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照影——一份尘封手稿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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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鸿照影——一份尘封手稿的往事
作者:紫纯63 提交日期:2006-12-14 15:56:00 访问:541 回复:23
我母亲幼年失怙,有一个大她两岁的哥哥,兄妹二人靠寡母含辛茹苦地拉扯大,按说兄妹之间的感情应该很深,但两人的关系却不怎么好。
舅舅以知识分子自居,颇有些看不起读书不太多的妹妹。有次写了篇通讯,摇头晃脑地在我们跟前念诵,母亲不知趣地打岔,说“冻不僵我们的意志”一句写得不通。舅舅勃然大怒:“你懂个屁!”拂袖而去。
母亲对她哥哥也看不顺眼,觉得他懒,没意志力,见到漂亮女人就不会说话,尤为不可恕的是,对他们苦难深重的母亲——我的外婆不孝顺。我懂事后,就经常听母亲说:“可怜我阿娘,把家里收的几担谷子都盘我哥哥读书了,自己饿得吃糠。要不是我,解放后就得到大街上去讨米!”
然而毕竟是兄妹间的纠葛,怨恨深不到哪里去,我从很小的时候,就与舅舅保持着比较良好的关系。据我的观察,他的懒主要表现为晚睡迟起,“踢踢哒哒”地拖着一双布鞋去上厕所;无所事事的时候也比较多,不是和我们摆龙门阵,就是松散地躺在懒床上看书。至于对女人地态度,一言以蔽之,就是爱憎分明:讨厌老女人,尤其是长得丑的老太婆。她们养的鸡偶尔触犯了他,就遭追打,继而引发知识分子与老太婆之间的口水战;喜欢年轻漂亮的女人,讲起话来轻言细语,很有文人雅士的做派。但仅限于喜欢而已,终其一生也没闹出什么像样的绯闻。听母亲说,他在过苦日子时认过一个表妹,折了些钱财,谁知那女子家里有丈夫,得了便宜就全身而退了。
母亲说起这段往事就心中忿忿:“那时候我娘饿得吃糠,路都走不动了。他从外面买了包兰花根回来,偷偷摸摸就跑回自己屋里了,只给他那表妹吃,一点都不给我娘!”进而抖落舅舅的忤逆:“有个热天晚上,我娘在坪里歇凉,两人不知说起什么是来,他居然打了我娘一个耳光,——简直就是个畜牲!”讲到这件事,母亲的心情就十分激动。
舅舅的这些不端行为发生在我出生之前。我两岁时,外婆就去世了。对这个苦难深重的老人,我几乎毫无记忆。
但对于舅舅的才华,母亲还是很赞赏的。他上世纪50年代初毕业于省艺术专科学校,回到县里在剧团做编剧兼舞美,写得剧本,画得布景,后来转到县一中教语文,课自然是上得绘声绘色,很受学生的欢迎。我母亲还承认,那时的舅舅,人也长得英俊,颇得一些女青年的羡慕。我曾见过他几张读大学时的照片,梳着分头,围着围巾,上衣口袋插着钢笔,眼神做表演状,很有几分潇洒,全然不像我后来见到的臃肿邋遢的样子。
后来,他被莫明其妙地划成右派。大约刚反右时,大家也没觉得划右派是什么很不好的事,几个校领导坐在一起讨论,有人提了他的名——这人还是他的一个亲戚——于是就这么定了。随后的事可能谁也没想到,老婆离他而去,他也离开了风光无限的讲台,落入了十八层地狱,下过煤炭洞子,拖过板车,后来当了泥水匠,靠帮人砌灶涂壁混口饭吃。
他的蜗居是一间阴湿的旧木板房。两个木柜,全是书;一张床,三面顶壁放着,床边摆一个小方桌;门口有一个躺椅和一个烤火盆;昏暗的灯泡挂在床头壁板上。冬天的夜晚,茶馆去得少了,就躺在被窝里看书。书放在被子上,一杯茶放在方桌上,两只手蜷在被子里。看完一页,就伸出一只手翻一页。喝茶时手也不愿伸,扭过头去喝。有一次动作不妥,将杯子拱翻了,弄得桌上床上一片狼藉。
在他当右派20周年的时候,被摘了帽子,恢复了工作,到深山里的“五七干校”做食堂采购员,后来又转到城郊一所中学教语文。不久就退休了,让一个乡下的姑娘顶了职,为这事几乎和所有的亲戚吵翻了脸。
我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的时候,他被地区戏曲学校聘去上课,因为离我的单位不远,所以常过去看看他。学校有很多学戏的姑娘,长得很好,曾经一度他还热心为我介绍对象,见我不搭理,也就作罢了。有次他上课去了,我坐着无聊,翻他改的学生作文,不经意翻出了一个黑色的软皮本。打开一看,是他的日记,密密麻麻写了大半个本子。很多地方,写到对他母亲的思念,凄凉之意、悱恻之情,溢于笔端——“今晚又梦见了母亲,他带着惨淡的笑容唤我:‘儿啊!儿啊!’我惊醒了,披衣起床,走到外面,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我的眼泪扑扑地落下,娘啊!你在哪里?我有多少年没有见你了!”
这是一个忤逆之子的内心独白吗?——我心里很乱。
1992年,他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临终时躺在床上,骨瘦如柴,但脑子很清醒,不断地絮叨些过去的事情。自知后继无人,香火已断,断气前吩咐亲戚,将骨灰撒到山里去,什么也不要留。屋里的几柜书,我挑了整整一天才转移到母亲家里。还有一包手稿,纸已发黄,字已褪色,显然是多年前写就的东西。这些东西全部堆进母亲家里的一个小房间,多年无人检点,都蒙了灰尘。去年我出差经过,顺手带了那包手稿。近来寒夜难遣,拿出来翻翻。最厚的一叠,封面用红笔重重地写了一排字:“人世几回伤往事!”连打了三个惊叹号。(待续)
第一页是则前言:
冬天,深夜独坐,回忆起年轻时很多往事,虽然已十分遥远,但仍然使我无限思念。那些印象是如此刻骨铭心,难以忘却,不得不写在这里。
不是回忆录,更不是小说,只是自己的一些脚印,一段经历而已。
多少年来,我一直无限地想念怀玉,然而我与她音信杳然,已经30年了!
(一)
1941年春天,刚过了元宵节,天气还很寒冷,远远的山巅还披着积雪。我穿着母亲缝制的青土布棉袄,到城里来考学校了。虽然我是在这城里生长大的,但因为躲日本人迁进农村有好些年了,已经成为一个十足的乡下孩子,对这县城已十分陌生了。
因为家里交不起一般中学的巨大学费,我考的是县里办的不收学费的乡村师范学校。有些女同学为着学校设在城内,离家近,所以也来报考。
考试的地点是在中山公园当顶一排破旧的木板房子里,这也就是校舍。因为是公园,树木很多,还种了不少花草,还有几处亭台,风景到是挺好的。
时间还早,没有打预备钟,200多个考生散散落落,一堆一堆地在谈论着。我没有一个熟人,又在乡下呆久了,不喜欢说话,只好孤独地靠在一棵桐树上,心里一边在默记着几个数学公式,一边又挂念起我四十里外农村的母亲了。
几个女同学谈笑着从那边走过来,停留在离我不远的草地上。她们都是外省人,随家里躲日本到了这里。我不太听得懂她们的话,不知道她们在谈论什么。其中一个姑娘十分出色,穿着暗绿色条子旗袍,围着火红的围巾——这就是怀玉。
入学后,我和怀玉分在一个班,而且坐在她后面。上课时经常看着她火红的围巾出神。那围巾在我眼前晃动,像一堆石榴花,又像一团燃烧的火。
不久,我就知道,怀玉姓陈,比我大一岁多。在同学中,我年龄算是比较小的。一些躲壮丁来的男同学大多有十七八岁,有的已结过婚了,是一家之主;还有的已经读过好几年的“学而时习之”了。回到宿舍,只要有点空,几个大龄男生就对女同学评头品足,津津有味,有时谈论得吐沫四溅。谈得最多的人就是戴红围巾的怀玉。我讨厌他们这种谈论,但我心里也喜欢怀玉,我从来没见过长得比她还漂亮的女孩子。
有一次,只有我和一个大同学在宿舍里,他的兴头又上来了,却没有同伙,便缠着我问:“你觉得班上哪个长得最好看?”
“陈怀玉 。”我说。
他兴奋起来,眉飞色舞地又问:“你喜欢吗?”
我不回答,他又说:“喜欢,是吧!”
我轻轻“嗯”了一声。
他忽然把脸一板说:“好,你小小年纪不正经,喜欢女同学。我告诉陈怀玉去,等她来骂你。”
我刷地脸红了,心里十分惶恐,央求他不要去告诉。他说:“你送我一点东西,我就不去告。”我只得把一枝崭新的红蓝铅笔和一个笔记本都给了他,但还是心神不宁,就像做了什么亏心事,怕他出去张扬。几年后,我和怀玉讲起这段事,她笑坏了,说:“你怎么就这么老实得可怜?”
虽然是战争年代,日本人的飞机有时也光顾我们这里,但这个边鄙小县城,大部分的日子是宁静的。
我喜欢一个人静静地看书,躺在荒凉的城头上看天;喜欢静静地写文章,自己钉了好些本子,一学期要写好几本;喜欢静静地涂鸦,画好了自己欣赏。这时的我像一棵孤独的小草,寂寞地生长着。
我慢慢发现,坐在前面的怀玉也喜欢看书,喜欢写文章。这使我感到亲切和喜悦,但这种感觉只悄悄藏在心里,从不表露。我们偶尔交换下书看,但平时很少接近,也很少讲话。因为当时男女同学之间,还存在着一道无形的樊篱;另一方面,她是外省人,家境显然是不错的,有一个朋友圈子,经常聚在一起叽哩咕噜地讲他们那儿的话;而我则是一个本地乡巴佬,性情又比较孤僻,而且情窦未开,浑浑沌沌,所以同学两年,和怀玉之间没有发展出丝毫的特殊关系。(待续)
(二)
二年级寒假过后,我从乡下回校。刚开课不久,学校就举办文艺竞赛。这一学期换上了六七位湖南大学的学生在校兼课,其中三个是文学系的,所以才有此举。文艺竞赛分小说、散文、诗歌、论文和其他五项,每项取录三名,每人至少要参加一项,最多可参加三项。筹备、宣传工作搞得很热闹,很多同学都跃跃欲试。我对这些活动从来就不太感兴趣,写了篇小说《四月里的香草》,交了卷就离开了教室,刚走到思危亭下面的大操场就碰到了怀玉。
“你做好了?” 她问我,“给我看看吧。”
我说已经交了,抱歉地笑了笑。她拿出她的稿子说:“教室里太吵,我在家里写的。帮我看看怎么样?”
我们一起来到思危亭上,看完了稿子,说了一下我的意见。她说:“我再去修改修改。”刚要走,又回过头对我说:“你这么快就写完了,再写一篇不好么?你平常不是很喜欢写吗?”
“我喜欢自己写,并不喜欢这样地竞赛。”
她走了回来,又对我说:“还写一篇吧?”
我不忍心拂她的意,和她一起回到教室,写了一篇散文——《黄昏》。
刚交上去,几个同学又围着我说这么快就写完了,干脆还写一篇,如果三篇都取录了,评分累加起来,说不定能得个第一,可以为班级争光。我被他们缠得十分烦躁,但体单力薄,发不出什么脾气,正有点手足无措。怀玉走了过来,也对我说:“你就再写一篇吧!”
望着她明丽的眼睛,我的心里也沉静下来,回到课桌旁,又写了一篇杂感——《考试前后》。这才逃出教室去。
放榜了,我的三篇文章分别得了小说、散文和其他三个第一。怀玉的小说得了第三,还得了个诗歌第二名。论文第一是同班一个麻阳籍的同学,诗歌第一是邻班的一个女同学。我的分数加起来获得了年级第一。
颁奖那天,恰好下着小雨,我赤脚穿着一双布鞋,身上是叔父给我的旧衣服,和别人并排站在台子上领奖。我看见怀玉在前排队伍里望着我,眼睛里闪烁着喜悦而怜悯的光。
领完了奖,我又回到荒凉城头上的小亭子里,翻开一本书看。正看得入迷,怀玉来了,笑着对我说:“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为什么老喜欢躲在这里呢?”她又问。
“这里没人吵。我喜欢一个人呆着。”
“大家都在夸你呢!说你最聪明。”
我没作声,不知道说什么好。
春意渐渐浓了,温暖的阳光照着田野,漫山遍野开着紫色的桐花。我和怀玉的交往渐渐多了起来,不时到小亭子里看书,讨论一些与书有关的问题,从巴金的《家》到鲁迅的《呐喊》、《彷徨》,从郭沫若的《牧羊哀话》到茅盾的《蚀》、《子夜》,还有屠格涅夫、田山花代、歌德。虽然十分幼稚,但十分欢乐。
一个礼拜日,同学们都回家了,教室里静悄悄的,窗外的柳条轻轻飘拂,阳雀的叫声让人心醉。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写文章,怀玉进来了。
“又在写文章呀!”她问,“我也写了一篇玩,帮我看看?”
说罢拿出篇稿子,我还没来得及接,就被撞进来的一个叫陈录家的男同学抢了过去:“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怀玉急红了脸:“快给我!谁给你看!”
陈录家嬉皮笑脸地说:“我知道,你是专门写给孟波看的!”
我心里一阵阵发虚,不知道稿子里写了什么,不料怀玉柳眉一竖:“就是专门给他看的,你怎么样?”
陈录家自觉无趣,笑着出去了。怀玉说:“算了,不给你看了,反正写得不好。你写吧!我在黑板上练字。”
但是我的心被搅乱了,再也写不出好句子来。偷偷看了眼怀玉,她已在黑板上密密麻麻地写了很多字,这时正写一个“波”。写了就擦,擦了又写。她可能没注意我在看她,口里还哼着一支曲子。
我的心有些微微的颤动,因为怀玉的歌声。(待续)
(三)
1944年春季,学校闹起了风潮,而这风潮又几乎是因我而起。
事情是这样的:新任教导主任下命令要全校学生每人交一笔钱,定制一批童子军服装,学校准备成立童子军。这命令首先在我们班级遭到了反对。一些年纪较大的同学,有几个钱,平时喜欢摆摆谱,衣服鞋子都很讲究,头发也梳得油光发亮,要他们穿上童子军服装出去,实在有些不伦不类,所以反对。另外一些家境贫寒的学生,交不出这笔钱,而且快要毕业了,制一套衣服很快就会派不上用场,所以也反对。大家商量了一段时间,觉得还是要派一个代表去和教导主任谈判,要他收回成命。一个浑号“草包”的大同学没等大家把话说完就自告奋勇地去了,大家觉得草包平时就糊里糊涂,肯定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决定还得派个人去。有人忽然把我推了出来,说我的文章写得好,肯定也能讲清楚道理。我正为要交这笔钱发愁,也只好去了。
进了办公室,刚说了个开头,教导主任就大发雷霆,拍桌子骂起人来。草包见势不妙,拔腿跑了,我一个人只好和教导主任论起理来。辩来辩去,教导主任恼羞成怒,发了狠话:“你不用交钱了,书也不要念了!”
后来还是校长仁慈,没有开除我,但还是记了我两次乙儆,两次丙儆。这是很严厉的处分,只差一次丙儆,就可以开除,而记次丙儆只须早晚集合时迟到一次。处分文告还给我按了一串罪名:“煽动同学,抗拒校方,咆哮师长。”等等。
然而当时出主意的人这时都不说话了,公告在校办公室墙上一挂出,只有怀玉愤概起来,在办公室门口大发议论。不料教导主任一下子从办公室蹦了出来,怀玉就和他顶上了。很快就围了一堆人,有指责的,有帮腔的,也有幸灾乐祸的,乱糟糟地挤成一团。
吵闹中,一个与怀玉关系很好地安徽籍女同学陈慧君大声喊道:“什么狗屁牌子,我砸了它又怎么样?”把牌子一掀,掀到了地上。
大家忽然安静下来,教导主任气白了脸,咬牙切齿地说:“好!好!你们敢这样闹事,等着看好戏吧!”说罢愤愤地走了。
事件是因我而起,又因怀玉和陈慧君而闹大,我们三个知道教导主任不会善罢甘休,觉得要商量一个对策。正巧班上一个叫黄士安的大龄女同学过来安慰我们,就决定到她家去商议个办法。黄士安家是从江苏躲日本到这里的,父亲是个老中医,哥哥在湖南大学读书,住在离学校不远处。到她家时,她哥哥和一个同学也在,于是当起了我们的顾问。议到最后,我们听从了黄士安哥哥的建议,决定发动罢课,由怀玉、慧君和黄士安先去发动班上的同学,然后再发动其他班的同学。
很多人本来对这件事就心存不满,现在有了由头,又经怀玉几个一发动,马上就罢课了。我们班一宣布罢课,同年纪的另外几个班也先后罢了课。由于大家的游说,有几个老师也表示支持我们,向校方提出了意见。
教导主任没料到事情会闹成这样,自己反而慌了。他把我找到办公室,要我坐下,还倒了杯开水,然后说:“我知道你是个好同学,成绩好,原来还准备提你到学生自治会去任干事的……这次闹事,你肯定是受人唆使!若再这样闹下去,问题就大了,罢课闹事是犯法的事。湖大罢课闹事,不是抓了很多人吗?希望你们不要再这样下去了。我是保护你,才找你来谈。不要弄得呈报上去,派兵来抓人就不好办了。”
我麻起胆子说:“罢课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是大家决定的,要复课我一个人也做不了主,我得和大家商量。”
后来,我们提了三点复课条件:一、不做童子军制服,学校也不成立童子军;二、取消对我的处分;三、向全班同学道歉。经过其他老师的斡旋,前两条答应了,第三条没有接受。同年级另外两个班很快就复了课,我们班的很多同学见自己的目的达到了,也劝我们几个组织者复课,罢课到第八天,就停止了。
我想,这次罢课成功,除了很多人本来就不想交那笔钱,另外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怀玉的号召,可以说,有相当一部分男同学是看怀玉的面子才罢课的。事后就听得有人发牢骚:“我们听陈怀玉的话罢课,哪晓得她现在还是不怎么理我们!”
经过这次学潮,我与怀玉在感情上更靠近了一些,还加上陈慧君。三人成了好朋友。
(四)
但我和怀玉的关系,还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而已,没有突破任何现实中的樊篱。
正是秋风秋雨愁杀人的日子,一个恐怖的消息迅速在县城里散布开来:“常德沦陷,桃源成了空城,日寇的前锋已到沅陵了!”
县城里一片忙乱,店铺都关了门,日夜有汽车载着逃难的人群往贵州、四川的方向开。没有条件坐车逃难的人纷纷疏散到乡下去了。学校也停了课,大部分同学都散了。我茫茫然不知道怎么办,母亲在乡下,可能也不知道城里的情况。
怀玉和陈慧君也要随家前往贵州去,汽车已经找好了,正在大件大件往上搬行李,第二天就得启程。这一晚她们还是住在学校,可能是陪我。
暗淡的天空,挂着冷冷的上弦月。三个人在思危亭默默相对,似有千言万语,也不知从何说起,终于一句话也没有说。回到教室,怀玉拿出一本精致的纪念册,要我在上面写几句话作为留念。我于是写下这样的句子:
山谷间,
枫叶已换上了绯红的衣裳;
秋深了,
依依难忘的离怀啊!
我们是不会相互安慰的,
更不会拿那些世俗的话来安慰,
我们都是一样的痴情,
有乐,
便尽情地笑,
有泪,
便尽情地流啊!
别了,别了呀!
就在今宵,
今宵,
这难忘的时刻,
挂着上弦月的晚上。
别离时,
我们都还青青年少,
再见时,再见时,
又将是何等模样?
回到宿舍,我怎么也睡不着。我本是最会睡觉的一个人,今晚,睡觉却成了我的灾难。窗外又下起雨来了,淅淅沥沥,倍增凄凉。时间已过半夜,同学的鼾声正浓。我忽然爬起身来,批上衣服,淋着冰冷的雨点,踏着遍地落叶,梦游般来到教室,纽开电灯。周围深邃的黑夜,无声地包围过来,包围过来,像要把我吞没掉。我静静地坐在自己的课桌上,墙上映着我孤独的身影,我双手撑着头,心里十分难过,十分痛苦。以后再也见不到怀玉了,就这样分离了吗?
夜色在无声中流逝。我忽然拿起笔,写了平生第一封信,诉说我的思念,诉说我的痛苦。写完后,我把它夹进怀玉课桌里的书页中。
第二天早晨,怀玉收拾书籍,拿进宿舍去打包。我呆呆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内心的痛苦使我的感觉变得麻木。忽然,陈慧君在门外喊我,我走出教室,看见她和怀玉在前面走。我随着她们到了一间空教室里,怀玉对我说:“你的信我看了。战事平息,我一定回来,就是家里不来,我也一定回来看你。别难过,保重自己。——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她们带着行李离开了学校,我站在一棵树下,望着她们的背影慢慢远去,消失在公园的拐角处。学校敲起了早餐钟,我没心事吃饭,回到寝室,蒙头便睡。 迷迷糊糊地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有人叫我——是怀玉的声音!我醒了过来,疑心在做梦,但怀玉的声音又从外面传了进来,明白无误。我从寝室里一冲而出,果然见怀玉和陈慧君站在外面。我当时的心情,就像拾回了失落在天涯的夜明珠。
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一把抓住怀玉的手,呆呆地望着她,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过了很久才怯怯地问:“不走了么?”
怀玉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对我说:“不是的。汽车刚过河就出了故障,正在修理,今天走不了,要明天才走。家里人都住在对河的旅店了,我就过来看看你。”
我心里充满了一种夹杂着失望的喜悦。早晨一别,原以为再也无缘相见,没想到怀玉现在又来到我的面前,虽然知道她明天还要走,但多见她一天,不是上天的恩赐么?我们在街上的小馆子吃了面,又到城头的小亭子里,说呀说呀,有说不完的话——谁知道现在的每一分钟,是不是我们生命中最后的一分钟呢?
天色渐渐晚了,又一次到了分手的时刻——这是真正的分手了。我送她们去渡口,三个人都有意识地走得很慢。我只希望时间能在这一刻凝固,但我们还是到了河边。在这里,突然听到了一个喜从天降的消息:日军退了,国军余程万师收复了常德!
怀玉高兴得眼里噙着泪花,连声说:“真的吗?真的吗?那我们家应该可以不走了。”
她们家果然不走了,第二天就从河对面的旅馆回到城里,不久,学校也复了课。经过这次磨难,我和怀玉之间隔着的一层纸终于捅破了,此次,开始了形影不离的接触,也就是同学们说的“对影成三人”的生活。那个时代,男女同学间的接触交往是很不开放的,就是社会上的男女交往,也只能是偷偷摸摸的地下工作。而我们却超出了这个限度,下课看书在一起,上街买东西在一起,跑警报上山也在一起。这种情形惊动了全校,但恰好这学期从校长到教导主任都换了新人,我们又是毕业班,而且因为闹学潮出了名,所以他们也不怎么管我们。倒是同班的几个男同学,眼红我和怀玉成了恋人,经常风言风语。什么“对影成三人”啊,什么“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啊,就是他们讲出来的。
我们坐在荒凉的城头上,看着满天晚霞,直到月亮慢慢地升上来;我们坐在河滩上,看一江春水汹涌西去;我们沿着小溪散步,来到详云庵对面的溪岸,一直坐到天黑,看远处亮起团团煤火,怀玉便轻轻唱起“从前我们”这支歌。遇上飞机警报,我们就一块儿跑到山上去,躺在厚厚的草地上,看天上的白云漂浮,听四周的鸟儿鸣唱。或者,钻进很深的煤炭洞子里,拖几把干草躺下,没完没了地聊天。如果那时有人对我说:“这就是天堂!”——我一定十分相信。(待续)
(五)
因为是师范学校,在毕业之前照例有一个教学实习阶段。学校没有附属小学,我们的实习只得到县城的中心小学进行。
在小学一间大而空阔的破楼里住下,晚上就开会分工。我教六年一期的语文,怀玉和陈慧君分别教五年二期和五年一期的语文,都算是比较重要的课了。一些平时游手好闲的同学,简直无课可授,勉强分到一两节劳动、体育之类的课。
我教的六年级的一个班,女生占了近一半,而且年龄都比较大,有几个和我不相上下。这使我很有顾虑,担心难让这些学生就范,于是想和怀玉换一下班级,后来知道陈慧君的妹妹丽君在这个班,就把这个班还给了慧君,觉得她妹妹在班上,能给她帮帮忙。
我们三人总在一起备课,上街也做一伙。这情形很快被那些女同学注意到了,经常背着我们议论,而且拿丽君开玩笑。一天中午,她们又在走廊里开玩笑,我刚好路过,她们就毫无顾忌地推着丽君,笑着说:“快去,你姐夫来了!怎么不喊姐夫呢?”
我没想到这些女学生会这么大胆地开玩笑,顿时满脸通红,急冲冲走开了。
当晚丽君把这事就告诉了她姐姐,第二天我和怀玉、慧君三人在操场散步,慧君提起这事,咯咯地笑个不停,说:“这才有趣呢!你们两个相好,却害我来背冤枉名。”
怀玉把我往她身边一推:“不要你背冤枉名,让给你就是。”
慧君一下闪开了,对怀玉做了个鬼脸,笑着说:“莫装得那么大方,真要让,你舍得么?”
我在一边傻笑,心头充满了温馨。
完成了实习,已入隆冬,我们也快毕业考试了,班上停课复习。大家把课桌搬到旁边,在教室中间烧了一堆炭火,到了晚上,很多人就围着烤火。火光把我们的身影投射到四周的白粉墙上,像各种各样的图形,艺术极了。
一个深夜,大家都去睡了,慧君也睡了,空空的教室里只剩下了我和怀玉,炭火暖暖的,我靠在怀玉身上迷迷糊糊睡着了。她轻轻摇醒了我,说:“别睡了,我给你看点东西好吗?”
我问:“什么东西?”
她没说话,起身从宿舍里拿来了一只藤包,要我打开。我打开一看,里面有四五十封信,都是写给怀玉的,有同学的,有机关职员的,还有驻当地部队士官的。都是向怀玉的求爱信。我心里砰砰地跳,问怀玉:“你怎么回复他们呢?”
怀玉望着炭火,悠悠地说:“我没想回复。”
“那你为什么留着呢?”
“有时我觉得这很好玩。”
怀玉脸上浮出一个浅笑,慢慢拿起一封信投进火里,又拿起一封信投进火里,直到将几十封信全部投完。做完这件事,她忽然转过身来,把我紧紧抱在怀里,很久很久,才轻轻地说:“你也是一个傻瓜!”
(待续)
(六)
毕业考之后,学校要搞个毕业会餐。那天中午我一人上了趟街,回校后在教室里没见到怀玉,到校园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便一个人闷闷地坐在教室里,这时一个叫戴筠的女同学进来了,问我:“看你不高兴的样子,是找不着怀玉了吧?”我没作声,她又说:“她在寝室里睡觉。——敢不敢去找她呀?”
我还是没作声,但心里有些活动。谁知戴筠还在激我,我实在太想见怀玉,就说:“有什么不敢!”跟着她就去了。
怀玉果然在睡觉。她的床和慧君并排,都是下铺。慧君也在睡。
寝室里另外几个女同学见到我都很惊讶,黄士安笑着说:“你胆子真大,居然敢跑到女生寝室来了。”我没说什么,在一个空铺坐下。她拿了个桔子给我吃。戴筠说:“你是稀客,我弄点好东西给你吃。”隔壁就是厨房,毕业会餐的菜肴都已做好了,用一个个钵子盛着。戴筠竟过去挖了一碗炖牛肉过来,我饿得很,端起来就吃。
怀玉醒了,惊讶得眼睛圆圆的;“你怎么来了?”
戴筠抢着回答:“人家到处找不着你,我做好事,把他带来了。”
怀玉问我:“中午没睡一下?”
“我上街去了。”
怀玉爬起身,说:“你在我这里睡会儿吧。”
看着怀玉刚睡过的被窝,我心里有些冲动,就脱掉外衣,睡了进去。几个女同学见我和慧君并头睡在一起,嗤嗤地笑了起来。
刚睡下不久,戴筠慌慌张张跑了进来,说:“省督学来检查了!”
寝室里的人都慌了神,不知该怎么办。外面是一条很窄的断头巷,出去就会被发现,另一面墙上的窗户又被钉死了。我也不知该怎么办,只觉得要走,就从床上爬起来。怀玉一把按住我,又把我的外衣塞进被子里,再拉过慧君的旗袍盖在我的头部位置。我听得脚步声进来了,在寝室里绕了一个圈,停在怀玉的床边,教导主任问:“这时谁呀?大白天蒙着头睡。”
怀玉坐在我身边,漫不经心地回答:“是徐希文,可能有点感冒了。”
“感冒了,没事吧?得吃点药。”
“吃了,睡睡就好了。”
知道他们走远了,我才探出头来,已是一身细汗。怀玉也大大松了口气,吐了吐舌头说:“好险啊!我差点吓得话都不会讲了。”
其他几个人笑着催我:“快起来,出去算了!”
怀玉却说:“这时不要紧了,他们难道又回来?索性好好睡一觉。”
我听从了怀玉,竟慢慢睡着了。打了集合钟,大家都到礼堂参加毕业典礼去了。我还没醒,怀玉也就没去,在寝室里守着我。结果教导主任见少了我们,便叫人来找,我正要起床,忽然听得门外有男人的说话声,怀玉赶紧又把我的头按进被子里。原来是班上一个女同学的父亲从邻县来看她,要女儿带着看看住的地方。坐下来就开始没完没了地拉家常,怀玉不敢动,一直坐在我身边,觉得我可能呼吸困难,又把被子拉开了一个角。那父女俩说来说去,又在寝室里的炭火上烤起红薯来,还分了一个给怀玉吃。怀玉剥了薯皮,掰了一块偷偷地从被子缝里塞了进来。没想到正塞到我的鼻子上,烫得我浑身一颤,差点叫了起来。怀玉急了,使劲把被子一按,一块红薯被压得稀烂,糊在我的脸上和被褥上。怀玉大约也知道被子里发生什么事,忍不住笑起来,越笑越厉害。烤红薯的父女面面相觑,不知道怀玉为什么乐成这样。
好不容易老头子走了,我才从被子里钻出来。洗了一把脸,就和怀玉一块儿去吃毕业宴。酒席摆在一间大教室里,我一进去就被草包几个人拉到一桌。那天晚上他们几个有些不怀好意,左一杯右一杯地灌我酒,我是没有酒量的人,没几下就喝得头重脚轻了。这时草包又端着一杯酒上来了,搂着我的脖子要灌。怀玉忽然从另一桌抢过来,劈头夺过那杯酒泼到地上。草包仗着酒兴对她吼:“我劝他吃酒,管你什么事?你又不是他堂客,那么护着他!”
怀玉全然不顾,厉声说道:“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就是不准你再灌他酒。”
这时慧君也跑过来劝架,草包只得悻悻作罢。
怀玉见我已醉得不行了,就和慧君把我扶出教室。她怕送我到寝室里等会儿草包他们又来捉弄我,就一直扶我走出学校,送到我一个姑妈家里。我倒在躺椅上,迷迷糊糊地抓住怀玉的手不放,姑妈就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一直看着我们。怀玉有些不好意思了,轻声在我耳边说:“放开我的手!放开我的手!——我先回学校去,等会儿来接你。”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醒了,怀玉坐在我身边,正凝望着我的脸。见我醒了,她舒了口气,浅笑着对我说:“你醉得什么也不知道了!”我问什么时候了,怀玉说夜深了,问我还回不回学校。我坚持要回去,但几乎走不动路,她只得扶着我走。到外面经冷风一吹,浑身更加酥软,走路差不多趴在怀玉身上了,怀玉累得满头汗水,好不容易将我扶到校门口。慧君迎了出来,一起把我扶到教室里。黄士安正好在,看了我的样子,就对怀玉说:“还是把他送到寝室睡去吧,好些。”
怀玉摇着头说:“不好,怕他要呕吐,没人照护他。男生醉了几个呢!”
黄士安笑了笑,说:“难道又把他送到你床上去睡?”
怀玉的脸一下红了,沉吟一会,说:“给他在教室里搭个铺吧。”
慧君说:“也只能这样了。我去拿被子。”
她回寝室拿了被子,几个人搬椅子搭了一个临时床铺,扶我睡下了。安顿我之后,怀玉对慧君说:“你今晚怎么睡呢?”
慧君说:“不要紧,我随便和谁挤挤。”
“你睡我的铺好了,”怀玉说,“反正我今晚不能睡了。”
怀玉的话还没说完,我就吐了。怀玉和慧君扶着我,黄士安端来了一盆水,我洗了漱了,又仰面躺下。黄士安毕竟年龄大几岁,有些生活经验,说:“我去拿几个桔子吧,可以醒酒的。”
怀玉和慧君打扫出一块泥地面,烧了一堆旺旺的炭火。黄士安取来桔子,怀玉剥了,一瓣一瓣喂给我吃。我吃着吃着,又睡着了。
再次醒来时,也不知是下半夜几点了。那堆炭火已烧成了一地灰烬,在昏黄清冷的灯光下,怀玉一个人守在灰烬边,靠着凳脚睡着了。万籁俱寂,我久久地看着怀玉的脸,眼泪汩汩地流下来。(待续)
(七)
寒假我回到乡下,住了不到十天,就接到怀玉5封信,于是又赶回了县城。
本来想直接去找怀玉,但她家里我从来没去过,不敢冒然上门,因为黄士安家里怀玉家近,就先到了黄士安家里。她见了我很高兴,叫我坐下烤火,还端来些年货让我吃,说:“我出去一下。”
不一会儿,带来了怀玉,我们像久别重逢,有说不出的高兴。这天就在黄家吃了晚饭,分手后我上姑母家睡觉去了。
第二天上午,又在黄家聚。怀玉对我说:“明天上我家去吧。”
我心中忐忑,嗫嚅着:“我从来没见过你爸爸他们……”
“爸爸不在家,外面办货去了;妈妈白天都在店上。”
见我不应承,她又说:“你怕什么呀?难道以后你就不见他们?”
“不是怕,是我不会讲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见了黄士安的爸爸,怎么就会说话呢?”
黄士安笑着插了一句:“关系不一样么!”
怀玉脸红了,对黄士安说:“士安姐,不要说怪话罗!”
但是第二天我还是到了怀玉家里,她父母果然都不在,我不禁松了一口气。怀玉家是在县城租的房子,只有两件,前面是正房,里面是一间厢房,怀玉住在厢房里,我们就在厢房里玩耍。她母亲一般下午四点回来,所以四点之前我就离开了。一连几天都是这样,真没遇到过她的父母。有时慧君也过来,几个人在炉火边看书、谈天,也联句,唱歌。中午,怀玉就动手炒饭大家吃,她妈妈攒在床头的一罐鸡蛋,也被我们吃完了。
一天早饭后,我又过去,刚进门,就看见一个陌生的姑娘,样子有点像怀玉。问我:“你找谁?”然后满脸狐疑的对我上下打量。
我一阵慌乱,回答她:“我找——找陈怀玉。”
那姑娘告诉我:“我姐姐出去了。”
“噢,噢,那我走了。”
我原来知道怀玉有个妹妹叫怀弟,但从来没见过,没想到这次碰上了。傍晚遇到怀玉,和他讲上午的事,怀玉笑了起来,说:“她早告诉我了。你就不会在家等等我。”
“你妹妹怎么说我?”
“她说你像个傻子!连话都讲不清楚。”
第二天上午过去,怀玉还没起床,见我来,就说:“你先坐坐,我在睡会儿。昨晚帮妈妈做事,搞累了。”
“你妹妹呢?她为什么老不在家呀?”
“她喜欢跟妈妈去店里玩。”
我一人坐在火边,顿时感到无聊,就站起来度步。
怀玉问:“怎么了?”
“一个人坐着没味。”
“那你陪我躺一下吧。你去把门关了,不要栓。”
我到外面关了门,脱了外衣钻进了怀玉的被窝里。怀玉只穿了一件里衣和一件绿色毛背心,软软地贴在我身边,一股淡淡的香味从她身上钻进我鼻子里。我的心跳得很快,一种从未有过的兴奋感充满全身。怀玉忽然紧紧地抱住了我,我觉得一阵阵热往上涌,浑身发颤,也抱住了怀玉。
外面有人说话,怀玉像触了电一般推开我,说:“妈妈来了!”
我像被劈头泼了一桶冰水,热气全无,一下子爬起来,很快穿上了外衣。怀玉还在扣旗袍上的扣子,她妈妈就进来了。看了看乱着的被子和怀玉的头发,又打量了我一会,问怀玉:“这是哪个?”
怀玉双颊绯红,低声回答:“是同学,一起快毕业的。”
声音很不自然,有些颤抖。
她母亲也没再说什么,取了件东西就走了。
我也匆匆忙忙离开了怀玉家,心情兴奋而慌乱,因为和怀玉前所未有的亲热,因为她母亲突然到来而引起的一场虚惊。我还十分担心怀玉,不知道她妈妈晚上回来会对她怎么样。第二天,不敢再上怀玉家去,到了黄士安家,坐在一个小房间里发呆。黄士安问我:“今天怎么不去怀玉那里了。”
我有些心虚,吞吞吐吐解释了几句,黄士安似乎越听越糊涂,很关心地老是问。我正左右为难,怀玉却来了。一见我就说:“我就知道你在这里。怎么不到我家去了?”
我迟疑地望怀玉,她笑了笑又说:“我妈妈要我找你去。”
“找我去!找我去干什么?”我心里更慌了。
但怀玉的神情好像很轻松:“你只管放心去吧。包你不要紧的。”
黄士安问:“什么事呀?要紧不要紧的。”
怀玉若无其事地说:“昨天在我家玩,我妈妈回来取东西,他就吓跑了。”
黄士安哈哈地笑起来:“孟波,你胆子怎么这样小!怀玉妈妈要见你肯定是喜欢你罗。还不敢去!”
怀玉又温柔地说:“我妈妈还在家等着呢,快去吧。”
黄士安也劝我:“她妈妈要见你,肯定是好事。你想想,如果是坏事,怀玉还回来叫你吗?你文章写得那么好,这些简单的道理怎么就想不通。走,我陪你去,替你保驾。”
到了怀玉家,她妈妈果然在家等这。我偷偷看了她一眼,觉得神情挺和蔼的,心情也就放松了许多。她一边打量我,一边慢条斯理地我问话,问得最多的是我家里的情况,我老老实实地回答,像在课堂上被老师点了名回答问题。最后,她舒了口气,站起身来说:“我要到店上去了,你就在这里玩。吃过晚饭再回去,黄士安也在这里吃晚饭吧。”
说罢出门去了。怀玉笑着说:“告诉你不要紧吧!看你吓成什么样子了。”
下午四点钟左右,一个菜馆的堂倌端着红漆盆子送了几样炒菜过来,说是怀玉妈妈叫送来的。不一会,她妈妈也回来了,大家一块儿吃饭。她妈妈客客气气地说:“你们是从小同学,随便点好。没事时常来玩吧……”
怀玉端着碗扒饭,偷偷地对我笑。(待续)
(八)
直到腊月二十四,我才赶回乡下陪母亲过年。但除夕这天上午,受到怀玉一封信:
“波:
天是乌黑的,没有星星,时间大约是不早了。
我拿着板凳,拖着疲惫的步子从煤洞里走出来。寒气砭骨,只直冷得我站不住,上下牙齿格格地颤着,没有一件温暖的东西可以御寒。身边幽灵似地蠕动着几个人影,还有几点闪烁着的火光,其余什么也没有——只是一片黑沉沉的死寂。
警报不跑有什么不可以?为什么要跑呢?我自己也说不清。一种力量驱使着我,与其睡在温暖的床上,不如重新燃起记忆。这记忆也许折磨着我,但仍然使我感到甜蜜啊!
一路摸索着,抖个不停地回到家里。扭开了灯,一个人静悄悄地坐在桌前。家里人都睡了,听得见他们的鼾声。我摊开纸,写这封信给你,这时,你也许正在睡梦中呢。
也许我心里就是火,可是,在不适当的环境中,我很少表露自己的感情。感情流露太多,我觉得就夸张,是任性和孱弱的表现。我爱一个人举止豪爽和不经意的态度,但我决不喜欢一个没有感情的人。
你常说慧君软弱,其实,不瞒你说,我比她更无用。一个伤心事表现在我面前,我就会流泪;故地重游,我也会惆怅、伤感。我觉得,在这艰难的人生中,最纯洁的友情和最真挚的爱是最值得珍重的。
我已经接到了联校的聘书,过了元宵节,就和慧君到那儿教书去了。生活是平凡和忙碌,这样下去,将如何了得?可怕啊!渺茫的前程,时时感到空虚、害怕。浅陋的学识,薄弱的经验,将如何在这人海中立足呢?我忽然觉得,一个女人的自立,也许比一个男人更重要,可现实中哪里没有我们女人的诱惑,哪里没有我们女人的陷阱呢?想到女人的结局,想到女人的归宿,真是不寒而栗啊!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想到这里,写到这里,一种莫名的凄凉侵袭着我。
你什么时候回城里?我是多么想见你,多么惦记你啊!远处已有鸡鸣了,可能快天亮了,就写到这里吧。再会,愿你安好!
怀玉
十二、廿八
除夕之夜,我捧着这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里面很多意思还没有看懂,和怀玉相处了几年,很少见她的情绪这么阴沉,我觉得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但发生了什么呢?我只能不断地胡思乱想。就在这种心慌意乱中过了春节,初三一大早,就动身往城里赶了。
城里到处是过年的气氛,大多店铺都关着门。我直接到了怀玉家,走进厢房,只有怀玉一个人在,望着炭火出神,见我进来,她惊喜地站了起来:“你这么快就进城来了!”
我点了点头,喘着气问:“发生了什么事!”
她迟疑了一会儿,告诉了我一件事。我们快毕业时,教数学的老师是驻当地海军机关的一个小官,因为学校数学教师人手不够,他就在学校兼几个钟点的课,赚点外快。过年前几天,怀玉碰到他,他告诉怀玉毕业证发下来了,他已代领,要怀玉跟他去拿。到了他房里,他就把门关上,邪皮邪脸地来拉怀玉。怀玉这才意识到上当了,甩了他一个耳光,拉开门跑了出去。下午又遇上跑警报,又惊又冷,回来后越想越气,所以就写了那封信。
我听完了这段话,一声不响就站起来往外走,怀玉吃惊地跟了出来。我在路边抓了两块砖头,怀玉一把拖住了我:“你要干什么?”
我气得说不出话。怀玉又说:“他是有枪杆子的人,你这样去不是送死吗?”
我心里一乱,“呜呜”地哭了起来。怀玉反而安慰我:“算了,反正他也没占到什么便宜,还被我扇了一个耳光。——算为你出了气吧!”
说罢,怀玉也哭了。我们第一次感到了人世的险恶和弱小者无告的痛苦。一连很多天,我的情绪非常阴郁,心头的这块烙印阵阵作痛。怀玉比我坚强,不断安慰我。一直到我收到了县城中心小学的聘书,才离开怀玉,回到乡下家里去收拾行李。(待续)
(九)
当我回到县城时,怀玉已到学校上班去了,我在自己的学校报了到,就去找怀玉。她学校在城郊的一座寺庙旁边,四周十分荒凉。这个学校是新办的,教师几乎全是我们师范的毕业生。
慧君也在这所学校,和怀玉住一件房,两人见了我很高兴。因为才参加工作,说起教书的事很兴奋。不知不觉聊到了天黑,她们要我留下,说可以找到床铺让我住。我因为第一天上班,不便不回校,所以离开了她们,踏着满地的月光回到城里。
上课后,我的生活变得非常忙碌。能得到这份工作,对我来说很不容易,生怕做得不好,被别人说三道四。周围都是些经验丰富的老教师,讲起话来头头是道,这对刚刚走上工作岗位的我,也形成了不小的压力。学校的教导主任是我一个堂叔,就怕我教得不好丢他得脸,一天到晚像看犯人样管着我。所以和怀玉见面的时候,就变得少了。
正当我集中全力对付教学的时候,渐渐听到了一些流言:城里的几个富家子,借着躲警报的名义,经常到怀玉她们学校去混,其中两个,一直在追求怀玉。去干什么呢?还不是冲着怀玉去的!两三个礼拜没见面了,也没有怀玉的来信。我惦记着怀玉,惦记得心疼,但我为这些流言而负气,不去看怀玉了。下午没课的时候,我就在寝室里独坐,一直坐到天黑,又慢慢坐到鸡鸣——想念怀玉,回忆和她交往的点点滴滴。
那时,我真是太年轻了,太年轻了啊?仅仅由于一时的矜持,就把自己关进了“狭的笼”里,痛苦而寂寞地打发着一个个的清晨和黄昏。
夏天来了,一天中午,我正在房中枯坐,黄士安推门而入:“孟波,我给你带来了两位稀客!
接着,怀玉和慧君就走了进来,我一时感情逬集,惶恐而激动。怀玉无限幽怨地看着我,一声不语。我被她的眼神盯得更加慌乱,脸上沁出了汗,像一个待审的囚徒。
“你怎么这么长时间也不去我哪里了?”怀玉终于开了口,“我给你的信你也不回!”
“信!我没收到你的信啊”我十分诧异。
“我给你写了四封信,你都没收到?也不回。”
我结结巴巴地解释了一阵,表白我真的没收到过她的信。事后我才知道,怀玉写的四封信,全被我当教导主任的堂叔扣下了。
怀玉沉吟了一会,对我说:“晚饭后,你有空吗?到我那边去一下好吗?”
我点头答应了。这时,慧君在外面说:“怀玉,我们走吧,要上课了。”
怀玉离开后,我扑到在床上,压抑已久的情绪爆发了,泪水湿透了枕头。
吃罢晚饭我就急冲冲地感到联校,到了校门口,心里忽然生出一丝犹豫,在一棵树下彷徨起来。一个师范的同学在窗口看见了我,喊道:“孟波,怎么不进来?”
随着喊声,怀玉跑了出来,接着我到她的小房间里。我呆呆地坐着,不知从何说起。怀玉提议去散散不,两人于是往外走,正出门遇到了慧君。
“散步去吗?”怀玉问。
“我头有点疼。你们去吧。”
怀玉笑着在她背上槌了一拳。
我们出了校门,沿着山脚一条荒凉的小路往前走。路两边到处是乱坟,我们在一个荒草蔓生的坟头上坐下。太阳快下山了,余晖染红了宝塔山后面的天空,河水倒映着赤色的云影,黑色的野鸟在四周无声地飞翔。
我们开始谈起来,彼此倾诉了自己的相似和痛苦。天慢慢暗了下来,山影渐渐模糊,溶化在夜色中。山风吹着满山的野草,刹刹作响。满天星斗下,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她轻轻地抚着我的头发,眼泪滴落在我的心里。(待续)
(十)
局势又紧张起来。日寇从宝庆侵入溆浦、黔阳边界,在雪峰山一带和国军展开了激战。县城里又骚动了,汽车一天到晚乱鸣不已,载着行李和难民往往外跑。
怀玉全家这次真的迁往永顺去了。汽车开动后,怀玉对我挥手,满脸泪痕。我发疯似地跟着车跑了几里地,在滚滚黄尘里终于不见了她的影子。我瘫倒在路边,伤心地哭了。我不知道,将来的日子会变得怎样。
但战事很快平静下来,不久,日寇投降了!人们是多么欢乐啊!整天整夜,县城里的鞭炮声连绵不断,直到把县城所有日杂店的鞭炮全都炸完了!八年了,整整八年了啊!怎不叫人流下兴奋的泪水呢?
在这种欢乐的气氛中,怀玉又回来了。然而在这巨大的快乐中,我心里的疑一团阴影却越来越浓。寒假中,我回乡下家里看母亲,没呆上几天,收到怀玉一封信,要我火速进城,有要事相商。
到怀玉家,她母亲招呼我坐下,慢慢地说:“我们要回安徽去了。逃难出来这么多年,如今战事平息了,不能不回去。我知道你和我们怀玉玩得很好,一下分开,心里自然是难过的。我也很喜欢你,要你过来,就是想和你商量一下。你有什么打算呢?”
我心乱如麻,没有主意,也说不出话。
她妈妈见我不说话,又说:“如果把怀玉留在这里,我们做大人的也舍不得,路太远了。我想过,你不如和我们一起到安徽去。你看好吗?”
怀玉站在一边,用热切的眼光望着我。但她妈妈的话,似乎离我很远很远。
“你愿教书,就和怀玉一起仍去教书。如果不想教书,就送你们去升学。我们那边的学校很多,比这里的学校好得多呢!”
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见我不回答,她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你大概是舍不得你娘,孤儿寡母的,是不容易。这样吧。你家也没多人,要你娘也同我们一起到安徽去。那边房子是有的,我们住在一起,不会使你们母子的生活为难。——就这样吧!你回去和家里商量一下,两个办法随你妈妈挑。我们等着你就是。”
我看着这熟悉的房子,看着怀玉,心里充满了难言的凄凉。她妈妈指的路,我觉得很渺茫,但我还是抱着一丝丝希望,当天就赶回家里去了。怀玉送着我,怯怯地说:“好好和你妈妈说一说吧!”
第二天,我一脸眼泪到了怀玉家。她一见我的神情,顿时明白了,俯在桌子上哭出声来。我无助地站在桌边,望着窗外一块四方形的低暗天空,听着怀玉的啜泣,心里一片空白。
黄昏,天空飘着霏霏冷雨,我和怀玉又到了以前散步常去的山路上,在一块横倒的墓碑上无语坐下。黑夜从山坳里钻出来,慢慢吞没了一切,整个世界,像只剩下了我们两个人,那么孤独。一切语言都是多余的,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让眼泪尽情地流。
对面山坡上亮起了灯,那时我们的母校。微弱的灯光把我们带回了过去,带回到那段逝去了的岁月里。那时多么美好的时光啊!幸福而甜蜜。而这一切,就要离我们而去了。夜深了,细雨淋湿了全身的衣服,冷风吹得手脚都僵了,我们仍舍不得分开,舍不得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轻轻地呼喊怀玉。她没有回答,头仍然靠在我得胸前,我捧起她的脸,看着她的泪眼,然后,我们久久地、久久地相吻。
——怀玉终于离去了,留给我一封长信和她经常贴身穿的那件绿色毛背心。
(十一)
我们就这样分别了。年复一年地过去,命运使我终于无法离开家乡。每当我回忆起怀玉常唱的歌曲:“星夜听琴弦,细看伊人,唇红似酒,恋恋动我心。如今往事似梦悠悠,想当年在马德里谈恋的地方,我终于和伊人告别回到故乡。如今系我怀念千里之外,她是否仍在马德里?”——我的心里就充满了泪水。
南望,北望,云山重重,怀玉又该在何方?还是否健在人世?残酷的岁月,并没有消磨掉这段迢远的往事,反而逐年逐月唤起我更强烈的记忆。
世路的坎坷,人情的淡薄,使我对世上一切都看淡而欲苟且了之,而怀玉留下的这份温暖,却像埋进地下的一瓶郁金香,掩上了土,长满了荒草,但它却愈来愈浓烈。世上的所有快乐,都与我无缘,只有这份记忆,永远温暖的伴着我,伴着我走尽这凄凉的人生路。
现在,又是冬天了,怀玉又该在何方?该在何方呢?记得我写给她纪念册上的字:“别离时,我们都还青青年少;再见时,又将是何等模样?”
何等模样?何等模样啊!星星白发,满脸尘土——但,哪里有我们再见的日子啊?假使能够,我要写下我深深的悔恨和悲哀,为自己,为怀玉。
写下我深深的悔恨和悲哀,为自己,为怀玉!
一九七四年寂寞的冬夜
最后一页的空白处,用红墨水笔写了很多字,墨痕深浅不一,显然写于不同年代。有几首诗,字迹狂乱,多处无法辨识。另外几行用力很大,笔痕已划破纸面。横写:“人世几回伤往事!人世几回伤往事!伤往事啊!”竖写:“怀玉,我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
我隐约记得,母亲讲过怀玉的事,主要是舅舅得了三个第一和醉了酒被扶到姑妈家的情节。舅舅在县城读书时,母亲一直在乡下陪着外婆,应该没见过怀玉,不知道她的模样。然而舅舅从未和我提过怀玉,1945年分别后,他们肯定没再见过面,似乎也没再有过通信。日本人投降后,国共两党又打了几年仗,江淮之地,再遭兵燹。怀玉一家的际遇,又该怎样呢?小人物的生命,就像狂风中的枯叶,飘落到哪里,自己是无法把握的。舅舅找过怀玉吗?不得而知。——一段个人历史的隐衷已像主人的骨灰一样早已随风而逝了。(完)
作者:好点小色 回复日期:2009-11-26 21:50:09
看了前面紫纯写的文字,后面的日记还未看。
人世几回伤往事,一句话把文章的分量加了好几重,估计也正是因为这句话才促使紫纯写下这些文字。
其实那些性格严厉的人往往是不幸的人;光看他们的行为,哪个人都要谴责他们,如果有谁看到他们的良心,也许就会宽恕他们。
那本日记,也许就是已故去的老先生的灵魂。
文字抄自雨果的《九三年》。
前面的文字真的很好,真性情。
作者:真的累 回复日期:2009-11-26 22:18:37
没想到还有这么一段往事。
可叹也欤!
作者:紫纯63 回复日期:2009-11-27 15:52:16
楼上两位怎么将这张老帖提起来了?是段动人的往事,但有耐心读完的人太少了。
作者:象予独行者 回复日期:2009-11-27 16:29:15
前面的引言,真是好
作者:枯荷雨声 回复日期:2009-11-27 21:20:02
读着这些文字,想着紫纯那爽朗的声音,不觉有些失措。这些文字又不能用写的真好来回,因为它们是这样的感人,真好两个字是无法体现这种文字蕴积的内在之美。
作者:深圳一石 回复日期:2009-11-27 21:54:55
这篇怎么没有看过!
感觉非常好!
作者:湖北青蛙 回复日期:2009-11-27 23:38:14
一时多少感怀,人不知,只己知。
就是已知,又如何,人已逝,无奈何,伤往事。
作者:好点小色 回复日期:2009-11-27 23:50:34
用心的文字是最好的文字,用情的文字是最感人的文字。
两条皆具,应为精华。
还是那句话。
其实那些性格严厉的人往往是不幸的人;光看他们的行为,哪个人都要谴责他们,如果有谁看到他们的良心,也许就会宽恕他们。
作者:王-立 回复日期:2009-11-28 11:48:07
人世几回伤往事!
真是可叹
作者:紫纯63 回复日期:2009-11-28 18:03:27
每想起这段往事,我就强烈地希望天下有情人终能成眷属,而且过上有尊严的幸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