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转帖]---很不错的一部军事小说 - 军文历史区 - 铁血小说区 - 铁血社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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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转帖]---很不错的一部军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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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角逐
今天是我当兵的四年八个月零八天,我想我可能要死了。
我并不太懂他们所说的荣誉。我不是一个好军人。我只是个来自农村的孩子,我当了四年八个月零八天的兵,最后的几天,我来到了这个地方。这里绝对没有仁慈,因为这里允许真正意义上的死亡,被流弹击中死亡是合理的,因自然条件恶劣死亡是合理的。因为他们代表敌人,指望敌人仁慈的军人不如后悔自己的出生……我很遗憾,我遇上的甚至不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战争。但战斗却是真的战斗,只是战斗不是故事。故事是人的事,人的事比战斗要复杂,不光是你射击,我也射击,你逃跑我就进攻……
我的故事是什么呢?
每个人的故事,其实都是如何长大的故事……
二级士官许三多
这是凌晨前的那片黑暗。有人正从夜视仪里注视着绿色的海滩、绿色的海水,以及不远处那片绿色的丛林。几个人影正在滩头的重火器阵地后巡逻。夏末的海边,波涛拍岸。
电源突然断了。操纵夜视仪的士兵眼里,又回复到了凌晨前的黑暗。他转身回到了礁盘后的一艘冲锋舟上。有人在影影绰绰地调校着手上的枪械,显然,他们在等着什么。
这是几个日本来的军人。
其中一个在小声嘀咕着:
今村,天快要亮了。
再等等吧。
回答的是他的队长。
他的队长知道,今天早上有很多同行都在等,在等一个不够耐心的中国军人。
果然,一辆中国船终于在半小时之后失去了耐心,它开始抢滩了!
突然一声巨响,中国船触响了水雷。这像是滩头阵地上的开火号令,一阵低沉的重机枪声顿时炸开了,曳光弹道呼啸着从海面上划过。随后,又是两声水雷的巨响。转眼间,那艘运气很坏的中国船,在溅起的水柱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艘日本船趁机冲上了滩头。几个人影从船上跃入沙地,一个眩光弹刚刚在重机枪阵地上炸响,有人便翻进了工事,打扫了射击位置上的敌军,他刚要站起,一排机枪弹在他胸口上炸开了。他转过被涂成了绿色的面孔,一阵愕然,就在他身后丛林里,露出一个伪装良好的地堡,射击孔黑洞洞的一个枪口正向他转过。
这第一批冲上滩头的士兵,在一阵扫射中纷纷倒下。
枪口仍在缓缓转动着,从余波未尽的海面上扫过,刚转出射界之外的海面上,忽然水花四溅,一个水怪般的人影,腾身而出,将一发榴弹准确地射进了地堡的射击孔,爆炸声过后,那个阴险的枪口终于歪了下来。
这水怪般的人影就是士兵许三多!他随后给突击步枪下的挂式榴弹发射器,装上了一发弹药。与此同时,他身边冒出了三个人来,一个是队长袁朗,一个是狙击手成才,还有一个是通信兵吴哲。看起来他们在水下已经构成了一条最适于射击的散兵线。
成才手里的狙击步枪一举,看不清他的瞄准动作,枪弹已经穿透了防水的密封膜,一个潜伏的狙击手从树上摔了下来。
跑!跑!跑!
队长袁朗大声地喊道。
四人水淋淋地便冲上了滩头。谁也不敢有花哨的动作。子弹是躲不过的。他们一边奔跑一边射击,凭着一种惊人的默契,扫光了自己射界里的敌人。随后,许三多用炸药炸开了隐藏的地堡出入口。成才手上的枪也耍得如同杂技一般,瞄都没瞄就把两名追兵给射倒了。
四个人迅速跳进了地道,几个追兵摸出手雷刚刚逼了上去,袁朗的手雷已经先飞了出去,把那几个追兵炸得纷纷倒地。
袁朗笑了笑,将地道的出口关上。走没多远,地道里的防御者便逼了过来,几个人从拐角处跃入敌群中,只听得几下低沉的呼吸和压抑的惨呼声,幢幢的人影在中国的功夫下,一个个倒了下来。
一个幸存者正要将重机枪调转枪口,只见成才和身一滚,一脚将他的枪口踢得拧转了方向,另一脚踢在那人的腹部上,不想却整个儿被人扔了出来摔在墙上。许三多几个冲进来一看,不由暗暗惊讶,那幸存者根本就是个巨人,他一个人就几乎占满了整个地堡,他微微地冷笑着,掏出一把样子可怖的丛林砍刀,挥舞着。许三多迅速晃出一把短刀,跟对手相比那简直是把水果刀,于是对手笑得更加开心,谁知,许三多的短刀却发出砰的一声枪响,那人不由得瞠目结舌,倒在了地上。
这种能射击三发手枪弹的短刀是中国士兵的特殊装备。
许三多将机枪扶起调整射界,成才给狙击步枪补充着弹药,袁朗和吴哲在防水地图上查找着方位。正在这喘口气的当儿,一枚手雷从射击孔外扔了进来,地堡外躲着的一个袭击者起身要跑,却被成才从射击孔中探出的枪托勾倒在地上,没等他爬起来,许三多接住的手雷已经扔了出去,轰的一声,爆炸的烟幕将他吞没了。
地堡里冲击进的烟雾终于散去,许三多仍在重机枪后警戒,成才已经上好弹在瞄准镜里搜索着目标。
袁朗和吴哲浑若无事地在地图上找到了自己的定位。
给个讯儿吧?袁朗对吴哲吩咐道。
吴哲随即用跳频电台发出了迅息:
鹰巢,鹰巢,红鹰就位,方位B4,A任务抢滩登陆,NO.1!……
一旁的许三多,在无声地笑着,心里甜甜的样子。
然而,远远的枪炮声使地堡里的寂静有些让人不安。许三多从枪眼里往外监视着,成才蹲在他的身边,许三多看看成才刚才被撞在墙上的肩膀,问一了声,没事吧?成才摇摇头。许三多有点不他相信,他用手轻轻拍了拍,疼得成才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我都快不习惯你了,有事吱声好不好?我们是战友,是老乡,是朋友。许三多说。
成才眼里不由掠过一丝复杂莫名的感情,他还是摇摇头。许三多微微叹了口气,转过头,将眼神掠往雾气苍茫的原始丛林。
这片异国情调的濒海丛林,占满了他的整个视野。
这是他们来到这里的第二天。这里的原始丛林,比袁朗一开始形容的远为险恶,敌军的设防也比纸上看到的那个数据远为可畏。到目前为止,他们还算顺利,不知道能顺利多久,所谓顺利是指队员还活着,生存并战斗。
一架直升机忽然悬停在丛林的上空,旋翼掠过之处,落叶飞舞。旋翼下那几名被俘的军人被反绑着押了过来。直升机上的扩音器,在半空中呜呜地聒噪着,说话的是爱沙尼亚方的阵地指挥官托扬:
欢迎你们参加这场军人王国的奥林匹克,欢迎你们参加这场比赛,或者我该说这场死亡角逐。绝对没有观众,没人能看你们四天三夜八十七个小时,你们这八十七个小时要通过世界上最险恶的丛林,同时完成侦察阵地、地图测绘、营救人质、狙击目标、火力突击等二十一个任务……
机翼下的一名俘虏终于无法忍受,大喝一声,踢翻了看守的士兵就跑,被一枪托砸得趴下,几个士兵过去,用枪托和靴尖殴击。
扩音器里的托扬在继续着他的讲话:
这里绝对没有转播,世界并不知道这里在发生什么,能跟着你们跑过这段路程的摄影师还没有出生。这里绝对没有仁慈,因为我们的竞赛允许真正意义上的死亡,被流弹击中死亡是合理的,因自然条件恶劣死亡是合理的。因为我们代表敌人,指望敌人仁慈的军人不如后悔自己的出生……
那名俘虏被几名士兵拖起,草叶翻飞中许三多和成才跃出,将士兵制服,成才扛起其中一人就跑。
俘虏的嘴里呢喃着,他在请求许三多的帮助!他对他晃动着手上的绳索。许三多刚一站住,却被成才拦住了,他告诉他,这不是我们的任务。
但那俘虏就是不他放弃,他用生硬的中文再一次求道:
帮帮我!……中国人民解放军。……
许三多没有多想,用手上的刀挑断了那俘虏手腕上的绳索。那名俘虏抢了枝枪便没入了丛林之中。
成才觉得奇怪,他说他去干什么?
许三多说救他的战友吧。许三多觉得真正的战友,就是活在一起的男人。
成才的眼里忽然飞过一些愧色,许三多一看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说道了一句,别老想着那件事。成才摇摇头,说我就想着怎么不让你们失望。许三多说不用想,你准定不会让人失望的。
两人拖着抓来的舌头没入了丛林深处。
直升机上的托扬,还在不停地嚷嚷着他告诉他们,参加比赛的是来自十三个国家的三十一个作战分队,他相信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军人,可已经有五支分队在滩头上被歼灭了。发射你们携带的绿色信号弹吧,托扬说,放弃比赛或者遇上生命危险都可以发射信号弹,当那颗绿色的星星升起,我们会成为你们的朋友,而不是致你于死地的敌人。
慢慢地,直升飞机往前飞远了。
袁朗不由笑着骂了一句:拙劣的心理战!一边骂着,一边忙着手里的两条蛇。
吴哲一看就知道袁朗在忙什么了。那就是他们的下一顿饭。吴哲看得一时垂涎欲滴。他觉得队长做的口味越来越好了。
这时,许三多和成才拖着俘虏,从丛林里钻了出来。袁朗一看,不由苦笑了起来,他说你们这会就把舌头抓回来了,咱们不是还得管他一顿饭吗?这自然是玩笑。吴哲扯下舌头眼上的布条,审问道:你的部队番号……?吞头看了吴哲一眼,却反问道:你们是哪支部队?中国?日本?韩国?
喂,俘虏,应该是我们向你发问。袁朗说道。
俘虏说那没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最后都会被抓住的。
袁朗则告诉他,中国有句话,叫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原来是中国人。舌头像是摸着一点谱了,他说,你们一直都不错,可最后也会被抓住的。
袁朗无心跟他纠缠,他吩咐吴哲,问他驻防兵力和火力配置。
那舌头竟回答说,我不会告诉你们。
袁朗于是吓唬道:这种比赛可是允许真正意义上的死亡。话声刚落,那舌头慌忙说道,那是指被流弹打中和因条件恶劣导致的死亡,你们不能对我进行真正意义上的刑讯。说着眼光忽然越过了袁朗,往后愣愣地看着。袁朗回头一看,不由笑了。把那舌头吓住的,就是那两条刚扒了一半皮的眼镜蛇,有一条还在微微地搐动着。
成才将蛇一段一段切下,笑着凑过来,说:大老远的把人折腾过来,咱得请人吃饭。舌头说我不是参赛队!不用吃你们的东西!袁朗说很好吃的!比你们的酸面包好吃。
成才咬了一口手里的蛇段,对舌头说,你要仔细地嚼,就会觉得一股鲜美的甜味。
你们这帮疯子!舌头嘴里骂道,看着成才嘴角的蛇血,他的心却慌了,他随即告诉他们:我们有两个加强的丛林战斗营,六百名自愿征募的地方武装人员,四十多辆装甲战车和一个直升机中队!说完从吴哲的手底下挣扎了出来。他说,你们根本过不去的!我们任何人都比你们熟悉这片丛林!
袁朗几个相互看了一眼,然后笑了。
暮色渐下,在许三多瞄准镜里的视野中,山谷里一辆重型装甲车正慢慢驶过,对面的观测镜泛着微光,那里的半山腰上有一处哨所。许三多于是合上了镜盖,因为镜面的反光容易被人发现。袁朗他们三个都在休息,一根细绳从许三多的脚踝上牵引到他们三人的脚踝上,那是预防着一旦有什么变故他们就会立刻醒来。
B任务是突破封锁线,C任务是狙击D7位置的目标。若无法在指定的九十七分钟内突破封锁线,则B任务倒扣,C任务归零。队长说要大胆也要谨慎,所以他们在封锁线外等待黑夜降临,并且决定睡上一觉,因为剩下的八十个小时里,想想睡觉两字就算睡过了。
袁朗睡得四仰八叉惬意之极。
袁朗说什么都是笑着说的,他让二级士官许三多觉得好像军衔越高的人越爱开玩笑,他是少校,差不多两句话一个幽默。他也是许三多见过的最优秀的军人之一。用许三多所在A大队老用的话,叫NO。1,第一名。
吴哲睡觉时手仍握在枪柄之上,一张脸清秀得不似军人。吴哲也爱笑,也是个NO。1,硕士生,特长是语言、电子技术、地图作业,这两年军队多了很多他这种人,可想着他们的许三多不太知道硕士生代表什么,因为许三多的高中课程都是靠自学完成的。
成才睡得极为警醒,许三多的目光都能叫他醒来,他锐利的眼神扫了一眼,发现身边是许三多时才又合上了眼睛。这些天,成才总是这样,醒着时一起笑,一起打,睡着时仍心事重重。许三多知道,他还一直记着改写了他人生的那件事情,并且把那当作耻辱。成才是他们四人中最特殊的一个,在那个横跨三省两直辖市的军区里,他是当之无愧的枪王,可他却不属A大队。他是普普通通的步兵,被A大队淘汰后,又凭着苦干进入了这个代表中国军队的行列,仅此一点也让袁朗对他刮目相看。
睡得最沉的袁朗反而最先醒来,他无声地示意许三多去睡觉,自己捂着瞄准镜从手指缝隙里打量着敌军阵地。
敌阵上,好像有了更多的守军。
许三多解开脚上的细绳,在成才身边坐下,再系上袁朗解下的细绳。
许三多以前是机械化的步兵,现在隶属A大队。他和成才都是二级士官,而且他们是老乡。他觉得自己好像没有什么特长,四个人中,他与NO。1是最没什么相干的人。
今天是他当兵的四年八个月零七天,他在等待黑夜,好跟他的战友们一起发动一次夜袭。
慢慢地,许三多便睡着了,夜幕也随后悄悄地降临。
转眼,丛林里黑暗一片。行动可以开始了。四只夜光表一对,时间是七时三十五分。袁朗轻声地说道:限时九十七分钟,吴哲,我看见你脸上乐出了酒窝。别乐,我知道你们在国内跑这个成绩跟玩似的,可这块地形咱们连边都没摸过。袁朗话没说完,吴哲笑了,他说你冤我了。我是碰上难事才乐,这老外的地方天时地利人和咱一样不占,白天瞅一眼那老林子,乖乖,腐殖层能埋个活人进去了,九十七分钟?袁朗不管,说废话。秒表归零。
四只表上的秒时间齐齐被摁至归零位置,与此同时,一架直升机忽然从远处掠了过来,震耳欲聋的旋翼声中,来自空中和对面山头的探照灯光也射了过来。他们马上伏下身下。
四面八方的探照灯光里,可以看到山梁上到处是影影绰绰的人影,他们正将这里包围,示威性的对空射击顿时划破了夜空。扩音器里的呐喊也跟着嚷开了:
我知道你们是谁。放下武器,你们已经被包围了……
一辆装甲车从袁朗他们的正前方爬了出来,引擎声一时淹没了飞机上呐喊,淹没了一切。
许三多几个有些紧张地看了看着袁朗。袁朗忽然笑了,他把头摇了摇,一切便不用多说了,成才一抬手就射倒了装甲车上的机枪手。
炮塔因此开始了轰鸣,四面八方的守军,向这里包围而来。
成才的技艺已经发挥到了极限,那是血肉与钢铁之间的对抗,他打灭了车上的探照灯,打碎了车前灯,打裂了潜望镜,甚至打坏了车上遥控机枪的供弹装置,打得车上的士兵不敢露头,但那辆车在渐渐逼近。袁朗三人对付着来自后方的士兵,他们知道这将是一场耗时良久的苦战,他们用的也是节省弹药的点射击,前边的人影倒下了,后边的人影又冒了出来,好似无穷无尽。直升机上的机枪也开始轰鸣,居高临下的火力压得他们几个一进抬不起头来。
成才喊了一声许三多,好好干!摸出手雷就向那辆装甲车冲了过去。他很清楚这被堵死的前进之路,已成为四个人惟一的退路。然而,许三多却把他给勾倒了。许三多抢在了他的前面,扑入了装甲车之下的履带之间。
车上的后舱门是敞开的,正准备下车冲击的士兵,看见了仰卧在地上用突击步枪单臂瞄准他们的许三多。但他来不及做出反应,就在许三多的枪前倒下了,随后的士兵都没有明白出了什么事,也一个个地扑倒在了前一个死者的身上。随着许三多的一只模拟手雷扔进车里,浓烈的白烟顿时将周围笼罩。
走啊!快走!
一个因用力而变调的声音,突然从车里冒出,成才掉头就要冲进烟幕里,却被袁朗狠狠踢了一脚,停住了。他看了一眼袁朗的眼神,他是在让他放弃。他只好喊了一声,许三多,你等着我!然后冲过瘫痪的装甲车,冲进了前边的黑暗之中。
前边的许三多已经被拖在了阵地上。他打倒了一个,又补上来两个,谁都没有开枪。显然,他们打算将他的活捉。无数人倒地之后,许三多终于碰上了强敌,那是上尉乌里扬诺夫。这人敏捷得不似出自他那胖大的身躯。许三多连连挨揍,连连后退,周围的士兵看到后也都退开了,在嘻嘻哈哈地等着这名中国军人如何成为他们长官的手下败将。
然而,只听得忽然噼噼啪啪地好几下,那乌里扬诺夫轰然地倒在了地上。许三多头也没回,向身后的陡坡滚了下去。都是些训练有素的士兵,也不等号令,一队士兵已经追了出去。
这该死的!乌里扬诺夫嘴里嘟哝着,揉着痛,爬了起来。过来的托扬却告诉他,他在让你,你做了他逃走的跳板了。乌里扬诺夫说,不可能,这山坡是足以让山羊也摔断腿的,他是被我打下去的。托扬耸耸肩:您尽可以觉得满足。乌里扬诺夫说,我带队去追赶那几个中国人,天明前把他们带回您的跟前。托扬说用不着。他说我盯了他们很久了,选择他们攻击前的一会松懈发动攻击,就是要把他们逼进猴子也进不去的丛林陷阱,现在他们已经进去了。上尉,您上次勘探这条路线用了多长时间?乌里扬诺夫说,九小时三十七分钟,实在无法通过,撤回了。托扬说,限时九十七分钟。九十七分钟?我想我们都是唯物主义者,即使他们能清扫我们的滩头阵地,B任务倒扣,C任务归零,可以弃权了。说完暗暗一笑。乌里扬诺夫有点不太放心,但也只好跟着长官一起笑了笑。
托扬说,中国兵永远是让人头痛的对手,可现在让我们对付别的强者吧。
像是回应,山上的一个点射打得他身边的士兵连连倒下。枪声顿时响成一片。
托扬扬了扬眉毛:这就是被您“打”下山的那名士兵,他很忠诚,还在想怎么拖住我们不去追他的队友。
乌里扬诺夫不禁有些赧然:我带队去追赶这个中国人,我保证天明前把他带回您的面前。
去吧,这个人让我担心,他走了一条正确的路。
乌里扬诺夫挥了挥手,让一队士兵跟随着他。
上尉,别把这当比赛。对他们来说是比赛,对我们这些国防军来说,是三十一队敌人侵入我国的领土。他们中间不能出现第一名,否则是我们的耻辱。托扬吩咐道。
乌里扬诺夫点了点头走了。
丛林里的袁朗在挥刀猛砍着缠住四周的莽藤,顺手将一条毒蛇远远扔开。
成才和吴哲的情况也比他好不到哪去,每一步都得付出代价。这片原始丛林如果说比别处有什么区别的话,就是更为阴森可怖,树与树之间没有丁点空隙,而且林地上几尺厚的腐叶、半炭化的死树,根本让人迈不开步子。
吴哲终于看见树与树之间有偌大的一块空地,终于能看见林上的天穹了,不由得欢叫道:可算是看见星星啦!他挣开缠得心烦意乱的一处荆棘,往那块空地跃了过去。袁朗刚要喊他一声小心,不料吴哲的身子已经陷到了胸际。
那是被落叶覆盖的一块沼泽!
袁朗砍了一根树枝扔了过去,吴哲横担在沼泽上,以保持浮力。成才过来解下背负的长索扔到了他的面前,将他慢慢地拉了过来。
远处的丛林,传来了俄语的喊叫声,人影幢幢的。那是一批追赶许三多的士兵。许三多在断树与断树之上几乎是跳跃着前进,这种方式使他的速度快上了许多,但对于这个从未来过这类莽林的许三多来说,充满着隐患。
喀的一声轻响,许三多的整只左脚都陷进一株腐烂了的死树中间,这份失衡顿时让他往前栽倒,仍陷在死树中的脚拗成一个难以置信的角度。许三多痛得在地上打滚,他狠狠地捶打着自己的大腿,将头在树上狠撞了两下,但没有喊出声来。
看着自己那只扭歪了一百二十度以上的脚掌,许三多感到难以理解。
追兵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前方有一种隐隐的低沉可怖之声,许三多看着前方一个黑漆漆的腐土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那是这处丛林中独有的地蜂窝。
吴哲在这时已经完全被从沼泽里拉了上来。袁朗放下手上的绳索,第一个动作就是看手上的表。时间的记录是:43∶50。时间过了近一半,路程却走了不到四分之一。
吴哲他在沼泽里耽误了时间,而且这条路线是他判定的,他说队长,是我误事。袁朗沉着脸,说你见过沼泽吗?换了我也会踩上去。成才说队长,许三多还没有赶上来。那我们在这里泡壶茶等他好吗?说完袁朗就有些后悔对不起了。但成才摇摇头,默默地踏入了前边的荆棘丛中。袁朗和吴哲默默地跟了上去。
前边的路还很长,他们不再浪费力气去砍掉那些没完没了的树藤荆棘,而是从那根本无路的地方硬挣出一条通路。
一头已经腐烂得可见骨骼的犬科动物摊在地上,散发着恶臭,拦住了成才的去路,他略略一停,一声不吭地绕了过去。走在后边的吴哲却停了下来,他说那是一头狼。他总是不他放弃那种好钻研的习性。他说,它是被困死在这里的,它没有手,不会使用工具。袁朗在身后推了他一把,才继续往前方前进。他们身上的衣服早被扯出一道道的裂口,手上脸上,到处都是鲜血淋漓。
参天的老树下,四处阴森得如同鬼域。
追赶许三多的士兵忽然站住了,他听见一种低沉而不祥的嗡嗡声。
快一点!前进!
后边的乌里扬诺夫在不停地催促着。
士兵不敢往前,反而在暗暗地后退,嘴里嚷着毒蜂!毒蜂!这里有毒蜂!……
那地蜂窝不知被谁给砸了一块大石头,狂怒的蜂群正在四处躁动,那股可怖的嗡嗡声越压越近。乌里扬诺夫身边的士兵一看大势不好,正想掉头狂奔,乌里扬诺夫却下意识地掏出了手枪。士兵对乌里扬诺夫说道:上尉,两只这样的蜂就蜇死了一头牛!中国人他过不去的!
他不想往前追了。
乌里扬诺夫犹豫了半晌,最后挥挥手,士兵们大赦一般往后逃开。
许三多其实就在不远处。在不远处的一个水洼里。
蜂群的躁动仍在周围响成一片,听起来居然有些如同飓风。
因为缺氧,许三多只好从水洼里挣了出来。他用衣服遮住了头脸,然后连浆带水地往一个与追兵们相反的方向狂奔。蜂群们听到了许三多奔跑的风声,嗡嗡地紧跟在后边。
一个只能用一条腿的人是跑不快的。许三多踉呛了一下,几乎摔倒,然后夺路冲出了这片要命的丛林。
一只地蜂蜇在了他的背上。
但许三多没有去顾及它。他不敢停下。他就那么拖着一只脚,在丛林深处拖出了一条长长的一只脚的脚印。恍惚中,他感到周围的丛林似乎在旋转,眼前的那棵大树,忽远忽近。走到大树下的时候,他的意志力也似乎到达了极限,最后摔倒了下来。
慢慢,他发现了身上的痛处。那只蜂居然蛰穿了他的战斗服,仍然叮在他的背上。他拔下那个家伙看了看,最后带点尊敬地把那家伙放在地上,抓了把腐土盖上。
这时的许三多,已经有点神志模糊了,他那双瞳孔已经有点涣散。他看看手上的表,时间已经90∶55。许三多苦笑着,显得无可奈何。
他不知道成才他们在哪里。
这时候,成才他们已经走出了那片可能几百年没有人去过的原始丛林!
中国的士兵,终于走出了那片可能几百年没有人去过的原始丛林!
成才为此舔了舔从额际直流到嘴角的血水与汗水。
一身帅气的军装,已经被撕扯得如同叫花子似的。
袁朗用绳子将血迹斑斑的裤腿绑扎起来,他看了看表:91∶00。他无声地挥挥手。成才向来处看了最后一眼,转身又进入了下一场亡命的狂奔。
只有许三多还在丛林里挣扎着,他嘴里咬着一根粗大的树棍,在他的视野里,他连自己那只伤得不成话的脚,他都看不清楚了。许三多想让自己那只扭歪的脚回到原来的样子,可剧痛让他全身脱力,一使劲,就痛得他连紧咬的树棍也从嘴里掉了下来。许三多将树棍再次噙回嘴里,最后用枪托对准了自己的伤脚,犹豫一下,闭上了眼睛,然后狠狠砸了下去。骨与骨之间一声清脆的响声,他脚终于复位了。但疼痛几乎让许三多顿时昏了过去。
从许三多嘴里落下的那根树棍,上边留下了两排深深的牙痕。
这时,许三多腕上的表,是96∶59。
袁朗三人这时已狂奔在莽林与河流之间。远远地方,已经能听见炮艇的引擎声。这简直是催命声。三人手上调好的表顿时一起鸣叫起来,时间似乎在97∶00上边停顿了一下,然后开始了97∶01,97∶02……没有时间去管它了!他们都在奔跑中打开了机枪的保险,上弹。并完成了瞄准镜的调整。
他们必须狂奔!只有狂奔!
拐弯处已经能看见那艘正在加速行驶的炮艇。成才就地一跪,一枪就准确地洞穿了人像靶的额头。袁朗的机枪也跟着开始轰鸣,他在追赶着那艘炮艇行进射击,弹壳在他的眼前迸飞,一直到炮艇逃出了他们的射程之外。
成才,成绩?!袁朗问道。
全……全部命中。成才虚脱地扔下枪,整个人伏在地上。
吴哲跟着也把枪扔在地上,精疲力竭地翻身躺在地上。
袁朗的脸上慢慢地露出了一些松弛的神情。
稍后,吴哲开始接收来自战地指挥部的讯息:
B任务,从封锁线前往D7区,限时九十七分,费时九十七分四十二秒,倒扣四十二分;C任务,狙击河上目标,全部命中,但因为B任务未按时完成,作零分处理。
就是说,我们一下丢掉了一百零八分?
袁朗为此感到有些漠然。吴哲点点头,收拾起电台,眼里不由掉下了泪水。
我们现在排名多少?
我想是倒数第一。
成才也忍不住了,他的眼水也在悄悄地落下。
吴哲忽然又打开收拾好的电台,他想发报。袁朗问道:你想干什么?吴哲说,我要跟指挥部联系!我请他们沿我们的路线走一趟,九十七分四十二秒,根本就是个奇迹!袁朗说,你的语言特长是用来跟指挥部扯皮的吗?吴哲说我们千辛万苦就为了得到这个结果?许三多都丢了!袁朗说这不全是比赛,吴哲,我当在练兵,分数算什么?我要看到我的士兵配得上我的部队!吴哲犹豫了很久,终于将电台关上。
袁朗起身回头走去。
吴哲和成才讶然地看着。
袁朗回头笑了笑,说,我得去把许三多这小浑蛋找回来,他是我的兵。我想现在第一是跟咱们无缘了,可我们到达终点的时候得是四个人。成才点点头,跟了上去。
高兴的只有乌里扬诺夫了,他拿着各国军人的成绩电讯纸从营帐里出来,朝托扬走去。
托扬正在炮队镜里观测阵地。
中校同志,至今为止的比分排名是,美国第一,俄罗斯第二,以色列第三。
中国人呢?
倒数第二,他们之后还有印度人。
乌里扬诺夫好像为感动高兴。
托扬笑着摇摇头说,现在咱们的敌人是美国人。
一整夜的恶战看来也让乌里扬诺夫的好战血液燃烧起来了。
丛林里的许三多,仍然晕迷在大树下,一张脸又烧又烫,看上去异常吓人。肩头的衣服已经撕开,伤口已经处理过了,但就那些未拔尽的余毒足以让一个成年人昏迷几个昼夜甚至丧命。晨枭的啼声终于让许三多醒转,他神志恍惚地看着树丛缝中透进的阳光,他发现袁朗正向他俯身下来……他于是叫了一声:队长……叫完,他发现只是自己在瞎乱嘀咕。残酷的现实是,树林外的扩音器在不停地呐喊着:
……我们知道您躲在里面,我们甚至知道您的国籍。我们要警告您,这是一片险恶的丛林,我们不希望出现意外,请发射配发的绿色信号弹,我们将及时给您救护和休息。再说一遍,发射绿色信号弹,您的战斗精神已经让我们敬佩,您绝对会受到我们的礼遇……
许三多爬了起来,拄着枪一步一步离去。
终于,许三多看见了袁朗他们在树上给他刻下的箭头标志。他一急,头重脚轻地摔在了地上。这一摔,竟让他再也爬不起来了。他极力地抬头看着身边的一个水塘。水塘里是自己的映影,他恍惚意识到这水可以缓解烧得自己几乎要呻吟的炽热,他没有多想,便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今天是我当兵的四年八个月零八天。许三多忽然想道。我想我快要死了。死了也许上天堂,不管天堂多好,我会老想着地上的这些人。死了也许是一片黑暗,那更不好,我从小就怕黑……我怕黑,更怕死,所以我从来就不是个好军人。
丛林外的扩音器又喧嚣起来了:……这只是比赛,不是战争,您并没有投降,弃权并不影响您心目中的荣誉……我们尊重生命,尊重军人的尊严,尤其是像您这样的军人……伴随着扩音器的喧嚣,许三多还听到了从丛林外围不停辗过的车声。
下意识的求生欲望,让许三多把那枝绿色的信号发射筒握在了手里,他渐渐地摁上了发射钮,但是,他的手忽然在微微地发抖。
最后,他将信号弹扔进了水塘里。
他突然咬着自己的袖子哭泣了起来,哭了很久很久,一直哭到外边的喧嚣声和人声渐渐地远去。他想:
今天是我当兵的四年八个月零八天,我想我真的要死了。
可他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扔掉那个信号弹?
我想我真的很傻。我并不太懂他们所说的荣誉,我不是个好军人。我只是个来自农村的孩子,当了四年八个月零八天的兵,最后的几天,我来到了这里。我很遗憾,我遇上的甚至不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战争。
这里只是一场比赛,一场比赛而已。
这难道就是我的故事吗?
他想,如果让他自己来选择的话,他肯定不会选择这样的故事,至少不要这样开始,因为他的人生不是这样的开始。也许,他更愿意开始于比这温和得多的一处山林,南方的丛林。他会选择他出生的那会,那时有一个男人在天天算计着他的出生,那个就是他许三多爸爸,南方山地里的一个农民,他叫许百顺。而那时,他许三多还在睡着,像这会一样朦胧地睡着,睡在母亲的肚子里。
每个人的故事,其实都是如何长大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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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狼兵团】职 务:人事处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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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区职务: 会员
第2楼
龟儿子
两岁时我开始学走路。
我爸说,两岁是个该爬起来挨摔的年纪,再不摔该不会走了。
摔起来很痛。
于是我成了大哥和二哥的玩具,这个玩具会爬会滚,会分泌屎尿鼻涕诸般液体,总之是很好玩很捉摸不定的一件东西,像是终日在大哥和二哥手上传送的一个皮球,这个皮球有时在一个俗称屁蹲的动作中,把屁股染成家乡的红土色,有时连脑袋也不能幸免,日久天长我挺喜欢做大哥二哥的玩具,因为在他们那种穷极无聊又其乐无穷的传送中,实际上你是不用费心走路的,你只需要摇摇晃晃摇摇晃晃于两双小泥爪之中,实在不想玩了就拿大头照门框上撞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响儿,然后在你的大哭声中自有爸拿着新削就的毛竹板子过来解围。
结果是我的红色屁股和大哥二哥青肿的屁股。
结果是直到四岁我还是一只需要人传来传去的皮球。我不会走路。
大哥二哥后来很轻松地就宽容了我。他们终于认可这个摇摇晃晃走路吭吭唧唧说话的傻三弟。于是在过了六岁关以后,爸交给三儿传承的不仅是大的二的旧衣服臭鞋,还有一个常用的称呼:龟儿子。
至于外人,也就是下榕树乡的同村人,他们不像爸那样满足于一个含意暧昧的称呼,他们比较直率地叫我许三呆子。这个称呼后来随了同村的成才,一直流传到第七装甲侦察连。我那班副伍六一曾很坦诚地问过我:我也可以这样叫你吗?
坦诚和直率真是一种美德,那怕是给你带来些微的不快。
★二级士官许三多
当村口大喇叭嚷嚷的时候,许百顺还在刨他那地,是人都说他那口子这两天就生,大部分人都说他那口子今天就生,可许百顺是有主意的人,他晓得是那口子生,不是他生,他刨地,那口子照生,所以那口子生,他也照刨地。
许百顺还记得,昨天晚上在垅沟里下了竹篱,就像那口子照生一样,竹篱里照常地会有泥鳅和小鱼,生活就是得时常有些小丰收,否则不叫百顺。
小鱼在竹篱里翻白眼,泥鳅在竹篱里翻肚皮。
大喇叭里还在嚷着:许百顺,许百顺,你死脱了头的还不回来?你要生闺女啦!
后一句让许百顺气愤了,他毫不犹豫地回敬了一句:什么闺女,是儿子!
接下来是溅着水花往家奔。清流冽冽,以连建制计算的泥鳅小鱼们蹦着花儿逃开了成为小农经济的一部分。据许百顺夸大其词的说法,那天逃掉的泥鳅至少有十二斤,而他确实得了个儿子,却只有六斤五两,所以,后来一到许三多的生日,许百顺的嘴里总会嘀咕着,说可惜了他的那塘泥鳅。有时候是大嘀咕,伴着荷包蛋挥过来的一个巴掌:真可惜了他娘的那塘泥鳅!
下榕树的村中空地是许百顺的必经之道,一个后来被村长改名叫幸福广场的地方。但这时候的村长还没有起名题字的恶习,他正抱着他那一岁的儿子成才,在那块未来的幸福广场上招摇,他朝许百顺从鼻子里哼出一串模糊的声音:回家生儿子呢?他说。
许百顺一向对此类事不屑挂齿,他挥挥手,算是一种响应。他说谁知道是骡子是马?又不是我生,老母鸡天天抱窝,女人家就得生儿子,急啥?
村长又哼,他说我儿子名起好了,叫个成才,以后准定成才。
许百顺也哼,那是对的意思。
村长说我儿子七斤四两呢。他还要补充什么细节的时候,许百顺已经一划一划地去远了。村长的哼哼就急成了嚷嚷:不说不急吗?远处的许百顺说不急!小娘养的急!
村长琢磨了会,觉得许百顺的背影很像只水鸭子,这个想法让他安心,重新专注于自己准定成才的儿子。
但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这两小孩,后来竟成才成到了一个部队上去了。
半个村子的老少齐拥在许家的门口,直教个水泄不进,屋里终于传出一声婴儿哭声,人群齐齐轰出个“好”字。许百顺更急了,连钻带拱地往里冲。有人不禁对他数落道:不是教训你,你们年青后生要少看这路边的是非,心思要用在田里。许百顺一看,这不是村里的逃亡富农吗?不禁问道:是我生儿子呢!你啥成份?你逃亡富农来教育我贫下中农?逃亡富农顿时矮了一截,但反应很快,他说你叨叨啥呢?四人帮都打倒啦!你以为你准就生儿子吗?!
许百顺没有顾理他,直直朝屋里扎去。
是个儿子!屋里的许百顺突然喊道。
又是个儿子!老子名字都想好啦!叫个许三多!许百顺的嘴里不停地嚷着:我许百顺生了三个!三个都是儿子!这么多儿子!毛主席万岁!!
那一天,许百顺得意得像是疯了一样。
以后的夏天傍晚,下榕树村中央的那块空地,就时常会有两个男人,一个是村长,一个是许百顺,各人手里抱着一个小男人,那表情是谁也不服谁。有时候许百顺还会拉上他的一乐二和一起助阵,显出一份男丁兴旺的气势,村长就很泄气,直到后来国家出台了计划生育的政策,号召只生一个好,村长好像才找回了一股正气!并在喇叭里不停地叫嚷着,直嚷得许百顺满嘴不满的哼哼。
许百顺有自己的主意。
1979年,许三多两岁,开始了摇摇晃晃的人生路程。
那时的中国援朝援越,援了阿尔巴尼亚又援西哈努克。我们抗过美国,跟印度战斗,跟苏联战斗,此时的中国有很多地方等着男子汉们去流血流汗。男子,年青力壮抡得动锹也拿得起枪的男子,在中国似乎永远是一个光宗耀祖的话题。
许百顺不再跟村长哼哼了,他集结了家里的男丁,去村长家表示友好,村头的大喇叭正广播中国人民解放军对越自卫反击战的社论。
村长在屋里坐着,正吧哒着烟锅子,瞅见了走来的许百顺。
许百顺拖着十三岁的一乐和八岁的二和,背上背着两岁的三多,三个崽子都有青的和红的屁股。许百顺只要村长给句实话,这战到底打多久?能不能打出个十年抗战来。一乐才十三岁,还有五年才够兵龄。但他想好了要让一乐参军。
村长哼道:打完咧,头十天就打完咧!打个小越南还十年抗战?头十天就收拾了狼崽子十个师!村长说,我跟你说啊,以后呢,该种地的种地,该搞生产的就搞生产,咱们就搞建设了。再过二十一年就2000年啦,2000年就啥都实现啦!
许百顺不信。后来的中越边境,零零星星的又响了好几年的枪声。他的热望又跟着呼呼拉拉地炽热了好几年。在许百顺的主意里,家里的三个男丁都是有讲究的,工、农、兵。他老许家一样踏上一只脚,那是踏踏实实的硬道理。
1984年,许三多七岁,终于能站稳了,只是说话还夹生。
许百顺让哥仨站成了行,他从袋里掏出一些钱来,一张一块上又加了张一块,三人都激动得不行,许百顺也不仅是慷慨,而且激昂。他先把钱给了许一乐,说家里有钱啦,去了县城,先吃点好的,查身体别涮下来。这两崽子带着,让他们长长见识。
许一乐接过爸爸的两块钱,兴奋得差点要行了一个军礼。
1989年,许三多十二岁,刚从学校回来,身上还背着几乎让成才打散了架的算盘。那天学校正学珠算。一进门,许百顺又让哥仨站成了行。许一乐已经和爸一样了,他浑身泥泞,神态也苍老了不少;那许二和却一脸不屑的神情。
这一次,许百顺拿出了一张五块的,瞪一眼许二和,他说咱家不是万元户,你小子又不学好,就该上部队练练。你哥押着你去,龟儿子傻人有狗运,也一起去镇镇你的邪气。
许二和接了钱,伸手还想要,许百顺不再给,他只给他扣了一巴掌。
1995年,许三多十八岁了。学是不让念了,初中毕业后,爸就开始怀疑一个学富五车的儿子在下榕树这山沟子里会有什么妙用。这一次,哥仨也只能站成哥俩了,一乐和三多的中间,空了一个位子。
许百顺从一摞票子里拿出了一张五十块,说,家里穷啊,也不知道生了你们三个干嘛?你龟儿子最笨,笨得连庄稼活都不会干,还得防着你跟老二学坏。你去当兵吧,当兵省钱,没准复员时还能闹个工作。拿去。
许三多却摇摇头。
许百顺说,说你笨就是你最笨,看到钱都不知道要。
许三多说,我不要钱。爸,当不上兵我还念高中行不?
许百顺将钱狠狠拍在许三多的手上,虽没大吆喝,但他的脸上已经写着不行二字,许三多的脸上不由现出一点茫然的愠怒。
十六年过去,家里还是没有一个当上兵。
许百顺是个有主意的人,他知道这山沟子里的农要走出一个工来,必须先得做成了兵。
从人武部出来那天,许三多第一次晓得自己的裸体还可以这样被人检查的,而且尽检查一些绝不该检查的所在。就在那时,他看到了两个兵,一个兵从外边进来,一个官从里边出来,他看见那个兵很自然地向官敬了一个礼,那个礼挺得让许三多有些眼直,他自然不晓得那个兵也是官,那叫士官班长,而那个官则是上尉连长。
站在一旁的许一乐,当机立断地踢了踢许三多的屁股,那是希望他能抓住这会给留个印象。许三多却捂了屁股叫痛,似乎这会爸还能拎了毛竹板子过来帮他。于是那几个官兵扫了一眼就进去了,他们扫过许三多的脸上时,那眼神像是看穿了另一个世界。
许一乐觉得这个弟弟实在是龟儿子,实在是没什么希望,他学着爸的样子,打鼻子里哼了两声,在他的心里三呆子的兵路看来彻底失败了,老许家注定是一个大写的“农”字,农自有农该忙的事情,他扫见了路边地摊上的一些裸体画片,他站住了。
许三多没有替哥哥多想,他说哥,走吧。
许一乐却不走,他问三多:那五十你还没花,是吧?
许三多嗯哪了一声。许一乐说去买点。许三多把钱给了哥哥,他说要去你去。但许一乐不好意思前往。他都快三十的人了,似乎是怕人笑话。他推了一把许三多,把许三多推到了地摊的边上。许三多无可奈何,只好看着那些画替哥哥问道:多少钱?
十块!买画的说。
许三多伸出那张五十块的钱,替哥哥买下了几张裸女。
回到家里,却把父亲给气昏了,他操起多年不用的毛竹板子,在他们的屁股上就是一顿痛打。当然,他最恨的还是许一乐,他一边打一边不住地骂着:都快三十的人了,要么你给我带房儿媳回来!这玩意会生儿子吗?
体检当兵的事,又这么无疾而终了。这天,许百顺让许三多陪着去集上卖茄子。他看见那逃亡富农的那车西红柿,红火生意,心里难受。便悄悄地对许三多说,回去让你妈也种西红柿。
逃亡富农知道许百顺的难处,他说百顺呀,你就是不赶趟,怎么着?老三这回也招不上兵吧?许百顺是有点难受,可嘴里却说谁说的?正等消息呢。逃亡富农鼻子一哼,哼得很讨厌,他说你就是个面子大过里子,想要的人都有通知了。今儿村长家成才就在家等着,军队里来人家访了。许百顺的心一下软了,忙问真的假的?
逃亡富农说全村人都知道啊!没告你呀?
村长家里果然满满当当地盛满了村民。
二级士官史今饺子馅似地正襟危坐着,一脑门子的汗珠,不知是捂出的还是被问出的。
这个问,你这士官到底算是兵还是官啊?
那个问,你会开坦克,拖拉机会开不?
还有人问,你一个月挣得挺多吧?
几乎问什么的都有。但没有人迫切要个答案,可这位“大兵”的军容笔挺藏不住和气劲儿,更招了人乐呵呵的拢来和他招呼。这就苦了这史今了。村长却很同情史今,他抬抬手,朝人们连连地喂了几声,然后说,大家伙儿,人解放军同志今儿是来家访的,可不是让咱们问的!同志,你说是不是?
史今不知说什么好,他笑笑地点着头。
村长说我知道你想问啥,你是不是想问我儿子,为啥要当兵?
史今说对对,可那还得他自己答。
一旁等待的成才忙站了起来。这是个伶俐的小伙子,从眼睛到身板都透着机灵和精神气儿,他说我从小就有一个伟大的理想,那就是参加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遥想当年,长征、抗日、三大战役、南昌城头燎起的星星之火烧遍了整个中国!今天,穿上神圣的军装,接过前辈的钢枪,我热血沸腾,难以自己,保卫祖国,保卫人民,成为百万雄师中的一员,如溶入大海中的一个小水滴……
声情并茂的成才像是在背书。
史今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又看看周围人。周围人竟赞不绝口,有人说成才这小伙子就是行,跟他爹一样是做大事的。有人说就是,打小就透着灵气。
史今只好什么都不说。
村长也被儿子的表演打动了,他乐得不行,忍不住还给儿子鼓起了掌,弄得满屋掌声一片,掌声歇后,村长才觉得有些不对。
有一人正仇恨似地在门口的阳光下瞪着他。
那当然就是许百顺。
村长没事人似的和许百顺打了一下招呼,说大兄弟来啦?
许百顺却回道:个驴日的。
骂完,许百顺掉屁股就走开了。许三多一路蔫头蔫脑地跟着他的身后。
史今觉得有点奇怪,问道:他是谁?
村民!村长一脸的意见。
史今却站了起来,他说我还得家访您这村的许百顺家,您能给我指条道吗?
村长一下就愣了,脸上的意见明显更大了。
从村长家往回,许百顺一路地疾走,也顾不得再数落许三多了,一直回到自家的院子,才开始嚷嚷了起来,他说一乐,快去买点酒,要好点的!叫你妈去办菜,要见肉!接着又对二和说,二和,你个死剁了头的还知道回来?在家呆着,呆会解放军来了大棍子打晕也得留住!
许二和梗起脖子:什么解放军?
反正你给我把人留住!
说话间,许百顺已经在院子打了几个转儿,把事儿安排妥当又扯起了许三多。
龟儿子快跟我走!
许三多却一直懵着,他问干啥?
许百顺说,我瞧成才那狗日的说话跟你老师挺像,一惊一咋的蛮有名堂,这套话是怎么也得找你老师学会了。许三多说我不会说。许百顺说,让你老师说了你背下来,你龟儿子记性不是挺好么?许三多说那我也说不出来。
许百顺看着许三多急了,一脚踢了过去:想吃老竹笋炒肉了不是?
许三多知道什么意思,转身就跑出了院子,许百顺提着竹板子,在后边紧紧追赶。
村长想留下那招兵的史今吃饭,史今却坚决不肯,说是我们部队上有明文规定的,绝对不能吃请,他让村长,您指个道就成了。村长开始并不怎么殷勤,他凌空一指,说许三多的家就是村西头那家,这都能看见了。可很多村民嚷嚷着要给史今带路时,他却突然来了心思了,他随即拦住了村民们,叫他们都回吧!回吧!跟着干啥?然后回头对史今说:
我带你去。
村长有点不太不放心。他心想这招兵的要到许百顺家干什么呢?
他们俩走进许百顺家的时候,许百顺不在家,许三多也不在。史今看到的只是挂了一墙的奖状,鲜艳生动得让史今有点高兴。村长到处瞄了几眼,摇头说:多半是不在。我跟你说,这家人见天就在外边忙做小买卖,可没我家成才对队伍上那热情。
这时许二和趿拉着鞋走了出来,十足一乡村的痞子,他瞧了他们一眼,问道:干啥呀?
村长说这是队伍上的同志,来家访你家老三。
许二和却一脸的不屑,他说咋呼半天就是个当兵呀?史今说对对。许二和随即上下打量了一般史今,问:当兵有啥出息?
说完,掉脸回了屋里,把个史今噎在那儿。
村长一看却乐出了声,他说你瞧,我跟你说了吧,就是这么个家人儿。你要急就先回去,这家访我替你来就成——咱们都是代表国家的嘛。史今摇摇头说不急,他说还是等一等吧。话音未落,许一乐拎了酒瓶子冲了进来,一看有生人先哑了半截。他看看村长,又看看史今,说:你坐啊?说罢掉头便进了厨房。
史今想跟一乐说句什么,却怎么也看不到他出来,只好干干地站在那。
那一乐在厨房里已经把锅碗瓢盆弄得热闹起来了。下榕树人嗜辣,转眼间,外边的史今就被那股铺天盖地的辣味呛得眼泪汪汪的。
村长一再地让他走了算了,可他就是不走,他让村长再等等,一直等到许百顺的回来。
许百顺和许三多是从教师那里回来的,他要他的许三多,在教师那里把成才给史今背出的那一版,都给他背会了。回到门口时,许百顺并没有注意看屋里的史今和村长,他还在督促着他的许三多,他说老师刚才教你的都背会了?
许三多说背会了。
许百顺说呆会能说出来?
许三多却又犹豫了,他说,可能还是说不出来。
许百顺一巴掌就扣在了许三多的头上,扣得又脆又响,与此同时,他瞧见了史今和村长,他一愣,愣在了门槛上。
这……这……解放军同志来家访吧?
刹那间,他闻到了厨房里的辣味,一时不知说啥好,忽然铆足了气力,对许一乐喊道:加红的,要大红,让解放军同志尝尝咱这就叫个地道!
这一声吆喝把史今吓了一跳,赶忙说别别别,我这不能吃请,这是规定。说着往外走去。
许百顺哪容史今这样,他拉住史今说,这不叫吃请,你瞧这正是饭点是不是?
厨房里的爆炒声越来越热闹了,一阵阵浓烈的辣烟,弄得史今又呛了个正着,他一边手擦着眼泪,一边躲闪着,说外边好,还是外边好。转眼看了许三多你,问道:这是许三多同志吧?咱们好像有点熟?体检时见过的?
看见人想跟他搭碴,许三多立刻紧张起来。这辈子,他也没跟穿军装的说过话。一紧张就狠狠地干吸鼻子,拿袖子狠狠蹭了两下,转过半拉身子,拿屁股正对了史今。
乡下人,没见过世面。村长在一旁笑道。
许百顺马上恨恨地给了儿子一脚,说把桌子搬出来。解放军同志来家访你,解放军同志想在外边吃,你龟儿子还不勤快着点?
许三多乘机溜进了屋子。
史今怕许百顺认真,又一再地对他说,我真的不能吃请。许百顺不依,他说你要是再说我就要生气了。我也是当过兵的,那徒手突刺也是正经学过的,你就这么见外?
史今一愣,但村长告诉他,他那叫民兵。
村长总是不让许百顺得意。
许百顺毫不示弱,他说我那叫全民皆兵!说着就动作了起来:
预备!用枪!防左,刺!防右,刺!
好像真的有一场搏斗,许百顺显得十分卖力。史今也知道,那许百顺在期待他的一个赞扬,便顺口说道:老前辈的功底真是一点没扔。
这时,屋里的许三多拖着一张大桌从屋里出来,史今想走也走不了了。
但一桌的红辣椒却把史今吓得不行,许百顺只要叫他吃菜,他马上举起了自己的酒杯:
我……我还是喝。
那就喝。
许百顺的精神也跟着酒精一下上来了,他告诉史今:咱们搞“预备用枪”那会,我们常跟部队上会餐呢!史今一口的好,好,挺好。可是老前辈,有句话我还是得跟您说。史今说着说着,脸上突然就闪出一点提前的内疚。许百顺却没有留意,他让史今说吧,我就乐意跟你说话。
史今说,如今的部队和您老那时候不大一样,这么说您不介意吧?
许百顺瞎乱地点着头。
史今说,就拿我们那个团来说吧,机械化突击步兵,冲击速度每小时六十多公里,空地协同,要掌握的可不光是开枪……以及您那突刺刺,对兵员的素质和反应能力要求很高。
他瞧瞧许三多又看看许百顺:我这么说您明白了?
村长就显得得意,插嘴说:他明白。他不明白我回头跟他说明白。
许百顺不乐意地看了一眼村长的得意,他说明白明白,这机械化就是说开着坦克上呗?
史今连连点头,说对对对,坦克、步战车、自行火炮、导弹,我们这几年正在加速化机械化装甲化进程,我们连就打算在近年内实现全高中连……只可惜,许三多同志是初中毕业……我这么说,您明白了?
许百顺的酒已经喝多了,他狠狠地捶了许三多一下,说龟儿子听明白没?平步青云啊!干出去的导弹能打到勃列日涅夫!
史今说,您……真听明白啦?再好的步兵连也不兴装备洲际导弹,咱说的是步战车上的反坦克导弹,能打三公里不到……您在听吗?
没在听,就这会工夫许百顺又灌下了两杯,然后对着史今一拳撸了过来。
他问知道为啥非得跟你喝酒吗?
为你儿子当兵呗。
这话史今也想说,可叫村长说了。史今只好摇头。
他说不,老前辈自有前辈的情谊。
许百顺瞪眼道:怎么不是?就是为了这嘛!我还不知道当兵不兴吃请?生拉硬拽给你弄来,我图啥?就是想把个小龟儿子交给你嘛!他没出息,不会种地也不会发财,胆小得是连杀口猪也不敢看,这么着就交给你了!部队上炼人哪!我许百顺是多想他像点样哪!……我许百顺说话实在不?
史今点头说:实在。史今的酒也早就喝大了。
许百顺于是步步逼近,他说部队上就讲个实在,这么实在的人你们要不要?你瞧瞧他,瞧瞧他……他顺着许三多忙碌的筷子望了过去,突然大声吼道:
龟儿子!
许三多吓了一跳,知道父亲今天不会放过自己,忙蹿了起来,嘴里支支吾吾地含着食。
今儿说的可是你的前程哪!你还在这吃吃吃,吃吃吃!
酒力慢慢上涌,许百顺的语调也伤感了起来,他对史今唠叨说:你瞧我这龟儿子,他要在家就这点出息,我许百顺想盖房,他一口就吃掉一块上好的红砖!知道为啥叫个许三多吗?因为打出他娘胎,我许百顺就看出他没出息!生一个是儿子,生两个还算是儿子,生三个就只能是龟儿子!瞧他这缩手缩脚的样!把食给我咽了!
许三多吓得赶忙把嘴里的食咽了下去。然后睁着乌亮的眼睛看着史今,期待他对自己说点什么。史今心头一动,对许百顺和村长说道:老前辈,还有村长,要不让我跟许三多同志单独聊聊?
许百顺说聊吧,你们聊。那村长却白了他一眼,他告诉他:他是说你别在旁边插话。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他想把许百顺叫走,许百顺却不肯,他说那哪成?却拗不过村长,被拉走了。
小院里只剩了史今和许百顺两人。许三多瞧眼史今,又擦擦鼻子。史今发现许三多好像有话要讲,便说:你有话尽管说吧,这家访就是为听你说话。许三多又擦了擦鼻子,想了想,说,我爸他尽吹!这不赖我,是他自己要生的!史今不禁一笑,他说这我知道,你说点别的,比如说……你想不想当兵?
想。
为什么呢?
当了兵,爸不会再叫我龟儿子了。
史今没接茬问,他皱着眉,在暗暗地替许三多想着什么。
外边的许百顺也在想着他的许三多,村长刚一放手,他转身又往院里冲,但村长却死死地把他抓住。许百顺有点急了,他说我得看着,这不行,你儿子说话时你就在旁边看着!村长说许百顺,我倒要问你,你跟我争个啥?我是想我儿子当过兵,回来好接我的班,你儿子当完兵回来也是种地,你跟我争个啥?
许百顺突然来气了,他瞪着村长说道:二十年前我就明白了,只要你肯上的事情,准是好事!村长说,问题是你争得过我吗?我儿子高中毕业,是人都说人精。你家那个呢?大锤子砸不出个响屁来。
这一次戳显然戳到了许百顺的痛处,停了半晌。看着院里悄无声息的样子,许百顺只好说,好好,那让小辈自个争去。你先放开我,好吗?可村长刚一放开,他一抽身就扎了回去。
他没想到,他的许三多正跟史今玩命地推销着自己。他说我是初中毕业,可老师说我学得好,爸说当兵小学够用了,不让念了。成才他高中毕业,可他不好好温课,初中他尽打我小抄。我胆不小,那回杀猪是没敢看,可让爸一通说,月下旬我跑了十几里地去上榕树乡看……许三多话没说完,许百顺已经进来了,后来还紧紧跟着村长。
许百顺一进来就对史今嚷道:同志,他兔子腿儿跑得快,当兵错不了。然后吩咐许三多,龟儿子,来两下让解放军同志瞧瞧!
后边的村长说,跑得快顶个屁用?打仗了想当逃兵啊?
许百顺不理他。他告诉史今,他许三多弹弓打得准,打起枪来也肯定准。还有,记性也好得要命,而且上树贼快。说着就叫他的三多,爬个树给同志瞧瞧,快,快呀!
爸进来后许三多几乎就成了哑巴,听到这么一声吆喝,也没多想,立刻飞身往院里的树上爬去,还真快!史今追到树下时,他都到了树半腰了,吓得史今在下边连连地叫他:不用了,不用了,小心摔着!树上的许三多把脖子反拧着,看着下边的史今。其实他打胯底下看去也能看着,不过他觉得那不太恭敬。
许三多对下边的史今问道,还爬吗?史今的话显然没有听。
许百顺哇哇地插嘴说:还爬!同志你看这挺行吧?
史今看看表,看这势头,觉得是自个该撤的时候了,便说行行,我先回去了,老前辈,这事我们再考虑……这么一听,树上的许三多就犯急了,一急就紧张,一紧张就砰地一声从树上摔了下来。这一摔,史今走不了了,急忙赶过去搀人。
许百顺一上来就给了三多一个大嘴巴子,骂道:你是找摔还是找抽呢,净给我丢人!
第二个巴掌下去时,不想却抽在了史今的手背上了,史今阻止道,别,别这么教育孩子……
许百顺没管,只朝着许三多继续吼着:没拉!龟儿子,掉两句书袋子给解放军同志听听。
许三多一边捂了屁股,一边便哼哼唧唧地念着:军队叫ARMY,中国人民解放军是ChinaPeople`sLiberationArmy,日本人1941年12月7日袭击美国珍珠港;一年半后香港回归祖国,这个协议是1984年9月30日签订的……
史今看着看着,又不忍心走了,他摁着许三多坐下,说:行,行,说说中国人民解放军……许三多没等史今说完,就自以为是地答了一句:ChinaPeople`sLiberationArmy,弄得史今只好苦笑。
史今说,我是问你,这七个字让你有什么特殊的想法?
许三多愣住了,他挠着头擦鼻子,因为书上没写,那老师也没教。
许百顺在旁边急得要跳脚,他瞪着儿子,背呀!不是刚都背下来了吗?
许三多也想跳脚,可他知道,跳也没用,跳也想不起来。村长终于大笑了。许百顺举起拳头又要往三多身上凑去,却被史今阻住了。
史今说,你倒是老实,我以为你至少会说保卫祖国保卫人民呢,别人都这么说,我知道那叫一个嘴巧,可当兵,至少这句话得会说呀?
许三多低下了头,仿佛到了末日。
其实你挺不错的,史今说,我没当兵那会还不如你呢,你有很多长处,可现在部队跟我当兵的时候不一样了,要学的东西太多,学历往高中上靠。
许三多看着父亲从史今的肩膀后瞪过来的凶眼,突然壮足了胆,对史今说,万有引力是牛顿说的,人家爱因斯坦那叫相对论。
史今说我知道你想去部队,我也想要你,可我得对部队负责……话没说完,许三多又抢了过去,他说我作文能写一千多字!我会写童年往事,不信你问我们老师!你,你不要我,是吧?
史今觉得这是明摆的事,而不是什么要不要的问题。可史今不是这号人,他低下头,该说不该说的话把脸都捂成了猪肝色了。他说,你爸怎么说你不要紧,最重要的是你不像他说的那样。再说了,其实不当兵一样可以做很多有意义的事情的,许三多。
许三多忽然就哭了,稀里哗啦中竟哽出了一句让史今愣神的话来,他说:
我一定做很多很多有意义的事情。
村长觉得大局已定,便伸出手来,说好了好了,人家同志还赶时间呢。
史今刚一转身,许百顺的拳头就往许三多抡了过来,嘴里骂着:个龟儿子,你就连当兵都当不上!可史今已经听不见了。史今擦着汗跟着村长早已往外走去,但他听得到了许三多的哭声。许三多的哭声让史今心里一紧,不觉走了回来,他说老前辈,您不能这样。
许百顺说我打我儿子,你管不着!
史今压着火,再次坐下。
史今说我明白您那心思,你替儿子着急。
史今说你想给他找条路,我挺想给他这条路。
史今说您儿子挺聪明的,他是在这山里给沤的,你让他出去,他擦了这块眼屎,立马就能成人。可这眼屎他得自己擦。
史今还想说点啥,说点国防建设啥的,可许百顺那表情叫他没了自信。
许百顺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他告诉史今,说屁道理呢,说那么多屁道理还是个不要。
史今只好把什么话都吃了回去。他跟前还是张桌子,桌子上有几个酒杯,史今拿起自己那个酒杯,说:总之是对不起老前辈了,我敬您这杯,希望您不要看死了您这儿子。
他说着站起来,干杯!但膝下那凳子却碍事。
许三多瞧起来是真喜欢上了史今,赶紧帮史今挪开了凳子,谁曾想史今还想把那没说清的国防道理再往下说说,他放了杯子就往下坐,就这样活活地坐在了地上,给院里的泥地坐出了一个坑来。许百顺伸手去扶,没扶着就乐开了。但嘴里不敢乐。
他说人活一世,这个儿子还是个龟儿子,我可是头三年就看出来了!
史今早甩开了他的手。他从来不丢人。他没这么丢过人。他也从来不生气。他没这么生过气。他不知道在跟这老头吱气,还是跟躲到院门前那傻小子生气,那杯酒也和了他心里的羞臊,一块往上涌,他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跃了起来,嘴里竟突然说道:
老前辈,你儿子……你们家许三多,交给我了是不是?
许百顺一愣:交什么交?你要他啊?
史今说要啦!要了他,他就是我的兵。你骂你儿子打你儿子,我管不着,你叫我的兵龟儿子,一百八十个不行!
村长倒是第一个反应了过来,他说这是醉话,醉话,酒后食言,做不得数的。
史今却说醉什么?喝酒不就是个挺?我还有什么没挺过?许三多,我跟你说,这不见得是个好事,要了你,你就得玩命!老前辈,我跟你说,一年时间,我把你龟儿子……不,你儿子练成一个堂堂正正的兵!
许百顺不由一阵惊喜,暗暗地就撸了许三多一拳。
许三多一紧张,又想擦鼻子,终是没有擦,只是两手相互地击打着。
他高兴咧!
送走史今后,那个暮色忽然让许三多觉得茫然,因为有人在路上不住地问他:
三多,要当兵啦?
许三多不知如何回答,那神情实在说不上是喜还是忧。
远处是青山葱笼,近处炊烟缭绕,许三多的家乡其实是很美丽也很灵秀的一个地方,今儿他觉得,就连前面的同村女孩的腰肢,也让他感到有一分撩人之意。
正走着,身后又有人喊他:三呆子,要当兵啦?
嗯哪。
许三多答应着,回过头便勃然变色,成才和几个狗党正恨恨地瞧着他。
他喊了一声成才哥,下边就不知道怎么说了。
成才却抬起下巴,说谁跟你叫哥?
许三多见势不对,在上心里做了连连后退,他说我爸说,这叫公平竞争,咱谁也怨不着谁。说完,掉头就跑开了。成才几个吆吆喝喝地追在后边。
许三多确是跑得贼快,但慌不择路一脚踩进了水稻田,立刻让人围了起来。这小子连一点反抗的意思也没有,他头一抱,往地上一缩,将屁股出卖了成才他们。成才几个一涌上来就连掐带打,打得许三多哇哇大叫。
许一乐从边上经过,却不帮他,嘴里还嘟囔着:使劲打!打死才好呢!
许二和出来了,他趿拉着鞋,在田垅头晃荡着。
许三多大叫着:二哥,我被人打啦!
二和一声呐喊,捞起把锄头,踢飞两拖鞋,便杀了过来,吓得成才一帮转头就跑,二和紧紧追着,直到被赶来的村长拦住。村长大喝道:
许二和,你个死剁了头的!要伤了人我叫警察过来!
许二和不怕村长,他说谁要再打我许家,我码百十号人过来,咱有人!
村长看来也奈何不了许二和这个刺儿头,只好悻悻离开。
一顿揍对许三多来说无伤大雅,他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泥,好像就没事了。
二和斜视着眼前的弟弟,怎么也不敢相信,他说你当兵?咱爸怎么把你塞进去的?
许三多说,你们都没当上,我就当上了。
二和一个绊子把许三多摔倒了,然后在田垅头坐着。
许三多若无其事,朝二和凑过来,说,二哥。
二和说,干啥?
许三多说,没事。
二和说没事滚一边去!
许三多没滚。两兄弟安静地坐着,看着眼前的暮色在慢慢地落下。绯色的山村在他们的眼里,就像是世外的仙境。
二哥。许三多又叫了一声。
二和说,到底干啥?
许三多笑了笑,还是没事。
许二和回头看看弟弟那张憨憨的脸,忽然有些舍不得,他说到了军队,有人跟你来硬的,你不能软。那可就没人帮你了。
许三多不懂,他说怎么硬啊?
许二和给许三多比划他的拳头,他说这么着……嗨,跟你说个屁,什么时候你敢跟人动手?
许三多说,那,那我不敢。
暮色越来越浓,许二和都看不清弟弟的脸了。他突然想通了一件事儿,说你走了,二哥回头也要走了,二哥不想在这呆了。这么大个地方,点支烟就把全村逛完了,二哥呆不住。
许三多一时惊讶之极,他说二哥要去哪儿?
不知道。
二和转口问:你要去哪儿?
许三多说,我当兵啊?
二和说,为啥要当兵?
许三多犹豫了一下,他说毛主席有句话,说我们都来自五湖四海,是为了同一目的走到一起来的。这个目的就是保卫我们的国家和我们的疆土,这是我们这个民族自诞生以来惯穿了五千年历史的神圣使命,保卫我们的国家也就是保卫我们自己,保卫我们的生活和传统……
得得,谁告诉你的?二和不想听这些东西。
许三多却告诉他,是今天老师让背的,刚才一紧张全忘,现在又想起来了。
你挺得意啊?
许三多憨憨地给哥笑着。
二和搓搓弟弟的头,说得意啥?看看吧,要离开家了。
许三多愣住了,眼光慢慢地也显得有些愁怅起来。
第二天,村长领了几个人在挨家挨户地往墙上刷着植树造林的标语,许三多过来畏畏缩缩地叫了他一声。他说村长。村长听到了,却不理他。
许三多说,让成才去吧。
村长这才一愣,停下了手里的活,他说你说什么?
许三多说,我说当兵,让成才去吧,我不去了。
村长把手上的刷子给别人,歪着脖子看着许三多:你说让谁去就让谁去啊?你以为是你许家的事情呢?告诉你,打人家说要你,你就跟国家挂上钩了,那叫个……叫个国家公有财产!瞧见那没有?
许三多看着刚刚写到墙上的那些标语:砍树是要坐牢的!他发现每个字都张牙舞爪的。
砍树是要坐牢的!不去也是要坐牢的!村长一字一字地掷地有声。
许三多的嘴巴眨眼就扁了,像是要哭。
村长说别哭!哭也是要坐牢的!
许三多转身就走了,走得泪汪汪的。
他心想,这个兵看来不当都不行了。
一年一次的军歌本来是很嘹亮的,可车站的人群过于喧闹,于是添了几分杂乱。送行的家长们算是最热闹了,而且有人开始哭了起来。终于新兵蛋子们大声唱着刚学的歌过来了,由几个人武部官员带领着,一张张年青的脸,像胸前的大红花一样兴奋。
家长们又是抹泪,又是鼓掌,然后冲入了人群中将好好的一支新兵队伍给肢解了,然后开始唠叨,开始叮嘱。史今不停地提醒着:保持队形!保持队形!但怎样努力都是白费的,他只好屈服了,苦笑着退到了一边。
看着儿子身上的军装,许百顺兴致勃勃的。
他说了不起了个龟儿子?转一圈让老子看看!
许三多不甘不愿地转了一圈。
反着再来一圈,龟儿子。
许三多不干了,他说不转了。
啊呀喝?不听你老子的了?
许三多说,爸说话不算话,爸那天跟班长赌咒发誓,说日他先人的不叫龟儿子了!
许百顺确是做贼心虚,瞧着史今往这边瞧一眼,声音马上低了下去。
我生的你,我叫你龟儿子怎么了?没你老子保家卫国能有你这身行头?你老子干过民兵!
许三多却告诉父亲,我要去的是正儿八经的正规军。再说你那叫啥保家卫国?弄个徒手突刺像抡锹把子,还把左右手弄错了。你还跟班长说我擤鼻涕不打紧,你当年可尿过炕!
许百顺一掌就要打在许三多的脸上,他说我是给你长出息才压的自个!尿炕?尿炕的人能生得出三个儿子来?说了你也不懂!便去瞧那边的史今,回头说,行,我看你是早琢磨着要反,跟你那二哥一个样。
二哥说他不反你,他给你留面子。许三多对父亲说。
屁!大人事你少管!我跟你说,你们这班长人还不赖,到了部队上贴着他走,他能帮你拦枪子儿。
我帮班长拦枪子儿!许三多说人这辈子是得当过兵,有了那几年打磨,一辈子都知道有个东西叫腰板,挺起来就是响当当,活得跟别人就是不一样!
许百顺一听愣了,忙叫喊着停停停,我听这话又不像你说的,谁教的?
许三多挺了挺腰板:县人武部长刚给我们训话说的,人可是打过凉山的!
许百顺说,我是说你别太勇!中华人民共和国没你就不成个国啦!
这时,新兵们的歌声响起来了。许三多声音是最响的。那时正流行《再见吧,妈妈》,歌词里又是牺牲,又是牵挂,弄提许百顺都气急了起来,他说你妈又没来,这鬼歌唱给她听去!这又是谁教你的?!
许三多说,也是县人武部长,他说他们在前线天天唱这歌。
许百顺突然喊道:不许唱!
不想有个人走了过来。是个中年人,他称赞许三多说,小伙子唱得好!唱得老子想要打仗!说完就走了,许百顺悄悄地就问道,他又是谁?
许三多说,他就是人武部长!
许百顺不敢再说什么了,只是眼圈有点红。好在周围的人已渐渐稀疏,家长们正聚往几节车皮外的闷罐车厢,他们的儿子都已经上车去了。许百顺看了看他们,对许三多说:
去吧,你去死吧!
许三多没见过爸这样,顿时愣了,他说:……爸,那我走啦?
走吧走吧,就当没生你个王八日的。
许三多无心再计较这王八日的跟龟儿子有什么区别,应了一声嗯哪,就上车去了。许百顺一步上来,往许三多手里塞了一点钱,说拿去,这是一百块,以后每月给你寄四十。
许三多嗯哪了一声,他说不要!
许百顺说拿去!每月四十,败家子呢!
许三多忽然发现,爸原来和家乡一样,是要走时才觉得依恋的,但这两人都不会表达,他看父亲一眼,打算赶去那边车厢,却撞上身后两个小混混样的年青人。
你刚才唱挺好呀?他们说,会不会唱这个?“咱当兵的人,是个大傻瓜……”
许三多立刻慌张了,说不会。
许百顺见状跑了过来,说干什么?打架会不会?
许百顺年老体衰,被推了一把,但他绝不示弱,立刻跟人撕巴起来。许三多惊惶失措得连连后退,一到这种时候,他的脑子都是木的,连叫人的勇气也没有。
许百顺对他喊道:龟儿子还不给我上!你瞧好了。说着就是一拳,打在一人的脸上,他说当兵就是得这样当!
这时有人跑了过来。是从闷罐车那边飞跑过来的史今,他手一挥,把那两人吓得后退了。
史今喝道:需要我教你们什么吗?
那两人立刻意识到这主不善,说不用不用,就是瞧子弟兵亲切,来问候一下。
一边歇着!史今对他们吼道。
那两人不怀好意地往后退了几步,看着。史今回头看这爷俩,许百顺刚才明显吃了点小亏,在擦着脸上的血道。魂不附体的许三多在一旁看着,伸手想碰碰父亲的脸,被拦住了,许百顺说滚吧滚吧,看你当了兵也没强似什么。许三多打了个转身,木木愣愣地要去找那两人讲理,被许百顺在屁股后给了一脚,让许三多赶快上车!骂完,又柔和地吩咐道:当了兵不兴打架,你打架,班长不要你了。
许三多说我知道。
许三多上车的背影像个小老头。
许百顺看着,又是欢喜又是失望。
史今想说什么没说出来,打了个军礼,最后一个跳到了车上。
列车一声长鸣,慢慢开始移动了。许三多挤在门口,看着父亲死要面子地挤在送行家长的最外围。两人都一言不发地看着。忽然,许三多被人在背后捅了一下,回头一看,才看见是也穿着军装的成才。
我还是来了,我爸有人。成才说。有点示威的味道。
许三多没心思理他,转了头继续凝视着父亲。
家长们都随着车走着,许百顺也随着车走着,这时他发现被人撞了一下,一看,竟是刚才的那个两混混,他们在对他乐着,他们知道,现在那个狠兵不可能下车了。
许三多一看就往下跳车,却被背后的史今一只手将他从地上拔了起来。
许三多挣扎着,喊着,让我下车!让我下车!
史今一言不发,一手把着门,一手死抱着人,帽子都被让许三多打飞了。
许三多看见父亲已经跟那两人打起来了,但列车已经越来越快,好在许三多看见有人远远地朝父亲的方向飞奔过来,却被人一脚踹在了地上。
那是起来送行的许一乐,他的大哥。
许一乐一边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对车上的许三多喊:
三多,我不生你气,我来送你啦!
正说着,被许百顺一掌掴在脸上。
许百顺也朝许三多嚷道:儿子,好好活啊!
列车这时已经驶出了车站,史今把许三多刚一放下,许三多便蹲在地上哭了进来。
他说班长,我爸刚才叫我儿子了。
史今捡起地上的军帽,在许三多的后脑上轻轻地打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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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狼兵团】血狼兵团
【血狼兵团】职 务:人事处干事
【血狼兵团】军 衔:上校
【血狼兵团】军籍号:HXL-SZ-RS-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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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分: 7421
本区职务: 会员
第3楼
是马 是骡
马:家畜,颈上有鬃,尾有长毛,供人骑或拉东西。
骡子:家畜,由马跟驴交配而生。鬃短,尾巴略扁,生命力强,一般没有生育能力。可驮东西或拉车。
如果你像我一样见识短浅孤陋寡闻,就实在该有一本《新华字典》,如果你像我一样常翻字典,需要依赖这本小书给出的解释,就会找到上边给的两句话,板板钉钉搁在那,虽说那解释让这一说平添几许陌生,可班长告诉我,那叫定义。
定义,就是用不着你去怀疑的意思:有那工夫干点别的。
这是我当兵学会的第二件事情,你走进这个队伍,跟大家一样,或者说尽可能跟大家一样,你就不要怀疑,不要怀疑任何一件事情:从命令……到这种简简单单而又叫人似懂非懂的……定义。
在部队,我学会的第一件事是一句话: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
有点疑惑,于是去翻字典,却翻出第二个疑惑,为什么字典里的骡子与马,和我平常见的不大一样,骡子是啥马是啥的疑惑,想来不是大疑惑,后来也就淡了,可是骡子是马的疑惑,一直是我们新兵全体的疑惑。
到底怎么是头骡子怎么是个马?骡子不好,马好,被当作骡子的孬兵都知道,可骡子和马除了生育能力外,到底还有什么区分?以至马是天马而骡子是土骡子?
对了,用不着怀疑,我现在已经变得很忙了。
用班长的话说,有这工夫干点别的。
★二级士官许三多
史今在军列里到处找人,好不容易才找着了。
他说卫生员,给我点眼药。
卫生员说,你眼睛怎么了?
史今说不是我,是新兵,还哭呢?
卫生员有想笑,说这都出了省啦!怎么还哭?
史今无可奈何地摇着头,说我正后悔呐,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招了这个兵。有他一个哭,这全车谁都停不下来,我就担心等到了营里,得哭出几个瞎子。
卫生员又是一笑,说我留两瓶,这包你就先拿去吧。
列车终于在傍晚时分缓缓停在一个小站里。外边有人在大声地张罗着吃饭啦,下来吃饭啦。车里,许三多们的眼睛早已哭得红红的,像兔子眼。车门刚一打开,一个地方领导便迎上来,嘻嘻哈哈招呼着:向军人们问好!欢迎来我这平原县刘关张打天下的地方!就是穷了点,粗茶淡饭,大家多担待!说罢,向车门边的许三多做了个鬼脸,说小伙子一个赛一个精神啊!许三多冲着他莫名地笑了笑,一看车外满眼陌生的黄土,顿时就愣住了。
史今过来还礼,手还没有收下,就被那地方领导的话给吓住了。
那领导说:你这车兵挺好啊!没看到一个哭的?史今说别,您别提这个醒儿!可还是晚了,站在边上的许三多,呜地就又哭了起来,转眼间,简直百花齐放,整个车厢又泛滥成了一片。吓得那地方领导只有暗暗地恨自个,我说啥不好,我怎么说这个呢?
许三多已经哭得淋漓,一边哭一边抱住一旁的人,又是拍又是打,拍了好久,才忽然发现,一直被他搂着的那竟是成才。
许三多突然把成才放开了。
成才却狠狠捶了他一拳,随后把他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许三多哭着说:成才,我对不起你,我跟班长说你打我小抄!
成才哭得更响,他说许三多,我也对不起你,我跟班长说你不敢看杀猪!
两人捶着拍着,眨眼便成了莫逆的相交。
这时史今从车上跳了下来,站在车门边大声喊道:
过了这顿可得到军营里吃下顿啦!你们到底是要哭还是要吃?痛快的给我句话!我数三个数!不下车就开走!
一……
二……
三……
可是,还是没人下车。
史今没有办法,只好摇摇头说,得了,你们边哭边吃吧!我服了你们啦!
新兵们这才一个个悲悲切切地从车上下来。
平原上月色如镜,军列在月色下飞驶着。车里的新兵们或偎或坐,成堆成团,史今坐在铺盖卷上,周围仍有间歇的抽噎,但大浪头已经过去了。史今的神态也已经放松,他说跟你们说说你们要去的部队吧,是支顶好的部队,团史战史摞起来能有这么高,团部统计过,咱们团歼灭的敌人,一共有六个国籍,加起来有十个师……
新兵一下好奇起来,嘴里说十个师得有多少人哪?
十七八万人吧。有人说。
咱们团有多少人哪?
史今说三千多人。
有人便惊叫起来,我的妈呀,这一个人就干掉了六十个?班长你干掉几个?
史今顿时笑了,他说哪有这么算的?咱们准备打仗不是说要打仗,我一个也没干掉过。我是要告诉你们,咱们团战史老鼻子辉煌,刺刀见红的战,打过得有大小几千次,现在呢,现在也是咱中国全机械全装甲化的王牌部队,所以谁也不兴再哭啦,别让老兵看笑话,老兵可就爱看新兵哭,想想我入伍那时候也是哭个黄河决裂,让老连长一直笑话到现在……不,老连长现在可走啦,他走的时候我可又哭啦……
史今是个极感性的人,说得自己又有些眼眶湿润,这时新兵里有人暗暗发出了一声笑。
又笑?史今说好好,笑总比哭好。谁这么乐观,大家跟他学学。
他朝笑声的来处走去,揭开毯子一看,是许三多正枕在成才的身上。谁也不知道他笑的是什么。众人不觉一阵轻笑。
史今嘴里轻轻地说了一声王八蛋,然后吼着大家睡了吧,明儿一早就到了家啦,以后咱们团就是咱们家,以后你们见过的兵啊将啊,能成千上万,可你们得记住,第一个跟你们说这话的是我史今史班长欢迎来咱们团!
说完,把车厢里的防风灯灭了。
车厢的间隙里有几缕天光透入,外边天色很好。
慢慢地,许三多在成才身上醒来了。他是被一种从未听到过的声音惊醒的,那如其说是声音不如说是震动,无休无止,似乎从地底下渐渐接近。他惊恐地张大了眼睛,周围的新战友却一个都没醒,只有史今的床空空的。他看到班长早已经起床了。
许三多不安地问道:班长,那是……
话没说完,就听到班长严厉的声音:
到站了!大家起床!列队!整理军容!风纪扣!军帽!裤线!背好背包!一定要给你们的军营第一个良好印象!
车摇晃着在减速,明显是已经驶进了站里。周围的人都跟着史今依样画葫芦地做着,只有许三多仍在注意着外边的轰鸣声,他想,那绝不是靠站时该有的声。
史今的口令又接着响了起来:列队!集合!成密集队形!煦高矮列队!手放背包绳上!立正站好!史今喊完长长吐了口气,心里说妈的,可算回到家啦!
外边也传来阵阵的口令声和跑步声,这声音让史今觉得亲切,但新兵们惊奇不已,有的甚至有些惊惶不安。
车门轰的一下,被人外边拉开了,袒露在外边的,是广阔到能投射白云阴影的一片草原,连长高城和指导员就在外等候着。他们就是以后将领导这队新兵的人。近处的站台上,是一辆正在原地转向的主战坦克,六米长的炮管看上去几乎从车门外杵了进来。
整个站台上似乎都被这杀气腾腾的家伙占据了。
新兵们都有些震惊。车门边的许三多却反应最快,他举手过顶,下意识地投降给了那个钢铁的巨物。但几秒钟后,他的脸上便有点暗暗地发烧,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样。几个小时以后,许三多终于明白了,这支部队最不屑的,就是他的那种姿势。演习的时候,这支部队的士兵们,宁可演尸体,也不演高举双手的投降兵。
但他的那副形象,却永远被定格在了那里。
而当时的定格是被连长高城打破的。他大步向车门前走过来,说:那个兵干什么?演俘虏吗?你以为你很幽默?
高城觉得很不对劲,他朝许三多命令道:你,给我下来!
许三多慌慌张张跳下来,险些砸在高城的身上。
高城更火了,他说慌什么?还没上战场呢!然后对着身后的坦克,没好气地吼道:还不把车开走!你们坦克连别在这碍我们的事!
坦克手别过脸,笑笑的将坦克开走了。
但许三多的形象,被高城牢牢地记在了脑子里。
记住了,并不等于是好事。转眼间果然就出事了。
新兵们从坦克与战车之间走过的时候,一个个让那八九百匹马力的引擎,震得神经麻木。老兵们在忙碌着,不成队形但透着专业,眼里对这帮新媳妇似的新兵蛋子视若无物。这个机械化步兵团在换装。如果拿一份换装计划列表,那上边打算在本年内在装备上做到火力增强六倍,火力覆盖面积扩大二十倍,三年内完全掌握和熟悉以上装备,可你这会从那帮老兵脸上看不出那些金戈铁马和爆炸的火光,很多老兵神情严肃地在忙一件事情,拿一块抹布,细细地擦车,擦好了就送走了。
史今在高城身后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这事。他一路都在想自己能不能赶上。可高城不是,高城那漫长的军事生涯里,已经见过多次换装,多次的期待。
换了一个营,也有你那701车。
高城的话语里透着得意,他说咱是最好的,有好的也先让咱使。
史今说我想去送送701。
高城说去吧,已经装车了。
他指了指平板车的方向,史今的班副伍六一,正在一辆装甲输送车上朝他招手。
伍班副算着你今儿回来,特地给你留了块布。行了,就在这列队吧。
史今刚想走,却被高城问住了,他说这班兵怎么回事?一个个眼睛跟烂桃似的?
史今只好站住,他思忖了一下说:哭的。
高城的眼睛顿时就窝火了,他扫了新兵们一眼,突然停在许三多的脸上。
你,叫什么名字?
……许三多。许三多吓了一跳。
你刚才是什么意思?觉得很可笑吗?
……不是。
那是什么?
史今随即替他解围:报告连长,他不是不严肃,他是……没见过。
你是什么意思?他……害怕?
史今只好苦笑。
这个兵谁招来的?高城问。
史今说:我。
高城扫了史今一眼:快去送你的车。
史今如蒙大赦,提腿就走开了,身后的高城便大声地训起了话来。他说我叫高城,是本团钢七连连长,此次也担任你们这个新兵连的连长……
高城的声音,吓得新兵们一个个地胆颤心惊。
不远处的伍六一已经将史今拉到了车上,随手将一块抹布递给他:全班都擦过了,就差你了。那车已擦得新的一般,史今仍认真地在上边拭擦着。
……要送走了?他问。
伍六一说换了,换正经的步战车,连长算过笔账,说咱们现在等于一个炮连加一个反坦克导弹连,再加一个重火力连,可他最看重的还是原汁原味的步兵连。史今留恋地拍了拍手下的车,说四年的老伙计呢。你舍得呀?伍六一说我才不在乎呢。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史今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问他还有什么新闻?
伍六一说,咱们钢七连这回抽调三名骨干训新兵连,连长还是连长,我这班副提了半级,新兵班班长,你最了不得,新兵排排长。
史今不禁苦笑起来,嘴里嘟哝着,新兵新兵,一嘟子麻烦兵。
谁说不是呢?我说我不待候小媳妇,连长说你不伺候我也不伺候。
你最好别这种情绪,这回的兵里可有你两个老乡。史今说。
哪两?伍六一心中有点暗暗高兴。
史今指着不远处的许三多,还有成才。
正挨训的那个,还有那个,下榕树乡的,你上榕树乡的吧?你们挨挺近。
就那投降兵?伍六一的心高兴顿时消失了,嘴里说道,可别说是我老乡。
史今说:其实那兵挺实在的,咱们得帮帮他。
伍六说我帮他,他要分到我那班,我训也训死了他。说着自己先笑了。
装好车的军列,很快就又驶走了,带走了一个营的旧装备,以及部分随车调动的战友。
新兵们正在空地上等候来车将他们接到部队,慢慢地就不怎么害怕了,他们开始交头接耳了起来,因为他们发现那些老兵们也哭,那些老兵追在车的后边,也一个个的哭得泪流满面,一点都没有了老兵的威风。一个泪人的老兵被战友架着从新兵前走过时,新兵队们悄悄地发出了笑声。
笑什么笑?你们上过车吗?你们哪儿懂那门心思?
高城皱着眉头吼道。
这时伍六一走过来,给高城行了一个军礼,说报告连长,伍六一归队。
高城回身看了看眼眶发红的伍六一,看了看伍六一身边的史今,不由苦笑了,他说你小子老是虎头蛇尾,吹破了天说绝不会哭了,到了还这样……行了行了,上车吧。
史今赶忙跑到队列前招呼他的新兵,让他们一二一地走起路来,走着走着,就又唱起了歌来,还是那《再见吧妈妈》,那是新兵们在人武部里惟一教会的一支歌。
押队的伍六一,在歌声中不由暗暗落泪。
几个月的新兵连生活很快,慢的是学踢正步敬礼和瞄准射击的那几个小时。
也就在站着队列的时候,许三多学会了那句很重要的话:这里的事说简单也简单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这话来自目今还罕有好脸子的连长高城。
脑子最快的几个很快就意识到,骡子是马很重要,好好表现关系到我们的以后。这些人里,就有成才,成才的脑子边转就边觉得需要跟人谈谈自己的心得体会了,这人就是许三多。
一天,他和许三多在宿舍背面找个自觉安全的所在坐下。
成才掏出盒烟,让许三多先点上。
许三多却拒绝不抽。
不抽也得学着抽,不是要你抽,是给班长排长抽。懂不懂?
许三多不可理解,说咱们排长可不抽烟。
那你就给连长抽嘛,三呆子,都来这么久了,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还想回那山沟沟吗?我跟你实话说吧,我是打下军列,看见那满站台轰轰隆隆的,我就拿定主意,再也不回去顶我爸那个村长了。发财也罢,小土皇帝也罢,成才不惦记,成才就明白,男人就该在这轰轰隆隆中干他妈一辈子。
这样的成才让许三多感到新鲜,他说你说粗口?新兵连不让说粗口。
成才说老兵还他妈说呢!连长还说呢!一天能练掉三层皮,说句粗口算什么?三呆子你别插话,我问你,你喜不喜欢那些个轰轰隆隆的家伙?
许三多想想,憨笑道:真给劲。……我还投降来着。
别提你那投降啦。给劲是吧?那就长点心眼,咱们回头分兵得给分到最给劲的连队。
给劲,想起来咱们在村里那点抠抠搜搜小肚鸡肠,什么你打我呀,你抢我粘的知了啊,真没意思。许三多说。
成才说你别老插话。我冒了当后进的危险叫你到这干嘛,我让你长点心眼!
许三多说我长啊。我爸来信说跟我二哥断绝父子关系啦,因为二哥不种地去南边了。可我现在挺明白我二哥那心思。
谁让你长这几千公里外的心眼啊?成才给了他一下。
许三多挠挠头:我也有点明白你的意思啊,可是……可是我觉得家里也挺好。
成才说家里是好,可要出息就不该想那。这都快二千年啦!没看电视里说吗?人生就是个长跑!长跑谁能让谁?再来一次征兵,你看我龟儿子能让你的!
许三多有点大惑不解,他说你没让我呀。
成才为此感到有些愤怒,正要说什么,许三多突然看见操场那边来人了。成才一瞧是史今和伍六一,忙把许三多给摁在草丛里。
然而他们不是冲他们来的。他们在一边走一边训练,他们看到伍六一突然一个扑地,他们知道,那做的是卧射的动作。史今看了看伍六一的样子,纠正说,肩下沉得太过了,你上那边沙坑体会体会。这么再摔两次,我看你胳膊肘子也差不离了。说着两人就跑开了。
这一眼,两人又长见识了。许三多说,以前还觉得班长牛皮呢,原来他这么刻苦啊?成才也频频点头,说明白了吧?我看他也明白,他也想轰轰隆隆过一辈子,他知道这个机会不易,所以他用心着呢。
机会?
许三多好像不懂成才说的机会。
我都白白的跟你说什么呢?有个词叫做生存懂不?
生存?
这两个词儿令许三多怦然心动,他确实是不了解。
成才突然站起来,一脚有点恨恨地踏在地上,说:许三多,生存不易,机会很少,所以你一定要多存点心眼子。我恨不得劈开你脑袋把这句话给塞进去,许三多!
一个月以后,成才果然就成了班副了。
新兵连五班,以成班副为基准,靠拢!
新兵连的操场了,开始听到班长伍六一发出这样的口令了。
成才成班副这时就昂首挺胸的,甚至有些洋洋得意,因为别人在向他靠拢。
许三多是最后一个,时常迈多了一步,使队尾产生骚动。
伍六一便呵斥道:许三多想什么呢?打枪跑靶,走队出列,这么个简单的队列你都要错?许三多试图辩解,他说,我在看成才……成班副。
伍六一悄悄地对许三多说,过几天就分兵了,我也不说别的了吧,我总不能就让你这么一路顺拐地走去连队吧?
谁是骡子谁是马,显而易见,成才都班副了,而许三呆子却一如往昔。好在大家看他还顺眼,大家都喜欢他那样,因为谁都希望后边还有个垫底的。
明里暗里,许三多成了最后一头骡子。
然而,总会有相信能把骡子变马的人,这种人性格上通常也是头骡子。
看着许三多腿间的那条缝,伍六一突然一脚踢在许三多的腿弯上,他说我当兵三年,我就不信治不了你两腿间这条缝!许三多,你到底怎么搞的?你也不罗圈啊,你怎么就是要并出条缝来呢?
许三多说:报告班长,我不知道。
伍六一喊了一声立正,然后蹲在许三多身后,使劲一推,许三多双膝一弯差坐在他的头上。许三多躲着,他说我怕痒!伍六一说你用足了劲就不怕痒!你用劲不对,你要使对了劲,我一推你,你会直挺挺往前倒。再来一次。
这一次,许三多果然木头桩子似地往前就倒。
伍六一说,我不是要你倒!我要你把劲用对了地方!歇会歇会!伍六一说完一屁股坐在地上,他说许三多,我没见过你这号的,有时我都怀疑你存心跟我逗着玩。
……我笨。
我宁可你在跟我逗着玩。
许三多神情很怪地笑笑,其实那笑是个阴谋,是昨儿晚上成才教的。
你笑什么?伍六一问。
许三多说,班长……班长上榕树乡的吧?
伍六一点点头。
许三多说,我也是榕树乡的!我们是老乡……老乡见老乡,两眼汪汪……泪汪汪……班长……班长抽烟不?
伍六一一听就愤怒了,他说闭嘴!全连都知道我们是老乡!我告你,笨人就不要学别人投机取巧。看老乡面上我这么跟你说一句吧,我五公里武装越野跑了有五千公里才拿到个全师第一,就这今年才转的志愿兵!你以为靠认老乡就能活下来?
许三多不太懂,但心里确定了一件事情:这老乡不喜欢他。
后来许三多有了一次给连长纠正自己印象的机会,歪打也有正着的时候,他没有放过。那天史今正在会议室主持新兵二排的会议,连长高城偷偷摸了进来,但那是瞒不过人的,因为兵的目光自然会看过去。随即就是一声报告连长。高城却装着在说,继续说继续说。史今却不肯说了,他说本来就是聊个大天,正好请连长发言。高城笑笑,说发言?那我就瞎说。同志们好啊?
连长好!
大家现在队列算有个兵样子了,也走烦了吧?
没烦!
高城说才怪呢,我都烦了,可这是为了让你们把个军队的精气神走到步子里去,走不好,当一辈子兵军队里也不当你是兵。不过也别跟家里说当兵就是个走队列,过两天分到作战部队那才叫一个丰富呢,尤其是我那装甲侦察连,九辆车九门炮,打什么仗都是冲在头一个的,那根本就是九座活动堡垒!咱不跟他坦克比啊,咱机械化突击步兵打仗还是靠的个人,再牛皮的坦克咱步兵反坦克火器就给他收拾了!
那高城是个好战的主儿,一讲到这些,就眉飞色舞,他说这么着吧,我就给大家讲讲这个机步兵训练课目画饼充饥吧?枪械射击、枪械原理、枪械保养和维修;战车驾驶……正说着,突然发现许三多的嘴里在嘀咕着什么,便停了下来。
许三多,说啥呢?
报告连长,没说什么。
高城只好接着说,可没说两句,又发现许三多在嘀咕。
许三多,到底说什么呢?高城再一次喊道。
报告连长,我把连长说的背下来!
高城一愣,天下竟有这样的人?便说,那么些你能背下来?
许三多说:有些词不知道啥意思。
高城说那你就给我背,刚才都说了啥课目。
许三多一张嘴便真的背了起来,什么枪械射击,什么枪械原理,什么枪械保养和维修竟一字不拉。高城惊诧了,他说许三多你行啊?成才在在许三多的背后暗暗地伸着大拇指。
许三多没放过这样的机会,他问连长,我不知道NBC啥意思。
NBC就是核武器、生物武器和化学武器的防护,高城说着第一次冲许三多笑了。难得你说话时有人一字不差地记着。
许三多,背它干什么?他疑惑地问道。
许三多说报告连长,背下来好写信给我爸!连长有什么话要跟我爸说吗?
高城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脸上,他说没有,我没什么说的!然后吩咐他们排,临睡前把《保密手册》抄写三遍!他说有些事情不该问的就不能问,知道吗?说完出去了。
抄《保密手册》可不是小事,抄得大家怨声载道。都怨许三多,你要真记性好就攒着,真想泄密就闷在被子里说给枕头听,弄个泄密未遂这算怎么回事呀?有人甚至要许三多帮他们抄。成才听不过眼了,说都少一句吧,大家才慢慢安静了下来。
只有许三多还在那里拼命地抄着,成才说你忙什么呢?
许三多说我多抄几遍,多抄几遍好均给大家。
成才一听就气了,他索性把他的笔给抢了。这样不行,这样下去你不被退兵也得分去喂猪,如果退兵的话你就惨了,就算喂猪你也没啥表现机会了,役期一满,你就得走人了。来部队一趟你连个枪都没有摸着。许三多我就问你,看见那些个轰轰隆隆的家伙,你回家种地还种得下吗?
许三多想了想,说,种不下。
成才便轻声地告诉许三多:你得找人。
班长不喜欢我,连长也……
但成才告诉他,排长喜欢你,你找排长。
许三多想了想,觉得好像是,便给成才点点头。
哪怕是哭都行,总之……总之得让排长觉得你喜欢这儿,你不离开这儿。
许三多说我是喜欢这啊!
我也喜欢,我是说,你让他觉得你喜欢!
成才的声音有点压不住,周围的人暗暗地往这看着,他们这才停了下来。
夜里,史今进来查铺,发现了那摞手抄的保密手册,他看了看许三多,见他睡得正香,就放心地走了,谁知他刚一转身,许三多就蹑手蹑脚地爬起来,跟了出去。
其实,一个屋的兵谁都没睡,都在被窝里看着。
史今走到外边不远,忽然觉得身后边好像情况不对,灭了手电,就闪躲了起来,然后拦住了许三多,吼道:许三多,你干什么?他的声音很低,许三多还是吓得要叫,史今一手掩住了他的嘴,他说你怎么不好好睡觉?许三多说,刚才让你给吓着了,这会我哭不出来。史今一愣,干什么要哭?想家了?许三多摇头不迭,说我不想家,真的,一点也不想。想家就说,没什么丢人的。给你爹多写几封信。许三多说不是的,我不想家。可一提到家,许三多的眼圈就暗暗地红了,他说排长,我想家,可我不要回去!
好像真的要被退回去似的,许三多忽然就哭了起来。
史今连忙堵着他的嘴,你哭什么?不要打扰别人休息!
许三多就拿拳头堵着嘴,暗暗地啜泣。
史今好像明白了,便劝他,谁说要让你回去了?你又没犯啥大错。许三多,你放心,没人让你回去,你其实是个好样的,就是……那个了点,那也没事,这一连兵,个顶个都是有用的,包括你在内。
许三多的嘴里突然就说了一句:我不会养猪。
史今一愣,你为什么要会养猪?
许三多不知道怎么说,只是一再地说,我不要去养猪。
史今被这个小新兵蛋子弄得苦笑不得,他说许三多,你脑子里转的什么糊涂心思呀?谁让你去养猪啦?军队里养着这些人是打仗的,干嘛养着些人再来养猪啊?你自己想想,这笔帐划算吗?你放心,没那么多猪让你们养,就你们天天吃的那些猪肉还是半片半片从市场上拉回来的。
许三多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担忧,他说排长,那分兵会把我分到哪?
那我可不知道。史今突然感到有些问心有愧,他说这事不归我管。那我能摸着枪吗?成才说当兵总得摸着枪啊。史今似乎明白了,明白了许三多的焦急,他说你能摸着枪,我保证你能摸着枪。许三多说排长,让我跟成才分一个连吧,最好也跟你一个连,我一定好好学,对了,最好也跟班长一个连。史今说伍六一?是啊,昨天他训我了,其实我听出来了,他一心为我好,他跟我是老乡啊。史今忽然有点蹿火:你好好回去睡觉,这不该你问的事情就不要发言!许三多嗯哪一声掉头就回去了。
刚一进屋,成才就问道:怎么样?许三多说,排长说了,没猪给咱们喂。成才说啥意思?许三多说,排长说养着咱们是打仗的。远处的兵听不到,就大声喊道:大声点,许三多!许三多这才发现,一个屋的人都探头在等着他,这辈子没这么得意过,声音也高了八度。
排长说,养着咱们是打仗的,不能养些人再来养猪,这笔帐不划算。
是不划算啊。成才狐疑地问:可这养猪的事儿是谁传出来的?
那咱天天四菜一汤,吃的猪肉是哪来的?在家可没这么些肉。有人想的仔细。
许三多俨然新闻发言人似的,他说排长说,是半片半片从市场上拉回来的。
一瞬间,听到很多吐长气的声音和脑袋落在枕头上的声音。
还有什么许三多?
排长还说,保证我能摸着枪!
你都能摸着枪,那我就更不用说了。成才说。
许三多没意识到自己原来是块问路石,他想着自己的心事:成才,啥叫人车协同啊?
大概是车在前边跑,人在后边跟着吧?成才推测。
这个技术性问题引起了所有人的兴趣,大家天马行空的聊着。
兴许是敌人开车跑,咱们起步追吧。
呸呸,那是人跟车打战,不叫协同。
电影上咋这么放咧?
嘛叫战车火力突击?
三步登车是甚?俺坐公共车从来是一步上车呢,还三步?
成才说七嘴八舌地说啥?都不睡了是不是?
不是啊,班副,都来了军队,谁乐意这么的就回去啊?
有人在黑暗里回答。反正大家伙儿都是这么想的。想着想着,鼾声慢慢地就起来了。
这一天在靶场上练射击,一队兵都在那儿紧张着,不是因为枪声,而是怕打不出个好成绩。班长们的口令声,跟着枪声此起彼伏。成才笔挺挺地站着,因为知道连长就在身后。
许三多,射击就位!
许三多出列接过步枪,伍六一发现手上没几个弹匣了,转身到旁边弹药箱去拿子弹,就这么会工夫,许三多端枪转过了身来。他说班长,这枪里有没有子弹啊?
许三多的枪口扫过之处,一整队的士兵们都纷纷闪身躲闪。
高城急忙喊道:把枪放下!
许三多蒙了,他说什么?
监督的史今一步跨过来,抢住了扳机,迅速把枪给他下了。
高城一步踏过来:许三多,你心思在天上呢?
许三多知道又做错了事,对身边的史今说,排长,我……话没说完,史今小声地对他说,先别想这些,好好打,入总分评估。许三多幽幽怨怨地趴下了。一旁的史今还小声地鼓励了一句,说你的姿势很好,手别抖……别去管自个的心跳,现在只有枪和靶,放松……放松……
然而,几个点射过去,全都打在了靶子旁边的石头上,打得石屑飞溅。
排长,我打中了吗?
没等史今回答,一旁的伍六一已经愤怒地喝令许三多归队。
新兵训练快结束的时候,红三连连长到七连连部找高城要兵,当然是要好兵。被高城给轰走了。他跟史今说,你说咱们辛苦这三月图啥?不就图知根知底弄两精英回家,好光大七连门庭吗?……
高城决定把好兵给自己留着,但做花名册那天,他们却有点犯难了,他觉得不能是个好兵就往七连拽!他以自己的经验,给兵分了三十七种个性,他觉得只能把最符合七连风格的兵再往七连带,他要让他们回去没三天就能成为自家人。
伍六一听得稀奇,说连长,那你说我是个什么个性?
高城说你啊,是个火车头,可太爱表现,老惦记着离开轨道显摆显摆。挺会生存,可不自私,这种人我信得过。
伍六一被说中了要害,赶忙转了话题,说那班长呢?
高城说,他是个镇山石,搁那就搁那了,多少年也一动不动。有时看着云彩悠悠,他就想我要是也能飘起来该多好,可他想是他想,连说都不会跟人说。这种人信不过还有什么信得过?我就是惟恐亏待了他。
史今很有点不意思,心里却有些感动,他笑笑的,没说什么。
伍六一服气了,说,连长这水平是跟咱们不一样。你再说说这个,新兵连表现最杰出的那个五班副成才看看。
高城想了想,他说那是个望月猴,心比天高,也是能爬多高就爬多高。永远攀在枝头上瞧着月亮想:我要上去,上去……可他不明白要上月亮先得下了这树,进化成人再坐了火箭上去,他太好耍小聪明。别看他斯斯文文,他挺好斗,你给他个目标他能飙一辈子。所以这人钢七连要定了,七连就怕人不好斗。
那许三多呢?史今说。
高城顿时没了笑脸,他摇摇头:不想说。
不想说?
典型的粘液型性格有啥好说的?我知道他好心,可老把事情办砸,你要对他不好他也不生气,你对他好了他天天粘着你,他天天那点想头根本不在自己身上。这种没什么自尊心的兵还有什么好说的?他能应付完这三年兵役就算胜利。高城说。
史今思量着:哪他去哪?
高城说:找个不嫌他碍事的地方。
要不……
要不什么?高城看见史今吞吞吐吐的,要不什么?我看你打进来就有话要说。
要不分我那班吧?我保证能训好他,说实在的,这许三多也是这班兵里训得最认真的一个。
你就不怕他砸你?
史今摇头:不怕……
写花名册的伍六一却沉不住气了,他说我反对!连长,跟你不说二话,就是这一个接一个落后兵,拖得班长现在还提不上去。
高城觉得也是,于是开导史今,我知道你不怕砸,三班长,你是块挺有想法的石头嘛。可是想法归想法,装甲部队可是实用主义的代名词。你别忘了,咱们钢七连是全团拔尖的尖刀连,咱们拖不起,没工夫给人开那种启蒙学校。谁想过好日子就在家呆着,我要的是能用得上的兵。
可史今不肯放弃,他说,如果有一年时间……
话没说完,高城打断了,他说不行,他是初中生,我们连要在两年内实现全高中连!
连长这么说,史今一下噎住了。伍六一的手在花名册上晃动。
高城怕史今往心里去,赶快缓和气氛,说行了行了,我拿话噎你呢。我对学历没有盲目崇拜,就你这初中生我们连有几个高中生能比得上?拿两个……不,五个高中生我都不带换的。许三多这兵我瞧不上的主要就一个。
高城瞧着窗外的暮色,操场上到处都是活动的士兵。史今也不吭气,等着他往下说。
见了自家的坦克都举手投降,见了敌人的坦克他会怎么着?我想不出来。三班长,你同情他的懦弱,你比我善,我打小是让我爹揍大的,我爹说乌龟原是王八种,老鼠儿子会打洞,干我们这行最容不得就是人的懦弱。
史今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他知道许三多的命运,可能就这样决定了。
而这个时候的许三多却正在宿舍里给家人写信。
他在信上对他们说:爸爸妈妈,还有哥哥,我挺好,睡得好,吃得也好,三个月天天四菜一汤,我练得也好,我觉得不好,成才说挺好……
许三多说:明天就分兵了,成才说我,准能分到一个很好很好的连队,我觉得他在安慰我,成才说你放宽心……
晨曦的阳光刚起,操场的哨声就吹响了,士兵们拿起早打好的背包冲出宿舍,他们现在的行动和速度确实对得起那身军装。新兵们列了队站好,这时才发现晨光下有些不太一样,操场上停了几辆车,几辆军卡,一辆空调大巴。
连长高城拿着花名册站在军卡和巴士之间,朝他们喊着:
路远,二号车;黄一飞,二号车;贾洪林,一号车;吕宁,三号车……
新兵们觉得不解,说班副,干嘛弄两种车?
成才不假思索,说那还用问?去好单位的上空调车,去坏单位的上卡车呗。
冯国庆,一号车……
一号车是卡车,一个问话的新兵顿时要哭,但还是咬着牙过去了。
成才,二号车……
二号车也是卡车,成才屹立的军姿顿时有点发萎,等听到许三多上三号车也就是那惟一一辆空调车时,他几乎要哭了。
许三多却乐了,他激动得赶在成才之前,先上了车。高城看了不满,说抢什么?这也夹塞?许三多心里却美孜孜,应了一声是,连长!
那边的成才,这才垂头丧气地上了卡车。
没一会工夫,满操场的士兵已经上车,成才从军卡篷布里露出双眼睛,死死看着旁边那辆空调。他看见许三多正在空调车上对着他们卡车的兵挤眉弄眼,得意得几欲飞天。
高城在车下正忙着和指导员握手,说,您就再辛苦一趟,送送他们?指导员笑着说,不打紧,我可是早瞧出来了,七连长这次是满载而归,自然也就归心似箭了。高城言语上半点不让:您那红三连挑的兵可也不差。他树了树大拇指,说比钢七连可差远了,要说高连长的眼力劲,属这个。没等着高城再说话,指导员就上了那辆空调。
空调车起动了,许三多忙对成才做了一个鬼脸,忽然发现成才泫然欲涕,许三多一愣,眼圈也跟着红了。他木木愣愣地对他招着手,看着眼里的成才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车队很快穿行在一条战备的公路上。
指导员看了看眼前的兵们,说话了:大伙先不要忙说话,从今儿起就不是新兵了,那就更不能没人看着就放松了自己。我今儿先给大家介绍一下咱们将服役三年这个师的情况,咱们隶属T装甲师,这是全国挂了号的装甲部队,咱们团是T师的主力机械化步兵团。大伙跟我瞧那边
新兵们争先恐后地瞧了过去,远远的黄绿色土地上,军事禁区的标志,一辆老式坦克在花坛中炮管直指蓝天。
那是咱们T师的主力坦克团,上过朝鲜去过越南,门口那家伙威风吧?
新兵鼓足了劲回答:威风!!
那是抗美援朝用的老玩意,现在都换了四代了。大家再往那边看。一车的兵们脖子如方向盘似地转动:那是我们现代化的炮团,那边驻扎着完全自行化和计算机化的野战火炮。那边,那边是装甲侦察营驻地,那边,那就是咱们的师部!那边,大家快看那边,小子们算赶上了!
大家忙转头,两架武装直升机正从一个被树阴遮掩的野战机场里升起。
大部分兵大概还是第一次看见直升机,仰了脖不算,半个身子恨不得探出车窗。
那就是咱们的直升机大队!装备了多种型号的直升机,担负着重要的对地支援和突击运输任务。
咱们还有飞机啊?
那当然是有的。
咱们能坐上吗?
指导员发现许三多把身子探出了窗外,忙吼道:坐回来!许三多。许三多刚把身子缩回来,正好外面一辆车擦过。
成才那边却是另番情景,一卡车的兵都沉闷地面面相觑。成才一直地盯着对面的一个兵,那个兵被他盯得想哭又不好意思,只好同样盯着他。谁也不说话。
篷布外低沉的声音掠过,那是刚升空飞过的两架直升机。
这啥动静?一个新兵问。
没人接碴,大家都有些责怪地看着他,那个兵压低帽子,也不再说话。
那两辆直升机也甚是凑趣,超低空掠过,引得空调车厢里的兵们又一阵兴奋。
指导员看看外边绿荫掩映的一处军营,对兵们说:大家静一静,看见那处营门了吗?那就是咱们所属的机械化步兵团,我们都属于中间的一份子。同志们,骄傲不骄傲?
骄傲!!
直升机掠空而去。
指导员又问:自豪不自豪?
新兵嗓子都要吼破了:自豪!!
有人还高呼起了万岁!兴奋得全车都笑了,指导员也笑,但他说,万岁就不用喊了,同志们唱个歌吧?《装甲兵进行曲》怎么样?这就是个唱歌的时候,一个兵自告奋勇地起了个音,一首歌便吼得地动山摇的,士气值高至不可再高,路人皆为之侧目。
歌没唱完,车离团大门越来越近时,忽然拐了个弯,上了一条小道。
从在后边的几个人,忽然眼睛发直了,他们发现:原来后边的卡车才是直直的开进团的大门!
真正惊讶的是成才,一看车子原来进的是这个地方,眼睛都瞪大了。
几辆步战车从侧道拐了出来,被卡车压住了,车上的士兵激动得来不及再等,纷纷从后舱门跳下,很快就列了队伍。
看着那群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的服装,他们的步枪、机枪、火箭发射器、野战电台,还有一些新兵们根本叫不出名来的玩意,成才和新兵们刚刚萎下去的腰杆,忽然又挺直起来了。
许三多他们去的却是一个小镇,是个因军队驻扎而兴旺的小镇。
车子一拐上小道,荒凉的景象转眼就出现了。在空调车里的新兵们却不知道,他们仍在快乐地唱着,唱得已经有些发愣了。
好久才有人疑惑地问:咱们上哪?
指导员没有回答,只招呼大家:同志们,接着唱哪!
唱得许三多都有些麻木了。
咱们到底要去哪?
有人又悄悄地问。
不知道。
车外,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卡车在这里实在跟蝼蚁无异。除了一条简易公路,周围大概是几十公里内连个人影也没有。
歌声已经渐渐地小了下来。新兵们早已经唱得唇干舌燥,都唱不出味道来了。
车子终于在一处小营门前停下,营里是绿油油一片菜地,几个土坷垃似的兵在门前等着,看车停了就敲锣打鼓,有人手里还拿着锄头。指导员拿出花名册,念了吕宁和刘红兵的名字,说你们是这的,生产基地。吕宁和刘红兵两个兵下车后,车子继续往前开去。
一个多小时后,车子停在另一处小营门。营门上贴着“欢迎新同志来咱家”的标语,标语下,几个兵如同油炸麻花。指导员说:这是油料仓库。又掏出花名册,念了马荣和林东志的名字,叫马荣和林志东的,就又下车去了。
车上的人,就这样一路走一路下,慢慢地就少了。
最后一次下车的,就剩了一个兵了。
这就是许三多!
这时的指导员,早都昏昏欲睡了,听到司机在前边喊:最后一个。才猛地醒来,回头瞧了一眼坐在最后一排的许三多,两人好像都有点莫名其妙地傻了。
眼前,是兀立的四座简易房,连个迎接的人没有看到。
指导员清清嗓子:许三多,你就是这了。红三连二排五班,看守输油管道,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许三多愣了,像被敲了一记闷棍,半天活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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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狼兵团】血狼兵团
【血狼兵团】职 务:人事处干事
【血狼兵团】军 衔:上校
【血狼兵团】军籍号:HXL-SZ-RS-04
2006-1-15 18:29:53 --- 广告 --- 广告 --- 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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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分: 7421
本区职务: 会员
第4楼
红三连五班
你去过草原吗?
无穷无尽的地平线无穷无尽地来,好像在你身边潜行。
潜行的不光是那黄的绿的地平线,还有嗖嗖地飞的蚂蚱,我那战友李梦管它们叫流弹,他只要被蚂蚱撞上,就会做出烈士的姿势,他总是那么有创意,我真羡慕他。
还有时时从你脚下蹿开的野兔和沙鼠,大腮帮子,蹿开几十米再一动不动地回头琢磨你,它们看起来有很强烈的好奇心。老马说那真他妈像许三多。
老马是我的第二个班长,红三连二排五班的班长。
还有沙鸡,那是薛林和老魏的最爱。他俩是我的另外两位战友。
还有……还有狼,狼是李梦他们吓唬我的一个名词,老马说早没了,可我还是相信有一天晚上站岗的时候,我看见了狼,并不可怕,我们互相盯一会就各有各忙了,方圆几十公里只有我们几个,它在这比我更少同类,何况,大家都不缺吃的。可老马坚持说那是狐狸。
我是个山里人,我从来没想过,地可以这么平又这样起伏,从来没想过这样的地平线也会这样生动。这样的空旷让人完全信服,草原成了让我最少疑惑的地方,人没了疑惑的时候,可以做很多事情,他可以“有那工夫干点别的”。
现在别人说我成了人了,可有些时候,真想再回那里看看。
因为我许三多的神话就是在那里发生的。
★二级士官许三多
走进简易房的时候,许三多简直看傻了。
这里的内务不算太整齐,叠成了豆腐块的被子被人坐过,床上显然是几个屁股痕,桌上放着的那副扑克,说明有人刚才正在打扑克。看见指导员带着许三多进来,李梦几个老兵一言不发地在旁边立正,显得甚是生分。
你们班长呢?指导员说话了,说了今天要来新兵的,怎么也不出来欢迎一下?你瞧这多打击新同志积极性?许三多,行李放下。
报告,在外边没等着,估计您那车半路抛锚了。说话的是李梦。
跟着是老魏:报告,这点是集体活动时间,您知道我们除了扑克没条件搞别项运动。
薛林说:报告,班长输了,罚去伙房煮面条了。
指导员听的头晕:一个人报告不行吗?一人一句说相声呢?
李梦说:报告,指导员,见天就这几人,都呆出默契来了!
班长老马这时进来了:报告指导员,您咋这就到了?我寻思着得黑天才到呢。
大家跟着老马,都把手伸给了许三多,嘴里说了好几句欢迎欢迎。指导员看着总算松了口气,说是得欢迎!知道吗?另外几个我都没下车,就这终点站下来一趟。五班长你让我咋说你好?连个锣鼓都没响……说话间,指导员发现老马的耳后,还贴着一张打扑克时被贴上的纸条,顺手就撕了下来。
李梦,薛林,你们让我咋说?老马不好意思了,忙找个台阶。李梦忙敷衍着,说这就敲,这就敲。真的就要去拿,指导员说算了。薛林见指导员一直站着,忙说您坐指导员。指导员说坐哪?坐床上?五班长,你们这可以坐床啦?没有啊!老马瞪一眼那几个,说你们谁又坐啦?几个兵赶紧把那屁股印扑平了,将扑克收起来,并给指导员和许三多各上了一杯水。薛林说指导员,您喝水,这水含铜量高,也算矿泉水。指导员本来不想喝水的,气得喝了一大口,说:薛林你小子能吃苦也爱说怪话,我这就传达个消息,水管子下半年就接到这了,你们可以喝干净水了,为四个人接根水管子,别说团里心里没你们。
您要是再就手给我们接个俱乐部过来,那就好了。
指导员没有把话接过去,他给李梦指了指许三多:李梦,带新同志不,这是许三多,刚从新兵连出来。去熟悉一下战备环境,别在这鸡一嘴鸭一嘴的。
李梦冲许三多使了个眼神,俩人就出去了。
一出门,李梦就比在指导员跟前得意多了,他问许三多,刚才在车上往外瞅了没有?许三多说,一直在瞅。那你就已经熟悉战备环境了。从新兵连来这跑了几个钟头?许三多问大概得四五个钟头。那你也熟悉地理位置了。李梦甩甩手,说这就完了,咱们回去吧。
许三多却愣着四处乱看,他说我还没熟悉呢。
李梦有点不太耐烦了,瞧你就是个死认真。有什么好熟悉的?就这么四间东倒西歪屋,五个……不,你不算……四个千锤百炼的人。此地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离团部四小时车程,补给车三天一趟,卸下给养信件及其它。咱们的主要任务就是看守输油管道,保证野战部队演习时的燃油供给,以及日常的例行出操,战备训练,巡逻……
在哪?我说那管道。
李梦真想拍一下他脑袋,说在地下呢!自动化操作,不用我们管,原来用一个排看着,发现用不上,全撤了。我们的用途就是像麦田里的守望者,也就是稻草人,往这一戳,起个吓唬人的作用……累死我了,三天也没说过这么多话了,你有烟没有?
没有……有。许三多马上掏出了烟来。
李梦马上点了一支:你自己不抽烟?这烟给老兵预备的?
许三多傻傻地嗯哪了一声。
李梦笑了,还算是可造。我这么跟你说吧,这任务说惊不惊,说险不险,此地民风纯朴,别说敌特破坏,连偷油这类念头都没有走过脑子,此地风暴冰雹百年罕见,这地下管道并用不着我们维护。这地方说苦不苦,说累也绝对不累,就是两个字:枯燥!
许三多愣愣地听着。
有什么爱好没有?
爱好?许三多想了想:没有。
那我建议你赶紧找一爱好,要不无所事事的,你呆上五分钟就得眼冒金星。我跟你说,刚才跟我站一块那个,你瞧见没有?他叫薛林,他的爱好是把走散的羊群给牧民送回去,得空就在外边找,不图表扬,他就图跟五班以外的人说个话;班长老马现在不下棋了,他正研究桥牌;老魏干脆就爱好一天给人起十个外号……他们都很傻。
许三多听得发愣。
你……您的爱好是什么?
别那么见外的,我叫李梦。李梦忽然间庄严起来:我的爱好,说实话,不来这草原我的理想还没法实现,来了这我就一定能实现了它。
那是什么?
我写小说。李梦说。
他说我平心静气地开始写小说。是关于我的人生的,我已经二十一了,我要写一部两百万字左右的,关于我的人生的小说。如果在繁华闹市,我一定是完成不了啦,可来了这……对,有一位伟大的作家,就是因为坐牢而写出了传世之作,你知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许三多想都不想:我不知道。
李梦说,我原来是知道的,现在忘了,但肯定是像海明威和巴尔扎克一样的伟大作家,我会像他们那样。
许三多顿时肃然起敬。
这事别让你以外的任何人知道。
许三多用力地点了点头:我一定不说。
李梦看了看许三多,忽然笑了,他问,指导员有没有跟你说,来这是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许三多说,说了。
再给根烟。李梦干脆把烟盒拿了过来,顺手放在兜里:我先拿着吧。他告诉许三多,指导员并不明白这话的意义,光荣在于平淡,艰巨因为漫长,无论如何,我们可以把有限的生命用在无限的事业上,这一切,指导员他明白个蛋。
但许三多好像没有听懂。
当官嘛,鼓励的话总还是得说的。
在伙房里吃面条的时候,指导员就又不忘吩咐老马,说老马卡,你得好好干,这是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老马说可不,每天六点出操,八点巡逻,十二点后就眼光光等天黑,电视电视收不上,几副扑克牌都使得能冒充手纸了。指导员说:我当然会注意你们战备任务外的文娱生活,正建议把连里多的那套卡拉OK送过来。五个人一套卡拉OK,全中国有几个兵有这样好的条件卡老马!
老马随声附和道:那我一个人在这守着套卡拉OK,就赶超世界水平啦?
指导员当然能听出老马的意思,于是放下面碗,盯着老马:你原来不是这样的。老马说我原来那个班是跟全连人一块过日子的呀,当然亚赛小老虎啦!瞧着老马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指导员暗暗地叹了一口气,说,你们的苦处我都知道,而且你们班的任务一直完成得不错,我就是不乐意看你们这副没精打彩的样子。老马,今年连里看看给你争取个三等功,这样退了伍找工作也管用,得想办法不让你在这耗着了。
老马一听就慌了,他说别别,指导员,我乐意在这呆着。
指导员喜欢看老马这样的表情,口气跟着就硬了起来,他说呆着可就得好好干啊?
老马说,我已经在好好干了呀!
指导员说,你得把精神面貌搞上去呀!
老马说我们是兵哪!兵是要抱成团才有精气神的呀!四个人,咋抱?您别以为我没使劲,出操,训练,巡逻,没误过一次事!可别的,你让我胳肢他们呀?
现在是五个人了。指导员说,五个人,你们必须抱成一团。
草原夜色如墨。
空调车空空荡荡地拉着指导员,往回走了。
老马拍拍许三多的肩膀,说咱也回去吧。叫什么名字来着。
许三多。
指导员说你是十八磅锤打不出个屁来,你别在意,我新兵那会也这样,不爱说话也不敢说话。
许三多说我是不会说话。
老马说,那你境界要比我高。怎么样?对五班印象怎么样?
许三多顺口就说:挺好。
挺好?
老马觉得许三多没说实话。
班长,咱们班发枪吗?。
发枪?当然发枪!明儿就给你派枪,这儿站岗都是荷枪不实弹。
那就更好啦!
老马苦笑道:你小子挺会说话。你不像指导员说的那样嘛。
是挺好。指导员说这任务又光荣又艰巨,李梦说光荣因为平淡,艰巨因为漫长,我不明白啥意思,可我觉得……挺好。
他有没有跟你说他在写什么两百万字的小说呀,他的人生什么的。
说了,可他说不让告别人的?
老马不由一笑,他说连耗子都知道,撕了写,写了撕,折腾小一年了还是两百字一个序言!但老马不想坏了李梦的形象,于是说:不过,许三多,我觉得你这人实在,我先给你个底,他们得给自己找个想头,你也得给自己个想头,要不这地方会闷出病来的。
那班长您的想头是什么呀?
你小子爱刨根,我跟你说,李梦肯定说我臭棋篓子,臭牌篓子什么的,那是假的,我的想头就是你们这几个兵,现在这些兵跟以前不一样,好个胡思乱想,没人管要翻了天啦,我得看着你们。但老马的声音却越说越低,低得像没什么自信,他说奉献这两字我是不爱说的,但有时候……哎,人生就是这样吧。
听得许三多,心里在暗暗地佩服。
屋里的李梦,其实哪里写得下小说,写了半天,又把稿纸团巴团巴,然后扔进了自己的字纸篓里。边上的几个就等着他这个时候,最早的是薛林,他赶忙对老魏使了一个眼色,老魏立马就吆喝了起来:
托尔斯泰收工啦!阎锡山,沈万山,哥几个支桌子啊!
牌局又开始了,一边玩一边吵吵嚷嚷的。
薛林没话找话,说老魏,我啥时候又改叫阎锡山呀?
老魏说,你是沈万山,他才叫阎锡山。我打算给咱全班凑出五座大山,这才想出两座山。李梦这时凑过来,说加个胡汉三吧。薛林说,打认识你李梦我就不佩服作家了,敢情连山和三都分不出来。摔牌我上手就是三个K,我B52震死你们……
这时,老马和许三多回来了。
老马一看就把脸沉下了,他说:我说是集体活动时间了吗?
李梦忙看外边,悄悄问道:怎么?指导员还没走啊?
指导员走不走跟这事又有什么相干?收起来收起来。
大家像是愣着,要理不理的样子。
老马说,指导员今儿是正式对咱班这精神状况,表示有看法了,我寻思咱们也该正正风气,大家都该精神抖擞……抱成一团,咱们穿的可是军装……
李梦却听不进去,他说,他要能一天一查,我睡觉都保持立正姿势,可他一月也不来一趟啊!
老马终于火了,喊道:给我起来!牌扔了!全班列队!这还反了你们啦?像个兵吗?现在不许打牌!按团队正常作息时间走,现在……现在看新闻!看后讨论发言!
看来老马这恼火也是日常休闲,几个兵使着眼神只好端正坐下,看着老马使劲地调整着电视,可就是一片雪花。
薛林喜欢闹,嘴巴禁不住,就模拟起播音来:
今儿是经典影片回顾,《大浪淘沙》……
老马听得有些受气,一拳就砸在电视机上,这一砸,电视里倒发出了声音了,可还是没有画面。
李梦跟着也凑起了热闹,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咋上电视了?这叫侵权……
听着!别说话。老马白了李梦一眼。
电视里影影绰绰的,大概是军事节目,说的是某边防哨所的兵。
看看人家。老马有些感慨。
听听人家。兵们也跟着感慨,这味道明显是对老马的一种嘲弄。
薛林随着对电视感叹起来:千里冰封的边防哨所的同志,你们至少还落个伟岸身影和美好回忆啊!李梦也跟着叹气,说班长,我特想为一件很光辉很伟大的事情献身,救个人什么的,然后我说别问我的名,我是一个兵。可昨儿听着呼救声赶过去一看,你猜怎么着,偷粮的耗子落咱水缸里啦!
无可奈何,老马只好宣布:解散!啥时候咱这能收电视信号了,就必须恢复正常时间!他转过身看了看许三多,不由自我解嘲道:你小子算是赶上啦。要说在咱们中国,像咱们这样的班还真没几个。你吃了没有?许三多摇摇头。老马终于找着什么似的,说那赶紧去吃饭!许三多,今儿抱歉啦,我们真的是很欢迎你来到我们这个小集体啊!领着许三多吃饭去了。
早上,许三多看了看窗外的晨曦,从高低铺上爬了起来,被惊醒的薛林问了一声,换岗啦?然而又蒙蒙胧胧地睡去了。许三多也没有做声,只看了看,就自己蹑手蹑脚地出去了,到外跑步去了。
远处的广漠和土地上的生机,苍茫而壮美。
许三多转眼就跑得气喘吁吁的。
通常到了这种地方,看着远处的日出,任谁都会站住了感叹一回,而许三多这小子却焚琴煮鹤地在那里踢着他的正步。
李梦起来后便在床前抽烟。他看见许三多的床整整齐齐的,心里的感觉有点怪怪的。
许三多的上铺,就是老马。他翻下来时看见李梦发愣,便问道:
大清早犯什么愣登呢?
李梦说,今天是星期六,按规定不出早操。
老马说,我让你们出早操了吗?
李梦说,可这新兵蛋子自个出操去了。我在想……
想什么?老马还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李梦说,人的惯性和惰性能延续多长时间,这新兵蛋子能保持他的习惯到什么时候呢?老马说这叫惯性和惰性吗?你现在背上三十公斤负荷给我跑个十公里瞧瞧!他忽然闻出了一屋子的烟味儿:你小子抽的什么烟?玉溪啊?给我一根……嗯,你哪来的?李梦说我买的。老马说胡扯,最近的烟摊离此十二公里。你拿人许三多的是不?拿出来。
李梦刚把烟掏出来,许三多回来了,一身汗水淋淋的。老马顺手就把烟递给了许三多,说,李梦忘了把烟还你了。许三多却说,我不抽,李梦抽吧。李梦乘机就把烟抢了回去。
这时,薛林起来了,老魏也起来了,他们刚一转身,许三多就过去将他们床上的被子一一地整得整整齐齐的,弄得他们几个坐在桌前都愣了眼了。
被许三多整过的被子,还有李梦的和老马的。
整完了被子,许三多又开始扫地。
李梦几个人悄悄地嘀咕着,在伙房里弄了一面小纸旗,上边写着:“优秀内务”几个字样,一个拿着盆,一个专管鼓掌,叮叮当当围着许三多转了起来,最后把那面小纸旗放在许三多的被子上,掌声敲盆声,却一直不停。
向荣获五班有史以来第一届优秀内务奖的许三多同志致敬,希望他见好就收,不要再……李梦还没有宣布完毕,在外边被惊动的老马,赶了回来,一进门就喊道:干什么干什么,你们干什么?他一看就明白了。收起来收起来,全都收起来!薛林你把个和面的盆也抄出来了,你咋不用自个的脸盆呢?薛林说不是,班长,这是可忍孰不可忍。老马说行啦!都给我坐下,咱开个班务会!李梦说明开什么班务会,还没到日子呢。老马瞪了他一眼:由你说日子啦?
三人只好坐下。
老马说:班务会现在召开,许三多,这事你别住心里去。看见许三多规规矩矩地站着,一副很高兴的样子,心里一下就替他犯难了。心想这许三多到底咋加回事,这点不怀好意的小荣誉,居然能让他真的高兴?于是改口道:其实这也好,许三多,说实话吧,我是打心眼里喜欢你保持这种良好的军人作风,内务军容加口令,好兵孬兵一眼就能看出来……
许三多却说,报告班长,我做得还很不够,我会继续地努力。
可是,还是说实话吧。老马说,一个班最重要的就是大家和气,不闹内部矛盾,抱成一团,就有了精气神,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许三多说,我一定跟大家搞好关系。
李梦却听出了老马的心思,说班长,这弯子绕得好啊,我看他明白才怪呢。
薛林干脆捅破了那层窗纸,他说实话就是谢谢你,许三多,可是我们的床不用您操心啦!一边说一边望着老马。老马的眼睛在盯着他,老马的眼光里有点犯难。
可是咱们不是应该互相帮助吗?许三多说。
李梦说,这个事情上,我们不需要你的帮助,明白啦?
许三多于是嗯哪了一声,两眼傻傻地看着班长:班长,班务会还有什么要说的?
老马不知还说什么好,一抬手,便吩咐散会,散会散会。
许三多心里有点失落,转身就闷闷地往外走去。
看着许三多的背影,几个兵忽然有点暗暗的内疚,互相看着,老跟着就嘟囔了一句:
这事看你们整的。
许三多出门的时候,拿走了一把枪,然后在草地上玩弄着,然后瞄着草原远处的什么。老魏悄悄地跟在上后边看着,然后回屋悄悄地告诉他们:没啥事,在练枪呢。
老马一听大惊失色:枪?枪都扛出来了还说没事!
老魏说班长,咱五班搜罗通了也没一发子弹,他要整事不如扛根通火棍呢。
老马高了嗓门:重要的是个情绪!那孩子实在,不会整事。我说你们这几个,你们就好意思?要我才懒得管你们那狗窝呢,人家天天给你们操心费力的。
一想也是,老魏又出去看许三多去了。
有什么不好意思呢?不好意思。可我们也得过呀。
怎么过?
得过且过。
可他一个人搅得咱们鸡犬不宁呢。
忽然想起你大作家常说的话来,多数人掌握的不一定是真理。
李梦居然点点头,说很可能他掌握的是真理,可也说不定是虚荣。
薛林说,在你手上是真理,到人那就成虚荣了?你那小说就打算这么写啊?就这么吧,可你啥时候写出来啊?你撕掉的稿纸也得有十几摞了吧?题目到底想好了没啊?
李梦说薛林你别乐,你最近又搜罗到几只羊啊?靠着这羊你又跟牧民小姑娘搭上几句话呀?你没把人家群里的羊给拉过去请功吧?……
话还没完,老魏又回来了,他说没事,他真的是在练瞄准呢。
老马忽然想起了什么,看着老魏火气突然冒大了,他说还有你老魏,我最近的外号是什么能不能公布一下啊?我瞧你们是该觉得闹心,我都觉得你们挺闹心,你们完成了任务,可你们自个都在做些没出息的事情,要不就是把有出息的事情也做没出息了,外面那傻小子却结结实实在当兵!所以你们觉得挺闹心!老马是越说越气。
老魏说怎么啦这是,这么大火?
班长说我就是火大!为你们几个不成器的在这里耽搁,我有家不归,为你们在军队耗着,我图啥呀我?
几个人看他的眼神,发现这天怎么忽然有点显怪。
老马忽然就心虚了,说看我干什么?我说的不对吗?说完往外走去。
外边的许三多仍在练瞄准,但已换到山丘上去了。老马看了会,没精打彩地问道,你干什么呢?许三多说:报告班长,我在练习射击姿势。老马说你姿势挺对,比我标准。
可我就是打不准。
老马说,枪法是拿子弹喂出来的,你要换个像样点的连队,一匣匣子弹喂着,就打准了。
许三多点点头,觉得有理。
老马说,今儿的事你别跟班长见怪。
许三多却好像忘了,他说今儿的什么事?
老马一愣,但嘴巴却停不下来,他说你明白不明白我都跟你说了,我觉得你是对的,我这班长挺想维护原则的,可我先得维护团结,有时候这是个痛苦。许三多,你别瞄了,我实话跟你说,咱们五班配了枪,可不发子弹,咱们一年就打一次实弹射击,跟那些真正的战斗部队比起来,咱们这个班就是空心菜,这你还是得明白。
许三多却不在乎,他若无其事地卸下空空的弹匣,看一眼又装了上去,他说在新兵连,我们连长说,枪造出来就是为了开火,今天明天不开火,也许后天就打个火花绽放。
老马愣了,有点替他难受,又有点失望。想了想,他说我跟你讲个故事吧。
许三多说什么故事?
老马说,有个圆形的房子,房子里关了八条狗,七条狗沿着顺时针方向跑圈,一条狗沿着逆时针方向跑圈。后来猎人就把七条狗拉出去打猎,把那一条狗宰了吃肉。因为那条狗不合群,而七条狗比一条狗值钱,七条狗也比一条狗力量要大,你听明白我的意思吗?
许三多点点头,但没有回答。
这告诉我们,有时候我们做的事情也许是对的,但不要太相信自己是对的,要想大多数人做的事情才是对的。明白了吗?老马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
许三多说话了,他说,不明白,我得想想。
老马忽然就急了,说许三多,你到底是不是笨蛋?就这么个得过且过的理还要想?
许三多还是说:我得想想。
老马暗暗地叹了口气,说等你想好了找我。转身走了。
但许三多似乎怎么也想不好。第二天,老马正在整理凌乱的仓库,许三多匆匆找了过来,他说报告班长,李梦找到一只失散的羊,他们三个一起给牧民送羊去了。老马说他们跟我报告过了,你怎么不去?许三多说我想事。我想明白了,班长。
班长真以为他想明白了,立即兴奋起来:说说,说说你想明白了什么理了?
但许三多明白的却不是班长的理,他说我想明白了,打扑克牌是不对的。老马听得差点噎了过去,他说扑克牌价廉物美,又有内容又能打发时间,有什么不对的?他气得扔了手里的家什事儿:你怎么就能想出这么个八杆子打不着边的理呢?
可许三多还是说:打扑克牌就是没有意义。
那什么是有意义?老马恨恨地盯着他。
许三多说:有意义就是好好活。
那什么是好好活?
好好活就是要做很多很多有意义的事情。
老马还想生气,不想却突然笑了,他说我求你了许三多,你不要老站在真理那边好不好?
可我就是这么想的啊。许三多很认真地看着班长。
老马有点被伤了自尊,吼道:你跟我来!随即把许三多带到门外,然后在眼前一划,把前边的四间屋子统统划两手之间。他说我再跟你讲个故事吧,原来这里驻扎过一个排,这个排想在那里铺一条路,这是个挺有意义的事情,可最后因为资金人力还是搁在一边了。为什么?这说明不是什么有意义我们就做什么,客观条件允许做什么我们才能做什么。知道吗?
许三多思忖了一下说,修路挺有意义。
老马简直一脸的恨,说有意义吗?那好,我命令你铺一条路。
许三多却一脸的高兴,说班长,这是我来五班接到的第一个命令!
转身,他真的执行命令去了。
晚上,李梦几个给老乡送羊回来,就看到了地上的白道道了,那是许三多用石灰给划下,顿时都愣了。看见屋里就老马一人在窗前呆着,老魏不由问道:许木木呢?
老马说捡石头去啦。
捡什么石头?
老马说:我大概是下错了命令啦,他打算修一条路。
什么路?
认真说是四条路,就是从伙房到宿舍,到库房,到岗亭,四通八达的四条路。他觉得这事有意义,他立刻就开干啦。
李梦忽然狠狠地拍了一掌,吓得老马一跳,说你发什么狠?人家修路至少是妨碍不到你们打牌。李梦说何止啊班长?许木木终于向咱们看齐啦!他说你想想啊,一个人修四条路,那不跟我要写两百万字的小说一样,根本是不打算完成的事情嘛!就是个打发时间嘛!对不对?
一屋子的人顿时都哈哈地大笑起来。
就这样,屋里的人在打牌,屋外则多了一种漫长的修路声,几乎无休无止。
慢慢的,半个月的时间就过去了。
这天,薛林放下牌往外看了看,不由替那许三多有点暗暗的忧虑,他说这他妈的许三多,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老马说他忙他的关你啥事?
薛林像没听见,他冲着窗外的许三多就大喊了一声:许三多,我教你打升级好吗?
许三多只要管敲着他的石头,回道:我不爱打牌。
薛林说你乐意干什么?
许三多说,我什么都不会。
李梦告诉薛林,你就忍一会,再忍一会,再忍个三五天他就歇啦。
薛林却压不住,他说这话你三五天前就说过啦!
老魏说三五天前的三五天前就说过啦!我恨不得就……
恨不得什么?老马说我跟你们几个说,他本来就不算做错,你们要再做有损安定团结的事情,我就……老马一气就摔下了手里的扑克牌。
薛林只好老老实实回身继续打牌。
日子,就这样又一天天地下去;那条路却在许三多的手里,慢慢地显出了一些样子来了。
李梦有点觉得不可思议,这天,他在窗口瞧着许三多哈着腰在那里砸石头,看着草原上的阳光辉煌地洒在许三多的身上,他有点激动,也有点感觉好玩,于是啊地一声,像是演讲一般:看……!他根本就是块木头,对着那么好的景色不会抬头去看。他也根本不是在修路,他是在造路,我以为他拿石头砌出个路沿来就算了,结果他是要把这条路用石头铺上,这是在草原上,我都不知道那些石头他都从哪里捡回来的,他还把砸碎的石头按色分成堆……李梦突然停下来,朝外边问道:
许三多,你把石头弄成一个色一堆干什么?
许三多说:我想在路面上砌上一些……
许三多竟找不着词。
李梦说:是要砌上一些图案?
许三多笑了,他说对,是图案。
李梦转身又给屋里的人演讲起来:听见没有?他还要砌图案,他以为他在搞艺术。他是一个爱表现狂,他以为他在这个地方表现好会有人看得见的。我要把他写进我的小说,我一定要把他写进我的小说。
但没有人给李梦回应,薛林和老魏觉得李梦的表演也挺无聊的,与外边的许三多一样的无聊。直到老马离开了屋子,看看许三多也不知去了哪里,才和李梦一起,悄悄地跑到许三多的那些石堆上,连踢带刨,把那些石头洒得遍地都是,以泄他们心中的怨气。
许三多回来看见了那些被踢飞的石头,但他没想到是他们干的。
他一进屋就告诉他们:草原上的风好大!把我捡的石头都吹跑啦!
说得一脸的兴高采烈。
薛林几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乐一次竟都乐不起来。
都想不明白,怎么来了这么一个兵?
今儿是个大风天,阴着,满场飞沙。
窗外的路已经延伸得很远很远了,李梦看着路尽头的许三多,发现只是一个小小的人影,不觉又是一阵感叹:这傻子!凭什么给他个什么鸟事他都干得这么充实?转头找同盟大伙儿心照不宣吧,为什么能心安理得?因为咱们说要做的事情都是不打算完成的,现在来了这么个傻子,一门心思要把他那件事情做完。我不讨厌他,我真不讨厌他,我就是烦他,现在砸石头的声音是听不到啦,可外边有个人在干活,总让你觉得也应该出去干活。干是绝对不会干的,每天的任务都完成了,上级并没让咱们做苦工可弄得你心里老有股火冒出来……薛林,老魏,你们要不要也来骂两句。他听不见的。
白痴!!
薛林走到窗前,声嘶力竭地骂道。
二百五!!
老魏提了半天气,也骂了过去。
只有老马不骂,他说你们闹完了没有?你们好不好意思?说人二百五,我看二百五的就是你们。
李梦看了一眼老马,对薛林说:班长嘴上不说,心里可比谁都烦。
老马说我为什么要烦?
我们至少在这事上心里跟明镜似的,三年兵役一完,回家好好工作挣钱。班长你呢?你真是为了咱们这几个不成气候的不离开部队呀?李梦说。
老马一听急了:你什么意思?
薛林一看情况异常,忙说没什么意思,他王八蛋。可是班长,我求求你了,你下个命令让这小子停工了吧?这么大间屋子,这么几个人,我们都不好意思出去,因为他在干活我们没干。除了那傻子有事情干咱们全闷着,再闷两天咱们自己就得咬起来!
你们可以去干哪?老马挑衅着他们。
那班长你咋不去呀?
你别以为我不想去,我保持中立是为了维护本班安定团结。
直白地说吧,班长你要维护安定团结就下令让他停工成不?
我不能下这命令,修路的命令就是我下的,人不能出尔反尔。
老马犹豫一下,补充说:我是老兵,更不能。
老魏说,他已经修完一条路了,昨天他跟我说,他打算修第二条,这我们还活不活了?
老马犹豫着,心眼里暗暗地想着什么。
傍晚,老马给李梦几个训话时许三多不在,他们刚一解散,许三多朝他跑来了,他刚说了一声报告班长,老马就把他的话劫住了。
你是要去修路是吧?以后这事不用报告啦。
许三多说:不是,班长。
那几个便立刻竖起了耳朵。
许三多说:明儿是休息日,我请一天假,不修路了,成吧?
老马说:成成,太成了。你要干嘛?
许三多说,我想在路边再种上花,明儿我想去镇上买几块钱花籽,我来这快半年了,还没去团部看过,我也想上团部看看,我还想看看我老乡。
行,行,这要求合理,一天假够不够?要不我给你两天?这路可远,你自个会走吗?
我记路特厉害。
那就好。你一定要上团部看看,看看真正的部队是什么样的,你得开开眼。老马希望许三多去了好好开开窍:别天天就想着眼前这点小事。
嗯哪。
一旁的薛林就禁不住了,笑着说:
我觉得许三多同志这愚公移山的精神是可敬的,但早该看看山那边是啥样了。
李梦也上来拍了一下许三多的肩头:
三多同志,好好地去吧。
许三多却听得有点不大明白,好在他都给他们一一地点头。
草原上的空气很好,草原上的大道很直,走着走着,许三多看到一辆牧民的拖拉机开过来,他想朝他们招手,他想搭个便车,车子到了却不好意思伸手。但那车却在他不远的前边停了下来。
同志,你要上车吗?
要,要。
许三多的回答倒让牧民嗔怪了:
那你咋不招手呢?要去哪?
白沟子镇。
一趟就给你带到咧!我去白沟子买兽药。
许三多笑笑地着坐下了。
那开车的是一位口若悬河的牧民,头不时回过来,看着许三多。好在草原上闭眼也不会翻车,他说我跟你们军队没少打交道呢!你看这路,全是坦克车辙,一到打演习,全炸了雾起来啦,根本看不见人。我就捡弹皮。朝勒门有摩托车,我一看炮弹落下来,我就说朝勒门,那边!我们就开车去!
他说的朝勒门,是与许三多一同坐在后边的人,那人跟许三多一样,一直地一声不吭。
他说打榴弹炮没意思,最好是打火箭炮,跑一趟我能捡一大口袋。别看你是个兵,很沉得住气呢,你见过将军没有?
许三多说:没有。
我见过呢,两颗星,后来人说那是中将,军长。我去捡弹皮,他就给我递烟,挺和气的,他跟我说:老乡,你行行好,你捡弹皮不要紧,我一个装甲营都堵在山下不敢冲锋,要不以后我让他们给你捡了搁旁边?
那牧民说着自己倒先朗朗地笑了:我说算了,等你们打完我再来。
许三多像听故事。
团部大门非同一般。许三多看看门上的八一军徽,看看门前那几个雕塑般的士兵,心里有点发毛,不敢直直地往里走,而是一点一点地往里挪,没等走进,一只手将他拦住:
证件。
我,我是机步团的。许三多说。
哨兵的手往旁一指:登记。
许三多登记的时候,正碰着一队步战车打靶归来,引擎声和口令声响彻营门。
突然有人喊了他一声:许三多!是不是许三多?
许三多晃眼一看,一个浑身迷彩抹得看不清脸的人,从车子的后舱门跳下,出现在他眼前。
我是许三多,你是?……
那人气得狠狠地揍了他一拳:我是成才呀!
许三多一愣:成才,今天,今天不是休息日吗?
成才说:战斗部队,训练一紧就不休息啦!
正想再说些什么,有人命令道:成才归队!成才只好丢下许三多,说我先归队。走了两步,回头道:你等我,你就在那旗杆下等我!说完一跃,上车去了。许三多怔怔地看着开进车场的那队车,傻了一般。
他走到操场的旗杆下,老老实实地站着等着。如果说以前一直没有见过一个像样的军营,那么眼前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军营了。正想着什么,有两个警侦连的执勤士兵朝他走来。
请把您的衣领翻进去。他们站在他的跟前对他说道。
许三多忙把被风吹乱的衬衣领子,翻到了军装的里边。
请出示您的证件。
许三多赶忙又掏出了证件,本团的人在本团被查证件,连许三多都觉得有些屈辱。
这时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他说,他是我的朋友!他红三连五班的,驻扎在训练基地!
以后请注意军容。执勤士兵一个敬礼之后,走开了。许三多的要给人家还礼,但是晚了,人家看不见了。成才没在意许三多的这些情绪,他问:怎么样?你觉得这怎么样?许三多没说话,转头看着一辆正在练习原地转向的坦克,那引擎声也震得他根本无法说话。但成才早习惯了:走!我带你去看看!拉着他走了。
一路走,成才一路就没停过嘴,他说我现在在钢七连,就是原来新兵连高连长的那个连,钢七连可好可好呢,我和史班长在一个连,和伍班副也在一个连,不过我是七班他们是三班,钢七连是这个团最牛皮的尖刀部队,刚换装的,是个装甲侦察连,我现在是班里的机枪副射手,我和班长排长关系都可好可好呢……
许三多听得简直喘不过来气。
有一个声音突然从后边喊来:成才?
成才掉过头一看排长,忙说:排长好!
干啥呢?
我带我战友来看看咱们的704号车。
看吧看吧。今儿靶打得不错,明儿接着好好练。
成才大喊了声谢谢排长,转头对许三多道:到了,就是这,我上的704号车。
成才给许三多指了指车库里的那辆全封闭的步战车。然后又继续说他的:我们今天打靶了,我是副射手,今儿一天打了两百发子弹,轻机枪射击真带劲以。许三多,你用的什么枪?
许三多说:自动步枪。
大部分人都用自动步枪。你们打靶吗?
许三多说:一年打一次,再八个月就打。
那你这兵当得太没意思了。成才不由摇头咋舌起来:我以前也以为端上杆枪就很威风,现在知道才不是那么回事呢。兵有飞在天上的,带着降落伞往下跳,那叫空降兵;有坐着直升机飞来飞去的,那叫空中骑兵;我们坐在战车里打仗的,那叫机械化步兵。要说最能打的,那还是我们这些重装备部队。
看着成才的车,许三多禁不住问道: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成才说,按说是不让看的……可你进去吧。
可许三多根本找不着门,成才拧了一下把手,许三多才看见后舱门开了,车内紧凑而有序,让许三多一阵发呆。
这是车载炮,炮塔上有重机枪和反坦克导弹发射器,还有航向机枪和同步机枪,这都是专业名词,说你也听不懂啦,我就跟你说,光咱们这个重机枪就能打穿墙壁了。成才往里边一坐,摆足了架势,说我们在车上是这么坐着的,枪放在这,战车冲击,我们下车,战车在后边火力掩护,说一声敌人火力太猛烈,我们就在车里射击,就从这是射击孔开火。
许三多从身后的射击孔潜望镜里往外瞧了瞧,正好看见外边的史今。
成才赶忙提醒许三多:别出声,别让他瞧见啦,这人可讲原则啦。
许三多默默地瞧着史今,动也不动。史今是在外边检查车辆。史今走后,许三多突然默默地坐着,眼圈慢慢地就有点发红了起来。成才好像感受到了许三多的什么情绪,便问:你怎么不说话?你怎么啦?难受?是不是想家啦?……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呵,我明白了,谁让你在新兵连不好好表现呢?我早说过啦。
当时的许三多是真的难受,难受得只想哭,哭他不如成才。
随后,成才把许三多事进团队家属们开的一个餐厅,要了几个菜,还有几瓶啤酒,许三多一看眼睛都大了:你会喝酒啦?成才说当然会。每次打完演习都要会餐的,会餐就要喝酒。你们不会餐吗?
许三多说:我们只有五个人。
成才简直不敢相信:你们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许三多说:我们人少,地方也小,可是挺有意思的,老马好像个大哥一样,可别人老在背后取笑他,李梦天天嚷着要写小说,可我看他那样又不像要写什么……
成才说:那你们那没意思。我还是跟你说我们这吧,我们班有一枝狙击步枪,我的理想是年底做到狙击手,我们机枪手希望我接他的班,可那机枪加上弹箱加上枪架可就太沉啦。我还是想干狙击手,拿着一杆狙击步枪多COOL啊,而且我们是侦察连,狙击手每次比赛演习都有露脸的机会……
许三多听不懂:什么是COOL?
成才说:就是很神气的意思啦!
许三多觉得听起来是很神气。
成才接着说:所以我现在很忙,但是很充实……
许三多说:我也很忙,也,也很充实……
成才朝许三多立时就瞪大了眼:你怎么会也很忙很充实?世界上还有比在战车里打行进射击更有意思的事情吗?我跟你说啊,今天一个射击日,我就打掉了四百发子弹……
不想许三多记性好,马上提醒他:不是两百发吗?
成才说,我说了两百发吗?成才喝了口啤酒,接着问:你说忙什么?你怎么也很充实?
我修路。
修路?修什么路?
许三多忽然看见史今拎着两个饭盒过来,赶忙喊了一声排长,然后给史今敬了一个礼。史今看了一眼许三多,一时愣了,他告诉许三多我:我是班长,排长是在新兵连时临时调的。许三多,你……还好吗?
我好,挺好挺好。
听说你在三连五班,那是个挺重要的地方,没你们看着输油管道,我们的车就要在草原上抛锚。
许三多说我知道,这工作特别特别有意义。许三多的口气很坚决,仿佛那是真理。史今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他从许三多眼里看见些莫名的感动。
挺苦吧,委屈你了。
不苦。他们对我特别好,我们……我们每天也出操,也训练,我们每年也打靶,他们……他们还专给我发了一次优秀内务。
史今只好拍了拍许三多的肩膀,算是鼓励了。他说,许三多,我一直相信你是个好样的,是班长没做好。
不不,不是的……许三多除了否认,也不知道说啥好。
史今只好又拍了拍许三多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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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楼
没见成才以前,我一直以为当兵就是五班这样的:报数就是一二三四五,一共五个数;扛枪就是空膛不带弹。五条枪,五张脸,低头不见抬头见。
成才他们不一样。
当兵的身上原来真该有的是股硝烟味,混着钢铁和柴油的味道,而五班是青草和炸酱面的混合……真叫人自惭形秽,好在这味儿早不陌生。
我们是草原上的五班,看守着一条藏在地下自动化控制的输油管道,我们甚至从来没有见过我们看守的东西什么样的东西。
我们就像稻草人。稻草人很快乐,可是稻草人空心。这话是李梦说的。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成才已经让他的高硬钢装甲和每天四百发子弹填实了,可我们是不是空心?
回去的路很长,一直没有过往的车,地平线还是无穷无尽,这种无穷无尽有时候真让人没了信心。
小时候在家,以为世界就是无穷无尽的山,因为想知道山那边是些什么,总被人嘲笑,后来山外的人修过来一条路,出了下榕树就是车和路,山给分了界限,无穷尽也终于有了界限。
现在又没了,有的只是脚下正走的这条道,要走很远,一直走到那片你根本无法把握的空旷。
我只有正走的这条道和要修的那条道,别的什么都没有。人家李梦还有他的思想和他的小说。
走在路的时候,我就决定不把这种想法告诉老马和他们另外几个,我已经被说了太多次了,他们让我:有那工夫干别的去!
告诉和不告诉,是我的傻,其实,也是我的精明。
★二级士官许三多
空旷的草原,云低天远。许三多在路上走了很久,没有过往的车辆,他只好徒步行进,今天的所见所闻,让许三多的心情有点不是太好。
终于有了引擎声,可那是一辆装甲车,许三多知趣地闪往一边。
车上的军官打了一下量许三多,问:小伙子,你是不是前边那个维护站的?报告,我是三连五班的,任务是看守维护站。我叫许三多。军官笑嘻嘻的说:那你怎么还不上车?许三多愣了一下,这才笨手笨脚地往车上爬。
没上过装甲车吧?新兵蛋子。军官问。
许三多不吭气,军官好像知道他的心事:
一来就分到这天荒地远的地方,是不是觉得挺不值?
许三多还是不吱声。
没啥不值的。我从来不给搭顺风车的,我这不是出租车。为什么见你就停下来?
许三多看了看那军官,军官对他正色道:因为你是维护站的,没你们我不敢跑这么快,半路说声没油了,我只好安营扎寨等加油车来了。我跟你讲大道理了,你不爱听吧?
许三多还是不吱声。
许三多第一次坐这样的车,比拖拉机快多了,威风多了。
五班的宿舍里,李梦竟拿着一副扑克牌,在给自己算什么。薛林看不过,说你完啦你完啦,解放军战士居然开始算命啦。但李梦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他说他算的不是命,而有关许三多这一去看了正规军的八面威风后,回来还能不能一门心思继续铺他那条鬼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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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楼
老马说李梦,你说话要清楚一点,我们不是正规军吗?
李梦说是,当然是,我们是属于正规军中不太重要的那一部分。我们的主要出路在于认清这一现状,不要做不该做的事情,想都不要想,这是一个无神论者现实主义的生活方式。老马听得有点糊涂:什么叫不太重要?你可以不满意你现在做的事情,可那叫分工不同。
李梦说,我的遣词造句是比较后现代的。
后现代那位,以后别嚷嚷你那巨型小说了。老马说:也省点稿纸费,别老找我们蹭烟。
是长篇小说。李梦一边说,一边继续替许三多算着,唠唠叨叨的:天灵灵,地灵灵,这幅扑克牌告诉我们,许三多的固执是因为目光短浅,就看见前边一条道,说白了就是他没见过世面,现在他见过了一点点,那心可就要散啦。你、我,薛林老魏,咱们以前也都是认真过的人,可一看世界那么大,就不好太认真了,就有了很多个选择。
许三多这时回到了门前,愣愣地站着。
李梦不却愣了一下:……许三多,怎么就回来啦?
我看了战友,买了花籽,就回来了。他说着走进了屋里。
怎么没多玩一会?
都看过了,我就回来了。
李梦高兴地捅了捅薛林,俩人相互瞪了一眼。
都看见什么了,许三多?李梦朝许三多凑了过来。
坦克、装甲车、大炮、导弹……都看见了。
有感想吧,许三多?
许三多想找一些好词,怎么也没找着,最后说:他们那真好。
比咱们呢?
各有各比。
这一句许三多答得十分干脆,他想了一路。
李梦几个没想到许三多会这么回答,顿时语塞。他没想到自己是给许三多挖的坑,最后却把自己绕了进去。李梦心有不甘,逼着说:怎么个有个比?咱有一百多张扑克牌,他有一百多坦克车,是这个比法吗?
咱们大家都认识,不查证件;他们休息日还训练,也好也不好;最重要的,他们都说没咱们他们跑不起来。
说完许三多轻松了下来,转口道:班长,我去看看咱们那路。
几个人又是一阵目瞪口呆,老马说:怎么?你还去修路啊?
许三多说:我想趁着天没黑,先把花籽种上。
等等,许三多你等等。老马简直不肯相信。许三多说班长你有事吗?老马嗫嚅了半天,说:是这样的,关于那路,你那条路,不,是咱们那条路,你能不能先……
许三多好像知道班长要说什么,便抢过了话来:对了,班长,我差点忘给你了。然后给班长递上一个纸包。老马看着那个纸包:什么?许三多说书啊,打桥牌的书!老马不由乱了阵脚:你还给我买东西?多不好意思!多少钱我给你。许三多说这书打一折,我想给钱,老板还没要,他说当兵的拿走,这谁要啊?这地方打桥牌的多半是神经病。
啊?哦,……那就好,那就好。
几个人一进都哑了,好像暗中被许三多敲了一记闷棍。
班长还有事吗?许三多问。
没事没事,你忙你的去吧。
许三多转身就看他的那条路去了。
那条路仍在不知趣地延伸着。
为了阻止路的延伸,老马搅尽了脑汁,最后决定来一场训练,想用训练来瓦解许三多。但真正受不了的,却不是许三多,而是另外几个。
首先是每个人的训练背包,都必须在三十公斤以上。可薛林几个的包架一块也不到三十公斤。老马一看就来气了,他说:你们看看人家许三多的!
许三多的包,足足实实的可能三十公斤还多。
薛林说班长,单兵负荷三十公斤不假,可有枪没弹,您怎么让我们有三十公斤背吧?
许三多在一旁却喜滋滋的,说报告班长,新兵连教的,放砖头。
不光新兵连,每个部队都会。老马盯着薛林几个:你们不会?不会也听见了吧?
李梦四处看着,说没有砖头。
许三多说屋后还有一小堆,我去给你们拿!
他没有注意到李梦几个正在暗里对他恨得直咬牙。
但老马却不让他去。
让他们自己去装,每人六块,回来我检查。
李梦眼睛大了,他说班长,玩真的呀?五公里越野呀,跑完了我可就完了?
老马不理他,说,我觉得咱们五班是越来越不成话了,体能训练也拉下了,李梦薛林,你看看你们几个起立坐行,跟老百姓也没啥两样了。所以咱们加大一下训练强度,就从这全负荷五公里越野开始……
李梦说,咱又不是战斗单位。
老马说,这是上级文件精神。
哪份文件?我怎么没看着?薛林嘀咕着。
作为军人,应该随时培养自己的专业素质,这还用哪份文件告诉你吗?
看见老马动了真火,李梦几个便不再做声。
快,你们几个,一分钟时间码砖。
老马朝李梦几个喊道。
码完砖,一小队就围着那座丘陵,跑起来了,跑着跑着,队形就慢慢地散了,李梦三个又是搀又是扶,慢慢地,就又聚成了一堆。
许三多自然领先了一大截,跑得异常的轻松自在。
最落后的,居然是老马。
他好不容易才赶了上来,嘴里却对李梦几个说:
还……跑……跑……跑不跑得动?要……要不……把枪……枪给我。
老魏的嘴也在喘,他说:班……班长,这早……早过了五公里啦。
老马看一眼前边的许三多,说还……还得跑。枪……枪给我……
看老马的那副样子,谁敢把枪给他呀?再没心没肺也得自己扛着。
薛林苦笑着:我的班长……你到底干嘛呀?你自个都跑不动了。
谁……谁说的?老马吐一口大气:往回找一年,我跑个十公里跟玩似的,跟你们散兵游勇一块呆坏啦!
李梦好像明白了什么。
班长,你到底有什么想法,说出来大家拿拿主意。
老马想了想,最后还是说了。
我想加大训练强度,他自然而然就没力气修路啦。
三人一下就瘫在了地上。
您早说呀!早说我们把砖头悄悄撤啦!
对,早知道还真放什么砖呢!
几个人正想撤砖,却被老马吼道:谁敢撤……谁撤砖我跟谁急!咱们当兵的,斗……斗也要斗他个光明磊落,不兴搞这些偷鸡摸狗的玩意。
可看着许三多的背影,老马自己又发愣了。
他说也真是,这小子身上到底有没有体力这回事啊?
远处的许三多回头看了看他们都没有跟上,转头就跑了回来。
薛林说班长,我知道你不好意思说,这回你让我说吧。我来说他好不好?
老马觉得有点无可奈何,只好说,好吧,你说就说吧。
可许三多过来时,薛林又开不了口了。许三多一上来就拿过了他们四人的枪,统统地背到了肩上。嘴里说我还能行,我拿着吧。
薛林一看就泄气了,他暗暗地捅了捅李梦:还是你说吧。
李梦却去捅一旁的老魏:要不你说吧?
老魏却去捅旁边的班长:我说……我说班长,咱们还是回去吧?
老马也只剩了点头的份了,他说回去吧,可是谁也别在这事上跟我抱怨啦!
那几个败将只好有气无力地点头应合。
往回的路上,他们还是怎么也想不开,尤其是老魏,走在许三多的新路上时,越想越恨,不住地就在许三多的路上乱踢,踢得石屑飞溅。李梦说老魏你也太毒了,你用不着这样。可老魏说:我就是气,咱们连班长码一块四个老兵,兵龄加起来怎么也够十多来年吧?怎么就输给一个新兵蛋子了?
可你踢他的路管什么用啊?路修出来就是让人踩的,它巴不得你踩它。
老魏又是一脚:我踩它?我恨不得……恨不得挖了它!
这一句倒似乎说到了大家心上的一个地方,有人暗暗地就点起头来。
果然,晚上他们就动手了。
深夜,李梦亮着一个手电筒,一个一个地把薛林和老魏叫醒。
半夜鸡叫了,起床吧!
其实薛林和老魏都没睡,一骨碌起来了。
班长不会回来吧?老魏有些提心吊胆。
不会。李梦说他那老作风,查完库房查厨房,不折腾两小时对不住他这床。
……回头我还得换许三多岗呢。
干完了你回来接着睡,让许三多叫你,这叫制造不在犯罪现场证据。
老魏吓了一跳:……这算犯罪呀?
当然不算!薛林,他不敢去咱们俩去!薛林?
薛林看着李梦,有点可怜巴巴的,他说用不用把脸蒙上啊?
李梦一下就急了,他说你们都不敢去那我自己去!
走到门口也站住了,回头对两人说:说好了有难同当的,你们就这么靠不住呀?
愣了半天,薛林横下一条心:
老魏,走!
走就走!
三人终于迈开了步子。
三人跟作贼一般,一人拿了把镐,手电用布蒙着,最后发现这纯属多余,因为这天晚上月光实在太好了,路面上的黑石头、白石头还有那些铜矿石,到处都在闪闪发光。
看着这条忽然间显得温婉而宁静的路,三人久久地愣住了。
过了好久,老魏问道:挖吧?
李梦看着薛林,也问:挖吗?
薛林却转头去看老魏,问:挖不挖?
李梦突然咣当一声把镐扔在地上,说:
算了算了,跟傻瓜认什么真啊?
薛林也觉得是,跟着点头说:就是,挖一身臭汗出来,我有病啊?
老魏问:什么意思?他们的话他好像没有听到。
没什么意思,要挖你挖,我不挖了。
我挖就我挖!老魏举起镐,却没有落下,他定定地看着他们。
李梦却转过头去看天,他说今天晚上的月亮真好啊!薛林也跟着看,说是啊,今儿晚上看着就是不错。
老魏只好把镐也扔了。
你们把我当傻瓜呀?你们不跟傻瓜认真,凭什么让我跟傻瓜认真?
话音刚落,一道手电光晃了过来。是许三多。
谁?口令!
别理他。李梦说。
可我们拿着镐呢!老魏说。有点做贼心虚。
那也不理他!
许三多看不出是他们,突然就拉响了枪栓。
老魏吓得声都变了,他拉着李梦:他要开枪啦!
李梦推了他一下:怕什么,没子弹!
老魏不理李梦,掉头往宿舍里扎。李梦转眼看见薛林也溜了,撑不住也往回跑去了,临门口时急得一跤倒地,让老魏的薛林给拖了进去。
许三多听到有人奔跑,跟着就追上来。他说我看到了,别跑!但他的手电光照着的只是老马。老马的脸显得心事重重的,他说:别嚷,是我。
许三多马上关上手电:原来是班长。
你怎么擅自离开岗位呢?
我听见这边有声音。
什么声音,没事啦,回你的岗位吧。
许三多给老马敬了一个礼,转身回到岗亭里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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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楼
老马默默地跟了过来,看着月光下许三多那张稚气的脸,问道:许三多,多大啦?许三多说:快十九了。还是个孩子呢,老马说,不过穿上军装就显得大了。许三多马上挺起胸膛,然后说班长,早点回去休息吧。老马却不走,他点了根烟,说:想跟人聊聊。发现许三多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他,问:你怎么不说话呢?我说想跟你聊聊。
我等着班长说话呢。
许三多,你就是这么个人,不知道好也不知道坏。有时候我都不知道你是不是傻瓜。
许三多说:我是挺傻的。
许三多我跟你说,大部分人都很懒,可又虚荣心很强,他们乐意找个大得做不成的事情,然后说:瞧,我在做大事呢。你不一样,其实你要做的事不大,可你非把它做好了,这挺好,可那些人什么也不做,他们跟你一个屋住着呢,他们会不高兴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要这么想,在这么片几十里不住人家的地方,人没个想念是很懒活下来的,你把你的事做成了,他们没做成,他们的想念就没了。你比如说我吧,我天天都说是为你们这班熊兵才在部队里呆着,是这样吗?你修路的时候我天天都在想,没了我老马你们在这里活得怎么样?不会更好也不会更差。我老马离开部队会怎么样?我不知道,我跟你一般大就进军队了,我都不知道到地方上我怎么活。可我绝不能这么说,我得说我为你们在这耗着,说得我自己都信了这是我的想念。可这绝对是不能说穿的,谁说穿我跟谁急……
可你现在不是都说出来了吗?
那不是因为你傻吗?唉……许三多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说,停下你手上的事情,别干了,你干就是在落大家的面子。
好。许三多的回答竟然毫不犹豫。
老马倒愣了:你说好?
可是班长,我什么也没干呀,你说让我停什么?
还有什么?就是那路呀!
那不是我的事情,那是咱们班的路,那是咱们的事情呀。许三多说。
老马差点哑了。
他说你小子,我不跟你说了!你就等着被人整吧!
说完掉头就走。
月光下的老马气哼哼地走着,不知不觉地,就走上了许三多修的路上去。走着走着,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便用很标准的步测法,测量起了这条路的长度,两步一米,他走得很机械,但心情很复杂,一边走,嘴里一边不住地叨念着步子。
老马没有想到的是,许三多的路,竟然修了四百二十七米。
他有点不肯相信,很认真地又走了一圈。
还是四百二十七米。
四百二十七米……你这个傻瓜。
老马抬头让目光远远地个到远处的那个岗亭,默默地看着看不见的许三多,忽然间,他有些悲伤。
床上的几个还在呼呼地睡着,尖厉的哨声突然响起。
老马在外边高声地喊道:紧急集合!紧急集合!
许三多一骨碌下床,转眼就打起背包。
李梦几个只当耳边风,他闭着眼对许三多说:许三多,你不要犯浑。
紧急集合!全副武装,紧急集合!
老马的命令声没有停下。
李梦这才跳起来,光着身子跑到窗口往外眺望。
老马在窗外看见了李梦,吼道:紧急集合!不是叫你看日出!
哪有日出,月亮还没下去呢。班长,今年头遭紧急集合呢!输油管烧起来了?
老马狠瞪了他一眼,朝他响亮地吹了一声口哨,李梦没有办法,只好回头打背包穿衣服。老魏和薛林也中爬了起来,急忙中两人在争抢着一条裤子,谁都说是自己的。
烧起来了,烧起来了。
老魏手忙脚乱地喊道。
三个人冲到外边的时候,许三多已经立正站了好久了。
老马今天一身迷彩服,全副武装,十足的一位军人。
薛林,为什么军便混穿?
薛林看看自己迷彩服下的便裤:我的作训裤让老魏穿了。
老马指着老魏的裤子:你怎么说?
洗了没干。老魏陪着笑:班长,怎么搞这么隆重?打起来了?
老马不理他:全负荷,加装砖块!
李梦吓了一跳:怎么?又来了?
这一次,老马盯得挺紧,他看着他们往包里塞砖,谁也不给作假。
随后,他命令五班全体战士,朝前边的山顶,全速冲剌!随着喊声声,他自己最先射了出去,把他们几个拉在了后边。
这里次,最先冲上山顶的,竟是老马,自然,早已满头大汗,但他拼命地让自己的呼吸平和下来。许三多紧紧跟在他的身后,俩人停在山顶上,等了好久,李梦几个才跌跌撞撞地赶来,像烂泥一样瘫坐在地上。
远处的天际,终于透出些旭光。
老马看看表,看看天,又看看他的班,突然又喊道:集合!
人是都站起来了,可那根本就不是一支成形的队伍:老魏扶着腰,薛林往李梦身上靠,李梦跑散了背包,随手把薛林推得靠在许三多身上。
你们互相看一看,看看咱们还像个兵吗?一个七公里不到的急行军,就把你们跑成这样?老马盯着老魏:你刚才问我是不是打起来了,我现在告诉你,就冲你们这表现,真打起来了,我都不敢指望各位能替我收尸!
没有人做声,都累得忘了反应了。
我很想知道,当兵没有个当兵的心,咱们来这里穷混什么?你们别再跟我说到了这地方干个鸟毛,我原来也这么想,可我现在蒙自己蒙不下去了!因为我瞧见有人跟咱们不是一个样,人家活得比咱们好!
许三多偷偷问了一声薛林:班长怎么生气啦?
薛林说:谢谢你,许三多。
许三多你不要被他们带坏了,队列里讲小话……老马一时显得异常地严厉,他说今天拉你们到这来是有事的,昨天我接过团里一个电话,今儿六点半师属防空营导弹打靶机,通知咱们别听到爆炸声误当了敌情。我倒是想让你们这班子散兵游勇瞧瞧,别以为你们多有理。我平时就是怕伤个和气,可今天说真的,我受够啦!我知道全中国的部队都不是咱们这个样!有的是真正牛气的兵!那凭啥咱们就得这个样?!
他瞪着眼前的几个兵,直到把他们瞪得慢慢地直起了腰来。确实都累够呛。老马的语气慢慢地也松弛了一些,他说你们别怨我,我看着你们着急,就你们这样复员回家,我都替你们不值,我不想你们三年当兵除了发牢骚摔扑克啥也没学会。今天要好好观摩学习,你们要知道,导弹打靶机,那是很牛气的事情!是先进的科技!人家为什么能很牛气?能用先进的科技?因为人家……突然,老马想起了什么,朝李梦问道:几点啦?
李梦看了看表:六点半。
话音刚落,他们看到远处的天边飞过了一个黑影,远远的一道白烟掠起,那就是老马说的什么靶机,而后,传来了轻微的爆炸声。
瞧见没?干下来啦!这叫首发命中!这四个字在你们的军事生涯里是想也没想过的!看看人家多么的牛!人家能做到凭什么咱们做不到?因为咱们最大的问题是自个先跟自个说了,去他的吧,我做不到……
报告班长,还在飞呢。许三多突然对老马喊道。
老马像给噎住了,回头一看,那靶机确实还在飞,好在又有一道白烟掠起。
老马吐了一口气,说:两发命中!两发命中也行啊!那靶机多大点你们知道吗?你们没见过我可见过,比马扎大不了多点,隔了几公里开火,人家容易吗人家?总之还是牛气。对了,人家还是个天上飞的物件,时速几百个公里呢,所以仍然是很具有教育意义的……
但许三多的声音再一次打破了他的话:报告班长,还没打中!
是还在飞,可看班长气急败坏的样子,谁都不忍心说了。
老马看着傻傻的许三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许三多,你到底是没心还是没脑啊?
许三多看着班长,没有吭声。
队形仍保持着,但已经有点散了。老马背对着大家,没精打彩地坐在地上。远处那架靶机仍在嗡呀呀在空中绕来绕去,很丢着老马的脸。终于,又飞起一道白烟,爆炸声过后,这回那靶机真的被干下来了。
许三多这回高兴了:报告班长,打下来了打下来了!好厉害呀,三发就打下来了!
老马哪还好意思?他朝许三多喊了一声,你给我住嘴!
许三多一愣,不知道又怎么啦?
很意外的是,另几个的脸上,并没有看到幸灾乐祸的表情。
老马再也没了情绪了,他说就这样吧,我要说的大家都明白了没?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明白了!
老马却说:要明白了就有鬼了。回营!
大量的体力消耗之后,通常是一个人困马乏意志松懈的时候。往回的路上,老马几乎是强撑着在走。李梦回头看了看,凑过来,说班长,我扶你。老马说用不着。李梦说班长,下星期咱们再来次武装越野吧?全负荷也没所谓呀。老马知道他是话里有话,把他推开了,说一边去,你小子幸灾乐祸是不是?我告你,回找两年,我一只脚都跑过了你!李梦说不是啊,班长,你看,太阳刚出来,早上的空气又好,咱们背着枪列着队走起来是有股子战斗部队的味道,跑一趟给劲。
你少损我。老马说。
我要损你我王八蛋!是真的!跑一跑,觉得底气足,老想嗷嗷一嗓子。其实从来也没人说咱们是孬兵,你看演习时候多牛的兵见咱们都老老实实的,都说谢谢你们啦,辛苦你们啦……是咱们自己说自己孬兵,你说是不是?
老马愣了一会:兴许你真能写小说。我今天要吭哧没吭哧出来的话,就让你吭哧出来了。
其实早就明白。谁都不说,怕人说自个二百五。李梦看着前边的许三多说:现在还怕什么?反正咱们已经有个两百五了。老马笑了,说你不要嗷嗷一嗓子吗?你咋不嗷呢?
李梦几个果真就嗷嗷地呼喊了起来,喊得乱糟糟的。
桌面上的扑克牌,终于被收了起来,一叠叠摞好。是李梦收的,收完,竟在垫底的纸中发现自己写了几百遍的那个小说开头,其实也就几百字,他看了看,就偷偷撕了。
但老魏看见了。
老魏说:大文豪,不写了?
李梦说:写,不过还是先写两千字的实在着点。
老魏愣了会,说:那我以后只好叫你李梦了……
这时老马一竿子蹦进来,大声叫着我有事要告诉大家。他看着屋里怎么整整齐齐的,脸上便挤出了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转身又一步跨了出去。
薛林不觉好奇,说他干啥呢?
话音刚落,外边急促的哨声。
随着是老马地声音:紧急集合!紧急集合!
李梦急忙扔了稿纸,说妈啊,他不要上了瘾。老魏说他已经上瘾了,他肯定上瘾了!你们砖头都在包里吧?我就没拿出来过!一帮人提脚就冲了出去,没一个拖沓的。
老马看着自己面前立正笔挺的四个兵,心里感觉挺好。他说老魏,你的作训裤不是洗了没干嘛?老魏说报告班长,但是它现在终于干了!老马说好同,希望它以后不要再这么择日撞日了。老魏说报告班长,保证不会了!老马开始在队伍前踱步了,不像个班长而至少像个营长,他又气壮如牛了。
我有很重要的消息要告诉大家,我刚跟团里通过电话,你们猜怎么着?
谁也猜不着,谁也没猜。
老马说:团里告诉我,今天是打了导弹,但要试的可不是导弹,是那新型靶机的机动规避能力!这对,越难打才会打得越好嘛,而且咱们防空营还手下留了情了,一发就给它揍下来了还试个什么劲哪?所以牛气仍是真牛气,咱们还得向人家学习,你们说是不是?嗯……
李梦几个便笑,笑得老马有些发毛,他说你们别不信,这理由我编不出来。是真的,要假了你们往后叫我老狗。
这一次许三多也笑了。
修路的事,就不再是许三多一个人的事情了,全班战士,找石头的找石头,砸石头的砸石头,铺石头的铺石头,许三多原计划的四条路,很快就修完了。
五班人忽然觉得,修路也是一种很娱乐的事。
看看修好的路,又看看眼前的宿舍,许三多忽然说:我老觉得咱们这缺点啥。李梦说咱们这缺的东西可多啦。你倒说说,缺啥?许三多寻思了半天,最后想起来了,他说缺根旗杆。我们村里学校都有根旗杆,团里也有根旗杆,我们这怎么就没有呢?
李梦笑了:大家伙听见没?他说的倒也有个傻道理。
老马思量着:旗咱们倒是有,旗杆的材料也现成。薛林也觉得好,他说那就树根旗杆?老魏却在想着别的,他拿石子在地上设想着,说:那就再修条路,直通到旗杆下边。这话却把李梦吓着了,他说你想再修一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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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楼
你不乐意我修,老魏说。
李梦忙说:你看我脸上写着不乐意了吗?
老马忽然乐了,他的想起了指导员的话,说道,还是那指导员是有水平呢?李梦听不懂,他不服气,说什么指导员有水平?你听他哪句话有水平呀?他肯定连海明威都没看过。老马说:指导员对我说过一句,他说我们要抱成团就有了精气神。
五班的旗杆,在空地上树了起来了。
终于,老马捧着旗,和几个兵站在了旗杆下。
立正!升旗!
大家面面相觑,因为事先没定谁来升旗。
许三多,你来。老马临时喊道。
许三多却愣在了那里,他说:我……我不会……我紧张。
老马忽然生气了,他说你是个中国人不是?升自家的旗你紧张个什么?
许三多接到了手上。
旗,终于一点一点地往上升。旗下的士兵们,学着电视上的样子,在行注目礼。吹口琴伴奏的是薛林。这一切,让人看到了一种温馨中的庄严。
大伙看着顶端那旗,又互相地看了看。最后老马搓搓手,说:现在……修修咱们那路?李梦不同意,他说我们得先庆祝一下,庆祝一下吧。薛林一下就乐了,他说对,上次庆祝还是上次八一节呢。几个人点点头,突然向旗杆下的许三多围拢了过来。
许三多看不懂他们的脸色,问道:……要干什么?……
老魏说你入乡随俗吧,许三多。许三多躲闪着找靠山,他说班长!班长!班长。没想老马也朝他堵了过来。李梦几个乘机一拥而上,逮住许三多的手脚,抬了起来。然后由老马喊着号子,将许三多一次接一次地扔到了空中。
几天后,老马写报告打算退伍了,就在他写退伍报告时,大家都看到了,几乎都同时地愣了,好像一下子都高兴不起来了。
薛林说班长你要走啊?
李梦说:班长你舍得走啊?
许三多则傻傻的,像是发生了什么事了。
老马说:舍得不舍得,人还是实际点好。我瞧我这体能也不行了,脑筋也老套了,这辈子也不大可能在军队里牛皮了。你们几个又都是有我不多,没我不少,那我还是老老实实回老家图个前程吧。老魏说谁说我们有你不多没你不少啊?许三多,你有没有说过这话?许三多不停地晃着头,嘴里连连地说没有,我没有!
老马说,我知道,你们是情感上需要,实际上可有可无。同志们都心照不宣吧,你们年青,在军队还说得上磨练,你们班长在这可只能算是三连的累赘啦。不能再混日子啦,回头要被日子给混了你们就别再说了。
大家终于意识到,班长是认真的,都迅速地沉默了下来。
一条通往旗杆的路,也修好了。
李梦说,如果班长真要走的话,这算给他的一个礼物,可谁都看得出来,他和薛林几个都在想办法把班长留下来。
那天在野外,李梦悄悄地凑到老马的跟前。
班长,这给你。
什么?
麝香虎骨膏。
我谢你啦,可我腰早好了。
不贴白不贴,伤筋动骨一百天。
老马感激地接了过去。
班长,咱们对你怎么样?
挺好的。老马知道李梦的那点心事:我回家会想的。
你想我们,可又看不着我们,你怎么办?
老马不知道怎么办?他问李梦,你说怎么办?
李梦说别走呀,班长,我们怪想你的。
想你们,看不着你们,那就看不着呗。男子汉大丈夫,有那么多怎么办怎么办的?啥叫有得有失,知道吗?看不着你们几个小猴崽子,可班长能认识更多人,搞不好是前程绵绣。你说那么些干什么?罗嗦!
老马悻悻地走开了。
李梦好像碰了一鼻子的灰。
这天,五班的空中飞过一架直升飞机。飞机是路过的,但他们看到了什么,然后在空中盘旋了一下。谁都看见了,可谁都不知道上边坐着的是什么人,直升飞机来后没几天,五班的电话就响了。接电话的当然是老马,他立正着,听得一愣一愣的确。
李梦几个就站在房门外,也一个比一个地紧张。
薛林小声说:这回是连部来电话啦,问咱们到底在搞什么,怎么惊动了师部的电话了。老魏说,刚才可是营长先来的电话,他说军部直接把电话打到了团里。
李梦说:我瞧咱们是乐极生悲啦。
可咱们什么也没干啊?
是啊,咱们什么也没干,就干了这么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许三多傻呵呵地问。
修路啊,笨蛋!
老马一放下电话就推开窗户,朝他们喊道:
你们几个,都给我进来!
四个兵耷头耷脑地站进了屋里,老马一开口就说:我瞧咱们是乐极生悲啦。
班长,这话我刚说过了。李梦提醒他。
你是班长我是班长?你说了我不能说?我们就是乐极生悲了,我寻思咱们这路不该修,兴许就犯了哪条纪律,比如说暴露目标,比如说破坏绿化什么的。你们可得记住,两年前为了保护牧民一块草地,整个装甲纵队整整多绕了八公里。
可这又不是牧场!薛林否定这个判断。
老马也拿不定主意:……那就是暴露目标。你想这么条路正好是导弹袭击的目标。
李梦不信:咱们这几间屋值一发导弹吗?
反正是错啦,指导员说,明天他过来瞅瞅。
老马最后说:这是我的错,我不该对许三多下命令修路。
许三多说话了:报告班长,路是我要修的。
别罗嗦!路是咱们修的!薛林站了出来。
老魏说,我觉得咱们没错,原来整个排都没修出来的路,让咱们几个给搞掂了,这应该表扬!老马说你说表扬就表扬啦?八十年代想修的路,搁九十年代兴许就不该修,八十年代谁琢磨防巡航导弹啊?薛林把话接了过去:我也觉得咱们没错,咱们这是建设军营扎根边防来着。李梦说对,建设军营,以营为家,明天指导员来了咱也这么说!指导员还是护犊子的,最多咱们说明我们是出自好的目的,不想做了坏的事情此而已。
那也是坏的事情啊。许三多说:要不咱把路铲了吧?
薛林忽然就凶了起来,喊道:你说铲就铲啊?
指导员开着一辆三轮摩托,就来就来了,一听到远远而来的引擎声,五班几个的心就乱了,如临末日地坐在宿舍里。许三多忽然蹭到老马的面前:
班长,我跟指导员认个错吧……
凭什么你认错?班长是干什么的,班长就是认错的。老马说。
谁也不能认错,认错就是明知故犯知道吗?李梦说。
指导员的摩托停下来了,他在外边高声喊道:五班,有没有个喘气的?
老马艰难地站了起来,嘴里感叹道:是祸躲不过呀。然而,不等他起步,许三多几个已经抢着拥往外边。
指导员正站在车边,打量着眼前这个大为改观的营盘,忽然就被许三多几个给围住了。这个说:指导员,抽烟!那个说:指导员,屋里坐。
指导员却不急,眼里只寻找老马,然后说:老马呀,你小子挺能整哩,好好的把我从个靶场折腾到这儿来了。
老马一脸的苦笑,说:我也是不知犯的哪门糊涂心思。老马话没说完,被李梦踹了一脚,只好改口道:我总得带大家伙干点什么吧?
许三多却呼地攒到了老马的面前,说指导员,这错误是我先犯的……
许三多又被薛林踹了一脚,但他嘴里不管,他啊哟了一声说,我不知道这是个错误。
指导员倒摸不到头脑了,他说什么错误?
没什么错误!指导员,我们犯了什么错误?李梦把所有人的检讨拦住了。
你闭嘴。跟指导员这么说话的?真是的。老马火了,他说指导员,跟你没虚的,路是我下令修的,也没动公款,犯了什么纪律我不知道,该怎么着怎么着,您也别护着我……。
报告指导员,路是我先修的,买了五块钱花籽,我犯纪律了,你处分我……
都闭嘴。路是五班修的,那是出自建设军营的良好愿望……
还有扎根边防,以营为家,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指导员被五个人吵得晕了头了,连连说歇歇歇!歇着!抢什么抢?你们转什么心思呢?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条路嘛!
五条,指导员。老马实话实说。
我管你几条呢!最多也就是一精神可嘉,又不是训练科技上拿了冒尖,最多也就是一团部嘉奖!
嘉奖?李梦的眼睛忽然就发起光了。
你还想要什么?一等功啊?那是拿命换出来的!
李梦的话马上就改了,他说指导员,这路是班长一手抓起来的,事先开过很庄严的动员大会,班长说,我们来军营一趟不易,总得给后来的人留下点什么,我们就修路。对了,为了表现我们扎根边防的决心,班长亲自给每条路都以战士的名字命名,您踩着的这条是老马路,那是薛林路,老魏路,许三多路,李梦路……
老马瞪了李梦一眼:你胡吹个啥?李梦路?你还梦露呢!五个人还动员,你不怕吹爆了?
这倒是很有意思,说不定能让团里整点宣传材料。指导员说。
说到班长呀,那可宣传的事情就多啦!李梦说:他真是以营为家呀,为了我们几个从来没想过退伍的事,抛头颅洒热血,为了培养大家对驻地的感情,他发动大家修这条路。对不对,薛林?
对!对!薛林说。
对个屁!老马说:这路可不是我修的……
薛林说指导员,你看我们班长多谦虚,这路是大家修的,可那是班长发起的。
老魏说你看他手上,都磨出了血泡,腰也闪了,我们眼里含着热泪……
老马一时诧异了,他说你们都怎么啦?怎么都不说人话了你们?
班长还带我们去看导弹打靶机。其实……应该是靶机躲导弹,班长搞错了……
许三多,你怎么也这样了?老马喊起来了。
许三多,你笨嘴笨舌就别说了。李梦拽了拽许三多:班长带我们武装越野,全负荷三十公斤啊!最牛皮的部队也不过如此了。搞现场教育,号召我们向先进部队看齐,赶超国际水平,力争质量一流,豪言壮语字字闪金光……
我没说!老马再一次喊道。
指导员拍拍老马,笑着说:你没说,可你做了。老马,你跟我来,有话跟你说。说着把老马拉到一边说话去了。
指导员说老马呀,你这样做就对了,修路,让大家抱成了团。你瞧,他们现在那精气神够多么足!刚才那话是吹了点,可确实是上下一条心。老马,你对三连也是功不可没的老兵了,把你放到这么个地方,连长和我都不落忍,想给你立功,想把你留下,可你得给个由头。以往那样……我就不说了,现在可以说,你让我看到了希望,弄好了,咱们争取往三等功上靠,再弄好了,咱们连里那司务长……我不用往下说了吧?
可老马感到有些为难,他说:其实这路跟我没太大干系……
这不重要。你不愿意离开部队,是不是?
退伍报告我已经写好了,正打算交给您。
做一种姿态当然是必要的。可你真的舍得离开部队吗?指导员久久瞪着老马,这和李梦的死皮涎脸不同,因为他是对老马的去留有影响的人。
老马愣了很久说:不光是不舍得,说实在的,还有些很现实的问题。
指导员会意地点着头:实在的我都想过,咱不说那个。你不愿意走的,是不是?
老马想了半天,只好说是的。
那咱们就朝一个方向努力,我也不愿意对不住我的兵。是不是?
老马只好惶惶地点了点头。
指导员高兴会坐了一会,转身就走了。望着带走指导员远去的那一溜烟尘,老马的心情很沉重。他回头看了看许三多。
许三多,如果回头说这条路是班长抓起来的,你会不会有意见?老马艰难地问。
许三多说:是班长抓起来的呀!
老马却说:其实班长在这个事里边,算是受教育的对象,你知道吗?
许三多说不知道。
老马说许三多,这条路是你修起来的。
许三多笑了笑,说不是吧?
看着许三多,老马觉得有点内疚,他又想看看许三多是否是真是心的,又问道:许三多,为了树典型,集体的荣誉得找出一个人来代表……说白了,就是大家干的事情归功于一个人,你明白吧?
老马没有想到的是,这一次,许三多竟然不傻了。
许三多竟然说:我得好好想想。
老马的心忽然沉重起来。
许三多说班长你怎么啦?
老马说这些事本来都挺好的,可现在……现在班长觉得好像有点窜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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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楼
机会人人有
假如我是草原上最呆的那只蚂蚱,荣誉就是团大院树上结的柿子,团部的柿子就算熟到落地,也沾不到草原上那只蚂蚱的边,这就是我那时候和荣誉的关系。
五班和荣誉也是这种关系。我的柿子很甜,可与五班的爷们无关。
不是气话,就算到现在我也不太清楚荣誉是什么,也不知道当它落到你头上时,会发生些什么。伍六一也不清楚。就算是荣誉真的大过命去。很久以后,我碰到他的时候,他已经退伍了,我们喝了很多酒,他很想酩酊大醉。
伍六一说,其实我压根儿不清楚荣誉是什么,只知道以前是活在荣誉之下的,那没错。
这话要放在军装时代剐了他也不带说的,可那时候他已经穿着便装。
伍六一说不过现在我知道自由是什么,自由……自由就是以后再没人管你了,你要自己对自己负责。
他不快乐,他自由可他不快乐,他憧憬着快乐,憧憬和迷彩世界的大老爷们一起浇铸的快乐。
我呢,那时候快乐也离开我很久了。有种没心没肺的东西叫快乐,我们每个人都有过,后来你长全了心肺,它就嫌你烦不搭理你,等你做梦都乐意把自己当成年人时,它就干脆三十六计了。
我那没心没肺的快乐独属于我的草原时代,没心没肺的自由,绝没有伍六一那份深刻,没心没肺地修了条路,没心没肺地被人轻视又被人重视,这个房间里的二百五,也许换个房间就改名叫做纯真。
关键你自个怎么看,对吗?
所以我把它看作没心没肺,也怀念,也觉得很好,可我想,我用木讷憨傻或者纯真,随便怎么叫吧,代替了责任,这不好。
长不大很好,可我真希望能早点长大,好早点明白那些帮我成长之人的心情。
★二级士官许三多
五班的气氛,说变就变。李梦几个刚刚还在不住地交头接耳,看见许三多进来,就不再说了。许三多意识到了什么,看见老魏的被褥有点乱,马上过去想帮他弄好,老魏却抢了过来,说我来,我来就行啦!
许三多愣了一下,想找点事情,便说:现在是电视时间啦。可他刚一打开电视,李梦几个就乘机悄悄地溜到外边去了。
许三多只好呆呆地坐着。
他心想,都是些朝夕相处的人,一个人的心事很快就被另一个人知道。大家都希望班长留下,大家都知道班长的心理障碍就在于我,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对我。以前还好,现在我已经习惯有友情的生活了。
转身也出去了。他跑到山丘上的一块石头上躺着,他在发愣。
老马找了好久,才找到了躺着的许三多。
他说不能在这里睡觉,这风是伤人的。
许三多嗯哪了一声,却没有起身。
老马说怎么啦?
许三多说好久没给家里写信了。
老马笑了:那就写吧。
写了。许三多说我跟爸妈哥哥说,让他们放心,我说五班挺好,班长对我最好,李梦他们也不对我怪里怪气地说话了,我们天天都训练。有一条路还用了我的名字来命名,叫许三多路。
很好啊,那就发吧。
可是李梦他们又不跟我说话了。我原来以为他们说话就是那样的,后来他们不那样了,我觉得还是不那样好,可现在他们又那样了。
老马拍了拍许三多的肩膀,心情沉重起来,他说:许三多呀,是班长害了你了。
我想我真的是招人讨厌的。许三多说着自己摇摇头:我想家了,班长。
老马望着许三多沮丧的模样,再也想不出安慰的话来。
指导员又来了,他的三轮摩托上还载着一个戴眼镜的军人。
指导员把车停在五班驻地外,大张旗鼓地摁着喇叭,直到班里的人统统地跑子出来,他说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咱团宣传科的头号笔杆子张干事,人是专管团报的!今儿过来打算给咱们好好宣传一下!
众人赶忙给张干事敬礼:首长好!
张干事连忙还礼,说大家好!什么首长不首长?叫首长我担待不起,叫干事我又不乐意,叫我老张成不成?
众人觉得这人好接近,笑着齐口说:老张好!
张干事扬起脸,看着五班的全体说:今儿来没别的,为我们团考虑呢,采访采访大家,给团报上增添点光彩;为我们班考虑呢,给大家拍点照,卷也没多带,就一个。附带说明,我老张职业道德不错,拍好的照片是一定要给大家寄回来的!
大家顿时眼神里冒了光,互相捅咕着。
指导员说还等什么?不赶紧回屋换身光鲜点的?
大家转身回到宿舍,这时老马忽然看见李梦也匆匆地跑了回来,拖着枪,混在中间。老马拦住了,他说李梦,不是你的岗吗?
李梦笑笑的,说回来小个便!
你不一向就地解决吗?今儿咋文明啦?
这时指导员把老马叫到了一边,李梦才乘机混进了宿舍里。
大家都在忙着换衣服,李梦将他们一头揪了过去。
……薛林,我跟你换岗,你替一班我给你站两班岗。
薛林说:门都没有。
……老魏,我给你买烟!
老魏说:我老魏是卖艺不卖身。
没办法,只好找许三多了,他说许三多,我求求你啦!
许三多说换岗呀?我是夜班岗,站起来很辛苦的。
我不在乎,我吃得住辛苦!
许三多说,可我想照相,好寄回家。
我也想照相啊。李梦皮癞脸地缠着:许三多,你没谈对象,我谈对象了,我得寄照片给人!
许三多想了想:那你是该照相。
许三多于是接过了李梦的枪。
李梦抱着许三多恨不得亲上一口,说许三多,你真是个好同志!
许三多一声不吭地就出去了。
薛林猛地给了李梦一脚:你好意思啊?你对了个屁象啊?
李梦笑笑的,不回话,他看到指导员和老马正在里边的角落里默默地坐着,指导员是有话要说,却又一直犹豫着。
老马说指导员,你不用为难了,我知道了。三等功肯定没戏了。指导员说,也不是全没戏,可团里的精神今年是这样的,有限的荣誉得留给那些一线训练的,后勤保障方面的尖子今年只好暂不冒尖。
……司务长是不是也没戏啦?老马硬着头皮问道。
这时指导员真的为难了,他说老马呀,我今天有了张干事这个由头才敢过来,就是觉得对不住你。老马反倒笑了,他说指导员,说心里话,我最近也跟人说对不住你,可现在觉得没必要说了,军令如山倒,要的就是个干脆,哪有那么些工夫说对得住对不住的?我以后是不说了,可首先是我再也不做对不住人的事了。
指导员说,这不怪你有情绪,我都有情绪……
老马说我没情绪。说真的,我现在反倒觉得特轻松!
指导员有些诧异,看着老马。老马确实是显得格外的轻松。
老马说,我当了五年兵,没干过一件对不住人的事情,虽然到最后险些干出来,可还是没干成。幸亏没干成呀,要不我得觉得欠了谁的。指导员,我知道你咋想,你觉得欠了我的,你不能再这么想了,你再这么想就是公私不分了。
指导员狠狠地拍了一下老马:老马,我谢谢你了。
那天的相,他们照了很多,有营房的,有草原的,有路面的,有集体的,有单人的,一张接一张,拍得张干事腰一直地弯着。最后一张是老马的,但李梦还涎着脸凑过来,在他旁边又蹭了一张。
你个驴子!你不是有岗吗?
老马突然醒了过来,然后四处寻找着许三多。
许三多呢?你换给许三多啦?
李梦嗨嗨地只剩了傻笑。
老魏告发李梦:他蒙人孩子说有对象啦,得给对象上照片。
你就这么忍心害理啊?去把人换回来!
李梦刚要跑,张干事说没胶卷了。老马急得要跳:怎么没卷了呢?张干事有点不好意思,说都馋着照相,每次只敢带一个卷,要不没个完。老马不好多说,只好冲着李梦发火:李梦,你小子怎么说?李梦还是傻笑。张干事扯住老马:先别说那个了。马班长,今天来主要是采访你的,咱们这就言归正传吧,这路我也看见了,真是不易,让我有种莫名的感触……
弄清楚再感慨吧。老马突然甩开了张干事,恨恨地吼道:
这路是人许三多修的!
班长?……李梦看着苗头不对,想阻止老马,却被老马推开:你就别给我转糊涂心思了,我不领你情。
老马觉得话憋在心里很久了,在恨不得一股脑倒了出来,他对张干事说:我跟你这么说,这路是人许三多修的,五条路有三条半是他一个人修出来的!人一个新兵蛋子,来了这踏踏实实,反而是我们这几个老兵油子给人添乱使绊,最后人新兵蛋子倒把我们给教育了!你知道他这路怎么修起来的吗?草原上找块石头容易吗?他一块块找出来砸碎了再铺上!你知道他这路花多少钱吗?五块钱!就是买花籽的钱,还是自个掏的!我们怎么着,一到这地方就觉得慌了神啦,例行忙完不知道做啥好?人呢?人出操内务训练全按新兵连那一套自觉规范!你知道新兵管得比老兵狠啊,没人管他照做!我不知道他犯浑还是真傻,可我就两个字:我服!
班长……!李梦的声音藏着无尽的惋惜和无奈。
你他妈的蒙人家,你现在给说句实话!老马突然指着李梦骂道。
刚才还兴高采烈的几个,一下子眼睛都暗淡了下来。
这个说:说实话是我对不起他,他也是比咱们强。
那个说:有时候挺烦他,其实想明白了是咱们臭毛病太多。
张干事愣了半天一个字没记,索性把本合上了:这个兵我很有兴趣,也许是个新兵教育的典型。我想专门采访采访他。
可他不会说话,还是我们跟你说吧。李梦说。
闭上你那嘴,就瞎编乱造的能耐!老马又怒了。
张干事扫了一遍眼前的草原上,却没有看到许三多。
这个许三多……在哪呢?
在哪?在替他看着输油管道呢!
老马一把将李梦揪了过来。
许三多站着的地方,是两条路的尽头,岗亭和红旗在他的身边飘扬着。远远的走来到,老马又生气了。他说李梦你王八羔子!明天的岗你也给许三多替了!
李梦说我替我替,这一星期的岗,我都替了!
张干事突然喊了一声:别吵!吓得大家都静了下来。张干事看着眼前的景象,好像发了半天愣,然后猛地一个激灵。指导员说怎么啦张干事?张干事喃喃地说:有一阵灵感袭上心头咧。说着狠狠拍了一下脑袋,骂道:他妈的暴殄天物啊!没卷啦!说着从腰包里掏掏出了一个大本子。那是一个速写簿。但他的笔却找不着。
我带没带笔?我到底带没带笔?
指导员掏出一枝钢笔:派克笔行吗?
张干事抢过来伸手就把笔尖给拗弯了,然后抽疯似地画了起来。
指导员看着自己的笔好端端的给拗弯了笔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张干事刚刚画完,老魏几个就跑过去,把许三多搂着挟着,拖到了张干事的面前,说是要让张干事好好采访。张干事却摇着头,只管看着自己的画儿。
他说才情有限呀。我今天兴致已尽,采访也出不了好文章啦。
不久,张干事将他的这幅速写,装进了一个大信封里,上边写着:“全军美术比赛参赛作品”,然后寄了出去。另外的那一卷照片,他选了几张晒成黑白照片,发在了团报上。很快,《解放军报》上刊登了全军美术比赛的获奖作品。
张干事的那张速写,在获奖的作品之中。
这是团部的靶场,一辆主战坦克正在原地射击,四下里震得尘土飞扬。
101号车,乘员:王庆瑞,萧励,刘寰,段苍松。得分,一百零八分。
报靶员的声音在扩音器里兴奋地播报着。
王庆瑞就是团长,他一从坦克上下来,张干事就在边上站着了。
他说这回射击考核,多半是团长第一。
团长办事哈哈地乐着,说不可能的。每连都有那么几个就等着灭我的,这叫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但张干事不肯放弃,他悄悄地跟团长说了一句什么要求,还没有说完,团长骂道:我最烦的人之一就有你这团报主编,每回都要来挖一下团长的心得体会,哪有那么多豪言壮语说给你听?团主官打不好战车射击,干脆回家帮你嫂子做饭去!
张干事不由一乐,暗暗说了一声好,把最边一句话迅速地记了下来。
挖我干嘛!多去挖挖咱们的兵!团长接着说。
张干事跟着又记了一句,说:团长认为要深入基层……
团长听出问题来了,他说你歇着。张干事。这期团报我也看了,兵的事是多了,可怎么还是你老张的嘴代说呀?你那获奖作品我也看了,画得挺来神,可哪有那么大个五角星能让兵站在上边啊?你瞧人家评论你,这是结合了象征主义与写实精神的作品你跟咱当兵的玩什么象征?要实在!
报告团长,评论咱就不说了,可那画,是完全写实的。
----------------------------------------------

【血狼兵团】血狼兵团
【血狼兵团】职 务:人事处干事
【血狼兵团】军 衔:上校
【血狼兵团】军籍号:HXL-SZ-RS-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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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分: 7421
本区职务: 会员
第10楼
机会人人有
假如我是草原上最呆的那只蚂蚱,荣誉就是团大院树上结的柿子,团部的柿子就算熟到落地,也沾不到草原上那只蚂蚱的边,这就是我那时候和荣誉的关系。
五班和荣誉也是这种关系。我的柿子很甜,可与五班的爷们无关。
不是气话,就算到现在我也不太清楚荣誉是什么,也不知道当它落到你头上时,会发生些什么。伍六一也不清楚。就算是荣誉真的大过命去。很久以后,我碰到他的时候,他已经退伍了,我们喝了很多酒,他很想酩酊大醉。
伍六一说,其实我压根儿不清楚荣誉是什么,只知道以前是活在荣誉之下的,那没错。
这话要放在军装时代剐了他也不带说的,可那时候他已经穿着便装。
伍六一说不过现在我知道自由是什么,自由……自由就是以后再没人管你了,你要自己对自己负责。
他不快乐,他自由可他不快乐,他憧憬着快乐,憧憬和迷彩世界的大老爷们一起浇铸的快乐。
我呢,那时候快乐也离开我很久了。有种没心没肺的东西叫快乐,我们每个人都有过,后来你长全了心肺,它就嫌你烦不搭理你,等你做梦都乐意把自己当成年人时,它就干脆三十六计了。
我那没心没肺的快乐独属于我的草原时代,没心没肺的自由,绝没有伍六一那份深刻,没心没肺地修了条路,没心没肺地被人轻视又被人重视,这个房间里的二百五,也许换个房间就改名叫做纯真。
关键你自个怎么看,对吗?
所以我把它看作没心没肺,也怀念,也觉得很好,可我想,我用木讷憨傻或者纯真,随便怎么叫吧,代替了责任,这不好。
长不大很好,可我真希望能早点长大,好早点明白那些帮我成长之人的心情。
★二级士官许三多
五班的气氛,说变就变。李梦几个刚刚还在不住地交头接耳,看见许三多进来,就不再说了。许三多意识到了什么,看见老魏的被褥有点乱,马上过去想帮他弄好,老魏却抢了过来,说我来,我来就行啦!
许三多愣了一下,想找点事情,便说:现在是电视时间啦。可他刚一打开电视,李梦几个就乘机悄悄地溜到外边去了。
许三多只好呆呆地坐着。
他心想,都是些朝夕相处的人,一个人的心事很快就被另一个人知道。大家都希望班长留下,大家都知道班长的心理障碍就在于我,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对我。以前还好,现在我已经习惯有友情的生活了。
转身也出去了。他跑到山丘上的一块石头上躺着,他在发愣。
老马找了好久,才找到了躺着的许三多。
他说不能在这里睡觉,这风是伤人的。
许三多嗯哪了一声,却没有起身。
老马说怎么啦?
许三多说好久没给家里写信了。
老马笑了:那就写吧。
写了。许三多说我跟爸妈哥哥说,让他们放心,我说五班挺好,班长对我最好,李梦他们也不对我怪里怪气地说话了,我们天天都训练。有一条路还用了我的名字来命名,叫许三多路。
很好啊,那就发吧。
可是李梦他们又不跟我说话了。我原来以为他们说话就是那样的,后来他们不那样了,我觉得还是不那样好,可现在他们又那样了。
老马拍了拍许三多的肩膀,心情沉重起来,他说:许三多呀,是班长害了你了。
我想我真的是招人讨厌的。许三多说着自己摇摇头:我想家了,班长。
老马望着许三多沮丧的模样,再也想不出安慰的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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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赶忙给张干事敬礼:首长好!
张干事连忙还礼,说大家好!什么首长不首长?叫首长我担待不起,叫干事我又不乐意,叫我老张成不成?
众人觉得这人好接近,笑着齐口说:老张好!
张干事扬起脸,看着五班的全体说:今儿来没别的,为我们团考虑呢,采访采访大家,给团报上增添点光彩;为我们班考虑呢,给大家拍点照,卷也没多带,就一个。附带说明,我老张职业道德不错,拍好的照片是一定要给大家寄回来的!
大家顿时眼神里冒了光,互相捅咕着。
指导员说还等什么?不赶紧回屋换身光鲜点的?
大家转身回到宿舍,这时老马忽然看见李梦也匆匆地跑了回来,拖着枪,混在中间。老马拦住了,他说李梦,不是你的岗吗?
李梦笑笑的,说回来小个便!
你不一向就地解决吗?今儿咋文明啦?
这时指导员把老马叫到了一边,李梦才乘机混进了宿舍里。
大家都在忙着换衣服,李梦将他们一头揪了过去。
……薛林,我跟你换岗,你替一班我给你站两班岗。
薛林说:门都没有。
……老魏,我给你买烟!
老魏说:我老魏是卖艺不卖身。
没办法,只好找许三多了,他说许三多,我求求你啦!
许三多说换岗呀?我是夜班岗,站起来很辛苦的。
我不在乎,我吃得住辛苦!
许三多说,可我想照相,好寄回家。
我也想照相啊。李梦皮癞脸地缠着:许三多,你没谈对象,我谈对象了,我得寄照片给人!
许三多想了想:那你是该照相。
许三多于是接过了李梦的枪。
李梦抱着许三多恨不得亲上一口,说许三多,你真是个好同志!
许三多一声不吭地就出去了。
薛林猛地给了李梦一脚:你好意思啊?你对了个屁象啊?
李梦笑笑的,不回话,他看到指导员和老马正在里边的角落里默默地坐着,指导员是有话要说,却又一直犹豫着。
老马说指导员,你不用为难了,我知道了。三等功肯定没戏了。指导员说,也不是全没戏,可团里的精神今年是这样的,有限的荣誉得留给那些一线训练的,后勤保障方面的尖子今年只好暂不冒尖。
……司务长是不是也没戏啦?老马硬着头皮问道。
这时指导员真的为难了,他说老马呀,我今天有了张干事这个由头才敢过来,就是觉得对不住你。老马反倒笑了,他说指导员,说心里话,我最近也跟人说对不住你,可现在觉得没必要说了,军令如山倒,要的就是个干脆,哪有那么些工夫说对得住对不住的?我以后是不说了,可首先是我再也不做对不住人的事了。
指导员说,这不怪你有情绪,我都有情绪……
老马说我没情绪。说真的,我现在反倒觉得特轻松!
指导员有些诧异,看着老马。老马确实是显得格外的轻松。
老马说,我当了五年兵,没干过一件对不住人的事情,虽然到最后险些干出来,可还是没干成。幸亏没干成呀,要不我得觉得欠了谁的。指导员,我知道你咋想,你觉得欠了我的,你不能再这么想了,你再这么想就是公私不分了。
指导员狠狠地拍了一下老马:老马,我谢谢你了。
那天的相,他们照了很多,有营房的,有草原的,有路面的,有集体的,有单人的,一张接一张,拍得张干事腰一直地弯着。最后一张是老马的,但李梦还涎着脸凑过来,在他旁边又蹭了一张。
你个驴子!你不是有岗吗?
老马突然醒了过来,然后四处寻找着许三多。
许三多呢?你换给许三多啦?
李梦嗨嗨地只剩了傻笑。
老魏告发李梦:他蒙人孩子说有对象啦,得给对象上照片。
你就这么忍心害理啊?去把人换回来!
李梦刚要跑,张干事说没胶卷了。老马急得要跳:怎么没卷了呢?张干事有点不好意思,说都馋着照相,每次只敢带一个卷,要不没个完。老马不好多说,只好冲着李梦发火:李梦,你小子怎么说?李梦还是傻笑。张干事扯住老马:先别说那个了。马班长,今天来主要是采访你的,咱们这就言归正传吧,这路我也看见了,真是不易,让我有种莫名的感触……
弄清楚再感慨吧。老马突然甩开了张干事,恨恨地吼道:
这路是人许三多修的!
班长?……李梦看着苗头不对,想阻止老马,却被老马推开:你就别给我转糊涂心思了,我不领你情。
老马觉得话憋在心里很久了,在恨不得一股脑倒了出来,他对张干事说:我跟你这么说,这路是人许三多修的,五条路有三条半是他一个人修出来的!人一个新兵蛋子,来了这踏踏实实,反而是我们这几个老兵油子给人添乱使绊,最后人新兵蛋子倒把我们给教育了!你知道他这路怎么修起来的吗?草原上找块石头容易吗?他一块块找出来砸碎了再铺上!你知道他这路花多少钱吗?五块钱!就是买花籽的钱,还是自个掏的!我们怎么着,一到这地方就觉得慌了神啦,例行忙完不知道做啥好?人呢?人出操内务训练全按新兵连那一套自觉规范!你知道新兵管得比老兵狠啊,没人管他照做!我不知道他犯浑还是真傻,可我就两个字:我服!
班长……!李梦的声音藏着无尽的惋惜和无奈。
你他妈的蒙人家,你现在给说句实话!老马突然指着李梦骂道。
刚才还兴高采烈的几个,一下子眼睛都暗淡了下来。
这个说:说实话是我对不起他,他也是比咱们强。
那个说:有时候挺烦他,其实想明白了是咱们臭毛病太多。
张干事愣了半天一个字没记,索性把本合上了:这个兵我很有兴趣,也许是个新兵教育的典型。我想专门采访采访他。
可他不会说话,还是我们跟你说吧。李梦说。
闭上你那嘴,就瞎编乱造的能耐!老马又怒了。
张干事扫了一遍眼前的草原上,却没有看到许三多。
这个许三多……在哪呢?
在哪?在替他看着输油管道呢!
老马一把将李梦揪了过来。
许三多站着的地方,是两条路的尽头,岗亭和红旗在他的身边飘扬着。远远的走来到,老马又生气了。他说李梦你王八羔子!明天的岗你也给许三多替了!
李梦说我替我替,这一星期的岗,我都替了!
张干事突然喊了一声:别吵!吓得大家都静了下来。张干事看着眼前的景象,好像发了半天愣,然后猛地一个激灵。指导员说怎么啦张干事?张干事喃喃地说:有一阵灵感袭上心头咧。说着狠狠拍了一下脑袋,骂道:他妈的暴殄天物啊!没卷啦!说着从腰包里掏掏出了一个大本子。那是一个速写簿。但他的笔却找不着。
我带没带笔?我到底带没带笔?
指导员掏出一枝钢笔:派克笔行吗?
张干事抢过来伸手就把笔尖给拗弯了,然后抽疯似地画了起来。
指导员看着自己的笔好端端的给拗弯了笔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张干事刚刚画完,老魏几个就跑过去,把许三多搂着挟着,拖到了张干事的面前,说是要让张干事好好采访。张干事却摇着头,只管看着自己的画儿。
他说才情有限呀。我今天兴致已尽,采访也出不了好文章啦。
不久,张干事将他的这幅速写,装进了一个大信封里,上边写着:“全军美术比赛参赛作品”,然后寄了出去。另外的那一卷照片,他选了几张晒成黑白照片,发在了团报上。很快,《解放军报》上刊登了全军美术比赛的获奖作品。
张干事的那张速写,在获奖的作品之中。
这是团部的靶场,一辆主战坦克正在原地射击,四下里震得尘土飞扬。
101号车,乘员:王庆瑞,萧励,刘寰,段苍松。得分,一百零八分。
报靶员的声音在扩音器里兴奋地播报着。
王庆瑞就是团长,他一从坦克上下来,张干事就在边上站着了。
他说这回射击考核,多半是团长第一。
团长办事哈哈地乐着,说不可能的。每连都有那么几个就等着灭我的,这叫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但张干事不肯放弃,他悄悄地跟团长说了一句什么要求,还没有说完,团长骂道:我最烦的人之一就有你这团报主编,每回都要来挖一下团长的心得体会,哪有那么多豪言壮语说给你听?团主官打不好战车射击,干脆回家帮你嫂子做饭去!
张干事不由一乐,暗暗说了一声好,把最边一句话迅速地记了下来。
挖我干嘛!多去挖挖咱们的兵!团长接着说。
张干事跟着又记了一句,说:团长认为要深入基层……
团长听出问题来了,他说你歇着。张干事。这期团报我也看了,兵的事是多了,可怎么还是你老张的嘴代说呀?你那获奖作品我也看了,画得挺来神,可哪有那么大个五角星能让兵站在上边啊?你瞧人家评论你,这是结合了象征主义与写实精神的作品你跟咱当兵的玩什么象征?要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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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楼
少诓我!
我画的地方就是咱团的地盘,画的兵也是咱团的兵。
有鬼了。我这团里还有什么地方我不清楚的?
团报上红三连五班那几个修路的兵,您也看见了?张干事提醒团长:咱们八十年代曾经想在那儿修路……
你这是对着和尚骂秃子。修路那会我就是那排的排长,动了全排力量,可最后还是泡汤了,没钱嘛。
可他们用五条路构成了我画的那个五角星,这已经是创作的雏形。您猜他们修这路花了多少钱?五块钱的人民币!也就是说他们仅仅用了买花籽的五块钱!
你说的都属实吗?
说得再实在一点,这五条路实际上都是我画里的这个士兵修的,九五年入伍的一个新兵,他修这路还顶住了来自他人的非议和冷嘲热讽。
团长寻思着:那还倒真是不容易。
张干事在不停地转着脑筋:他还一直自觉自律,坚持严格的军事技能训练。
团长越听越兴趣了:如果真有这么个兵,我是说如果真有的话,放在五班是浪费他,应该放在这战车里打冲锋。
回到屋里,团长就让人把电话打到了红三连连部,接电话的是指导员。接完电话,他骑上摩托车,出到许三多他们的草原上来了。
那一周,是五班历史上见到指导员次数最多的一周。
指导员是来要人的,他告诉老马,命令也收到了,没二话,许三多呆会就跟我一车走。许三多却不知道因为什么,上来跟指导员拗劲,说指导员,为啥让我回团部?指导员说我怎么知道?听说是团长开的金口。
老马只好安抚许三多,说:不是犯错误的,肯定不是犯错误。
指导员看见他们在瞎乱猜疑,忍不住就说了:我说多点吧,团长说这兵是个好兵,放在五班是个浪费。
许三多好像没有听懂,他说哪浪费了?
你意思是你比团长大喽?指导员感觉着自己还没见过这么不听命令的兵。
许三多说没啊,可我不想走。
指导员说那可以,你有活思想我没意见,可见了团长再说。
许三多说我不去。
老马忙用班长的口吻跟许三多吼道:许三多,不要发表你的意见。
可许三多还是说:我留在五班。
你闭嘴。老马朝旁边几个喊道:李梦薛林,你们帮许三多收拾一下行李。
临走前,五班给指导员和许三多做了一桌饭菜,算是给许三多饯行。可准备开饭的时候,却不见了许三多。
薛林说头十分钟还在这发愣呢,抹眼泪来着。
老魏说好像是出去了,小便吧?
李梦说他结石呀?小便要十分钟?
老马突然对三人吼道:给我找回来,今儿他是主角。
李梦几个只好嚷嚷地的找人去了。
慢慢地,天已经断黑了。桌上的菜也早就凉了。
找人的几个兵很快就回来了,都蔫头搭脑的。远远的,李梦就朝指导员摊着手,意思是没人。指导员气得差点要跳起来。
他说我就搞不懂团里看上他哪点了?就这么个无组织无纪律的兵!
薛林顺着就猜测道:可不要是开小差了。
指导员说那可好了!红三连的兵居然还能出个开小差的!
老马说别胡说,这孩子就是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转了这弯,就好了。指导员说马班长,你估摸这爷爷啥时候能转过弯来呀?老马知道指导员急,便说:要不,咱们先吃饭吧。吃完饭指导员先回,我们明儿保证把人交到您手里。
指导员说我不吃!我等着!
老马笑了:大家可都饿了。
那就吃吧,我还等着。
最后,指导员还是一个人走了。看着指导员飞的摩托车声渐渐远去,李梦暗暗地琢磨着:我在想,这许三多,兴许是咱们中间最有心眼子的一个。薛林说你什么意思?李梦说,我原以为他做的事怎么都那么有上进心啊,我以为他是一门心思往上爬呢,今儿一瞧,不是,他是真傻。他要假傻,我能恨他,他要真傻,我又替这人担心了。
你们说那傻瓜在哪呢?老马不由问道。
他不会是真回家了吧?他一向挺想家的。
李梦说不会。他要害得你背处分,我揍也揍死了他。
老马说这处分我倒也担得起,就是回家说一声,咱也好给他凑点路费啊,你说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说得大家的心都有点酸酸的。
其实许三多就藏身在不远年的草窝里。
他不时地从草堆里探出头来,看见营房里灯还亮着,就又缩了回去,接着睡他的。草原上的风很大,可许三多却睡得没心没肺的。
第二天早上天亮,他才蹑手蹑脚摸了回来。
五班几个全都和衣睡着。老马睡得警惕,睁了眼瞪着他。
许三多也看见了班长的眼睛,小声问道:班长,指导员走啦?
老马却霍然跳起,命令道:抓住他!抓牢啦!别再跑了王八日的!
李梦几个早就猛虎一般从床上扑下来,扑到许三多的身上。冻了一夜的许三多也跑不动了,只好让他们给牢牢地抓住。
你以为你耗走了指导员就过了这关啦?累得我们这一晚上没睡!老马说。
收拾他!李梦喝令道。
斩立决!薛林吼着。
他们把许三多扔到了床上,鞋也扒掉衣服也撩了起来,所有的手都伸到他的身上,玩命地挠他痒痒,挠得许三多大声地叫着:被子乱了……被子乱了!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我不去!不去啊!班长救命呀!……不去就是不去……真的不去……到了最后,笑声没了,大伙儿听到的竟是呜呜的哭声。
大家这才放手。
你干嘛不去?啥叫命令你知道吗?老马问道。
……知道。
你为啥不听命令?
我离开过家了……我不愿意再离开家。
胡扯。可老马自己也说不下去了。李梦只好拉开老马,对许三多说:从五班去团部,这是个机会。许三多,机会你知道吗?这个机会有多难,你知道吗?薛林站在许三多面前,也说,在五班你是没有什么机会的,许三多。
许三多愣着,那两人太过严肃了,机会这个词,许三多可能还要过很久才能明白,但现在足以把他吓住了。慢慢地,老马已经稳定了情绪,他吩咐许三多:马上吃早饭。吃完早饭,李梦,你跟我送许三多去连部。
然后给连部打去了一个电话,说是找着人了。
然后,他们拦了一辆拖拉机,就上路了。
看见指导员的时候,许三多当然少不了紧张,他知道已经没有回五班的希望了,于是也老实了下来,但他愣愣地看着指导员,半天也不开口。
老马只好提醒道:许三多,知道你该跟指导员说什么吗?
许三多这才慢慢地说道:……对不起,指导员。
指导员摆摆手,说错了就是错了,军队里没有“对不起”这三个字。
许三多于是说:我错了,指导员。
你没错,倒是你指导员有点强人所难了。
老马忙说指导员,你要还生气,就骂他两句。骂两句消消气。指导员对老马笑了:指导员要还靠骂人来消气,这指导员也就别干了。行了,许三多,你让我长见识了。
许三多以为那是反话,想说什么,嘴巴却闭着。
带了上千号的兵了,我最信一种有情有义的兵,你小子有情义,不枉你班长对你好。
指导员的态度令人有点错愕。
指导员笑笑地接着说:虽然……你这样在部队里是不行的,可我现在忽然有点看好你了。许三多,可能的话还是在红三连吧,红三连军事训练排第三,文娱可是排第一的,我保你在连部不比在五班差,再说你这不是还和五班一个连吗?
老马说听见没?谢谢指导员。指导员却给了老马一拳:你就别把他当孩子整了。通信员,带他去收拾收拾。团长要跟他叙叙怀。
老马一听,眼睛都大了。
团长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等着许三多的到来。
陪许三多进去的,当然是指导员。他几乎是一路地揪着许三多,一直揪到了团长的办公室里。团长只留下了许三多,就命令指导员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看着指导员走去的背景,许三多如同困在笼里的耗子,他看看门,想夺路而出,却没有那勇气。团长笑嘻嘻地看着他,然后让他坐下。
许三多却不敢坐,他给团长不迭地摇头。
团长依然笑嘻嘻的:你喜欢站着说话?
许三多:……站着?我站着,我站着好。
团长便跟着也站了起来,他说行,我也喜欢站着,当兵就是得站着。有时候我挺想把这屋椅子都撤了,可政委就是不同意。
许三多说:……你是团长,你不是兵。
团长说:团长就是个老兵嘛。你们班里没老兵吗?
有,班长,李梦,他们都是老兵。
那就行了,你把他们当什么,就把我当什么,这就成了。
团长掏出烟,示意他也抽一根。他又是一阵摇头,说:抽烟对身体不好……不过老兵多数都抽。团长一听就笑了:对对,你这个新兵蛋子,你跟我说,你怎么一个人把一个排没修出来的路修成的?
不是我,是五班铺了五条路,大概有三点四五条是我铺的,班长跟我说,我一个人铺了四百二十七米。
对装甲兵来说精确是个好习惯。团长一听兴趣就上来了:你告诉我这四百二十七米是怎么铺出来的?许三多说今天修一点,明天修一点喽。我爸想盖砖房,今天买点砖,明天买点砖,得空就上房弄一弄,现在我家已经有两间砖房了。我爸说,干活就得这么干。团长说我家没盖过房子,不过我知道,干事情就是这个理儿。许三多,我不想让你再在五班呆着了,行吗?
许三多不知道怎么回答。
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你。团长说。
许三多忽然想起了指导员的话,急急地说:我……我服从领导安排。
你愿意来公务班吗?
公务班是做什么的?
公务班就是团部的直属单位,主要任务是团部的卫生勤务传送文件。看得出你小子很踏实,到公务班肯定能做好。
到公务班给枪吗?
团长不禁一笑:枪?你要背着八一步枪来给我送文件吗?
就是不给,是吧?许三多很是失望。
你打枪很准吗?团长反问道。
不准。我就在新兵连打过十发,全跑靶。可我觉得当兵的没有枪就很亏。许三多实话实说。团长听后哈哈大笑,他终于发现许三多的眼神一直在往他身后扫,那是窗台上的两具金属战车模型。团长拿起模型递给他:你喜欢这个?可我不能送给你。那是我拿炮弹皮一点点焊出来的,比你修条路容易不了太多。团长又想了想,说你要是立个功,我倒可以考虑送给你。三等功?不,三等功太容易。一等功太难,你要立个二等功我就送给你。
怎么就能立个二等功?
这个二等功嘛,比如说在战场上孤身歼敌一个排,或者军事比武时在全国拿个头名,就可能了。怎么样?
许三多说:我大概是做不到了。团长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有些捉弄老实人的味道了,就说:要不,你自己说说看,你想去哪儿吧?许三多想了想,说:我想学打架。
团长说当兵就是为打仗,虽然没打,可咱们时时准备着。
许三多连忙纠正团长的话:我说的不是打仗,是打架。
团长说当兵不打架,只打仗。许三多却坚持着,说我走的时候我爸和我哥让人揍了,我想学好打架去打回来。团长一时愕然。这个兵从进来已经让他愕然了很多次了,团长最后说:你这意思肯定不对,可我倒喜欢在你身上看见一些斗志。这么着吧,擒拿格斗,潜伏捕俘,全团最拿手的当然是侦察连。咱们团有个装甲侦察连,那是钢七连,你敢不敢去钢七连?
许三多眼睛顿时放光,说钢七连我知道,我老乡就在钢七连,我新兵连连长,排长,班长都是钢七连的。
团长说那是全团最牛气的连,也是训练强度最大的连,你真乐意去啊?许三多说我想去。我看过钢七连的战车,跟窗台那个一模一样的。团长回头一个苦笑,说好小子,你还真惦记上了。行,我瞧你能把路修好就能去钢七连,不过你别到了那,光学打架,我希望你除了打架还能学点别的。
团长随即拿起了电话,把白干事叫了过来。
指导员一直在团部门口等着,看见白干事领着许三多出来,忙迎上去,一听说许三多去的是钢七连!顿时傻在了那,然后愣愣地看着许三多跟人走开。
老马和李梦遮遮掩掩过来,看见有团干事陪着,也不敢上去搭讪。老马只是急心急喉地问指导员:去哪?他去哪?指导员说全团的刀锋,训练最严的连队,淘汰率最高的连队,最牛皮哄哄的连队,敢跟团长拍桌子的连队,你说他去哪?
钢七连?
李梦目瞪口呆地喊了一句。
他能在那呆得了三天吗?
老马有点担心,有点焦虑。
钢七连就是钢七连,连值日兵都和别处不一样,离老远便站起来,一个干脆有声的敬礼弄得白干事不得不老远便把手举到了眉际,嘴里说:七连长在吗?值勤兵回答说:连长去车场保养,指导员去食堂检查卫生,请问首长是否需要立刻通知?白干事让这兵的一丝不苟弄得有点没脾气,说算了算了,我在这等着。
许三多不住地打量着钢七连的外围,那个整洁,简直不近人情,连操场上晾的鞋都全朝着一个方向。进连部的第一道墙上,交插着两面钢七连的旗帜,一面是“浴血先锋钢七连”,一面是“装甲之虎钢七连”。一个连队的旗帜做得如此精致,似乎正说明了这个连队的一种殊荣。
墙上,是几个笔走剑风的大字:训练,训练,继续训练。
最独特的一点,在空地边缘上树了一块板壁,每个兵都背诵过的入伍誓言板板正正一字不差地刻在上边。
过了一会,钢七连连长高城和三班长史今,从外边进来了。白干事告诉他,说团长给钢七连推荐了个兵,好兵!团长特喜欢这兵……话没说完,高城的眼睛早已落在了许三多身上。
许三多,你是个好兵吗?高城禁不住问道。
……我不是。许三多顿时就蔫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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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狼兵团】血狼兵团
【血狼兵团】职 务:人事处干事
【血狼兵团】军 衔:上校
【血狼兵团】军籍号:HXL-SZ-RS-04
2006-1-20 21:38:06 --- 广告 --- 广告 --- 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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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分: 7421
本区职务: 会员
第12楼
钢七连
在私下的那个连长俱乐部里,连长叫小七,字头和年头都靠后,可成才见过他踢营长的屁股。
成长羡慕地说,因为连长很狂,我为这“狂”字又查过字典,得到一段越发不懂的白纸黑字。
连长有很多的私下,他把和全连一百一十七人说话叫做私下,他经常私下说点私话,我一直不懂怎么有人对着一百多号人吼他的私话,后来有一天,我冷不丁想明白了,像李梦跟稿纸说话,老马对石头说话,我们就是他的私下。
连长私下里论过各连的大名出处:先锋二连没皮脸,常胜四连穷吹嘘,但凡查查团史,都知道七连才是每战打头的常胜连,大功六连最会寒碜自己,因为他们才记过一次集体一等功就叫大功连,可人家七连光集体一等就记了四次。
那钢七连为什么不叫大功七连呢?
“四个集体一等功:表示在四次血战中阵亡超过三分之一,表示四场硬战中歼敌逾倍甚至二十倍,表示四次大战中发挥了超越连建制的战役性作用。”
连长的解释好像是我们特谦虚,但他那种特不谦虚的谦虚表情,让大家有了另一种理解,那就是我们特意留给兄弟连队找寒碜。
我就来了这么个连。
我来这个连队的原因,说主要的,因为这是全军熟人最多的连队,对我这十九岁的人生而言。
十九岁真是个很容易做错事的年龄。
钢七连以前是侦察连,我还被一乐二和当球传的时候,这个连队正趴在敌军成师建制的后方,把一个个大活人从几十公里的炮火连天里拖回来。
现在它是装甲侦察连,那就是说,除了侦察兵技能外,机械化步兵的功夫也得做足做好。
这给了这个连大包圆儿凡事必争的理由,说实话,钢七连的争强好胜已经到了作茧自缚的程度,到最后,往往也就是七连的甲,在和七连的乙自相残杀。
小七……我是说我们连长就拿这些,一直在给全连砌一道障碍,越砌越高越砌越高,到后来他自己都担心没人越得过去了,可照样是屡屡地有人把自己扔过去。
过了这道障碍的人,就是连长眼里的红人,说句不恭的话,你尽可以踢他的屁股,他会回踢,嘻嘻哈哈地一脚回踢,然后板了脸问障碍那边的人:怎么还不过来?
这就是钢七连的方针,别人做不到的七连做得到,七连一个人做得到的全连都做得到。
我确信我永远踢不到他的屁股,但对很多七连人来说,那是个极有奔头的目标。
★二级士官许三多
许三多提着行李在连部的过道里等着。
连部的会议室里,高城正大着嗓门吼着:不要!没考虑就不要,考虑过了更加不要!转了个大半年,他胡汉三倒又杀回来了!我不管他跟团长是什么关系,言而总之,钢七连的门对这个兵,永远是关着的!战斗力不是凭个人好恶决定的,我现在就出去跟那个兵说,我让他哪来的回哪儿去,钢七连容不下举手投降的兵!
史今竭力地拦着,说是团长那边怎么说。高城说团长那边没发言权!他能比我更了解我的连队。我的兵都是我一个一个选的,我这连的勇气是一个一个激出来的!你知道什么叫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吗?一颗老鼠屎……
连指导员洪兴国从楼道里进来,问:你为什么这么反感这个兵?高城说因为我记忆犹新,你是没看见,他被自家的坦克吓得都举起了双手,他是投降,你知道吗?洪兴国说既然你有这么大的反应……话没说完,高城又把话拦住了,他说你没法说服我,你指导员同志还是去跟兵多做做说服工作。洪兴国说没人要说服你。我带他回去,跟团长好好陈述理由。
没理由。你就跟团长说,咱们不要投降兵。
洪兴国刚要出门,史今拦住了,他说指导员您等会。回头要跟连长说话。高城一眼就看出来了。他说怎么啦?这兵是你招的,你也知道他是个什么货色。
史今却说:这个兵,给我吧。
高城愣了,双手交叉在胸,问:什么理由?
史今说没理由。我就是想要这个兵,我保证把他带好。
高城和洪兴国不由面面相觑了一阵。
高城有些不可理解,说,他跟你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可我答应过他爹,要把他带成个像样的兵。
就这点事?高成有点不信:那七连该开个家长会,好让你在会上对他爹有个交代。
不是给他爹,我得给他个交代……不!我得给自己一个交代……也不全是……我是觉得,这兵有点意思,他不会对不住咱们七连的。
高城犹豫了很长时间,对史今说:我不相信你这眼力劲。
史今说我知道。
高城说:我在钢七连从排长干到连长,你是我手下最好的班长,我可以不给团长面子,可我必须给你面子。史今说我知道。高城又犹豫了一会说:那就去领你的兵吧。
就这样,许三多和史今两人,在命运中又连在了一起。许三多跟着史今往班里走时,想起了一个事,问道:班长?新兵连你不是排长吗?史今说,我跟你说过,到了新兵连都暂提一级,回七连后我就还是班长。许三多说:那我也得叫你班长啦?班长,我在五班也有个班长,我们叫他老马。史今知道那个老马,便说:老马跟我是同年兵。许三多……现在不要说这个。
突然,许三多听到后面有人在喊他,回头一看,瞧见成才在七班宿舍里瞠目结舌坐在着,正跟几个兵在开班务会。看到成才,许三多顿时乐了。
到底,成才是他的老乡呀!
史今和许三多一走进班里,一屋的兵都有些愕然,尤其是班副伍六一,一脸讶然地从桌边站了起来。咱班来新人了,史今说,这是许三多。白铁军,把你的铺挪一挪。许三多,你住我下铺,回头再给你介绍战友。
伍六一怎么也摸不着头脑。
许三多却挺不知趣地对伍六一笑了笑,说我不叫你班长了,你是班副,班长说到新兵连都升一级。
一看见许三多,伍六一就有些恼火,他说废话少说,许三多,我们相信整洁的素质和战斗力是分不开的,作为最讲协同的装甲兵尤其如此。被褥方面的问题在新兵连就已经说过了……
许三多边点头,边小心翼翼想把屁股贴到自己的床上。伍六一眼睛一瞪,说不准坐床躺床,应该在统一的休息时间休息,被褥要求,整整齐齐,平四方,侧八角,苍蝇飞上去得劈叉,蚊子踩上去也打滑……
许三多忙笔直地站好,看得周围几个兵在偷偷发笑。
伍六一说:你仍然没改掉随乱插话的臭毛病。你也算进了七连,七连就有你的位置,你用十二号储物柜,和班长共用一号书桌,十二号挂钩是你的,上边只允许挂军帽军装和武装带,要求,不论型号大小,不论长短,必须挂得一般齐……
那怎么可能?许三多禁不住又多嘴了。
你自己看。伍六一指着挂钩上的衣服,让许三多自己看。那些衣服,确实挂得立正一般整齐。伍六一接着告诉他:储物柜里只允许放洗漱卫生用品,军装内衣和必要的几本书籍,书桌上允许摆放五张信纸,一枝笔和两本以下书籍,大的物件都存放在储藏室,抽烟必须去室外。卫生值日是轮值,按人头算后天轮到你,暂时就这么多,不明白的你可以问我或同班战友。
那我们五班可不这样。许三多说。
你现在是钢七连三班的兵,不应该再做这种比较。许三多忽然笑了,他看见成才悄悄走了进来。成才笑嘻嘻地过来:伍班副,咱们三个是老乡。伍六一却半点不给面子:
看起来咱们得弄杯酒好好唠唠了?
成才乖觉地递上烟:伍班副,来根红河。伍六一不接,说你们班可以在室内抽烟吗?成才见伍六一这般模样,无奈收起了烟,说行行,我走。刚转身,史今走了进来,将给许三多的椅子和马扎放下:成才,怎么不跟你老乡多聊会?成才看了伍六一一眼,没有回话。史今看见屋里都有些不自在,便把伍六一叫了出去。
伍班副,出来帮我搬点东西。然后吩咐成才和许三多,你们俩好好聊。
史今觉得伍六一有点过了,一边走一边就开口劝他:
你对别的兵都不这样,干啥对你这两老乡就这样呢?
伍六一说我就不喜欢我这两老乡,一个太精,另一个,太笨。
你呢?你是个尖子没错,你就是完人啦?
我就是个宁折不弯的臭毛病……伍六一脖子一挺:钢七连谁不是这毛病?
你们就是让连长教的,明知是个毛病还吹成了花,顶着泡屎搁脑袋上臭美。
咋啦?你对连长有意见啊?
没。可训练时能这样,做人可不能这样。史今望着安静的大操场,说出自己的想法。
伍六一吁了一口气:我就纳闷他怎么又能绕回来了?班长,你不知道我乍见他什么感觉,就好像前边躲了这一拳,后边却着了一闷棍……
你们为什么就那么讨厌他呢?
不讨厌他能行吗?班长,这兵一来别班可高兴了,这样五班就再冒不了尖啦。连长也真是,干嘛把这兵派我们班来?史今赶忙摇头,说不是连长派的,连长想让他回去,是我给要回来的。伍六一不由错愕莫名地瞪着他,不知说什么好。史今说你别这表情。我看着他从老百姓成了兵,看着他长大了点,我就不能不管他。我也说不清怎么回事,但是我凭了天大面子把他留下,你是我的班副,你就也得给我这面子。
伍六一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成才刚一坐下,就让许三多猜猜他现在用的什么枪?一旁的甘小宁揭马上揭他的老底,说成才,又开始吹了呢?成才不理他,说你用的啥枪?八一杠是不是?那就不叫吹。
有个叫白铁军往成才凑过来,说给棵烟。成才没说什么就扔了他一根,嘴里叮嘱道:别在屋里,会害我挨骂。白铁军一看生气了:刚我看到是红河嘛,怎么换成建设了?成才不理他,回头又问许三多,还没猜呢,我用啥枪?许三多说:是机枪?成才说比机枪轻,比机枪打得远,你猜是啥?许三多猜不出,成才只好自己说了:是八五式狙击步枪!我用的子弹都跟他们不一样,那是专用的狙击弹……
好像打你那枪里放出来的就是巡航导弹似的。甘小宁在旁边又忍不了了。
许三多却服,他说我没见过。成才说没见过是吧?下回打靶就见着了。我打的靶都是专用靶,比他们的小一倍,距离还远一倍。然后压低了声音说:记得上次我跟你说的吗?我的目标是什么?从机枪副射手做到狙击手,现在我的目标已经完成啦。许三多你也做得不错,从舅舅不痛姥姥不爱的五班来了钢七连,往下咱们就得好好干啦。
外面有人喊成才:你小子在哪呢?
成才回头一望:排长,我在这!
成才急忙连个招呼都没打,便冒了出去。
白铁军看看许三多,说:你老乡不地道,揣了三盒烟,十块的红塔山是给排长连长的,五块的红河是给班长班副的,一块的建设,专门给我们这些战友。哪个连没几个这样的兵,可七连,就这么一个。
许三多不明就里,自己的声明,我不抽烟。
白铁军忿忿地说:我是说你老乡。
许三多说:他挺好的。
白铁军和甘小宁只好暗暗地对了一眼,眼神里谁都清楚,都在说这许三多,不是自己人。
晚上,宽敞的五班宿舍里,所有人的神情都很肃然,看得出这不是一次一般的集合。班长史今在主持仪式,他说今天我们将为新来的同志举行欢迎仪式,希望新同志能从这个已经延续了四十年的古老仪式中,明白七连的精神,对于老兵,这个仪式已经经历过很多次,我希望老兵仍然能从中感到七连的自豪。
许三多在队列之中,脸上一如往常的温驯、欢喜,他在想着自我介绍的说词,暗暗的有些忐忑不安。
列兵许三多,出列!这是伍六一的喊声。
许三多随声站了出来。
大家好。我叫许三多,我是去年才入伍的新兵,我是从红三连五班调来的,我们五班在草原上。说着拿出了一大堆东西,一样一样地摆出来:这是我在草原上给大家捡的矿石,这是铜矿,这是石英矿,这是云母石……
伍六一一把把许三多的东西抢了过去。
列兵许三多,严肃一点!你当你在转校插班呢?从今天起,你正式成为钢七连的一员!列兵许三多,立正!手上的石头扔了!列兵许三多,钢七连有多少人?
许三多晕晕然执行着伍六一机关枪似的命令,忘了回答。
五班的士兵们,脸上都出现了许多不屑。
史今的声音倒有些柔和,问:列兵许三多,钢七连有多少人?
许三多不知道。他茫然地环顾了一下周围:一百……一百来人吧?
错!是四千九百五十六人!其中一千一百零四人为国捐躯!许三多,钢七连建连至今五十一年,番号几经改变,一共有四千九百五十六人成为钢七连的一员!
伍六一一字一句地喊道。
列兵许三多,你必须记住,你是第四千九百五十六名钢七连的士兵!
史今接着喊道:
列兵许三多,有的连因为某位战斗英雄而骄傲,有的连因为出了将军而骄傲,钢七连的骄傲是军人中最神圣的一种!钢七连因为上百次战役中战死沙场的英烈而骄傲!
列兵许三多,钢七连的士兵必须记住那些在五十一年连史中牺牲的前辈,你也应该用最有力的方式,要求钢七连的任何一员记住我们的先辈!
列兵许三多,抗美援朝时钢七连几乎全连阵亡被取消番号,被全连人掩护的三名列兵却九死一生地归来。他们带回一百零七名烈士的遗愿在这三个平均年龄十七岁的年青人身上重建钢七连!从此后钢七连就永远和他们的烈士活在一起了!
列兵许三多,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是活在烈士的希望与荣誉之间的!
列兵许三多,我们是记载着前辈功绩的年青部队,我们也是战斗的部队!
如果说每一声都是当头一棒,那许三多早已经昏昏然不知所措了,他茫然地看着史今和伍六一,身子早蜷了下来。
列兵许三多,下面跟我们一起朗诵钢七连的连歌。最早会唱这首歌的人已经在一次阵地战中全部阵亡,我们从血与火中间只找到歌词的手抄本,但是我们希望,你能够听到四千九百五十六个兵吼出的歌声!
伍六一继续着迎接的仪式。
史今忽然瞧见连长高城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外,知道他有话说,就出去了。
高城在看着七连那两面交叉的旗帜发愣,幽暗的月光下那两面旗微微飘舞,似乎有了生命一样。五班的朗诵声,他也听得清楚,看看史今走近,他说话了:我的经验是,好兵孬兵通常从这个仪式上就看出来了。
史今说:他还不明白,你得给他时间。
高城说:可有血的人,他的血是能被喊出来的。
史今说:他没我们那么好斗。
这一句,高城急了,他说不好斗来当什么兵?
史今说:不是每个兵都要像钢七连这样的。
高城盯住了史今:那他干嘛来钢七连?
史今只好哑住了。
高城说:我对这个兵不抱希望。
晚上,灭灯后上铺的史今,听到下铺许三多的在不住地翻来辗去。
史今探头看了看,吩咐道:早点休息。明儿早上五点半起床,连里得为春季演习做加强训练。许三多呆在床上,不翻了,他借窗外的月光,怔怔看着史今。
我今天表现不好,是不是,班长?许三多突然轻声问道。
现在不说这个,别打扰大家,别人还得睡。
过了一会,许三多又说:班长,我想家,还想五班,想我爸爸和大哥二哥,还有老马。
史今生气了:许三多,我命令你,睡!想想,又说:是你自己要来的,很多人想来这来不了,你在这折腾的时候最好想想,你对不对得住那些想来来不了的人。
班长我知道,这叫机会。
史今说对,这就是机会。
许三多这才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没一会儿,他真的睡着了。
然而,史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轮到他在床上不停地翻动了。
早上,天色昏蒙,一声哨声忽然炸响,黑暗中,兵们扑通扑通地跳落地上。等到灯被拉亮时,兵们已经在叠被子了,十几个人的被子,转眼成了一块块的豆腐块,实在壮观。
昏暗的走廊里,着装好的士兵,紧张而有条不紊地出去了。
大部分士兵已经在操场上列队,小声而清晰的报数声。
铺了半个操场的士兵已经集结进几辆发动机早预热好的军用卡车,转眼拖起烟尘,往外开走了。这其实也只是三两分钟内发生的事情。七连这两个月都在练机械化人车协同,许三多算是赶上了。
拥挤的卡车里,士兵们都沉默着。风,在往疾驰的车厢里灌,刚从被子里爬出来的兵们,下意识地挤在一起取暖,有人利用这宝贵的时间抽上起床后的第一支烟。
透过车厢的缝隙,许三多看着外边的蒙蒙星光。
一支烟递了过来,是成才,问道:昨儿晚上睡得好吗?
许三多亲热地笑了笑:你知道我不抽烟。
装甲兵不抽烟是不可能的。成才凑了过来:挤挤,想多穿件毛衣又怕妨碍冲锋。咱们训练烟尘大,叫做每天二两土,上午吃不够,下午还得补。你不抽根烟熏熏,肺里边见天一股土味。点上?
许三多犹豫再三,还是不抽。旁边的白铁军乘机把烟抢了过去。
车子去的是靶场。所谓靶场,就是一片宽阔的装甲车辆射击场,交错的车辙印,尽头是灰蒙蒙的山峦。一排三辆步战车正在空地上驰骋预热,射击场上早辗出了近尺深的浮土,顿时满天如起了茫然大雾。
对装甲兵来说,这早算正常了,但许三多却不停地打着喷啾。
高城一步一个坑,从灰土里拔出脚来站到队伍跟前。
立正稍息!今天的主要课目是步兵火力与战车火力的协同,你们一车连驾驶员十二个人,我眼里你们可是一杆枪一门炮,总之你们是一个而不是十二个单位,我希望你们能把协同观念给烙进脑子里……
起了阵风,一阵子伸手不见五指后,满连的士兵顿时都落了层土。
灰雾蒙蒙中,现出几个人影,当头的一个是团长,比士兵们绝干净不到哪去。
高城一个敬礼,大声道:报告团长,钢七连正进行人车协同训练课目,请团长指示!
团长回了个礼:继续训练。
高城接着对部队喊话:今天风沙大,显然会给咱们的射击增加难度。不过我希望大家伙儿知道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个天气,战场上能见度多半要比这差得多,咱们又是刀尖子上的侦察连,必须学会不光靠肉眼也靠感觉射击!那个兵,你捂什么眼?我还开口说话呢!你以为我吃的土比你少吗?
那个兵当然就是许三多了。他忙将灰迷了的眼睛睁开,使劲地睐着。
高城瞪了许三多一眼,继续下命令:解散。上五号车领弹药,一排射击准备。
士兵们散开后,高城转向团长:报告团长,讲话完毕,请团长指示。
团长拍拍高城的肩:你就把嘴里的土吐了吧,还非得都吃下去呀?
高城果然吐了一嘴的土,笑了笑:这满地土让车辗多了,到嘴里都有股柴油味了。
团长把茶缸子递过去,高城毫不客气地喝了了口。
您怎么还喝花茶?得换绿茶,在车里还不够上火的?高城说。
你小子什么都要挑三拣四,听说对我推荐过去的兵也不满意?
您也瞧见了,来把土他得捂眼睛,来颗子弹他不得尿裤子?
团长说路遥知马力,你小子能对我没大没小,不也是好几年才磨出来的?
一辆步战车突然驶过来停在许三多的面前,许三多看着宽阔的车体刚刚发愣,就听到了成才的声音,成才骄傲地说许三多,看看我的枪!成才说着在灰蒙蒙中举着一枝纤长的狙击步枪让许三多看。许三多正想过去。被伍六一叫住了。
许三多,你跟我过来。
许三多被伍六一带进了一辆步战车的后舱门。
你新来的,这段时间会对你从宽要求。可你也得注意学习,比如说车停在这,你就可以练练登车,你不练没人盯你,可最后做了后进的就是你。
许三多连连点头。伍六一拉开舱门:练吧。说完让到了一旁。可许三多刚一上车,又被伍六一叫了下来,他说你这么上车就上你一个得了,全车都堵在外边。你以为战场上跟今天一样就刮个风?飞的可全是子弹弹片。下来,注意观察。伍六一把身体蜷成一团,嗖的一声跃进宽高不过一米二的舱门,顺手将舱门带上,这一切只是一秒内的时间。
拉门!登车!关门!看见了?再体会体会。
许三多学着伍六一的样子,收一跃,咚地一声,脑袋撞在了舱门上,虽是戴了钢盔,也有些晕晕的感觉。伍六一一看就生气了:登车的要诀是,一个目标,三个注意。一个目标就是车里你的那个座位,三注个意是注意你的头注意你的脚还有注意你关门的手。几十公斤重的钢门一闸是多大的力量?我亲眼见过一个兵,被闸掉了两手指头。
许三多一听就有些害怕,但他还是蹿上了车,而后轻手轻脚将门关上。
伍六一还是说不行,他吼了一声:重来!车里有人睡觉你怕吵了人是不是?这是打仗!
指导员洪兴国这时跑过来,让伍六一在班里派两个报靶兵。伍六一没有多想,就把许三多给派去了。
一起去的还有白铁军。
这是埋在地底近十米深的一道钢筋水泥工事。
白铁军在地上找着一根粉笔头,在墙上乱写着。墙上早被人写了好些字了,其中有一行写着:“绝情坑主白铁军呜呼于此”。白铁军之下,又添了几个字:“又呜呼于此”,然后在下面的几个“正”字上,又加了一杠。
咱们来这干啥?许三多有点茫然地问道。
干啥?白铁军在“绝情坑主”四个字的下边,加了一横,说:做坑主呗。
坑主?什么叫绝情坑主?
坑,就是这靶坑,它不能叫战壕,战壕是打仗的,这玩意它是躲自己家子弹猫在里边用的,它只能叫个坑;坑主,你蹲了这坑就是坑主了;绝情就是没了想头,你蹲了这坑,听着脑袋顶上单发、连射、三发点射、急速射打个稀哩哗啦,车来车往轰轰隆隆,跟你啥关系没有。你只好数数枪声炮声,完事了上去报靶,你只好万念俱灰,这就叫个绝情。
许三多说:我还是不懂。
不懂没关系。你好好体会。坐坐,许三多,今儿就是我的坑主,你的副坑主啦。
那以后我就是副坑主啦?
白铁军说不不,你很快就能转正。白铁军有心里在暗暗地算计着,他说许三多,别人不喜欢你,我可喜欢你,因为咱们连一般是老末当坑主,你来了我就不是老末了,我这坑主很快就要撤了。
啥叫老末呀?
白铁军不说。
白铁军说:你慢慢体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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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狼兵团】血狼兵团
【血狼兵团】职 务:人事处干事
【血狼兵团】军 衔:上校
【血狼兵团】军籍号:HXL-SZ-RS-04
2006-1-20 21:39:38 --- 广告 --- 广告 --- 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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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分: 7421
本区职务: 会员
第13楼
靶场中上的战车,轰鸣起来了。车后成班的步兵,在一个响亮的口令之后,如压进弹匣的成梭子弹,压了进去。眨眼间,战车的射击孔,冒出了一串串火舌,弹道将战车和它们的目标连成了一线。
靶坑里的白铁军,盘腿坐着,如老僧入定,听着那些炮弹不停地飞来。
许三多则显得有些坐立不安,枪炮声和从工事口飘进来的火药烟雾,让他感到热血沸腾。他激动得不时地站起来,但一次次地被白铁军喊了下去。他说坐下坐下。做坑主就得坐得住,因为子弹绝不会长了眼睛。
在战车们的轰击下,那些活动靶转眼就被完全的收拾掉了,剩下的只是一些半埋入式的地下掩体。
下车冲击!下车冲击!
车上又传出了新的口令。
战车的舱门随声打开了,里面一身火药味的士兵被放了出来,匍伏着向那些目标接近,战车上的伪装烟幕发射了出去,烟幕中火焰喷射器的火光撩开了一个地堡,一发火箭弹飞出撩开了另一个地堡。
先锋车在山腰上把一个个简易工事,统统地辗为了平地。
突然,许三多从工事的缝隙里,看见成才匍伏着从工事前潜伏过去。
成才!成才!
许三多激动得大声喊道。
前边的成才当然听不见,他跳起来跃入壕沟,又没影了。
别喊了,听不见。
白铁军玩着手中的粉笔头,他说现在知道啥叫绝情了吧?这就是个被人遗忘的角落。
许三多茫然坐了下来,终算是体会到了。
两栖就那么呆着,一直等到报靶,等到有人远远地朝这边喊着:
靶坑里的,出来吃饭啦!
打饭的时候,史今问道:许三多,有什么体会?许三多说我啥也没看见,就听见响了。史今暗暗地发笑。许三多说,我耳朵里现在还嗡嗡的响。史今说:明儿跟指导员说说,让你上车体会体会。犹豫了一下,继续吩咐道:可下午你还得去。
正说着,忽然听到高城地大声地吼着:
起风啦!起风啦!赶紧隐蔽!找车后边蹲着去!把饭盒揣怀里!
许三多一看,果然一阵风卷着烟尘,如同一座有形的山脉向他们压来。许三多端着刚刚打好的饭盒,在灰雾中一下傻了。
高城看见了,忙喊道:你蹲着去!有心没肺啊?你这饭还能吃吗?大风过后,高城一看竟是许三多,顿时就来气了。他说怎么又是你呢?看了看许三多的饭盒,却没有训他的心思,只说了句:拨掉上面这层,赶紧吃了去!然后走开了。
好在许三多能吃,他扒了扒,就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其实,这只是个开张,在后来的日子里,白铁军离开了那个绝情的靶坑,许三多成了惟一的坑主。他经常在登车的时候把一个班的兵都堵在了身后;登了车,他又时常坐错了位置,弄得别人不知说他才好。轮到他在车内射击时,别人总是打在靶上,就他,老是打在活动靶的周围,打是烟尘滚滚的,打得伍六一一脸的愠怒。有时,许三多还晕车,晕得大口大口地吐,吐得旁边的兵不得不鄙视地看着他,没有人表示同情。
高城是希望他的兵神经高度紧张的,因为神经紧张时学得更快。可这位主一紧张,大脑便立刻停滞,连长的教训、指导员的开导、班长的软硬兼施、副班长的喝斥全不管事,许三多似乎打算就这样一事无成地渡过他的过渡期。
我实在应该还在五班呆着。
这天,许三多在操场边上终于把心里话告诉给了成才。成才对这种话已经不需要用脑子回答了,他告诉许三多,我最不爱听你说就是这种话。许三多说,我知道我没出息,可老马和李梦他们至少还把我当自己人。可这儿……几乎都不当我是自己人。
成才说:你得争取当骨干,做了骨干,像我吧,那就什么都好办了。
许三多说我怎么可能是骨干呢?我上车都会吐,昨天给满车人吐了一身。成才不由也替他感到有点为难,他说这倒也是,你跟我确实不一样。许三多说是啊,在老家就看出来了,你聪明,我笨。成才很愿意听到这样的话,他嗨了一声,嘴里却装着,说:那也不能这么说,就算笨吧……你也不能由人叫你笨蛋。许三多说可我除了内务还能想办法合格,别的啥都做不好呀?成才说那你就得处人,你得跟人好好处。许三多也觉得难,他说他们现在都不愿意搭理我。成才说你帮他们做事呀!帮他们扫地,帮他们打水,帮他们……许三多说我都做了,可他们不让,他们说好好练你的去,三班用不着扫地的兵。
这让成才也头痛了。他说你怎么就能混成这样?
这时甘小宁远远的看见了成才,便大声地问道:你知道那傻瓜在哪儿吗?他那说的就是许三多。成才不知如何给他回答,他让他自己看。甘小宁这才看见了许三多,可他却像没事一样。他说许三多,班长让你马上回宿舍。
许三多没说什么,跳起来就跑开了。
许三多铺上的被子出了问题了。
许三多刚一进门,伍六一就拎起他的被子。
你往被子上洒了多少水?我说你的内务怎么整得比老兵还平整,今儿一摸你被子,都湿的,背面都发霉了。你老实说,洒了多少?
……一杯。
他吞吞吐吐地说。
多大一杯?
许三多指了指柜上的那一个大茶缸。
那你每天晚上怎么睡的?伍六一恨不得狠狠地给他一个巴掌。
就……就这么睡了。许三多好像无事一样。
一旁的史今终于说话了,他说许三多,要求你搞好内务,并不是要你拿自己的身体扛,整齐划一是很重要,可你自己的身体重不重要?这笔帐你算不算得过来?
许三多说,我怕……伍六一说怕怕怕,你怕什么?你是钢七连的兵!为个优秀内务就啥也不顾了,钢七连需要的可不光是优秀内务!说完,气得掉头就走。
……我怕拖班里的后腿。
史今为此有些感慨,目光都不由温润了下来。
他说许三多,今晚上用我的被子。
许三多摇着头,他说我不。史今说别跟我犟。我知道你那心思,你不想给班里拖后腿,这事你急不得的。史今说我招了你,你来了五班,我就得把你照顾好,你知道吗?
许三多的眼圈一下就红了。
他说我知道就班长一个人对我好。
史今说许三多,你说这种话是不对的,你应该跟全班每一个人都搞好关系。许三多说,可他们不理我。班长,你就像我哥,我大哥陪我说话,我二哥帮我打架,你就像我两个哥合在一块儿。许三多的联想让史今气得直挥手,他说可我是绝不会帮你打架的,我陪你说话也不是我想陪你说话!你知道吗?说着他看了看许三多,他发现许三多挺难受的,便改口说好了好了,行,我陪你说话,许三多,你是不是从小就这么过的?你大哥陪你说话,你二哥帮你打架,你自己什么事都不解决?
许三多忽然说:我很努力了。
让史今犯难的是,许三多这个样子,怎么办啊?
演习终于开始了。
一支不见首尾的装甲部队,准备了几个月后,向草原挺进而去。
草原上却一如往昔,只是路边突然多了一处简易的小屋,屋边还扔了堆干了的羊粪,还有几头系在桩上的山羊。坐在里边的,却是团长和参谋长他们。一个牧民骑摩托车从路边经过,以为是新来的牧民,停下车,就推门进去。嘴里还嘟哝着:啥时候盖的?咋没人告诉我呢?话刚说守我,两名全副武装的士兵站在了他的面前。
快走!
士兵轻声地吩咐道。
牧民不由一愣,正要说什么,看着空屋中间掀起一块木板,木板下边是一个地洞。从地洞里出来的,便团长、参谋长和几个参谋。地洞下,全都是发报声、人声和发电机的声音,根本搞不清下边有多大的空间,藏了多少的人。
团长笑着对那牧民说:老乡,我们打扰几天,回头就走。
牧民一时摸不着头脑,转身就踉踉跄跄地骑车走了。
团长得意地笑了:成了!能把本地人都瞒过了,我对这次伪装演习就有点信心了。
参谋长在旁边警告他:骄兵必败。你可记得,上边要求是五十米不见车,二十米不见人,你非改成十米不见车,五米不见人这丢了人可是自己的。
对对对。团长想了想:这就是个破绽,咱这民房伪装外边没个活人也不合理吧?
团长回头吩咐那两个哨兵:你俩不是会说本地话吗?扒了迷彩放羊去!
草地上有块与周围环境一体的山丘,贴近了看,草皮下居然有一个黑洞洞的炮口。
这是钢七连的战车和人员掩体。史今带了几个人正在做最后加固。
许三多凑在旁边问:班长,你歇会,我来帮你干。
史今摇头说许三多,这是个细活,你翻出来草皮色不一样,从直升机上是能看出来的。
许三多喜欢跟史今呆在一起,他问班长,我最近表现还可以吧?你没惹祸。
伍六一却看不顺许三多:要真表现就别在这儿烦了!都进入倒计时了,知不知道?许三多喔了一声,低头走了。看着许三多的背影,伍六一觉得不可理解,他说这小子怎么回事?现在就贴上你了?史今还没回答,前边的许三多又回头嚷嚷开了,他说早饭来了,班长,快吃饭吧!
果然是指导员押着送早餐的炊事车来了。
史今只好对伍六一说:班副,你们先去吃,我再垫巴垫巴。
伍六一说:还是垫巴垫巴你那肚子吧。
许三多又回到了跟前,说就是啊班长,你先吃了再……
伍六一不让他说完,一手就捂住了他的嘴,往炊事车拖去。许三多那一套他听烦了,听出了仇恨来了。士兵们簇拥在炊事车,刚刚吃饭,指导员忽然看见通信兵背着电台朝紧急跑来,知道一定有事,赶紧跑了过去,刚与通信兵说了一句什么,马上回头大声地喝道:
立刻疏散!
吓得丘地上的士兵顿时炸了窝。
怎么啦?指导员。有人问道。
侦察直升机提前出来了,这是存心给咱们搞突然袭击!
史今不觉笑了:那也不用这样,都准备多少天了?您把这炊事车开走就完了,就它热源太大。指导员一进顿悟,说对对对。然后吩咐司机:马上给我开出演习区域!快!
吃不完的东西都随车带走,别让假想敌看出痕迹。史今朝四周的兵们喊道。士兵从来都是无条件服从的,二话不说,就连手上只啃了一半的馒头,也乖乖地放了回去。史今回头看见许三多还在炊事车旁磨蹭,又单独吼了一声,许三多回头怪怪地笑了笑,才匆匆跟着跑开。
士兵们刚散入半地下的伪装掩体,不一会,一架侦察直升机,果然来到了他们的头顶上。可他们看到的,只是两个牧民,一个坐在地抽烟,一个正在解裤撒尿。
直升机当然看不出那两牧民是假的,直直地就往前飞走了,但它没有飞远,又狡猾地绕了回来了。毕竟,方圆几公里,就这小丘是可以让人不得不注意的。
直升机似乎发现了什么。
直升机从十五米降至十米,降至五米,几乎就悬停在了五班的头顶上。史今许三多和几个兵在一个伪装良好的工事里,咬牙死撑着。许三多一时有点慌了阵脚,但被一旁的史今给死死地盯住了,他让他不要乱动。
直升机的机轮眼看就要触地的一瞬间,终于往上抬起了机头,毫不再犹豫地飞过了山丘,飞到前边去了。
史今几个终于睁开了眼。
他小声地传达着:没吹哨就别动。兴许这小子能杀个回马枪。
回马枪倒是没有,但一辆越野车轰鸣着突然停在了他们的身边。
这是谁呀?也不怕暴露?
伍六一的埋怨声刚刚说出,就听到了连长高城的声音,在他们的头上横扫而过:
三班的,都给我出来!还藏什么?让人给发现啦!
工事里的几个人一愣,呼地从高城的脚下钻了出来,吓得高城不由退了一步。但他火气依旧:忙了足足一个星期,你们怎么几分钟就让人抄出来了?
抄出来了?没有!史今极力地争辩着。
你以为人还下来逮你呢?他直接把可疑点标电子地图上,指挥部一看,实时传输,经纬度都对,那就是咱们的事了!
可伍六一向来自信,他说别不是碰巧了吧?高城说碰什么巧?指挥部电话里说了,红外成像上明显的一个热源!你们的防红外作业怎么做的?什么叫热辐射知不知道?是不是哪位公子哥儿还揣了壶热水呢?很会保养啊?
三班没这号糊涂蛋。连长,别不是师部的红外成像又换代了?伍六一懊恼地问。
没换!高城也搞不懂原因,他看看周围的兵,喊道:大家原地坐息。谁给棵烟?
伍六一给了他一支,便大口大口地吸着想事。
三班早已一脸的屈辱,只有许三多,却显得荣辱不惊,他悄悄凑到史今身边,说:班长,明儿就拉回去了吧?
史今没有理他。许三多说:回去就给我爸写信。史今说许三多,现在别说这个。可许三多的嘴还是停不下来,他说班长刚才没吃饭,我瞧见了。史今说吃了……对,是没吃。
这时,许三多悄悄地给史今递上了两个鸡蛋:我特地留的。史今伸手去接,竟烫得他当即缩手回来。许三多说:我刚在在炊事车上拿的。然后傻傻地看着班长,显然在等着史今的表扬。史今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把鸡蛋接过来,藏进了怀里。
但他们两人还是引起了全班的眼光。
只有高城还要琢磨着怎么回事。
他说伍六一,你小子刚才偷着抽烟啦?
伍六一说我还放火了呢。这当然是气话。
得得,算我没说。
听高城这么一说,史今靠了过来:报告连长,热源找着了。然后从怀里掏出许三多给的两个鸡蛋说,早上没吃饭,我揣了两鸡蛋。高城接过鸡蛋,眼睛狠狠地盯着史今。
史今说:回营我写检查。
你把我当傻子呀?高城咆哮道:你当了五年兵,不踢正步快不会走路了,上回防红外作业你连热水都不敢喝!三班的,全体都有,真觉得你们班长对你好就别靠他挡事,谁干的?
伍六一看了一眼史今,挺身而出:报告连长,是……我。
鬼扯!行,行,我看你们协同观念挺强的,我再追究也没意思,你们全班检查吧。高城嚷嚷完打算上车,许三多却拦住他,他说连长,鸡蛋您别拿走了,我给我们班长带的,他没吃早饭呢。
高城瞧他半天,终于明白这位仁兄并非在坦白认错,而是在牵记着他班长的早饭。他一步冲到许三多的面前,说,我也没吃早饭。如果咱们这趟能不让人发现,我不吃明天的饭,不吃后天的饭我三天不吃饭!
许三多好像没有听懂,他说:要不您吃一个,给班长留一个?
全连三个星期的作业全部泡汤,我吃不下,你说咋办?高城的两只眼睛简直在燃烧。
许三多不管,他说那也得吃饭,那不行,那饭得吃……
高城的怒火突然按捺不住了,他猛地吼道:
拖出去毙了!
这当然只是一句气话,可所有的人都吓呆了。高城自己也愣了。他将鸡蛋突然往许三多的手上一拍,就掉头走了。大家看到,他的身子在气得微微地发颤。
演习就这样结束了。
准备回营的时候,成才悄悄地摸到三班,对甘小宁打听道:听说你们班让人揪出来了?甘小宁没有回答,只是两眼没好气地瞪着他。
士兵们正在忙着上车,有说有笑的,只有701车前的三班,一点没有高兴的心情,一个个沉默着,想尽早钻进了车里。
成才只好转过话题,问许三多呢?
连长把他毙啦!甘小宁说着钻进了车里。
成才一愣,但他随即笑了,他往车舱里瞧了瞧,看到一车都是苦大仇深的眼睛,成才知道是真的出事了,赶忙走开。
坐在班长位置的史今看看许三多那个空着的座位,对伍六一说:去叫一下他。伍六一没有理睬,只顾摆着手上的枪。
许三多正蹲在前边的地上,在无聊地揪着草根,因为没人叫他,所以没有勇气上车。
最后,还是史今喊了他:许三多,快上车。许三多听了想哭。史今说上车吧,有话回去再说。许三多这才把身子塞到了车上,车里的人却像没瞧见他一样。
车里的人,除了史今,都像躲瘟疫一样躲着他,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车子回到营地的路上时,去碰着了老马几个。他们是前来寻找他们的战友许三多的。他们虽然穿着军装,但一个个都像土包子一样。一看见演习的车,老马就一路走一路地问:
是七连的吗?
被问到的兵都摇着头。
认识许三多吗?上过团报的那个?
回答还是不认识。
最后,老魏干脆猛然一声大叫:谁是七连的?!
成才的车正好停在不远处,车上的士兵随即应道:
我们是钢七连的!
听到这话儿,老马几个连忙兴高采烈地跑过去。
认识许三多吗?薛林问。
就是刚去你们连的那个许三多!老马连忙补充。
一听到许三多的名字,那个士兵的神情,便古怪地笑了笑。他转身看看成才,说成才,许三多不是你老乡吗?成才显然是不太想搭碴,嘴里说对,也算是吧。老马顿时高兴起来,缠住老马不在地问:许三多来了吗?他在哪辆车上?成才看了看身后的701号车,问道:你找他有什么事?成才决定不去惹那辆车。老马说:我们是一个班的,我是他班长,不,我是说,我是他原来的班长……李梦说一天班长,就一辈子都是班长,这要解释什么?喂,许三多到底来没来?
看他们挺热情的样子,成才犹豫了。
他……留守,他没有来。成才说。
我就说嘛,他刚来,这演习没准不带他,早听我的,去团里一趟好了。老魏说。老马却说:这孩子有出息,我寻思他能进步挺快。大哥,你给我带个信好吗?薛林说什么哥不哥的,他比你还小!老马说:我都要走的人了,你们还跟我呛!兄弟,你给我带个信,我这就要退伍了,这一走,这辈子许就见不着了……
成才的心有点软了:你到底要说什么?
你让他得空回来看看,唉,战斗部队,也不能有空……老马犹豫了。薛林说没空也得有空!你告他,要走的是老马!他不能回来也得去送送!哪天走直接上红三连问指导员!
成才的车,慢慢地往前开去了。
你告诉他,千万得告诉他!老马一边追着成才的车,一边喊道。
其实,许三多早就从瞄准镜里看到了老马他们,他早已泪眼婆娑。
但一车的兵,仍是谁也不理谁。
钢七连讨厌弱者!
那时候我挺傻。
说这话好像现在我不傻了似的。
有时候我常常想起过去的事情,一个个人一件件事,打眼前回放,不是图个眼眶潮湿,只是想提醒自己:瞧,你有多傻。
傻真不是件坏事情,一遍遍咂摸昨天的傻非常有趣,很多人喜欢把昨天的傻事完全否认,只对自己的记忆承认光辉的一面,结果把他枝繁叶茂的人生砍得像水泥电线杆子一样光秃秃的无趣,只剩下英明的,正确的,超酷的,牛气的这类修饰语,用那种臭哄哄到惟我独尊的墨水,写在孤峰突起的一根电线杆子上。
唉,最牛气的人都还说:我来,我见,我征服,可很多人干脆把来和见都砍掉了,只剩下我征服,我还征服,我又征服……
据说现在中国男人的平均年龄是六十九岁,那我愿意到时候回忆我六十九年里做过的傻事。同一件事情,有时候让你想哭,有时候让你想笑,这东西叫回忆。
回忆没有傻与聪明的区别,正如我也没有必要用傻来标榜自己,正如我确定我是一个很平凡的人,和大家一样平凡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当兵不当兵甚至都没什么重要,可是每个人都只能经历一次,所以只好感激自己的这段经历。
记得后来有位军报的记者采访我,我照常地说完了,他很不照常地郑重其事,说:你的不平凡就在于你意识到自己的平凡之处。
我隐隐地觉得害怕,这样悖论反论的话听多了,我会丢失自己,即使我不同意他说的,也会因此成了他的对立。
除了为我维护的东西,我不想与任何人、事、观点对立,对立不是平凡,我想要真正的平凡,像我被所有人认为傻子的那个时候。
那非常安静。
★二级士官许三多
车场寂静了。
车库的门一拉上,这一季度的训练,就暂时告一段落了。
伍六一打回宿舍之后,神色就一直不对,时不时地看着墙上那一面小旗发愣。白铁军明白班副的心思,便说:班副,我求求你别价了,要不我上镇里给您订做一副?伍六一说敢!回来我贴你脸上!他像一只不能惹的狮子。他忽然听到有人进来,回头一看,是七班的成才,以为是找许三多的,开口就说:许三多不在!
成才却说:我不找许三多。我们班长让我来的。
……干什么?伍六一看到成才的眼睛一进就盯住了墙上的那面小旗。他知道了。他说了待会我送过去!成才说:我们班长说,还是悄没声拿走就算了。
你这叫悄没声吗?……用得上悄没声吗?这玩意本来就是轮流挂的。
那我拿走了。成才摘了旗,看看伍六一。
拿就拿,废什么话?伍六一白了他一眼。
成才有点尴尬了,只好掏出烟来,说伍班副,抽根烟?伍六一没理这茬,他说没告你吗?这旗不能单手拿,它大小是个荣誉。成才笑笑:我不寻思双手太招摇了吗?伍六一说:那你也得双手拿!成才不敢再招惹他,笑笑就走了。伍六一在后边自己嘀咕着,见这小子就有气,他心里幸灾乐祸着呢。
被拿走的那旗,在五班实在是挂得太久了一些了,连墙上都有清晰的印痕。
白铁军,把墙皮擦一擦,看着像什么样子!伍六一朝白铁军喊道。
白铁军便满屋满装模做样地找抹布,找伍六一又生气了。他说你小子好像也想笑的样子?白铁军说我哪敢哪?我哭都哭不出来!伍六一说那倒用不着,不变先进班集体吗?这点小事在三班算什么?白铁军便有意要逗他,说是不算什么,可我就担心班副的鼻子腆不起来,连走道都不会走了。
你还敢说你没有笑!伍六一是全师的擒拿冠军,一句话工夫就把白铁军摁在墙边,只剩了发出吱哇的声音。
高城和指导员是全连惟一有权力住单间的人,十几平米的一间房,不过因为连带家具都只放了简单的几件制式,反而显得空空荡荡。看见史今进来,高城拖过一把椅子说:坐下!别这副标准检讨姿态,那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我今儿是想跟你商量件事。史今一边坐一边说:连长您说。高城说演习完后,这周时间都挺宽松,也没旁的事,我想趁机把七连整顿一下。
史今一颗心马上悬了起来:连长您说的整顿……是什么意思?
我还没跟指导员商量,先叫你过来聊聊,你想想什么意思?
史今低头想了想,说:我知道了。
高城说:我今天平心静气说话,你也平心静气听着,别瞎袒护他。我知道这人不笨,做事认真,小节上极为把细,放在公务班绝对是把好手,可他也根本是个心理上的侏儒。钢七连是一线的一线,这话我不用再嚷了吧?谁都想在家过好日子,可我这要的是能用得上的兵!
史今想解说什么,刚抬头,高城连忙摆手。
高城说你先别说。一连一百一十七个弟兄,谁到这连来都是个缘分,我也不是要把他推上绝路,鉴定上我会好好写,团长对他也有兴趣,咱争取给他弄到公务班做个像模像样的兵,你觉得怎么样?
如果这次没那……那鸡蛋的话,他这次演习其实表现很好。史今说。
那次挖掩体,他一个人就挖了两方土。史今又说。
我这是侦察连,不用工兵。说到鸡蛋,我告诉你,我已经一个星期不碰鸡蛋了。
史今说,他现在慢慢地也能摸着靶了,那天回来他哭了一路,倒是没晕车,我本以为他准定吐呢……
高城却又急了,他说你干嘛非得把他留这?史今说他喜欢这个,他不愿意去别处,他现在已经慢慢上轨了。可这对钢七连来说是个理由吗?高城问。
史今说不是……可对我是,我只是个小班长,朝夕相处的那十一个都是兄弟,我得想想他们以后的做人。许三多要走,不管怎么个走法,那都是一败涂地,照您的话,他这辈子就得在心理上做个侏儒。
高城说好,你对。可各班差距本来不大,这一下子,三班被拖成倒数第一,倒数第一做长了是要兵心大乱的,我怕这一个人拖垮了我最好的一个班。再说倒数第一的班,这一班之长我想他进军校,让他提干,可现在没戏了……我不想为这个人呛走了我最好的一个班长。
史今有些意外,他说我没那么像样,我没什么太拿手的。
高城说是,你没什么强项,可你这个班的每个兵都能跟着你去死,就这向心力,你让我还能要求别的好处吗?史今犹豫了一会说:连长,就算是吧,可这向心力怎么来的?还不就仗着像现在这样,什么事情我都先想着他们吗?
这一下,高城噎住了,他挥挥手,哑言地苦笑着。
成才将那面红旗挂到墙上时,发现许三多贴着墙根从外边走过,于是叫住了。他的直直地往外走着,让许三多跟着他。许三多只有在后边乖乖地跟着。两人再没有原来的亲热。越好的部队里,后进的兵越没有容身之地,所以许三多对成才也只敢老实地跟在身后。
两人走到操场上坐下。成才拿出下支烟点上,盯着许三多,说:我这两天一直在想你怎么办,我想出来了。许三多看着成才,没问。
你走!
成才很武断地说道。
许三多的脸色黯然下来,但他问:我去哪?
你已经把印象搞成了这样了,那就很难再拧过来了。你在红三连不是干得挺像样吗?那块地盘是你的,你跟红三连领导说,你想回红三连,七连这边肯定放。听我的错不了,我是为你考虑的。
可我,我不想去。
成才觉得奇怪了,他说这是你想去不想去的问题吗许三多,人这辈子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是不能勉强的,这叫定数。
你这是迷信。许三多说。他说我爸说的。
成才说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我是为你想的,你以为你在钢七连还能有什么出息吗?我也替钢七连说一句,你就根本不该在这个连队,连里天天在说的荣誉感你知道是什么吧?你能为它做什么吗?你……
他忽然回头瞧见许三多在暗暗地抹泪,只好把声音压了压,说行了行了,我不乐意瞧你这个样子,你知道什么叫黏液吗?我知道你心好,人善,天真纯朴,可你来当兵呢,那么多人跟你争,你就打着这杆旗在里面混啊?……管什么用呢?你以为我是靠做好人好事在七连呆着呢?七连不吃这个!
许三多呜呜地哭起来了。
许三多的哭声把成才弄得乱了心了。他说你再哭我就不想跟你说话了……我真不想跟你说话了!……我跟你说过了,主意我也拿了,你去找红三连的领导问一下,他们要不要你……你还哭,我不想跟你说话了,跟你是老乡有什么好的?全连都笑话我!我走了!
成才终于失去了耐性,他真的走了。
许三多想想,觉得成才说的也对,就找红三连的指导员去了。但他不知如何跟指导员开口,便一直地跟着。指导员从小卖部里出来,一看到许三多,忙说可巧了,我正要去找你呢。许三多没想过指导员会找他,愣愣地站着。指导员说,我跟你说件大喜事啊,我他妈有儿子啦!不……指导员忽然发现自己说错了,忙改口说,我要跟你说的不是这事,我是跟你说,你那老班长老马,就要走了,后天下午的火车,跟我说了好几次了,临走前得看见你,你得去送送人家。
可许三多想对指导员说自己的心事,连连说了几个我,就是怎么也说不出来。
怕请不下来假是吧?知道你们七连忙,请不下假我去帮你请。
许三多还是我我我的,怎么也说不出口。
指导员说,你们钢七连就是像样,什么第一都让你们抢了,我那连一个排长削尖了脑袋要往七连钻,说文娱第一算个屁,扛了枪就得听个响,打一天快板也比不上半梭子子弹。
说了好久,才好像许三多自己有事,问道:你有啥事要说的,我瞧你嘴老在动,可总得出个声吧?
许三多说:我……我没事。
是不是请不下假来?请不下我帮你请。
不……不用。
没事我走啦,你可记着啊!你们老马后天下午走。
可指导员一走,许三多又紧紧地跟在后边。指导员只好又停下了。
有事你就说吧。指导员说。
许三多吞吐了半天,最后还是说:没事。
到底有事没事?
没事没事。
可指导员一走,他又慢慢地跟了上去。指导员烦了,回头对许三多道:回吧回吧。许三多不走,指导员就一直地站着,许三多只好嗯哪一声,掉了头悻悻地走开了。
今天是自由活动,三班宿舍几个兵在屋里打牌。
许三多呆呆地看着。在三班,他已经成了影子而已了。
白铁军正在擦墙,忽然对许三多喊道:
许三多,你看我在干什么?
许三多没长那么多心眼,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擦墙。
白铁军问:为什么擦墙?
许三多说:为了内务。
白铁军说不对,别人擦墙是为了让墙干净,我擦墙是为了让它脏,好把这块白的擦得和别处一个色,好让人看不出这块挂过旗来。你知道咱们旗为什么丢的,是吧?
许三多明白了。他看看屋里,把话引走了。
他说班长呢?
甘小宁说又找班长啊?
白铁军说别烦班长了。
许三多说:我有事。
你能有什么事?
我就是有事。
甘小宁说行了行了,班长在车场保养车呢。我劝你别去,他跟副班长商量事呢,用不着碍眼的人。许三多哦了一声,点点头就出去了。看着许三多的背影,甘小宁说我保准他立马就烦班长去了。白铁军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他到底啥时候走啊?
史今和伍六一是在车库里,与其说在保养车辆,不如说是在谈论许三多的事情。史今告诉伍六一,说许三多的事,连长跟我谈过了。伍六一说,跟我也谈过了,我说要让他走,趁早赶快!这样下去,三班毁啦!
史今却说,倒也不能全赖他。伍六一说,不怪他。各班差距又有多大?全靠几个尖子把分顶上去,添上这么个鼻子不会出气的,先进不飞了才怪。史今说别这么说,你俩是老乡,我去年在下榕树接的是他,大前年在上榕树接的可就是你。伍六一却嗨了一声,嘴里说,我没这号老乡。
史今对伍六一的这种说法不满了,他说说对对,你一口普通话也说得烂熟了,你打出娘胎就是中国第一号机械化突击步兵。伍六一没听出来,瞪着班长:咋这么说?说普通话是你的要求。我跟排长连长都说我是他们带出来的,那是虚的;我是你招的也是你带出来的兵,这是实的。这么说行了吧?
史今不由又好气又好笑,说生存不易啊,伍大傻个也会说两面话了。
都是实话,只是分了个亲疏,最亲最近还是班长您。得得,先进集体没了就没了吧,大不了以后拉歌时不要太张狂。
史今瞧这小子也学会了叹气,只好苦笑。
过了一会史今又开口了,他说六一,有件事情我要对不住你了。
伍六一说好啊!就想你欠我的!
史今说:这月先进班个人,不选你成吗?
就这啊?伍六一哈哈大笑起来:第一次选我的时候你怎么说的:你小子别狂,这是钢七连,个把个团的嘉奖,没人放在眼里。
史今说我打算给许三多。
这时,许三多突然出现在了车库的门前。
你来干什么?
跟你们一起擦车。
那就提水去。
看不起许三多的,还不光是七连的兵。许三多去拎水的时候,迎面的哨兵也把他拦住了。许三多说,我是钢七连的。那哨兵说我看你不像钢七连的。许三多说我是钢七连的,我们连长叫高城,指导员是洪兴国,我班长叫史今,副班长是伍六一。哨兵还是不放他,说对倒是都对,可钢七连的不像你这么说话,钢七连的准说,咱现在练练,看是不是钢七连的!后来是另一个哨兵把他放过去的,那哨兵说得了得了,他是七连的,逗什么乐呀?
伍六一却怎么想,怎么对许三多的事有意见。他说我伍六一最看不惯的就是地方上这种习气,老把军队当成不花钱的学校,什么不成器的猫猫,不成才的狗狗,都说:好,送到部队里锻炼一下子。我军是打仗的,不是慈善机构呀!这种人你今天给他打了洗脚水,明天他就伍六一学许三多的低眉顺眼这样子要你给他换尿片。
史今嘎巴着一下嘴,没出声就给伍六一给噎回去了。
伍六一说班长,你是受害人,你倒说是不是?我知道你想鼓舞他的士气,可这得讲个赏罚分明吧?打枪跑靶,走队出列,全连惟一的上车晕下车倒!您要送他个生日蛋糕我没半点意见,可这是个先进!你这是打击全班士气!
伍六一说完大道理,还不放过史今:
你是不是心理年龄也偏大了,他天天跟你转你还真把他当儿子啦?
史今一时苦笑不得,他问伍六一,你这是意见还是牢骚?伍六一说是实话!而且代表三班的六分之五。史今说好,六分之五,你们烦他见天一副孙子样,我比你们还烦!所以我选他。做先进的人至少得对全班负个责吧?可不光是对我这班长。这是其一;其二,许三多有进步,他是练得最认真的也是花时间最多的一个,他也不笨,他就是怕做错事……
扯蛋!伍六一最不乐意听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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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狼兵团】血狼兵团
【血狼兵团】职 务:人事处干事
【血狼兵团】军 衔:上校
【血狼兵团】军籍号:HXL-SZ-RS-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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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分: 7421
本区职务: 会员
第14楼
史今突然提高嗓音,说伍六一,你是钢七连的第几个兵?
这是钢七连任何一名士兵都记到了血液里的问题,伍六一不得不正色了。我是钢七连的第四千九百个兵!
我是钢七连的第四千八百五十三个兵。史今亦正色。
说完,伍六一笑了:问这干嘛?做梦都答得上来。史今反问道:我们记住这些数字的意义是什么?伍六一说为了记住每一个战友,为了不抛弃任何一个战友……你绕我呀?不抛弃战友,可他也得够格做我的战友!他得配在机械化步兵团三营钢七连一排三班呆着!
许三多正好提水回来,被伍六一吓得叮咣一声,水桶落在地上。
伍六一看着许三多,突然想起了什么,说现在是班里集体活动,你怎么不参加?
许三多说,我刚才说了,我来帮班长擦车。
伍六一说:我看你是不招大家待见。
许三多不明白,他问什么是待见?伍六一要说,被史今制止住了,伍六一只好转过话去,他说你以为你来擦玻璃呢?这是十二点七吨重的家伙,一万两千七百公斤你懂吗?得用这个。伍六一挥挥手上的撬棍,把许三多吓唬得有点暗暗的害怕。
史今忽然抢过伍六一手里的的撬棍,说许三多,你应该跟大家一起玩。伍六一说,也就是你拿人当根葱人才会拿你当碟菜。说完想抽根烟,看见墙上写着“小心火烛”,只好作罢。许三多说他们在打扑克牌,没意义。
旁边的伍六一哈哈一声,嘴里懒得再说。
那什么有意义呢?史今问。
好好活,我爸说的。有意义就是好好活。
那什么是好好活?
好好活就是做有意义的事情,做很多很多有意义的事情。
伍六一更加无法忍受了,他说你小子老做错事,怎么还好意思老站在真理那边?
许三多不在乎,他认真地瞧了伍六一一眼,没多想就顺嘴说道:下榕树比上榕树穷,六几年你们下榕树收不上粮,跟我们上榕树借红薯……
伍六一像是受了侮辱,呼地蹿了起来。
许三多不怕,他说:我爸说的!
史今挡着愤怒的伍六一,说好吧,许三多你跟我们保养车。那桶用不上,你搁那。我们现在是清洗履带,这是个重活,一副履带几百公斤,得用十八磅锤狠砸才能退出来。装甲兵人人都会,你在旁边学着。
许三多笑了笑,说这有意义。伍六一说是有意义,就是你干不了。许三多说我能干。说着就上去了。史今说好,许三多你替我,你来掌钎。许三多却摇头。他说掌钎没意义,抡锤才有意义。
史今不由一笑,把锤递给了许三多。伍六一说你小子抡过锤吗?砸了人怎么办?史今说许三多你砸吧。这活班里能干的人不多,你能干这个,准就能干别的。
伍六一心里无法安稳,过来要夺班长手里的钢钎,我来掌钎!要不许三多我求你,你去把车辙擦了!史今却顶开伍六一,说你默默唧唧地捣什么乱?许三多我跟你说,这活其实挺容易,照准了点砸就行了,干不好的人都是因为心理素质不好。
他心理素质很好吗?
伍六一只好退到了一边。
许三多用不着鼓励就抡起铁锤,手抖抖地比划起来。
砸下第一锤就没事了。史今鼓励说。
许三多自己却放下了,他说:这活挺难,我干不了。一边的伍六一反而吁了口气:我谢谢你了许三多,你去把车辙擦了吧,这粗活我来成了。史今却没有放手,他说许三多,你不能老这样,给自己鼓了半天劲,到头又怕了。你看你上车就晕,为什么?因为你老想我会吐的我会吐的。你射击,姿势连长都说标准,就是打不中?为什么?因为你老怕做错事。打不中是自然的,不算做错事。
许三多心想也是,随即把锤又举了起来。
伍六一在一旁吼道:打不中是个靶子,打中了可是个脑袋!
你要为我好……就别制造紧张空气。史今压着声音,压着火。
伍六一还是怕出事,但不好再做声了。
许三多的锤子晃晃悠悠的,终于砸下去了……但是,确实没有砸在手中的钢钎上,而是把史今给砸到地上去了。
伍六一顿时愤怒了,他骂了一声你个王八日的!跳起来一把就揪住许三多要揍。地上的史今喊道:伍六一,你先揍人还是先搀我起来?伍六这才把史今给搀了起来,嘴里说我不揍他,我揍都懒得揍他。我送你去医务室。史今看看手,说不用啦,这小子还真是属豆腐的,一锤子也就蹭掉点油皮,没事故,我们把剩下这点干完了再回去吧。
许三多早瘫在墙根子,轻声地哭泣着。
伍六一看出史今心情其实已经坏到了极致,他抡起锤,三两下就卸了履带,然后把锤一扔,扶起史今就往外走。他说我们先去医务室吧,我回头我两下就干完了。
史今终于不再坚持。他们刚刚走出大门,后边的许三多突然大声地号哭起来。
出了门伍六一才发现,史今痛得脸都变了颜色了,伍六一拉开他的衣服,一看,一块拳头大的乌青出现在眼前,伍六一吓住了,他简直不知所措,转了几圈,说我他妈的,我这就去找连长,告诉他给三班分的这个好兵!一锤子废掉了一个班长!
闭嘴!靠在墙边的史今对伍六一说道。伍六一说也好,现在你不会管他了吧?这种人还用得着管吗?史今自己都不得不慷慨地说:不管了,真的不管了。伍六一搀起史今,说就是!有种泥是糊不上墙的,那叫烂泥;有种蛋是不算蛋的,那是笨蛋。这你一看他就能看出来。
我第一次看他的时候没看出来,我觉得他还过得去。史今突然停下脚步。他发现后边的车库里,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了。他有点担心。他说六一,我得回去。
伍六一说你有毛病啊?史今挣脱伍六一的手,他说我得回去,要不心里会落个毛病。伍六一想拖住史今,怕带着了的伤处,眼睁睁地看着他回去。
许三多换了地方,蜷在步战车的车厢里哭去了,对个性封闭的人来说,这实在是个好去处。他没想到班长又跑了回来。他听到了他们的声音。伍六一一路走,一路的愤怒,他说:上回是肩膀,这回你给他脑袋吧。史今说得让他试试,要不他以后完了你知道吗?
他早就完了!伍六一说。
史今把车门一推,大声吼道:
许三多,出来,你再试试。
许三多看着班长,不住地摇头。
史今却拼命地在给自己提神,怕把许三多吓着了。
他说许三多,其实你很聪明,连长都不能像你那样把车辆维护手册给生生地背下来,你也很用功,你为什么还老做错事?因为你太怕做错事了,在家怕,到这里更怕。我也怕做错事,可我不能不做。要不咱们来个协议?你只管做,做几件事给我看看,在班长这里,你做什么都不算错。
许三多还是不停地摇头,他甚至都听不进史今在说什么,他只顾摇头,只顾蹭鼻子。
史今只好发火了,他板着脸。朝他吼道:
许三多,你答应过我不这样了。
我……我很努力了,班长,……我太笨了。
走吧,你帮不了他,他早就完了。伍六一催班长算了。
史今一怒,冲过去就将许三多,一点一点地往外拖,一直拖到地上。许三多又想钻回车里,被史今吼住了。
许三多,你给我听着!
许三多好像没听过班长的声音这么重,吓得站住了。
你那一锤子伤得我不轻!我不想白挨这一锤!招兵的时候我王八蛋想要你,是你死乞白赖地要来!来干嘛?来吸他妈的鼻涕流他妈的眼泪?我跟你说白了,我这个班带得不错!我还指着它提干!我不想回家种地!你就真打算一门心思拖死我吗?
这一吼,把许三多吓愣了,他看着史今,最后摇摇头。
这头摇得让史今高兴了一些了。他说别再吸鼻子了,也别抹眼泪!跟我抹眼泪的人太多了,我跟谁抹去?我不是你爸,不惯你的毛病。你容易紧张,紧张是好事,能让你绷紧了认认真真去做事情。可一紧张就跑,这兵是逃兵,你吸鼻子和做逃兵同义。你给我记着,从现在开始,每吸一次鼻子,你就放弃了一次,放弃十次以上的人不要好好做人,放弃三次以上的士兵根本做不了士兵!
你放弃吗?
许三多摇摇头。
那就把锤拿过来。
许三多拿过锤,看着掌着钎的史今。
别让你爸叫你龟儿子。史今盯着许三多说道。
这一句,果然让许三多为之一震,他抡起了锤。这一次,他竟砸准了,他心里一下就来了信心了,但每一锤下去,都像是砸在伍六一的心头上,也像是砸在史今的心上,,慢慢地,几锤过后,许三多自己都激动地流下了泪来。
夜里,熄灯号吹响之后,连队的灯光便齐齐地灭去。
月色从窗户外照进来,许三多呆呆看着自己的上铺,听到有些轻微的声响。史今明显又是没有睡着。许三多于是轻声喊道:班长?……班长?过了一会,史今才吱了一声,说我睡着了。许三多说你没睡着。班长,还痛吗?不痛了许三多,别让人听见。睡吧。许三多说班长,我一定好好干。史今说,别说这个!睡吧。可许三多歇了一会,又说话了,他说我睡不着。史今说那你闭上眼,数山羊。许三多说我老家没那么些山羊,我数坦克车。一辆两辆三辆……史今说别数出声。许三多说班长,你也数什么呢?史今说我数兵,一个兵,两个兵……许三多说:班长,你认识好多兵,里边有我吗?
当然有你。
黑暗中,许三多满意地微笑着。
可史今想睡了,他说明儿没什么事,我得跟你谈谈,可现在不谈。
许三多说:明儿我想请假去送我班长,老班长。史今说行,去吧去吧,现在先睡吧。许三多于是闭上眼,然后开始默默地数一辆坦克两辆坦克三辆坦克……。史今也数,他数的是一个兵两个兵三个兵……一直数到不知不觉地睡去。
早上,七连的兵正在水房里洗脸刷牙,伍六也不在话,只示意着把许三多叫走了。
俩人往过道去,走过那两面旗,直走到过道尽头,那是个没人的所在。
伍六一恶声恶气地说:许三多,你以后不要在大晚上跟班长说那些事好不好?
……吵着你睡觉啦?
不是吵着我睡觉……我是说,我是说你不明白吗?
我知道,要是他们知道了非揍我不行。
不是非揍你不行,是非揍死你不行!
谢谢副班长。
伍六一就有些发愣了,瞧瞧他,不知道再说什么好。许三多说我知道副班长是对我好。说得伍六一竟下不来台,只好给许三多塞了一句:谁他妈对你好?这时,史今拿着从水房出来,看见两人呆呆在站着,便走了过来,问道:大清早的,你们说什么呢?伍六一一口否认:没什么没什么。
史今却想起夜里许三多说过的话,说许三多,你今儿要去送老马是吧?许三多嗯哪了一声。史今说:别光记着洗脸,穿光鲜点,让你班长看着高兴。还有,你嘴上那层小毛毛刮一刮。说着把自己的电动剃须刀给了许三多。还有,以后别在宿舍里说那事,昨天我跟你说的那是气话,你不能在别处乱说。
许三多拿着剃须刀回到了水房,嗡嗡地开着剃须刀,刮他的胡子。
换好衣服,许三多就送老马去了。
一辆拖拉机停在路边,几个兵下来,那是荒原上的五班倾巢而出了,老马、老魏、李梦、薛林全部都有。老马的行李是别人帮着拿的,他下车就看着远远的团部大院发呆。他们在上等着许三多。一直没有看到,老马转身就打算走。薛林说再看看吧。老马却说不看了不看了。最后掉头真的走了,另外三个,只好蔫蔫地跟在后边。走到车站才忽然看到了许三多,老马也不吱声,激动得老远就跑过去,紧紧地抱住。
许三多不太习惯,挣开老马,笔挺地给了一个敬礼。
老马一愣,感概道:好,好,许三多,还是你像样。
一旁的李梦上去就替老马捶背:放轻松,放轻松,别激动!
别烦!他们几个都还像个人样。老马说着给了李梦一下:就你老跟我捣乱!
我不是搞活气氛吗?我不是就怕你……那个吗?
我怎么会那个呢?连长指导员要来,我说别来,忙你们的,你们谁来我跟谁急,我老马顶天立地的不婆婆妈妈……李梦说着,禁不住自己都有点那个起来,眼圈也忽一下就红了。
见了许三多,老马满意了。他想了想,突然对他们喊起了口令来:
立正!稍息!全班都有!向后转!不许回头!
大家先是一愣,莫名其妙地行动着,再回头时,看见老马已经躲到墙根边抹眼泪去了。
大家的眼圈就都红了。最先抹泪的就是李梦。
只有许三多一直地立正着,像是还不知道啥叫分离。
许三多,班长要走了你知道不?老魏说。
我知道,我来送班长。
那你咋不哭?李梦抹泪说:我们老兵都哭,就你不哭。你他妈以为自己长出息了?这么感动的时候你不哭,你小子把我们都当娘儿们呢?
许三多说:我答应过班长不哭的。
我啥时候说过?老马问道。一边问还一边悄悄地抹着眼泪。
我是说现在的班长,七连三班的班长。
薛林抹着眼泪:许三多,你不能这么喜新厌旧啊!
放屁!你们都给我瞧瞧!老马指着许三多:你们都给我瞧瞧这许三多!瞧瞧人家,这才叫出息呢!这才叫当兵呢!尤其我说的是你,李梦,你瞧见没?老马好像是真的激动了。
……他冷血。
你那点血都不知道往哪蹿好了!
许三多不知就里,他说班长,我可以解散了吗?老马一拍大腿,说大伙儿瞧瞧,说了立正有啥事都不带松劲的,带兵要做不到这样,干脆打背包回家!我跟你们说我是这么当的兵,你们还不信!现在看见啦?早跟你们说过,不是哪个部队都像咱们班那样的!
李梦说,这小子现在给练得不像人样,我就乐意纵情悲欢,长歌当哭,怎么着啊?老马不理他了,只管使劲地捏着许三多,似乎想在走时从他身上带走点什么。他说许三多呀,你这条路走对了呢,你们那连是全团最牛气的,你现在身上也有股牛劲了。
许三多说我没有啊?
李梦的样子真有点要那个了,他说,他不伤心他来送啥?他以后要后悔的。老马劈头就给了李梦一下,说:口令里有向后退这一条吗?我就乐意他来送!老子当了五年兵,临走时就是想有个真当兵的来送我!说完,老马正了正衣领,向大家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许三多,解散!几年时间你们没一个给我像个兵,到我临走这会,你们一个个的给我像个兵!挺直了!别一根根拉面似的!
于是几个就都像了拉面似的,给老马站着。
站台上,李梦顺便就想往地上坐,屁股上却着了薛林一脚,回头看看老马和许三多那对,说着闲话,身形却跟拔军姿一般,似乎是拿定主意把军人作风进行到底。李梦只好挺直了站着,使送行更像一个欢迎仪仗什么的。
老马的语调也随着身体明朗起来:车快来了,老马也要走人了,临走前想了半天,送你们什么。后来想自个一穷二白,只好送你们一人一句话,你们几个愿听就给我听着。
老魏笑着应:听着听着。
薛林叫李梦:班长有话交代,你给我过来!
老马一直挺拔着腰杆,他看自己的兵,他的神情又严肃又伤感:第一个就是你,许三多,带了这么些兵你是最让我惊讶的,你傻得猿人进了城市似的,大公无私得跟个孩似的,踏实起来跟个没知觉的石头似的。我羡慕你这份不懂事,无忧无虑的,我想你懂点事,又怕你懂了事就没这踏实劲。你不知道你那份踏实有多好,要有这份踏实劲,李梦那两百万字的小说就该写出来了……
这创作可是要有灵感的,团里张干事画画您瞅见了?李梦不服气。
里子不学你尽学架子啊?许三多,你是一定要在军队干下去的,你这种人军队里需要,你绝对能当好兵,可你还得当出头的兵,就是千里挑一的兵,万里挑一的兵,那就叫个兵王。
李梦点头,说:对,往下你就能提干,当官。
可老马说:许三多要照这条道走,就不是许三多了,许三多,班长给你想得最多,班长想你不光要当好兵,还要做好人。
李梦说对,当很大官,挣很多钱。
老马说王八日的,是他那个意思,许三多,咱们都是平平常常的人,我的意思是你不光听命令把事做好,你也要想个明白。
许三多像往常一样点点头,他说班长,我记着呢。
老马回头看看老魏,说老魏呀,我就不说你什么了。
老魏嗯了一声,与班长有着一份默契。老马说,咱们俩差不多,除了心善人直,没别的好处,该好好过日子的人就得好好过日子。军队对有的人会是一辈子,对有的人只是几年,咱们都是后边那个。老魏知道,说:我知道,老家已经有份工作在等着我了。老马说那我就放心了。薛林呀,我觉得你做生意是块好料,你太会跟人交际了,老乡连汉话都听不懂,你竟能跟人扯一晚上。薛林笑笑地挠着头,他说我那是闲的。老马说别小看这个,军队里练出来这些东西往往能用一辈子。还有谁?就剩你了,李梦。
李梦眨巴着眼听着,列车却驶进了站,时间还有一些,可老马想了想,说:还是不说了。然后拿起背包就走,头也不回。
喂,说了他们你不说我,是什么意思?李梦忽然追了上去。
大家突然觉得不能就这样分离了吧,就又追上去,抢过老马的东西,争先恐后地往行李架上放,然后跑到车窗下,继续与老马话别。
列车一声震响,开始走了。
只能这样了。老马朝车窗外的战友们挥挥手,声音哽咽着:……那我走啦。
老魏说走吧。
薛林说一路顺风。
许三多说班长再见。
只有李梦还眼巴巴地盯着老马,他说你欠我句话呢,班长。
老马说,我还是不说好。你们谁再走时可得写信告我。
李梦急了,他说班长,你要再不说,我咒你生了孩子没屁眼。
老马却满不在乎,他说我都还没对上象呢,怕你那个?说着,自己又忍不住了,他对李梦说:你就那么想听啊?李梦说废话,同班两年,我怎么不想知道你对我是个啥说法呀?
列车慢慢地地快起来了。
老马终于说了,他说我就跟你说了吧,你就别写了,你那小说我偷着看了,我不知道啥叫破,不过我觉得那可叫个真破。别看你高中毕业又是大城市人,我看你没搞明白当兵的咋活,知道你编的那叫什么玩意吗?我跟牧羊姑娘搞对象?这草原上的羊都是野生放养,它不会吃草了还找个人看着?我跟羊姑娘搞对象算是差不多吧?你以为抓只猴子包片布就成了个人呢?
李梦愣了一下,说:我那叫升华,对美好生活的一种向往。
老马说:驴的升华。我就知道中国兵没女人那回事,你非得扯个女人进去也就算了,干嘛非得把我扯进去?
李梦一下急了,他说你这就是对号入座啦,我写的老马就是你老马啊?再说了人生的内容不还就是男女这回事吗?我得考虑读者啊!
你这就是灯泡底下晃花眼啦!谁说人生就男女间这点事啊?你出娘胎就一天二十四小时惦女人呢?你是你妈拉扯大的吧?你妈听你这话要气死了。你这辈子跟女的说话那女的就必须跟你搞对象啦?那你不就是个公害啦?叫你不要看烂电视剧,看现在不是把个人都看完了吗?
李梦跟车走了一段,最后停了下来,他说:你这个孬班长!
老马毫不服软,把头探到窗外,也对李梦说:你这个孬兵!
老马骂完似乎还不尽兴,冲着另几个也大声地吼道:
你们几个,都是孬兵!
薛林说你才孬!孬班长!
老魏也说:你比孬还孬!超级孬!
大家的嘴里一时孬成了一团。
大家追到站台的尽头,停下了。
李梦对着远去的火车,声嘶力竭地喊着:我就写就写就写!我气也气死了你!说完,转身忽然伏在许三多的身上,哭泣了起来。
薛林的眼睛又红了,他说别哭了,看你气成这样。
李梦说我气呀,我骂不着他了,他走了……他走了……。想想那个你想骂的人,却这样离开你了,想骂也骂不着了。李梦不禁更大声地哭了起来。
大家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四个兵凄凄落落往车站外走,除了许三多,那三个的眼睛都肿得不行。他们一直慢慢走着,一直走到通向草原的路口。李梦没精打采地看着许三多,说:许三多,咱们这就该分手了。老魏也看着那条路说:我们还得好远好远呢,四个小时呢,到时天该黑了。
许三多却不动,他说:我想再呆会,跟你们说说话话。
薛林说许三多,你跟我们不一样了。老魏也跟着点头,他说老马说了,我跟他一样,我们都是老实人。可我也知道,他那孬兵不是对你说的,你跟我们不一样。薛林强调了一句,说,你是好兵,我们是孬兵。
许三多说:我不是好兵。
李梦说:好兵和孬兵之间是有代沟的,许三多。
许三多说什么叫代沟?我听人说过,到底啥意思?
薛林捅了李梦一下。李梦说:代沟就是……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不过我们都会记得你的,许三多,老马临走时跟我们说特谢谢你,他说做了老百姓了,那条路是他以后想起军队就会想到的东西。他说人能有个想一辈子的东西,挺不容易的。
许三多好像听不懂,他说什么路?
薛林叹了口长气:让你走到这里来的那条路。
许三多看看脚下的路,一直从脚下看到门口的哨兵和里边的战车。他说:班长为什么要记住这条路?他为什么要特谢谢我?李梦拍了拍他的肩:你以后会有出息的,许三多,你糊涂吧,可你会有大出息的。
然后,李梦老魏还有薛林,他们三个走了。
许三多看着远处的路,看着那三个东倒西歪的孬兵,慢慢走远。
这时的许三多,第一次知道感觉到什么是分别了。许三多很茫然,他觉得好像失去了什么东西,可不知道失去的是什么。送走了老马,似乎也同时送走很多别的东西,许三多朦朦胧胧地知道,我跟李梦他们以后不会有太大关系了。
傍晚,史今和伍六一洗完澡回来,看见许三多正趴在桌上写东西。史今说别趴着,眼睛不要了。然后问:写什么呢?许三多说写信。史今说许三多最近表现不错,问你爸好。有没有想家?许三多说没有。他说想家不好,班长,今儿送老马我眼圈都没红,他们都抱着哭。
史今一愣:怎么回事?老马他不伤心?
许三多说:我要好好当兵。他语气坚定,仿佛那是世界上最最重要的事情。
史今不由摇摇头,他说你真是没有长大。对了,你那信明天再寄吧。许三多说为什么?史今说马上开班务会。
班务会要选先进个人。史今把手上的票团成一团,吩咐道:今天的票跟往常差不多,主要是提名的伍班副。白铁军说不会吧?然后对伍六一使了个眼色。虽说是不记名投票,可我坦白,我投的是班长。伍六说我也投的是班长。
哪有班长带头来选自个的?那都算废票。史今说。
有人说:伍班副当然是咱们班最拔尖的,可咱们这先进个人能不能选出点新意来啊?
话刚落地,有人马上说:能!
这说能的是伍六一,谁都听出,他声音大,但声音里没有热情。
谁好选谁呗,这能有什么新意?甘小宁说。
伍六一说必须得有,要不我跟你急。
史今瞪了他一眼,说六一,你要有意见我重新考虑。
伍六一说我没意见,多大点事啊?就是有点情绪。史今说有情绪会后再说。我提议,咱们班这月的先进个人选许三多,大家有什么意见?
好像大家想都没有相到过,一个个神情错愕异常。
史今说:我知道,他多半不能算咱们这班里最突出的,可他是咱们中间进步最快的。
那是因为他起点太低呗。白铁军说。刚说完,被伍六一捅了一下,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带头鼓掌。集体生活的人,掌声是很容易认同的,于是都马马虎虎地鼓起掌来。
许三多有点不知所措,忙站起来给大家敬礼。
用不着这样。伍六一掌握着奖励的尺度:不过是说,十二个人中间有十一个同意给你鼓励,这都是同班战友好说话,希望你在别人那也让我们说得过去。
史今暗笑,说副班长话不对,可意思是对的,希望你再接再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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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楼
咬咬牙就能做到
还是说傻吧。
我从来不是个合群的人,空闲时间就看点仨瓜俩枣的闲书,闲书上的意思是世上没有真正的傻人,既然连植物人都有情感,真正的植物比如说树林吧,如果有一个人在树林里被谋杀了,所有树木都会发出一种独有的哀恸的磁力波。
好像玄了,可我愿意相信,就算我根本不懂什么叫磁力波。
所以没有那么聪明和那么傻的人,只有不知道如何是好的人,他不知道如何是好,所以只好使用了最基本的手段,表现他的毫无恶意和善良,比如说我。
我笑,拼命地微笑。我拼命发出那种搞不懂是什么的磁力波:我是友好的,我没有太多的主意,你可以帮助我也可以不帮我,但是可能的话,回报你的友好。
成才说我好狗运,一直有人帮我,我觉得不是,是一直有人在回报我的友好,他们很简单地回应了我的简单,他们都很纯真。
我见过一个很像我爸的农人,因为扛着扁担,进了商场被保安驱赶出门,他早就被那些陈列商品搞得不知如何是好了,琳琅满目,气象万千,这些个词在今天真是屡用不爽,现在加上驱赶,他完全失措,于是他微笑,我看见了一向在我脸上的那种笑容,只是茫茫然向世界发出的一个友好信号。
他被推到大街上还一直在笑。
推他的保安很像大哥一乐,我想他们搞不好还是老乡。
班长把自个定位为傻人,至少是反应不快的人,这倒是真的,他独处的时候脸上带种并无对象的平和笑容,让人看了舒服,和人说话时倒收敛成一种不带笑纹的情感,很淡很淡,可是友好还是不折不扣地发送,即使在骂你,也让你心里舒服。
六一的笑容是带着装甲的,他大概把自己定位成在钢七连出生的人了,这也难怪,几年来他一直保持着可以踢连长屁股的绝对地位。
他大概完全否认那段像我一样不值得回味的过去了,他把自己当成在军队里开始的,班长对我好,他就说:只有军队才这么纯朴。
他否认军装世界之外的太多东西了,他退伍的时候,我担心他是否还会向每一个人发射他的穿甲燃烧弹。
成才呢?成才是这样的,他永远带着三个以上的选择来对待你,在接触一下后又有三个更好的选择,然后从这三个更好的中间拿出一个最好的综合。
好是很好的,可对于我的智商来说,那太机敏了。
我很奇怪地发现,喜欢成才的人并不多,也许七连的人并不都是那么机敏。
也许是,世界究竟是平常者为多,平常者像班长对我那样,用简单换回简单,精华到八面玲珑的态度也许合适外交家,不甘平常在这时候就有点累了。
所以不需要据理力争的时候,还是傻一点吧。
★二级士官许三多
一辆步战车在靶场里刚停下,许三多就顾头不顾脸地往外冲,然后在车边吐了一地。史今随后下车,站到许三多身边,给他不停地捶背。
班长,我又丢人了。许三多说。史今只是笑,说不错不错。许三多觉得有点怪,他说班长,你怎么老说我不错呀?我许三多委屈死了。史今说,你今天训练快结束了你才有反应,而且车上射击,你也打得不错。
史今对许三多的安慰,让伍六一有些受不了,他挽起袖子,也过来了。他说我来给你整两下,管你不会有反应了。说着就是狠狠的两拳,捶得许三多一下就没声了。
伍六一的手是狠了点,但许三多还真的不吐了。
他轻轻地揉了揉,对史今说,真是奇怪呀,副班长整完以后我就不吐了。
史今说:有个病人去看头痛病,医生说头痛是吧,当,给他屁股上来了一锥子,病人说妈呀,怎么扎我,医生说头还痛吗?不痛了,屁股痛!那头痛病就治好啦!给钱吧!
许三多听得哈哈直乐。
前面,成才和几个兵也大声说笑着,从他们旁边走了过去。
像是害怕那成才,许三多突然不笑了。
史今没有注意到这些,他只是接着说自己的。他说伍班副就是这法子,算是个土造的心理疗法,你痛了就不会再想吐了。史今忽然郑重地说:其实许三多,你很多毛病都是心理落下来的,本来你今天完全可以顶住的。
许三多说:我在图书室借了讲心理的书看,上边说什么俄狄浦斯情结、里比多效应的,我还是搞不懂。史今说我也不懂,那是人专家说的话,可你班长和副班长一样,也是个土造医生,就管给你把头痛病治好了就成了。
许三多吓得马上盯住了史今,说:你不会也扎我吧?
史今说我是打个比方。乡下来的孩子有几个长时间坐车的?还是这种全封闭着能把肠胃颠出来的。我晕车那会就是练那个。史今指指旁边单双杠,他说单杠大回环,在上边晕过了,上车怎么也不晕了。
许三多打量着乌黑锃亮的单双杠,问:怎么练?
史今二话没说,上手就给许三多悠了几个,看得许三多连连地咋舌不已。他说怎么能这样的?史今说练练就会了。许三多,你体能相当不错,技巧上再抓一抓就好了。然后给许三多强调说:许三多,这玩意可治晕车了。人都是这样,晕过一次就不会再晕了。
远远的看见伍六一,史今马上喊他过来。
六一,你是在这上边晕过的,后来还晕车吗?
伍六一说:啥叫晕车呀?
改改你那臭牛皮的说话。史今把伍六一拖到单杠前,很有点自豪地说:伍班副上次悠了一百二十一个。
一百二十一个呀?许三多的眼里全都是崇拜的眼神。
伍六一爱吃这一套,他说那是瞎玩闹。跟N师来观摩的兵治气。
那你带他瞎玩闹二三十个吧?史今说罢笑着走开了。
伍六一刚想拒绝,但史今耳聋一样,头也不回。
伍六一无奈地看看许三多,吩咐道:注意动作要领,上了单杠你就不是自己了,你就剩自己找的那个重心,别使蛮劲,由得他转。他说着自己呼地转了好几个,随后很利索地收身下来。你自己体会体会吧。
许三多没有上过,笨手笨脚地,就往单杠上爬,以伍六一拉了下来:是上单杠,不是爬单杠。你把自己担在上边就会有个重心,那两条腿是有用的,不要离开地了就把它当个累赘。二三十个?我看你没戏。七连的平均纪录可是四十五个,好在不比这个。
许三多只好熊猫一般,一个接一个地上去,结果是一次又一次地从单杠上摔了下来。
伍六一终于失却耐心,对许三多不住地摇着头。
许三多一瘸一拐回到屋里时,很多人都在暗示地对伍六一扮做鬼脸坏笑,但伍六一没有做声,他鞋也不脱,就将自己摔到了床上。
许三多在床边坐了一会,悄悄地,就又摸出去了。
伍六一装着没有发现。他知道许三多偷偷练他的单扛去了。
正想着,忽然听得有人从单扛上重重地摔了下来。
伍六一听得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许三多把脖子给摔了,把手也给摔了,他偷偷地摸回屋里,找了一副护腕偷偷地戴在手上,正要转身出去,突然听有人骂了一声笨蛋。
他知道是甘小宁的声音。
许三多听到后愣住了。因为甘小宁是闭着眼睛说的,他只好把眼光找往别处。甘小宁的眼睛突然就睁开了,他说你看什么?我说的就是你。你套上那么个玩意摔得更狠。
那我该怎么办?许三多轻声问道。
甘小宁说,你的重心要放在肚脐往下一寸的地方,这你还找不着吗?
甘小宁说:你摔下来的熊样,真是给钢七连丢人。
白铁军也睁开了眼睛,他说咱们是装甲侦察连,先就得学会摔。
许三多怕把所有的人都闹醒了,紧张地示意着:小声点,他们都睡觉。
白铁军一个鲤鱼打挺,反倒坐了起来,他说还装什么蛋?都给我起来!
全班的战士果然呼地一下,全都起来了。大家显然都没有睡着。
大家七嘴八舌的就说了起来。这个说: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你一出手就不对。那个说:能做四五十个的人身子准定是直的,你倒好,弯得折刀似的。
许三多觉得不可理解,揉着脖子看着他们:你们都不睡啦?
甘小宁说睡啥?吵都让你吵死啦。走走!
不由分说,就把许三多轰了出去。
只剩伍六一一个在屋里。
五连宿舍隔壁就是六连宿舍,每个连队旁边都有一副健身器材。
天黑时,史今把许三多悄悄地带了过来。史今说,我知道你,人多的时候你不敢练,只好午休时间练。这是六连的地方,没人看着,你能悠几个给我悠几个。周围确实没看到一个人,许三多上去悠了两个就下来了。
悠不动了。许三多说。史今说不行,是人就不止这个数。你别数数,给我悠十个。许三多说十个我不行的。史今说你不要一早就带上那么些心理负担,这不是没人看你吗?
许三多只好再上去。悠到第十个的时候,忽然看见有人过来,许三多一松气,就下来了。史今觉得奇怪,说许三多,你怎么就那么怕人笑话你呢?
许三多低下头问:悠几个啦?
你自己没记?
许三多摇着头,他说我就光使劲,光想悠起来。
二十七个。史今一出口就说道。
许三多几乎吓一跳:那么多呀?他不相信。
史今说没错,你就是悠了二十七个,可你老这样,能悠二十七的时候,你只悠了七个。
他知道班长又是在鼓励他。
团部“技术考核”这天,许三多倒是挣得了不少的脸面。
这是在靶场的观察室里,参谋们坐在一排桌子的后边,列队的士兵一个班接一个班地站在他们的面前,一个班接一个班地接受他们的“考核”。
终于到三班了。
史今带着自己的人马,直刷刷地站在参谋们的面前。
报告,七连三班射击完毕,等候下步指示!
那参谋竟头也没抬,只是哗哗地翻着书,一边找题,一边找回答的士兵名字。
第一个被点出来的,就是许三多,因为他的名字排在最末尾。
参谋还是望都不望,只顾看着题目,机械地提问道:
一零五坦克主炮膛压?
许三多他们是装甲侦察连的,没想到参谋却把题看到坦克连那里去了。
但对许三多来说,没事。他开口道:
最大五百零九点五兆帕斯卡,正常四百四十一点三兆帕斯卡。
参谋没有在意,点点头,接着问了下去:
脱壳穿甲弹1000米距离下降量?
许三多依然对答如流:
四十七米每秒,一千米立靶密集度为零点三米乘零点三米。
史今们一下都愣了,都暗暗的有点觉得怪异。
但旁边的干事却发现题目不对了,忙说错了错了,他们是装甲侦察连的,不是坦克连的。那位参谋这才抬起头来,一脸错愕地看着许三多,竟有点纳闷,说:可是他答得很对啊!
不由问道:你把整本书都背啦?
许三多说:报告,是的!
参谋好像来劲了,说了一声别太牛了,便急急地翻书。
许三多回答说:不牛,我就是个死记硬背。
参谋笑了:别吹掉了底,就算是纸,它也六百多页呢。就说你们那车吧,七十三毫米滑膛炮药室容积,后坐长度,最大后座阻力?
许三多说:零点六八三立方升,一百四十八毫米,九八点零六千牛顿。
团长从观察室时出来,正笑嘻嘻地在旁边看着。
参谋不由喊了一声:要得。笑笑的,就接着问:技术和结构特点。
未等回答,干事却阻止了,他说喂喂,这又不是数据,你大发了吧?
没想,那许三多却只管给他背:该炮系低膛压滑膛炮,身管和炮闩由螺纹连接,采用立楔式炮闩,闩体内装有电击发装置,反后坐装置采用同心式制退复进机……
行了,行了。参谋终于叫停了,他发现许三多真的一字没差。
团长笑了,他看着许三多对张干事说:张干事,把你们那野战宣传车拉过来!
那宣传车一来,许三多又开始害怕了。因为周围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了,周围的队形也乱了,三班也散了摊了,各连的连长和指导员,还有团部的人,都往这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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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楼
这一次,是团长亲自上阵主考了。
他盯着许三多说,我问你,咱们八二迫击炮的尾管材料?
团长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从车上的几个重型音箱传出去,响遍了整个靶场。也把许三多吓慌了,他迟疑着,嘴里说:八……八……八……。整个靶场上,顿时回响着一个“八”字。
史今意识到了什么,赶忙往前挤去,说让我过去。
团参谋长看见了,指着他:前边那位回头,你挤什么?
报告参谋长,我是他班长。史今说。
参谋长明白了:给个道,让他过去!
史今挤到前围,挤到了许三多的身边。
许三多看见来了班长,腰就挺得直一些了。
许三多的嘴也顺了,他说:八二炮用的是铝合金尾管。
团长刁难道:八二炮上用了一项中国首创的技术,是什么?
许三多拿不定主意了:全保险引信?旋入式药管?自锁式高低机?套筒式缓冲机?……咱那书上没写。
就是套筒式缓冲机。团长接着问:豹2坦克的一百二十毫米滑膛炮还用在哪种坦克上?
报告,……书上没写!
不能光看教材。团长对许三多不满意了:那就问你教材上有的吧,自行双三七高炮的火控系统。
许三多紧张得早都忘了自己是谁了,但团长问的,只要是教材上有的,他都能回答。靶场上空的音箱,几乎都成了许三多的录音机了。
团长看看没有什么可以再问的了,便说道:很好。可你不能光看你那本教材,教材之外的也得看。许三多给团长不住地点着头。
团长突然问,你叫什么名来着?是许三多吧?是许三多!
这时,连长高城正在往这边狂奔,突然一愣:哪个许三多?
靶场的训练和考核算是告一段落。
许三多被指导员和几个参谋拍着打着送上了后车厢,弄得史今都被挤到了后边。
甘小宁头一次对许三多另眼看待了,他凑过来问:许三多,啥时候背的?许三多说我们一起背的呗!甘小宁说得了吧,那就两星期工夫,能背成这样?你又不是神童。这时史今上来了,他说先想想你们是不是用心吧!别的不说,你们光背自己手上这点装备,谁又把整本书都看啦?
车走的时候,许三多才忽然发现,成才就坐在自己对边,正跟几个兵高谈阔论什么。许三多喊了他一声,并且说:我买了烟。可成才像没听见一样,自己掏出烟,分别地派给大家,嘴里还说:我觉得这东西关键还是在于个理解,比如说射程30公里吧,你对30公里外打一炮有个概念吗?比如说这枪里的枪机,你没见过打破脑袋也想不出枪机是这个样子的。所以我从来不死记硬背。
看见许三多手里拿出了烟来,伍六一拿了一根,顺势瞟了成才一眼。
我抽一支行吗?伍六一说。许三多连连点头,当然行,我本来就是想谢谢你们帮我训练才买的。白铁军挤上前来,说那我也得拿一支。甘小宁说我也要一支。
大家都为许三多今天的出色,多多少少感到有些开心。
回到家,高城便让大家都歇了吧!没多大事,钢七连的兵荣辱不惊!然后吩咐早点休息,希望还没考的那几个班给他再接再厉!但谁也不会急着先进宿舍,都在操场上自由活动着。考核不是体能训练,兵们不急着休息。
高城看见散去的兵里史今在对着他微笑,便走了上去。
笑什么?高城故意板起面孔。
连长,我那兵今儿露脸吧?史今是得了机会便大着嗓门。
远处的许三多正被甘小宁几个追着要练拳,高城不由笑了。
他记性好,我是新兵连就有印象的,够得上泄密标准了。
那记性好的人可不能说笨吧?史今说。
我从来就没有说过他笨,我是说他是个黏液型性格!提不起来也火不起来,得了得了你别激我,我一个连长总不能说自己兵的坏话吧?
两人都不禁往那边的许三多看过去。正好,他们在玩擒拿,许三多突然一下,竟把白铁军给整了一跤。史今笑了,说:你瞧他,现在不是挺合群的吗?
那是你下边工作做得好。高成反过来表扬了:我跟你说吧,他不理解他背的书,他背十本手册也不能把车开起来。他放公务班肯定是个好兵,放这连,三个字,不实用。
人家有实用的,他现在单杠大回环能悠三十个。史今肯定地伸出手指。
高城不信:就这上车晕下车倒?他要是能悠三十个,这月的先进班集体我还你们班。
史今掉头就喊:许三多!
高城连忙摆手行了行了,你认什么真啊?
报告连长!报告班长!一眨眼,许三多就过来了。
史今问许三多,你单杠现在能悠多少个?
二十七个。说完自己的声音先小了:班长你知道的,得在没人的时候。
高城也禁不住笑了。史今在许三多肩上拍了拍:去,悠五十个。
许三多吓了一跳:五十个?班长,这满操场人都看着呢!
所以就得趁现在练哪!今儿考核不也是人看着吗?你怎么就背啦?
许三多说:那是有你站我对面呢。
史今说:现在我也站你旁边呀。
许三多说:那我那是肚子里有啊,这个……我不行。
史今看了看连长,对许三多说:许三多,连长说了,你要是能悠五十个,这月先进班集体还咱们班。
许三多眼睛一亮:真的?
高城只好点点头,说真的。
许三多暗暗下了一把劲,说那你们别笑我。掉头就往单双杠那边跑去。身后的史今叮嘱道:你别数数许三多。你就一个心思地悠,悠到你撑不住了再停下来,知道吗。
到了单杠下,许三多还是发愣,结果是第一个都没悠起来。
许三多只好对史今说,我重来好吗?
不好。你记住一个,动真格的时候,没有人给你重来。
许三多似乎知道了。他咬咬牙,就上去了,只做到第三个的时候,高城不想再看了。他说我先回去了。月黑风高时,他能做二十七个我信,这么些人在旁边看着,七个他都做不到。
但史今把他扯住了,他说别走。他让高城看着许三多往下悠着。
悠到第十八个时,史今笑了,他告诉连长:我给你说实话吧,他上回悠了十个,我愣骗他说二十七个,这已经破纪录啦。
那你赢了。我估计他今儿能悠四十个,接近全连水平,你给他是五十个的预算嘛。高成故意要杀一杀史今的锐气,他回头问伍六一:你那纪录是多少来着?
伍六一说:一百二十一。
高城说听见没?超出了体力限度,这才叫个神。
说完掉头走开,史今不好再拦。只好看着许三多仍在单杠上专心地悠着。
慢慢地,那许三多好像突然掌握到了动作的窍门了,他越悠越顺,越悠越自在了。
高城刚走进宿舍,史今就在后边追了上来。
高城说干什么?烧起来了?
已经九十七个!史今说着又把头探到窗外,问:多少个了?站在外边的是甘小宁,说:一百零四个了!一百零五……一百零六……
高城赶忙过去把史今扒拉开,朝窗前外边看去。
他看见那许三多果然还在不停地悠着。现在是多少?高城问道。
一百零八了……一百零九……史今盯着单杠数着。
高城也由不得跟着数了起来:一百一十……一百一十一……一百一十二……
许三多还有不停地做着,看得出,他已经完全的找着了重心了。
一直抱着的膀子站着的伍六一,也早就放开了,他在暗暗地捏着拳头替许三多高兴。
悠到一百一十八时,高城高兴了:差点就把纪录给破了。
伍六一难以觉察地又抱上了膀子,他是真的激动了。
许三多却还在上边一直地悠着,他紧闭着双眼,忽然问道:
班长,我悠了多少了?有没有五十个呀?
没有!史今和高城都一齐喊道。
士兵们看看连长和班长这边,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还早着呢!白铁军也跟着喊道。
许三多咬着牙,猛发一声喊,整个身子又提了上去。在他整个人生中,他还是头一次这样叫喊过,以至于周围的人,都微微地怔了一下。
许三多又不停地荡了起来,荡得伍六一心神不安地在操场边踱步起来。
突然,高城一声高叫:伍六一,一百五十个,破你纪录啦。
伍六一回过身来,脱口说道:这玩意打仗没用。
高城愣了一会,他知道伍六一心里要想什么,于是说:你这么想就好。
许三多的动作终于慢了下来。
……班……班长,有没有五十个了?
下边所有的兵早就愣了,看着单杠上的许三多,所有人像是都有些内疚。
高城说:有了!
史今也说:早他妈有了!
许三多二话没说便掉了下来,被甘小宁几个一把手接住,军人的反应是很快的,不用招呼便住屋里抬去。
白铁军还一直地愣在操场上:
一百八十一!我的天,一百八十一啊!……
连长?……史今突然叫了一声高城。
高城知道史今有话。
史今说:我这兵,今儿挺露脸吧?
两人都有点恍惚,高城吸口气,摘了帽子挠挠头,说:露脸?谁都爱出风头,可我要的是能打仗的兵。
史今说咋说?
这兵……胆子小。
说罢,高成转身出门。他并没有想去哪,而是乱走。
三班宿舍热闹非凡,这会没人再去管是否破坏内务了。
许三多的手从被子上抓过,被子上就多了一个血手印,许三多眼里的床在转,屋子在转,战友们的笑脸也在转。终于,许三多看到了史今。
许三多跳起来,摇摇晃晃便往外跑,那两腿两眼早不是自己了。
甘小宁想扶他:去哪?你要去哪?
……厕所……我要吐。
一群兵在后边跟着,史今排开众人走在最前。他说吐了就好了,吐完就不难受了。这方面史今有经验,可话音刚落,水房里的许三多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很快,许三多从水房里冲了出来,大家都让着他,有人要扶他,被史今拦住:
别扶!别扶!扶了他今天也好不了!
大家笑着纷纷躲开,有人笑得几乎倒地。
但许三多却着实受不了,他一听到史今的声音,便不住地呼救着:班长!班长!我难受,你帮帮我!……史今当然不帮。史今咬咬牙,猛然喊起了口令:
许三多,立正!
许三多随即面条一样立在那里。
许三多,我知道你难受,你得靠自己挺,知道吗?
许三多说知道,班长,先进集体……先进班集体,咱们有了吗?
史今想了想,吐了一口长气,说:有了。
许三多好像放心了,身子一软,一头砸倒了下来。史今赶紧将他扶住,与此同时,史今发现,伍六一已经把许三多扶住了。
上药的时候,史今看着许三多被磨破的手,有点心疼,说许三多,班长对不住你,你知道吗?许三多说:班长不会对不住我。史今一听就乐了,说你今儿做了一百多,我还说没有五十个。许三多看班长乐的,自己也跟着乐了,他说:你是为我好。
史今一边上药,一边轻声说:许三多,说真的,班长一直发毛,不知道招没招错你,现在才知道,绝对没错。许三多想了想,说:谁咬咬牙,都能做到的。
伍六一把一瓶药水扔过来,说:我咬过牙,一百二十一个。你咬咬牙,竟一百八十一个。许三多,以后三班不会再照顾你了,因为我发现,你根本就不弱!
史今笑着说:我想伍班副的意思是,打这以后,他把你当对手了。
许三多开始自己训练自己了,但没有人见过这样训练的。他跑步的时候,肩上扛着一枝从车上卸下的重机枪,打着沙绑腿,穿着沙背心。别人背得最多的只有伍六一,一挺机枪,两箱子弹,背上再一个三脚架。所以,伍六一很快就从许三多身边冲过去了。
谁都知道,伍六一和许三多在争抢。他不能让许三多战胜他,他不能让许三多成为第一。别人都在他们的身后。
三班练近身搏击的时候,练着练着,到了最后,也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伍六一,还有一个,就是许三多。伍六一下手总是很猛,但那许三多,完全是一个躲闪的天才。躲得旁边的人都觉得过分了。最着急的,总是甘小宁,他干脆就吩咐许三多:
你打他呀!他会痛的!
许三多决定试一试,终于给了伍六一一拳,打得伍六一一脸的痛苦,但许三多却是真的长了精神了。随后人们看到的,总是两人扭成了一团,互相的手脚都被对方制住。
最后,是史今笑着吹响了哨子。
这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七连在演练夜间的潜伏与捉舌头。
三班几个全副武装的伪装士兵,经过一条小河的时候,许三多突然不见了。士兵们在小河边的远处刚一消失,一个潜伏在河里的舌头就得意洋洋地爬了上来,还没有来得及上岸,就被隐藏着的许三多,突然从身后的泥涂里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了他的腿,狠狠一拽,拽倒了。舌头还来不及挣扎,后背上就着了许三多一拳,痛得嘴巴大张,许三多没有等他把嘴闭上,就将一个制式的软木塞,塞进了舌头的嘴里。舌头不甘示弱地挣扎着,但身上的武装带只两三下,就完全地褪了下来,转眼成了困绑自己的绳索了。
接着,许三多背着俘虏就跑。一边跑一边大声叫喊着:
抓住舌头啦!我抓住舌头啦!
然后,把俘虏重重地扔在林间的空地上。
一听到许三多的呐喊,侦察兵们顿时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
今儿谁演舌头啊?甘小宁心想怎么一下就落进了许三多的手里了。
白铁军也觉得好奇,说:连长说他派人,保密。
史今说:连长就爱搞这套!说着拍了拍那舌头:舌头,别不吱声。
伍六一推了推舌头,突然惊叫起来:
我靠!这不是连长吗?……背过气去啦?
众人盯住一看,果然是连长高城。
连长横在地上,半天没有动静。
甘小宁说许三多,你把连长打挂啦!
许三多也早愣了:他没说他是连长啊?
史今急了,命令赶快急救!白铁军,你急救课程用得上了!
白铁军摆好高城,当胸就压了起来,就在他正要拿高城做人工呼吸里,高城猛地动弹了起来,一脚把白铁军踹得远远的。
不要动不动就人工呼吸!
高成揉了揉自己的胸口,扫视着众人:
是谁抓的我?伍班副还是三班长?甘小宁?
报告,是许三多!伍六一声音冷冷地说。
高城好像有点不太相信,他盯着许三多低咕道:阴沟里翻船啦。许三多,以后抓舌头不要勒脖子,舌头也是人,舌头也需要喘气的。
众人听了都暗暗地发笑。
许三多的射击也越来越出色了,子弹只要出去,几乎看不到打偏的了。
一年多的士兵生活,让他的脸上已经褪去了憨气,二十岁的年龄在他的脸上还带着一些稚气,可射击的训练,却让他的眼光变得锐利了。
一句话,如果说许三多曾经蒙昧的话,那么现在,他已经启蒙了。
过二十岁生日这天,班里给他做了一个蛋糕。
蛋糕上写着:许三多,你小子可二十啦!
连队的活动室时,因为许三多而领回来的锦旗,也越来越多了。
每次领回来,史今总是笑嬉嬉的。这天拿回来的,是“集团军侦察兵技能第二”,还是许三多挣的。
史今说连长,三班又给七连添荣誉啦。
高城当时正在看书,说:放着吧。
史今看着活动室满墙的锦旗说:我放这集团军越野行军第一旁边,这也是许三多挣的。
别献宝啦!听这话,高城对这些锦旗有些不在乎了。
史今却说,不献能成吗?这兵我带出来的呀!
高城说喂,这兵你怎么带出来的?
史今说他自己练出来的,他本来就适合干这个,真的,本来就适合。
高城有些不服气了,他好像听出了什么来了,说:你的意思是,他原来就是在耍我?
史今嬉嬉一笑,说这孩子是不知道什么叫耍人的。连长,有块美玉,外面是石头……
高城说行了行了,和氏璧的故事谁不知道啊?你来跟我掉这书袋子。你这意思你是发现美玉的那位,我是瞎了眼的暴君喽?
史今说:说真的,他让我也惊讶。
听得出,史今是真的为许三多而得意。
但高城就是有点怎么也想不清楚。
其实心里最想不过去的,不是高城,而是许三多的老乡成才。那天他们几个在沙坑里玩摔跤,看见许三多过来,成才立马大声地说:
别玩啦,尖子来啦。
谁都知道,成才这是故意的。
士兵们也爱半真半假地逗着许三多取乐:
尖子,真又拿名次啦?
许三多不在乎,总是老实地回答:
就是个亚军,那冠军枪法才叫好呢,你们信不信,他用微冲打单发,两百三十米首发命中……
你还非得第一啊?成才的心里就是不太高兴。
许三多不知道怎么说了,他想和成才多呆会,就说:
成才,我爸来信,说你爸在地里摔了一跤。
成才说:我爸来信,说他已经爬起来了。
然后,成才和那几个兵走开了。
许三多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他也有点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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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楼
没了?继续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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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区职务: 会员
第18楼
生擒少校袁朗
有人说成功的时候会觉得眩晕,这话我绝对相信。
不可能再晕了,一百八十一个单杠大回环,眩晕,想吐,走不稳道,脑袋在往天上升,腰以下倒在往地下抻,成功的一切症状,我有了。
成功到以后无论怎样的成功,我都不会觉得晕了。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人生的第一次成功实在是过于成功,成功到以后再做成什么,我都下意识地想找个地方坐下,先把自己放稳。
成功的感觉还不如看蚂蚱愉快。
于是除了不太合群的说法外,更多的人说我谦虚。
其实世界上没有谦虚这回事,骄傲的背面是没有反义词的,谦虚只是比骄傲更合适生存的一种骄傲。
其实我觉得世界上最好的话之一是这么一句:这是我应该做的。同时心里一定也要这么想:这是我应该做的。
这确实是我应该做的你干嘛来了?
于是我说了很多次,一直说到有人说:其实这小子也挺傲。
是挺傲,都傲到不认同谦虚了。
我是个从来没有过自信的人,一旦有了,就得牢牢抓住,那个骄傲是像模像样活下去的起点,让我再做一百八十一个大回环也不带放手的。
清醒了以后我就跟班长说,其实我啥也没干,是你唬出来的。
班长就乐。
我说这压根儿不算真正的成功。
班长说哪有真正的成功?
后来班长也走了,军队里搞数字化,负效应是让很多兵有了上网爱好。有一天我上网吧,就看见俩网友在敲着字相互调侃。
一个说:你真完美,连缺陷都有啦。
一个说:你真成功,连遗憾都有啦。
我反应慢,我只好慢慢地发呆。
★二级士官许三多
一九九七年,许三多赶上了入伍来第一次大演习,那不是在眼前这草原上,他们得拉到几百公里外的另一个演习场。一路上,士兵们的心几乎都一个劲地跟着摇晃晃的车厢晃着:中国兵哪有空像美国兵那样逛呀,大部分人没离过营的时间都是按年头算了。所以,这种全副武装的演习,总是从骨子里感到新鲜激动。
车忽然停住了,外边喧闹着轻声的欢呼。
街边的电视里,正播放香港回归时中国军人升起国旗的实况录像。军车的队伍因此被卡在几辆民用车的中间。军车队尾的一辆民用车,是位生意人,一边听一边已经兴奋地跳下车来,看见史今正撩起篷布往外看,便兴奋地告诉史今:
香港回来啦!正升旗呢!……你等着啊!
生意人突然回头打开了后车厢,从里面捧出了半箱可乐,一边说一边把可乐往车厢里扔,一边说:算我谢你们啦!没你们,回来得不会这么容易!
史今有点莫名奇妙:喂,拿走!
生意人朝史今伸着大拇指:你们好好干,我才好挣钱!
那位一上车,从车队边抄走了。
香港回归了,我当了二十二个月的兵了。
坐在角落里的许三多,突然说道。
伍六一看了许三多一眼:你是不是一直在算日子吗?
许三多说对啊,还有十四个月,我的服役期就满了。
伍六一为此感到惊讶,他说许三多,你想三年役期满了就回去吗?
这事许三多却犹豫了,他说我还没拿定主意呢。
这时有人在一旁插嘴了,说他现在是尖子,他要是满役期就回去,那不是白冒尖了吗?
许三多一听就知道是成才说的,他看了他一眼,心里有些难过。
好在车又开始走了,许三多的心随着车子晃着晃着,有很多事情,他心里都不太清楚。只希望到达目的地。
他们的前方是温带森林,山地,海拔2100米,平均气温是二十一点五摄氏度。
路上,他们换上了列车。
当兵的都是一些习惯长途旅行的人,但很多人都耐不住列车枯燥的颠簸,有的开始找地方睡觉打牌了。只有许三多仍在打量着车外,车外流逝而过的一切仍让他觉得新奇。
史今看见了,问他看什么呢,许三多?
许三多说外面好大,我都没去过。
史今说:你都会去的,以后你还会去很多别人都没去过的地方。
许三多告诉班长,这是他的第二次旅行,上一次是和班长一起来前往部队的路上。
许三多说:上次我什么都没看着,光顾哭了。
史今想起就笑,说那回你坑死我了。
许三多却很开心:真的?
史今又是一笑,说假的。这不还活着吗?
就在他们不远的地方,成才也在默默地往车厢外看着,那份憧憬和专注,应该说和许三多一模一样。
夜幕淹没了军列的一声汽笛长鸣。
车厢里的人都已经睡了,只剩下几点昏暗的灯光。
不常旅行的人,在这种噪声中怕是很难睡得着的,许三多只好就着灯光看书。
那是一本高二的英语课本。
史今提醒说别看了。如果你不注意眼睛的话,自学了高中课程也当不好兵。
许三多只好放下课本,接着看车外的风景,可他什么也看不见,只有几点灯光偶尔一掠而过。忽然,许三多发现车厢一角的成才,也和他一样醒着,显得有些伤感也有些茫然。许三多想过去跟他们聊聊,可他知道,成才是不会和他说话的。他正想掉头,发现一根烟扔了过来。
许三多捡了烟,朝成才走去。
许三多说:车厢里不让抽烟。
许三多把烟还给成才。
成才说:我记着数呢,你看了五个钟头了,我看了四个钟头。这说明你想得比我还多。
许三多说我什么也没想。
成才吁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我总是在想。
许三多问:想什么?
成才说:我想我怎么能做得更好点。机会啊,生存啊,我现在已经觉得挺没意思了,你不想吗?
许三多摇摇头。
你现在可太不像听天由命的人了。成才指着车外说:许三多,外面那座山你看出来了吗?
……看出来了。咱们来当兵时候就是走的这条路。
……我记得你拿我当了一晚上枕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许三多笑了,犹豫了一会,说:成才,你为什么一直都不跟我说话了,我做了什么错事?
成才说:错事吗?你现在做得很对,什么都做得对,只是我不太习惯了。
许三多较真了,他说可我知道什么是对了啊,我就不会再做错了。
对,对。你现在终于变聪明了,说真的,以前我从来没想过你原来是个聪明人,而且你比我们谁都认真。
许三多说:我不聪明,我……
成才打断了他的话,说:不争这个。许三多,咱们是老乡不是?
许三多点点着:当然。
那我跟你说件事,我想了好久,总得有个人说,你保证不告诉别人。
我保证。
……如果这次演习没有突出表现的话,我想转个连队。
许三多愣了,看一下周围睡着的人,他说你疯了?
成才摇摇头,他说我没疯。
许三多说:钢七连只有淘汰的兵,没有跳槽的兵。
那我就做第一个。许三多,你今儿在车上说的是对的,咱们已经服役二十二个月了,还有十四个月,十四个月没突出表现的话就得回家了,十四个月是很快的。
你可以……你可以好好做啊!
有你在,谁都出不了头的。许三多,你太聪明了,你学得快,体能又好,你踏实,又从来不松劲,最重要的,你根本不想那些分散注意力的事情。其实我并不比你差,只是比你想得多了点,其实好多人都不比你差,只是在这一条上让你比下去了。许三多,你绝对绝对是个聪明人。
许三多快把两个眉毛拧到一起了:别说我聪明,从来没人说我聪明。
成才笑了:他们不当你面说。其实全连除了你们三班长以外,每一个人都认为你是聪明人。你小半年工夫就拿了好几个名次,连团长都知道你,现在又在自学高中课程,走谁也走不了你啦。可是你也是全连人最强的竞争对手了,我们都被你压得喘不过气来了,许三多。
许三多愣住。
成才轻轻地问许三多:聪明在这里并不是好的意思,你知道吗?
……我知道,就是说我很会找机会。
成才点头:你看,你心里也有这个词,你知道找机会。
……是你跟我说的,你说生存不易,机会有限。
你记住了。
谁跟我说话我都会记住的,可只有几句话能往心里去。
成才苦笑:随你说罢。
许三多愣了一会:……你要去哪?
红三连要我,就是你来的那个连。红三连军事不咋样,文娱可是第一的,到了那,我可以转志愿兵,我可以在军队呆下去,照样有出头机会……
成才的声音越来越小,许三多看看他,又看看车外的满天星光。
列车一到站,士兵们就迅速地在山峦前安营扎寨起来,可是,野战炊事车刚刚开始准备做饭,一个参谋打团部营房里火急火燎跑了出来,说:团长命令,遭遇敌军空袭,我方野战炊事车全部炸毁!
士兵看看天,什么也没有:什么空袭呀?
一句话就把我们炸啦?有人问道。
假设敌情,懂吗?各炊事班,应急作业预备!参谋说。
炊事兵只好在营房不远的空地上,刨起了土来,刨得土屑纷飞。
野战营房,墙上悬挂着大幅的团首长作战决心图,团长正和参谋长还几个连长,一块打量着眼前的沙盘,好像真的碰着了战争一样。
团长说各位,山岳地带,基本上,哪个坡都超过了咱们的火炮最大仰角,是不是心里有点发毛?
让坦克连发毛去吧,我那车上装的可是侦察兵。高城说。
坦克连长不高兴,说我那车上还有高机呢!
高城说:摩托小时三千六百块的家伙就拿高机当主力啊?真是财大气粗。
团长说成成成,七连长有这劲头是好的,我来这也想改改章程,咱们的坦克只好做火力支援用了,我打算把侦察连挪作刀锋。说真的,暂时收一下牛皮哄哄那劲头,听说这回动的是专业蓝军部队。
专业蓝军?有人费解地问。
参谋长解释道:每军区仅有一支,主要业务就是研究友军弱点,针对其弱点进行训练,在演习中予以致命打击。说白了,就是专业找碴部队。
团长思索了一会,强调说:这次演习的蓝军也搞得格外诡秘,咱们到现在没发现过蓝军部队的影子。我就见过他们指挥官一面,我老部下,姓铁名路的便是,这小子可是个鬼精。军区狮子大开口,居然给了五个意外伤亡的名额,看来是打算真干。
史今正在野战的车场上调整车上的高射机枪,同时安装激光发射器。许三多悄悄地摸到他身边。史今一眼就看出了什么,说:怎么,有心事?
许三多犹豫着:我跟你说件事,你不能告诉别人。
史今笑可以。
……成才要走。许三多说。
史今果然一愣:他告诉你的?
许三多点点头:他想跳槽,去红三连……你不会告诉连长吧?
史今说:答应你了,我就不会说的。
……他说有我在,我就出不了头。班长,我现在知道成才为什么跟我疏远了。
史今敲了敲许三多的头盔,像敲个孩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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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区职务: 会员
第19楼
许三多说:以前我一直以为,那是因为我太笨。
史今说,有些地方你是笨。这也好,这些地方我也想笨。
我不想。许三多说:成才说我是个聪明人,他还说,这个聪明不是个好的意思。
史今理解许三多的心,他说不要去想每个人都能理解你,你不是个孩子了。你是尖子。
听这话许三多就觉得委屈,突然朝史今喊道:你不要叫我尖子!说着跳下车去。嘴里继续喊着:我就是想干得好一点,让你提干,让你留下来!
史今一听慌了,看看周围没人才定下心来,他对许三多连连地喂了几声,他说,这你不能嚷嚷。许三多,你上来,我跟你说。许三多执拗着,就是不上。他说我不!
史今只好说:你不是成才说的那种聪明,你是慢慢地开始活得明白了,这是穿上军装就必须有的过程。史今说得很轻,但说得斩钉截铁的。
什么是明白?许三多问道。
明白……明白就是你开始有烦恼了,你得去担当很多责任。许三多,我跟你说,你不穿这身军装也许还能糊里糊涂地高兴着,可你乐意吗?
我乐意。
那就好。
史今叹了口气,回头继续忙着自己的激光发射器。
车下的许三多竟没走,悄悄地,他又凑了上来,好像有些后悔。
他说班长,我不跟你嚷了。
史今看了看许三多,说:许三多,都说当兵后悔三年,不当兵后悔一辈子,可这话都是当过兵的才说,没当过兵的人怎么知道要后悔一辈子?我问连长,连长说这是个二律背反,他有学问,我可不知道什么叫二律背反。
我也不知道,我去翻书。
史今暗暗地苦笑,他说我希望你能找着答案。
班长的话在许三多心里打转,突然,许三多好像有了答案,他说,我想人是不应该怕后悔的,因为后悔也是个进步。
史今顿时就惊讶了,他说许三多,你长得太快了。
第一发绿色信号弹在清晨的森林间悠悠升起。
随着低沉的引擎声,七连的步战车迅速抢占了林地间的主要通道。
车上所有的枪炮全部对准了林地外那片未知的空地。
连长指挥车里,高城正在几个武装的士兵中用车内通话系统呼叫着:
各班注意,各连于三分钟后向453方向发起冲击,我们的任务是以最大机动速度抢占蓝军防区的034高地建立阵地,如果可能,对敌纵深进行火力侦察。各车准备,看红色信号弹行事……
但蓝军一直没个动静!
洪兴国猜测:兴许准备打阵地仗吧?
高城摇头否定:老皇历啦,他要有阵地咱们就有靶子啦。
一发红色信号弹终于升上了天空,高城立刻兴奋地呐喊着:冲击!
钢七连的两杆连旗,八面威风地打了起来,十辆步战车以五十公里的时速射了出去。
然而,那发红色弹还没落地,从七连侧面的山峦间,几架直升机已经贴地爬升,后发而先至地冲向高城连冲击的山头。
发现蓝军!发现蓝军!
车里的通话器响成了一片。
车上的射手迅速把高机摇低,瞄准。
别打啦!根本就在有效射程之外嘛!高成气得砸车上的钢板这事就透着不公平!他妈的冲击速度比咱们快了整整六倍!
就这几句话的工夫,直升机已经沉入山峦,明显是占领了七连要占的那块阵地。
这时,通话器里传来了团长的声音。团长发火了:
七连长你胡咧个啥呢?乱我军心!
高城知道不对,忙应了一声:是!
团长在通话器里大声地嚷着:原定计划!你记住,指挥室里的人要的就是这种不公平!
是!继续冲击!
高成命令钢七连,插向那处莫测高深的山头。
领头车刚接近山地,从林地里一声轰响,车体上的激光装置感应到激光光束,冒出了白烟,那杆“装甲之虎”的旗顿时被白烟淹没了。
下车!下车!各连协同进攻!高成指挥着。
一辆车的舱门还没打开,又一股白烟冒出。士兵们骂骂咧咧地从车里钻了出来,一个一个地都翻出了白牌。他们都“阵亡”了。
散开!五十米间隔推进!
高成看那两辆车上的兵,气不打一处来:平常说什么呢?上车要猛,下车要快!没下车折损五分之一!躺下,你们现在都是尸体!
话音未落,一声怪异的枪声传来,高城下意识地闪了一下。
连长,你也挂啦?有人喊道。
高城说没打中。
又是一枪。这一次,高城顾不得叫喊了,只是使劲地把身子伏低。
机枪手和狙击手扑了上去,伍六一支开枪架对着目标区域就是一顿猛扫。
但在成才的瞄准镜里,除了摇晃的草丛,空无一人。
战场忽然沉寂了下来。
七连也算是训练有素了,两个班迅速从左右掩了上去。
几名士兵从不同方位扑进目标区域,也是一通扫射,但什么目标也没有,看到的只是他们自己的弹壳在纷飞。
但七连很快就学乖了,他们的步兵随时在前沿警戒着。
这时的高城,正看着一个空筒发愣。他身边的士兵也没见过,便问:这是什么,连长?高城说:是一次性使用的火箭发射器。指导员洪兴国就惊讶了:他们用的不是四零火吗?高城马上翻了翻手上的弹壳:他们用的也不是八一杠,这根本不是七点六二的子弹。他们打的全是三发点射,八一杠是没有三发点射功能的。刚才那两个点射明显是冲我来的,先打车,把人逼下车再打指战员,这需要极好的观察力和心理素质。
咱们到底在跟哪个国家的军队打仗?洪兴国不由问道。
当然是中国军队!
洪兴国说:那就等主力部队到达再推进吧?
那是某大国干的事情,海陆空三军协同对抗小小游击队。高成死死盯着前方,对洪兴国说:我推进,你在这里接应。
沉寂的战场忽然又响起了爆炸和枪声,那是来自七连的后方。
七连的士兵以班为单位,在林地间推进着。他们现在已经弃车就步了。丛林间山峦间不时冒出些零零星星的枪焰,弄得七连想还击的时候都晚了。
甘小宁的头盔上忽然冒出白烟,他只好摘下头盔,躺倒在了地上。
我没听见枪响啊?他倒在地上大声抗议道。
微声的!各班化整为零,发挥个人优势!
高城用手势指挥道。
伍六一的机枪顿时打得震耳欲聋。
连长说什么?甘小宁问道。
他就躺在伍六一的身边。
微声的!伍六一对他说。
大部队终于到来了。
洪兴国望穿秋水,终于望出了满脸的喜色。
这时,打头的车忽然冒出了一股白烟。
坦克连连长乖乖地从车上跳下,很守规矩地翻出了自己的白牌。
让人家摸啦!又是地雷又是炮,炊事车、补给车都让人给炸了!指导员,要不先让炊事班埋锅造饭吧?他们活着的不让吃,咱牺牲的可还会肚子饿呀?
洪兴国气得一挥手,道:我还没牺牲呢!
说完向着等候的步战车跑去。
成才的瞄准镜里,终于找到一个淹没在树丛后的人影。
枪声清脆一响,成才将树丛后的人影打出了一股白烟。
击毙一个!成才高兴得猛地跳了起来。
去看看!到底是哪支部队!高城命令道。
伍六一带着几个人,早就冲了出去。其他人成散兵线在后边跟着。
可他们挑开树丛一看,后边空空如也。
白铁军不满地喊了起来:他们违规了!被打中了还跑!
没有违规。肯定是两个人,活的把死的背走了。伍六一说。
他看见地上的一个弹匣,俯身去捡,还没碰到脚已经触到一根纤细的饵线。
轰的一声炸响,伍六一的脸好久才从白烟后冒了出来。
我这就算是死了。伍六一苦笑着说:你们要小心饵雷呀。
除了几个通信员以外,高城周围坐的都是已经战死的人。
高城忍不住看了看,不知说什么好。
所有的死者也只剩了对他苦笑着。
几个士兵气急败坏地跑过来:报告连长!一边喊,一边给他看手上一个牌子,上边写着“水源已投毒”。
什么意思?
士兵说咱们去打水,就看见这个牌子了。
高城说我明白了,大家嚼压缩干粮吧。
回头看了一眼伍六一,说:你们可以去喝水。
伍六一几个却不去,而是带头拿出野战口粮艰难地嚼着。
高城有点看不过,嘀咕着说:这事你们不用讲什么义气。
甘小宁只管做着鬼脸,一口一口艰难地咽着。
这时洪兴国从步战车跳下,往这边走来,他告诉高城:刚跟指挥部联络过。主力攻击部队改变计划移师回防,原地固守,推进三十公里的目标恐怕是没法完成了。
高城只好合上了手里地图:咱们不是攻方吗?怎么现在倒打成守方了?
洪兴国说:团部的决策是对的,装甲部队的弱点就是难以隐藏和依赖后勤,冒进绝不是个方法。高城说:那就布防吧!说着他看了看周围的士兵,老大的怒气没处发:今天晚上看来得在这里过夜了。
战地上的夜,连车影都看不清楚了。
幽暗的森林里,一个警戒的哨兵忽然被身后的一束红光套住了,随着,一声轻微的枪声,哨兵也死去了。几乎与些同时,车灯刷地全打开了,枪炮声顿时响成一片。
照明弹中,有人影在树林中飞蹿着撤退,但所有的枪炮都追随了过去。
随后,又沉寂了下来。
三班向假想敌撤退的方向搜索而去。
肯定收拾了四五个!这回算是把他们狠狠地搞了一下子。洪兴国有些暗暗地兴奋。
跑回来的史今却说:报告连长,报告指导员,他们又把尸体背走了。
高城有些无奈地笑了:这倒是个好作风!连尸体都不留给敌人?背吧背吧,一个人总得有两个人背,咱们的要诀就是多给他制造几具尸体。
可咱们还不知道他们是谁。史今担忧道。
高城的脸色沉了下来,这确实是个问题。
第二天,士兵从各自的隐蔽地点醒来,因为怕被打夜袭,都根本不聚在一起休息。
鸟语啁啾,一清早的成才也显得很高兴。他冲许三多摆了摆手。
许三多,你昨天干掉几个?
许三多说:我就没看见人影,你们开枪,我也开枪,就是这样。
成才说我干掉两个!白天一个,晚上又一个!我在瞄准镜里看得清清楚楚的!许三多,你不觉得这种生活很有意思吗?
……有意思。
太有意思了!你不知道我的枪套住目标时的感觉,整个世界就剩下我和他两个人了,而且这个世界由我来控制,只要我手指头一动……
成才的话没说完,许三多告诉他:我不明白。他是对成才的生活理论不明白。
成才说你不明白,因为你不好斗。许三多,我得再好好考虑一下去留问题。
这是许三多真正感兴趣的问题,他眼睛忽然一亮,说真的?
去了红三连就没有参加这种对抗演习的机会了,红三连甚至都没有狙击手。红三连给我转志愿兵……你说志愿兵好还是狙击手好,许三多?
许三多认真地想了想说:最好你又做狙击手又转志愿兵。
成才笑了,说许三多,世界上的事情没有这么好的,你必须帮我做个选择。我是这么想的,比武归比武,军队最看重,还是实战中的表现,这趟我表现不错吧。
许三多说你很不错。
成才马上给了许三多一下:你小子拍马屁时脸上就写着拍马屁。但他高兴,他说,我仅仅这样是不行的,我终于有了一个机会,所以我想留下来。
其实快乐的不光是成才,白铁军今天也很高兴。
他从隐蔽阵地出来,左一个翻滚,右一个侧步,像是一个十足的金牌杀手。
史今有点看不过去,他说白铁军你出什么洋相?枪战片看多了?
白铁军随即来了一个前滚翻的亮相:班长,我这个甫士怎么样?
史今来不及回答,只听得一声枪响,白铁军的甫士被一阵滚滚白烟遮住了。
白铁军死了!全体吓得马上卧倒。成才却一翻身上了树杈,他举起狙击步枪紧张地搜索着,终于发现对方的瞄准镜对准了自己微微的反光。
一切都晚了,只听一声枪响,所有的人,都看到了树上的成才,冒着白烟翻了下来,心灰意冷地躺在了树下。许三多惊慌地喊道成才!成才……。
成才说:我没死。可是我完了。
方才的飞扬和希望都不见了,许三多在成才那里看到了一种深不见底的失望。
成才想在黑暗中给许三多挤出一个微笑,但没能成功。
许三多注意隐蔽!史今恼火地吼道。
看着远方的树林,许三多的脸上出现一种很少有的情绪,他也恼火了。
史今对许三多说:他又没死,你抱着他干什么?
许三多已经放下成才,但他没有隐蔽,而是径直冲了出去。
这位全集团军越野第一的战士,跑起来快得像只豹子。
许三多,回来!
但史今发现,对方早就听不到他的声音了,他马上命令身边几个:你们几个,跟我上!
许三多山林里玩命地飞奔着。
又是一声枪响。但没有打到他的身上,他往前一跃,闪进了树丛中,终于,他看见了对方的一个身影。
那就是袁朗,特种兵队长。
许三多从侧道绕了上去,树枝抽得他一脸的血痕,他不在乎。他冲到袁朗刚才站着的地方。那里没有人。许三多忽然听着身后一声轻响,回身一看,不远处有人已正从树上跃下,落地未稳便用微声枪向他瞄准。
许三多怔住了。他是七连第一个直面敌人的人。
袁朗被油彩抹得根本看不清脸,穿着他从没见过的丛林迷彩,背上挎着一只他从没见过怪模怪样的无托狙击步枪,腋下还挎着一支超短型冲锋枪。
袁朗手里的枪声响了。
许三多下意识间,也向对方冲去,看起来他像是滑倒的,滑倒的时候也把对方绞倒在了地上。两人立刻绞作了一团。许三多用步枪拼命绞住对方想向他射击的那支手枪,一使劲,两枝枪都飞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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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楼
许三多的枪没有了。
袁朗也没有时间再掏枪。
两人索性跳起来,噼噼啪啪地玩起了拳来。
都是军队中无声而致命的毫无花哨的招式。
随后赶来的史今,离这已经不远了。
袁朗好不容易摆脱开了许三多的缠斗,刚刚掏出枪来,许三多已经连落叶带土撒了过去,而且几乎同时,他整个人也撞了过去,把袁朗的枪口撞歪了,袁朗只好就手把许三多扔了出去。
大概是没想过会碰上这么个不要命的对手,袁朗掉头就跑。
许三多从山坡上一路滚下,爬起来就追。
一直追到一道陡峭的绝壁前。
袁朗回头看看许三多,许三多快步如飞,像是因这地形而大生振奋。袁朗徒手就往山壁上攀援,许三多不顾三七二十一地跟上。
前方再没有可以抓手的石头了,两人都进入了一条绝路。无可奈何的袁朗终于回过头来,很不情愿地用起冲锋枪,向许三多瞄准。
许三多看得出,他已经感觉到死亡的恐惧,也许就是这点恐惧,许三多突然一跃,扑向了袁朗,捞住了对方一条腿……这根本就是要两人一起往下摔!
袁朗只好丢了枪,双手死死地抓住山壁上斜出的一根树根。
你干嘛非死缠着我?……你干什么?
袁朗终于被逼出了第一句话。
许三多顺着袁朗的身子往上爬着,最后扣住他的要害。
袁朗明白过来了,他说好小子,你居然要抓我的舌头?
史今等人已经跑了过来,在山壁下站住,看着上边的两人。
高城和洪兴国都赶过来了。
报告连长,许三多抓了个活的。史今指着地上的袁朗,压低声音问道:他到底是哪国兵?
高城也答不上来,他上下打量着袁朗,看他的少校军衔,他的军装,还有他的武器。
袁朗正想翻出身上的白牌,被高城阻住了:不用翻牌,你没阵亡,只是被我们抓了活的。
袁朗笑道:你们这叫板砖破武术,乱拳打死老师父。
对方的口气硬,高城也不软:板砖也罢,乱拳也罢,你现在是七连的俘虏。
袁朗点点头:钢七连确实也不是白叫的。我丛林毙敌纪录是一百三,跟钢七连居然没打出一个零头就被抓了活的。看看一边的许三多:小伙子死心眼,可手底下硬是要得。
高城显然是不信:毙敌一百三?哈……您是哪个集团军的?
袁朗说:哪个集团军都不是。
高城说少校同志,您比我高一级,可也不能这么胡说。
真的哪个军也不是,我们是独立部队,番号保密,我们那习惯叫我ACE。
ACE?王牌飞行员?少校同志,你跟我一样是陆军吧?
袁朗笑:陆军也有航空兵,而且我们是飞过来的。
高城面无表情地点头走开,确定对方看不到时,他才露出担心的神情。洪兴国跟过来问道:怎么啦?高城咬着牙根说:跟指挥部队联络,我猜我们碰上的是A大队。洪兴国暗中吓了一跳:哪个A大队?就是那个号称老A的?集中了全军区最精华人才和技术的老A?怎么可能?怎么不可能?高成恨恨地握紧了拳头:这场演习我想是没有赢的可能了。他回头看看洪兴国的神情,叹了口气:最后这句去掉,是我对自己说的。
三发绿色信号在暮气蔼蔼的山林间升起了。
集结在山脚下的士兵们,纷纷地钻进了步战车里。
演习,结束了。
团长总结是平局收场。可咱们是攻方,重装部队,而且数量上占绝对优势,平手已经等于是输了。参谋长则摇头感慨,他说实际上这场演习的攻防概念,已经完全混淆了,守方在攻,攻方反而在守。
咱们是被迫防守的,这也算是输了。
团长固执地将“输了”二字放大调门。
报告团长,有一位上校想要见你,他自称是……
自称是什么?
蓝军指挥官。
团长顿时就坐直了,吩咐四下:喂,大伙儿都振作一点!
指挥室的人,顿时都摆出一副士气高昂的样子。
蓝军指挥官铁路从外边走了进来。没想到他反倒是一脸垂头丧气,老远便听见叹气的声音。他说团长,我错了,我错了!
团长有点忍不住,他说怎么你还错了?
铁路还沉浸在对抗的激情中,他说我没想到,你会放弃自己的装甲优势改攻为守!我太重视杀伤你的有生力量了,实际上我就不该跟你缠斗的,我就该盯死你的后勤,打到你没油了拉倒!我没有良好地发挥战场机动性,否则我绝不会跟你打成平手!
团长哼哼了两声,气得有些说不出话来。
参谋长骨些忿忿不平,他说你这种游击战术就来一次,下次就没这些便宜好占了。
铁路说下次我改辙易弦,一定。可这次是我错了,老A注重单兵素质是没错,问题在我,我一定要加强战术修养,这是团长一早就提醒我的!
一屋子的军官都僵着,不知该摆着架子还是共同检讨。
往回的车上,兵们都显得有点疲惫,何况,这明显不是一场大捷。
701步战车里的三班兵都沉默着,因为中间夹了一个生人,一个搭顺风车的俘虏袁朗。袁朗瞄瞄这个,瞄瞄那个,倒似自己做了主人一般。
你们这八一杠用得还行吗?
甘小宁说:报告,还行!
其实八一杠不错,我们这枪的问题在于瞄准基线太高了,卧姿射击不舒服。
报告,是的!
我好像见过你。袁朗眯起眼睛盯着白铁军,忽然笑了:我想起来了,在瞄准镜里。
报告,我好像是被您击中的。白铁军说。
袁朗顿时哈哈大笑:不要老是报告报告的好吗?然后去看许三多,叫了一声小兄弟?许三多正低着头,没有听到。袁朗搞了一些声音说:抓住我的小兄弟?
许三多这才抬起头来:到!
你今天为什么那么玩儿命啊?我都让你给追毛了。
许三多说:我老犯浑。
犯浑!这倒是个说法。你知不知道,我后来都不舍得对你开枪了,演习这么来真格的兵我还真没见过。
……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
报告,他说的是您的伤。史今责备许三多:许三多,格斗怎么这么没有轻重?
袁朗的脸上,确实是乌青了一块,嘴角流了血。可袁朗毫不介意,他说这个吗?你要知道我们是怎么格斗的,就犯不上这么忸忸怩怩了。说着又盯住了许三多: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报告,我叫许三多。
许三多。袁朗称赞地点点头:你有没有兴趣上我们A大队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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