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冀夺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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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冀夺水

2010-01-13 09:51:52 来源: 南方都市报(广州) 跟贴 4 条 手机看新闻

此次水库之争,其实是大历史的延续。夹在严重缺水的晋冀豫三省之间,漳河流域曾是水事纠纷频发地带。

山西左权县下交漳村,传言中建水库之地,如今设有关卡。

“神秘”的工地。

此次水库之争,其实是大历史的延续。夹在严重缺水的晋冀豫三省之间,漳河流域曾是水事纠纷频发地带。

传言沸扬

山西要在上游建水库截留清漳河,将致河北涉县十几万农田无水浇

最近两个月,河北省邯郸市涉县水利局副局长任景华全身心扑在一件事上:捍卫全县人的母亲河———清漳河。

清漳河属海河流域,发源于太行山,分东西两源,在山西省晋中市左权县下交漳村合流后,经黎城县清泉村出省境,流入河北省的涉县,由北向南滋润全县,在县南缘的合漳村,与自西而来同样源于山西的浊漳河汇合,形成漳河。漳河东流,在冀鲁交界处的邯郸市馆陶县,与另一条来自太行山的河流———卫河汇合,继续远行。

去年10月,有村民反映,山西正打着建“泽城西安水电站”的幌子,在左权县下交漳村附近修水库,水库如果建成,清漳河水会被截留,涉县十几万农田将无水可浇。涉县水利局立刻派人前往现场探看,未见异常。

11月8日前后,邯郸市水利局打来电话,称听说山西在清漳河上游建水库,希望查证。任景华亲自和同事们前往,偌大的工地让他们感觉到,这很可能不是单纯的水电站,而是披着新马甲实现旧梦想———兴修下交漳水库。

公开资料显示,早在上世纪70年代,河北和山西都计划在清漳河上修水库,前者想建两个水库,后者想建一个,即下交漳水库,设计库容4亿立方米,距涉县边界约20公里。水利部勘测后,驳回了晋冀两省的请求。

上世纪80年代,山西重提下交漳水库,终于被列入《海河流域综合规划》。

2006年,左权县政府向山西省发改委打报告称:随着社会经济的全面发展和水资源供需矛盾的日趋加大,下交漳水库日益显现出其兴建的必要性和紧迫性;据说涉县正积极争取在清漳河下游建水库,如其上马,下交漳水库将上马无望,山西从而失去清漳河水资源的水量分配权和初始水权。

2008年3月,晋中市委书记李永宏在一次农村工作会议上特别强调,要抓好下交漳水库建设,库容为2亿立方米。

与此同时,山西省水利水电勘测设计研究院至少有两名专家,分别撰文比选下交漳水库坝址。

去年7月,左权县县委书记孙光堂在一次经济会议上透露,经过30多年的等待,泽城西安水电站,也就是过去所说的下交漳水库,已经开工建设。被称为“全县工作重中之重”的项目总投资12亿,投资规模在左权发展史上是空前的,建成后可以有效缓解当地用水紧缺现状。

种种迹象似乎印证着任景华等人的猜想,他们立刻向上级汇报情况。河北省水利厅、邯郸市水利局人员想到现场一看究竟时,路两头已经设卡,无法进入。时间是在11月23日。

海河水利委员会(以下简称“海委”)得知情况后,12月15日紧急通知山西水利厅,责令暂缓修建泽城西安水电站,补办手续。言外之意,该水电站未获“海委”批准。同时,“海委”要求河北做好沿河群众稳定工作。

一场水资源争夺,在晋冀之间展开。

民心惶惶

河北涉县民众征集万人签名,有积极分子直接赴京向水利部陈情

在“宁给一升米、不给一桶水”的涉县,没有什么比水更能刺激民众的神经。

“清漳河上游要建水库,今后可能无水可吃”一说很快成为包括县城居民在内的十几万民众的焦点话题。不少人结伴前往县政府反映问题,并征集万人签名以表急切之情。往返几次,除了一些宽慰之语,毫无收获。12月底,几名积极分子直接赴京向水利部陈情,河南店镇王堡村的前任老支书马金生是其中之一。

“清漳河是我们的母亲河,保命河。”马金生说,为了水可以不顾一切。他去北京时,岳母刚去世,连后事都没帮着料理。

涉县十年九旱,清漳河两岸的土地最为肥沃。全县4条大水渠,3条引自清漳河,其中一条是抗战时期刘伯承、邓小平率领的129师所修,俗称“将军渠”。这3条渠,各滋养一个万亩灌溉渠。另有4个千亩灌溉区,同样依赖于清漳河的福泽。

为保证涓涓河水长流不息,涉县人挖空心思。除“将军渠”外的另两条大渠,取水口都在清泉村。任景华说,每逢春节,水利局会给清泉村送去五六万元的红包,有时还请来戏班子,在村里热闹几天。

假如传言属实,涉县庄稼无水可浇,人也无水可喝。任景华说,全县饮用水基本取自地下,但因年均降雨量只有600毫米左右,地下水主要靠清漳河补充。

假如传言属实,涉县经济面临险境。全县两大支柱企业———天铁集团和国电龙山电厂,都是用水大户,年用水约5000万立方米。沿河30座水电站,缺水的日子可想而知。

翘首等待结果之际,有人在做最坏的打算。曾和马金生一道赴京的一个小伙子颇为激动,“他们如果断我们的的水,我们就断他们的路,实在不行,去把水库炸了。”每天,有数千辆拉煤车经过涉县,从山西开往河北、河南、山东等地。

设防的工程

记者探营“水库”工地:设有关卡,过往路人被盘查

蜗居于太行山间、清漳河旁的山西左权县下交漳村,最近突然变成敏感之地。外省人,特别是河北人,想靠近它需颇费周折。在穿村而过的乡道两头,各有关卡,过往路人都会被盘查。

1月上旬的一天,记者租了一辆小面包车前往下交漳村,司机是本地人。沿着扭来扭去的乡道,走到离村几公里的地方,两个“X”形铁架支起的树干横在路中央,旁边立着一块银白色牌子,上有“森林防火禁止区”几个红色大字。

这时,路旁低矮的砖房里走出三个老头,快步走到车前询问去向。司机如实相告,老头连连摆手。记者借口祖辈曾在下交漳村生活,不远千里特地过来看看,司机则赶紧下车,满脸陪笑地敬烟说情。其中一个老头将司机拉到旁边,悄悄嘀咕了几句。

看过记者身份证,再三叮嘱中途不准下车、不准拍照后,三个老头才将横在路中央的树干拿开,“上面人很多,万一有事就麻烦大了。”

车子重新上路,司机告诉记者,老头们之所以不让过,是因为前面在修水库,怕河北人过来闹。

前行几百米,乡道再次转弯,一个巨大的工地出现在眼前:高大而宽厚的山体被剥开皮,露出新鲜的灰色,碎石和黄土裹挟着堆在山脚,旁边停着挖掘机、铲车、装载车、碾压机等,若干个头戴安全帽的人在走动。

继续往前开,走过一段两三公里长的“S”形山路,类似景象跟着一路延伸。路边一块警示牌显示,这个工地在建“泽城西安水电站”。

记者粗略数了下,各种大型机车至少有五六十台。工地尽头,站着五六排平板房。一路上,不时有人朝记者张望。

再前行几百米,便是下交漳村。当记者原路返回时,三个老头紧张地问“没有拍照吧!”

就在当天下午,涉县水利局副局长任景华试图乘车进入,因车牌是“冀”字打头,口音是外地的,被拒之门外。

历史延续

漳河另一支流浊漳河,流经晋、冀、豫交界地,因争水几十年来曾“炮火纷飞”

清漳河上的水库之争,并不是意外事件。

山西省水利厅厅长潘军峰此前指出,山西省全年地表流量为七八十亿立方米,其中2/3的水流到省外。地表水之所以利用不充分,主要因为缺少蓄洪水库,正常年份水库可调蓄水量只有6亿立方米,不到河川径流量的1/10。汛期来临时,只能将水放掉。

晋中市是山西的缩影。市委书记李永宏说,该市人均水资源仅相当于全国人均的16.5%,要从生存和发展的高度来看待水问题,这几年要抓好“三小、三中、一大”水库建设。所谓“一大”,即下交漳水库。

山西省水利发展的“十五”和“十一五”规划中,均把“东抓拦蓄”列为兴水战略的重要方针之一,清漳河恰在山西东部。

左权县政府向山西省发改委打报告时,开篇即言,下交漳水库是“控制清漳河出境水水权的最佳库区选址”。

山西每欲在上游建水库,定会遭到冀豫两省的反对,浊漳河上筹划多年的吴家庄水库,至今还躺在规划中,无法落地。

此次“水库”之争,其实是大历史的延续。夹在严重缺水的晋冀豫三省之间,漳河流域曾是水事纠纷频发地带,特别是浊漳河上。

浊漳河流经晋、冀、豫交界地区,由于自然条件差,人多、水少、地少,加上缺乏统一规划和管理,沿河各地竞相修水库、开水渠,包括大名鼎鼎的红旗渠。水多时,两岸群众争建挑流工程,把水流导向对岸。水少时,就在河中筑坝,把水流引到这边来。

自上世纪50年代以来,为水而战的事情时有发生,涉县浊漳河旁黄龙口村66岁老支书任文廷见证过不少“血雨腥风”。

黄龙口村的旧日死对头是河对岸的古城村,该村属于河南省安阳市。在任文廷记忆中,两村最激烈的“战斗”发生在1973年。他说,本村人口少,只有300多亩土地,其中200多亩地在河对岸。那年,古城村人把他们的渠埋了,桥炸了,使他们无法过河耕种。他们以牙还牙,架枪对准古城村,一见有人下田就开射。双方僵持5年,谁也没法好好种地,以至于有村民不得不搬离;最终,两村才达成和解。

1989年,水利部曾就漳河出台分水方案,河北52%,河南48%,但这并不能遏止事端。1992年8月的一个深夜,距黄龙口村数千米的地方上演了更激烈的战斗:涉县白芟村村民悄然度过浊漳河,把红旗渠总干区炸开20多米长,滔滔渠水飞流直下,横扫安阳市盘阳村,经济损失近千万元。

此事震惊水利部,当年决定成立漳河上游管理局,隶属于“海委”,统一管理漳河上游108公里河段,其中以浊漳河为主。

漳河水事纠纷并未就此风平浪静。1999年2月20日凌晨,正月初六,古城村再次挑战黄龙口村:60多名村民一起出动,炸机井,毁水渠,断桥,掐电。当时已是村支书的任文廷和村民们拿出老办法,架起土炮对准古城村狂轰乱炸,对方也以土炮还击。

炮火纷飞时,黄龙口村的老人、孩子、妇女,都到亲戚家去避难,男人们聚在一起,支口大锅,同吃同住。

“战斗”持续了9天,直到上级部门介入才停火。在此期间,双方互扔自制炮弹2000多枚,近百村民受伤,任文廷二哥的一条腿被炸坏。

春节期间发生这等战事,举国关注,水利部和公安部迅速派人调查。任文廷和另外3名村干部镣铐加身,铁窗中度过6个月后,被判3年、4年不等的刑期,不过都是缓刑。他仍倍感委屈的是,古城村只有村支书一人被判缓刑。

水库还是水电站?

山西称该项目并无条件建水库,河北一方并不信服

河北涉县人关于山西在清漳河上游建水库的忧虑经媒体传出后,山西省水利厅迅速回应,坚称泽城西安水电站是实实在在的水电站,不是水库,不会影响下游用水。

山西省水利厅副总工程师薛凤海说,泽城西安水电站项目去年被山西省发改委核准,工程合计装机1.3万千瓦,可调节库容2099万立方米,总投资6.39亿元,由山西国际电力集团有限公司为主投资建设。从专业角度来讲,水库在设计上须具备两个条件,一是供水设施,一是供水对象,但该项目二者全无。

所谓供水设施,即大坝两岸的供水洞或闸门,待水位抬高后引出来,洞后有引水渠或引水管道。供水洞或闸门属于枢纽建筑,要与大坝同时设计施工,泽城西安水电站只有发电洞,没有供水洞和闸门,也没有引水渠。

至于供水对象,从水电站以下直到出山西省境的河段,沿河都是崇山峻岭,没有人口密集的城镇,也没有成片的灌溉区域。

以上说法,并不能让河北涉县水利局副局长任景华信服。根据惯例,修建水电站,每千瓦时投资不超过1万元,但根据薛凤海所说推算,泽城西安水电站每千瓦时投资近5万元,不合常理;既然供水设施的有无可使事情一目了然,山西方面非但至今并未邀请河北方面到现场查看,还在路上设卡;而供水对象,按照晋中市委书记李永宏的说法,不在下游,而是将水回流到晋中市城区等地。

水权分配

涉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康金铁希望,清漳河之争能给漳河乃至其他流域,提供水量分配的范本

同处一个流域,水权在各行政区域如何分配,中国还在摸索总结。

黄河曾是水量分配问题最为突出的河流。自1999年起,水利部和黄委开始对黄河水量实施统一调度。后来又实验性地对黄河流域各个省进行水量初始分配,省级水配额再向市、县等基层逐级二次分配,部分地区甚至将水权落实到户。2006年,《黄河水量调度条例》获国务院批准,成为我国第一部关于大江大河流域水量调度管理的立法。

2008年,面向全国跨行政区域江河的水量分配办法开始实施:水资源将按一定比例在全国各省市间逐级分配,各地区可在分配水量的范围内无偿使用,如果使用水量超过分配水量,则需要向其他地区购买。

文字落地并不容易,水利部计划在今年年底前,基本完成国家确定的重要江河、湖泊和其他跨省、自治区、直辖市的江河、湖泊的水量分配方案,逐步完成其他江河、湖泊的水量分配方案。

至于漳河流域,除漳河上游管理局所辖108公里范围,其余部分目前还没有明确的水量切割,河北涉县人大常委会副主任康金铁希望,此次清漳河之争能给漳河乃至其他流域,提供水量分配的范本。

山西境内,清漳河上目前只有一座中型水库,总库容1900多万立方米,修建于上世纪60年代。按山西省水利厅副总工程师薛凤海的说法,90%以上的河水流出了山西,被河北利用。

对于这一点,涉县水利局副局长任景华并不否认。他说,不管是修水电站还是修水库,山西都应该跟他们通气,因为《水法》明确规定,开发、利用水资源,应当兼顾上下游、左右岸和有关地区之间的利益,水工程建设涉及其他地区和行业的,建设单位应当事先征求有关地区和部门的意见。他很愿意和山西方面坐下来谈,谈分水,谈合作。

而早有专家建言,作为供需矛盾突出、水事关系紧张的河流,漳河只有实行全流域水资源统一管理,才能铲掉纠纷的根源。

而与“水权”这个概念伴生的,还有水权交易。在这方面,漳河人不乏经验。

2001年春季,河南安阳大旱,浊漳河径流量锐减至3立方米/秒,冬小麦无水可浇,棉花无法下种,漳河上游管理局出马协调,花费75万元从山西调来3000万立方米救急水。自此以后,有偿调水成为常态。

而漳河人并非中国水权交易饮头啖汤者,此前一年,即2000年,浙江义乌花2亿元,向东阳市购买其横锦水库5000立方米水的永久使用权———起初,义乌也曾试图通过行政协调调水,结果久议不决,最后把浙江人最熟稔的市场规则拿到谈判桌上,问题才迎刃而解。

天则经济研究所所长盛洪认为,我国水资源开发已严重超标,新增取水许可的余地有限,水权转让能盘活现存量水;而水利部部长汪恕诚也在多个场合提到,水权转换是解决水资源短缺的一把钥匙,转让年限、价格等,各地要根据水资源条件和经济发展水平进行,不能一个模式。

从山西买水浇田,河北涉县的老村支书任文廷近年已习以为常,去年就有两三次。不过,他所经历的水权交易,还是初级形态。水权市场在中国,才刚起步。

采写/摄影:本报记者左志英 (本文来源:南方都市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