身、真身、将来的自身?应不应该离开妻子?可理工学院图书馆里她的目光呢?她让自己舒心过么?除了拉琴的这一会儿,他多孤独呀!他的思想在自己的拷贝之间弹来弹去,渐次减弱。应不应该离开妻子?她让自己舒心过么?多孤独呀!她的思想每反射一次便黯淡一些。
   自己舒心过么?孤独呀!他的思想越来越黯淡,直至记不起都想了什么,为什么想。孤独!他望着空空的街道拉着琴。乐声满室飘扬。那一段也是无数段时间流过了,他只记着音乐。
  
   1905年6月27日
  
   每星期二,一个中年男子都要从伯尔尼东边的采石场运石头到霍特莱街的石料场。他有妻子,两个孩子已长大离家,还有个患肺结核的兄弟住在柏林。他无冬无夏都穿一件灰羊毛外衣,在石料场干活到天黑,和老婆吃了饭上床睡觉,星期天收拾园子,星期二早晨用卡车拉石头进城。
   他每次进城,都要在马克特大街停下来买面买糖。还在圣文森大教堂的最后一排椅上默默坐上半个钟头。他还到邮局往柏林发一封信。他在街上和人相遇垂眼看地。有些人认识他,想打个招呼,他嘴里含含糊糊,只管赶路。即使往霍特莱送石头,也从不直视石匠。称石头的时候,他站在犄角旮旯;石匠问寒问暖,他看着别处,对墙答话。
   四十年前他还上小学,三月的一天下午,他上课尿了裤子。他没憋住。他想呆在椅子里不动,可别的孩子发现了地上那滩水,就逼着他满教室游行。他们指点着他裤上的湿迹叫翻了天。那天的阳光像条奶溪,白白花花地泄进窗户,洒在地上。门侧挂钩上悬着二十多件夹克。粉笔写的欧洲列国首都布满了黑板。课桌有翻板的桌面和抽屉。他的桌子右上方刻着“约翰”。暖气管送来潮闷的空气。一座钟的大红指针正指着两点一刻。孩子们在哄他,满教室追着哄他,他湿了裤子。
   “尿宝宝,宝宝尿,尿宝宝。”
   这一记忆成了他的生活。每天早晨醒来,他都是那个尿了裤子的孩子。每回走在街上,他都知道别人在看自己裤子上的湿迹。他瞥一眼裤子,又把目光移开。孩子们来看他,他囚在自己屋里和他们隔门对话。他是那个没憋住尿的孩子。
   但过去又是什么?或许,有眉有眼的过去不过是空中之色,是一阵风、一声笑、一个念头就能变样的水月镜花?如果哪儿哪儿都要变样,我们何以知道呢?
   在一个过去幻化不定的世界里,采石人一朝醒来,再不是那个没憋住尿的孩子。那个早已过去的三月下午只是某一个下午。在那个被遗忘的下午,他坐在教室里,老师叫他背书,下学后他和其他孩子一块儿滑冰。如今他拥有一个采石场,有九套衣服。他给老婆买精致的瓷器,星期天下午带她散很长的步。他到阿姆特豪斯和阿勒街去看朋友,和他们谈笑,同他们握手。他还资助游乐场的音乐会。
   他一朝醒来……
   太阳升起,照着城市,千万人打哈欠喝咖啡吃面包。千万人挤满了克拉姆街廊,到斯帕雪街上班,带孩子去公园。每个人都有一份记亿:父亲不爱孩子、哥哥总占上风、爱人的吻有滋有味、小学考试作弊,初雪天地悄悄,诗作第一次发表。在一个过去幻化不定的世界里,这些记忆像麦得风,云作态,梦无痕。事件一发生便失真,过一夜、下场雨、眨回眼就是另一回事了。弄来弄去,过去从未发生。准知道呢?当太阳爬上阿尔卑斯高坡,店老板边拉回篷边哼歌,采石人开始装车,谁又知道过去是不是真真切切一如此刻?
  
   1905年6月28日
  
   “别吃太多了,”母亲拍拍儿子的肩。“你死在我头里谁照管我的银器?”这家人正在伯尔尼以南十公里的阿勒河畔野餐。女孩吃了午饭围着云杉玩逮人。乏了,就倒在厚厚的草上老实躺会儿,然后再打滚再疲乏。儿子和他的胖太太还有母亲坐在布单上吃葡萄芥末酸面包,还有火腿奶酪、巧克力蛋糕。吃着喝着,河上吹来清风,他们吸着夏日甜甜的空气。儿子脱了鞋,在草丛里摆弄脚趾头。
   突然,一群鸟从头上飞过。年经人从布单上跳起,鞋也没穿,跑去追鸟。他跑过山顶不见了。不久,他同城里一路追来的人会合到了一块儿。
   一只鸟落到树上。有个女人爬上树干伸手抓鸟,却让它跳上更高枝。她继续攀援,骑在一根树枝上,一点一点前进。鸟又蹦回到低枝。当这个女人无望地挂在树上,另一只鸟来到地上吃草籽。两个男人手持罐子,蹑手蹑脚而上。他们哪里快得过鸟,它冲天而去,回到鸟群。
   群鸟飞过城市。圣文森教堂的牧师站在钟楼里,想把鸟儿诱入拱窗。客来香公园里一个老太太看到鸟儿在灌木中小憩。她拿了个罐子慢慢走去,她知道自己捉不住那鸟,便扔了罐子哭泣。
   她不是唯一灰心丧气的人。实际上,每个男女都想着一只鸟。时间就是这群夜莺。时间同这些鸟儿一起蹦蹦跳跳。用罐扣住一只,时间便停止。对于一块被扣住的土地、人们、树木,时间是凝固的。
   事实上,这些鸟儿是难得捉到的。只有孩子能追得上鸟,但孩子并不想扣留时间。对于孩子,时间真是太磨蹭了。孩子从此刻奔向彼刻,想生日,盼新年,对于来日迫不及待。上岁数的人想留住时间,可慢慢吞吞,有气无力的又擒不住那只鸟。对于上了岁数的人,时间稍纵即逝。早饭桌上慢慢饮茶,看小孙子脱衣又脱不下,乐声悠扬,雪映斜晖满堂。这样的光景哪怕是多停留一分钟呢。可他们太慢了。只能看着时间蹦蹦跳跳,束手无策。
   这时如果有谁抓住了夜莺,他便陶然于凝固的时间。他细细地体味亲友的坐态卧姿、笑貌音容,把玩那奖状到手、孩子出世、明月入怀,还有花的冷韵幽香。他陶然于那一动不动的时间,但很快就发现夜莺死了,如笛的清歌消失了,罐中的时间凋谢了。
  
   尾 声
  
   远处的某座钟楼敲了八下。年轻的专利员从桌上抬起,站起身,伸了伸懒腰,走到窗前。
   窗户外面,全城已经醒来。一个妻子把午饭交给丈夫时,两口子吵起嘴来。一群往超格豪斯街上预科学校的男孩子来回传着球,兴奋地谈论暑假。两位妇女拎着空兜朝马克特快步走去。
   没一会儿,一位高级专利员走进门,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开始工作,一言不发。爱因斯坦转过身,看着墙角的挂钟。八点零三分了。他玩弄起兜里的硬币。
   八点零四分,打字员走进来。看见对面的爱因斯坦拿着手稿,她笑了。她已经利用业余时间帮爱因斯坦打过几篇稿子,他总是按她说的价钱欣然付款。他少言寡语,不过有时也开玩笑。她挺喜欢他。
  爱因斯坦自己的手稿,自己的时间理论,交给了她。此时八点零六分。他走到自己的桌旁,扫了一眼那堆公文,走到书架前取出一个记录册。他转身回到窗前。
  六月的天空难得这么清澈。一座公寓顶上可以看见阿尔卑斯山的青衫白头。再往高处,一点飞鸟在长空回旋。
   爱因斯坦回到桌旁坐了一会儿,又走回窗前。他觉得空落落的。他不想审阅专利,不想和贝索谈话,也不想思考物理。他觉得空落落的,无聊地望着那点飞鸟,那片峰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