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的启示:能撒娇的女人才矜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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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和宝玉基本的吵架流程是这样的:黛玉发难(一般是无风起浪,偶有微风大浪),宝玉赔小心,黛玉越发赌气,宝玉解释不清,起急,小有冲撞,两人怄气,黛玉哭(流泪、干噎),越说越难听,越说越不靠谱儿,一团糟的局面中,宝玉使劲巴结,“打叠起千百样的款语温言来劝慰”,有时还赔上掉泪,最后在黛玉的一啐一叹一笑间,双方和好如初。
看林妹妹和宝玉怄气,没来由就恼了,说话间就不理人了,拌起嘴来一句赶一句,越说越离题万里,反应敏捷,语言组织能力超强,但往往在非理性无逻辑的轨道上肆意奔突。
这个过程在《红楼梦》中一再重复,很大程度上造就了林妹妹“小性儿,行动爱恼”的公众形象。其实,只要不是面对宝玉,黛玉并不总是心胸狭窄,闹起气来就不依不饶、没完没了的。
《红楼梦》第二十二回,湘云脱口说出唱戏的小旦像黛玉,宝玉怕她得罪黛玉连使眼色,惹翻了湘云,更气着了黛玉。黛玉虽然不高兴被湘云“拿我比戏子取笑”,却转头就像没事儿人一样,拿着宝玉参禅的偈语“与湘云同看”,并不见跟湘云翻扯算账,大气和气,毫无芥蒂。
细看全书,你会发现,林妹妹绝大多数时候的不讲理和难伺候,都是冲着宝玉去的。他是那个可以任由她撒娇使性儿的人,他愿意包容她,他喜欢纵容她,她不高兴了闹脾气了不理人了,他会“闷闷的垂头自审”。他不介意哄她、在她面前做小伏低,他肯为她的胡搅蛮缠忍气吞声。
她的无风起浪、她的撒娇赌气、她的迁怒耍赖,她的放任无理,他都容让都爱惜。
在他面前,她最自然、最松弛,也最放肆。对他,她是不设防的,她是没顾忌的。世俗的人际规范、一般人情往还的规则,当她遇到了他,一概失效。她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行为,实在是根植于全心全意的信任、整个灵魂的依赖。
一句话,使性儿、爱恼、怄气,不过是林妹妹撒娇的方式,不过是因为她爱他,她信他。
湘云有一句话没有说错。她挤对宝玉——“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黛玉,果然就是那个会辖治宝玉的人。她的辖治,并非处心积虑的深沉心机,而是出自一个恋爱中的女孩单纯的天性和本能。她下意识地知道,就算是无理取闹,他也会分分秒秒关注她的喜怒,他对她上心,他对她心疼。她有信心,他一定会哄她,叫上千百声的“好妹妹”。
他是那个甘愿、乐于、陶醉、上赶着被辖治的人。
世界上只要还有这么一个人在,不管她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也不管她富贵锦绣还是贫贱风尘,当她确信有这个人在时,她都是女王。
宝玉在梨香院,就目睹了大观园最低贱的小戏子龄官矜贵如公主的时刻。
第三十六回,龄官病中,贾蔷花费一两八钱银子(相当于一个大丫鬟三四个月的工资),买了一只会表演“衔鬼脸旗帜”的稀罕小鸟“玉顶金豆”送她,说:“买了雀儿你顽,省得天天闷闷的无个开心。我先顽个你看。”旁观的众女孩子都看着“有趣”,龄官却冷笑了两声,赌气仍睡去了。贾蔷还只管赔笑,问她好不好。
龄官发作:“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劳什子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也偏生干这个。你分明是弄了他来打趣形容我们,还问我好不好。”贾蔷听了,不觉慌起来,连忙赌身立誓,又道:“今儿我那里的香脂油蒙了心!费一二两银子买他来,原说解闷,就没有想到这上头。罢,罢,放了生,免免你的灾病。”说着,果然将雀儿放了,还不够,索性连笼子都拆了。
龄官还说:“今儿我咳嗽出两口血来,太太叫大夫来瞧,不说替我细问问,你且弄这个来取笑。偏生我这没人管没人理的,又偏病。”说着又哭起来。贾蔷忙道:“昨儿晚上我问了大夫,他说不相干。吃两剂药,后儿再瞧。谁知今儿又吐了。这会子请他去。”说着,便要请去。龄官又叫:“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子去请了来我也不瞧。”贾蔷听如此说,只得又站住。
书中写道:宝玉见了这般景况,不觉痴了。
他当然“痴了”。一个怄气发嗔,一个赔笑服软,一个使着性儿哭闹,一个慌不迭地哄劝,一个叱骂中有细意心疼,一个手足无措中全是情急。这从头至尾的声气口吻,看着是多么熟悉和家常。那分明就是林妹妹和他自己的翻版啊。
记不记得有一次,宝黛拌嘴到最后,黛玉也是说:“你只怨人行动嗔怪了你,你再不知道你自己怄人难受。就拿今日天气比,分明今儿冷的这样,你怎么倒反把个青坎披风脱了呢?”
这话,和“站住,这会子大毒日头地下,你赌气子去请了来我也不瞧”,是不是很像?两对小情人,吵架的节奏进展都是一样的,连结束语都风格接近。
是。小戏子龄官,和娇小姐黛玉,面对她们心中的那个人时,撒娇使性儿的风格样式,全无二致。女人“辖治”起人来,跟教育背景、身份地位其实都没什么关联。所谓一哭二闹三上吊,也要有怕的人,要有人看着会着急会心疼,这些辖治手段才好使。她知道自己在人心目中的位置,她有信心,她深信自己的撒娇使性儿,会没二话地被容让,她直觉自己正在被由衷地、无条件地宠爱着。
所以,她们会撒娇使性儿的对象,不是挚爱,就是至亲。
宝钗够成熟了吧?可她也会伏在薛姨妈怀里撒娇,“离了姨妈他就是个最老道的,见了姨妈他就撒娇儿”。她也会对着哥哥发嗔,把薛蟠拿捏得慌乱无措。在她拉着薛姨妈哭“妈妈你听,哥哥说的是什么话”时,她不是那个安分随时、大气讲理的宝姐姐,她就是任性受宠的小妹。对着妈妈哥哥,她天真娇媚的一面都毫无戒备地释放出来。
撒娇使性儿,是女人与生俱来的本能,也是女人一种亲密的表达。当你面对一个独立、大气、自尊、自爱、理性分明、坚不可摧的女人时,最简单的判断是,她和你在情感上是保持着安全距离的,你不是她的那杯茶。
作为一种情绪化的动物,女人跟你特别讲理的时候,其实是拿你当外人的,或者说,她掂量跟你没密到那个份儿上,她不能冒那个撒娇使性儿却一脚踏空的险。就如宝钗在宝玉面前,不可能像黛玉那样自然而然地撒娇使性儿,因为他们之间,没有那种亲昵的氛围,没有那么深切的、绝无疑义的信赖。宝钗不是不会撒娇,她是不能,在宝玉面前,她撒不出娇,也不敢轻易撒娇,内心深处,她会怕,怕踩空了,怕他莫名其妙,怕他不顾而去。她没有黛玉的自信。
撒娇使性儿,其实是最要默契的一件事。撒到什么程度是让大家都舒服、愉悦的,什么程度就超过了对方的极限,很难拿捏。最幸福的状态,是黛玉和龄官的状态,可以由着性儿来,不用拿捏。对她们而言,不需要技术,有的是“心”。
人长大的过程,是不断失去撒娇对象的过程。小孩子对着父母、亲友甚至不相干的路人,都可以撒娇,都让人喜欢,这个范围会慢慢地缩小。当她不再感应到宠爱时,她会撒不出娇,慢慢地失去撒娇的能力。
我一直疑心,像王夫人那样,多数时候都还是吃斋念佛的一个好女人,但一受刺激,反应激烈,一巴掌打死金钏、一句话撵走晴雯,实在是太久不能撒娇使性儿、长年情感压抑给憋的。所以一见金钏跟自己儿子撒娇,就气疯了。
找到那个能对他撒娇使性儿的人,是福气。能跟他撒多久的娇,是运气。有人可以撒娇的女人才是矜贵的女人。若有一天举目四望,发现全世界竟再也找不到一个可撒娇的人,内心的茫然和凄惶,只怕是无可抵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