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与歧视搏斗

2009年9月1日，这位浙江大学毕业生，成为中国第一位获得食品行业工作健康证的乙肝病毒携带者，费尽周章申领，只为反击歧视。

雷闯获央视“年度经济人物”提名奖，他带着自制的宣传牌参加颁奖。受访者供图

我第一次知道，就是我们这样的小人物，一样有力量。

———参加《鲁豫有约》，雷闯认识了开胸验肺的张海超、钓鱼事件主人公孙中界

2009年9月1日，这位浙江大学毕业生，成为中国第一位获得食品行业工作健康证的乙肝病毒携带者，费尽周章申领，只为反击歧视。

卫生部昨天通报，将于近期制定取消入学就业体检中乙肝五项检查有关政策，明确禁止将携带乙肝病毒作为限制入学就业的条件。

这个消息，雷闯已经等待了很多年。

如果不是从不放弃为自己争取权利，他也许会成为另一类新闻事件的主角———他的校友周一超因携带乙肝病毒落选公务员，杀人后被判死刑———雷闯和他的哥哥，这两个贫穷的农家孩子，也是乙肝病毒携带者，哥哥大学刚毕业就失去工作的机会，而他也一直生活在阴影下。

作为中国一亿名乙肝病毒携带者中的一个，一支晾衣杆加一张纸板组成的“抗议牌”，一辆装载过几千封呼吁信的三轮车，见证了雷闯身后三年的抵抗歧视之路。2009年9月1日，他成为中国第一位获得食品行业工作健康证的乙肝病毒携带者。

两张健康证

2009年12月23日傍晚，雷闯背着双肩书包从上海交大的校门走出来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人注意这个长着娃娃脸笑起来一脸调皮相的男孩。

离开浙江大学相处了四年的同学，雷闯想念在杭州酷热的夏天。

大家围坐在大桌子前，帮助他，用大海捞针的方式，给院士写信，给人大代表写信，呼吁消除乙肝歧视。在信封上一笔一画写地址，写名字。雷闯骑着三轮车，拉着上千封信，牛皮信封扎成一垛一垛的，同学帮他在浙大门口留影……转眼，同学们已经各奔东西，那些画面固定在照片上，纯真温暖的情谊永远留在雷闯心里。

“也许过两年我研究生毕业了，就没有这么多精力做这些事，就会忙很多别的事。青春太短了，我现在总对自己说：‘如果想到什么，就赶快去做，没有时间了。’”

到上海交大报到后，雷闯先是用一个月时间取得了上海卫生局的健康证，还联合乙肝病毒携带者筹集了一万元，于9月16日“全国乙肝宣传日”这天，在上海新民晚报上刊登了整版公益广告，宣传乙肝在日常生活和工作接触中不会传播。

在上海市卫生局取得的健康证，不是雷闯的第一个，那个让他闻名全国的健康证，是9月1日在杭州领的，而且历经了重重波折。

当时，杭州西湖区卫生局防保科科长楼锷没有想到，国务院刚颁布《食品安全法实施条例》一个月，8月17日，乙肝携带者雷闯就跑来办健康证，而且带着媒体记者。

于是楼锷劝雷闯：“你过一段时间来办，肯定是没问题的，因为国务院令已经出来了，但是也明确规定一些实施细则是各省市自行制定，我们浙江省的这个(政策)没有出来。过一段时间办，就水到渠成。”

但是雷闯坚持要现在办。

楼锷说：“我们不给你办，跟国家层面有矛盾，我们给你办，确实是省里面没有一个明确的说法。怎么个弄法？”

8月27日，在杭州西湖区卫生局、浙江省卫生厅之间奔波了数天之后，雷闯再一次拿出了晾衣杆和纸板，把网络上的流行语“你妈妈喊你回家吃饭”改成了“浙江省卫生厅你妈妈喊你回家办健康证”。他在浙江省卫生厅和西湖断桥附近转悠，把照片和经历写在博客上。同时还对西湖区卫生局说，如果不能在9月1日前拿到健康证，将对其提起行政诉讼。

雷闯的博客令浙江省卫生厅和西湖区卫生局都很尴尬。楼锷说：“他态度是很好的，精神是锲而不舍的，他每次来，说你们的难处我都理解的，但是网上一发表文章，就把我们挖苦一顿，我们每天都看他的博客。”

8月28日，博客上贴出照片的第二天，雷闯接到了杭州西湖区卫生局的电话，通知他去办证。9月1日上午10时，雷闯花了不到5分钟，就从西湖区疾控中心领到了“食品卫生类”健康证。西湖区卫生局告诉他，以后办理健康证明将不再检查乙肝项目。

继雷闯之后，四川、天津、河南、安徽、北京等地陆续出现申领健康证的乙肝携带者，但并非每个人都如雷闯一般“成功”。9月10日，28岁的乙肝病毒携带者小廖(化名)所提出的办证要求，就在北京市疾病预防控制中心遭到了拒绝。

两位母亲

在雷闯获得健康证之后，曾有网友在网上留言：“给乙肝病毒携带者发健康证，侵犯了12亿健康人的利益。”尽管领取健康证的乙肝病毒携带者可以从事饮食行业，但即使是给雷闯发健康证的杭州卫生局防保科科长楼锷，也不愿意去这样的餐馆———他打比方说：“假如你要去饭馆吃饭，你知道一家是健康的厨师，一家是乙肝病毒携带者在做饭，你要去哪一家呢？那我肯定是去健康厨师那一家的。”

也就是说，即使费尽周折拿到健康证，雷闯毕业之后，可能依然面临歧视的绊脚石，可能依然不能让两位痛心的母亲减轻担忧。

雷闯的父母都是重庆郊县的农民，为了供两个儿子读书，日子过得艰难。2007年，刚毕业的雷闯哥哥因为“查出乙肝病毒携带”，被公司拒之门外，令只有小学文化的母亲痛苦自责。

从那时起，同样是乙肝病毒携带者的雷闯开始关注乙肝。他注意到，2003年曾经有个名叫周一超的浙江大学校友，因被检出携带乙肝病毒，按浙江省国家公务员招考条例，未被录取。2003年4月3日，他刀刺负责录用的两名嘉兴招考干部，致一死一伤。2004年，周一超被判处死刑。

周一超出自单亲家庭，他身后只留下母亲一人。在辗转联系到周一超母亲后，雷闯写信安慰她，从此结下深厚情谊。

两个痛心的母亲，一直是雷闯反乙肝歧视最大的动力。

雷闯本科毕业考研究生前，他的母亲常常一个人静静地呆在家里，不再走家串户，也不想和相邻乡亲说话。雷闯在自己博客里写道：“因为，乡里乡亲的会问我妈，你的两个儿子现在大学毕业了工作怎么样啦。面对这样的问题，妈妈无从回答，因为她根本不敢告诉他们她的儿子所遭受的乙肝歧视。”2009年暑假回家，母亲告诉雷闯，今年上半年父亲在外面工地，每晚睡觉会一个人哭，这些都是父亲的朋友告诉母亲的。

雷闯很少当着别人掉眼泪，只有在博客里，他写下了难过的心情：“父母的心都是肉做的，刺一下都会痛的，而痛的次数多了，心也就碎了。这，就是我现在的家；这，就是我现在的父母……如果乙肝歧视仍然存在，会有更多的父母会变成我现在的父母，因为每一个受乙肝歧视的孩子身后都有一对父母，都有一个家。”

小人物们

2009年12月，雷闯获得中央电视台“年度经济人物”提名奖。

中国一亿多乙肝病毒携带者也许这一生也没有这样的机会能站在镜头前说些什么，所以，去央视领奖之前，因为担心主办方没有安排时间让他说话———像从前在宿舍里用纸板和晾衣杆做宣传牌一样，他花20元钱做了宣传标语牌，穿上胸前印有标语的T恤。

宣传牌，曾经伴随雷闯度过他的大学生活，他孤独地举着它，一个人走在街上；12月23日，坐在俞敏洪和王石、马云中间，这个大男孩，怀里依然抱着宣传牌。在大红的底色上，黄色字迹醒目地写着：“乙肝不会通过共餐、拥抱等日常接触传播，也不会通过握手传播，能给我一点掌声吗？”

“我还能做多久呢？我也不知道。”年轻的雷闯并不知道他给多少人带来了勇气，也不清楚，他曾经给母校浙江大学带来了多少麻烦。派出所的民警曾经多次找他谈过话，每次寄信，学校旁边的小邮局所有的工作几乎都要停下来，奥运会之前，浙江大学甚至风传这个总是“雷人”的刺头要去抢火炬……“系里的老师和班主任总是提心吊胆的，经常打电话找我谈心，问我最近在做什么，有什么新的想法……也真的难为他们。”

“如果不是浙江大学的宽容，老师的袒护，我不知道被带到派出所多少回了。”说起母校，雷闯眼睛有些湿了，这一次，笑容里有些许的辛酸。

让他难忘的，还有12月16日，在参加《鲁豫有约》节目期间，他和开胸验肺的河南民工张海超住一个房间，他也由此认识了同来录节目的上海钓鱼事件主人公孙中界、孙中记兄弟，“我第一次知道，就是我们这样的小人物，一样有力量。”

在那时，他萌生了一个愿望，就是能重访中国改革开放30年来每年著名新闻事件中涌现的小人物，看一看他们今天的命运，出一本书，“你看他们的生活特别简单平凡，可是有小人物的坚持和自尊，他们不是要出名，只是为了争取自己的权利，那都是最基本的要求……他们的故事，在这个时代，能带给人坚持的力量和奋斗的勇气。”

在上海交大旁边喧闹嘈杂的成都菜馆里，这个瘦小的年轻人说着别人的故事，他不知道，原来他自己，已经用自己的命运，书写了未来那本书其中的一部分。

采写：本报记者 马金瑜

新愿望

雷闯想重访改革开放30年来著名新闻事件中涌现的小人物，看一看他们今天的命运，出一本书。

“你看他们的生活特别简单平凡，可是有小人物的坚持和自尊，他们不是要出名，只是为了争取自己的权利，那都是最基本的要求……他们的故事，在这个时代，能带给人坚持的力量和奋斗的勇气。” (本文来源：南方都市报 作者：马金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