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天秤座故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神马文学网 时间:2024/04/28 01:23:12
第一章
天秤座酒馆是焦日朗每日下午必经之地。
她喜欢到那里去喝上一杯才回家。
并非工作特别紧张,需要放松,或是特别寂寞,想同人兜搭一番。
那只是一个老习惯。
再说,她独身,那么早回家也没什么好做,不如到天秤座去喝杯矿泉水;或是威士忌加冰;或是啤酒,视心情而定。
那天,标致的她信步走进酒馆,同酒保老庄打个招呼,宾至如归那样坐在老位置上,喝一口冰冻啤酒,心中感叹,又是一日。
日朗把头靠在靠背上,喃喃自语:"我希望我可以恋爱,我从来没有恋爱过,我不知男欢女爱为何物?真惨。"
隔一会儿,日朗又用手撑着头,"我还希望我可以名成利就,噫,真正有钱的滋味如何?举世闻名的感觉又怎样?我可能永远不会知道,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我又不会一日比一日年轻,唉!"
正在自言自语,长嗟短叹,酒吧柜台那头忽然传出轻轻的嗤嗤声。
是老庄示意她过去。
日朗走近,"干嘛?你不见我正忙着埋头自怜吗?"
"那是你每天例行公事,稍停不妨。喂,看到那个角落吗?"
老庄用小指轻轻指一指。
日朗也含蓄地用眼角瞄一瞄。
在天秤座最黑最黑一个角落里,有一个人伏在小小圆桌上。
老庄作注解:"下午五时就进来了,开了一瓶白兰地,一直坐在那里,边喝边哭泣。"
日朗不出声,把身子稍微转过一点儿。
是个女子。
长而鬈的秀发云般垂下,几乎碰到地毯。
不用看她面孔,都知道是个秀丽的可人儿。
日朗纳闷地问老庄:"是生面人?"
"第一次来。"
"肯定?"
"你知道我对人面过目不忘。"
"本地人?"
"同你一样肤色。"
"呵,"日朗问老庄:"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过去劝劝她,最好送她回家。"
"干吗好心?"
"焦小姐,我这里是开门做生意的地方,不希望发生意外,你看她已经半瓶酒下肚,弄得不好,大哭大叫,影响其他客人情绪。再进一步,昏倒在地,我还把她扛回家不成?"
日朗感慨:"说来说去,为了自己。"
"焦小姐,帮帮忙。"
"这个责任,似乎由单身男客来负比较好。"
"怕只怕男客尚未下班到这里,那个女生就要烂醉如泥。"
这是真的。
"我尽量试试看。"
"焦小姐,谢谢你。"
日朗缓缓走近那女郎,在附近椅子坐下。
"你好。"日朗说。
那女子动也不动。
日朗又问:"醉了吗?"
那女子轻微呜咽一声,肩膀抽搐一下。
"来,喝口浓茶。"
那女子轻轻抬起头来,与日朗打一个照面。
日朗呆住了。
她见过不少好看女子,有些是大美人;有些是小美人;有些是三分人才七分装扮;有些是七分人才三分装扮,有些清丽;有些美艳,许多以气质取胜;也有若干身段实在出众。
但。
但无一如眼前这位小姐这样眉目如画,肌肤胜雪,兼夹神情妩媚,婉约动人。
她伸个懒腰,移动一下身子。
日朗已肯定她起码比她高五至七公分。
日朗着实诧异了,在一个重才兼更重色的都会,这么漂亮的女孩子照说应该不必流泪。
日朗问:"你没有怎么样吧?"
那个女郎抹去星眸角落一滴眼泪,"这位姐姐,恁地好心肠。"
日朗这时看清楚她穿着一件黑色紧身长毛衣,配豹纹袜子,的确时髦漂亮,这不是上班族的打扮,日朗猜她是文艺界人物。
日朗微笑问:"尊姓大名?"
女郎反问:"姓名要紧吗?"
"暧,我总得称呼你呀。"
"那么,叫我80MB好了。"
日朗没好气:"有没有顺口一点儿的名字?"
"你不相信我?"女郎有点失望。
她的眸子清晰晶莹,奇是奇在喝了半瓶酒之后犹自黑白分明。
但,焦日朗不是没有生活经验的一个人,她深深知道,再纯洁的眼睛,也可能有一个心怀叵测的主人。
日朗反问:"你可晓得什么是80MB?"
女郎微笑。
日朗说:"那是一种固定的电脑磁碟,可永久储藏八千万个讯息,你是一具电脑吗?"
女郎牵牵嘴角,"那么,叫我晨曦吧。"
"这是你的真名?如此文绉绉。"
"那是因为我在清晨来到这世界上。这位姐姐,你叫什么?"
日朗同她开玩笑,"我于黄昏戌时出生,我叫晚霞。"
那女郎到底喝了不少,闻言拍起手来。
她真是一个美女,连手指都宛如玉葱,柔若无骨。
日朗忍不住说:"我假使像你那样美,就没有烦恼了。"
女郎惊异地抬起头来,"你也长得不赖呀。"
日郎谦虚,"差远了。"
"相貌真的那么重要吗?"
"也只有像你那样的人,才有资格那么说。"
"可是,我还是失恋了。"
"什么?"
"原来失恋的感觉那样坏,五脏六腑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揪住一样,动弹不得,动辄无故落泪,寝食不安。唉,生不如死。"
日朗有一阵安慰的感觉,上帝真公平,美女也失恋,好得不得了。
这时,酒保老庄叫人送咖啡上来,"老板请客。"
"来,晨曦,干了它,醒醒胃,明日太阳还不是照样升起来。"
晨曦微笑,"可是明天我要回家了。"
"喝完这杯咖啡我就把你送回家。"
"不不,我指真的家。"
日朗一怔,"这里不是你的本家?"
"我是个异乡人。"
"可是你的容貌口音与我无异。"
"那是因为我在你们这里生活,已有一段日子了。"
"你的本家在何处?"
"在一个遥远的地方。"
"二十小时长途飞行?"
女郎看着日朗,"你真是一个好人。"
日朗笑,"世上好人比坏人多。"
女郎也笑,"那是因为你本身是个好人的缘故。"
她的口吻成熟而智慧,与她外貌同样可爱,难得之至。
"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失恋?"
晨曦答道:"是呀,我也不相信。"
还懂得自嘲,不简单。
"你到我们这个都会落脚,有多久了?"
叫晨曦的女郎侧头想了一想,"共三百多个日夜。"
"呵,差不多一年。"
晨曦点点头。
"你有无职业?"
"我是一名资料搜集员。"
她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像,日朗又一次诧异。
日朗忽然听到肚子咕噜噜响,"我饿了。"这是人类千古大事。
她同晨曦说:"吃吧,我来请客。"
晨曦嫣然一笑,"你真是个好人,好人总要有好报,你可以告诉我,你有什么愿望?"
日朗"嗤"一声笑出来,这个女孩,醉了就是醉了,自身难保,口吻还似神仙妃子,敢情是要赏焦日朗三个愿望呢。
日朗摇头,"我没有愿望。"
"每个人都有愿望。"
"让我这样说,我没有不能靠自己双手不能实现的愿望。"日朗挺挺胸膛。
晨曦鼓掌。
老庄为她们送上三文治。
晨曦说:"我佩服你,晚霞。"
日朗边笑边吃,"我不叫晚霞,我的真姓名是焦日朗。"
"你真的没有愿望?"
日朗笑笑,"怎么没有?我希望我的躯体可以回复到十七八岁那样的水准与状况。"
晨曦一听,非常抱歉,"呵,我做不到那样,据我所知,只有紫微星人擅长调校地球人的生理时钟。"
日朗抬起头,"你说什么?"
晨曦笑道:"你得挑选另外一个愿望。"
日朗没好气,"为何对我厚爱?"
"因为你厚待失意人。"
"你算失意?"日朗忍不住笑,"你看上去比我得意多了。"日朗接着叹口气,"许许多多伤心的晚上,我对生活已失去勇气,巴不得第二天早上不用起来,就此息劳归主。"
"这不是真的。"
日朗说下去:"比这个更坏的是,在白天也有熬不下去的时候。我有一个朋友最爱跑到角落掩着面孔痛哭,一边同自己说:'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这只是一个噩梦,我会醒来,醒的时候,我会发觉我只有二十二岁,受父母钟爱,无忧无虑。'"
晨曦耸然动容,"呵,那么坏?"
真滑稽。
变成焦日朗同陌生人倾诉个不停,苦水不住倒出来。
晨曦踌躇,"我也不能使你快乐。"
"哎哟,不行就算了,"日朗安慰她,"来,我送你回家。"
这时,酒馆中的客人已陆续多起来。
有人叫:"日朗,日朗。"
日朗回头一看,那是她的现役男友岑介仁,正与三五个猪朋狗友在共度欢乐时光。
晨曦问:"那是你的异性伴侣?"
一般人称男朋友。
"可以说是。"
"你要不要过去?"
"不急,你怎么样,好过一点儿没有?"
"谢谢你陪我聊天散心,可是这一类痛苦不会立时立刻消散,不,我并无好过一点儿。"
她是一个通透的美女。
日朗不禁好奇起来,"你那得不到的爱,是个怎么样的人?"
"如果有时间,我一定告诉你。"
那边又有人叫:"日--朗--"
日朗歉意地说:"我过去一下。"
"请便。"
日朗走到岑介仁的桌子前,脸一沉,"鬼叫鬼叫,干什么?"
与岑介仁在一起的有陈剑雄、伍俊荣、梁伟明及郑小雄,全是专业人士,形容得俗一点,也就是都会中一般丈母娘心目中的乘龙快婿。
他们立刻替日朗拉椅子叫饮料,小陈即时问:"那女孩是谁?"
小梁加把嘴:"介绍给我们。"
"公平竞争。"那是小郑。
"从没见过那样的美女。"
"秀发如云就是拿来形容她的吧?"
"双目似寒星。"
日朗感慨,什么内在美,有个鬼用,人看人,不看皮相看什么?谁还带着透视镜去钻研别人的五脏六腑。
"好好好,"日朗扬起手,"我来介绍。"
众年轻才俊欢呼一声,转过头去,又失望地呜哗。
她走了。
晨曦不知在何时离去。
连日朗都觉得舍不得。
她撇下那班男生到门口去找人,发觉正下雨,天已经漆黑,满街是霓虹灯五光十色的反映,伊人全无踪影。
蛮冷的,日朗瑟缩着,双臂抱在胸前,站在街角发呆。
身后传来岑介仁的声音:"想回家?"
日朗看手表,已经晚上七点多,不知不觉,已经耽搁了这些时候。
是该回家了。
岑介仁说:"稍后我打电话给你。"
日朗只向他摆摆手,便往停车场走去。
她已与岑介仁走近尾声。
话不投机半句多。
他仍然关心她,她也是,但是两人已不能好好坐下来谈正经事,一触即发,不可收拾。
她觉得他恶俗,他觉得她不切实际。
像"你舅妈是政府里金融司跟前的红人,那么大的庙在自己家跟前你都不进去烧支香,她老人家略露些口风我们足可吃三年,她请你吃饭你为什么不去?"
日朗真发愁。
她又一次所托非人,他也是。
坐在舅母面前,她很想帮男朋友这个忙,譬如说,问一下,此刻可否入英镑呢,抑或,利率有上升可能……
但是,怎么都开不了口。
连舅母问,"日朗你好像有话要说",她都只会顾左右而言他道,"舅母明年会到欧洲去吧?"
日朗知道岑介仁恨恶她这一点。
好像处处与他作对似的。
她跟过他陪客户到温哥华看房子,那一整个星期,寝食不安。
终于一吐为快:"岑,读那么多书,拿到专业资格,堂堂建筑师,需要那样低声下气,陪客人一直陪到洗手间里去吗?"
岑介仁听到那样的查询,不禁呆住,自那一刻开始,他知道原来他们仍是陌路人。
他尝试解释:"日朗,城内起码有一万几千个建筑师,统统有专业资格证书,可是什么人在工务局呆一辈子,什么人扬万立名,就是靠生意头脑了。"
日朗犹自不服,"头脑,还是手段?"她就是这点讨厌,这点笨。
果然,岑介仁把脸拉下来,"这些细节我无暇分析,总而言之,在商言商,我个人开销零用,我父母生养死葬,都是钱,将来结了婚,我不愿妻子再在办公室低声下气侍候上司同事。还有,我的子女要送到国际学校,这一切费用,都得靠我屈躬卑膝去赚回来,谁叫我是男人,谁叫我天生觉得男人应当负起这种责任。任何脏工作都得有人做,我不做,难道叫老的做,小的做,难道叫女人去做?"
岑介仁是真的动气了。
"介仁,凡事都有最佳效益点,我觉得你是太委屈了,我看着难过,我替你不值。"
"你不支持我?"岑介仁心酸。
"我情愿房子小一点儿,车子旧一点儿,我们有手有脚,怕什么?"
"这双手?有一日这双手会做不动,有朝一日人家会不要这双手,你这个人,你懂什么?"
日朗终于禁声了。
岑介仁出身清苦,半工读又靠奖学金才拉扯到大学毕业,他的人生观与焦日朗不一样,他有出人头地的情意结,他总想向家里向社会向自己证明英雄不论出身。
其实他已经功德完满,却不自觉。
那次生意并没有做成功,那位老业主在温哥华兜了一个圈子,发觉商业楼宇更有作为,买了一幢十四单位旧公寓房子,以及市中心一个铺位,充分利用了岑介仁的专业知识,付了经纪佣金,打道回府。
日朗安慰男友:"十单生意有一单成功已经了不起。"
岑介仁不语,解开领带,倒在酒店的床上。
那次出门后,他们俩就生分了。
回到自己的小公寓,日朗忍不住回忆她与岑介仁的过去。
那已是一年多前的事。
之后,她没有另外结交异性朋友,他也没有,二人都无事忙,眼睁睁看着感情淡却。
岑介仁也有快乐的时候。
他带着日朗去祭亡母,献上鲜花之后,对日朗说:"我不信风水,但如果有风水的话,这是一块背山面海的风水地。"他作的主,永久墓地花了他大半年的积蓄,他的语气是安慰而骄傲的。
岑介仁绝对不是坏人,他有他的一套。
何其不幸,他那套不是焦日朗那套。
日朗喝着矿泉水看电视新闻,只听得响声噗噗,大都会里常见现象已不能扣住观者心弦。
日朗解嘲地自言自语:"我出身也十分寒微,但是金钱总还不是一切,尊重应该,但毋需跪拜吧!"
岑介仁需要娶一位略有家底,父母手段疏爽的小姐,不是她焦日朗。
日朗靠的,不过是她双手。
手总会有累的一天啊。
电话铃响了。
日朗纳闷,这具电话只是装饰品,很少有人用。
一定是她的好友范立轩。
那一头传来的,正是立轩清脆的声音。
"出来吃日本菜,有人想认识你。"
"改天吧。"
"日朗,为何颓丧?"
"人的情绪总有上落!"
"你的只落不上。"
"改天吧。"
"我远房表叔自多伦多回来,正找对象呢。"
"你真是会替我着想。"日朗啼笑皆非,"来人几岁,七老,还是八十?"
"三十六岁,一表人才,有田有地,怎么样,还可以吗?"
"改天吧。"
"人家明天就跑了,来看一看,有何损失?"
"到了晚上,我的脸都不上妆。"
"就衬衫牛仔裤的来吧。"
"给我二十分钟。"
范立轩在那一头讲了地址。
去看看也好,给自己一个机会。
别笑,很多婚姻就是这样看成功的。问题不在看,问题在一个人在当时有多想结婚。
想得够厉害,一定会成功。
日朗准时到了,头发梳一根辫子,只抹了一点儿口红,懒洋洋叫了一客鳗鱼饭。
立轩这才同她介绍,这位表叔叫文英杰,那人长得不过不失,谈吐中规中矩,整个人看上去普普通通。
白来了,日朗想,不如饱吃一顿。
日朗总想恋爱一次,她不急找归宿。
每当心情欠佳之际,日朗吃得很多,也不见胖,全消耗在忧愁里了。
吃毕,抹抹嘴,先告辞。
立轩朝她抹脖子使眼色,她只是假装看不见,到柜台为他们付帐,给了很丰富的小费。
不能叫这些老华侨以为都会女性就会骗吃骗喝。
立轩追出来。
"看不上眼?"她问。
日朗摆手,"千万别那么说,折煞我也。"
"人家中英文造诣都非常好,为人敦厚,又有盘赚钱的生意。"
"真是,打着灯笼没处找。"这是真心话。
"感情可以培养。"
日朗笑了,"那你为何尚小姑独处?"
立轩瞪着她,"你又干吗偏要触动我的伤心处?"
"立轩,对不起。"
范立轩的男友英年早逝。三年多了,立轩努力事业,不再用情。
各人有各人的伤心史。
不打仗也似劫后余生。
半晌立轩说:"改天见吧,缘份未至,徒呼荷荷。"
日朗充满感慨地回家。
电视还亮着,小小荧屏,不知陪她度过几多黄昏。
日朗掀开被褥,刚想钻进去寻好梦,电话铃又响了。
这范立轩,还有什么话要说?
真啰嗦。
"喂,还有什么吩咐?"
对方却是另外一个声音,"日朗吗?我是晨曦。"
折腾了一夜,日朗几乎已经忘记黄昏发生过的事故,不禁一呆。
这陌生女子在什么地方得到她的通讯号码?
"是酒保老庄告诉我的。"
原来如此,"你好吗,在收拾行李吗?"
晨曦说:"我来同你话别。"
"有没有人送你?明早我来接你往飞机场如何?"
日朗边说边抬起双眼,目光很自然地落在面前电视机的荧屏上。
这一看非同小可,她张大的嘴再也合不拢来。
荧屏上映像并非什么怪物,而是正在与她讲电话的晨曦。是她!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日朗连忙揉揉眼,没看错,的确是晨曦的特写,她的表情配合了她的声音:"喂,日朗,你看见我了吗?"
怎么会这样?
日朗困惑地问:"你在电视台直播室?"人家怎么会放她进去对着全市市民打私人电话。
"不,"晨曦笑,"我暂时征用了你的电视机。"
"我不明白。"
"我的通讯器同时配有映像设备,民间电视机全部适用。"
日朗大奇,"那你可看到我?"
"不行,你用的只是一具普通电话。"
"晨曦,你是哪一国人,为何科学如此进步?"
"这种设备你们也已经发明,没什么了不起。"
日朗啧啧称奇,"我可以看出你的精神已经好得多了。"
晨曦黯然,"强颜欢笑。"
"会过去的。"日朗安慰她。
"要多久?"
日朗为难,这怎么说得定?"有人一两个月就置之脑后了。"
可是像范立轩那样的个案,又可能是一辈子的事。
只见晨曦说:"我已经有心情准备要长与失意作伴。"
"你不会的,"日朗笑,"你尽管放心,你很快会找到比他更好的人。"
晨曦不再追究下去,她只是说:"日朗,你还没有告诉我,你的愿望是什么?"
"愿望?呵,对,我可以祈求世界和平,永无战争吗?"日朗存心开玩笑。
"那,我做不到。"
"瞧你,总问人要什么,等人家开了口,又频频说办不到,咄,真无用。"
"对不起。"
日朗看着她,"不用,我什么都不要,我什么都有,厨房冰箱里塞满食物,睡房衣柜里都是四季衣裳,我有三十多只手袋,六十多双皮鞋,我没有愿望。"
"日朗,你真有趣。"
"把你的地址告诉我,明天我来接你。"日朗亦笑。
荧屏上忽然出现了一张街道地图,日朗一看,"呵,你住在我附近,好多了。"
"会妨碍你上班吗?"
"我上午有空。"
"我清晨五时起飞。"
"什么?"日朗一怔,"有那样早的班机?"
"有,我三时正在家等你。"
日朗后悔得不得了,这等于说,她今晚的睡眠完全报销了。
所以,舍命陪君子这句话真不会错。
焦日闭早已过了不睡觉也可以如常生活的阶段。二十一岁之前,何用担心作息时间,无穷精力,玩玩玩,日日玩即可,后来说什么都得略眠一眠,到了最近,非正正式式上床睡上八小时不可。半夜若有什么事起来过,第二天休想好好集中精神。
这件事教训焦日朗,凡事不可一早夸下海口。
她苦笑着拨闹钟。
这时,电视又恢复播映午夜旧片,字幕打出来,片名叫月儿弯弯照九州。
日朗喃喃道:"月儿弯弯照九州,有人欢笑有人愁。"
她呢,她不见得比谁快乐,也不见得比谁更不快乐。
坐在床沿,焦日朗睡着了。
梦见岑介仁对着她吼:"你懂得什么?我只得一条入路,却有六千多条开销,我不设法弄钱,行吗?"
日朗一愣,醒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真让岑介仁吓怕了。
不能同这样的人在一起,她不要接受岑介仁的人生观。
这个人,将来即使积储到一两亿,恐怕仍旧会这样穷凶极恶。
不知是什么人什么事害苦了他。
然后,在这半明半灭的午夜,万籁俱寂的时刻,日朗的心忽然明澄碧清。
第二章
她于刹那间明白过来,晨曦自什么地方来,又要回什么地方去。
日朗很镇定,看了看钟,便沐浴更衣,拿着车匙出门去。
晨曦就住在附近一幢大厦里,这一区因在山上,可以看得到海景,故此高层住宅大厦耸立,如一支支铅笔插在一起,毫无性格可言。
任凭哪个天才住了进去,也自动变成芸芸众生中一名。
晨曦在楼下等她。
只挽一件小小手提行李,披一件薄薄长外套,不知是什么料子,轻柔若无物,颜色如云如雾,加上一把秀发,在风中飘拂,看上去更超尘脱俗,宛似神仙妃子。
日朗推开车门让她上车。
晨曦向她道谢。
日朗问:"往何处去?"
晨曦看她一眼,微笑,"你明白了?"
"是,你要去的地方,不是我们的飞机场吧?还有,你所乘的飞行器,也不是我们的飞机吧,80MB?"
晨曦腼腆,"对不起,瞒了你那么久。"
"不、不,你没有瞒我,是我自己迟钝。"
晨曦笑了,"请往西郊驶去。"
"遵命。"
清晨,天尚未亮,交通顺畅,日朗把小房车开得飞快,得心应手。
"在我们这里三百多个日夜,搜集资料,有何心得?"
"我的研究范围十分狭窄。"
"让我猜,你的资历相当于我们蟟会系的博士生吧。"
"是,我特来做我的博士论文。"
"题目是什么?"
"地球人类男女的爱情生活。"
日朗摇头,"啧啧啧,你选了一个很坏的题材。"
晨曦低下头,"可不是,我有位同学比较聪明,他的题目是人类母子之情。"
"呵,那可观得多了,人类相当钟爱他们的后裔。"
"日朗,"晨曦讶异,"你对于人类很有了解。"
日朗哑然失笑,"那因为我是一个人呀。"
晨曦用她那碧清的妙目看牢日朗,"人最不明白的正是人,在人群中又最看不清自己。"
"喂,客气点好不好?"
"人类的女性其实相当伟大,刻苦耐劳,爱护家人。"
"可是我们性格上弱点甚多。"
"比起男性高尚得多了,"晨曦评判道,"奇是奇在地球上除了少数突出的男性外,一般普通男人好似无甚作为,随便做一份无关轻重的工作,养活自己,已经满腹牢骚。"
日朗想到岑介仁,不禁笑得弯腰,继而叹息。
"地球女性是很吃苦的。"
车子驶往郊外,道路开始偏僻。
"请往右转。"
"是。"
"前面有一模一样的两条叉路,仍然转右。"
日朗问:"你在地球上的经历,不算愉快?"
"他叫我再给他一点时间,可是我不得不走了,我导师催我交卷,家人想念我。"
"你的选择正确。"
"但是我对与他共度的良辰美景无限思念。"
日朗"嗤"一声笑出来,"恕我直言,地球人还有什么新鲜伎俩,不外是在晨曦或黄昏里喝香槟跳舞之类。"
晨曦睁大了眼,随即叹口气。
"是,但是我觉得很有味。"
"你把那一套带回家发扬光大不就行了。"
"不同的人,不同的感觉。"
日朗问:"转左还是转右?"
"一连七个弯,均住右转。"
"你家在哪里?"
"不远之处。"
"能告诉我吗?"
"你可听过天秤座?"
日朗吸一口气,也许晨曦说得对,不算太远,在春季晚上,天秤座四颗大星可以用肉眼看得见,它的右边是处女座,左边是蝎子座,每年到了秋分,太阳进入天秤座,日夜均匀,故名天秤。
日朗到这个时候才开始觉得无比困惑:"你们在地球上毫不忌讳地来来去去,有多少日子了?"
晨曦讲得比较含蓄:"地球上各种现象一向是大家研究的目标。"
"为什么,因为我们落后?"
晨曦笑,"你们心不在科技发展,故成绩略差。可是也有很多地方值得我们借鉴,譬如说,你们是那样懂得享受生活。"
车子转到第七个弯,在车头灯照明下,面前忽然出现一小块草坪。
"到了。"晨曦说。
"航天器呢?"
晨曦着一看时针,"接应飞行器过十分钟就到。"
"飞船停在何处?"
"云上。"
日朗大奇,"地球各航天组织可知道你们踪迹?"
"双方是绝对有默契的。"
"可是各国从不向人民公布。"
"以免引起不必要恐慌。"
"恐慌?"日朗摊摊手,"我会尖叫奔跑向你扑杀吗?"
晨曦凝视日朗,"如果我不经意露出本相,你可能会害怕、逃跑。"
日朗苦笑,"信不信由你,我见过更可怕的人与事。"
"真的,"晨曦说,"若干地球人露出原形,丑陋无比。"
"大家都是靠皮囊及表面工夫遮遮掩掩罢了。"日朗讪笑。
"日朗,听着。"晨曦忽然正经起来。
"是,请吩咐。"
"日朗,别的我做不到,但是我可以赋你在时间隧道随时出入的本领。"
日朗一呆,"那有什么好处?"
晨曦微笑,"怎么没有好处?你可以重新回到生命中最快乐的一天去,重温旧梦。"
日朗问:"只是那样?"
晨曦见她一点也不稀罕,不禁啼笑皆非,"凭人类的科技,再过两个世纪都办不到呢。"
日朗大感不解,"在自己过去的生命岁月里进进出出,有什么意思?"
晨曦蹬足,"为期三个月,三个月内你可以回到过去任何一天里,进出随意。"
她忽然伸出手,替日朗手腕扣上一只镯子,"但,你不能跑到别人的生命里去,你也不能改变一切已经发生之事。"
日朗大笑,"啐,那我回去干什么?"
晨曦看着她,"你总有比较快乐的一天吧,再活一次,有什么不好?"
"谢谢你,晨曦,但我可能用不着这一件法宝呢。"
"还有--"晨曦还想说些什么。
这时日朗已经听到一阵轻微"嗡嗡"声。
"日朗,再见。"
日朗问:"我们有可能再见吗?"
"或许永不。"
"很庆幸可以认识你。"
晨曦与她拥抱一下。
日朗爽快地掉头就走。
她听到飞行器接近的声音,以及引擎喷向地面的热量,终于忍不住,回头望,但她只看到草地被压扁部分形成一个圆型图案,而晨曦与她的飞行器在短短几十来秒钟内已失去踪影。
她是唯一为她送行的人。
真没想到焦日朗会结交一个异乡人为朋友。
日朗回到车内,驶入市区。
抵达办公室的时候,曙光甫现,天空呈鱼肚白。
日朗揉揉眼,疑是做梦。
但是一天工作已经展开,她也开始小跑步,在写字楼里扑来扑去,有时急得头昏,所以嘴里总含着一小块巧克力糖,增加体能。
偶尔有一分钟空档,她也会想:多没意思,每天重复同样的琐事,做来做去做不完,可是不做又不行,做了多年也不见成绩效果。今天洗完头明天又脏,洗头水用完又得重买,若不是为了老的小的,多活三十年少活三十年也没有分别。
岑介仁母亲去世,日朗也跑到岑家帮忙,老人真争气,星期三还在处理家务,星期五就去世,只在医院耽了三十多个小时。
床上还搭着她前两日洗净的替换衣裳,桌上放着未看完的报纸,办完事肚子饿,吃的是岑母煮的咸蛋。
说也奇怪,同样的事对焦岑二人却有不同的反应。
日朗经过此事,更加对世情看淡,只觉事事无所谓,并不想争。
但岑介仁却说:"当然要趁活着挣更多吃更多,好好享受,不枉来这世界一趟。"
所以日朗觉得他俩已经完全失去沟通。
中午太阳隐隐约约出现一会儿,接着又下起雨来。
日朗想:晨曦不知到家没有?
她举起手来看表,这时又看到腕上那只陌生的时计。
科学越是先进,仪器越是简单。这只时计,看上去同腕表没有什么差别,但已经可以控制时光隧道的出入口。
日朗苦笑。
据晨曦说,三个月内,她可以随时进出前半生过去的岁月,重温旧梦。
为什么限时三个月?
可能是因为九十个日夜之后,时计能源会告用罄。
日朗蠢蠢欲动。
这真是一个人罕有的奇迹,可惜她只能回到自己过去的岁月里去;否则,她愿意到别人的生命去浏览参观。
回到什么阶段里去好呢?
日朗沉思,有哪些日子,是值得再活一次的呢?
这个时候,"咚"的一声,有人推门进来。
日朗定神一看,是她的好友范立轩。
"咦,你怎么来了?"
立轩坐下,用手掩着脸,"路过。"
"你看上去需要一杯咖啡。"
"最好有杯还魂酒。"她叹口气。
"发生什么事?"
"升职名单发表了,上面没有我。"
"应该有你吗?"
"工夫人情,样样做足,等完又等,结果落得如此下场。"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你没听过吗?"
"他人好似永远得心应手。"
"立轩,各有前因莫羡人。"
范立轩紧紧握住日朗的手,"我真想同自己说,这是一个噩梦,醒来之后,我才二十二岁,青春年少,大把前途,父母爱我,我没有焦虑。"
日朗的心一动,"你的确有一个快乐的青年期。"
立轩低头不语。
"立轩,今晚到我家来,我们秉烛夜谈。"
"有什么好谈?不外是苦水罢了。"
日朗瞪她一眼,"你想干嘛,秉烛夜游?"
范立轩已经站了起来,"谢谢你的咖啡。"
"你觉得怎么样?"
"只有两个做法,一:另谋高就;二:若无其事。"
"立轩,祝你幸运。"
"生活真正乏味。"她感叹。
"今晚来我家,我会做正宗咖哩。"
立轩走了。
忽然之间,日朗发觉她眼角添了许多细纹,肩膀垮下来,步伐蹒跚。
日朗看着她,就像照镜子,同是天涯沦落人。
并且,日朗才不要回到她自己二十二岁那一年去。
那一年,她连正经工作都尚未找到。每天上午去见工,下午找房子住,暂居表姑家中。
两个星期后,只见亲戚面色越来越孤寡,像是怕她一辈子赖着不走的样子。
寄人篱下的日朗忽然害怕起来,开始为这家人做些零零碎碎的粗工,帮他家的孩子补习,替他们买罐头汽水糖果……
她怕失去这唯一的依靠。
结果十来天之后还是搬走了,实在受不了那种脸色,她拿着行李,站在路边等街车。不禁笑起来,能沦落到这样,也就见了底了,不会比这更糟糕,黑暗过后,必是黎明。
她搬到青年会。
一个月之内,找到了公寓,也找到了工作。
回到那一年去?开玩笑,伤口刚结痂,又去揭破它?嫌上一次还不够痛吗?
那种二十二岁,不做也罢。
一直到现在,一遇到情绪低落,焦日朗就鼓励自己:"这算是什么?比这难一千倍也熬过来了,现在我躺在这么舒服的床上,这张床在一间这样宽敞的睡房里,睡房在中上级公寓中,公寓在一个很好的地区;而这个地区坐落在繁华自由的都会里,还有什么好怨?来,提起勇气,应付生活。"
这时同事探头进来打断她的思潮,"还不下班?天秤座见。"
日朗伸伸酸倦的双腿。
后来,隔了很久,她听见表姑那个孩子不成才,不愿升学,也不肯做事,心中就感慨。那年她替他补习,他居然取出一只闹钟,等一小时一到,铃声一响,立刻合上书本,要赶走日郎,难怪落得如此下场。
更感慨的是,假使他们待她好一些,她焦日朗也许就永远不会像今天这般独立。人总有惰性,有得依靠,谁愿意跑出来单人匹马打天下。
刚想走,电话铃响。
日朗不得不听。
"日朗?"是她的母亲。
是,焦日朗当然也有母亲。
她找她只有一回事。
"我需要一笔额外开支。"她每个月都超支。
"我晚上送过来。"
"这次要三万块。"
日朗沉默了一会儿,"不,每个月至多一次,每次不得超过一万,要就要,不要拉倒。"
"我不够用。"
"我也不够用,"日朗挺幽默,"钱还是我的呢。"
她母亲说:"两万。"
"不要再讲了。"
日朗放下电话出门。
先到天秤座喝一杯黑啤酒,同其他部门同事诉诉苦,聊聊天,才打道回府。
母亲随后就到了。
一进门就伸手。
日朗掏出支票簿。
她母亲不耐烦地说:"芝麻绿豆,付现款不就行了。"
日朗只得数现钞给她。
可是她犹自酸溜溜说:"你赚得还要多。"
日朗过去,把大门拉开,示意她走。
焦太太,呵,不,他们早已离婚,她不叫焦太太,她是姚小姐。
姚小姐穿得比焦日郎时髦,裙子在膝盖以上,外套扣子要吸一口气才扣得上。
"日朗与我似两姐妹"她老爱那样说。
可是无论是心情外表,日朗都自觉比她苍老。
她走了以后,日朗紧守诺言,煮了一锅中式咖喱鸡给立轩吃。
她坐在厨房,把晨曦给的手表脱下,仔仔细细看一遍,又放在耳畔倾听,只见表上有几个把,大抵是作调校时间用。
日朗轻轻按下,二十二岁该是七年半之前,夏季是六月,正在把玩研究,门钟响了。
她去开门。
来人是范立轩,踢去鞋子,自斟自饮。
"我去给你准备食物,保证辣得你哭。"
自厨房出来,发觉立轩已经顺手戴上了那只神秘时计,日朗吃一惊,马上拉起她手腕看,只见表面上红色数目字已开始跳动,表示时计正在操作。
日朗惊愕,不知如何是好。
那一边范立轩却忽然打了一个呵欠,"你这只跳字手表倒是新鲜。"
日朗不敢替她除下,她蹬足,"立轩,你不问自取。"
"我这就还你,我见好玩--"她又打了一个呵欠,"噫,好累呵。"
日朗连忙扶她躺下。
"日朗,我就在这里睡一觉。"
"不怕,你放心,我在这里。"
只见范立轩选择了一个舒适的姿势,脸带微笑,坠入梦中。
日朗呆住,没想到立轩做了实验品,她此刻受仪器影响,睡着了,她的灵魂会回到七年半前的一个夏天里去吗?
醒来时要好好问她。
范立轩呼吸均匀,看样子在一两小时中绝对不会醒来。
日朗只得取过一本小说,挑灯夜读,每隔一段时间,去看一看立轩。
过了零时,日朗替她盖上一床薄被,才去睡觉。
那一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两个女子一觉睡到天亮。
是范立轩先起来。
日朗听见响声,才掀开被褥,"立轩,立轩!"
立轩在厨房吃咖喱鸡。
日朗一眼看到那只时计已被除下,搁在茶几上,她连忙收起它。
立轩看到日朗,马上说:"日朗,你那张沙发什么牌子?睡得舒服极了。"
日明看着她,"有没有做好梦?"
"有,被你猜中了。日朗,我做梦清晰地回到二十二岁生日那天去,父母为我在家中举行庆祝会,每一张面孔,每一个细节都像真的一样,在父母心中,我是独一无二的瑰宝,他们真爱我。"
"你真幸运。"
"是的,日朗,成年后生活上一些挫折算得了什么?今日我将回公司告大假,休息一两个星期,出外旅行,重头再来。"
"真是好计划。"
"还有,咖喱真不错,可惜不够辣。"
"慢着,立轩,告诉我,梦境是怎样开始的?"
"这个梦不比其他的梦,醒来后仍然什么都记得。开头的时候,我在一条非常长非常黑的走廊中慢慢地走;然后看到有一道门,推开它,原来是我家的客厅,我看见年轻的自己,穿着一身的纱衣,正在吹熄生日蛋糕上二十二支蜡烛。"
"你看见你自己?"
"是,像一个旁观者一样。"
"现场诸人有没有看到你?"
"没有。"
"呵,像看电影一样,你生命过去的电影。"
"不,比电影真实多了,令我深深感动。母亲的眼神,亲友的关怀,都使我明白过来,我不应自怨自艾。"
"立轩,梦境对你这样有益有建设性?"
立轩双眼忽然红了,泪盈于睫,"真没想到母亲那样爱我。"
日朗不语,她没有共鸣。
"去,去梳洗吧。"
"我已经一年没见她了,"立轩说,"我决定到温哥华去探望她。"
那一日,日朗与立轩一起出门。
一整天,日朗仍在踌躇,要不要利用那时计回到过去?立轩仿佛得益良多。
可是,立轩是另外一个故事,她是父母掌上明珠,珍若拱璧。焦日朗又是什么东西,好不容易挣扎到今日,把过去全部扔在脑后,再回去?没有那么笨。
每天开始,日朗都要灌浓茶,再捧起茶杯,秘书说:"焦小姐,一位梁兆平先生找。"
日朗一怔,他?"接进来。"
兆平是她在岑介仁之前的男朋友,其人不务实际,爱摄影,极具天份,已懂得生活情趣,性格同岑介仁是两个极端。
兆平君一年前已经结婚,对象是名富家女,婚后据说生活幸福。二人不问世事,周游列国,一切费用岳父支持,之后兆平出版了好几本摄影集,深获好评。
说也奇怪,日朗不但不恼怒这个人,还替他庆幸。
虽然久不见面,却仍是朋友。
"兆平,别来无恙?"
"日朗你好,你怎么又转了电话?工作跳来跳去,不辛苦吗?"
日朗啼笑皆非,"老兄,我们为了生活,忍辱负重,在所不计,对了,阁下很难得早起吧?"
"早起?不,我还没有睡呢,在冲晒房内呆了一个通宵。"
日朗只得苦笑,"有何贵干?"
"我找到从前替你拍的底片,冲了出来,想给你送上。"他真是个单纯的好人。
"谢谢,太太好吗?"
"很好,我现在教她冲印放大,我们有全套仪器,闲时一头钻进黑房,其乐无穷。"
日朗除去替他高兴,不知说什么才好。
"下个月我们到俄国去,日朗,你记得那时你说过要陪我去红场吗?"
日朗干涩地说:"不记得了。兆平,我要开始忙了。"
"那好,我睡醒了找你。"
天下有那么幸运的人。
又难得他与妻子相处得那么融洽。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
日朗与他相处的时候,常常极度困惑,此人全无财经头脑,收入不算差,却一个子儿不剩,时时欠房租、电费、水费,被截了线就点洋烛。
日朗极之欣赏他的才华,但是她也希望将来可以成家,很明显,梁兆平完全不是那块材料。
为免吃更大的苦头,她毅然与他分手。
可是你看,现在梁兆平住在岳家背山面海的别墅里,不问世事,不看账单,光是专心娱乐便是,多么快乐。
天生他才必有所用。
岳家非常尊重他,每年为他搞摄影展览,设法替他拿国际奖状,梁兆平如鱼得水。
还记得故人,实在难能可贵。
焦日朗至今尚困在小办公室里营营役役,因敬畏前度男友不食人间烟火,故找了一个经济实惠的岑介仁,渐渐又觉得他世俗。
看样子错不在他们,而是在她。
日朗深深叹息。
非得练好本事不可,届时,爱嫁什么人就嫁什么人。
气话?非也非也。
等人家来给她一个家是非常缈茫的事,最好先置了家,才去找对象。
下午开会回来,办公桌上放着一只大大的信封。
秘书说:"梁兆平先生留下的。"
"他亲自上来?"
"是,还有一束毋忘我,已插在瓶子里。"
打开信封,看到一叠照片,都是年轻的焦日朗。
日朗呆住了。
少年的她也并非一个美女,但年轻有年轻的好处,清纯的眼睛,甜美的笑容,光洁的皮肤,都使人觉得她可爱,这副容貌感动了焦日朗自己。
兆平君有艺术家的细致本色,在照片背后注明了年月日,以及地点,像"下午在心旷神恰的浅水湾畔拍摄"之类。
难得的是他妻子把所有照片都当作艺术品,一点儿也不拈酸喝醋,她信心十足,任由兆平把前度女友玉照放大相赠。
梁兆平真幸运。
日朗的心一动,要不要回到那日的浅水湾头去呢?
那天,她焦日朗不是不高兴的。
她用补习所得的薪酬买了一件廉价红白蓝三色泳衣,可是穿在少女高挑的身段上,也十分美观。
与梁兆平乘公路车到浅水湾嬉水。
那时的浅水湾同现在的不一样,那时影树成荫,树下有疏落的麻将台子,供人雀战。
日朗呼出一口气。
她随即想起,那天黄昏返家,正是父母正式分手的尴尬日子。
不不不,她不要回去看吵架。
那是多么丑陋的一幕。
男女双方争持不休,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吃亏了,你一言我一语,尽量丑化对方,把最琐碎的细节都翻腾揭穿来讲,一丝余地不留。
说到激动之处,还扑上去撕打,男方恃力气大,毫不容情,便是两下巴掌……
看在日朗眼中,只觉羞耻。
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力气不用来办事,倒用来打人。怎么会有这样的女人,天天吵个不休,总是不肯一走了之。
每次吵,日朗都取过外套到附近商场溜达,或找梁兆平诉心事。
在街上游荡至深夜,不愿返家。
她很早便持有门匙,自出自入。
那日一回家,便看到父亲提着箱子离去。
他没有正眼看女儿。
日朗看到母亲在哭。
哭泣失去的时光与感情。
她投资失败,所托非人。
直到最近,日朗才明白,那纯粹是运气的问题,每一段婚姻都是一项赌注。
像梁兆平,她押下去一定输。
秘书拿文件进来,看到照片,"这是谁,好漂亮。"
日朗不语。
还没利用那只来自天秤座的时计,焦日朗已经回到过去。
她还以为她已经把她卑微的过去遗忘。
没有,就因为永远忘不掉才越发想忘记。
日朗永远记得母亲的哭泣声:绝望、痛苦、恐惧,如一只受了致命伤的动物的垂死哀号。
第三章
她活了下来。
直到今日尚支离破碎。
她父亲亦不好过,不知在什么地方默默混日子。从此以后,日朗没有再见过他。
有时在街角蓦然见到一个人,似是他,日朗又不敢逼视,连忙凝神,偷偷窥看,又汕笑自己,怎么可能,他也应该老了,纵使相逢应不识,恐怕鬓已成霜。
这些事,岑介仁并不知道,她不想同他说,觉得没有必要交心坦白。
此刻他与她关系转馊,更庆幸没有把往事和盘托出,况且,岑介仁也未必有兴趣知道。
日朗用手托着头,同自己说:要不要回去呢?以成年人成熟的眼光再看一次当年之事,也许有不同的结论。
她苦笑。
就在此际,上司忽然来找,日朗连忙跑去敷衍,唉,如此卖笑生涯。
不过,也就靠这样打发了时间。
回去,不回去,真是难题。
到了家,看到一张传真稿:"日朗,得立轩介绍,有幸识得你,立刻把握时机,利用你做事。"咦,这是谁呀,言语如此诙谐,马上看署名,是文英杰,呵,是范立轩的表叔。
日朗往下读:"明报北美洲版停刊,对吾等华侨来说,犹如晴天霹雳,内心彷徨失措,不得不向亲友求助,可否请日朗你每日抽出小说杂文两页副刊,每星期空邮寄来给我?愿付重酬,速复。文英杰。"
日朗微笑。
他为何不求救于范立轩。
谁都不会自己做,也不过都是叫秘书代劳罢了。
分明是他对她有印象。
焦日朗看着镜子,外型那么普通的一个女子,上下班时分,大马路上起码有数千人迎面而来,他居然记得她。也罢,就当是报知遇之恩吧。
她复:"遵嘱,下礼拜一准时寄出,焦日朗敬上。"
随后,日朗自抽屉中取出时计。把时间调校到她父亲离家出走那一日,日朗记得很清楚,那是十二年前的九月一日。
但是她没有勇气开动时计。
电话铃响起来。
"日朗,我是阿岑,我有几句话要说,一小时后到你处面谈。"
日朗也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电话里讲也一样。"
"不,面谈比较尊重。"
日朗黯然地笑,得不到异性的爱,尊重也是好的。
日朗轻轻放下电话。
刚进厨房洗了一个脸,门铃响了。
日朗想,来得倒快,连忙抹手去开门。
门一打开,她呆住了,门外是梁兆平伉俪,意外中之意外。
两人笑嘻嘻看着她,"我们顺路,来问句好,坐十分钟就走。"
日朗定定神,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梁兆平的爱妻。
只见她一点架子也无,伸出手来与日朗相握,"我是霍永锦。"她看着丈夫嫣然一笑,小圆脸无限妩媚,接着说,"焦小姐你比照片好看多了。"
日朗有刹那失神,这么会说话!这么大方!
唉,为什么不?霍永锦漂亮得起。
日朗定定神,"请坐请坐,要喝什么?"
霍永锦说:"我来帮你,兆平喝威士忌加冰。"
两人进厨房,调好三杯酒出来,看见梁兆平歪倒在沙发上。
日朗眼尖,一眼发觉梁兆平戴着她那只时计。
怎么搞的?
难道那只时计会发出魅力引诱人来戴上它不成?
范立轩是这样,现在梁兆平又是这样。
日朗连忙向前问:"兆平,你觉得怎么样?"
梁兆平微笑,"困,真困,"他打呵欠,"别理我,噫,这边风光真明媚--"他头一侧,含笑入睡。
同范立轩如出一辙。
日朗发呆,那只对计开始跳动,梁兆平将在梦中回到他十九岁那年的夏季里去。
霍永锦轻轻推推丈夫,"喂,我们稍后有个重要的约会。"
梁兆平动也不动。
霍永锦有点着急,"喂,我不会开车。"
日朗说:"我送你去。"
霍永锦微笑,"我可以召司机来接。"
日朗大奇,"你打算放他在这里?"
霍永锦说:"如果焦小姐你喜欢他,哪里轮到我。"
至此,日朗五体投地,"我送你,让他好好睡一觉。"取过车匙,又说:"霍小姐真有家教。"
"我事事向家母学习。"
"真是大家闺秀。"日朗赞她。
霍永锦说:"今日是我表姑妈生日,我父母也会赴宴,你要不要来吃顿便饭?"
"这--"
"别见外,焦小姐。"
人家那样磊落,日朗不想小家子气,只得应允。
总得吃饭呀。
霍永锦替丈夫盖上外套,防他着凉。
日朗忽然轻轻说:"三盖衣。"
霍永锦掉过头来,"什么?"
日朗答:"你看兆平笑意越来越浓。"
"他必定在做一个好梦。"
希望是。
出门前日朗拨岑介仁的手提电话通知他:"我临时有个饭约。"
"不妨,我迟些来你处亦可,"他顺便问一句,"同谁吃饭?"
"霍永锦小姐及其家人。"
那边沉默了,沉寂的空气里充满敬畏。
半晌,岑介仁不置信地问:"霍仕卓一家人?"
"是的。"
岑介仁的声音忽然急促起来,"你们在什么地方吃饭?我来接你。"
"霍永锦同我在一起。"
岑介仁更急了,"你不介意我过来打个招呼吧?"
日朗静静叹口气,她愿意成全他,助人为快乐之本,她温和地说出地点,"等上甜品的时候,你只说来接我回家,我自会介绍他们给你认识。"
"不会太露痕迹吗?"岑介仁又高兴又担心。
"他们不会介意的。"
说罢,日朗随霍永锦出发。
霍家诸人非常随和客气,衣着也相当朴素,没有一丝暴发之态。
日朗与霍太太一直在谈论妇女婚后在事业与家庭之间的取舍问题。
一顿饭吃了很久,上甜品之际,他们已经叫她日朗,以为她是霍永锦的好朋友。
然后,有人敲响贵宾厅的门,日朗立刻无奈地陪笑,"我男朋友来接我了,他把我看得很紧。"
大家都笑。
于是侍应生去开了门,岑介仁出现,焦日朗为他介绍,他恭敬地递上名片。
霍仕卓请他坐下喝杯咖啡,岑介仁头脸简直要发出荣光来。
日朗暗暗好笑。
霍太太是何等样人物,早已看出瞄头,但正如日朗所说,他们不介意。
"日朗,"她问,"你男朋友做什么生意?"
日朗忙说:"介仁,霍太太问你呢?"
也亏得岑介仁,出来混,自然有几道板斧,立刻口齿伶俐地把他的专业介绍得一清二楚。
霍太太说:"原来在方贤德及王来添的建筑事务公司,我们同他们也还算熟,听说近几年发展得不错。"
这一杯咖啡喝了近三十分钟,岑介仁心满意足,心花怒放。
霍永锦说:"我送日朗回去。"
霍太太这时才说:"兆平到什么地方去了?寿面也不来吃。"
霍永锦砌词说:"他被几个法国来的艺术朋友抓住了。"
"永锦,你宠坏了他。"
"是,母亲。"
三个年轻人急急离开现场,只有岑介仁一人依依不舍。
霍永锦轻轻说:"日朗,你看,我也不容易。"
日朗由衷地说:"你已经做得很好。"
霍永锦无奈地摊摊手。
岑介仁见她们那么熟络,更加对日朗刮目相看,敬畏有加,站在一旁,屏息侍候。
"来,到我家来接兆平。"
"我不来了,"霍永锦有点赌气,"他睡醒了叫他回家。"
日朗很关心她,"你到什么地方去?"
她微笑,"我?有一班搞艺术的朋友自纽约来看我。"
日朗点点头,"那我们后会有期。"
"日朗,你我一见如故,你若不嫌我无聊,我们大可定期约会。"
这番话听得岑介仁一颗心"突突"跳。
日朗却说:"只怕我闷坏了你。"
他们在停车场分手。
岑介仁送日朗返家,他兴奋地重复与霍家见面的每个细节。
"日朗,我知道你不以为然,因此我更加感激你对我的支持。"
"朋友嘛,应该的。"
"日朗,假如不是那么多人重视谁认识谁,我就不会刻意的去认识谁。"
日朗微笑,"我知道,人在江湖嘛。"
"对,日朗,说得好,你终于明白了。"
"介仁,你今晚不是有话同我说?"
她猜他是要正式同她分手。
"话,什么话?"岑介仁忽然否认,"对,下星期建筑师组织有一个舞会,请你拔冗参加。"
"我不去。"
"帮帮忙,日朗,没有女伴,多丢脸。"
"我都没有行头。"
"我送你一套姬娜丽姿。"
"那公主型蓬蓬裙也不适合我。"
"你又别扭了。"
日朗笑,"对不起。"
"没关系,打明日起,我天天来求,直到你心软。"
他对焦日朗发生了新的兴趣。
真是个误会,他以为日朗愿意为他穿针引线,故他要报答他。
日朗连忙澄清:"介仁,能帮你,我一定帮,朋友应该同舟共济,但是我俩之间,却已到了却步的阶段,无可挽回了。"
"我真不明白,以前你反而不肯帮我拉关系。"
"以前。"日朗怅惘地说,"以前我打算同你结婚,故眼内揉不下半粒沙。现在是兄弟手足,我当然尊重你的意愿。"
没想到岑介仁也会黯然,"你我终于分手了。"
"介仁,我这才发觉,爱人若己是行不通的,你是你,我是我,各有各的路。"
岑介仁叹息。
"到了,我自己上去即可。"
"霍家女婿在你处?"岑介仁有点不相信。
"是,他正憩睡。"
"没有问题吧?"
"我同他很熟,没关系,连霍永锦都放心。"
"有什么事马上找我。"
日朗知道不会有事。
果然,梁兆平睡得不知多稳。
到了午夜,霍永锦的电话问:"还没醒?"
"要不要来看他?"
"我约摸一个多小时后来你处。"
"我帮你扶他上车。"日朗笑。
"打扰你了。"
"哪里的话。"
日朗轻轻放下电话,转过头来,意外地发觉梁兆平已经醒了。
他迷茫地看着日朗,"我在哪里?永锦在哪里?"
日朗好笑,"你在我家,霍小姐一会儿来接你。"
"呵,我喝醉了酒。"
"没有,你只是累极入睡。"
"唉,同他们霍家周旋,也真够累的。"
噫!一样有抱怨。
"我替你做杯咖啡。"
日朗还记得他习惯:加少许奶油,三滴白兰地,不要糖。
真没想到梁兆平接过杯子后怔怔落下泪来。
"喂,怎么一回事?"
"日朗,在这张沙发上,我做了个最奇怪的梦。"
日朗除下梁兆平腕上的时计,"谁叫你手痒,戴上我这只表。"
"日朗,我梦见我们只有十多岁,彼此相爱。"
"胡说,我从没有爱过你,我一生还没恋爱过呢,你别毁坏我清誉。"日朗笑。
"日朗,我从来没做过那么清晰的梦,我多么不舍得离开你,简直不想醒来。"
日朗的心一动,呵,回到过去,必需牺牲现在,看样子人的确不应缅怀过去。
"我不是在你面前吗?"
"不,日朗,你已不是当年的你。"
"兆平,人是会长大的。"
"你现在老练、世故、圆滑,避重就轻、八面玲珑,哪里还有昔日焦日朗的影子?"
日朗为之气结。
梁兆平握住她的手,"小小焦日朗是我毕生的至爱。"
日朗温和地笑,"至少那时我们快乐过。"
"在梦中,我还年轻,"梁兆平说下去,"我坚信我会成名,世人会欣赏到我的才华。可是请看看今天的我,连背脊骨都没有了,事事倚赖岳家,听他们唆摆。"
"兆平,他们对你很好。"
"可是,我的灵魂呢?"梁兆平悲哀地说。
"别担心,它好端端在你良心之侧。"
梁兆平笑了,"焦日朗,你一直懂得安慰我。"
日朗拍拍他的手。
梁兆平问:"日朗,最近生活如何,找到伴侣没有?"
他由衷关怀的口气犹如兄长,叫日朗啼笑皆非,她不想回复,幸亏这个时候门铃响了。
日朗松一口气,任由霍永锦把梁兆平领回去了。
这一夜也真够忙乱的。
复杂的人际关系使焦日朗疲于奔命。
日朗把那只时计锁在抽屉里。
第二天,她回到公司便吩咐秘书寄报纸副刊。
她摊开报纸,"这一页,同这一页,这两页通常连在一起,有时迁就广告,亦会分开,你好好留意,追小说及散文的人看不到副刊会精神昏乱,千万不要漏任何一张。"
秘书唯唯诺诺。
焦日朗是那种少数的、可以信赖的人。
中午,岑介仁差人送来双手合抱那样大的花束,看样子,他打算从头追求她。
天下没有比这更讽刺的事了。
日朗更百分之百肯定非离开他不可。
下午,日朗正在忙,岑介仁找她,讲话小心翼翼,待她犹如太婆,"日朗,我有事相求。"
"下班再说,我老板正与我说话。"
"是,是。"他马上识趣地挂了电话。
坐在日朗对面的秘书笑,"我是老板?"
"对,"日朗叹气,"记住,人人都是我们的老板,刚才说到哪里?"
她们继续把信写下去。
还没下班,岑介仁已经迫不及待上来了。
除了最初三两个月的追求蜜月期,岑介仁许久没有这样热情。
他现在当然也有所追求。
"我们要不要到天秤座去?"
"也可以。"
两人一坐下来,岑介仁就说:"日朗,我有一个计划,同你商量一下。"
"请说。"
"日内我要向业主递一项计划书,希望霍永锦在旁助阵,她只需要出现十分钟,我相信已经足够。"
岑介仁兴奋得不得了。
日朗看着他,"介仁,凭你的真才实料,哪愁争不到合同?"
"日朗,就因为人人都有真才实料,所以要额外下工夫。"
日朗笑了。
半晌她说:"我代你同霍永锦去说一说,不过成功机会甚低,你拿什么报答她呢?"
"真是,她是一个什么都有的女子。"
"什么都有则未必。"
"她还欠什么?"
"我一时也想不到。"
"日朗,你对我太好了。"
日朗摇摇头,"不不不,介仁,我已经不再真正关心你,所以才会替你做这种中间人。"
"我会好好报答你。"
"事情八字还没有一撇呢。"
"一星期内会不会有答复?"
急急急,急着要获得名利,然后是更多的名,更多的利,啊,永远气急败坏,追追逐逐,真是浪费生命。
日朗揶揄他:"介仁,霍永锦尚有一姐一妹,那日你也见过,不如你去追求她们,岂非更加省时省力。"
岑介仁的脸忽然"刷"地涨红。
"都是很好的女孩子,可是比不上她们兄弟吃香,社交圈子异常狭窄。"
"人家要讲门当户对。"
"讲人才讲学历,你也差。"
"日朗,你越来越会说笑话。"
"来,干杯。"
没想到那天晚上,她就接到霍永锦的电话。
她邀请她到日本去度周末。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来请你,日朗。"
"你一个人?"
"是,没人陪我。"
"不等兆平有空?"
"他已经出发到莫斯科去搞他的摄影专集。"
"你不跟他去?"
"这次失去兴趣?"
"我可以告一天假,星期四下午出发,星期日深夜返来。"
霍永锦高兴之至,"我立刻去订飞机票。"
"还有,我自己可以负担费用。"
"日朗--"
"请勿多言,"日朗笑,"否则收回原议。"
日朗当然知道她干吗要抽时间出来陪这个霍永锦。
她存心结交她。
单对单旅行最宜培养感情,届时有什么要求她的,容易开口。
成年人同成年人做朋友,当然讲互相帮忙,讲得难听点,也就是互相利用。
为自己,焦日朗永远口难开,为别人,她无所谓,即使贴酒水贴茶点,在所不计。
三天旅游非常愉快。
日朗存心做陪客,就有个陪客的样子。霍永锦想往何处,她就陪她去,耐心地微笑,勇于付账,言语不卑不亢。
霍永锦感动了,"我的蜜月旅行都不曾如此畅快。"
日朗笑着劝道:"不可如此讲,人家要误会的。"
"你可喜欢巴黎?下次我们到新加坡转协和式飞机。"
日朗连忙掏出皮夹子看一看,"它说不。"
"呀,"霍永锦笑,"这年头优秀的女子何其多。"
当时她们坐在箱根的露天艺术馆一座亨利摩尔雕像旁边。
霍永锦问:"这座雕塑叫什么?"
"他们都叫母与子。"
霍永锦笑,"为什么做那么多母与子?"
"大抵有顾客指明要母与子吧,正如梦纳画了几百幅荷花池,艺术家一样要吃饭要穿衣。"
霍永锦忽然想起梁兆平,"而且对天地万物挑剔得很,衣食住行全要最好的,还得有高尚的消遣及娱乐。"
这一切,统统需要金钱栽培。
"明天要走了。"霍永锦有点不舍得。
"适可而止,下次再来。"
"下次的兴致与心情都不一样了。"
"缘份不可勉强。"
"你相信那么一回事?"霍永锦意外。
"当然,"日朗答,"对事对人,我都尽力而为,然后把缘份交给大神支配。"
在回程飞机上,日朗闲闲谈起岑介仁那个计划。
霍永锦很留神地聆听,然后很爽快地答:"没问题,你把时间地点告诉我,届时我来一趟就是了。"
日朗说:"谢谢你。"
"是我的荣幸。"
"我知道这是额外关照。"日朗笑。
霍永锦也笑,"刚相反,我常做这种事。日朗,你想想,人家干吗要同我做朋友?老老实实,我人才又不出众,说话也并非玲珑,人家结交我,莫非是因为我一点点家势,你若连这个都吝啬,不肯被人家沾光,那可真得孤寂到老了。"
日朗没想到她看得那样通透。
"日朗,对不起,话说得太白了,你别见怪。"
"白斗白,总比白斗黑好。"
"可不是,日朗,你同岑君,好事近了吧?"
"刚相反,我们已经分手。"
霍永锦愕然,"你帮他,是想有所挽回?"
"不,我已决心离开他。"
"那为什么还做这个中间人?"
"永锦,花花轿子人抬人,帮得到就帮,何必结怨。"
"呵,日朗,你比我更透彻。"
"是呀,也比你更加糊涂。"
霍永锦深深叹息。
日朗看到她抑郁的眼神,心中一动。
她想报答她。
"永锦,你有无最快乐的一天?"
霍永锦一怔,"我?"
"是,你。"
出乎意料之外,她抬起头,想半天,又低下头不语。
"永锦,切莫苛刻!"
"我正在想呢。"
"不应该想就知道。"
霍永锦苦笑。
"大学毕业那日?结婚那一天?收到父亲重礼那趟?"
霍永锦看着焦日朗,"我从未曾读完大学,日朗,我不是那块料子。"
啊,原来如此。
"结婚只不过是理所当然之事。"
亦无意外之喜。
"父亲那份嫁妆,亦非外人所想像那么优厚,我们三姐妹并非父亲至爱,他钟爱我大哥,可是大哥已因车祸去世。"
日朗只得发呆。
可是这个时候,霍永锦忽然露出温柔神情来。
想到了,她忽然想到了。
她开口:"那一个夏季,我在翡冷翠。"
呵,已经有时间地点了,听上去十分荡气回肠。
"我只有十五岁半,自英国的寄宿学校出发到欧洲旅行,那个男孩子一直骑着部小机动车跟着我们的旅行车。"
"他长得怎么样?"
"日朗,我已忘记他的样子,可是记得他恳切的眼神,还有,他随身带着一只梵哑铃。"
"他对你说过些什么?"
"我们一个字也没有交谈过。"
"哟,这么深奥的浪漫。"
"可是,他是唯一不知道我父亲是谁而仍然喜欢我的人。"
日朗说:"愿不愿意再见到他?"
半晌,霍永锦摇摇头,"他也许胖了丑了,也许已经满身铜臭,可能满腹牢骚。"
"不不,不是现在的他,而是当天的他。"
霍永锦笑,"怎么可能?"
"相信我。"
"你这个人。"
一到家,日朗马上把好消息告诉岑介仁。
岑介仁一听,立刻说:"日朗,你的日本费用我全权负责。还有,我想拜你走过的路。"
日朗诧异地说:"天下怎么会有你这样滑稽的人?"
"这是奇突国功利城,人同此心,都诙谐得不能再诙谐,已经进入歇斯底里状况。"
"你不必怪社会。"日朗笑。
"哟,不怪它怪谁?"
那天傍晚,日朗的母亲又来了,要求十分简单。
日朗在十分钟内就把她打发走,荷包被清了仓。
临走之前,她打开日朗的衣柜,检阅一番,取走日朗上个月才置的香奈儿套装。
第四章
日朗感喟。
多数人背的是儿女债,她焦日朗却欠下母亲不少债项,不知何日了。
她自抽屉取出那只时计,朋友们都用过它了,她也想试一试。
把玩半日,日朗始终想不起她有什么特别值得纪念的一天。
并非她要求严格,而是真的没有。
她叹口气,把时计放回原处锁上。
过两日,她把岑介仁开会的时间地点通知霍永锦。
同时又向岑介仁献计:"介仁,且莫宣扬出去,届时给业主一个惊喜,她要是万一不来,你脸上也不必无光,求人这件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岑介仁不出声,忽然他双眼发红,握住日朗的手,"我们结婚吧。"
日朗啼笑皆非,"卖身求荣?"
"感恩图报!"
"不流行这一套了。"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介仁,你这人难侍候,以前老是抱怨我不肯出手。"
"女人心,海底针。"
日朗几乎没把嘴里一口茶喷出来。
女子心态如雾如谜的全盛时代已经过去,什么最毒妇人心之类的华丽形容词已全不管用,这令余生也晚的日朗十分遗憾。
真没想到霍永锦不但依时出现,且给岑介仁一个意外惊喜。
岑介仁口沫横飞地形容给日朗听。
"她把时间拿捏得真准,我们才坐下,主席刚想开口,她就进来了,浑身亮丽,脸色冷冷,一副胸有成竹模样,身后跟着一个人,人人都认得那是她父亲的私人秘书周先生。哗,这一下子,现场气氛马上炽热起来……"
霍永锦与周秘书坐在后座偏大门的位置上,不到二十分钟已经悄悄离去,一句话都没说过。
可是她的出现已经代表了某些意义,在风吹草动、杯弓蛇影的商场中,效果非同凡响。
日朗只觉得无聊,可是身在江湖,不得不走这种路,你想高兴,就必需先令人家高兴;不然的话,大家拉长着脸做人,有什么益处。
每逢这个时候,日朗就想退休。
也有三分羡慕霍永锦。
她立刻致谢电。
并且这样说:"永锦,我想请你到舍下来喝杯茶。"
"好哇。"霍永锦答允得十分爽快。
"对,梁兆平回来了没有?"
"回来收拾些衣物,又走了。"
"我明日下午来接你。"
"怎么好意思劳驾你,我自己有车。"
日朗把时计取出来,算一算霍永锦的年龄,把时间调校到她十四岁半那年。
霍永锦一到,她就问她:"你当年几月几日在翡冷翠?"
没想到霍永锦记得那么清楚,"五月十六日。"
日朗拔动时计,"你看这只手表如何?"
霍永锦见过用过金表钻表无数,不禁笑道:"无甚稀奇,十分笨重。"
"戴上看。"
霍永锦把时计戴在手腕上,像其他人一样,她也被它吸引。
日朗按下把,它开始跳动。
霍永锦打个呵欠。
日朗说:"一个人能够重温快乐的回忆,真是赏心乐事。"
"唉,可是也不能太沉缅过去……"
霍永锦那精致的脸蛋微微一仰,睡着了。
日朗用几个小软枕垫着她脖子腰身,使她舒舒服服躺在长沙发上做美梦。
霍永锦心地那么善良,真得好好报答她。
可惜在梁兆平与霍永锦这对夫妻心目中的美梦里,均无对方出现。
同床异梦。
日朗越来越发觉古人的话一点儿都不会错。
她放下霍永锦自管自去处理文件。
猛然抬起头,看到满城霓虹灯,天已经黑了。
日朗去看霍永锦。
只见她呼吸均匀,脸色祥和,嘴角含笑,十足是好梦未醒。
在梦中一日,在世上也是一日,用这一日来换那一日,如果真的高兴,倒也值得。
焦日朗案上有无数文件有待清理,平白损失一天,非同小可。
她才不耐烦做梦。
她是一个心态最乏味、刻板、枯燥的女子。
接着日朗做了三文治裹腹,连复了好几张传真,又打越洋电话印证了几件事。
伸个懒腰,刚想去淋浴,霍永锦醒了。
她弯腰坐起来,迷茫地看着日朗,"我怎么会睡着了?"
"你做了美梦是不是?"日朗含笑。
"不,我做了噩梦。"
日朗一怔,"你不是说五月十六日在翡冷翠遇见一个带梵哑铃的少男一直骑一辆小绵羊机动车追随你吗?"
"我一定是记错了,那不是五月十六日,五月十六日,是我大哥遇事身亡那天。"
"呵,永锦,真对不起!"
霍永锦怔怔地,"不关你事,你瞧我这记性。"
"永锦,报答你变成了惩罚你。"
"啊,可怕,我们正在睡觉,忽然之间,父亲的私人电话响了,母亲披着睡袍到书房去听,几秒钟后她尖叫着出来,蹲在地上,如一只野兽般哀嚎。我是长女,见电话尚未挂上,便前去问是什么人,那一头是周秘书。"
日朗呆呆听着。
霍永锦语气凄凉,她似乎把当日的哀痛自梦中带出来,此刻日朗的小公寓中充满了彷徨悲切。
"令尊在哪里?"
"他?他在小公馆。"
日朗不忍再问下去。
霍永锦用手掩着脸,"我怎么会做一个那样的梦?"她放下手,"日朗,这是怎么一回事?"
日朗给她一杯酒。
"日朗,你有法术吗?"
日朗默默除下霍永锦手上那只表。
她这个半吊子法师差些害惨了人。
她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可是大哥从来未曾入我的梦。"
"你可有思念他?"
霍永锦用手托着头,"再给我一杯。"
干掉那一杯之后霍永锦再也不提家事。
日朗开一扇窗,让室内的悲痛随风疏散。
霍永锦拍拍沙发,"这是张梦之床。"
她告辞了。
自那日之后,她与焦日朗疏远。
日朗见她久无消息,找过她一两次,霍永锦没回复。
日朗与永锦的这段友谊不了了之。
大抵是霍家发觉永锦遭人利用了,警告过她。
日朗不觉可惜,她同霍永锦来往,早就把目的表达得一清二楚。
焦日朗不愁没有朋友,范立轩才是她一生一世的至交。
立轩来找她。
"我听说那件事了,你用什么法宝?你怎么会变得那样厉害?"
"唷,别谦虚了,那种手段,你难道还会没有不成?"
"霍永锦怎么会上你的钩?"
"你还记得梁兆平吗?"
"对对对,他娶了霍永锦。"
"霍小姐要看清楚她前头人的真面目,才与我结交。"
立轩紧接上去:"于是她付出了代价。"
"话不要说得那么难听。"
"那请问该怎么讲?"
"我俩惺惺相惜。"
"真猥琐,也太抬举梁兆平了。"
"立轩,身不由己。"
"你又不是为自己,干吗泡到浑水里去?"
"可是岑介仁很高兴。"
"去讨好前任男友的妻,为着令现任男友开心?"
"他们此刻同我已无任何关系。"
"谢天谢地,幸亏如此。"
"霍永锦是个十分可爱的女子。"
"给我那样的生活环境,我会比她可爱十倍。"
"你,我相信,但是我见过若干越有越贪的人,永不满足,欺与霸便是他们终身事业。"
"那也是人才。"
"立轩,你气色很好哇。"
"这是我的新名片。"
"转了工作了?"
"是。"
"恭喜!恭喜!"
"那边还算重视我,希望有一个新开始,不日可扬眉吐气。"
日朗由衷为她高兴。
"咦,这是什么?"立轩有新发现。
"天文望远镜。"
"看什么?对窗的俊男?"
"说你土就是土,天文望远镜不是用来看地球生物。"
"噫,望远镜还配有摄影机。"
"是。"
"你在研究天体?"
立轩看到一大堆参考书。
"我在观赏天秤座。"
"喂!你在九月出生,你好像是天秤座人。"
日朗笑,"这个消遣有益身心,看久了星体,你会觉得自己渺小,对世事就不那么计较。"
立轩揶揄她:"对,任由人踩到头上来,人家打你右边脸,你再给他打左边,人家剥你外衣你就连内衣也给他。"
日朗叹口气,"做得到也是美事。"
她对母亲,也做不到那样,时常与她讨价还价。
"日朗,你与我表叔联络上没有?"
日朗明白了,这才是范立轩来找她的真正原因。
她很温和地说:"立轩,此刻哪里还流行做大媒。"
立轩答:"可是有很多十分相配的男女,不能走在一起,多么可惜。"
"那是没有缘份呀。"
"我愿意做这个中间人。"
"我们已经认识,谢谢你。"
"文英杰这人其实很有味道。"
"我相信你是对的。"日朗淡淡然。
"他不久之前恋爱过一次,不得善终。"
"曾经深爱过,已不枉此生。"
"那女孩子离开了他。"
日朗最爱听爱情故事,"发生了什么事?"她的兴趣来了。
"我没问,我不知道。"
"他看上去不似太伤心。"
但是日朗知道有些人刀片刮了一下就呼天喊地,而另外又有一些人流血不流泪。
"相信我,他伤心得不得了。"
日朗举起双手,"我最不擅长医治破碎的心。"
"你太小觑人了,"立轩不以为然,"文英杰是须眉男子,不致于就此支离破碎。"
"咄,现代女性也同样坚强。"
"是,"范立轩感唱,"都放开怀抱做人了。"
日朗大着胆子问:"你呢?立轩。"
"我昨日开始约会。"
"太好了!"
"我喜欢那人的眼睛,碧蓝,像夏季的地中海,日朗,他非我族类。"
日朗笑着安慰范立轩:"同一个太阳系也就可以了。"
说罢,她的心一动。
立轩磊落地接上去:"只要志趣相投,来自另外一个银河系也不打紧。"
真的,知己难觅,管他自何处来。
立轩往日朗那张沙发躺下去。
"真希望再做一个美梦。"
日朗真羡慕立轩,她有一个美好的少年期,几乎可以索性回去再活一次。
"今天又想怎么样?"
范立轩津津有味地回忆:"我念高三的时候,同时有两位男生追求我--"
"立轩,我不要听这种糊涂账,一脚踩二船并非什么值得恭维的行为。"
"啐,年轻嘛。"
"十七八岁,也不小。"
范立轩闭上眼睛,"别叫醒我。"
日朗希望她也可以那样做。
自书房打了一个转回来,日朗发觉范立轩已经睡着。
日朗忽然提起勇气,打开抽屉,取出晨曦给她的时计,一直把数字往回拨,拨到她只有一岁生日的那天去。
日朗戴起它,躺在地毯上,按动把的。
她心平气和地交叉着手在胸前,双眼看着天花板。
不不不,她不是要回去看自己,她想回去看看父母,想知道这一段失败的婚姻如何形成。
大家都来睡一觉。
很快,日朗便觉得四周围静了下来,她身边一团漆黑。
日朗不怕黑,但是伸手不见五指并非好感觉,她扬声问:"我该怎么做?"
身边渐渐亮起,如有人旋亮了台灯,她站在一条走廊里,下意识向前走。呵,这真是一个怪梦,从这里可走到孩提时期去吗?要走多久呢?
正在踌躇,她听到幼儿哭泣声,轻微的"呜哇呜哇"。
到了,她同自己说,这便是小小焦日朗。
她加快步伐,那幼儿哭声也越来越近,蓦然,她来到一个陈设简单的住宅客厅。
她看到了自己。
焦日朗停住脚步,"这是我吧?"她脱口而出。
一个幼儿坐在一位妇女的膝头上,穿着可爱的淡色衣裤,正在闹情绪,手舞足蹈。凭直觉焦日朗知道幼儿不是她。
她知道幼时环境不好,从未穿过这样考究的衣裳。
这是谁的家?她纳闷地打量。地方宽敞,陈设简单实用,正是她喜欢的式样。
日朗目光缓缓转到那位少妇身上。
她呆住了,只觉自己浑身寒毛竖起来。
焦日朗当然认得焦日朗。
这不是她还是谁?
只见她自己穿着家常便服,容光焕发,正在哄撮怀中幼儿,嘴巴里说些毫无意义的话:"这么闹,是为什么呢,只有小猪才吵得厉害,你是猪宝宝吗?叫你猪宝宝好不好?"丝毫不以为什,那孩子则继续闹情绪。
日朗的额角滴下汗来。
这是未来!
如果猜得不错,这个坏脾气幼儿是她的孩子。
日朗站在客厅的一个角落发呆,她一定是拨错了时计,想回到过去,结果进入未来世界,那只时计没有说明书,真麻烦。
这个时候,有人叫她:"日朗,日朗。"
只见她那个自己抬起头,笑着说:"爸爸回来了。"
这爸爸,当然是婴儿的父亲,她的伴侣。
日朗非常兴奋,这会是谁?她太想知道。
就在这个时候,眼前黑下来,什么都看不见了。
接着有人用力推她,"焦日朗,焦日朗,醒醒,醒醒。"
日朗很生气,大声说:"别理我,什么时候开始,一个人连睡觉的自由都没有了?"
"好,"有人松口气,"终于醒了。"
咦,这是范立轩的声音。
日朗睁开双眼。
"这是什么地方?"她大声问。
"这是圣爱医院。"
日朗惊得呆了,连忙坐起来,"我怎么会在医院里?"
只听得医生笑道:"范小姐,你慢慢同她解释吧。"
范立轩看牢日朗,"你还记得昏睡之前的事吗?"
"记得,我与你一起在我家小憩。"
"是,不过我在一小时后醒来,你却没有。"
"那也不用把我送到医院来。"
"小姐,你可知道你睡了多久?"
日朗不置信,"多久?"
"两日两夜,吓坏人。"
什么?日朗发呆。
呵,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梦里只不过是三两分钟的经历而已,她甚至连未来伴侣的脸容也未曾看清楚,可是现实世界里已失去两日两夜。
"今天礼拜几?"
"星期日下午。"
"呵,幸亏不用告假。"
"你还挂住这个,曾经一度,医生怀疑你无名中毒,也许已成为植物人。"
日朗连忙举起手腕,"我的手表呢?"
"我帮你收起来了。"
立轩打开手袋,取出时计,还给日朗。
日朗连忙戴上它。
"日朗,为何精神恍惚?"
日朗顾左右,"我可以出院没有?"
"芩介仁来过两次,日朗,他对你,也算是这样了,握着你的手直落下泪来。"
"通知他我醒了。"
"日朗,你服过什么药,医生却说血液里没有异物。"
"我想我大概是劳累到极点,放心,我不是自寻短见那种人。"
"日朗--"
日朗握住好友的手,"放心。"
再经过半日扰攘,日朗方能离开医院。
岑介仁飞车来接,瞧他打扮,分明是在一个酒会中抽身前来,也算是周到了。
他叮嘱日朗:"两个小时后我来陪你。"
"不用了。"
"少废话。"
日朗小心聆听他的声音,不,不是他。
梦里的声音不是岑介仁。
是谁呢?
经过这一次误打误撞,日朗更加不敢胡乱使用这只时计。
损失了两天两夜,日朗看到了她未来的归宿,她莞尔,倒也算值得。
没想到她会变成一个那样耐心的母亲。
日朗靠在沙发上,忍不住笑出来,猪宝宝!亏她想得出那样不堪的绰号。
那孩子分明已经百分之百被宠坏。
小小的她穿着粉色衣服,大抵是个女孩吧,希望是个女婴……日朗不停地回忆那个梦境。
门铃响了。
岑介仁一进门便松领带脱鞋子倒啤酒。
"喂,"日朗抗议,"这不是你的家,人家会怎么想?"
"日朗,我要你去做全身检查。"
"别多事。"
"昏睡四十八小时,可不是说着玩的事。"
日朗叹口气,"我累到极点。"
"人生路才走了三分一,这么早就呻倦?"
日朗"嗤"一声笑出来:"你打算到九十岁?"
"为什么不?"
岑介仁挺挺胸,只见他满面红光,神采飞扬,日朗很替他高兴。
"日朗,让我们结婚吧,你主内,我主外,我们会成功的。"他信心十足。
"介仁,我不爱你。"
"听听这是什么话,那么关心我还说不爱我。"
"婚后你不停拉住我到处出席应酬交际,不出三个月我就烦得要做逃兵。"
"你会习惯的。"岑介仁微笑。
"谢谢。"
"日朗,我要你--"
日朗用手掩住他的嘴,"口口声声我要这个我要那个,真可怕。你请回吧,我有我一套,你别管我,我不理你,我俩做个好朋友算数。"
"那是什么?"岑介仁笑,"徐志摩的最新新诗?"
不,那个声音不属于岑介仁。
日朗可以肯定。
"我倦了,我想休息。"
"睡了那么久,还说累?不如听听我最近的战绩。"
不消日朗指引,岑介仁已经滔滔不绝地说下去。谁同谁此刻是他手下败将,都臣伏在山脚下仰观他的成就。A君一生与他作对,可是此刻也不得不悄然引退,B君及C君声色艺均不足以惧,旁人观之,不过是小老鼠阶级……诸如此类,论尽苍生,结论是,天下之英雄,唯岑介仁一人。
日朗越听越过瘾,一直含着笑。
人能够如此自大真是乐事,为什么不呢?又不伤害人,不乐白不乐。
"日朗,我成功了,我尽收失地,已经打下山头,立于不败之地。"
日朗唯唯诺诺。
"那美好的仗已经打了,应做的事已经做了。"岑介仁神气活现地说。
"是,"日朗给他接上去,"你几时到上帝处去领取你的冠冕呢?"
岑介仁微笑,"你又来扫兴了,日朗。"但这次他并不生气。
日朗拍拍他的肩膀,"大家都该休息了。"
岑介仁终于打道回府。
日朗摇摇头熄了灯。
一个人出人头地是因为他不甘平凡,而不是要做给任何人看。
这些观众算是老几?不过是一群爱看热闹的人,何必去满足他们。
做得更好是因为想提高生活素质,不为其他。
岑介仁显然不认为这是上进的原动力,他喜爱观众,他离不了灯光舞台;不过,他自有他的乐趣。
他怕日朗教他孤芳自赏,日朗怕他拉她上台表演,两人实在走不到一起。
日朗睡着了。
半夜被邻舍婴儿啼哭声吵醒,迷迷糊糊,只庆幸自己没有家庭。
天还是亮了。
学子时代,老是在天蒙亮时趁交通不那么拥挤的时候出门,就是这种天苍苍地茫茫的感觉。
日朗一直寂寞。
她忽然软弱起来,拨电话给母亲。
姚女士很快来听,显然已经起床。
日朗清清喉咙,"我在想,也许我们该一起吃顿饭。"
谁知她母亲问:"你是谁?"
她没听出女儿的声音。
"我是日朗。"
"呵,你,"她意外了,"有什么事?"
"没事,只是聚一聚。"
可是她们从来没有这种习惯,姚女士在那头僵了好一会儿,然后勉强地说:"你订好日期地点之后通知我吧。"
"好,让我想一想什么时候有空再联络。"
电话挂断了,又一次失败。
这一道鸿沟不知何日才能跨过去。
日朗听过许多朋友说,母亲年纪大了之后,母女终于谅解,开始有说有笑,对焦日朗来说,这是奢望。
立轩一次劝:"你原谅她吧!"
"立轩你不明白,"日朗马上说,"我原谅她?她认为错全在我,她还不准备原谅我呢。"
立轩愕然,"你有什么错?"
日朗已经不愿意再讨论下去。
不如讲一下什么地方的巧克力蛋糕特别香,何种牌子的牛仔裤真是服服贴贴。还有,谁的确优秀,三十多岁就在官府里升到那个席位。
闲谈最好是说说不相干之事,不伤脾胃。
传真机上有个短短便条。
"日朗,报纸已收到,谢谢,请注意有时小说与杂文并非在同一大页上,盼勿寄漏,英杰。"
日朗哑然失笑,真是个报迷,到了这种地步,堪称报痴。
生活有寄托是件好事。
她梳洗完毕上班去。
回到写字楼,只见机电部同事与秘书围着她的办公桌正在扰攘。
"什么事?"
"焦小姐,传真机正在接收,忽然卡住,接着冒烟,我忙唤人上来修理,看样子是报销了。"
日朗不经意地说:"什么牌子这么简陋?退回去要求赔款。"
"焦小姐,我恐怕得整架抬走。"
"批准。"
可是日朗眼尖,看见传真机吞吐部位卡着半页纸。
"把这页纸取出来给我。"
修理人员几经挣扎,才把半截纸拉出来。
纸已经烘得焦黄,日朗只看到一行字:"晚霞,别来无恙乎。"
第五章
日朗蓦然抬起头。
我的天,她想,只有一个人会那样称呼她。
那是来自天秤座的晨曦。
"还有没有纸在里边?"
"我看得清清楚楚,没有了。"
"马上弄一架新机器上来用。"
日朗瞪着那半页纸:晚霞,别来无恙乎。
他们的科技发展竟到了如此先进的地步,自天秤座可以将讯息顺利传到地球。
人类恐怕还需加油呢。
日朗坐在写字台前发呆,都是战争碍事,人同人争,国同国打,浪费所有的精力时间,结果叫天秤座人着了先机。
她多希望可以复她一张便条:晨曦,我生活乏善足陈,但是……
那一天开会,又是讨论部门与部门间的斗争。
轮到日朗发言,她说:"大勇若怯,忍得一时,海阔天空,打架谁不会,扭住对方,咬牙切齿,倒在地下打滚便是,这叫做英勇?别便宜了看热闹的人,对他们来讲,谁输了,一样高兴。出了丑,仇者快,亲者,当事人呢,遍体鳞伤,元气难以恢复。我不是怕事,我只是希望息事宁人,眼光放远些,一间公司里的同事,得饶人处且饶人,且把事情做好,大家用力提升营业额,岂非更美。"
这一年来同事们已经打得人倦马疲,也没有什么斗志可言了,最怕上头叫他们继续撩事斗非,一听焦日朗苦苦相劝,谆谆善诱,有几个年纪轻一点的几乎落下泪来。
上司也默然无言。
过一会儿有人不甘心:"可是他们有把柄在我们这里,把他们脏底子掀出来,我们可以并吞他们那个部门,到时人强马壮……"
上司摇摇手,"吞不了,老板只怕会乘机重组全公司各部门,聘请新头头来教训我们。"
日朗暗暗叹气。
又一人轻轻说:"怕只怕我们也有是非掌握在他们手中。"
"对,弄得不好就叫我们戴帽子、穿小鞋。"
上司过一会儿说:"我们且罢手,看他们下一步怎样做,对方若是识趣,那我们就此打住;假如不停追着我们打,那就别怪我们无情。"
大家都黯然。
打了那么久,除出打仗,已不会做其他事,现在眼看要停火了,许多人不知干什么好。
"当初是怎么打起来的?"忽然有人问。
"因为一部传真机。"总算还有人记得。
日朗纳闷,"传真机怎么样?"
"彼时小型传真机刚面市,稀罕得不得了,讲得好似会助长灵感似,简直是身份象征,几个部门争相申请,结果我们先得,人家就恨死我们。"
日朗不置信,"不会吧?"
"就是这么简单,从此以后,我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做什么都是人家眼中的一条刺,说什么都要把我们斗垮斗臭。"
有这种事!
"还记得上一回陈董事总经理负气离开公司吗?他们立刻以为抓住小辫,写大字报骂我们不表态,要揪我们出来斗。"
日朗困惑,"他想我们叫好?"
"不,叫我们挽留陈某,说陈某对我们恩重如山,我们如坐视看他离去,即是猪狗不如。"
日朗记得那件事,四年前的六月,闹得轰轰烈烈,公司里几乎每个人都举起臂章叫口号,泾渭分明,表露身份,异己者几乎没被乱棍打死。
日朗记得她警告几个小朋友:"假如那是你的信仰,尽管做,负起后果在所不惜。如果只是为着哗众取宠,乘着人多公报私仇,那事后一定会有人记得你们的人格有问题。"
公司乱成一片,有人希望她辞职谢世:"在这个时候不表态还有什么资格干下去?"
日朗不作声,也没告假。
结果很快由一位姓章的皇亲填补了陈君的空缺。
要命的是,同一班喊表态的同事立刻见风驶舵,自动献身,大路调头上去喊万岁万岁万万岁,当场表示在章先生的英明领导下,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同一班小丑。
焦日朗倒是真正的表了态,她甚至不去参加章某办的游艇晚会。
不也是年年加薪水,四年内升了两级。
有一两个喊得声嘶力竭的身份成了疑问,卡在窄路,已成为弃卒。
会议终于结束。
日朗松口气,她决定立刻到天秤座去喝一杯。
一出大门,就碰见人事部副主管,他笑笑问:"停仗了?"
日朗一呆,几时工作效率也这么高?
她微笑,"几个滋事份子已经站不住脚,虽然还嚷嚷,看得出心已虚,胆已怯,步伐已乱。"
"不比从前了。"
"嗯,早十年八年,真是前有仪仗队开路,后有众喽罗压阵,不得了,坐在八人大轿上,吆喝着过,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那主管困惑,"日朗,当年你如何应付这个阵仗?"
日朗同他挤挤眼,"我?我螳臂挡车。"
"那种人一时怎么会造成那么大的威势?"
日朗抬起头,"我也不知道,也许一时间欺瞒一小撮人是不难做到的吧。"
电梯门打开,日朗朝西走。
真的,当年是怎样应付过来的?
当面以梅兰芳自居,谈笑焦日朗为龙套。
日朗默默无言,工作是她的生计,总得做好它,没有余闲在乎人情冷与暖。
那段日子不见得难熬,现在也不算踌躇满志,一些人非要看人家倒下去才会开心,焦日朗自己能站得住脚已经高兴之至,心态不同。
走入酒吧,酒保老庄上来说:"焦小姐,又要请你帮一个忙。"
日朗摆着手,"别打挠我。"
"焦小姐,看到那边坐的那个人吗?"
日朗头也不抬,"我的视力已经退化。"
"他坐在那里已经很久,一直喝闷酒,喂,会不会有自杀趋向?"
"老庄,你这个人有点毛病。"
"是吗,我有事吗?"老庄笑嘻嘻,"可是人家指名道姓地打听你这个人呢。"
"谁问起我?"
老庄指一指,"他呀。"
日朗连忙转头去看。
那位男士也看到了她,站起来招呼。
日朗愕然,扬声问:"是文英杰君?"
"是,正是在下。"
"你几时来的?"
他微笑,"今天傍晚刚到,立轩说你会在这里。"
日朗也笑,"真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是呀,"文英杰似乎有点感慨,"想见能见,多么高兴。"
"这次是公干还是私事?"日朗顺口问。
文英杰微笑,"我?我专程回来看报纸副刊。"
范立轩说得对,她这个表叔有点意思。
那么说,他这次回来,完全没有特别的原因。
这文英杰其貌不扬,可是同他在一起,挺舒适自在。
"我请你吃晚饭。"
"求之不得。"
二人相偕离开天秤座,日朗听得酒保老庄大声自言自语:"糟,我视力已经衰退。"
这种人真讨厌。
"把立轩也叫出来好不好?"
"她今晚好像没空。"文英杰微笑。
啊,这样呀。
"我先得回家换件衣服。"
"我送你。"
"也好,舍下还算静,你可休息一会儿。"
日朗觉得与文英杰似老朋友了,无所不谈。
日朗如逢知己,叹口气,"打那种仗,赢了也似输了。"
"呵,不,比输了更惨。"
"因为先得降格才能打赢,即使赢了也只会证明格调比那些人更低。"
文英杰一直笑。
车程像是缩短了,很快到家。
在停车场抬头一看,日朗怔住,噫,她公寓客厅窗户亮着灯。
那是谁?
她很镇静,取出手提电话打算通知警方。
文英杰说:"上去看看再说。"
"危险。"
"叫司机一起。"
日朗点点头。
文英杰也很赞赏日朗处变不惊,朋友好,伴侣好,伙伴也好,遇事大惊小怪,抱头痛哭,那可真叫人吃不消。
一行三人到了六楼,只见大门虚掩,只关着铝闸,司机立刻说:"焦小姐,我马上去召警。"
文英杰眼尖,"有人。"
日朗也看到了,愕然。
文英杰问:"是谁?"
"是我母亲。"
司机一听,无言而退。
日朗掏出锁匙开门,因有外人,不便即时问母亲开门匙从何而来。
不料她母亲先发制人,"回来了,哟,还带着人。"
日朗深深悲哀,来了,她又忙着侮辱她了,真正几乎全社会都开始认同焦日朗苦干的成果,她母亲却仍然忙不迭踩低她。
文英杰忙称呼一声:"伯母。"
那伯母冷冷答:"不敢当。"
日朗问:"你有事找我?"
"我今晚有应酬,想问你借只表出出场面,可惜遍寻不获。"
日朗马上除下腕上的金表递予她。
"谢谢。"
她挽起手袋离去。
日朗认得那只皮包,难怪一直找不到,看样子她配了门匙已不止一两个月,为了杂物无故失踪,日朗还借词换掉钟点女佣。
日朗定一定神,"叫你笑话了。"
文英杰轻轻答:"我这个人,不大喜欢笑。"
日朗鼻酸。
她在最不开心的时候,嘴角往往挂一个无名的微笑。多年来她已学会伪装,因世人爱笑,见人失意、失婚、失业、失望,往往第一个反应即是笑。
日朗叹息一声,"对不起。"
文英杰温和地反问:"你做错了什么?说来听听,可能会原谅你。"
日朗还是笑,不知恁地,眼泪落下来,衬着她盈盈笑意,十分无奈。
她借故走到房中,原想抹一把脸,可是"啊"地一声,只见房内一片凌乱,有人翻箱倒柜,不知想找些什么。
日朗坐在床沿,黯然神伤。
她的敌人原来是她的母亲。
文君在外问:"日朗,肚子饿吗?"
日朗连忙掩门而出,"我们改天再约好不好?"
文君微笑,"我稍后再打电话来。"
他真是个周到的好人。
客人一走,日朗立刻找人来换锁,锁匠支吾,她笑道:"师傅,我付双倍价。"
那人马上说:"二十分钟后到。"
接着她动手收拾衣物。
日朗发觉锁着的抽屉撬开了,心"咚"地一跳,怕那只天秤座时计受到破坏,连忙检查,还好,因貌不惊人的缘故,只被扔在一角。
日朗松口气,已不计较其他。
锁匠很快完成任务。
日朗已累得抬不起眼来。
电话铃响,日朗老大不愿意去听。
"今夜月圆。"是文英杰的声音。
日朗把他当老朋友,诉苦曰:"是否表示明日不用上班?"
"不,表示你欣赏完银盘似的月亮之后明早可以高高兴兴地去办公。"他笑。
"谢谢你的鼓励。"
"明日下班我来找你。"
"一言为定。"
电话又响,这次是岑介仁,"日朗,明天一起晚饭,我有位朋友想见你。"
"介仁,"日朗十分温和地说:"我们已经分手,不再约会。"
"分手?谁说的?"
"我说的,总可以吧?"
"分手需男女双方同时同意。"
"胡说,离婚都可以单方面申请。"
"我们都没吵过架,怎么分手?"
"你忘了,为着大前提吵过多次,我俩的价值观差距太大。"
"可是我们从来没打过架。"
"介仁,你我还算是读过几年书的人物。"
"有什么道理要分手呢?"
岑介仁的语气似真的不舍得。
"因为应有一位积极上进活泼的女子来配你。"
"改天我再与你详谈。"
"介仁,"她唤住他,"不要浪费时间了。"
"你在见别人?"
"是。"日朗不得不推搪他。
"呵,"停一停,"他比我好许多?"
"介仁,你好得不得了,只是不适合我。"
"那人呢,那人与你可合得来?"
"我还不知道。"
"那多冒险,再过些日子,你就老了。"
日朗啼笑皆非,"我不信那个。"
"充什么好汉!"
"你有合适的人介绍给我吗?"
"日朗,我必不放过你。"
是吧,焦日朗有那样的荣幸吗?只怕三五七个星期之后,岑介仁要查字典才记起她是什么人。
日朗放下电话点算损失。
一套纪念金币不见了,还有几双鞋子,一条新买的衬裙,若干纸币。
母亲要这些何用?
她只是恨她,她只是想她不快。
她恨她比她年轻、能干、有办法,还有,完全不听母亲的话。
日朗抚心自问:"我总有错吧?不然的话,母亲为何这样恨我?"
她累极入睡。
第二天一早,她把新门匙交给女佣人才去上班。
那日的事务叫她忙得头昏。
她想起立轩告诉她,在抽屉中放一瓶二号白兰地,实在吃苦的时候取出喝两口,保证可以从头再来,撑多三两个钟头。
日朗不敢喝,生怕办公时分语无伦次,变成笑话。
有几个外国同事离乡背井数十年,开头时年轻,爱上这个洋人有特权的五光十色东方都会。后来老了倦了,退休金有限,又回不去,回去也已没有亲友,于是产生了流落感,借酒浇愁,越来越提早喝,结果中饭回来已经满脸通红满身酒气,加速事业寿命灭亡。
日朗看了很害怕,都是前车之鉴呀。
日落之前,日朗绝不喝酒。
她只想回家好好睡一觉。
文英杰在电梯大堂等她。
他吃一惊,"你看上去累极了。"
"呵,早已是残花败柳。"
文英杰笑道:"我还以为现代女性统统是一棵棵大树。"
"我俩的约会可否推至周末?"
"没问题,我先送你回去休息?"
日朗就是喜欢这种没有压力的关系,像她同范立轩那样,似兄弟姐妹;不过这么一来,她又失去恋爱的机会了。
能不叫人恻然。
鱼与熊掌,不能兼得。
在车中,日朗把头靠在靠垫上,耳畔听着轻音乐,几乎已经魂游太虚。
"到了。"
"英杰,谢谢你的谅解。"
文君点点头,他莞尔,她已叫他英杰了,约会不遂,也有弥补,这女子还算公道。
他说:"我稍后再与你联络。"
她拍拍他手背。
日朗决定这一觉起码睡上十二个小时。
可是人算不如大算,世事往往如是。
一打开门便听到传真机在操作,她不该好奇地去探头张望,一看之下,再也不能不惊叫一声。
只见纸张上头写着:"晚霞,别来无恙乎?别时匆匆,忘了与你讲清楚,那时计可使你骋驰过去与未来,红色把的与绿色把的随你控制;不过,时计操作之际,你会损失眼前宝贵时间,取舍在你。"
日朗连忙读下去。
"我可与你作简单联络,但是你却无法将讯息传至我处,只好有来无往,一面倒。对于你的热情,一直未能忘怀,我有求于你,我想托你照顾一人,他--"
纸张至此切断,讯息中断。
他,他是谁?
日朗抬起头,这像看推理悬疑小说,紧张关头,作者卖关子,"咔嚓"一声,有待下回分解。
他究竟是谁嘛?
日朗反复推敲,噫,在晨曦生命中,的确有一个他,在地球短短的三百多个日子,她认识了他。看样子这个热情的天秤座女子未能忘怀她在地球上的恋人。
日朗深深感动。
她们的天性比她好得多。
日朗与异性分手之后,才不去理会对方死活,分手由双方协议,谁对不起谁这种事在今日不复存在,大家努力生活得更好,不使前头人丢脸,已是大恩大德。
所以焦日朗从来没有恋爱过,因为太吝啬感情了,人人渴望被爱,人人不愿爱人,怎么恋爱呢?
必定还有下文,天秤座路途遥远,传达讯息有一定困难,下一页文稿不知何时抵达。
这一下,已经耽搁了日朗的休息时间。
她匆匆淋一个热水浴,自抽屉中取出时计,这次不会弄错了,红色把的代表过去。
她一定要回去看个究竟,到底母亲与她有什么深仇大恨,否则死不瞑目。
刚戴上它,按动机关,日朗便听见大门有撬锁之声。
日朗忍无可忍,过去拉开大门,果然,门外站着她母亲,日朗开口便道:"原来是贼!"
她母亲不甘示弱,"那你是贼女。"
日朗用力把母亲扯进屋来,"一起来吧,今天索性搞个水落石出。"
她母亲见她额露青筋,咬牙切齿的样子,不禁有点顾忌,"你想干什么?"
日朗把门重重下锁,紧紧抓住母亲的手腕,坐倒在沙发上。
"你在搞什么鬼,放开我,放开我。"
"你为什么偷进我的家,你为什么不住骚扰我?"
"你是我女儿,竟把母亲当外人--"忽然之间,她打个呵欠,声音微弱下去。
日朗抓着母亲的手扣得更紧,原来只要握住对方的肢体,也一样有效,这次可与母亲共游旧时旧地。
日朗也渐渐疲倦,堕入梦乡。
她们看不见自己。
假如看得见的话,会发觉母女同时靠在沙发上,头碰头,手拉手,脸色详和,脸盘子不知多么相像,不知情的人会以为她们不知多相亲相爱。
在梦中,日朗又走向那条走廊。
四周围漆黑,日朗只听得母亲在她身后喃喃咒骂。
不知恁地,日朗并没有松开她的手,她似怕失去她。
她劝母亲:"老太太,你也骂得累了,休息休息吧。"
"这是什么地方?"
"一会儿你便晓得。"
眼前忽然一亮。
日朗本能地伸手去挡一挡。
过一会儿,她才看清楚所在地。
那是一间狭小的房间,一名少妇正蹲在地下替一个小女孩沐浴,一看便知道环境不好,大概是租人家地方住,所以没有私人浴室。
只听得母亲惊呼:"哎呀。"
她认出了自己。
日朗也几乎大叫,因为她看到那少妇双目中充满怜爱,手势是那样轻柔,显然当孩子如珠如宝。
那三两岁的小女孩一定是焦日朗了。
圆而扁的脸,浓密头发,咭咭咯咯,享受着沐浴之乐,小手拍打着水,溅起的水珠落在母亲的身上,她"哈哈"地笑。
日朗呆视自己,呵,来对了,这正是她生命中最快乐的一天,谁说她没有值得重温的旧梦?
焦日朗,你老大了,你记性差了,你怎么可以说你没过过好日子?
只见母亲小心地抱她出来,轻轻擦干她身体,替她穿上小小衣裤,梳好头发,放她在床上,弯下腰,抹干地下,把洗澡盆端出去倒水。
这一连串动作极具吃力辛苦,然而日朗清清楚楚看到母亲脸上含着笑,一点儿不嫌劳累。
日朗吞一口涎沫,这是她母亲的真面目?
不能说她不爱女儿呀。
半晌,她回来了。
把日朗抱坐在膝盖上,取过一本小书,讲起故事来。
小小日朗听得很满意,不住加插问题,听到精彩处拍手。
然而,她累了,歪在母亲身上睡着。
小小手脚胖胖,十足一只洋娃娃。
日朗落下泪来,噫,到底是谁辜负了谁,谁逼使她们变得反目为仇?
母亲仍然没有放下女儿,搂在怀中,轻轻说:"不要紧,我会找到工作,我会支付生活费,我们母女会支撑下去……"声音越来越微弱,显然一点儿信心也无,听了叫人心酸。
日朗落下泪来。
生活对有些人何其厚待,不劳而获是家常便饭,少劳多得全属正常,不然就叫吃苦,抱怨不已。
生活折磨着她母亲。
日朗听得母亲问:"这是怎么一回事?我们怎么会在这里?这是一场梦?"
日朗幽幽呼出一口气。
"母亲,我们该走了。"
"走到哪里去?"
"回到现实世界去。"
日朗依依不舍地再看了那对母女一眼,她们是相爱的,那年轻的母亲打算独自奋斗养大女儿,那小女孩也依靠信任母亲。
日后发生些什么已经不重要。
日朗与母亲走出那间房间。
她俩是同时醒来的。
日朗发觉母亲压着她一条手臂,有点酸痛。
天刚刚亮,看看时钟,是六点一刻。
她母亲揉着眼,"我怎么会在这里睡着?"接着"哎呀"一声,"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见自己回到极年轻的时候,才二十二岁,六亲无靠,你才那么一丁点儿大……"她用手掩着脸,"呵,是怎么熬过来的?!"
日朗轻轻答:"一天一天那样挨日子。"
母亲松口气,"幸亏都过去了。"
母女之间那种紧张气氛忽然消除。
"那个梦境实在太清晰,完全像是真的。"
"我只有一个问题:亲友都到哪里去了?照说你有父母弟兄姐妹,我生父也有父母兄弟姐妹,为何都没有拔刀相助?"
日朗的母亲一怔,忽然笑起来,笑得眼角滴下泪水,用手指擦去。
"呵,"她说,"谁会把时间精力爱心浪费在我身上,你还小,没见到我母亲那厌恶的神色。"
"我外婆?不是说,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吗?"
"那条桥梁,早就断了。"
"你竟是那么寂寞。"
母亲疲乏地伸个懒腰,"贫穷才是最适当的形容词,在感情与物质上,我都是穷命。"
日朗说:"不不,你还有我。"
她母亲又一愕,转过头来看着女儿,半晌说:"你对我也吝啬,也许不应怪你,我命该如此。"
日朗垂下头。
"唉,那一觉还不如不睡的好,醒了更累。"
"我送你回家。"
"不用。"母亲摆摆手。
日朗坚持。
来到街上,看到天边一丝鱼肚白,月亮还没有下去,这会是她们母女关系的一线曙光吗?抑或,一切已经太迟?
母亲忽然说:"停这里,吃碗豆奶再说。"
日朗把车子胡乱一停,就遵嘱与母亲蹲在路旁喝起豆浆来。
从来没喝过那么美味的饮品,顾不得蓬头垢面,先享受了再说。
她母亲忽然问:"那日见过的,是你男朋友吗?"
"八字还都没有一撇。"
"那么,岑介仁呢?"
"我们一直是好朋友。"
第六章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日朗对母亲,还不如对范立轩那样坦诚。
是因为母亲从来没有帮过她吧?在危急关头,她并没有救过她,也不予精神支持。
"岑介仁--"
日朗打断她,"还要再来一碗吗?"
她母亲第一次识趣地住声,今早已经讲得比过去一年还多,还想怎么样。
日朗说:"你到我家来之前,请先通知我一声,我等你。"
"你把锁匙换过了。"
日朗不出声,真悲哀,怎么会搞成这样子?
"我配来的门匙无用。"她仍然不肯认错。
大抵也没有不对,小时候,她搂她在怀中,每晚讲故事,也已经功过相抵了。
日朗没头没脑地问:"后来怎么样?"
母亲居然完全知道她问的是什么。
"后来我把你寄养在一个保姆家,我去上班。"
"我记得那保姆,她是客家人。"所以日朗会几句客家话。
保姆懒替日朗穿鞋袜,她记得老是赤足,冬天又不开暖气,不知恁地,日朗记得她老是伤风,周末母亲接她回家,她反而觉得陌生,半夜老是哭,既疲倦又伤心的母亲便渐渐疏远她,时时不再接她回家。
一直到上小学,她才与女儿一起住。那时,鸿沟已经造成,日朗变得沉默寡言。
那时她生父又回家来,天天同母亲吵闹。
半夜时常被摔东西的巨响惊醒,听到父母你一言我一语,有来有往,没有一人肯少说一句,各人均理直气壮,她说她年纪轻轻就什么都牺牲掉,他则说不知多少有身价的异性可供他选择……
一夜,日朗自床上起来,很疲倦地对他们说:"不要吵了好不好?"
她母亲给她一个耳刮子,父亲披起外套往外跑。
走了还是回来,进进出出,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会失踪。
终于母亲换了门锁。
是,她母亲也换过锁,好笑是不是?
日朗看看表,不得不暂时中止回忆,"我要上班了。"
"你去吧。"
"你呢?"
母亲微微笑,"你管我,我有我的事。"她们一向各走各路。
日朗回到车上,返回寓所沐浴更衣,边穿袜子边想倒在床上重新再睡八小时。
但还是回到办公室。
她打一个呵欠,想把体内所余的精力搜刮出来,但是无效,她再打一个呵欠。
要命,焦日朗的事业生命不会在这里中止吧。
真想不到穿梭时间走廊竟是这么费劲。
秘书进来说:"焦小姐--"看到她的脸,把该说的话缩回肚子,"你不舒服吗?"
范立轩说过,一个女子,到了每个人都问:"你没睡好吗?你有病吗?"的时候,就该去做脸部矫形手术了。
日朗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那么快。
"你想说什么?"
"传真机又烧了。"
"有没有纸卡在里边?"
"正在打开查看。"
日朗心一动,"找到的话马上给我看。"
一定是晨曦。
日朗在等待那个名字。
她做了一杯咖啡边喝边自言自语:"刚才想到哪里?呵,对,父母不住吵架。"
那样闹,也没影响日朗的功课。她的功课一直名列前茅。
老师的钟爱弥补了她其他生活方面的不足。
鞋子破旧,校服太狭小,午餐钱不足……全部不要紧,她在功课上有天份,老师才讲一句她就几乎猜到下三句是什么。课文过目不忘,笔记抄得整整齐齐,下课赶完作业立刻赶去替小孩子补习,十三四岁就经济独立。
富庶公平的蟟会负责栽培焦日朗。
她是那样长大的。
过了几年父母终于正式离异。
生父临走之前骂妻子:"你贪慕虚荣。"
日朗掩着嘴笑出来。
母亲虚荣?
她若是好高骛远,早就懂得上进了。
比较虚荣的是焦日朗,发誓要战胜自己的出身。
她知道做好功课是唯一的途径。
很少有青年如此为教科书着迷,她利用每一间图书馆,为每一个词语每一页课文寻找更多资料,她使老师讶异。
年轻的焦日朗有精神寄托,她母亲没有。
日朗要到哪个时候,才知道对有些人来说,一辈子吵吵闹闹都比离异好。日朗的母亲自与伴侣分手之后,灵魂与肉体都似失去巨大一片,她萎靡不振,开始借酒消愁。
白天勉强做一份工作支付食宿,晚上呆呆地看电视,三四个小时那样喝下去。
那时日朗最怕月底,因各种账单纷沓而至。
那一切都好像是一个世纪之前的事了。
她几乎不记得她曾经年轻过。
范立轩就不同,立轩至大的宏愿是回到十七岁去,有哪个神仙准她许愿,她一定会嚷:"十七岁,十七岁!"
奇是奇在出身不同,背景有异的年轻人迟早要在社会上碰头,比试能力。
日朗又有点洋洋自得,他们不一定赢她。
秘书进来,有点烦恼的样子,"不知是谁这样无聊,叫我们的传真机三日两头出毛病,机器里头夹着这张纸,请看。"
日朗连忙接过。
秘书感喟,"现在没了这些机器不知怎么开工,我妈说,从前做秘书时常在老式恩特活打字机上用三张复写纸打好几份文件,手指头流血!那时连影印机都没有,怎么做人。"
讲得有理。
那张纸上写的,仍然是不完全的讯息:"晚霞,别来无恙乎……"
翻来覆去是同一封信,重复又重复,还是没法子把话说完,咫尺天涯。
日朗十分惆怅。
她要朋友替她照顾他。
在她心目中,他仍是需要照顾的一个人。
太天真了。
据焦日朗的生活经验所知,地球上的男性根本很少真正需要照顾,是女性一门心思误会他们,没她们便会三餐不继,鞋脱袜甩。
没想到天秤座女性亦有同样误解。
桌子上又搁着做不完的工作,日朗深觉满足,试想想,一个人早上起来若无事可做是多么凄惨。
她办事的态度亦与读书差不多。
正忙,电话铃响,是岑介仁。
劈头便问:"那人是谁?"
日朗莫名其妙,"谁?谁是谁,你是谁?"
"我的声音你也不认得了?"
"埋头苦干之际,别问我姓什么。"
"我指你的新伴侣。"
"呵,他,乏善足陈。"
"那么,日朗,我可以约会别人吗?"
日朗一听先是兴奋,"去,去,约会整个香港,如果还有空闲,约会东京,还有纽约、巴黎,尽管去。"
岑介仁松口气,"知道了。"他挂上电话。
接着日朗却寂寞了。
她自文件堆里抬起头来,岑介仁没有争取到底,这小子,虚晃一招,全身而退。
也不能怪他,现在哪里还有人为感情耗上一生,即使是日朗母亲,她也是自己不争气,与人无尤,许多人在婚姻道路上栽个头破血流,可是一点也不妨碍事业发展,反而全心全意工作,十年八年就出人头地。
晨曦在她的家乡,想必是个杰出人物,是,她怀念她,但决不会荒废她的工作与责任。
私人电话又接进来。
一听得是文英杰,日朗没头没脑丢过去一句:"我是自由身子。"不知是诉苦呢还是炫耀。
如果他害怕,大可趁早退缩。
文英杰笑问:"什么时候出的狱?"
日朗只得讪笑。
他说:"我今晚的飞机。"
什么?还未好好聚旧,他已经要走了。
是她耽搁了时间,他已经在她身边盘旋了好几天,等待机会。
"我现在马上出来。"
"不用,你忙你的。"
这人太斯文太守礼了。
日朗粗声粗气说:"半小时后在我楼下见面。"
进同退一样重要,岑介仁比较懂得把握这两点艺术。
日朗扔下所有工作,取过外套出门。
丢下一句话:"我傍晚再回来。"
见了面,文英杰仍然那样不愠不火地微笑。
日朗抱怨,"副刊那么厚,一下子都看完了吗?"
"反复读得会背了。"他微笑。
"几时再来?"
"日朗,看得出你期望的不是像我这么普通的男子。"
日朗吞一口涎沫,无言,低下头。
又不是为生活,日朗不想虚伪。
"谢谢你的款待。"
"你这样说,变成讽刺我了。"
"有机会来看我。"
"那顿晚餐呢?"
那文英杰忽然笑笑道:"吾不食嗟来之食。"
日朗被他气得啼笑皆非。
是她自己不好,左推右搪,总是不愿履行约会。
文英杰伸手过来握,"再见!"
"几时?"
文英杰又笑,"像我这样无关重要的角色,出现次数已经太多。若非你恰巧有空档,根本无瑕理会我,此刻我退出已是时候。"
"文君,人生并非舞台。"
"可是人还是知道进退的好。"
"你我总是朋友。"
文君笑,"继续寄报纸给我?"
"一定。"
"让我陪你吃顿饭。"
文英杰摇摇头,"并非我不情愿,谁不想有个可人儿陪着说说笑笑,将来希望你会特意请我。"
他有他倔强的地方。
他们终于道别。
文英杰又敲敲额角,"你瞧我这记性。"
"你还有话要说吗?"
"日朗,不要怪我多事,你应当致力改善你同令堂的关系。"
关怀与管闲事是有区别的。
"这不容易。"
"以你的智慧与能力,没有什么困难事。"
"僵着已经许多年了,像万载玄冰一样,怎样融化?"
"你还年轻,有许多时间。"
"时间有更重要的用途。"
"改善人际关系亦不算浪费。"
"我很感激你。"
"我多嘴是因为我看出你深觉遗憾。"
日朗不语。
文英杰终于识趣地道别。
日朗拉着他厚大的手,怪不舍得地晃两晃。
连立轩都不敢在她面前提她令堂的事,文英杰若不是真的关心她,何必得罪她。
"下次再见。"
他走了。
谁不想身边有个随传随到的人,打打杂、作陪、诉诉苦,可是没有诚意,白糟塌人家时间,是项罪孽,焦日朗不做这种事。
她还是有点恍然若失。
下了班,日朗找到母亲的家里去。
那地址还是叫秘书找出来的。
姚世华,兰南路一一四号三楼。
她翻开地图,发觉兰南路在一个小型工业区,距离银行区大约四十分钟车程。
要日朗回去实在是很困难的事。
过去十年,经过无数挣扎,赤足走了近十万八千里路,涉水登山,才到今日,有什么必要打回头。
可是日朗还是开着车,挤在路上直赴兰南路。
那里根本没有停车的地方,日朗把车停好要往回走二十分钟,天开始下雨,路上有泥泞,行人道上小贩摆着地摊,没有打伞的余地。
日朗终于找到目的地。
那幢旧楼的电梯有揩台布气味。
下班时分,归人渐多,人挤人,气息难闻,日朗想掩鼻,又觉得那是不礼貌的举止。
从三楼出来,她找到门牌按铃。
走廊暗得看不清手表。
门一开,亮光闪出来,日朗才看到已经七点。
"找谁?"
日朗走近一步。
门内的人见到一张漂亮的笑脸,光鲜的打扮,不禁一呆。
"找姚小姐。"
"姚小姐尚未回来。"
日朗真没想到母亲只租人家一间房间住,她还以为六十年代以后已没有那样的事了,有点震惊。
"我可以进来等她吗?"
"你是她的同事?"
"是,我给她送文件来。"
那家人开了门。
客厅狭小,他们一家四口正在用饭,日朗坐立不安。
女主人是一位中年太太,好心地说:"你到姚小姐房中等吧。"
进入房间,也不过只是一床一桌余地,真没想到母亲的生活会是那么窘。
案头上有一张姚世华年轻时的照片,像煞了日朗。
狭小的窗外没有风景。
日朗默然。
她想起梦中那间房间,母亲抱她坐在膝上讲故事,它也同样肮脏狭小。
母亲穷其一生未能脱离这个困境。
日朗冷静地想:可以叫她一起住吗?不行,焦日朗不能与她相处是个事实,她太了解她,三日之后她便会读她的日记听她的电话指挥她的佣人弄得鸡犬不宁。
十年前焦日朗就是因为那样才搬出来的。
那么,替母亲找个比较舒适的单位。
可是日朗能力有所不及,都会消费太过昂贵,普通人不可以支持两个家。
她用手托着头叹口气。
她是白来了。
多此一举,日朗抓起手袋站起来,向女主人告辞。
女主人正捧着一碗汤喝,不知是什么肉煮什么蔬菜,香得要命。
日朗在读书时最希望放学有一碗这样的汤喝,后来,后来就放弃了这样的奢望。
她道谢,退出狭窄的走廊。
一抬头,看见有人挡在她面前。
那是她母亲姚世华。
母亲一脸倦容,不忘讽刺她:"什么风把焦小姐吹到这里来?红十字会来巡视难民营乎?有啥地方可以改良别忘了告诉我。"
日朗静默一会儿,终于说:"我愿意替你付首期。"
她母亲却听懂了,有点意外,半晌说:"余款我也付不起。"
"我一个月一个月替你付。"
她却摆摆手,"免了,每个月都要我提心吊胆地等你施舍?我情愿住得差点。"
"可是这个地方--"
"实在不能见人是不是?"姚女士苦笑,"同我一样,已无人可见,无关重要。"
"空气也不好。"
"又不是你住这里,焦小姐,再见。"
焦日朗低下头,沉吟一会儿,"我再想办法。"
她母亲掏出锁匙开门,一边笑曰:"别想太久,我已年过半百。"
她一直不忘揶揄亲女,日朗却已不再生气。
她除了日朗已无他人,唯有拿她出气。
母女二人在门外擦身而过,各自返家。
焦日朗的家合规格得多,雪白的家具墙壁,一件多余杂物也无,整整有条,只住她一个人。
白色毛巾,白色香皂,都放在适当的位置。
这是焦日朗的堡垒,她需要这个安乐窝,每日辛劳的工作结束后,返回家中,缩成一团,逃避现实,不必开口说话,爱哭就痛哭一场,爱喝就喝个烂醉。
即使母亲是慈母,日朗也情愿独居。
日朗不想同任何人解释她的得失、苦乐、希望、前途。不,焦日朗始终还没有碰到那个人。
母亲没有救她,她也救不了母亲。
关系这样密切,也不管用。
日朗深深悲哀。
她终于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出门上班,看到邻居搬家。
心一动,日朗问:"房子卖出去没有?"
"我也是租的。"
日朗探头一看,装修新簇簇,没住多久,又搬走,真浪费。
"好端端为什么搬?"
那男生叹口气,"本来打算结婚。"
够了,一句话已经足够。
"租约满了没有?"
"当然没有。"
"请把房东电话号码给我。"
小单位,方向好,可是租金也不便宜。
整个上午,日朗都在想这件事。
然后秘书进来说:"它终于传过来了。"
日朗抬起头,"什么它?"
"那封信,一开头说'晚霞,别来无恙乎'的信。"
"给我看。"
它终于克服了接收上的困难到了地球这一个角落。
"……我要托你去看一个人,他叫王首文,他的办公室在亚都大厦三十六楼环宇公司,他的住宅在落阳路一号,我念念不忘他--。"
看到这里,日朗抬起头莞尔,可是,晨曦,她在心里头问:"他可有记得你?"
"我想知道,他可有改变初衷,他知道与我联络的方法。晚霞,请你帮助我,晨曦。"
千方百计,不过是这么一回事。
日朗叹口气,同助手说:"查一查这个王首文。"
助手抬起头来,"王震亚的次子王首文?"
啊,还是名人之后,不简单。
不消半日,王首文君的剪报资料到了。
"他已婚?"
"上个月新婚。"
日朗连忙埋头研究资料。
助手问:"我们要同环宇做生意?"
"可能。"
"焦小姐,我真佩服你永远有备而战。"
"嘎,战争?"日朗笑,"我最不赞成打仗。"
王家在本市是比较次一等的望族,可是因为拥有一张畅销报纸,所以地位比一般生意人为高。
不过王首文并不在报馆办事。
他打理出入口生意,在亚都大厦上班。
上帝造王首文之际心情特别好,他英俊潇洒,家势丰厚,资质聪明,占尽世上优势,十分幸运。
上个月娶的是门当户对的一位任小姐,此刻不知是否仍在欧洲度假。
日朗吩咐:"去环宇问一声王首文是否在本市。"
十分钟后有答复:"昨天下午刚回来。"
日朗叹口气,怎么去找这个人呢?
何必还要拖一条尾巴呢?
干脆淡出,留一个美好记忆,岂非更为上策?
故日朗并无立刻去见王首文。
她找了房屋经纪看房子。
岑介仁的电话来了,"你要投资还是自住?为什么不找我?"
他约她下班面议。
哗,消息如此迅速灵通。
"我感激你的好意,我正替朋友找个小单位。"
"是范立轩?"
"不,但的确是单身女性,希望近我家,可以互相照顾。"
"什么价钱?"
日朗讲了一个数目。
立刻引起岑介仁讪笑,"日朗你真可爱,你多久没出来买东西了?"
日朗微愠:"人家只有那么多。"
"好人也太不会计算,怎么到现在才置业?"
"是家母。"日朗不得不说老实话。
岑介仁一怔,日朗从来没有同他提过母亲的事,只知她们感情欠佳。
"我陪你找,免你吃亏。"
你看,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到头来可以做朋友。
那日下班,岑介仁便来接她到处参观,替她打算盘。
以日朗目前的收入,无论如何摆不平。
日朗非常困惑,"我还以为我是高薪女士。"
岑介仁笑。
"通货膨涨把我们吞噬了,"日朗叹息。
"日朗,你现在不怪我到处刮生意赚钱了吧?"
日朗怪辛酸,"一向以来,贤的是你,愚的是我。"
"只有一个办法,把你那两房一厅卖掉,贴一点儿,买一间三房两厅,与伯母同住。"
"不行,一定要两道大门出入。"
"那么,另买两间一房一厅。"
"那么小,怎能住?由奢入俭难。"
"嫁给我,我自然会安置丈母娘。"岑介仁看上去挺认真。
日朗吃一惊,"我尚未孝顺到那个地步。"
"本都会贵不可言,住是最紧张一环。"
日朗托着头不语,完了,谁叫她不懂得投机取巧,她唯一收入就是那份薪水。
那份高薪说出来笑死人,等薪水涨了,讲起来仿佛骄人,衣食住行却都已达到天文数字,失盘失控。
焦日朗终于说:"我还有些老本--"
岑介仁劝道:"那个不能动,你脾气不好,喜欢拂袖而起,做些不切实际之事,随时可能需要动用节蓄。帮人,无论那人是谁,应用余力,以不伤元气为佳。"
他是真关心她。
日朗好生感激,"那我该怎么办?"
"挤一挤。"
日朗苍茫地笑。
"你白天有什么时间耽在家里?有许多地方根本人迹不到,晚上回到寓所,也不过淋个浴,进睡房看电视睡觉,容不得一个母亲?"
日朗答:"是我性格不好,不能与人相处。"
岑介仁拍拍她肩膀,每个人都有难言之隐,焦日朗不愿说,也不用勉强她。
"岑介仁,谢谢你。"
"我们互相关怀,彼此信任,为何不能结合?我约会过其他的女子,索然无味。老的太老,小的太小,个个都做作得要死,像似什么都不在乎。其实最好异性即晚上钩,尔虞我诈,累得要命,都不用工作了,不出去呢,又闷得无聊……"
日朗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岑介仁叹口气,"我从未想过找对象竟是这样难。"
"一定会碰到合眼缘的人。"
"当年我一看见你就有这种感觉,我带你出去亮相之际真是骄傲--"
"嗯,像一些女士戴着三卡拉钻戒一样。"
"有什么不好?我承认我虚荣。"
"谢谢你看得起我。"
"日朗,当年你卖相还真的不赖,先母说喜欢你那种自然的笑容。"
"伯母人好。"
岑介仁叹息,"她没享到福。"
日朗不语,没想到岑介仁力主她母女修好。
他陪她去看了隔壁那家公寓,指出几个缺点,也指出若干优点。
"资本主义蟟会,货色种类分几十级,比这个好的东西多的是,不过价钱也跟着抬高,要便宜货?也有呀,只怕你看不入眼,市场永远货源充足。"
日朗笑问:"这是资本论还是经济挂帅?"
他到她家歇足。
"一个人住当然舒服,不过身子不舒服起来,啧啧啧。"
"我会自行入院。"
"嘴巴真硬,年老色衰之际又如何?"
日朗"卟嗤"一声笑,"你还期望孝顺儿孙在旁侍候不成?"
谁知岑介仁板着面孔说:"他们敢不来,遗嘱上就没他们的名字,统统捐到我母校去。"
世事对岑介仁来说,最简单不过,日朗开始真正欣赏这个人。
喝毕咖啡,他就告辞去赶下一档节目。
日朗独自呆坐一会儿,也只得把这当作一天,提早休息。
第七章
第二天回到办公室,她吩咐下去:"约王首文。"
"用什么借口?"
真是难,假公济私呢,拆穿了会叫人看不起。如是为了他前任女友,像是登门勒索似,更不是好办法。
"说我上门拜访他。"
"这样可以吗?"
"试一试。"
"闻说他有一个很讨厌的秘书。"
日朗微笑,她从前上司的秘书就问过她:"焦日朗,哪个日,哪个朗,是男,是女?"日朗气定神闲,一一作答。她不喜欢替天行道,这种人迟早被强中手摘下首级当球踢,不用生气。
秘书回来说:"王首文忙得不得了,他助手问是什么事,他说希望知道,以分轻重,免得耽搁焦小姐。"
讲得好,是个人才。
"让我同他说。"
她接过电话。
焦日朗同他坦白:"这位先生,你一定要知道,我便说予你知道,我也是受一位小姐所托,你同王首文讲,那位小姐叫晨曦。"
对方怔住,知道太多关于老板的事,绝对不是好事,尤其是这些根本不该知道的事。
晨曦,这是一个艺名吗?该女的身份是演艺界人物?
"他若不见我,也请告诉我一声,我好去交待。"
"当事人为何不亲自与王先生接触?"
"我一点儿头绪也无。"
"焦小姐,对于你,我们也久闻大名,下星期五上午八时方便吗?"
"这位先生,明天下午五时我下了班上来。"
"这--"
"你有办法的,我只需要十分钟。"日朗放下电话。
她叹口气,"走后门。"日朗同自己那样说。
她最反对后门,凡事总是设法先循正路,实在逼不得已,才走偏门,可惜世事是尴尬的多。
她找到了霍永锦。
"日朗,好吗?"对方的声音还是亲切的。
"永锦,我的生活,自然不及你好。"
"别揶揄我。"
"无事不登三宝殿,我恐怕这个不是问候电话呢。"
"你尽管说。"她十分念旧。
"我受人所托,明日下午五时想见王首文,怕过不了他助手那一关,你们两家是相熟的吧?"
"他的助手?如果是男的,叫苏思宏,是从我们这里过去的,我同他讲。"
"谢谢你。"
"日朗,你怎么老是替人办事?有时也要为自己设想。"
日朗微笑,"人为我服务的时候你没看见。"
霍永锦也笑。
"兆平兄好吗?"
"他回来了。"语气中无限安慰。
"那么好的妻子,他还会往何处去。"
"日朗,我们真该多来往些,除你以外,无人与我说实话。"
"如你不怕我烦你这个烦你那个,我们定期会面如何?"
后门一敲即开,那位姓苏的助手先生立即回复:"焦小姐,原来是自己人,为什么不早说?明日五时恭候,焦小姐请准时。"
隔着几里长的电话线,日朗仿佛看见他在打拐作揖打哈哈。
"明日见,苏先生。"
秘书进来问:"有捷径可走为何不走?"
日朗怅惘地答:"我仍然天真。"
秘书笑了。
那一整个晚上,日朗都在算她的老本够不够供奉母亲。
她也只得那么多,一时冲动手一挥就送了出去,以后有急用,后悔就来不及了。
可是,话得说回来,那是她的生母,不能不帮。
她托着头想了一个晚上。
即使是那样,也不影响她第二天办事的情绪。
五时她准时走到隔邻的亚都大厦。
一路有人迎她进去。
日朗非常客气,待见到了王首文,才收敛了笑容。
他同照片一样英俊,十分礼貌地招呼客人,但始终带着股冷冷之意。
不知恁地,日朗朝他拱拱手,"王先生,我受人所托,前来见你。"
王首文不出声。
"那人叫晨曦,我与她曾有两面之缘,故仿柳毅传书,她想知道,你可有改变心思?"
日朗长话短说,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王首文仍然维持沉默,但是双目中露出复杂的神情来。
日朗欠欠身,略带讽刺地说:"你还记得晨曦这个名字吧?"
王首文仍不置可否。
日朗无奈,摊摊手,"话已传到,责任已毕,再见,王先生。"
她站起来预备知难而退。
"等一等。"
日朗已经不耐烦。
她真庆幸她前任现任候任男朋友中,无一人如此闪缩踌躇。
"她在哪里?"
"她已经返家。"
王首文失神。
"请问我该怎么回复她?"日朗提高声线,几乎呼喝。
"我……身不由己。"
"我如何同她联络?"日朗沉声问。
"天秤座酒馆。"
"什么?"
"那里有他们的接头人。"
日朗脑海中灵光一现,她完全明白了。
她走向办公室门。
"请等等。"
日朗停住脚步,叹口气,转过身子,"王首文,快乐是要靠你自己追求的。"
王首文的双手颤抖。
日朗看着他摇摇头。
"她可恨我?"
日朗没好气,"她没那么空。"
"我没有忘记她。"
日朗摊摊手,刚想再指点他几句,办公室门突然被推开,一个年轻女子旁若无人走进来。
"王首文,你同谁在开会?"
那女子全身名贵衣饰,累累坠坠,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焦日朗。
日朗乘机说:"我走了。"
王首文没有勇气留住她。
日朗缓步走出大堂,那位苏思宏一直送她。
日朗在电梯口同他说:"苏先生,你请回。"
那位苏先生轻轻补一句:"那一位是王太太。"
日朗微笑着点点头。
她有个地方要去,离开亚都大厦,她抄横巷兜到天秤座酒馆去。
她对这一区了如指掌,如鱼得水,根本不会为任何人任何原因离开这里,假使遇到了异乡人,恐怕焦日朗亦会负心。
天秤座已经开始营业。
日朗进去,坐在她最常坐的位置上。
酒保老庄笑嘻嘻趋向前来招呼她。
"焦小姐,午安。"
日朗重新打量他,"老庄,你我认识有多久了?"
老庄毫不犹疑地答:"十年,那是一个十月,你刚自大学出来,找到第一份工作,你同我说,你要找一个好地方作休息室,你看中了小店。"
"好记性!"
老庄眨眨眼。
"老庄,这么说来,你到我们这里,已经不止十年了?"
老庄一怔,随即笑,"焦小姐,你知道我原来是南洋华侨。"
日朗冷冷看着他。
老庄心虚,掩着嘴,咳嗽一声。
可幸他们虽非我族类,却最善良不过。
"老庄,明人眼前不打暗话,你到底从哪里来?"
他支吾:"苏门答腊。"
"恐怕没有那么近吧,大抵还要远一点儿呢。"
老庄沉不住气,"焦小姐,你想说什么,说吧。"
"老庄,你同晨曦同是天秤座来客吧?"
老庄沉默,双手可是没停止过操作,照样调酒。
半晌,他咕哝:"那晨曦……"
"总有拆穿的一天,不必怪她。"
老庄叹口气,看着日朗,"你打算怎么办?"
日朗一听,觉得老庄小觑了她,因而赌气说:"我要你教我冶金之术。"
老庄笑了。
"要不,隐身法也好,再不,七十二变,还有,长青不老亦我所欲。"
"我一样都不会。"
日朗耸耸肩,"那就只好做个朋友了。"
"太便宜小人了。"他大喜。
"老庄,才来了十年,人类的劣点你倒学个足里足。"
他笑:"适者生存嘛。"
"这里是你们的大本营?"
他不作答。
日朗也不便追问,只是说:"晨曦托我办的事,我已做妥,我见过王首文,他说他身不由己,你通知晨曦一声,叫她好好读书,为前程努力,将来一定找到更佳对象。"
半晌,老庄才说:"谢谢你。"
日朗忽然伏到柜台前,笑着说:"老庄,晨曦美若天仙,你却这般愚鲁,原来天秤座的创造主如此重女轻男,怪不得晨曦要爱上地球人。"
"咄!"
"你放心,老庄,你的事,我绝口不提。"
老庄看到她眼睛里去,他相信她。
日朗笑道:"为南洋干杯,我在汶莱、爪哇、新加坡均有朋友,南洋真正美丽。"
日朗怕老庄尴尬,转身离去。
回到家,见电话录音机上留着讯息。
"焦小姐,我是苏思宏,王先生叫我找你。"
太迟了,现在人家已经回家。
在天文望远镜中,日朗可以清晰地看到天秤座呈四角形分布的四颗大星。
相信晨曦亦时时用仪器观望地球。
在空中看地球是颗美丽蔚蓝的星球,晨曦对它有特殊的感情。
这位留学生与心思复杂的地球人打交通,能够全身而退,已经万幸。
焦日朗放下望远镜。
日朗复苏思宏,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人家也不过听差办事,何必难为他。
一开口日朗便问:"王首文是怎么认识晨曦的?"
苏思宏也把话直说:"我打听过了,那位小姐曾到我们报馆找资料,恰巧那天我东家也在该处。"
"嗯,有缘份。"
"可不是。"
看外型,也真是一对。
"王震亚夫妇不赞成他们在一起。"
"我相信这种故事一直会延伸到二十一至二十二世纪。"
"那位小姐无论如何不肯交待她的身世,王氏夫妇怕她来历不明,将来会有麻烦。"
"王首文自己先退缩了。"
苏思宏不出声。
"他找我干什么?"
"他只是想与焦小姐谈谈。"
"我不耐烦听他诉衷情,告诉他,是他自己的抉择,往事已逝,不如努力建立幸福家庭。"
"是,焦小姐。"
日朗挂断电话。
这时门铃一响,岑介仁来了,他全身披褂,穿着礼服,分明要去赴会,不知何故,特地抽空上来。
开门见山,他问:"王首文追求你?"永远消息通灵。
原来是为这个,日朗反问:"你投赞成抑或反对票?"
"他已婚,妻善妒,这还不算,财政权不在他手上。"
"噫,阁下反对。"
岑介仁焦急,"日朗,你好好的一个人--"
"你放心,那种人,我不看在眼内。"
岑介仁松口气,"我走了。"
"不喝杯咖啡?"
"我女伴在车中等我,我们要去跳舞。"
日朗啼笑皆非。
岑介仁取过外套,眯眯笑,"再见日朗。"
日朗只得说:"玩得高兴点。"
焦日朗知道他不会令她失望。
这一阵子,日朗休息得比较早。
早睡早起是个好习惯,但若非精力不够,谁愿意那么乖。
日朗做了一个梦,梦中她睡在床上,起不来,耳畔听见絮絮的语声,知道父亲要搬出去了,那么,母亲也要走,"妈妈,"她挣扎地叫,"妈,"但是说什么都起不来。母亲一走,她怎么办,她还小,她不能没有家。
终于日朗自床上滚到地下,大幅白色的窗幔卷到她身上缠住她,她看不见母亲,"妈妈,"她一直叫,"妈妈。"
日朗终于醒了,她听到刺耳的电话铃,要略事喘息,才能去接听,取起闹钟一看,是清晨三时。
"日朗,我在中区警署,烦你来保释我。"
日朗不相信这是真的,"岑介仁?"
对方垂头丧气,"是。"声音颤抖。
"我马上找律师来。"
"我已经找了小林。"
"出了什么事?"
"打架。"
"等我二十分钟。"
日朗就是有这点好处,她连忙套上毛衣长裤,抓起支票车钥匙,立刻飞车过海。
真没想到警署夜市这么热闹,各色人等挤得水泄不通。
看到岑介仁,日朗连忙走过去。
老岑左眼乌青,肿了起来,似一只鸽蛋。
他连忙握紧她的手,日朗一看律师小林已在办交涉,放下心来。
"你打了谁?"
岑介仁呶呶嘴。
日朗朝那边一看,呆住了,那人竟是王首文,人生何处不相逢,那王首文颊上中了一拳,一片淤红,挂了彩。
日朗大惑不解,"为什么?"
岑介仁不出声,眼睛瞄一瞄前方。
日朗的视线追随过去,呵,她看到一个年轻女子在接受警方询问。
日朗心一动,好眼熟,长头发,好身段,雪白肌肤,骤眼看似一个人,是,有点像晨曦。
日朗看了王首文一眼,他也看到了她。
就为了这样一个女孩子,两个有头有脸的男人清晨扯到警局来。
她暗暗叹口气。
那女孩站起来,呶着鲜红的嘴,走到一角坐下,身材是没话说,可是这时看仔细了,脸容又不太像了,日朗最不喜欢这种不安份的眉梢眼角。
"谁报的警?"
"舞会主人。"
"王首文预备起诉你吗?"
"不知道,小林叫我先告他。"
日朗恶向胆边生,"统统替我坐下,不准动!"
她走向王首文那一边,轻轻问道:"有无通知家人?"
"苏思宏已在途中。"
他不敢知会父母妻子。
日朗开口了,声音温婉可人,"王先生,在舞会中,喝多了,摔一跤,也是有的。"
王首文一怔。
"桌子有错,椅子也有错,酒对你有误会,灯令你目眩,不必追究了,事情弄大,不好看。"
一言点醒梦中人,"是,我脚步不稳,绊倒在地。"
日朗放下心来,"这事,是怎么发生的呢?"
"我喝多了,我以为我看到了晨曦。"
"你没有忘记她?"
"没有,我没有忘记她。"
日朗叹口气。
"你明白吗?"王首文问。
日朗抬起头来,"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伤心事。"
"你是对方什么人?"王首文有点困惑。
"手足。"
"他真幸运。"
日朗看看岑介仁,"我也认为如此。"
苏思宏到了,他连忙蹲到王首文跟前听候吩咐。
岑介仁还要出言讽刺日朗:"你到底来帮谁?"
日朗不去理他,半晌,苏思宏过来同岑君密斟,只见岑介仁不住点头。
小林同警察说半晌,那制服人员抬起头宣布:"好好好,大家都是自己不小心,摔了跤,此事无苦主,亦无被告,好得不得了,省回纳税人不少金钱,全体回家去吧。"
日朗在这一个小时里起码已经瘦了一公斤。
一伙人到这个时候才真正清醒过来,各自捏着汗。
苏思宏过来向日朗道谢。
"这个城真小。"日朗说。
苏思宏叹口气,"焦小姐,所以我在郑重考虑移民。"
日朗说:"总有舒服点的地方,容易一点儿的工作。"
苏思宏黯然退下,偕王首文离去。
小林陪岑介仁走。
日朗刚欲登车,听见那艳女郎呱呱叫:"喂,喂,谁送我回家?"
没有人理睬她。
日朗见她穿着那样稀薄的衣裳,只得说:"上车吧。"
世事就是这么滑稽。
那女孩子破涕为笑,说出地址。
日朗问:"这么早回家,家长不反对?"
那女孩笑笑:"你不认识我?"
"我们见过吗?"
"我是'香岛传奇'的女主角之一郑永心。"
"恭喜恭喜,已经走出了第一步。"
"刚才,为什么人人都说是摔跤?"
"你呢,你怎么讲?"
"林律师叫我说什么都没看见。"
"对,你在化妆间。"
"真想是,我同岑介仁在跳舞,忽然之间,王公子过来一定要同我说话,"女孩洋洋得意,"两人言语间起了冲突,就你一拳我一脚打了起来。"
日朗说:"到你家了。"
"这位姐姐,你贵姓?"
日朗笑:"普通人,姓名何足挂齿。"
那女孩耸耸肩,下车而去。
回到寓所,天已经亮了。
真是狗一般的生涯。
要到这个时候,日朗的心才静下来,回忆出门前那个梦。
她是多么想接触母亲,多么想有一个完整的家,但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伤心事。
她穿上她的上班服出门去。
秘书看见她吃一惊,"焦小姐,你似挨过一顿打。"
挨打的还真的不是她。
岑介仁的电话接踵而至。
"没有你我就身败名裂了。"
日朗唯唯诺诺。
"你为什么不骂我?"
到了这种地步,骂有个鬼用。
"你对我太好了。"
对朋友,能帮就帮,不帮拉倒,何必诸多教训。
"那王首文是给你面子吧?"
"介仁,你好好休息几天,忘记这件事,我们改天再谈。"
"日朗,我得酬谢你呀。"
"介仁,大家像手足一样。"
"日朗,我不会忘记你的好处。"
日朗看看钟,时间已不早了,她有工作要赶出来,实在不便久谈。
没想到私人电话一个接着一个。
"焦小姐,我是苏思宏,王首文着我向你道谢。"
"我没做什么,是他有涵养,沉得住气。"
"王先生十分感激。"
"不客气了,不好意思,我要读完文件进会议室去。"
"是是是,再见。"
自会议出来,有两个人在等她,一男一女。
日朗一向先尊重女性,"这位小姐请进来。"
她不认识她,是谁呢?
"我是尊爵地产公司经理部的人,岑介仁先生叫我前来见焦小姐。我们在东区海光湾有幢大厦一年后落成,现有一个小单位很适合焦小姐用,岑先生吩咐我带你去看看。呵,屋价八五折,他已付了百分之十五首期款子。"
日朗呆住,她最怕人家对她好,无以为报,这分明是岑介仁自己的投资,现在让出来给她。
这种机会,一错过就永远不再有了。
日朗听见自己厚着脸皮说:"我今天下班有空。"
"好,我五时半来接你去看地方。"
日朗把那位小姐送出去,示意那位先生进来。
那年轻人递上名片,日朗一看,广亨珠宝公司,刚在讶异,来人已打开一只丝绒扁盒,"王首文先生让我送来给焦小姐过目。"
日朗忽然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混到如今,总算有异性送礼上门来了,却是为着别的原因。
盒子内是一条白金项链,链坠一颗光芒四射的圆钻。日朗至喜这种设计简单大方的首饰,顺口问:"石头有多大?"
那年轻人看一看纪录,"二卡拉七六,H色,无瑕疵。"
日朗吁出一口气。
年轻人笑着站起来,"焦小姐,我先走一步。"
"慢着,"日朗叫住他,"把盒子带回去。"
他诧异了。
"同王先生说,我所需要的,只是一副好的双光眼镜。"
那年轻人又一怔,不过遵嘱收起珠宝盒子,欠欠身子,退出去。
日朗摇摇头。
过半晌,苏思宏的电话又来了,"焦小姐--"
日朗佯怒,"我不要再听到你的声音。"
"王首文以为你嫌礼轻。"
"真是没完没了。"
"你胡乱收他一份礼,完结此案,岂非妙哉。"
日朗恶向胆边生,"好,你叫王首文把亚都大厦送给我。"
她把母亲约出来喝咖啡。
"有话同我说?什么事,电话里讲也一样,非面对面不可?"她十分紧张。
见到了女儿,她非常沮丧,"我知道,你要移民了。"眼睛看着别处,一片苍茫。
日朗笑出来,"移民我才不用同你商量,"她告诉母亲,"我约你去看房子,你若喜欢,明年可做业主。"
姚女士一呆,"什么?"
"喏,大业主的代表来了。"
尊爵地产那位小姐先出示图纸给她们母女过目,然后驾车接她们到地盘参观。
母女一直缄默。
外人一走,日朗便说:"你不反对!我便替你签约。"
她母亲半晌才答:"最近很发财吗?"
"还过得去。"
"我也要有名字,不然住到一半,给人轰走,回头路难走。"
"那自然,"日朗说,"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
偿还了这笔债,日朗心头一片澄明。
回到家中,她觉得还有一件事要做。
她打开抽屉,取出天秤座时计,系在腕上,拨到自己八岁那年。
她躺在沙发上。
焦日朗决定与焦日朗谈一谈。
她双手交叠胸前,闭上眼睛。
说累也真累,不用催眠也能即刻熟睡,且有机会一眠不起。
日朗期望像上次那样,经过一条白色的长廊。
可是没有。
她一睁开双眼就看到一个小小女孩。
是一个夏天,女孩穿着一件起码小了一号的旧裙,头发束在脑后,正捧着一个洋娃娃玩。
第八章
日朗走近她,"日朗,你看得见我吗?"
那女孩听到人声,蓦然抬起头来,"你是谁?"
日朗坐下来,怕惊吓女孩,温婉地说:"我是你母亲的朋友。"
那女孩并无放下心来,"你怎么进来的?"
"我……有门匙。"
"你是妈妈朋友,你也推销人寿保险?"
"不,我从事另一个行业,我在一间推广宣传公司做事。"
女孩仍用犹疑眼光看住她。
"你是日朗,是吗?"日朗怕弄错。
"是,我叫焦日朗。"
"你在扫杆埔官小念书,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
"你妈妈把一切都告诉过我,你最喜欢英文同中文,不爱算术,怕背书,功课还不错,是不是?"
小女孩笑,"我考第一。"
"我可以看看你手上的洋娃娃吗?"
女孩把娃娃递给她。
"呵,是它了。"日朗莞尔,她至今还保存着它呢。
"妈妈尚未下班?"
"是的,我这次来,就是想与你谈谈关于母亲的事。"
"她怎么样,她又失业了?"
日朗不禁心酸,是,这个小女孩的确是童年的她。
"不,我想同你说,无论如何,你要爱你母亲。"
小女孩没有回答,片刻她双目露出倔强的神色来,"我将来要读好书,做好事,不叫人失望。"
"是,我相信你会。"
女孩又看着她,"我母亲没有朋友,你到底是谁?"
"相信我,日朗,我的确是你们最好的朋友。"
"你不像我母亲,你说话客气,声音好听。"
"也许,我的机会比较好,我比她幸运。"
"我讨厌母亲,她天天打骂我,我情愿没有她。"
"你不该那样讲。"
"你呢?"小女孩瞪着她,"你可爱你妈妈?"
日朗语塞,半晌,她缓缓低下头,"不,我没有爱她。"对自己,应当讲老实话。
小女孩胜利地微笑,"怎么,她也对你不公平,时常对你吼,动不动伸手打你?"
日朗不语。
"父亲推倒她,她就来推我,因为我个子小,力气没她大。等我长大了,我发誓,没有人可以把我推来踢去。"
日朗笑得流下泪来。
小小孩儿竟许下如此宏愿,人生路上挤得水泄不通,争先恐后,只有名利一个目标,僧多粥少,如何能做到不受踩与踢,真是学问。
"日朗,且慢生气,听我说。"
小日朗抱着洋娃娃看着她。
"试一试替母亲设想。"
小女孩不响。
"她是一个非常寂寞的女子,一生未有能力实现她的理想,一半因为性格,一半碍于环境,你是唯一可以体谅她的人。"
小小年纪的日朗居然听明白了,她问:"你呢,你愿意原谅你的母亲吗?"
日朗拍了一下手,"日朗,我要到今天才知道错在哪里,多年来我等我母亲原谅,母亲又等我原谅,这事永远不会发生,因为没有人做错什么,我俩需要的其实只是了解。"
"你了解她吗?"
"不,"日朗摇头,"但我愿意容忍。"
小女孩忽然笑了。
日朗知道要说服这个倔强的小女孩也真不是件易事。
多年来她企图说服自己与母亲重修旧好,还没有成功呢。
"记得我所说的。"
"你是哪一位阿姨?"
"我是你的朋友,也是你母亲的朋友。"
"你要走了吗?与你谈话真好,你愿意听我说。"
"如果可能的话,我会再回来见你。"
"什么时候?"
"明年,后年,我来看你同母亲的关系有没有进步?"
小日朗笑了。
日朗明知没有结果,也只得说:"努力一下。"
小日朗把洋娃娃拥在怀里。
"记住你由她养活,外头的生涯艰难。"
小日朗朝她挥挥手。
日朗叹口气,转身离去。
她醒了。
窗外曙光已露。
梦里二三十分钟,实际上已经一整晚。
日朗伸个懒腰。
一天,她听到一个令她合不拢嘴的坏消息。
中午,同事午膳返来,大惊失色地告诉日朗:"天秤座关门了。"
日朗一时还会不过意来,"天秤座什么?"
"天秤座酒馆,结束营业了!"
日朗一听,好比晴天霹雳。
"昨天还开着!"
"可不是,刚才门上挂出告示,已经结束营业。"
日朗取过外套奔出去。
同事见她反应如此激烈,十分同情,喃喃自语:"到底十年了,天天下班去喝一杯,现在可到什么地方去才好?"
日朗跑到街角,一看门外果然挂着一个牌子,用红字写着:"结束营业。"
这全是她的错。
是焦日朗没有涵养,跑去拆穿老庄的身份,现在他不得不转移阵地。
日朗为之扼腕。
他们在这里部署了十年,本市不知有多少人知道庄某的真正身份,一直相安无事,独独焦日朗,自以为明敏过人,无人无事可瞒过她的法眼,跑去无聊地揭人隐私。
好了,人家果然知难而退了,可是,损失在她呢。
日朗大力槌敲玻璃门,"老庄,老庄,你在里边吗?开门,开门呀。"
她几乎要哭了。
半晌无人应,她又大力拍打一阵子,终于把头靠在门前。
此时已经有不少行人向她行注目礼。
这时,玻璃门忽然打开,日朗险些儿往前摔。
"焦小姐,你这女张飞脾气何时才改呢?"
是老庄!
"我就知道你还在里边。"日朗又洋洋得意起来。
"请进来。"
老庄没好气,摇摇头。
"老庄,干吗离开我们?"
"上头调我回去,我已任满。"
偌大的酒馆只有焦日朗一个客人。
"谁来接替?"
"我不知道。"
"不讲就不讲。"
"我真不知就里,那人不喜酒馆,认为庸俗,也许,人家会办一间大学。"
"老庄,你怎么可以离开我们?"
老庄摊摊手,"你们应当已经熟悉生离死别。"
日朗斥责他:"这种事是永远练不熟的,每一次都难受伤痛。"
老庄亦黯然。
"老庄,容我送行。"
"不必了,不便劳驾。"
"天秤座还有多少人在本市?"
老庄狡黠地笑笑,"你不该以为我会告诉你吧?"
"酒馆卖给谁?"
"焦小姐,你愿意投资吗?"
"我毕身积蓄已另有出路。"
"焦小姐,施比受有福。"
日朗苦笑,"我不会知道,我从未做过受方。"
"焦小姐,能者多劳。"
"老庄,同你说话真有意思。"
"噫,你腕上戴的是什么?"
啊,她忘了除下它,"这是晨曦给我的天秤座时计,戴上它,我可以骋驰在时间荒原上,过去未来,无所不能。"
"晨曦这家伙,将配给品私相授受。"
"这是一件纪念品。"
"给我瞧瞧它行不行?"
日朗脱下它递过去。
老庄一看,笑出来,"时计能源早已用罄,我不知你如何在荒原中乱跑?"
"什么!"日朗大吃一惊。
"这个时计,此刻同一只普通的跳字表无异,不过式样倒是独一无二。"
"可是--"
"可是什么?"老庄笑。
"我用过它,我朋友也用过它。"
老庄讪笑,"多半是你们疑心生暗魅吧。人类的想像力,无穷无尽;况且,你们是那么想征服时间。"
日朗不语,只是发怔。
"天天浪费时间,天天想留住时光,你说怪不怪?"
"可是我明明走回童年去。"
"所有的梦境都是明明白白的。"
"我与我的朋友还都经过一条走廊--"
"是,像隧道是不是,那一头有白光,心情平和得不得了,哈哈哈哈哈。"
太残忍了。
"手表还给你。"
日朗自老庄手中茫然接过那只表。
老庄还要落井下石补一句:"它一点儿用也没有。"
日朗疑幻疑真。
老庄叹口气,"真正回到过去,或是看到未来,都是很可怕的一件事。恐怕我们应付不了,还是专心对付今天的好。"
日朗看着他,"你几时回天秤座去?"
"这几天,未定。"
"老庄,别骗我,飞行器来来去去并非小事,我想你早就知道。"
轮到老庄瞪着日朗,"焦小姐,一个人聪明,而让人知道他聪明,那他还不算太聪明。"
"去你的,我只是不舍得你。"
老庄黯然,"我也丢不下。"
日朗说:"据说你们还不准携带杂物纪念品回去。"
"飞行器精密,不可超载。"
日朗喝完咖啡,看看时间,"我要走了,老庄,保重。"
她与他拥抱一下。
历年来他看她成长,几乎每个黄昏都听她吐苦水,他可以充任她的心理医生,她的事,他全知道。
老庄说:"我随时可以撰写一本都会女性生活杂志,其中酸甜苦辣,很知道一些。"
"很知道?恐怕只是皮毛耳。"
当然不及焦日朗现身说法来得精彩。
"老庄,青山白水,后会有期。"
老庄双目都红了。
"天秤座的人是好人。"
"谢谢你。"
日朗与她天秤座的朋友分手。
第二天,她路过酒馆,发觉里边的装修开始拆卸。
日朗恋恋不已,在门口徘徊。
有人迎出来,"这位小姐,找人?"
焦日朗抬起头,看到一位俊朗的年轻人。
"请问,这个铺位将会做哪一种生意?"
"这会是一爿书店。"
"什么?"
"书店,专售世界各国小说杂志漫画。"
日朗发呆,"会赚钱吗?"
"希望会,"年轻人笑,"社会富庶,人们已养成读书习惯,我不会蚀本。"
"你?"
"是,我学人做老板。"年轻人愉快地用手擦擦鼻子。
日朗点点头,这可是天秤座另一位代表?现在他们的办公室已改为一家书店。
慢慢观察吧,好歹别惊动人家。
她微笑,"改天来买书。"
"先谢你了。"
老庄想必已经动身。
书店也好,中午有空,可到此处走动,翻翻这个看看那个,乘机把啤酒戒掉,衣服都松动些。
这些日子以来,日朗已学会在余烬中寻找力量,懂得迁就之道。
立轩一直抱怨:"你不觉得难过?你真看得顺眼?你怎么受得了?"
触觉仍然那么尖锐,使日朗吃惊。
"我是真的觉得无甚不妥,我不再是一个挑剔的人,我看天地万物都相当舒服。"
立轩瞪着她。
日朗嬉皮笑脸,"马马虎虎,得过且过。"
为什么不呢?
她母亲不知恁地,神通广大,又配来了她公寓的锁匙,自出自入地示威。
不过不再翻箱倒柜掀她的东西了,日朗自问住的习惯似寄宿生,永无太多杂志,连皮鞋也只得三五双,她母亲很快就弄明白抄无可抄。
她现在来反而替日朗弄些汤什么的。
可是日朗不喜吃那些,她亦很少在家用膳,很多时下班回家,看到母亲正在喝汤,也好,自己享用。
母女仍然不交谈,不过也不再吵架。
相处久了,她母亲讶异,日朗的生活竟如此单调、枯燥、凄清,难以置信。
她可以说全无娱乐,电视上略有可观旧片上演,已经雀跃万分。
有应酬,也是官方活动,去得十分不愿意,没精打采的敷衍,根本不像享受。
而且每天下班回来那个面无人色的倦容,好似脚底的塞子骤然拔开,精血全部漏得光光,真是可怕。
姚女士这才明白,现代女性生活亦不易过。
一日她同女儿说:"嫁个好一点儿的人……"
日朗抬起头来,"你的意思是说,经济有能力的。"
"是呀,你总有退休的一日吧。"
"敝公司福利计划一向不错。"
"你们已不相信嫁人是归宿了吧?"
日朗问:"你呢,你相信吗?"
她母亲说,"我也不相信。"
日朗有点高兴,母女总算找到一个共同点。
日朗伸出手来,展示她的方型掌,"我相信这只手。"
"然而,这也是很辛酸的吧。"
喏,这就是母女之间思想的区别了,"何发此言?自食其力,天经地义。"日朗诧异,"一个人怎可叫另一人养活?一个人亦不应奢望自己能力以外的物质。"
姚女士呆呆看着女儿。
"此言非虚,我身体力行。"
"我看你是蛮辛苦的。"
日朗笑,"要把事做好,当然辛苦。"
她母亲取过手袋,"我要回去了。"
"明日见。"
日朗待她走后,才忽觉竟与母亲交谈了那么久;而且是这种敏感的话题,以前只与范立轩提起过。
但是她没有时间感慨,她还要写报告。
直到上床,那只时计还一直在她腕上。
反正电池经已用罄,她再也不用担心它。
已经十一时三十分了。
日朗拉过一只垫子压在胸前,唉,她想,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来了。
"日朗,日朗。"
日朗睁开双眼,"咦,老庄,你是怎么进来的?"
"还说呢,你家大门虚掩,一推便入。"
日朗大惊,"什么,我神经衰弱到这种地步,忘了锁门?"
"下次要小心呵。"
日朗捏一把汗,"是,老庄,你找我何事?"
"日朗,你是我的老顾客了,小人为示谢意,特来致送纪念品。"
"又送我一只时计?"
老庄笑,"那是女孩子的玩意儿。"
"呵,你要送我较为严肃的礼物。"
老庄点头。
"黄金三千两?"
没想到老庄即时斥责她:"胸无大志,黄金三千余元一两,三千两有什么用?"
"唷,那你的赠品相当名贵啊。"
"当然,我的礼物是一位好伴侣。"
呵,那真是难能可贵,焦日朗耸然动容。
"日朗,你有什么条件,说来我听听。"
日朗深深叹息,条件,条件,她有什么条件?
她清清喉咙,"他不需要有钱--"
"废话,他当然要薄有资产,怎么可以一贫如洗?生活上一万八千样事都靠金钱会钞,要有钱!"
"是是是,还有,他必需有生活情趣,懂得尊重异性,品学兼优。"日朗自觉要求甚苛。
"这我同意。"
"家世要清白,人口要简单。"
"的确很重要。"
"还有,"
"英俊潇洒?"
"不,要懂得烹饪,我有时想吃家常菜。"
老庄为难了,"这,可以考虑。"
"还有。"日朗咽一口涎沫。
"哗,难怪你天天只能在天秤座酒馆泡。"
"他要使我有一种恋爱的感觉。"
"焦日朗,活该你独身。"
日朗不服气,"我又没要求他富有。"
老庄摇摇头,"焦日朗,在地球这种大都会里,遍地黄金,追求物质,反而平安喜乐。"
日朗叹息,"家母一生的生活就十分清苦。"
"她没有去追求。"
"老庄,你真有智慧。"
他笑嘻嘻,"不然,小店生意不会那么旺。"
"以上是我选择伴侣的条件。"
"要求苛刻。"
"我知道。"日朗有点羞愧。
"你呢,你又愿意付出什么?"
"我?"日朗讶异地指着自己的鼻子。
"是,焦小姐,你,"老庄说,"喂,人际关系有来有往,你不是打算一面倒罢?"
"我,我会对他好。"
"可愿意放弃工作,做全职主妇?"
"什么!天下还有这种事?这个纪念品我不要了,免烦。"日朗拂袖而起。
"可愿意生育三两个孩子?"
孩子……日朗又坐下来,心都慈了,气都泄了,一有幼儿,总得亲自抚育,那时,工作……
胖胖的小手,胖胖的小脚,胖头依偎过来,妈妈,妈妈,怎么去上班呢?
"焦小姐,想清楚了没有?"
日朗握着双手,呼出一口气。
"再好再理想的伴侣你还是得作出若干牺牲。"
所以一直拖延着婚姻。
"日朗,我试替你找找这个人。"
"找得到吗?"日朗抬起头。
"我的眼线比你广,你天天自办公室到家,家又跑到写字楼,不见天日,人一下子就老了。"
日朗微笑,"你的口角,似一个慈祥的母亲。"
老庄没好气,"好好好,我要走了。"
"有了结果你怎么通知我?别学晨曦,把我们的传真机全弄爆。"
"她只是个小女孩子。"
"没想到天秤座也有男性沙文主义。"
"焦日朗,我会同情那个男生。"
"羡慕才真,你看我,多能干!"日朗眯眯笑,"同我在一起,永远不愁寂寞。"
老庄站起来。
"我送你。"
日朗想自沙发坐起来,挣扎半晌,没有力气,她吃惊,"老庄,拉我一把。"
然后闹钟响了,日朗睁开眼睛,发觉只是南柯一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见寻找理想伴侣这件事是何等令她费神。
梦中与老庄对话历历在目,日朗居然够胆说出择偶条件,真是老皮老肉。
她首先一件事便是去检查大门,只见双重锁关得紧紧,一点儿事都没有,才放下心来。
生活这样富庶,完全惯坏了,自己疼惜自己,纵容到不堪地步。什么都要最好,一块肥皂都寻求极品,不厌其烦钻牛角尖,头发修剪得不合意都要重新再做呢。
有了家庭,什么都要牺牲:幼儿夜啼,闹情绪,夫家的亲友会来串门,时间、收入将拿来公用,都得适应。
即使彼此相爱,生活习惯总有不同之处,总不能一言不合,即时离婚,或是什么都分家,这是你的那是我的。
焦日朗还是上班去了。
在梦中,老庄说,找到了人,会通知她。
经过那爿书店,倒是装修起来了。
她意外地发现书店附着一家茶室,只有几张台子,布置得异常清雅。
焦日朗喃喃自语:"蚀本,一定蚀本,不出一年就关门。"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是吗,要打赌吗?"
日朗脸红耳赤转过头来,只见上回那个年轻人看着她在笑。
"这位小姐对敝店真有兴趣。"
日朗不怪他揶揄她,低头绕道走。
他却拦住她,伸出手来,"我叫孙敏如,这位小姐,请多提宝贵意见。"语气诚恳。
日朗给他一张卡片,他珍而重之放进衬衫口袋。
这个小动作使日朗生了好感。
"几时开幕?"
"快了。"
"一杯香茗一本书,在你铺子里坐上半天,你不怕?"
他笑,"欢迎之至。"
"你从事慈善事业?"日朗取笑他。
"怎么说都好,你记得赏光。"
"店名叫什么?"
"天秤座。"
"什么?"日朗瞠目,果然,他们是一路人。
孙敏如却笑笑解释,"我属于天秤座,九月二十五日出生。"
"这铺位从前属于一家酒馆,也叫天秤座。"
"是吗?"孙敏不在意,"真是巧合。"
嗯。
她细细打量他,他见妙龄女子对他目不转睛,只得大方欣然接受。
日朗终于忍不住,闲闲问:"老庄好吗?"
孙敏如反问:"谁?"
"呵,没什么。"
"谁好不好?啊,你说老庄,老庄思想当然有他一套,不过太优雅太虚无了,信得过份。其人虽然清高,却不思上进,这当然是愚见,你认为如何?"
日朗呆呆地看着他。
好家伙,扯到啥地方去了?
"不过我向往那种境界,"他说下去,"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真要修炼过才做得到,普通人一定忙不迭探头探脑,打听消息。"
这是在说焦日朗?
日朗气定神闲,"我比较喜欢那只蝴蝶。"
"是,"孙敏如笑笑,"庄周的蝴蝶。"
日朗看看表,她诧异了,什么?竟在这里逗留了大半小时。
时间有时过得真快。
她向孙敏如道别,他送她到马路。
日朗随人群走过斑马线,忽然心血来潮,回头一看,却发觉孙敏如还站在店门口。
他在送她的背影。
日朗的心大力一跳,手掌心冒出汗来,匆匆走到马路另一边,回到办公的地方。
已经不是十七岁了,一切感情变化都已操练过多次,什么时候该做什么表情,有什么反应,都滚瓜烂熟,恰到好处。正如一个演员掌握演技,日朗应付生活中各种场合,也出神入化。
可是刚才同孙敏如做对手戏,就没用到戏服道具。
她以自然真面目出现。
真是可怕,这样没有防范是危险的事。
日朗摸摸自己的面孔,赶紧装上一个笑脸,才回到办公室去。
三天后她才得到孙敏如的消息,有点如释重负的感觉。
第九章
在这之前,没有鲜花,也没接过俏皮的贺卡。
"焦小姐,敝店明天开张营业。"
"那多好,我来捧场。"
他笑,"你今晚就可以来参观小店。"
日朗十分感兴趣,"下班来可以吗?"
"我等你。"
他大概打算先招呼几个相熟的朋友。
下班时分的焦日朗当然不在状态中,做事的人一定感觉到压力,自早到晚处理公事,疲态毕露,日朗对着小镜子遗憾。
要接受她,就得接受她的憔悴。
她拉一拉外套,到天秤座书店去。
出乎意料,店门半掩,只有她一个客人。
书已经排列出来了,角落堆满朋友送来的花篮,鼻端还闻到新装修油漆味。
"喝什么茶?"
"列顿。"
孙敏如笑说:"我指中国茶。"
日朗摊摊手,"我无认识,我无造诣,我为生活奔波,庸庸碌碌,荣辱不计,但求一宿二餐有着落。"
"你是怕玩物丧志?"
"我有何物可玩?有何志可丧?"日朗微笑。
"嗯,语气有点愤慨。"
"是吗?我还以为我完全收敛了火气,有没有烧到你的耳朵?"
"来,喝杯清凉的龙井茶,熄熄火气。"
日朗举目浏览,忽然明白了,"这是你自家的书斋吧?"
孙敏如没否认。
"怕寂寞,才把它搬到闹市来,与众共乐?"
他默认。
那么,他拥有相当的家产。
孙敏如轻轻说:"家母于今年秋季去世,距离她六十八岁生日只一个星期。"
日朗"噫"一声。
"她一直希望开一间书店。"
日朗点点头,很少人可以顺利达成愿望。
"可是,她终身都得协助家父搞证券生意。"
日朗为之恻然,股票同书极难挂钩。
她忽然抬起头来,噫,孙敏如与老庄及晨曦不一样,他在本市出生,有父有母有稽可查。
"你在何处出生?"
"本市玛丽医院。"
他真是地球人。
日朗又问:"你懂不懂烹饪?"
孙敏如擦擦鼻子,笑道:"我懂不懂烹饪?噫,你懂不懂吃?"
"何出此言?"
"我拥有蓝带厨师资格。"
"不!"日朗喜心翻倒。
"几时考我?"
"周末,周末比较空闲。"日朗不相信自己的运气。
"很多可口小菜十多二十分钟即可上台,并不费时,你别相信装腔作势那一套。"
日朗磨拳擦掌,巴不得可以即时品尝。
但是毕竟她知道现实生活里最重要的是什么,"告诉我,孙敏如,你的正业是什么?"
他有点忸怩。
日朗大奇,"请说,孙敏如。"
他终于坦白:"我是一个股票经纪。"
"那是你的家庭事业吧?"
"是,据说我们孙氏对股票上落甚有灵感。"
难怪可以开一间书斋来消费。
他们四目交投,日朗忽然心中有数,大抵是他了吧?老庄要为她介绍的人已经在这里了吧?
人是万物之灵,对这种事心中有数。
日朗微微笑,幸运的她,以往失去的一一寻回,展望将来,又有新的希望。
比起母亲,她得意百倍,她的命运在她自己手中。
"要不要同家父舍妹一起晚餐?"
日朗摊摊手,"衣服都皱了,改天吧。"
"那我送你回去。"
孙敏如关上店门上锁,日朗在街上等他。
猛然一抬头,看到满天星光灿烂,日朗现在对于北半球的星空很有点了解了,只看到天秤座四颗大星正对着她眨眼。
他俩到停车场各自取了车子。
隔着大门,日朗就听见电话铃响。
是岑介仁。
"你同一个孙敏如在一起?"
焦日朗拉下脸,"你派人盯梢还是跟踪?岑介仁,你知否每一个人都有隐私权?!"
"我是为你好,那些公子哥儿,没有什么诚意。"
"我有眼耳口鼻,我分辨得出好歹。"
"是吗,那你为什么看错了我?"没想到岑介仁也会自嘲。
"彼时我年幼无知。"
岑介仁冷笑。
日朗补一句:"我们仍是朋友,我没有看错什么。"
"他们都比我有家底。"
"他们是谁?"
"王首文,孙敏如,陆续有来。"
"诽谤。"
"日朗,我快要失去你了。"
日朗不语。
他又接上去,"抑或,我从来未曾得到过你?"
"介仁,你到底有无正经事?"
"有。"
"快快说出。"
"依依不舍。"
日朗温和地说:"这话呢,换了十七八岁的小女孩,怕不信个十足十。"
岑介仁清清喉咙,"日朗,那孙敏如,是一个极精明厉害的股票人才。"
"又怎么样?"
"他会有内幕消息。"
"你最近玩股票?"
"不,我有一个大客户最爱泡股票市场。"
"岑介仁,以你目前的身价地位,你不必再讨好这些人了。"
岑介仁却答:"客户开心,我亦高兴,皆大欢喜。"
"你想知道什么?"
"没人想捞一笔,只是想拿些彩头,哪一只会赢,你同我说一声,少下些注,玩玩。"
"你的口气似赌徒。"
"你放心,我才没资格赌。"
日朗很安慰,现在,她除出范立轩,还有这个岑介仁可以谈心事。
日朗心一动,"介仁,江湖上你广布眼线,消息灵通,最近可知范立轩在干些什么?此人疏于问候,不知在搞啥计划?"
"范立轩的事你不知道?"岑介仁可逮住机会大惊小怪了。
"噫,快告诉我呀。"
"她找到对象了,没有向你公开吗?啧啧啧啧,对方是名中英混血儿,一表人才,你没见过?太可惜了。"
日朗一点儿不受岑介仁挑拨,她一直张大嘴笑得合不拢来,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好消息,范立轩又重新投入社会舞台参加演出重要角色,好得不得了。
待时机成熟,她一定会联络好友,公布此事。
这个阶段,不便催她。
日朗言若有憾地说:"真是,数十年老姐妹,一下子就被抛弃,叫人怎么甘心呢?喂,也聊了这么久了,过了十六岁,我很少讲电话,可以告退没有?"
"那件事--"
"有机会我一定帮忙。"
"瞧,"岑介仁酸溜溜,"还是女生有办法。"
"那么有办法还不是为你岑介仁先生服务,你岂非更有办法?"
日朗往往要到这种时分才有时间翻阅当天报纸。
她先读世界大事,然后是本地新闻,再阅副刊,最后是娱乐新闻。
她看到大字标题"新人郑永心演黄蓉,射雕重拍有瞄头。"
日朗抬起头来,她当然知道黄蓉是谁,可是这郑永心是什么人?
名字好熟,日朗低下头去找照片。
呵,看到了,是她,是打架案中的女主角!
是那个不羁的郑永心,女别三日,刮目相看。已经担任女主角了,说不定一炮走红,将来他们这些无名的普通人要为那夜的意外津津乐道。
照片中的她艳光四射,已经有走红之势,眉梢眼角,统统有振翅欲飞姿态。说起来很玄,可是郑永心那自信的笑脸却叫观众知道,她不会叫他们失望。
她穿着一件紧身裙,这种衣服不知自何处觅来,像第二层皮肤似粘在身上,不过郑永心的身段无愧这种衣裳。
这三五七年青春,是她唯一本钱了,如不好好利用,亏欠祖宗。
待郑永心再红一点的时候,焦日朗许会对人说:我见过这个女孩一次,茶余饭后又多一个话题。
日朗合上报纸,打一个呵欠。
普通人也做梦了。
日朗梦见自己坐在咖啡座,侍者过来说:"焦小姐,有位先生说认识你。"
日朗抬起头,意外地说:"老庄,你还没有走?"
老庄笑吟吟回答:"我早已回家,现在你不过是梦见我。"
日朗没好气,"你频频进我梦来干什么?"
谁知老庄眨眨眼,"这关我什么事,你问你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是呀,老庄,我的确想念你。"
"所以晚上梦见我。"他笑嘻嘻。
日朗看住他,觉得事有蹊跷,"不,老庄,是你趁夜阑人静控制了我的潜意识。"
老庄叹口气,"日朗,你这样想多累。"
日朗知道她又猜对了。
老庄的道行比晨曦高出数级,换言之,老庄拥有的仪器十分精妙。
"老庄,告诉我,那人是不是他?"
老庄微笑,"什么人是那个他?"
日朗没好气,"你太知道我说的是谁。"
"离开地球才三天,已听不明你们的谜语。"
"我是不是已经找到他了?"
"你说呢?"
日朗清清喉咙,"我觉得已经像得不能再像。"
"你满意就好。"
"是他吗?"
"你说呢?"
"老庄,去你的!"
做梦都想拿东西掷他。
可是像一切好梦,这个梦境也骤然中断。
日朗醒了,感觉有些惆怅。
更不幸的是天尚未亮,一时日朗又未必重新可以睡得着。
下次,下次她再梦见老庄的话,她会要求与晨曦会面。
她可以猜想老庄那家伙会俏皮地打趣:"晚霞怎么会见得到晨曦?"
然后一口拒绝。
夜阑人静,日朗走到露台去观景,对面大厦数十个单位多数已经熄了灯,但也有人深宵不寐,一格一格莹黄的窗户,里边的动静看得清清楚楚。
呵,一个妈妈还在喂孩子吃奶,一位先生终于起来关了电视,那个小女抓住电话不放情话绵绵,后窗众生相是这个稠密都会的特色。
他们没有拉上窗帘,日朗也没有,看看有什么关系?因为有个距离,且是另外一条街,正是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日朗喃喃自语:"人生路已走了一半,要写半生缘也该是时候了,可是怎么说呢,仍然做一日算一日,碰到什么是什么,一点打算也无,好不尴尬。"
像岑介仁,多么幸运,日朗猜想他一生下来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在幼稚园已经指挥如意,努力生财。
又像霍永锦,她只需按本子办事即可,父母早就为她编排好一切,嫁妆、事业、前途,稍有不安,尽管回娘家投诉。
还有那风骚女郑永心,传奇的命运向她招手,注定出尽风头,穿尽华服,万人注目。
可是焦日朗的生活就乏善足陈了,闷得要死,选择有限,无甚变化。
可是偏偏就是她失眠。
不过,日朗也庆幸家里终于清静。
幼时父母争吵,不可收拾,母亲总是叫父亲滚,父亲一手抢过女儿挟在腋下,作为要胁,一手去推开妻子,幼儿惊恐大哭,女人尖叫。
日朗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幕。
一个人要堕落到什么地步才会与至亲妇孺对恃,真是难以想象。
怎么做得出来,怎么对得起自己。
日朗大概没得到这个遗传,她自爱到极点,最气馁的时候,她还是吸口气拗着腰向上,决不放弃。整整三年,不避风雨严寒,步行来回大学与宿舍之间苦读,就这样倒下来,怎么对得起自己的脚步。
还有,那累积下来一叠一叠用蝇头小楷抄的笔记,同学放假,她独自苦守宿舍的孤清……怎么可以失态,怎么可以与不相于的人计较。
无论谁苦苦相逼,她都不会露出原形。
她睡着了。
第二天她整个上午都要负责面试。
焦日朗已经做好功课,看过所有年轻人的履历。
她希望这班找工作的年轻人也一样。
那么,在人类所有邪恶的陋习中,焦日朗最恨迟到这回事。
有谁见工而竟然迟到,太坏了,即杀无赦,踢出局。
她们这一帮工作有点成绩的女子,不论外表姿势怎么样,内心总一般刚强,耳朵总同样的硬。焦日朗很少提高声线,也不摆架子,从来不与同事闹意见,但这不表示她比任何人怯弱。
一连三位,人才都不出众,日朗昏昏欲睡,心中直嘀咕:鞋袜都没穿整齐就来找工作了,唉。
然后第四位敲门进来,日朗眼前一亮。
这个女孩子浓眉大眼,炯炯有神,头发乌亮,噫,管她是否草包,印象已打九十分,工作人人会做,不会有人教,慢慢学,不碍事。
日朗顿时和颜悦色起来。
连她都喜欢美色,不用说是她那班上司了。
然后,日朗知道她被吸引的原因,这个女孩子同晨曦有点相似。
大家都想念晨曦。
她们天秤座人真正成功,能叫人怀念,不简单。
日朗看着面试者的简历:"嗯,你叫瑞云?"
"是,"那女孩笑,"地球上自然现象最美丽不过,故我教父以此命名。"
日朗愣住,她一动没动。
这种口气,与展曦何等相似。
过半晌,日朗轻轻说:"你已经在我们这里读到大学毕业了?"
那叫瑞云的女孩子轻快地答:"是,晚霞小姐。"
呵,果然不出日朗所料。
日朗忽然双眼湿润,忍不住激动,"晨曦好吗?"
女孩微笑,"谢谢你,她很好,她让我告诉你,她已经以一级荣誉毕业,同时也找到工作。"
日朗急不及待地问:"她找到男朋友没有?"
"有几位男生对她很有好感,她已接到你转来关于王君的讯息。她说,将来某一天,她总会忘记他。"
日朗完全放下心来。
"你好吗?"
"自从与晨曦分手之后,发生了许多事,不知从何讲起。"日朗感慨万千。
"不要紧,慢慢讲。"
"是,做了同事,有的是聊天机会。"
瑞云有点意外,"我被录取了?"
"你不是来应征的吗?"
日朗伸出手去与瑞云紧紧一握。
"来了地球那么久,不想念家人?"
瑞云一听,立刻低下头。
"有什么苦衷?"日朗意外。
啊,她明白了,再也不会有第二件事叫这个俊朗的天秤座少女伤神。
日朗笑笑,"你爱上了一个地球人。"
"是。"瑞云直言不讳。
"他对你好吗?"
"我还不知道怎么说呢。"
日朗问:"值得为他离乡背井吗?"
瑞云只能苦笑。
日朗拍拍她肩膀,"此事急不来,有待慢慢解决。"
"是,愿意向晚霞姐讨教。"
日朗失笑,她自己感情生活交白卷,怎么教人?
"来,我带你去见人事部。"
"晚霞姐,我在找地方住。"
日朗唤秘书进来,吩付几句,着瑞云跟她走。
真好,她同天秤座有缘。
秘书转头回来说:"新同事已经令所有人倾倒。"
日朗微笑,"他们是男生还是女生?"
"男女老幼全在内。"
"人家性格可爱呀。"
"她有一股使人自然愿意亲近的魅力,这样的人,最适宜参加演艺事业。"
"或许,她不愿意上台下台。"
"暧,人各有志。"
中午时分,瑞云前来报告:"我星期一上班。"
"跟哪一组?"
"辛显荣。"
"他是个好上司,你有机会学习,不过此人耳朵软,爱听谗言。"
瑞云骇笑,"晚霞姐你说话好不率直。"
日朗也笑,"我认为拐弯兜圈子不见得会为我带来什么,不如有话直说,此刻已成焦日朗标志,改也改不过来。"
"晨曦说得对,地球上好人也不少。"
"不过,"日朗感慨,"你要小心坏人。"
"坏人,"瑞云小心翼翼地问,"是令我们伤心的人吗?"
日朗想一想,"那倒不一定。"
"那,他们是什么?"
"他们是故意伤害别人的人。"
"可是,有些人天生敏感脆弱,十分容易受伤害。"
"瑞云,我相信在这种事上,蟟会也自有公论。"
瑞云立刻笑,"我们且不谈这样可怕的题目。"
"是晨曦叫你来找我吗?"
瑞云点点头,"晨曦说你对她极好。"
"不,她特别懂得感恩才真。"
日朗感喟,少年时她崇拜一位师姐,爱护她尊敬她,掏出时间、心血帮师姐做资料交功课。师姐反应冷淡,日朗只当自己做得不够好,介绍朋友给师姐,把最珍贵的参考书借出给师姐,结果师姐毕业了,电话也没有一个,找上门去,吃了闭门羹。
"结果她怎么样?"
日朗顺口答:"沽名钓誉倒是成功了,奈何生活十分潦倒。"
然后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
瑞云笑笑,"看你表情猜的。"
"你不会有阅心术吧?"
"哪里有那样的本事。"
日朗定定神,用两句话结束她那段过份热情一面倒的友情:"一个人,心计高于才情,永远不会成功。"
后来那师姐仍然利用比日朗更年轻的学生为她跑来跑去,但日朗认为那些人才干大大不如她,师姐恐怕不满意。
日朗对范立轩都没有那样好。
瑞云说:"我回去准备一下,先告辞了。"
"有事尽管找我。"
"谢谢,晚霞姐。"
弄假成真,这个舞台艺名大抵要跟着她好些时候。
下午,日朗到街角去看天秤座书店开幕。
她站得比较远,但是花牌比她排得更远,排场叫日朗吓一跳。
难怪孙敏如可以开书店,真正本钱宏厚,蚀得起。
花牌多数由银行送来,日朗赫然见到王首文与霍永锦的名字,呵,这个都会畸型地狭小,人同人容易挤到一块儿。
孙敏如正在招呼客人,用的不是茶,而是香槟。
收起儒雅那一面,看得出孙敏如交际手腕非同小可,约比岑介仁高明十倍以上。
齐大非偶这四个字忽然闪过日朗的脑海。
老庄不知有无选错人。
像老庄那种段数,日朗尚可应付着讨价还价,可是这位孙敏如简直高深莫测,几重身份,几种性格,难以捉摸。
日朗但愿她也是千面女星,可是笨拙的她只有一副脑袋,一副心肠。
维持一个距离作为观众,日朗看到许多平时疏忽了的细节。
她并没有上前同孙敏如打招呼。
她看毕热闹,悄悄离去。
才转过身子,有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
日朗抬头,有意外之喜:"立轩!"
可不正是范立轩,"他们说你在这里。"
"看热闹嘛。"
"为什么不投进人群去参加演出?"
日朗黯然笑,"不能够。"
"太清醒了是不是?"
日朗点点头。
"不能够全情忘我,投入角色,故念起台词来,空洞虚伪,又不欲自欺欺人,故悄悄离场。"
日朗看着她,"范半仙,都被你猜到了。"
"我说的是我自己,不然还真没那么准。"
日朗挺关心,"你怎么了?"
"顾忌太多,鬼鬼祟祟,双方都不开心。"
"立轩!叫你忘记从前的事。"
范立轩苦笑,"不,不关那一段事,是我自己放不下自由身。"
日朗大惊,"吹了?"
"你的神情同我妈一样。"
"你少侮辱我,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慢慢谈。"
谁知此际背后一个声音接上来,"就到敝店如何?"
日朗不知恁地涨红了脸,到底还是叫孙敏如找到了。
只见他笑嘻嘻地看着两个女生。
唉,日朗想,假使焦日朗只有十八岁,那还不即时跟了他去。
可是当下日朗只是定一定神,为他们介绍过,然后说:"我与立轩早已约好今晚见面。"
孙敏如并不勉强,客气地送她们走。
范立轩说:"日朗,你交游好不广阔。"
"你且莫理我这些,我们先说你那笔。"
"没有什么好讲,怪只怪自己志大才疏,自私自利,不愿妥协。"
"对方要求那么苛刻?"日朗张大嘴。
"不是对方,而且组织家庭,必须作出若干牺牲。"
日郎低下头,"我也明白。"
立轩说:"多年来我们苦苦经营,已经成功创造了自己的小世界。我们是太阳,众星环绕我们运行,我们则照亮他们,引以为常,不愿做附属品。"
"不能平起平坐吗?"
立轩笑,"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即是西风压倒东风。"
日朗看着天花板,张开嘴,又合上。
"说呀。"
"或者,我们根本不想有一个家庭。"
"或是想得不够厉害。"
"让我们去喝一杯。"
"到舍下吧。"
"可惜天秤座酒馆已经关门。"
谁说不是。
范立轩陪日朗玩二十一点,津津有味,赢了好几百元。
日朗越来越觉乏味,拼命地输,费时拖,一如她应付感情,已经意兴阑珊。
不多久,电话铃响,又不多久,立轩的朋友来接她。
这是日朗头一次见到他,一表人才,斯文有礼,算是人上人,可是范立轩却仍然踌躇。
越多选择,越是烦恼。
把好友送走,日朗松口气。
把双腿搁在茶几上,自由自在,打个呵欠,伸个懒腰。
日朗忽然听到老庄的声音:"太懒了。"
日朗对于老庄神出鬼没引以为常,笑笑答:"你理我呢!"
"老了要吃苦的。"
日朗不在乎,"先甜后苦,也算值得。"
"多寂寞凄清。"
"我早已习惯。"
老庄的笑声继续传来,"可是你命中有一女。"
"走着瞧吧。"
日朗听见老庄叹息一声。
过一会儿,日朗问:"那人,不是孙敏如吧?"
老庄以有商有量的口气反问:"你说呢?"
"去你的,老庄,我再也不要同你说话!"
接着日朗帮母亲搬家。
第十章
房东太太要请她们吃饭,日朗不好推辞,在那狭小的客厅里坐了下来,有一碟子炒菠菜非常香甜,日朗意外地吃了好多。
母亲的衣物已经收拾好,用一辆轿车便可载走,家具全用新的,大部分已送到新居。
母女二人没有谈话,各自低着头。
房东太太热心,是真的不舍得:"姚小姐,住了那么久,自己人一样,看着我们家老二与老三中学毕业出来找事做,又教他们写求职信……从来不欠房租,克勤克俭过日子,姚小姐真是好人。"
日朗从来没想到母亲在别处是那样受尊敬的一个人。
"姚小姐,以后有空来看我们。"
掌灯了,日朗说:"我们真的要走了。"
她替母亲拎起两件行李出门。
日朗早已练得力大无穷,一口气朝电梯走过去。
只听得母亲在身后叹口气,"总算离了这里。"
由此可知她并无留恋。
倒是日朗,对房东太太的盛情十分感动。
如果焦日朗有一个那样的家庭,那样的母亲,也许一辈子走不了那么远。
她把母亲载到新家,替她把行李提上去。
那是一幢新厦,光洁明亮,处处透着油漆味,许多单位还在装修。
日朗听到母亲喃喃道:"不可同日而语。"
这已经是欣赏感谢语了吧,这些年来,日朗从未听过母亲称赞一句半句。
用锁匙开了门,把行李拎进去,日朗忍不住四处巡视了一下。
那单位小是小得不能再小,可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方向不错,空气流通,一个人住不知多自在。
日朗在心中说:"岑介仁,谢谢你。"
当下她对母亲说:"所有账单我来付好了。"
母亲忽然说:"我也有收入。"
日朗不再客气,"那好,有需要再通知我。"
她取过手袋要走。
满以为母亲会叫住她,给她一杯茶,然后讪讪地问:"日朗,你不再恨妈妈了吗?"那么日朗可以趁势道:"妈妈,我从来没有恨过你,都是环境把我们逼成这样。"那么母女之间的误会从此冰释,像姐妹般融洽地生活下去。
可是没有。
日朗在走廊逗留了一会儿,等母亲唤她,可是没有,母亲已经扭开电视,并在沙发上看起文艺节目来。
日朗只得启门离去。
母亲大抵永远不会软化,她的一颗心已经麻木。
的确是环境把她们逼成这样。
岑介仁拨电话问她:"新居如何?"
"很好,很喜欢。"
"你声音却似闷闷不乐。"
"介仁,你说得对,兵不厌诈,钱不嫌多,一味清高,叫老的小的吃苦,真不是办法。"
岑介仁很高兴,"所以,我们要结婚,其实可以结婚的,彼此终于有了共鸣共识。"
"到了母亲旧居,只见她废物奇多,一只箱于叠一只箱子,像五十年代那种做法。床单被褥似许久未洗--"日朗语气迷惘。
"日朗,日朗,她已经搬出来了。"
"是,是,她现在可以随时洗涤衣物。"
"焦日朗,你能同王首文与孙敏如申诉这种心事吗?"
"咄,关他们什么事?"
"所以,他们地位不如我。"岑介仁洋洋得意。
"假如这样算,那,你的地位还不如范立轩。"
"立轩好像在考虑跟她的伴侣回祖国。"
"英国不好住?"
"不是不好住,日朗,多少达官贵人住伦敦,丽晶公园附近弄间住宅,劳斯莱斯或宾利代步,不知多舒服。"岑介仁又来了,"荷包没有钱,怎么可以说人家地方不好?"
日朗唯唯诺诺,"是是是,多谢指教。"
岑介仁一口气说下去:"念大学没用,你读过吗?平治汽车无用,它当然不会飞!金钱不是万能,你享受过它的功用吗?吃不到的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
日朗大吃一惊,"岑介仁,你更年期到了。"
岑介仁回她一句,"始终只有你最关心我。"
他挂断电话。
日朗苦笑,老岑对金钱的态度一向偏激,奇是奇在越赚得多越觉得它的重要。
日朗与他刚相反。
那夜,日朗梦见自己只有十九岁,考取奖学金,正在读书。
放了学,不知恁地,没有回宿舍,在路上逐门逐户敲,"妈妈,我妈妈在吗?"人家来应门,都说不认识。日朗又渴又饥又倦,仍不放弃,终于有一扇门打开了,那主妇正是她母亲,厨房传出烤肉香,但是母亲冷冷看着她,她不敢提出要求,门很快关上。天黑了,接着下起大雨。
日朗的梦也醒了。
她用双手捣着脸。
老庄说得对,是焦日朗不住想回到过去寻找失去的童年与少年的她,同天秤座时计的功用没有什么关系。
她又瘦了。
多喝了一杯咖啡,已经没有时间化妆,她匆匆忙忙下楼去,有一辆车对着她响号。
一转过头去,日朗看见孙敏如。
那张俊朗的脸在清晨特别可喜,日朗身不由己地走过去,稀罕地腼腆,一想到脸上没妆,一定难看,连耳都烧红。
一方面讶异,咦,怎么搞的?怎么回到二十一二岁那般情怀去了?
孙敏如下车来,"早。"
日朗点点头。
"好几天没见你,"他解释,"我猜我得加把劲。"
日朗最怕人家对她好,鼻子一酸,险些儿泪盈于睫,只得垂下头,强自镇定。过了一会儿,咳嗽一声,才说:"去喝杯咖啡吧,不然没有精神开工。"
内心忽然雀跃,老庄,老庄,我要求的,正是这种感觉,这孙敏如就是那个人吧?
焦日朗许久许久没有患得患失了。
一路上他们很沉默。
日朗想问书店生意好吗,可是他根本不在乎赚钱。
她灵机一动,不避嫌地问:"股票市况如何?"
孙敏如有点意外,"你看好哪一只?"
日朗坦白地说:"我一无所知,我一生并无买卖任何股票。"
孙敏如吃一惊,"从不?"
"我不擅投资,亦不喜赌博。"
孙敏如颔首。
"有一个朋友托我问。"
"你若放心的话,开一个户口,我可以替你做。"
这大概已经等于大开方便之门。
"日朗,这些年来,你老老实实,只赚一份薪酬?"
日朗不服气,"我吃用并不比人家差。"
孙敏如笑了。
日朗说:"我有一位朋友,也一味担心我无以为继。"
"那他很关心你。"
"是,但他不尊重我的意愿。"因为岑介仁怕余生要照顾她生活。
没有妆奁,又不擅理财,双手迟早做不动,最终成为配偶的负担,岑介仁的算盘何等精妙,故关怀归关怀,他不会觉得焦日朗是贤妻。
日朗太了解他了。
那天早上,日朗只喝了半杯黑咖啡,她一直呼救:老庄,是不是这个人呢?假如不是,我就无谓浪费时间了,一切从头开始,这样吃苦,是为何来呢?
只见孙敏如看着她微笑,"不知怎的,我有点儿紧张。"
日朗喜出望外,"真的?那多好,呵,不,我的意思是,唉,我也是。"
可是回到办公室,焦日朗又是另外一个人。
所以她越来越喜欢办公,皆因在这方面得心应手,无往而不利。
车子到了天秤座书店,孙敏如邀请日朗喝一杯茶。
那雅致的地方其实是他私人书房以及茶座,挪到大街的店堂来,不但可与众同乐,解除寂寞,且可在公司账目中扣除税项,何乐不为。
难怪岑介仁一天到晚教训她:"日朗,你先要节聚一点钱,否则什么都不要谈。"
一早喝口清洌的龙井,提神醒脑。
孙敏如不惯自己动手,把家里老佣人请了来沏茶。
那女佣白衫黑裤均浆熨得笔挺,想必又另有人服侍,身分相当于第二层主子。
日朗尽情享受这一点点难能可贵的闲情,她轻轻抬起头来,想说声谢,意外地发觉孙敏如正凝视远方。
日朗不由得转过头去看他的目光落在何方,一看之下,忍不住苦笑。
只见书店玻璃窗外站着日朗的新同事瑞云,她分明前来找日朗,也看到日朗坐在店内,正在踌躇,不知是否应当与大姐打招呼。
年轻的她穿了一身粉色服饰,在清晨的阳光下清丽动人,难怪吸引了孙敏如的目光。
日朗低下头,再牵牵嘴角苦笑一下。
原来,那人还不是孙敏如,唉,不知还要等到几时去,太刺激了。
焦日朗是下惯决策的人,立刻速战速决,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何必踌躇留恋。
她伸手招瑞云进来。
瑞云一推开玻璃门,孙敏如已经站起来迎接。
他一脸神情是不置信的讶异,像是在说:什么,天下竟有如此标致人物?可叫我遇上了。
在该刹那,他撇下焦日朗,转移了目标。
日朗只惆怅了一分钟,失望了一分钟,以及唏嘘了一分钟,随即恢复愉快的神情,大大方方地说:"来,我替你们介绍。"
这时,反而是孙敏如与瑞云不好意思起来。
日朗问:"找我?"
"是,我老板说今早与你有约。"
"你怎么晓得我在此地?"
"秘书的揣测正确。"
日朗颔首,这里已经没有她的事,焦日朗扮演的角色可能只是为着做中间人介绍他们二人会面。
日朗说:"我先走一步。"
瑞云连忙道:"我也有事。"
她尾随日朗返回写字楼。
日朗略为安慰,噫,总算不是轻狂人物。
在电梯中,那年轻的天秤座少女还是忍不住问:"大姐,那位孙敏如,是你的朋友吗?"
好一个焦日朗,不慌不忙,笑容满面,淡淡地说:"孙氏可能是公司的大客户。"
瑞云松了一口气。
天秤座的女性聪明过人,一听即明,不用多说。
那一整天,日朗的精神都不算十分集中。
傍晚,日朗尚未下班,孙敏如的电话来了,日朗猜想他是要交待一些什么,可是说不出口。
他说了两只股票的名称,吩咐日朗什么时候入,什么时候关口出。
日朗亲笔记下。
最后,他问:"瑞云是你的下属吗?"
"不,她在另一部门工作。"
孙敏如沉默了。
大姐就是大姐,日朗忽然轻轻说;"在没有看到更好的之前,我们会以为身边的已是最好,幸亏尚无任何允诺,大可见异思迁。"
孙敏如在另一头深深感动,更说不出话来。
焦日朗好人做到底,"你去好了,不要紧。"
从此又多了一位手足。
半晌孙敏如说:"我们维持联络。"
"当然。"日朗放下电话。
说也奇怪,她反而有种轻松的感觉。
她伏在书桌上宁一会儿神。
忽然听到一个人惋惜的声音:"你应当争取。"
日朗"嗤"一声笑出来,"老庄,是你吗?我还以为你会了解我。"
"你太会知难而退了。"
"老庄,你我都知道孙敏如还不是那个人。"
"说得也是。"
"你应当早些告诉我,免我浪费时间。"
"我也不十分肯定。"
"你们天秤座人,原来并非法力无边。"
"可是,我们使你们母女冰释误会,互相谅解。"
"才没有。"
"还说没有?"
"不过我们会努力。"
秘书此际推门进来,讶异地问:"焦小姐,你同谁讲话?"
日郎意兴阑珊,"我做得精神崩溃,已染上自言自语症候。"
秘书笑,"这里谁没有这种毛病?"
"不必担心。"
"暂且随他去,先下班再说。"
日朗收拾东西出门,路经街角,不禁抬头朝天秤座茶室看去。
在玻璃窗内,坐着的赫然是瑞云与孙敏如。
人生如戏,今早在室内努力演出的是焦日朗。今晚焦日朗已是槛外人、观光客。
她笑一笑,低头匆匆离去。
回到家,她把股票名称以及行情通知岑介仁。
岑介仁不停地道谢,但酸溜溜问:"你同他,快了吧?"
"什么快同慢?我同任何人都是君子之交。"
岑介仁听她口风有变,不禁大为可惜,"日朗,要是喜欢,就得争取。"
"这是什么话!"
"忠言逆耳。"
日朗温言道:"还不致于喜欢到那种地步。"
岑介仁突然问:"比起当年我同你又如何?"
这种问题在今时今日怎么难得到焦日朗,她应对工夫已经练至第九层,立刻回答:"我记忆不太好,这种事,没有比较。"
"我觉得每次约会,你都很高兴。"
"正确,介仁,你一直是个好伴侣。"
"至少你不恨我。"
"不,我不恨。"
"但是你也不爱。"
"你说得对,介仁,你观察入微。"
岑介仁悻悻然,"然后,每个人都是你的好朋友。"
日朗笑。
"要叫一个女子恨恶,也不是容易的事吧?"
日朗吃一惊,"这不是你的目标吧?"
"不爱我,至少也恨我。"
"呵,心理变态了。"
"别说出去。"
"最近同谁相处?保不定我一妒忌,就到处宣扬。"
"日朗,太抬捧我了。"
"好好生活,多多发财。"
"我想念你,日朗。"
"我也是,介仁。"
"一定有办法解决我们之间这个死结。"
"是,闲时想想可供消遣,现在我要挂线了。"
岑介仁真有趣,希望往后的日子里,他继续同她来往。
想他那样做也不难,总要有好处给他。
世上每一件事,都要付出代价去换。
母爱也是呀,首要条件是要听妈妈的话。
母亲的电话跟着来了。
她从来不说自己是谁,"日朗,我打算做几个菜请你,几时有空?"
她,入厨?日朗讶异。
记忆中母亲从来不动手,厨房往往连一杯热水也找不到。过年过节,家家户户热腾腾的菜肴做出来,焦家却没有这回事。
多年来日朗已经习惯,变成一个不过节的人,最受同事欢迎,每次节日,她都自动献身,留下当值。
日朗建议,"我请你在外头吃。"
可是母亲坚持,"对我手艺没信心?"
"那好,明日或后日晚上七时正吧。"
"你可以带一个朋友来。"
日朗苦笑,朋友?呵,是,朋友。
她决定叫范立轩。
母亲指的人当然是异性朋友,多么不巧,早一日还可以约孙敏如。
立轩却说:"你应该一个人去,她许有话同你说。"
"我就是怕她开口,有外人在,容易应付。"
"好不容易打开多年僵局,给她一个机会,冰释误会。"
日朗沉默一会儿,"我的童年及少年因他们二位泡进沟渠,我还没准备放弃这笔账。"
"过去已是过去。"
"立轩,就因为过去的不会回来,我才怀恨在心。"
立轩感喟,"既然如此,不必勉强。"
"她干吗请我吃饭?"
"酬谢你。"
日朗苦笑。
"也许,因为她终于拥有一个像样的家,便把多年隐藏的才华施展出来,你是第一名观众。"
日朗不语。
"不是不值得同情的。"
立轩的意思其实是可怜。
日朗叹口气,躺在沙发上,浑身平睡,才知道自己有多累。
一眼看到那只天秤座时计正在茶几上。
谁,谁把它取出来?日朗顺手把玩。
"给你换上新电源了。"
"老庄,你怎么做得到?"
"摇控。"
"我将会有何得益?"
"得益得名得利,地球人牵挂的莫非这些,难怪痛苦多乐趣少。"
日朗忽然动气,"去,把时计取回去,我不稀罕。"
"什么,你不想回到过去?"
"咄,过去的事我岂不比你更清楚百倍,我努力将来还来不及呢,没空到过去逛。"
"那么,你不希祈到未来观望吗?"
"未来迟早要来,急什么,更不用提早知道。"
"噫,焦日朗,你有点与众不同。"
"老庄,这话是褒是贬?"
"日朗,把时间留着作纪念吧。"
"慢着,老庄,你几时派人再来开一家酒馆?"
老庄笑呵呵,"此事不由我作主。"
"请你把事实反映上去。"
"遵命。"
"有空常来陪我说话。"
"这是最后一次了。"
"呵,你终于要把仪器交还。"
"正是,日朗,再见。"
日朗无限惋惜,"我与你们友谊长存,在你们处我得益良多,我获得机会反省过去,瞻望将来,家母因此与我初步谅解,我十分感激。"
日朗得不到回复。
"老庄、老庄?"
静寂一片。
谈话已经结束了。
日朗不甘心,"老庄,再多讲几句嘛。"
没有音讯。
日朗颓然倒下。
过一日,日朗与立轩到母亲家作客。
出乎意外,母亲的二菜一汤居然做得清淡可口。
因为有立轩这个外人在,大家都没有多讲话。
看到母亲总算有个家,日朗有点宽慰。
姚女士忽然问:"你们在外做事,人面也算得广吧?"
立轩微笑,"牛鬼蛇神,魑魅魍魉,什么都见过。"
"总有好人吧?"
"好人?好人。"立轩仍是笑。
日朗更正,"好人比坏人多。"
"什么样的人最有趣?"
日朗笑答:"天外来客最稀罕。"
姚女士看着两个时代女性,"总找得到伴侣吧?"
"慢慢来,看仔细点,挑得准。"
姚女士抬起头,想了很久,目光凝视远方,像是记起前尘往事,又似感慨万千,终于说:"这同眼光无关,反而与命运挂钩。"
立轩微笑答:"阿姨,现代女性选择比较多。"
姚女士立刻说:"祝你们幸运。"
日朗很宽慰,母亲能做到这样,她已经十分满足。
是她先走对了这第一步。
饭后两人告辞。
在街上,日朗问立轩:"你送我妈那一小盒礼物是什么?"
"香水香皂。"
日朗点点头,"那时她老到我家来不告自取。"
"日朗,从前何故对阿姨吝啬?"
"报复。"
"你对别人最慷慨大方不过。"
"因同别人无亲无故无仇。"
"是有这种怪人,关系越是亲厚越是计较。"
日朗不语。
"后来又是怎么看开的呢?"
"我做了一个梦。"
"梦,什么梦?"
"我回到过去,自己还是一个幼婴的时候,看见母亲抱着我,又替我沐浴……彼时,总是由她养活,忽然心平气和,无话可说。"
立轩微笑,"开头的时候,我们还真都不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是,我们受生活所逼,身心渐渐起了变化,运气好的变化,运气差的退化。"
"努力呢,我们不用勤力向上吗?"
日朗笑,"那是份内之事,此刻这个社会,只有巴结得过分的人,谁敢怠慢。"
"来,我们去喝杯咖啡谈谈。"
这么空,可见已与男性伴侣疏远。
他们到咖啡座坐下。
日朗说:"看,将来看是有什么叫我舍不下的,就是本都会这个喝茶的地方。"
一坐下,发觉四方八面都是熟人。
左边靠着磨沙玻璃的是梁兆平与霍永锦夫妇及几个朋友。
那梁兆平一见日朗,立刻过来打招呼,握着日朗的手不放。
日朗笑问:"下一站又该往何处?"
梁兆平兴奋地说:"新欧洲地图终于发行了,你看到没有?日朗,我将随国家地理杂志去拍摄欧洲新貌。"
霍永锦在后边朝焦日朗眨眨眼。
"永锦,"日朗站起来,把霍永锦左手合在双手中摇,"大家都好吗?"
"日朗,还过得去。"
"朋友在叫你们呢。"
霍永锦说:"日朗,改天我们一起吃饭。"
"当然,随传随到。"
"日朗,这样客气,折煞我矣。"
他们贤伉丽归了原位。
范立轩说:"日朗,怪不得阿姨说你人面广。"
话还没说完,有人在一侧轻轻叫:"日朗。"
日朗抬起头,那人却是英俊沉郁的王首文。
"王兄,别来无恙乎?"
"尚可,日朗,为何电话都不给我?"煞有介事低声抱怨。
"你大可叫苏思宏来约时间。"日朗笑。
谁知王首文说:"苏某已经退休,移民到温哥华钓鱼种花滑雪去了。"
日朗对这个苏思宏颇有点好感,"好家伙,果然退下去了。"
"是呀,苦忙之际,有点羡慕他。"
"现在谁顶他的位置?"
王首文身后跟着一个英俊的年轻人,与他宛如两兄弟,立刻朝日朗展开笑脸。
王首文当下说:"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日朗,容后再约。"
日朗与他道别。
立轩十分讶异,"日朗,你几时认识了一班如此精彩人物?"
日朗扮一个鬼脸,"范立轩,当你闭关练功之际,世上发生了许多新鲜事,待你有空,慢慢一件件说给你听。"
"都是你的朋友?"
焦日朗十分惆怅,"是,都是好兄弟。"
立轩抬起头,"嗳,岑介仁过来了。"
日朗笑,"别开玩笑,哪有这么巧?"
"真的,就站你身后,带着女伴。"
日朗不信,别过头去。果然,身后站着岑介仁,带着女友,却不避嫌洋派地低头吻日朗额角。
日朗有点尴尬,故对那女孩子说:"我是老岑的太婆。"
谁知那少女十分具有幽默感,竟回道:"我是他叔公。"
焦日朗大笑。
范立轩啧啧称奇。
岑介仁想拉开椅子就坐,可立轩说:"老岑,我与日朗有话要说。"
老岑遗憾地说:"改天吧,日朗,改天再约。"
他一走开,立轩就说:"焦日朗,你太成功了。"
日朗收敛笑容,"立轩,你仔细想想去,这正是我最失败之处。"
范立轩一凝神,立刻明白日朗所指,不禁苦笑。
日朗吁出一口气,到这一刻才有时间拿起咖啡喝一口,却已经凉了。
她唤侍者替她换热咖啡。
忽尔听到咖啡室门口有轻微争执声。
日朗天性不喜看热闹,但不知怎地,这次却有第六感,觉得事情与她有关。
她抬起头张望,噫,不得了,是王首文与人对恃,那人竟是孙敏如。
日朗立刻明白了,站起来,撇下范立轩,走到门口去调解。
果然,只见孙敏如带着瑞云,那瑞云一身黑衣,长发披肩,肌肤胜雪,看上去有七分像晨曦。王首文从头到尾,未能忘记那一段事,免不了多看了人家的女伴几眼,于是历史重现,又因一个标致少女与人起冲突。
日朗一个箭步向前,先唤往瑞云,"真凑巧,都在这里,请听我一句话。"
这几个人一见是焦日朗,立刻齐齐禁声。
日朗施展大姐风范,同孙敏如说:"你把我师妹带往何处?"
孙敏如赔笑,"日朗,楼上有一宴会。"
"还不速去?"
瑞云连忙答:"是。"低头把孙敏如拉走。
日朗和颜悦色看牢王首文,"这又是何苦呢?"
王首文不语。
"人不能往回走,你要尊重当年的抉择。"
"日朗,你认识那位小姐?"
日朗忽然狡黠地颔首,"我会介绍给你,大家公平竞争。"
王首文笑了。
"今天不算,今天好好回去吧。"
"再谢谢你,日朗。"
日朗目送王首文离去。
范立轩已付了账,手持日朗大衣手袋站着说:"这咖啡怎么喝得成,全世界熟人都要同焦日朗女士叙旧。"
日朗笑着接过外套。
范立轩说:"我今晚叹为观止,五体投地。"
日朗亦自豪,"我对场面调度的能力还不错吧?"
"控制一流。"
这些年来的苦苦学习总算没白费工夫。
日朗抬起头,"可惜还有两位好友不在此地。"
"谁?"范立轩问。
是老庄与晨曦,日朗与他们可能已永远失去联络。
"你不认识他们。"
"出了国吗?"
"是,他们离开了本土。"
"我还以为你说文英杰。"范立轩感喟。
"噫,对,文兄也不在此地。"
"多可惜你俩没有再发展下去。"
日朗只是微笑。
华灯已上,推开玻璃门出去,日朗满眼是一圈圈炫黄的灯光,一时不留神,没有看清路上,脚底一滑,膝头一软,竟要摔倒。
电光石火间,日朗心中想:糟糕,这一跤,只恐怕要受伤,怎么办?怎么办?
说时迟那时快,忽然有一只强壮有力的手臂紧紧把她扶住;然后,从容不迫协助她站定。
日朗惊魂甫定,大声叹息,先看看全身上下有无损伤,再连声道谢。
这人简直是救命菩萨。
一边范立轩已替日朗拾起地上手袋。
日朗定神一看恩人,倒是呆住了。
只见他高大英俊,气宇不凡,正微微向日朗欠身,微笑,但不说话。
日朗心中升起一股无法形容的微妙感觉,她站在那里发呆,这是什么人?为什么日朗想,这人如果开口叫她跟他走,她会立刻考虑回家收拾包袱?
她竟心不由主地开口问:"先生贵姓?"
话一出口,日朗满脸通红,她不相信焦日朗会说出这样四个字来。
可是那位先生却大大方方,自自然然地答:"我姓原。"
"呵,是原先生。"
日朗站在街角,竟无意离去,心中直问:老庄,是他了,我知道一定是他了。
范立轩在一旁轻轻拉她衣角,暗示她控制自己。
日朗清清喉咙,不甘罢休,"我叫焦日朗,我们日后如何联络?"
范立轩听了大吃一惊,瞠目结舌。
可是那位原先生似乎对女性刻意兜搭已经司空见惯,笑一笑,"焦小姐,我的联络号码是2902282。"
日朗立刻紧紧记在心中,并且把自己的名片交他手中。
原先生微笑地抬起头,看到夜空里去,"焦小姐,今夜月明星稀,可清晰地看到天秤座,我相信,我们有位共同朋友。"
日朗张大嘴,太好了,"老庄!"
原先生又笑,"可不就是他,他着实牵记你呢。"
呵,那么说来,二人可谈的话就不止一点点了。
"焦小姐,我会同你约时间。"
他翩然转身离去。
日朗犹自怔怔站着,范立轩推之不动。
老庄,谢谢你,她心底想,你终于叫那人前来报到了。
日朗心花一朵朵开放。
范立轩在一旁悻悻然,"看你那轻狂相!当心下场!"
下场?咄,谁管那个。
她焦日朗已经找到多年来要找的人,那才是正经。
日朗大力挽起立轩手臂,"这位原君,我有预感,不会成为我的好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