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识分子的“牢骚”与伟大领袖的“雅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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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分子的“牢骚”与伟大领袖的“雅量”
  吴钩
   
    标题中“牢骚”二字引自毛泽东诗词《七律·答柳亚子先生》。话说1949年3月,柳亚子应毛之邀,意气风发抵京“协商建国”,但仅过十天,柳却作了一首“感事”诗呈毛主席,其中有“夺席谈经非五鹿,无车弹铗怨冯驩”之句,引经据典向领袖“发牢骚”——出门“无车”,埋怨待遇不高;“谈经夺席”,不满被闲置一边。弦外之音,大有归隐之意。一个月后领袖答诗相劝:“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又云:“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似富春江”,恳请柳亚子留京工作。其时毛泽东晋京未久,与知识分子交好,之间常有诗词一呈一答,执君臣之礼,也算其乐融融。及至5月,值孙中山就任非常大总统28周年纪念日,主席果然派秘书以双车迎接诗人拜谒孙中山灵堂,又赴主席家宴。知遇之恩,令柳大为感动,决心要“于毛公有所献替”了。不过,柳满腔热情不久又遭领袖冷落:自荐当政府顾问,毛未答应。诗人于是再次以诗遣怀:“英雄惯作欺人语,未必牢骚便断肠。”对诗人一发再发的牢骚,估计其时的毛泽东不过一笑置之。后来柳因“牢骚太盛”被斥责为“患得患失知识分子典型”,大概是他作诗之初怎么也想不到的。至于“未必牢骚便断肠”云云,显然也言之尚早,数年后的1957年,55万知识分子被“引蛇出洞”、划入另册;1966年开始“文化大革命”,数以万计的知识分子遭受灭顶之灾,时人总算见识了何谓“牢骚太盛防肠断”。
  
    不过严格说来,柳亚子进呈主席的“牢骚”,实在不似一名公共知识分子所应有之“牢骚”,倒是有点类似自我感觉良好却未得宠的宫妇“幽怨”。相形之下,在“大鸣大放”中使55万知识分子惹火烧身的“牢骚”,或许更体现了知识分子作为社会良心的角色本色——知识分子之所以“牢骚太盛”,并非因为个人遭遇上的“失宠”所致,而是源于对国脉民瘼的深切关注和沉重忧虑。当年的“大右派”究竟发了一些什么“牢骚”,这里择其要者而述之:“民主党派参加政治协商应有名有实”(罗隆基);“党员特权造成党与非党之间的墙与沟”(龙云、张云川);“三大主义(官僚、教条、宗派)限制新闻自由”(张友鸾); “要求人生三大事:物质生活保障、精神的民主与自由”(章伯钧);“官僚主义是比资本主义危险的敌人”(章乃器)……至于更具体的右派言论,余生也晚,今天不容易读到了,不知到底怎么个“右”法,只知道正是这样的“牢骚太盛”,致使数十万知识分子不得不付出“断肠”的代价。二十年后执政党终于为“右派”平反,承认当年反右“扩大化”了,被打成右派的55万知识分子当中,只有罗隆基、章伯钧、储安平、彭文应、陈仁炳与林希翎未获平反,550000:6,也就是说,100000人中接近99999人被错划了,如此“扩大化”,也是世上少有。可见毛主席其时对待发牢骚的知识分子,已经没有柳亚子呈诗之时的“雅量”。不谙世事的知识分子自然理解不了领袖“引蛇出洞”的神机妙算,不懂得“牢骚太盛防肠断”的微言大义。
   
    其实早在反右之前的1953年,毛泽东就曾对知识分子的“牢骚”表现出“不雅量”的一面。当年9月,梁漱溟在政协会上大发牢骚:农民生活太苦,与工人相差“九天九地”。这时候毛泽东对他就没有以“风物长宜放眼量”相劝。毛说,“有人班门弄斧,似乎我们共产党搞了几十年农民运动,还不了解农民?笑话!”“讲老实话,蒋介石是用枪杆子杀人,梁漱溟是用笔杆子杀人。”无从辩解的梁夫子最后想必从古人关于君子修养的论述上得到启示,搬出“雅量”一词:“我就是想看看毛主席有无雅量。”但毛主席说:“你要的这个雅量,我大概不会有。”梁还想争辩,却被众人哄了下台,从此闭门思过。四年后“反右”,梁因一言不发(已无牢骚?),侥幸躲过一劫。有论者据此认为,毛泽东还是有雅量的,对梁的“不恭”没有追究。梁漱溟发牢骚之后的安危祸福,如此看来全靠毛主席他老人家有无“雅量”了。可是主席的“雅量”,真令人担心啊,梁漱溟当初在延安窑洞里跟他争论天下大事、各不相让时,主席很有雅量;1949年对“牢骚太盛”的柳亚子,主席很有雅量;1957年鼓动知识分子鸣放、“帮党整风”时,主席也是很有雅量。然而,“蛇”被引出洞后他就不雅量了;1959年在庐山会议上他不雅量了;1966年文革开始,老人家亲自“炮打司令部”,更不雅量了。领袖的雅量与不雅量,要如何揣摩呢?
   
    有人说,诗人就是骚人,知识分子难免爱作“离骚屈子幽兰怨”,对待知识分子,没有一点“雅量”是不行的。然而,这个“雅量”,说到底,不外是孔夫子的“仁恕思想”,所谓“尊贤而容众”,这与现代宪政意义上的宽容、平等共处原则全然不是同一回事。中国知识分子屡屡因牢骚而获罪的历史根源,大概就在于国人从来只希望为人君者要有人格修养上的雅量,而恰恰缺乏宪政意义上的宽容、平等共处传统。
    (曾发《杂文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