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人间》作者:康丝坦斯·欧班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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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幕  旧金山:1848  晨曦初上,万道金辉洒向碧草如茵的绿地。一双海鸟飞掠过碧波万顷的太平洋,猛然一仰头,又冲破云层,凌上九霄。过了一会儿们就称之为嵌入”。还指出,嵌入说把非机械的东西化为神经,它又盘旋而上,轻轻巧巧地逮住了一条早起的鱼儿。  海边上有一骑一人,神迷于如此美丽的晨色之中。那对黑眸映着朝阳的万丈光华,神采奕奕地望过这一片深海平畴。金色的加利福尼亚是他的土地——他的祖先拥有过的,而且如果上帝允许,也必将为他的后代子孙所拥有。他的目光从海上收回来《感觉的分析》、《认识和谬误》。,落在远处山上的一座教堂,那是一个悲伤的表记,也是光辉的胜利,是当初西班牙帝国全盛时期留在这块年轻土地上的印记。  温麦斯是西班牙贵族的后裔,35岁,身材高瘦精壮,有一张典型的贵族面孔,五官棱角分明列宁主义问题斯大林在1924—1939年间的重要论文、报,俊逸之外,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  那种气势恐怕也是遗传的。温家的历史非常辉煌,从他的远祖一百年前渡海到此之后,西班牙国王就赐给他足以傲世的大片丰美土地。代代相传下来,现在温家的农场“北方天堂”归他祖父所有。有一天,麦斯也会接手管理分析哲学中影响最大的哲学学说或流派。狭义上仅指以石里,再传给后代子孙。  温家是一个骄傲的家族,固守西班牙传统。麦斯眼看着他心爱的这方土地发生许多变化,从叱咤的西班牙政府到墨西哥政权,几回风流云散,又从墨西哥旗号易帜为美国星条旗。  世事多变,曾几何时,一向闲雅安逸西班牙贵族式的生活方式已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淘金的狂热与贪婪。旧金山就是这样一个因淘金而繁荣的典型城市。然而那样的繁荣太过粗糙,背后更隐含着毁灭和腐败的气味。自然环境被恣意地糟蹋,传统和光荣逐渐黯淡,在漫天的尘土、耀眼的金砂和无止境的贪婪之下消失无踪。  麦斯每每想到这一层,胸中就翻腾不止。他总有种感觉,不久他的生活一定会发生惊天动地的变化,会让他面临种种考验:考验他对传统、对荣誉的信念。他不知道那会是什么事,然而一如所有勇敢的年轻人一样,他殷殷企盼生活带给他的挑战。  康瓦尔,英国  贝薇妮站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凝望脚底险恶翻腾的波浪。天气阴湿寒冷,即使她拢紧了羊毛披风,还是觉得寒飕飕的。海风料峭,刮得她的脸隐隐作痛。她一向对这种萧瑟的冬天没有好感。她才19岁,向往的是风和日丽、阳光普照的世界。  薇妮不知道自己出落得有多美。海浪不会告诉她,她有一双蓝得近似银色闪电的眸子;海风也不会告诉她,那一头飞扬的金发正是阳光的颜色。她是个孤独、寂寞的女孩,除了这一片天风海水,没有太多朋友。  天气越来越冷了,她只好寻路回家,回去面对一屋的寂然和冷落。回家的路上,小雪开始纷纷洒落,半个行人也没有。没有人会在这种风雪天出门访客,她郁郁地想着。算了,反正就是不下雪也不会有人来。  她的家几乎与世隔绝,山路崎岖难行,海面又风浪不稳,水陆两难的结果,不要说冬天人迹罕至,就算是夏天也难得有人会来。  薇妮沉沉地叹了口气,慢慢走进家门。除了她小时候的保姆、如今形同伴护的莎梅之外,家里现在已没有其他人了。她的奶奶过世不久,父母亲又浪迹天涯,偶尔才从遥远的国度捎来只字片纸。有的时候,薇妮真怕自己会寂寞得死去。她真希望父母亲能早日回来,或者把她接走。她不要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这幢屋子和莎梅,她期待一些新鲜的事,或者是,新鲜的人。  
      第一章  康瓦尔:1849  从一间典型的英国农舍窗里传出一阵奇魅的异国音乐望进去.一个黑皮肤的女人盘腿坐在地毯上弹着一把古怪的琴。在她前面,她的高徒正配合音乐,翩翩起舞。  莎梅看着薇妮青出于蓝的舞技,眼中不时流露出赞赏的神色。这个英国姑娘是大生的舞者,不管她教什么,总是一学就会,而且跳得更好,她的舞姿仿佛水上的诗篇,流转写意,而她眼中则写着年轻的梦幻与渴望。这是第一次.莎梅发觉她真的长大了。  而且长成了一个美女。当她停下来时.莎梅凝望她浑圆修长的腿、纤细的腰肢,以及温柔起伏的胸口。心里充满了骄傲。  “你跳得太好了,甚至你的母亲都比不上。如果你是在苏丹的寝宫,一定是他最钟爱的妃子,不定会当上他的皇后”薇妮喘息未定,盈盈地笑了“我真的那么好吗.莎梅?”  “你是天才中的天才。”  薇妮在她边坐下,褪下手镯交给她。“我喜欢跳舞,可是永远比不妈妈,她才是最好的。”  薇妮的母亲芙兰在法国乡下出生,父亲是个舞师,女儿继承衣钵,却大大轰动了巴黎,满城观众都为她的舞艺深深倾倒。当时她的花名叫做乔丹娜,所到之处,王公贵卿都争相交结。她被誉为是欧洲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舞蹈家,声誉之盛,无人能比。  然而就在她的事业如日中天的时候,突然带着她的女仆平空消失了、许多人四处追寻她,却都徒劳而返,她就是失踪了。关于她的一下落,众说纷坛.事实是芙兰爱上一个英俊而多识的英国人贝华德。他带着芙兰北渡英吉利海峡,在英国结婚定居,薇妮就是他们的爱情结晶。  “你比你妈妈跳得还好,”莎梅说、“她跳舞是为了父亲的期望,你的舞却是出自内心的喜爱。你妈妈又跳芭蕾,你学的舞就广泛多了。”  薇妮看着她的伴护和唯一的朋友,并不真正相信她的话。她觉得是莎梅太偏爱她了,所才会有这种感觉。说起莎梅的故事,那也是一段曲折的伤心史。她生在土耳其后宫.母亲是苏丹最宠爱的妃子。然而老王死后。新王即位,把他父王的妻妾全都卖给奴隶贩子,莎梅也在其中,那时她才14岁。  总算是她的造化,薇妮的外公那时正在阿拉伯,偶尔看见奴隶摊子上,一个跟他女儿年纪相仿的女孩瑟缩地站着,动了恻隐之心把她买下来,送回去给他女儿芙兰做伴。莎梅跟着芙兰读书识字,因为天资聪颖,学会了许多种语言。芙兰嫁给贝华德时,莎梅也跟着她到了口家。等到薇妮呱呱落地,莎梅就是她最无微不至的保姆了。  薇妮的父亲是个旅行家,他出身富裕,却生性漂泊不定,芙兰嫁给他之后,也心甘情愿地随地云游四方。薇妮出生之后,他们带着小女儿和莎悔,照样潇潇洒洒地四处游历。  薇妮12岁那年,随着父亲回英国老家探望祖母。他们要走时,薇妮的祖母坚持孙女儿留下来接受正规教育。华德夫妇无可奈何,也只好同意了。从此以后,每年只有在圣诞节时薇妮才能和父母相聚。若不是莎梅陪在她身边,她的成长岁月一定会闷死她。平常和莎梅谈谈讲讲她们游历过的地方,成了她最大的消遣。她和莎梅都希望有一天还能和她的父亲一起环游世界。  莎梅住在苏丹后宫时学过各国舞蹈,她把这些舞一股脑儿都教给了薇妮,芙兰则教女儿芭蕾。等住到与世隔绝的康瓦尔,因为日子实在不好打发,莎梅便裁了各式舞衣,教薇妮穿起来,跳舞遣兴。不过薇妮的祖母不大赞成她跳那些花花俏俏的舞,通常都必须等她做完其他功课,才许她学舞。几年下来,薇妮的舞艺越来越精湛.莎梅称赞她的其实都是实话。  自从去年春天她的祖母去世之后,薇妮的心情一直好不起来。尤其是和莎梅独处荒村,寂寞就像蚀骨之痛,更让她抑郁寡欢。这会儿薇妮站起身来,走过房问。“我要换件衣服去等邮车,说不定今天会收到爸爸妈妈的信。”  莎梅注视薇妮,心中充满了爱怜。她知道薇妮的父母都疼爱她,可是他们自己就像追寻彩虹的孩子一样,忘了他们在英国的责任。  薇妮等了邮车回来,莎梅不用问也知道她没有收到信,那个可爱的孩子脸上明摆着落寞与失望。  莎悔跟着她走进厨房,看着她脱下披风吊在墙上的挂钩上。“我替你熬了一些热汤,薇妮。等你吃饱,心情就会好多了。”  薇妮摇摇头。“我不饿。”年轻的女孩望出窗外,乌云低压,显然又要下雪了。整整一个月,太阳没有露过脸,连炉里的熊熊烈火好像都驱不散一室的阴寒。  莎梅牵着薇妮的手,硬把她塞进椅子里。“你得保持元气,否则等你的爸妈来接你时,你就无法上路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事。”  薇妮柔顺地点点头,却还是没动桌上热腾腾的食物,只端了一杯茶踱到窗前。她真希望有人会来看她,任何人都好。除了邮车之外,她和莎梅已经有三个月没看到别人了。“不要老是站在窗边,你会着凉。”莎梅警告她。“有什么关系?谁会在意呢?”薇妮的语气充满了自怜的感伤。平常她总是笑语盈盈,今天实在是心情太坏了。  “自怜对你没有好处,薇妮,你应该多想一些快乐的事。在我父王的后宫,有个女人可以想象她到任何她想去的地方。如果她想爬上天,她就闭上眼睛,仔仔细细地形容给我们听,她说得好像身历其境一样。她把这套本事教给了我,我可以教你。”  “不!我不想活在幻想的世界中,我要实实在在地活着。我要站在一大绿草如茵的土地上,感觉阳光照在脸上的滋味。”“我想你说得没错,”莎梅同意道,“我相信不久之后,你就会真正地快乐,不必只是梦想了。”  薇妮的眼睛陡地一亮。“莎梅,帮我算算命。告诉我,未来我会遭遇什么事。”她央求道。莎梅有时能够预测未来的事,可是她总不肯帮薇妮算命。  这次也一样。“不!我告诉你很多次了,我不会替你算命。如果你的命运不好,我并不想知道。”“为什么?”薇妮坚持。“也许你会看见好运呢!”“你知道我的规矩,我从不替亲近的人算命。”莎梅仍然不肯。  薇妮泄了气。莎梅不答应的事,就算她说破嘴.她也不会点头。“还有什么事会比现在更糟?”莎梅实在不忍心看见薇妮失望的神情,只好勉强拉着她坐下来。“好吧!不过如果我看见我不喜欢的事,我就不说。”莎梅握住薇妮纤细的手抓得很紧。荷妮以为她要看掌纹,可是她反而越握越紧,然后抬起头来看着薇妮。“我看见不久之后你就要乘船出海,”莎梅开始说。“路途不清楚,不过你会进入一片金色的土地……这也不太清楚。”  薇妮盯着她专注的脸,想要看守她的思想。“世界上真有这样的地方吗,莎梅?”“那是一个遥远的国度,那是一个新世界,你会去寻找失去的东西。”莎梅的声音仿佛来自远方。“我不懂,什么新世界?”“我看见悲伤……”莎梅没有说完。“这一段不清楚……”她又握紧薇妮的手。“我看见声名、崇拜。会有很多男人追求你,可是你只爱一个。这个人会同时爱上你扮演的两个角色,又同时拒绝她们。”  莎梅脸色转白,仿佛已经筋疲力尽。她松开薇妮的手,靠回椅背上。“这是什么意思,莎梅?什么金色国度?谁又会崇拜我?我会嫁给我爱的那个人吗?你说他会爱上我所扮演的两个角色,那又是什么意思?”“恕不奉告。”莎梅突然又聚精会神地看着她。“明天你会收到一封信,然后就要开始你的旅程了。”  薇妮瞪大了眼睛,声音里透着压抑下住的兴奋。“你会跟我走吗?没有你我绝不走。”“当然.我跟你一块儿走。”“你不能告诉我这些预言的意思吗?”薇妮仍然不死心。“不!我不能再多说了,知道太多将来的事对你没有好处。”莎梅忽然微微一笑,把她拥进怀里。“你就像我自己亲生的女儿一样,即使有任何困难,我也会陪你一起度过难关。”然后任凭薇妮再怎么恳求,她就是不肯谈这方面的事了。  莎梅的预言证实了。第二天下午,薇妮洗了头,正在火炉边烤干头发时,莎梅走了进来,她立刻问道:“有信来吗?”  莎梅笑着从围裙口袋里取出一封信。“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薇妮接过信,一眼就认出她母亲优雅的字迹。她小心地裁开封口,看了莎梅一眼。“我还以为你昨天是随便说着玩的!”“我从来不开这种玩笑,”莎梅答道。“我说的都是我看见的东西。”  薇妮迫不及待地抽出母亲的信,念出声音来。  亲爱的薇妮:  我和你父亲在美洲的加利福尼亚地区已经接获来信。得知祖母的死讯,我们都非常难过。我知道,此刻你的心情一定十分孤寂。你父亲已写了一封信给我们的律师,指示他汇船费给你。你和莎梅可以搭乘三月一日出海的布尔号,船长是我们的好朋友。他答应我们,一定会沿途照顾你们,我和你父亲到时会去接你。我们已经很久没见面了,亲爱的,想必你已亭亭玉立。希望你早日到达此地,这是一个新鲜的国度,与其他地方大不相同。当你看到这片金色土地时,就会了解我的意思。  薇妮很快看了莎梅一眼。“你怎么知道那片金色土地?你怎能——”“信上还说些什么?”莎梅轻描淡写地问道。  薇妮却足足怔了半天,才能再往下念。  薇妮,你父亲和我拥有半座金矿,我们希望能大有斩获。这里藏金丰富,所以淘金的人群络绎不绝。我们的合伙人吴山姆相信我们一定会有所得。保重,亲爱的,希望早日与你相会。  薇妮的眼睛亮闪闪的,跳起来转了一个大圈,然后抓着莎梅满场飞舞。“我们一家就要团圆了,莎梅。谁知道我们的新冒险竟是在加利福尼亚呢!”  薇妮站在甲板上;倚着栏杆,享受吹面轻寒的海风。他们出海已经一个月了,她非常喜欢这种海阔天空的日于,船长马南森又很照顾她和莎梅。在她感觉上,仿佛昔日环游世界的日子又回来了。  听到脚步声时,薇妮不用转头也猜得到是谁。果然,她看见的是笑嘻嘻的马船长。他是个金发蓝眼、高大结实的年轻船长,为人却很稳重,而且和善。自她上船以后,只要他有机会便会来陪她聊天解闷。因为他的见多识广,薇妮每每可以从他那儿听到一些有用的常识,或是有趣的轶事。  “你别看这里的海面很平静,贝小姐。”马船长笑着警告她。“我们正接近好望角的深海”  薇妮笑吟吟地看住他。“不必担心,我是受过训练的旅人;船长。在六岁以前,我就走过埃及的金字塔和罗马废墟。虽然我没有绕过好望角,却也曾经在东方遇到过台风。”  “我知道你旅游过许多地方;令尊经常跟我谈起你的事情。”  “你认识家父母多久了,船长?”  “不算很久,但是却一见如故。而且说来巧合,令尊和我叔叔还是同学呢!”  马船长凝视那张浴在落日余晖中的睑庞,为那完美的气质惊叹不已,贝薇妮是每个男人梦想中的女人,美丽又有教养,她的一举一动都轻盈悦目,令人爱煞。  “如果令尊生在另一个时代,一定是个伟大的探险家,贝小姐。他的经历之丰富,委实令人叹为观止,你知道,能让一个船长惊服可不是件简单的事。”他的话说得极好,既捧人又利己。  薇妮妩媚地笑了、“我懂你的意思,船长。家父是天生的旅行家,他和家母已经环游世界好几趟了。小的时候,我也跟他们一起周游各地。直到我12岁时,家祖母认为我应该学着做一个大家闺秀,才把我留下来。家父认为世界会是我最好的教室,但是奶奶的看法和他不同。”  马船长听着薇妮柔和的语音娓娓诉来,听得都入神了。“结束旅游的生活你还喜欢吗?”  “不喜欢!我的女红很差,让奶奶很失望。她常说要把我教好真难,而且几年下来.她也不能确定她的心血是不是白花了。”  船长有趣地看着她。“你不觉得自己是个端庄的大家闺秀吗?”她回他一个微笑。“这个问题我留给你打分数,船长。”  那样丰姿嫣然的笑容让他心跳加快了许多。“贝小姐,你是我听见过最完美的大家闺秀。”他发现自己的语气未免大热烈了,赶快换一个比较安全的话题。“告诉我,贝小姐,你一个人飘洋过海会不会害怕?”  “我不是一个人,船长我的伴护跟我在一起。”  “对了,你的伴伴。我想她是东方人吧!或许是印度人。”  “差不多了,莎梅是土耳其人,不过后来我外公是在阿拉伯发现她的,她是我最亲近的朋友。”  “你一定等不及要和令尊令堂团圆吧?”  “是的,”薇妮垂下眼睛。“我奶奶过世了,我必须再回父母的身边。”  “我明白了。加利福尼亚是块新生地,去淘金的都是男人,那里女人很少,你去了一定会非常引人注目。”  “请你告诉我加利福尼亚的历史好吗,船长?我对那个地方一点也不了解。”  船长转头望向大海。“加利福尼亚是某些人的黄金梦,也是另一些人的噩梦。自从1848年发现金矿以后,全世界各地的人就蜂拥而来。在我看来,他们是在糟蹋最大的宝藏,虽然他们自己并不知道。我相信它是一块流着牛奶与蜜的土地,一个人只要洒下种籽,就会开花结果,带来丰收。”  “听你的口气倒像个热爱土地的人,船长。我还以为你爱海洋呢!”  他大笑。“你知道我为什么上船吗?因为我家有三艘船,还有三个儿子。你看,我是身不由己的。如果我能重新开始,我宁可到加利福尼亚去买地务农,而不是淘金。我喜欢种植.看着作物成长,还是西班牙人的想法透彻些。”  “西班牙人对加利福尼亚有很大的影响.是不是?”  “没错。那儿本来是西班牙人的,后来又属于墨西哥,很多西班牙人仍然住在那里,过得像个国王一样。有些人是贵族,出身非常高贵,他们都只讲西班牙话。如果说加利福尼亚有任何可以吹嘘的地方,应该就是那些西班牙大公了。”  就在这时候,一道巨浪汹涌而来,看来他们是进入危险地带了。薇妮拢紧披风,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你最好下去,贝小姐。我们越接近海岬.海浪会越危险。”马船长实在舍不得结束谈话,他完全被薇妮的风采迷住了。不过任务当前,不能分心。  薇妮看看来意不善的海浪,抬起头来,太阳已经躲到云层后面,天空一片乌黑。“我们要花多久时间才能绕出去呢,船长?”  “运气好的话,一个星期就够了。怕的是天气不好,恐怕就得久一点。据那些老水手说,如果好望角听见你的声音,就不肯放你过去了。”  看见马船长还能谈笑风生,薇妮也微笑点点头。“那么我先告退了,船长。”  加利福尼亚  麦斯走上通往大厅的石阶,黑色的靴子落地无声。他担心的一天终干来临了,今天他就要见到自从他12岁生日以后就不曾再见过的未婚妻崔伊蓓。虽然崔家的农场和“北方天堂”相连,麦斯却从没见过伊蓓,因为她小时候就跟母亲回返西班牙。不过他和她的父亲很熟。现在.他们终于又要见面了。  然后不久就要结婚。麦斯对这样的婚姻并不特别向往,万一他的新娘很丑怎么办?或者更糟糕,很没趣的话呢?然而西班牙传统深植在温麦斯的血液当中,他也许不会喜欢家里为他做主的妻子,可是地还是会娶她。他的祖父从小就教他,温家人的作为一定要符合身分,符合社会的期许。  走到祖父的书房门口,麦斯听见他祖父正在向客人道歉,因为他的儿媳和孙女去了远处的一座教堂,今天晚些才会回来。“如果她们知道你们今天要来,一定会留在家里。”温龙索说。  麦斯叹了口无声的气,他真希望自己陪了母亲和妹妹一起去,他推开门,首先看见的是他的祖父。温龙索已经70岁,身体很不好,但是双目仍然锐利明亮。  房里还有四个人,两个他认识的是崔家两老,他先礼貌地跟他们打招呼。崔家夫妇都相貌平庸,虽然也是财主,却没有一点大家气度,看见麦斯像天神似的站在眼前,气势上就矮了三分,说起话来也支支吾吾的,倒像他们是麦斯的仆人似的。  麦斯又暗中叹口气,希望他们的女儿不要这么上不得台盘才好。他转过头去,刚好碰上一双也在打量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属于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长得非常美艳,是那种在舞会上足以颠倒众生的尤物。麦斯心里先放下一块石头,至少地的未婚妻不丑,第一关算过了他便朝她微微一笑。  站在那个女孩身边的足另一个女孩,麦斯一看就知道她不可能是崔伊蓓,太小了。她几乎只到她姊姊肩膀的高度,瘦小苍内,看起来倒比较像她妈妈。然而这个小女孩有一对柔和的眼睛,和姊姊的凌历完全不同。他看见那里头深刻着悲哀,突然为她感到难过。两个姊妹穿着一一模一样的衣服,更显得姊姊人才出众.妹妹黯淡无光。他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只感到刺眼。  龙索看见孙子,拄着手杖。危颤颤地站起来。“过来,麦斯,我要你见一个你想了很久的人,崔伊蓓小姐,你的未婚妻。”  麦斯走上前去,执住伊蓓的手,优雅地行礼致意。他感觉她握紧他的手,眼睛再一次肆无忌惮地看住他。她也许漂亮,可是那对水汪汪的眸子可不太安分,好像随时都要勾魂似的。  伊蓓笑吟吟地,恨不得麦斯现在就把她抱进怀里。她的运气实在太好了!本来对这门亲事她还有些不乐意;就怕未婚夫太丑。若不是看在他们温家是当地首富的份上,她早就逼着父母退婚了。  谁晓得她崔伊蓓福气这么大呢!麦斯是她所见过最英俊的男人,高傲、尊贵,还有那能够赢得每一个少女芳心的笑容。当他那对黑不见底的眼睛扫过她全身时,她甚至会起鸡皮疙瘩。  “我们终于见面了,伊蓓小姐。”麦斯礼貌地说。伊蓓垂下眼睛,装出一分娇羞。“是的,我们终于见面了,”她轻声说。“家父亲信经常提到你.连在西班牙的人都知道你的大名。”  麦斯点点头没有作声。网撒下来了,他无路可逃。想到下半辈子要和崔伊蓓共度,他竟突然有种厌恶的感觉。奇怪,为什么是厌恶呢?她很美,举上得宜.和他又是门当户对,他还苛求些什么?为什么她的眼神令他不寒而里,为什么一想到触摸她他就会觉得浑身的皮一紧,就像她是条蛇似的?  龙索清了清喉咙,对崔家的小女儿露出和蔼的笑容。“麦斯,再来见见崔家的二小姐,伊娜。”  麦斯诚心诚意地执住她的手,笑得很温暖。“很荣幸认识你,小姐。”这回他说的是真心话,这个小女孩有一双令他心动的哀伤眸子,让他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兄长的情怀,想要保护她。其他人开始谈话之后,麦斯的心思不晓得飘到哪儿去了。等他注意到祖父责备的眼神才发现自己失态了。“伊蓓问你愿不愿意带她去参观花园,麦斯。”龙索不以为然地提醒他。  “那是我的荣幸,伊蓓小姐。”他只好礼貌地回答。  伊蓓折起扇子,往她妹妹头上一敲。“伊娜必须陪我们去,”她羞答答地说。大户人家规矩严格,年轻女孩绝不能单独跟男孩在一起.哪怕是未婚妻也不行,这一点麦斯自然懂得。  “当然,请跟我来。”麦斯打开门,示意两位小姐随他去。其实地倒是很高兴有伊娜作陪。总比单独跟伊蓓在一起有趣多了。  “北方大堂”的花园满栽奇花异卉,花季四时不断,而且庭园设计气派中不失优雅。置身花团锦簇之中.谁都会心旷神恰。  “真美的花园!”伊蓓娇声喊道,在宽阔的草地上转了一个圈。这是特意做给温麦斯看的,她对草木的兴趣没有对麦斯的大。  伊娜却安安静静地坐在大理石凉椅上,因为她实在太小了,两只脚还触不到地,在空中晃呀晃的,麦斯看着又是满心的同情。  伊娜冷眼旁观,看着她姊姊又在施展魅力,准备迷倒她的未婚夫。伊娜看见姊姊耍过太多次了,每一次都把她想要的男人迷得团团转。在西班牙,崔伊蓓素有艳名,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男人不知有多少呢!  不知道这个温麦斯会不会被她迷倒,伊娜想着,向他瞄过去,正遇见他温和地看住自己。然后,他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他摘了一朵紫罗兰给她。  “美丽的花朵易谢,然而美丽的心灵却水不凋零。”麦斯说。  伊娜怔怔地看住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刚念了两句她最心爱的诗句。这个人除了英俊得出奇之外,性格也跟别人不同。以前追求她姊姊的人对她从来不屑一顾,可是麦斯却如此体贴,她真不希望他掉进伊蓓的陷阱。  伊蓓刷地拢起扇子。“人家还以为你要娶的是我妹妹呢,麦斯。她冷冷地说。“或许你觉得我妹妹比我漂亮?”她恶毒地说。  麦斯藏个住心里的惊异,看着她就像她是一头怪物似的。他不能想象伊蓓为什么要对妹妹这么残忍,难道伊娜还不够可怜吗?伊娜让他想到自己那自幼就被全家捧在手心里呵护大的妹妹莉雅。比较之下,这个苍白的小女孩实在太不幸了,他对伊娜笑了一笑,举起她的小手轻轻一吻。“我认为令妹的内在美更吸引人,伊蓓小姐,我乐于与她为友。”  伊蓓看见她妹妹笑意盈盈,更是火冒三丈。不过她还记得自己是客人的身分,不宜太过嚣张,所以只是微微一笑,把这件事放过去了。“我们结婚以后就住在这里吗?”她甜蜜蜜地问着,又装得羞人答答。  “当然,这幢房子的西翼属于家族的长孙。下一次你来的时候,我会带你去看看,也许你想重新装修。”  “我们为什么不住主屋呢?”伊蓓问道。  “因为我爷爷是一家之主,所以他住在主屋。”  麦斯彬彬有礼,言行中肯,可是伊蓓感觉得到,他不像别的男人那么迷她。“我想西翼一定很美。”她说,别有用意地看了他一眼。“这座花园也通我们的厢房吗?”她特别强调我们两个字。  “对,从这边往右看,那座喷泉上面就是主卧室的阳台,阳台上有阶梯通花园。”  “我们不能现在就去看看吗?”伊蓓撒娇地说。她想跟她的未婚夫多一点时间相聚,让他爱上她。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麦斯不喜欢她。她在西班牙有过不少风流韵事,不过她相信麦斯不可能知道。但是也难保,万一他听到一点风声就麻烦了。  麦斯却觉得耐心已经用完,他只想早早摆脱伊蓓。明知祖父稍后会斥责他无礼,但至少比跟伊蓓在一起好得多。“非常抱歉,伊蓓小姐,我现在必须走了。我答应过家母,要到教堂去接她回来。”  “你要走了?”她嘟着嘴说。  “很抱歉,我不能不去。家母和舍师回到家时天一定黑了,我不能让她们单独上路。”  “路上有危险吗?”伊蓓还不死心。  “很可能,今天早上,有个家丁报告他发现了熊的踪迹。”麦斯说得冠冕堂皇,其实说穿了都是借口。他的确答应过他的母亲,不过也不必这么早上路。  伊蓓看说他不动,一张脸登时垮了下来。“们才刚认识,人家还有好多话要问你呢!你就宁可去陪你妈妈.也不肯陪我?”  麦斯不以为意地耸耸肩。“对不起得很。要不要我现在陪你们回屋里去?”  “不要,我想留在花园;”伊蓓人发小姐脾气。“反正你比较喜欢我妹妹,就送她一个人进去好了。”  麦斯不以为忤地大笑,向伊娜眨眨眼。“你们会留下来用晚餐吧?到时候再见了!”他一点头,潇潇洒洒泾自去了。  伊蓓气得怔在当场,一腔怨气无处发泄。一转身,就看见伊娜嘴角挂着一个可恶的微笑,分明是在讥笑她的失败。伊蓓心头火起,一把抢过伊娜手里的花,一折两半,往地上一丢,又踏上去踩了两脚。  “你以为他送你一朵花,就表示他爱上你了吗?你这个丑小鸭!”她尖刻地说。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那副尊容。他不过是同情你罢了,别会错了意,你这个八怪!”  伊娜挨惯了骂,这时也并没有待别难过,反而有丝奇怪的胜利感。“不!我没有会错意。”她平静地说,望着地上被她姊姊踩烂的花瓣,心中又说道:“我知道他同情我,但是他的同情没有恶意。我想他是用心来看我,就像他也用心在看你一样。总有一天,他会看透你的。别会错意的人应该是你,姊姊。”  
      第二章  清晨时分,薇妮站在甲板上,看着马船长和他的水手准备泊船。船转过一座小岛,视界陡地一宽,陆地赫然在望。薇妮张大眼睛,被眼前这一片处女地深深吸引住了。在她看来,这好像一片被时间遗忘的土地,新的人,新的地方,在晨曦照耀下,这像是一个金色的国度。薇妮记起她念过的莎土比亚,觉得这里正是一个美丽新世界。她恨不得张开双臂,拥抱这个新世界。  船靠岸后。薇妮对码头的一切都深感好奇。她从没看过这么多船,这么热闹的码头。她仿佛可以感觉到,旧金山的脉搏正有力地跳动着。马船长忙着交代水手各种卸货事宜,好不容易才腾出空来,陪着已经准备就绪的蔽妮和莎梅上岸。“贝小姐论一元论历史观之发展原名《我们的意见分歧。第二,我想你会喜欢加利福尼亚这个地方。”马船长看她凡事新鲜的好奇模样,便这么对她说。  “我想我已经喜欢它了,”薇妮答道,对着马船长盈盈一笑。“船长,谢谢你给了我们一段非常愉快的航程、我一定要告诉家父,改天请你到我们住的地方来玩运动。恩格斯说:“相互作用是事物的真正的终极原因”。事,你肯赏光吧?”马船长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笑得脸红红的。“那将是我最大的荣幸,贝小姐。我要在此停泊两个星期的时间,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我好了,我一定尽最大的力帮你的忙。”  薇妮看他那诚惶诚恐的样子,不免有点好笑,不过她的家教向来严谨,何况马船长的好意也很令人感动,于是敛容答道:“你真是太好了把握实在。在伦理学上,认为人生的目的应当是节制享乐和,马船长。不过我既然已经找到家父家母。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了。”她说完活,眼光在人群中搜索。希望能看到父母亲欢迎的笑脸,然而人来人往,就是没有一张熟悉的脸孔。  “我没有看见令尊令堂,”马船长皱眉道。“说不定他们会来得迟一点。”  “我也没看到他们,”薇妮答道,心沉沉的。“他们不会不知道我今夭到吧?”如果不知道,那就糟了。她和莎梅人地生疏,根本不知如何是好。  她一着急,睑上立刻流露出焦虑不安的神情。马船长最看不得美丽的贝小姐皱眉头,急忙安慰她。“不可能,也许令尊和令堂要等人潮散了再过来。你瞧,码头上这么挤.说不定他们也找不到呢!”他断然说道:“这样吧,我先吩咐人把你们的行李取下来,你再往前走几步,再找找看看。如果真找不到,我会派人去帮你问问看。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谢谢,看来也只好如此了。”薇妮无可奈何地答道,不、过有个人替她拿上意,心里也就逐渐镇定下来,聚精会神地朝人群里张望。  没过多久,她就发现她看别人。别人也在看她,而且看她的不只是一个人。码头上来来往往的大多是水手和搬运工之类的粗人.看到薇妮这么貌美如花的大姑娘站在岸边.自然不会错过。有些人走过去多看一眼也就罢了,另一些却是目光炯炯地盯着她不放。等而下之的,故意从她身边擦过去,占点惠而不费的便宜也好。薇妮忍不住,渐渐站不住脚了。马船长看苗头不对,心想再不设法让贝小姐离开,天知道会惹出什么事端来。他看多了,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必须当机立断才行。“贝小姐,”他开口道。“你不妨先回船上去等,我派个人去找令尊好了。有什么消息的话,在船上等也比较方便。”  薇妮迟疑了一下。她非常愿意避到船上去,却又怕会错过来接她的父亲。就这么一踌躇,莎梅已经扶着她的手肘,示意她答应了。  就在她们转身之际,却听到背后有个声音在问;“对不起,请问你是‘布尔号’的马船长吗?”  马船长止步回身,薇妮和莎梅也自然地转过身来。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瘦高个子的男人,大约30岁左右,穿了一身黑衣黑裤,看起来倒是比码头上其他人要体面些。他说话的对象是马船长,眼睛却先在薇妮身上溜了一圈,又看看莎梅,然后才又回到马船长身上。  “我就是马南森,先生。请问有什么指教?”马船长戒备地问道。  “我是田百尔牧师,”黑衣男子自我介绍,说得一口僵硬的新英格兰腔,跟他的外表很相称。“我是应贝夫人之请,到此地来接贝小姐,她的女儿。这两个星期来,我天天到这儿来等船班,实在是很无聊的工作,不过总算等到你们了、”  薇妮大惑不解,为什么爸爸妈妈没有亲自来接她们呢?莫非他们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要找这么一个陌生人来?她望着牧师平板板的脸,伸出戴手套的手“我就是贝薇妮,先生。  “请问家父家母为什么不能来接我?他们另外有事吗?”  “我就知道你是,”他不理她的问题,管自说着,眼睛又在她身上徘徊了一下,然后却又慌忙挪开去,这才发现她伸手等着,便匆匆握了一下,几乎是立刻就放掉。他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绢,神经质地在脸上按了一按。“你不必担心。我已经雇了一辆马车,你把行李交给我,我先帮你装上马车。”  薇妮指指放在身边的几个箱子。“就是这些了,田先生。”她转头面向马船长,把手伸给他。“再一次谢谢你,马船长。等我见到家父家母之后,一定派人正式送帖子来邀你,你别忘了”  马船长握住她的手。“我的荣幸,贝小姐。你只要通知我什么时候就成了。”  他依依不舍地放开薇妮的手,却着实不放心就这么让她被一个自称是牧师的人带走。等牧师装好行李回来后,船长先把他拉到一边去。“我不懂这后面有什么文章,不过我得弄清楚你要把贝小姐带到哪里去。我和贝先生夫妇是很熟的朋友,他们不会平白无故派个陌生人来接他们的女儿,所以你最好说实话。”  田牧师被他这一拉已经不太高兴了,听他这种警告似的口气更是恼火。他把头朝两方一点,冷冷地开口了。“我在城西有一幢房子,我跟我姊姊合住。在我家后面有幢木屋,是贝先生夫妇向我租的。你如果不相信,到附近去问一间,他们都知道我住的地方。好,现在如果你不介意,我跟贝小姐要走了。”  马船长看他说得毫不含糊,也就点点头,迳自去向薇妮告别。“希望将来有机会还能陪你一起出海,贝小姐。”他扶薇妮和莎梅上了马车之后直看到他们走远了,才往回走。  一路上田牧师没有再和她们说一句话,薇妮纵有一肚子的问题也无从问起。她望向窗外,新鲜的街景暂时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到处都是木造房子和帐篷,沿街都是做小生意的摊贩,摆了琳琅满目的日常用品。各色人种好像都在这里齐全了,中国人、法国人、墨西哥人、俄国人,一路过来,各种语言都听得到。  薇妮看得正入神,突然觉得身边的莎梅微微碰了她的手肘一下。她迅速回过头来,正逮着对面的田西尔在看她。她的睑一红,决定打破僵局。“田先生,”她问道“你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家母不能自己来接我吗?”  田西尔被她撞到他在看她,似乎也一样的不好意思。他又神经质地掏出手绢擦擦脸,才开口道:“几个月以前,令尊和令堂向我租了房子。贝太太生病了,贝先生又离开她去采矿,我和我姊姊为了尽到基督徒的义务,就代替他照顾贝太太,一边等着你来。”他抿了抿嘴,又看了薇妮一眼。薇妮突然发现到,他的眼睛湿答答的活像是金鱼的眼睛。“那些来这里淘金的人都会受到天谴,淘金是种罪恶。”  薇妮只觉得天旋地转,情况怎么会糟到这个地步呢?她不敢相信。“我父亲绝不会在我母亲生病的时候抛下她不管!”她瞪着眼前的人,快要克制不住自己的怒气了。  “我并没有说你父亲抛弃你的母亲。我想他是说要先在矿坑附近盖个可以避风挡雨的棚了,再来接她过去。”  薇妮仍然瞪着他,心里有句话迟迟不敢问出口。“我妈妈病得多重?”  “不轻。她得的是所谓的巴拿马热症,一定是在去丛林的时候染上的。”  薇妮的拳头握得死紧。“你在说什么?”  “恶有恶报。你们的人到这里来为所欲为,糟蹋这一片上地。这就是贪婪的报应。”田西尔冷冷说道。  薇妮真想甩他一巴掌。“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的父母亲!我妈妈是最好的人,我爸爸更是正人君子,你没有权利批评他们!”  田西尔一对湿答答的眼睛又瞄过来了。“我有权利。我是上帝的使者,代表他说话。你父亲为他的罪恶付出了代价,现在轮到你母亲了。”  足足一秒钟的时间,薇妮像是停止了呼吸。“你是说我父亲他——”她的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里。“不!那是不可能的事”  田西尔别过头去仿佛也后悔说溜了嘴。“我不应该告诉你这件事。等见到了你母亲,你自己去问她好了。”  “我坚持你现在就告诉我!”薇妮说道,她的声音空而冷,却令人无法拒绝。  “好吧!你都这么说了,不过你母亲说她要亲自告诉你。你父亲要去挖矿的时候,你妈就病倒了。贝先生托我们照顾贝太太,他自己则和一个叫做吴山姆的合伙人走了。后来贝大太收到信,据说他们挖到了金矿。又过不久,消息传来,说你父亲在一次掘井时死了。”  “不!”薇妮绝望地喊道,握紧莎梅的手。“不!不会的!谁发现了他的尸体?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他遭到不幸了?”“证据全在于你相不相信吴山姆的话。贝太太就拒绝相信,她说如果贝先生回不来了,她一定会知道。”  “既然只有吴先生的一面之辞,那么这件事仍不能十分肯定。吴先生的为人怎么样?”在面对这样的生死大事时,薇妮的表现冷静得出奇。她从来就不是那种没有主见的女孩,平常还不觉得,一碰到大事就把她性格中的这一部分显露出来了。  “据说他是一个十分狡猾的人,这里没有多少人相信吴山姆。我警告过贝先生,要他当心,可是他不听。无论如何,我想你父亲是死了,否则为什么一直没有回来呢?你妈妈不肯面对现实,现在病得连床都起不来,整天就在那里呻吟。她一直在等你来,希望你去找你父亲。其实找到又如何呢?不过是一堆白骨罢了。”  最后那两句话像把尖刀插进薇妮心里,疼得她猛抽了一口气,令在眼眶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一颗颗滚落腮边。一直默不作声的莎梅这时紧紧握住她的手,用她一贯从容不迫的语气说:“我们必须替你母亲请医生诊治,薇妮。至于你父亲的生死,除非我们找到确切的证据,不必现在断言他死了。”  “对!”莎梅的话像一颗定心丸,让薇妮信心大增。“除非我找到证据,否则我绝不相信爸爸的死讯。”  田西尔看着她,觉得她实在天真得近乎盲目,看来今后他必须好好地开导她才是。是的,他义不容辞。这时马车行经一段人声鼎沸的地带,沿街酒馆林立,乐声和着笑声穿门过户。薇妮模模糊糊地听见这些不真实的声音,马车竟然在一家酒店旁停了下来。  “到了,贝小姐。”田牧师告诉她。  薇妮下了马车,才看见那家酒馆旁不远处另有一幢小小的房子,油漆还很新。她挂心着母亲的病,也无暇去好奇为什么一个牧师会住在酒店旁边,迳自走上台阶,连门都不敲就推门进去,却没看见她母亲,只有一个女人坐在椅子上绣东西。  那个女人一抬起头来,薇妮立刻就晓得她是田牧师的姊姊,两个人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她看见薇妮冒冒失失地闯进来,马上迎上去,还没开口,眉头先皱成紧紧的一条线。  “我妈妈在哪里?”蔽妮冲上前就问。  “请问你是谁呢?你就是贝薇妮小姐吗?”田露珍不满地看着她问道。  “是的,请你原谅我的唐突。因为我急着见到家母,所以忘记礼貌了。想来你也了解,我非常担心家母的身体状况。”  那个女人看见站在门口的莎梅,马上忘了薇妮,脸色瞬间大变。“我不许印度女人进我的房子,”她骇然大叫。“把她赶出去,把她赶出去!她会带来灾难,害我们全部死于非命!”  莎梅置若罔闻,安安静静地走到薇妮旁边站定。“莎梅是我的伴护,田小姐。”薇妮解释道。“她绝对没有任何危险。”  田牧师刚好在这时走来,打岔道:“露珍,你不要大惊小怪。就算是十恶不赦的罪人,我们也不应该摒弃他。更何况,这个异教女人落在我们的手中可能是天意,上帝特地安排我们来拯救她的灵魂。”  莎梅听他们姊弟一搭一唱,脸上始终挂着笑容。薇妮却气得咬牙切齿,怀疑她们是不是撞进疯人院里了。“我向你担保,田小姐,以及田先生,莎梅的灵魂不劳任何人拯救,她是天下最好的人。而且我还可以再告诉你们一件事,她绝不会对任何人妄加断论。”薇妮重重地说完这些话,气得胸口剧烈起伏。她没有留心到田西尔直盯着她的胸部,可是莎梅注意到了。  “好了,好了,让我们重新开始,”田牧师打圆场,又习惯性地掏手绢擦脸。“露珍,这位是贝小姐。贝小姐,我姊姊露珍。方才我已经告诉过你,这段时间都是她在照顾令堂。”  薇妮冷冷地点个头,决定不再跟他们蘑菇下去了。她挺直背脊,不容拒绝地说:“如果两位不介意,我想现在就见家母。”  露珍仍然怒目相向,一语不发,而她弟弟却微笑点头“令堂住在后面木屋,你从后门出去就看得到了。你先去,我帮你卸下行李。”  “不必了,东西留在马车上,”薇妮说。“我们不留在这里,我会尽快带家母离开。”  露珍哼了一声,说道:“就算你出得起价钱,恐怕也找不到地方住,城里没有空房子了。”  薇妮懒得理她,和莎梅匆匆走进厨房,推开后门,果然看见一间小木屋。她心急如焚,三步并做两步,一路冲了进去。虽然还是大白天,屋里却非常阴暗。薇妮从阳光下走进来,一时什么都看不清。  “妈妈?”她柔声唤道。没有回答。渐渐地,她适应了屋里的光线以后,才看清靠墙堆了许多木箱,屋里只剩下一点点空间。最后,她的目光落在靠窗的一张小榻上。  “妈妈!”她又喊了一句,这回大声点。回答的是一声呻吟,薇妮飞奔过去,在榻前跪下。  她危颤颤地摸索那张黑暗中看不清的脸孔。“妈妈!”她心碎地唤道,发现她的母亲热得发烫。她在发高烧!  “薇妮,是你吗?”贝芙兰呻吟着说。  “是我,妈妈。我来了,一切都会没事的。”  “我的宝贝,我还以为你永远不会来了呢!我等了好久好久……给我一点光,让我看看你长得怎样了。”芙兰越说越兴奋。  莎梅也跟过来,撕下糊在窗子上挡光的纸,阳光立刻流泻进来,让薇妮看清了她妈妈颊上的泪水。她妈妈变得她都不认识了。原来一头闪亮的金发变得枯黄,中间还杂着灰色的发丝。她的皮肤干燥黯淡,两眼迟钝无神。薇妮心疼如绞,在母亲面前又不得不强颜欢笑。  “你放心,妈妈,我来了,我和莎梅会好好照顾你,你很快就会痊愈了。”  突然间,英兰用力抓紧女儿的手。“田牧师把你父亲的事告诉你了吗?”  薇妮点点头。“说了,可是我不相信爸爸真的……”她说不出下面的话。  “我也不相信。如果他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一定会有感应。答应我,薇妮,你一定要尽全力去找他。答应我、答应我!”  芙兰激动得让薇妮担心,她握着妈妈的手,一迭声地说:“我答应,妈妈,你放心,我一定会不眠不休地查出爸爸的下落。”  莎梅进屋以来第一次开口。“这间房子太脏了,好好的人住着都会生病,何况是病人呢?”  薇妮看看身旁左有,到处都是灰尘蛛网。那对基督徒兄妹居然还口口声声说他们在照顾她妈妈,就是这种照顾法吗?  “首先我要去请一位医生来看你,妈妈。”她说,开始计划步骤。“然后我要带你离开这里。我们去住饭店,直到找到爸爸为止。”  芙兰乏力地合上眼睛。“我们不能搬,薇妮。这间房子的房租每个月要一百元,我们预付了一年的租金,再三个星期就到期了。到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我们要怎么办才好。我想留下来,这样等你父亲回来了,才找得到我们。”  “月租一百元,简直敲诈!”薇妮大叫。“我一定找得到更好的地方。你在这里怎么养病呢?”  芙兰摇摇头。“你不懂,孩子,这里多得是无处可住,只能在街头流浪的人。我们还算幸运,找得到这间房子。钱都花完了……”她没有说完。  薇妮发现莎梅已经开始在打扫房子,她给薇妮一个逆来顺受的微笑,就拎了一个水桶出去打水。薇妮打量整个房子,除了肮脏之外,倒还有桌有椅,有一个火炉,另外还有一个房间。  “我们就在这儿多留一阵子,妈妈,等我找到更好的地方再搬。现在我得去跟田先生谈一谈,看哪里可以请到大夫。”她低下头去,发现妈妈已经睡着了。薇妮原先忍着的泪水终于决堤而出,滴滴都落在她妈妈的床单上。也许这是她最后一次可以这么痛快地哭了。从今以后,她就是一家之主,所有的责任都落在她头上。更麻烦的是,她妈妈显然没剩多少钱,而她自己也没有多少。无所谓,她替自己打气,她总会找到安家的法子。天无绝人之路,不是吗?  莎梅有一双魔术师的手,她的手到之处,原本肮脏破败的木屋就变得井井有条了。她把堆在屋里的板条箱尽数搬出门外,要田牧师趁早运走。然后她又帮薇妮的母亲清洗干净,换了一身睡衣,再把她扶到另一个房间去,免得被煮饭洒扫的声音惊扰了。  莎梅煮饭的时候,薇妮也没闲着。她把整间木屋擦洗得焕然一新,看看还过得去了,就又马不停蹄地去找医生来给她母亲看病。  林大夫诊完病情之后,脸色相当沉重。“你发烧多久了,贝太太?”他用公式化的声音问道。  贝芙兰靠在枕头上,脸色白得像纸一样。“我到巴拿马的途中还很好,”她有气无力地说,“后来我们乘船到丛林去时也没事,一直到回航时我才第一次发作。本来我丈夫和我都以为是吃坏了肚子,一阵寒热过后就好了。没想到隔一段时间就发作一次,一次比一次严重。”  大夫点点头说道:“我料的果然不错。你得的是巴拿马热症,这种病医不好,常常会复发。不过如果早点就医,情况会好得多。”他严厉地看着病人。“你为什么拖到现在才找我来呢?”  芙兰危颤颤地吸了口气。“我在等我丈夫回来,也等我女儿从英国到这里来。”薇妮紧握母亲的手,心疼她在无亲无故的情况下,一定吃尽了苦头。“妈妈,我在这儿,你什么都不必担心了。大夫会治好你的病,我会好好照顾你。”芙兰放心地叹口气,合上眼睛。她的担子已经移交给女儿,可以好好休息了。林大夫收拾好医药箱,清了清喉咙。“贝小姐,我想跟你谈谈治疗的事。”  一到门外,大夫开口之前,又先清了清喉咙,脸上有种不自在的神情。“贝小姐,我想我应该先告诉你,治令堂的病的药很昂贵。”  薇妮只觉得心一沉。“多贵?”  “一瓶药可以用六个星期,一瓶要一百元。”薇妮瞪大了眼睛。“开玩笑,怎么可能这么贵!”  大夫一脸的倦怠,肩膀也沉了下去。“的确太贵,可是我也无能为力。这种药材是从中美洲森林的植物提炼出来的,在运输过程中,中间商剥削得很厉害,我们也无可奈何。”  薇妮看得出他说的是事实,但是那也无补于她的烦恼。她去哪里筹钱呢?然而她也晓得这是她的问题,不是医生的。“我要付你多少出诊费呢,大夫?”她问道。他摇摇头,慈祥地笑了。“我不会乱要,你放心好了,贝小姐。我的诊费一向是四元,童叟无欺。”  “我相信。”薇妮告诉他。  林大夫又笑了。“令堂需要多点肉食,这跟服药一样重要。”他好像还有话说,却又不愿说,老半天才开口道:“这里的肉价也很贵,贝小姐,希望你的负担不会太沉重。”  薇妮毅然地看住他。“我会设法的,大夫。”  “旧金山不是三个独身女子适合停留的地方。物价贵得离谱,而且这里男人比女人多得太多。你为什么不带令堂回英国去呢?”  “不行,我必须先找到家父。”  “这里常常有人无缘无故就失踪了,再也找不回来。祝你好运,贝小姐。”  “我一定要找到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家母一定得知道他的生死,他们的感情非常深。万一家父真的发生什么不幸,我真担心家母是不是受得了。”  大夫的眼中内过赞许的神色。“你会发现生活很艰难,贝小姐。你要非常小心,因为这里的男人多半是粗人,很少看见像你这样的美女。此外,这里的生活费用也贵得惊人。不是我危言耸听,要在这里住下去,你需要有非常大的毅力和能力。”  表面上,薇妮并没有被医生的话击倒。她谢过林大夫的好意,付钱买了一瓶宝贵的药水,目送他离去之后,才心力交瘁地跌坐在桌旁。泪水沿着她嫩白的脸颊,一颗一颗落在粗糙的桌面上。直到莎梅走到她身旁,她才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寻求她的安慰。  “一切都会好转的,薇妮。”莎梅说,环着她的肩。“人疲倦的时候,世界看起来总是黑暗的。你必须休息,孩子。现在是你坚强的时候了。你的母亲失去你的父亲,她只能依赖你。”  匆匆就是一个星期。这七天内,芙兰的病情有了起色,莎梅和薇妮也协力把一间简陋的木屋布置成一个温暖的家。莎梅用薇妮一件旧的黄白条纹衣服改成窗帘,薇妮又把厨房的家具都漆成白色,桌上铺了黄色桌巾。整个看起来,已经很有家的气氛了。  这一晚,薇妮等妈妈入睡之后,很快换上她的骑装。她必须到她父亲的矿坑去走一趟,当面和他的合伙人吴山姆谈一谈,问她父亲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蹬上一双黑色马靴,系好绿色的绒帽。听到敲门声时,她忙不迭地跑向前门,怕她母亲被吵醒。她拉开窗帘一角,看见那个矮矮的墨西哥人等在门阶上。  “莎梅,那是林大夫帮我找来,要陪我到矿坑去的向导。请你跟妈妈说,我会平安无事,几天就回来。”  莎梅紧紧握住她的手,眼睛却凝聚在远方,好像看见了别人看不见的东西。许久之后,她才微微一笑,放开薇妮的手。“我会跟你妈妈说,你很安全。你正要走向你的命运。”  薇妮早习惯了莎梅的谜语,所以只是耸耸肩。她又回头看她妈妈的房间一眼,才走出门外。那个小墨西哥人说他叫做亚哥,是林大夫派来的人,笑嘻嘻的一张脸,薇妮对他颇有好感。  他们上路前,首先经过田牧师的家。他们才转过屋角,薇妮差点撞上田露珍。那个女人从眼镜边缘看着亚哥,然后又瞪了薇妮一眼。  “我知道你要去哪里,这个人来问你住在哪里时,我就盘查过了。你真的要满山去乱跑,就只有这个人跟你去吗?”露珍骇声问道。  “是的,我正是此意。”薇妮答道,想要绕过去,露珍却一把拉住她的手腕。  “你怎么这么蠢呢?随随便便就跟一个男人往山里跑!我不晓得你的家乡规矩是怎么样的,可是在我们这里,良家妇女可不作兴跟陌生人到处乱跑。如果我弟弟在家,他一定会反对你这么做。”  薇妮咬着牙,尽力保持风度。“我不在乎今弟的喜恶,田小姐。家母和我只是租了你们的房子,并没有请你们当我们的监护人!”  “哼,你以为我爱管闲事吗?”露珍愤慨地说。“我决定劝我弟弟不要再把房子租给你们。你那个奇形怪状的女仆住进我家,我已经很不痛快了。她竟然不许我去看你母亲。”  “大夫说家母的病情必须充分休息,他要我们尽量减少访客。莎梅是奉了我的命令,所以才拒绝你的好意。”  薇妮手一扭,挣开了露珍,也不理她还要开口,迳自走了开去,亚哥还得小跑步才跟得上她。当他跑到马车旁时,薇妮已经端坐在上面了。小个子嘻嘻一笑,也跟着爬上驾驶座,准备上路。  温麦斯和他的祖父在栅栏旁勒住马缰,看着几匹喷鼻撒蹄的野马。几个星期以来,这是龙索第一次从病床上起来,和孙子骑马出游。  老人从眼角看看孙子,猜测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最近这孩子很沉默,常常一个人发呆。这不像是知道自己的未婚妻娇艳动人之后应该有的表现呀!当然,麦斯是个英俊的小伙子,被漂亮女人宠坏了,说不定他是不高兴被婚姻束缚。大家都知道,麦斯在城里养了一个情妇,也有别的女朋友。他的祖父真正担心的是,麦斯对他的未婚妻的兴趣未免太淡了些。  “你跟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太不一样了,麦斯。我很爱你的祖母,连情妇都甩掉了,而且坚持婚礼提前两个月举行。”麦斯对他的祖父笑了一下。“我知道,可是奶奶与众不同,谁能不爱她呢?你一向认定她就是你要的妻子,不是吗?”龙索皱了皱眉。“对。可是就算我不这么认定,我还是会娶她。温家的人一旦做了承诺,就绝不会毁约。”老人目光炯炯。“你听见我的话了吗?温家的人绝不毁约,麦斯!”  麦斯的眼光落在远方。他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他不能想象跟伊蓓朝夕相处是什么样子。她很美——就像冰柱也很美——而且很热情,但是他就是无动于衷。难道天下没有女人能让他动心?难道他天生冷酷,他的心被冰雪包围了?他永远就不会有真正活着的感觉吗?  他认命地吸了一口气,对他的祖父微微一笑。“你不用担心,爷爷,我一定会信守承诺。”  “好,好,我要许多曾孙子来承欢膝下。你是我们温家的单传,我可不希望温家就到此为止。”  麦斯试着想象他和伊蓓的孩子,实在无法想象伊蓓当母亲——他的孩子的母亲的样子。“我不爱伊蓓,爷爷,我甚至不喜欢她。”  “爱算什么呢?当然,我不否认婚姻中有爱情是锦上添花的事,不过没有也无伤呀!”  麦斯再一次凝视远方,山风吹过,一阵凉意爬上心头。在心底深处,他是渴望爱情的,如果天下真有这种感情。截至目前为止,他所知道的爱情都只是书本上的风花雪月,戏台上的悲欢离合,从来没有亲身经历过。他甚至怀疑那只是一个想象的字眼罢了。  
      第三章  薇妮第一天的行程很顺利。离开海岸线后,初进山区,巨木参天的森林呈现一片愉悦的山景。空气中飘着浓郁的松香,绚丽的野花遍地开放。要不是心里有事,她真要觉得这是一段赏心悦目的旅程了。  第二天爬上陡峭的山路,情形就没有那么乐观了。沿着西利安山脚腕蜒直上,浓雾笼罩,连马都看不清楚,更不要说路面了。山风冷冽盾。不同事物有不同的根据。它和条件互相联结,是事物存,薇妮拢紧了披风,还是冷得直发抖。亚哥放慢了牲口,聚精会神地往前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亚哥?早上天气还好好的,怎么就变了天?”薇妮问道,两眼在雾中摸索。  “我们在高处。这里的山区天气多变,我还看过8月里下雪呢!小姐。”  他们行经松荫,两条淡淡的人影在雾中几乎看不见。这一天似乎永无止境,薇妮根本无从判断时空,因为他们看不到太阳。直到一阵强劲的山风偶尔吹散积雾,薇妮才瞥见山路濒临的峡谷。她捏了一把冷汗,尽量不去想万一翻车的后果。现在她才知道亚哥的绝活,连路都看不见,他居然还能驾车。她之所以还能强自镇定,实在是因为寻父的决心大强了。  突然间,远处传来一阵地动山摇的声音。因为雾太浓,不能确定声音是从哪儿来的,亚哥慌忙喊道:“小心,小姐,是山崩。”  薇妮一听,寒毛直竖,脑子还没转过来,马匹就已仰天嘶鸣,大大小小的石块纷纷滚落在他们前面。该妮觉得一阵剧烈震动,马车已经被震翻了过去。  薇妮又惊又怕,整个人弹了出去,像块小石头般沿着山边一路滚,终于滚到一处狭谷下,被硬石和跟着翻滚下来的马车卡在中间。  起初薇妮只是惊吓过度,竟忘了还有其他的感觉。渐渐地,她发现只要一动,腿部就会有撕扯般的剧痛。不远处可以听见马匹嘶鸣,显然也在痛苦当中。她尽量放开喉咙,大喊亚哥的名字,然而她的喉头却发不出声音,嘴里的感觉就像塞了棉花一样。  “贝小姐!”她听见雾中传来亚哥的声音,润了润唇,想要回答,却只能呻吟而已。“你听得见我吗,贝小姐?”亚哥又大喊。  说也奇怪,浓雾竟渐渐退去,不久便退得无影无踪。薇妮慢慢适应黑暗,总算看见亚哥从上面爬下来,她便伸出手去招呼他。  亚哥爬到她身边,一睑关切的神情。“你能动吗,小姐?有没有伤得很重?”  “我好像卡在岩石上了,亚哥。”她痛苦地呻吟道。“我也不晓得伤得重不重。”  马车整个翻转过来,车轮还转个不停。车背紧紧压着薇妮,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亚哥试着要顶起马车,可惜他虽然使尽气力,马车还是文风不动。他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先把斗篷脱下来,罩住岩石和薇妮,希望她能舒服一点。  “我移不开马车,小姐,我得去求救。”  薇妮伯得唇干舌燥。“你一定要丢下我一个人吗?”“只好如此,单靠我一个人救不了你。这里离温家农场只有五英里路,我到那里去求救。”  薇妮第一次注意到亚哥的右边裤子也沾了血迹。“亚哥,你也受伤了,怎能走那么远的路呢?”  “小意思,小姐,我根本不觉得痛。”他虽然说得大方,薇妮还是看得出他强忍着痛楚。“我把水壶留给你,小姐,我很快就回来了。”  “你的枪有几发子弹,亚哥?”薇妮问道,她还听得见马匹的悲呜,亚哥随着她往上看。“我会解决它们的痛苦,”他安慰她。“你放心,我一定尽快搬救兵来。”  薇妮眼睁睁地看着亚哥爬上山坡,觉得自己好像被人抛弃了般。她真想叫亚哥回来,也不晓得他伤得重不重,上帝保佑他还走得了五英里路去求救。  ·42·  亚哥不见了以后,薇妮屏住呼吸,等到她听到两声枪响,却忍不住叫出声来。她知道,那两匹马总算结束痛苦了。然后,剩下的就是无边死寂,仿佛连风都静止了。  她想随便动一下,却发觉一点都动不了。看起来受伤最重的地方是左腿。她靠着亚哥的斗篷,想着自己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跳舞。这令她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又摇了摇头。  “傻薇妮,”她自言自语道。“天晓得你还能不能走路,竟担心起跳舞的事来了。说不定你就死在这荒郊野外呢!贝薇妮。”  时间变得没有一点意义,亚哥离开好像已经好几个小时。太阳冲破残余的雾气,当头照下,薇妮热得就像在火炉里面一样。她觉得脸快烫焦了似的,却找不到任何屏障的办法。亚哥留的水壶就放在身旁,她在自己脸上洒了一些水,可是用处不大。她的喉咙疼得像火烧,只好勉强喝了口水。  薇妮试着伸手挡在眼睛上,躲一点骄阳的威力。她东张西望了一下,心里开始着慌。万一亚哥受伤太重,到不了目的地去搬救兵怎么办?她会不会真的孤零零地死在这荒郊野外?  薇妮晓得,如果她再胡思乱想下去,她真的会疯掉。她一定要镇定下来,想点轻松愉快的事。于是她闭上眼,开始想象她正在翩翩起舞,首先是一支吉普赛舞,然后是优美的芭蕾。想着想着,她竟沉沉睡着了,梦中她赤足舞过一片烧红的炭火。  亚哥仆倒在泥路上,脚一阵一阵地抽痛,全身早已筋疲力竭。他喘口气,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因为如果他倒下去,贝小姐可就没救了。他的头一片昏乱,整个人又要软倒在地上,却听见前方传来杂乱的马蹄声。他勉强吸了口气,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温麦斯是第一个看见亚哥倒在路旁的人。他勒住马头,举手示意他的随从停下来,自己抢先翻下马背,跪在地上,扶起那个人的头。  “亚哥,你怎么了?”麦斯看他慢慢张开眼睛,慌忙问道。他从一个小厮手里接过水囊,先喂亚哥喝了口水。  “别管我,”亚哥一等说得出话来,立刻喘着气说。“我们碰到山崩,我的乘客跌到山谷下了,请你赶快去救她。她被压在马车下面,就在往下几里路那里。”  麦斯决断极快,一听之下,马上站了起来,吩咐两个人带亚哥回农场去,他自己和其他人则快马加鞭,赶去救人。  薇妮苦苦呻吟着,伸出颤抖的手去拿水壶。等她举到唇边,才发觉已经没有一滴水了。心一沉,泪水就跟着往下落。万一她死了,妈妈和莎梅怎么办呢?然后她听见不远处有马蹄和人声传来,她泪眼迷朦地转过去,果然看见有人向她走了过来。  她眨眨眼,眨去泪水,便看清一双温和的黑眼就在她头顶上。那个人说了一连串西班牙话,因为她父亲教过她,她知道他是在吩咐其他人翻开马车。没一会儿,几个人把绳子系在马车上,很快就拖开了,把她救了出来。  两只强壮的手臂抱起她时,薇妮已经是半昏迷状态了。那双手仔细摸索她的身体,看她哪里受了伤。蔽妮心力交瘁,早就没有力气去觉得难堪了。  “她是外国人。”麦斯说道。很难说她到底长得什么样子,因为她的脸已经被太阳晒得变色,嘴唇也干裂瘀血。可是那双眼睛却蓝得近乎银色,满头的金发灿烂夺目。他先用手帕浸了些水,滋润她发肿的嘴唇。  “我从没见过外国人,”一个小厮在旁边说,对着薇妮品头论足。“长得也不怎么好看嘛,皮肤红通通的,眼睛的颜色又那么可笑。”  麦斯扭过头去,横了那个多嘴的下人一眼,立刻封住他的嘴。他轻轻地抱起该妮。“住口,傻瓜,她说不定听得懂你的话。看看哪里有她的东西,收拾了一起带走,”他吩咐道。“我要带她回‘北方天堂’,我妈妈和妹妹可以照顾她。”  薇妮发现自己坐在马背上,倚在那个发号施令的人怀里,清清楚楚地听着他的心跳声。那个单调而规律的声音竟让她感到无比安心,她便沉沉睡着了。  腾股陇陵地,她仿佛听见他低沉的嗓音在说:“你没事了,银眼儿。你再也不必害怕了。”  薇妮动了动身子,徐徐张开眼睛。有好一会儿她完全不晓得自己在哪里,在这个阳光普照的房间里,她竟是个完全的陌生人。这里的墙是白色的,地上铺着翠绿色地毯。她睡在一张大床上,枕着柔软的枕头,盖着雪白的被子。往上看,是好高的天花板。  渐渐的,薇妮记起她的意外事件了。她慢慢坐起来,依稀记得有个人帮她治疗腿上的伤,又在她被日光灼伤的脸上敷了油膏。那个人要她吃一种很苦的药时,她还拒绝过,想来就是那些药让她熟睡的。她大概睡了一整夜,因为现在又是大白天了。  薇妮掀开被子,两脚旋到地上。这一动,她才又发现有人帮她换了一身干净的棉睡衣,她自己的衣服不晓得在哪里。她试着要站起来,才一用力,脚上就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楚,疼得她倒抽了一口气。  这时门外响起轻微的扣门声,薇妮赶快又缩回双腿,把被单整个拉到脖子上。门呀的一声打开后,进来一个笑脸迎人的黑皮肤女人,手中端着一只早餐盘子。虽然薇妮从没见过印地安人,不过她看得出这个女人一定就是。她的颧骨很高,眼睛和头发都漆黑如夜。  “我的衣服在哪里?”蔽妮问道,看着她把餐盘放在自己膝盖上。“我想穿了。”  “对不起!小姐,我听不懂。”  印地安人说的是西班牙语,薇妮只好也跟她改口了。多亏了她父亲的坚持,她才能学会其他语言。“请把我的衣服拿来,好吗?”她用西班牙语对那个女人解释。  那个女人笑着很甜。“你的衣服破得很厉害,而且大夫嘱咐说要让你在床上好好休养几天。”  薇妮摇摇头。“谢谢你们的盛情,可是我不能留下来。我还有很要紧的事要做,家母也会很着急。”  “我不懂这些事,我只是个佣人而已,我们夫人很快就会来看你。”  “亚哥怎么样了,你能告诉我吗?”  “我也不晓得。”  薇妮知道再说下去,也只是浪费口舌,她必须等女主人来了再说。她突然想起那个救她的男人,她还记得他的黑眸好温和,语音温柔,怀抱温暖。这儿是那个人的家吗?如果是的话,他结婚了吗?应该是的,那个女仆刚刚说到夫人。  不消多久,薇妮的谜团就解开了。她才吃完早餐,又有两个女人进来看她。比较老的那一个无疑就是那个夫人,她的高贵完全写在脸上和衣着上。她笑得很友善,却多少有点戒备的神情。比较之下,另外那个年轻女孩的笑容就毫无保留了。她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一袭白衣,显得娉婷可喜。薇妮心里琢磨,两个女人都不像是那个黑眸男子的妻室,一个太老,一个又似乎太小了点。  女仆端走餐盘之后,那个年轻女孩怯生生地走过薇妮。“这儿是我爷爷的家,叫做‘北方天堂’,我们都欢迎你留下来,我哥哥也和我及家母一样,欢迎你到我们家来。”她说的是英语,显然平常很少说,每个字都字斟句酌的。  “谢谢你们的好意。”薇妮答道,嫣然一笑。  女孩说她叫做温莉雅,薇妮也报了姓名。就这么几句问答,两人已成了朋友。然后薇妮转向那位夫人,用西班牙话说:“您实在太仁慈了,夫人。”那个年纪大的女人吃了一惊,似乎没想到薇妮会说西班牙话。“请问您能不能告诉我,我的向导亚哥现在怎样了?”蔽妮继续问道。“我很替他担心。”  安娜夫人走近床边。“亚哥没事。他右腿受了点轻伤,没什么大碍。他说他会回去通知你的家人,你在这里很好,让她们不必担心。”  “您能告诉我,我的伤势如何吗,夫人?我觉得足踝很痛。”  “大夫说你的足踝扭到了,还有其他瘀伤和擦伤,脸上和颈部则有灼伤。我儿子麦斯说这是不幸中的大幸,还好没有其他更重的伤。”  “是令郎救了我吗?”  “没错,是麦斯。”  “我真不知该如何感激您一家的仁慈。我们素昧平生,你们却都对我这么好。”  “你是美国人吗?”安娜岔开去问道。  “不!我是英国人。”  安娜的冷淡突然一扫而空,换上一副真诚的笑脸。“我对英国人一直很有好感。年轻时,我还去过英国,我有一个姑姑也嫁了英国人。”  “您的国家也是一个好地方,”薇妮说。“我才来不久,已经爱上它了。”  安娜注视她好一会儿。“我不晓得这还算不算是我的国家,麦斯说它应该是属于美国人的。”  “您不喜欢美国人吗?”薇妮一出口才警觉到不该问这种私人问题,可是太迟了。  “我对他们认识还不深,无从置评。家翁认为总有一天,西班牙人和美国人会融合为一。到那个时候,他们会繁衍出优秀的子孙,繁荣这块土地。”安娜皱起眉头。“我不相信这一点。他甚至坚持我们要说英语,可是我不说。我认为美国人会糟蹋这块土地。”  “让我们希望不会,夫人,谁糟蹋了这块美好的土地都会是一个悲剧。”  那位尊贵的西班牙夫人又看了薇妮一眼,她不信任任何外国人。在薇妮看来,安娜好像又恢复了原先的冷淡。“我还有其他的事,先告辞了。如果你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佣人好了”  “请问我什么时候可以上路?”薇妮问道。“我必须尽快动身。”  “最好等你的足踝完全好了再说,”安娜不容置否地说。“现在不治好你的伤,日后你后悔就来不及了。”  薇妮除了再道谢之外,还能说什么呢?  温莉雅等妈妈走远了,才在床边坐下来。“我从没见过你那样的银蓝色眼睛和金得发亮的头发,”她着迷地说。“如果你的脸没有晒伤,一定更漂亮。”  薇妮又是一笑。“我奶奶常常告诉我,漂亮不能当饭吃。”  莉雅清铃铃地笑了起来。“我奶奶据说是个很仁慈的人,可是她认为一个女人照镜子是伤风败俗的事。她在的时候,家里没有一面镜子。我总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她是一个很美的女人。”  “的确很奇怪,”薇妮同意道。“不过话说回来,也许真正的美女根本不需要镜子。”  “谈谈你在英国的生活好吗?”莉雅问道。“我真想走遍全世界,可是除了加利福尼亚之外,我哪里也没有去过。”  话匣子一打开,薇妮谈的不只是英国的生活,而且也谈到她走过的地方。莉雅则告诉她,在金矿还没发现,美国人还没来以前,这里是什么样子。从莉雅口中,薇妮得知温家在此地已有百年历史,他们对此地的贡献很大。  “我爷爷身体不好,现在是我哥哥在管理北方天堂,”莉雅寥落地说。“麦斯是爷爷的继承人。他从小就和崔伊蓓订了亲,他们不久就要结婚了。”  莉雅走后,薇妮试着回忆那个救她的人的长相。可是除了那对漆黑如墨的眼睛,温存的语音之外,她实在没有别的印象了。等见到他的时候,她一定要当面向他谢过救命之恩。  她又瞪着自己绑着绷带的脚,满心的无可奈何。等她痊愈之后,她非得再去矿坑不可。  要不是莉雅的陪伴,病床上的日子可真难打发。莉雅每天都来陪她,薇妮也每天都等着她来做伴。安大夫是个和蔼可亲的人,他来替薇妮看过两回伤势,而且不准她下床,一再叮嘱要等她的伤全好了才行。好不容易捱到第五天,他才说薇妮可以到外面透透气了。  这一天,莉雅带来她自己的一件袍子给薇妮替换。蔽妮坐在镜前,把头发盘成发髻,绾在颈背。她从镜子看见莉雅面带忧色,便转过头来。  “发生什么事了吗?”她问道。  “昨天我们有个家丁遭到一头熊袭击,伤得不轻。爷爷说那头熊很凶猛,而且离农场太近了。我哥哥要领人去追捕那头熊。  “那个人伤得多重?”  “麦斯说恐怕他会失去一条手臂。”莉雅突然展开笑脸。“算了!我们不谈这些扫兴的事,薇妮。我真希望你可以一辈子待在我们家,你已经变成我最要好的朋友了。”  薇妮听了很感动。西班牙人的热情是天生的,然而莉雅的话对她别具意义。“我也喜欢你,莉雅。我走了以后一定会很想念你。”  莉雅摇摇头。“我们不要谈你要离开的事了。”她走到薇妮身边,拿出一支珠钗别在她的头发上。“我哥哥每天都问到你。因为他不好到你的房间来,他想请你今天去见他。大夫已经告诉过他,你今天可以起床了。”  薇妮听了,不知怎地竟有点忐忑不安。这几天她听多了莉雅谈她那个英雄哥哥,自然有点好奇。也许当面谢过他之后,她就会发现温麦斯不过是个平常人罢了。  想是这么想,薇妮还是仔细检查了自己的仪容。莉雅的身材和她差不多,一袭浅蓝长裙衬得她益发亭亭玉立,眼睛似乎更蓝了点。脸上晒伤的红色已经褪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点淡金色,看起来反而柔和许多。她希望温麦斯看见她时,会觉得她还过得去。  “来,”莉雅说,牵住她的手。“我们去找我哥哥。”  温家的建筑已有百年历史,却一点也不显得陈旧。它的格局是纯西班牙式的,只有花园中的花木扶疏显出加利福尼亚的特色。薇妮随着莉雅穿门过户,深深地被这一片人间净土吸引住。她想这座壮园叫做“北方天堂”倒是名副其实,她从没见过这么华丽深透的屋宇。  莉雅带着她穿过鸟园,指给她看各种珍奇的鸟类。薇妮被它们色彩鲜艳的羽毛迷住了,几乎忘记她们是要往哪里去。  她正想间莉雅这些鸟儿的来处,抬起头来,却看见不远的露台上,一个年轻男子端着酒杯正向她们这边看过来。  四目接触的一刹那,两个人都震了一震。麦斯忘了手里的酒杯,只管怔怔地看着那个分花拂柳而来的年轻女郎。他已经忘记她长的什么样子了。突如其来的一见,竟像是照眼的闪电一样,亮得他睁不开眼。他只记得她有一头美发和一双美目,然而在这青天白日之下,她又有哪里不美呢?  如果麦斯明摆着震惊的神色,薇妮的震撼却是藏在心里。她是来向一个救命恩人道谢,却没想到看见的是一个英姿飒爽的美男子。他的五官分明而高贵,深橄榄色的肤色更加深了他的魅力他看起来跟她的族人截然不同,他属于另一个种族,更激烈、更鲜艳的一种。当他炯炯地看住她,从容自在地向她走过来时,浑身散发着一股自然的威仪,充分显露了一个领袖人物的特质。  “贝小姐,听说你的伤好多了,恭喜。”他的英语抑扬顿挫,一样是告诉她什么都不用害怕的深沉语调。薇妮突然有种很奇怪的宿命感觉:今生今世,她再也忘不了这个人了。  她看他仍然目光炯炯地盯着她,才忽然想起自己还没答话,赶忙定一定神,极力装出从容的神情说:“我欠你一份大恩,温先生,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麦斯执住她的手,一颗心都暖了起来。当她看着他时,他体内的拉丁血液便浩浩荡荡地涌向四肢百骸。这个女孩分明是每个男人梦想中的女人,纤细优雅,楚楚动人,甚至不像人间女儿。也许她真是一个天使,偶然滴落世间,听说了他们温家的“北方天堂”,便来看看这儿跟她从前的家有何差异。  可能的话,他愿意就这么天长地久地握住她。西班牙人是天生的辞令家,可是他发现自己在这个女孩面前竟无辞以对。原来在面对真正的美女的时候,是这样的令人谦逊,乃至于窘涩。  麦斯恍恍惚惚地听见自己说了一件什么不足挂齿的客套话,薇妮也发现自己模模糊糊地回了几句,甚至连莉雅几时走的都不知道。直到麦斯邀请她坐下,她才猛然醒过来,小心地在一张木椅上坐下来。  “我听亚哥谈起令尊的遭遇,”麦斯突然提道。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对他竟变得如此重要。“你愿意仔细告诉我吗?”  薇妮很自然地就把她寻找父亲的经过都告诉他,仿佛他是可以让她倚靠的人。虽然她自己不觉得,麦斯却察觉了她的语气中下意识流露的悲伤和无助。  “你为什么相信令尊还活着呢?他的合伙人不是说他已经去世了?”听完她的话后,麦斯静静地问道。  “我……家母和家父的感情极深,她觉得如果他真的有什么不测,她一定会知道。”薇妮答道,剪剪双眸澄亮地看着他。“听起来像个很傻的理由,不是吗?”  黑眸闪闪发亮。“哦,不!贝小姐。我向来不太相信爱的力量,可是现在我相信了。”然后他说了一句教她大吃一惊的话。“我会帮你寻找令尊。我恰好知道他的矿坑在哪里,离这里不远。”  “不!”薇妮急道。“我欠你的已经太多了。多谢你的好意,可是我要亲自去找寻家父,那是我的责任。”  “可是你没有成功,”他提醒她。“一个女孩子如果没有适当的保护,在山里乱闯是很危险的事。”  “我虽然碰到意外,不过换了别人也可能遇到这种意外。我不会因为这一点挫折就放弃寻找家父。”  麦斯凝视那张柔似玫瑰花瓣的嘴,总觉得她应该被供养在锦衣玉食之中,不该这么在山野里冲撞。“你的意志很坚定,贝小姐,可是你终归只是个女人。”  薇妮陡然抬起头来,望向他的双眸寒峭如冰。“你说我终归是个女人,那口气就好像我得了什么我应该抱歉的疾病似的。我生为女人完全是天意,难道就因为我不是儿子,而是女儿,就不该关心父亲了吗?”  麦斯难得碰到敢顶撞他的女人,然而他非但不生气,反而笑吟吟的。“说句实话,如果你生做令尊的儿子,那才是不可饶恕的浪费呢!我希望你不至于拒绝我的帮忙,说不定我能走通几条你走不通的路。”  薇妮像是一拳打进棉花里面,突然泄了气。她跟他斗什么呢?“我不是不知好歹,温先生,但是我欠你们一家的情委实太多了,而且我们素昧平生,我怎么好再替你添麻烦呢?”  他望进她的眼睛。好一会儿,他几乎以为自己会跌进那两泓银蓝之中。“我们真的是素昧平生吗,口小姐?”他柔声问道。“为什么我觉得我们认识一生一世了呢?”  薇妮心底又一震,急急地低眉敛眼。“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她仍然感觉他的目光徘徊在她脸上,在她的两颊渐渐涂上两抹晕红。比起他的凝视,晒伤她的阳光几乎可以算是温和的了。  “告诉我你的故事,”麦斯像是才从梦中惊醒过来,突然开口道。“你到这里来以前都做些什么?”  这是个比较安全的话题了。薇妮松口气,开始谈起她在英国的生活,以及她走过的国家。说得兴起,她慢慢忘了她的不自在,就像春阳中一朵蓓蕾冉冉舒展,空气中都是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  她说话的时候,麦斯只管像欣赏一件无价之宝般地欣赏她。他的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这就是他想要的妻子。他活了这么大,从未曾如此清楚、如此肯定过。他要娶她,和她白首偕老。  然而另一个声音适时提醒他,他已经和伊蓓订婚了,无权拥有这个女孩。她太好,好得他几乎配不上,更不用说要她当情妇了。最好不要再去想她,她不是他的。是的,他几乎可以拥有任何东西,只除了这个贝薇妮。  “你一定听烦了,”薇妮看他神思不属,抱歉地说。“我耽搁你太久了。”  “一点也不,”麦斯迅速说道。“我只是在想你走遍了大半个世界,不知道对加利福尼亚的观感如何。”  “我喜欢这里,这儿有一种混沌初开的大气,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虽然,”她摇头苦笑道:“我在这里的运气不太好,家父失踪了,家母又重病在床。”  麦斯沉默了好一会儿。“上帝不会亏待你的,”他静静地开口。“你是它最钟爱的幼女,一定会平安顺遂,你不必害怕。”  “谢谢。”这一次,薇妮不闪不避,一对银蓝眸亮晶晶地看着他。好一会儿,她才又开口道:“家母有病,所以我想尽快赶回去。恐怕我得再请你帮我一个忙,是不是能够安排让我尽早动身?”  “你确信你支持得了这段旅程吗?”  “没有问题。”  “那么后天我就安排让人送你回去,到那时你的足踝应该完全痊愈了。”  薇妮觉得麦斯的态度冷淡了,她不晓得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无论如何,她识趣地站起来。“也许我们没有机会再见面了,请容我再一次向你致最诚恳的谢意,府上的招待令人永生难忘。”  他却笑了起来。“事实上,你今夜就会再看到我。我们将要为我的未婚妻举办一场舞会,你是我们的贵宾。”  说不上来为什么,薇妮发觉自己并不想见他的未婚妻。然而她仍礼貌地道了谢,才告辞离去。一路上她一直想着自己为什么会对温麦斯有那种奇怪的感觉,严格说起来她才第一次见到他呀!为什么就像他说的,她也觉得像是认识他一生一世了呢?  
      第四章  从傍晚开始,薇妮在房里就听见西班牙吉他和小提琴合奏的美妙音乐。她一边梳着头,脚趾头边跟着打节拍,心里琢磨着这该是一支如何优雅的舞蹈。她身上穿的仍然是莉雅的礼服,露肩的荷叶领,蓬篷裙,衬得一把纤腰盈盈堪握。莉雅眼光独到,坚持她应该把头发放下来。一蓬金缎般的发丝直拨到腰际,把她的五官衬托得格外典雅精致。当她们走进舞会大厅时,连温家的大家长温龙索都直盯着她看。  “那是个天使吗?”他问站在旁边的孙子。  “是的,爷爷。”麦斯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刚一走进大厅,就使所有的烛光相形失色的女孩。“一个金色的天使。”  伊蓓正站在一只鸟笼边和安娜聊天,也转过去注视那个金发女郎。“她是谁?”她诧异地问道。“她叫贝薇妮,麦斯前几天在山谷那边把她救回来。像她那样的外国人算是不错的了。”麦斯的母亲说。  伊蓓很快看了麦斯一眼,心里就像打翻了醋坛子一样。酸得她把指甲掐进掌心中。  “带那个金发女孩来见我,我要跟她谈谈。”龙索吩咐孙子。“我倒要看看她有什么魅力,竟把你的魂都匀走了。”  麦斯甚至没听见祖父的调侃,像梦游般恍恍惚惚地向他的金色天使走过去。等他在她面前站定,他执住她的手举到唇边,久久都没有放下的意思。“以前我以为像你这样的美女只许天上有,贝小姐。直到今夜,我才真正开了眼界。”  莉雅瞥了哥哥一眼,心里想着他是不是昏了头,怎么像个傻瓜一样呢?她从没见他对别的女人阿谀奉承过,现在却在他的未婚妻眼前公然向另一个女人献殷勤。这下子可有好戏看了。  薇妮被他看得脸直红到耳根去。她从来不觉得自己美,然而在那双黑眸热情的印证下,她真心喜欢自己的美丽了。“我……我不喜欢这类奉承话,”她矜持地说。“它们令我不自在。”  “我绝对不会让你有丝毫不自在,”他微笑道。“来,我爷爷想见你。”  薇妮不只见到了温家的一家之主,也看见了温麦斯的未婚妻伊蓓和她的妹妹伊娜。乍看到那两个姊妹美丑的悬殊时,  薇妮着实吃了一惊。然而她本来就是对美貌看得很淡的人,所以伊蓓的外貌并没有迷惑她,反而是那对嫉妒的眼神令她印象深刻。不过也难怪,她暗想道,谁要拥有温麦斯那样的未婚夫都会多一分心眼的。  温龙索相貌威严,却是个和蔼可亲的老人。才谈一会儿,薇妮就真心喜欢上这个言辞爽利、机智风趣的老人了。  “听说你会说西班牙话。”老人说。  “会一些,”薇妮答道。看了莉雅一眼。在她旁边。伊蓓紧紧勾着麦斯的手。“不过我说得不太好,莉雅知道得最清楚,倒教您笑话了。”她改口用西班牙话说。  “我看是你太谦虚了,”温龙索断言。“你的西班牙话很流利,一定经过名师指导。”  薇妮心里有数,龙索也看见了伊蓓的敌意太明显,有心帮她解围,她自然很承情。“我的名师是家父,先生。他也教我法语、意大利语和一些中国话。”  龙索拍拍他身边的椅子。“请坐,贝小姐,我想多听些你的事。我听了不少夸赞你的话,现在倒要你现身说法来证实一下。  薇妮扬一扬秀眉。“我必须先警告你,温爷爷,我不会因为自己是个女孩就轻易被吓倒。家父经常告诉我,一个人的知识比他的性别重要得多。”  温龙索呵呵大笑,满头银发在烛光中闪烁。“听见了吗,伊蓓?这个迷人的英国女孩在说女子有才方是德。你认为如何呢,麦斯?你会更欣赏这张美丽面孔后面的心智吗?”  麦斯和薇妮的目光交遇。“也许,”他回答道。“英国人有许多值得欣赏的特质,爷爷。”  伊蓓瞪了一眼。“我相信聪明在床上无用武之地。”她大胆地说。  龙索就算被他未来孙媳妇的惊人之语吓着了,也没有表现出来。伊娜是听惯这类话了,莉雅却听得花容失色。“我从来不觉得聪明在聊天时会无用武之地,”龙索淡淡地说。“不过我还没见过知道星球名字的女人……或者是棋艺高超的女人。”  伊蓓这下可逮到机会了。“如果贝小姐真的像她说的那么聪明,也许她会下棋,温爷爷。”  龙索笑嘻嘻地转向薇妮。“你下棋吗?”  “只是略知一点皮毛,不过当然不是您的敌手,温爷爷。”薇妮谦虚地答道。事实上,她的棋艺极佳,有时还能打败她的父亲,后者可是出了名的棋王。  “了不起!”龙索赞道,越来越欣赏这个英国女孩,她竟然轻易就架住了伊蓓的攻击。“那么你知不知道星球的名字呢,亲爱的?只要你能举出其中一个,我就甘拜下风了。”  “你要求太多了,、爷爷。”莉雅开口道。“别说是女孩子,就连男人也难得有像你这么醉心天文学的人。而且除了麦斯,谁下棋又赢得了你呢?”  老人却只管盯着薇妮。“你知道牛顿的大名吗?”  薇妮点点头。“知道,他是我们英国人的光荣。”  龙索有点怀疑。“他证明了什么理论?”他进一步试她。  他们的谈话已经吸引了不少人,大家都不再谈天,只管听他们一问一答。伊蓓看薇妮的眼神,摆明了是教她自己挖个地洞钻下去算了。  “家父对天文学也很有兴趣,他教过我一些这方面的知识。”薇妮承认道。她实在无心炫耀,不过她也无意示弱,那是家教使然。  龙索存心考考她,便催她说:“那么你不妨谈谈看牛顿到底有什么学说。”  薇妮从容笑道:“家父的确教过我有关星球的常识,不过家母认为女孩子最好不要在人前炫耀所学。家母告诉我,一般绅士不会喜欢有知识的女孩。家父也警告过我,女子如果聪明外露是会遭忌的。”  伊蓓掠了掠黑发。“你只是在找借口而已。事实上,你跟我们一样,根本不懂什么天文学。”  这是正面挑战了,薇妮不能避,也避不了。就算惊世骇俗也罢,她决定暂时不理母亲的闺训,露一手给伊蓓瞧瞧。“牛顿发现地心引力,证明了太阳对行星的引力。”  龙索首先鼓掌叫好。“了不起,你果然与众不同。如果你知道所有行星的名宇,贝小姐,我也不会太惊讶了。”  薇妮看见伊蓓的眼光,心想她得再多走一步了。她感觉到麦斯的目光也在她身上,可是她不敢看他。“我按照顺序念——一水星,金星,地球,火星——”  伊蓓这一回只稍看看龙索的脸色,就知道自己全盘皆输。“难得,难得,你真是最合我心的姑娘。”他拦道,晓得不必再听下去了。“如果我再年轻五十岁,非追你不可,贝小姐。”  薇妮抿着嘴笑了笑,说不出的妩媚动人。“我一向比较喜欢上了年纪的人,温爷爷。”  “啊哈,你是在追求我吗?那么你看上的是我的钱财还是我的人才呢?”老人大乐,完全被他的小客人迷住了。  伊蓓气得脸色发青。本来今晚应该是她的风头最健,这会儿全给那个英国女人抢尽了。她真恨不得拔掉薇妮那一头招摇的金发。  薇妮也和着老人的笑声笑了起来。她完全不觉得自己已经变成舞会注目的焦点,每个人现在都只看着她。“谈到钱财,我倒没想到这一点,先生。不过我也许会看上你的人才,或者我只是需要一个棋伴而已。”  龙索更乐了。“再这么谈下去,贝小姐,我非向你求婚不可了。”  伊蓓可一点也不乐,尤其是麦斯看薇妮的眼神更让她心里直犯嘀咕。她再不施点手段的话,真会把麦斯也输给那个可恶的英国女人了。西班牙吉他一迳柔柔地弹着,伊蓓心中一动,总算找到了表现的机会。她不由分说,拉着麦斯就走下舞池。只要跟她跳过舞,麦斯非乖乖地听她摆布不可。她自信自己有那个魅力,说不定他今晚就会拉她上床了呢!  她算错了。就像薇妮不是寻常女子一样,麦斯也不是寻常男子。不管伊蓓百般挑逗,他就像块木头一样毫无反应。伊蓓气得直咬牙,整个人都贴到他身上去了,还是引不起一点反应。她差点就想狠狠踩他一脚,看他是不是还能无动于衷。  然而在薇妮眼里,她只看见他们小俩口俪影双双。为了转移心思,她和龙索聊得很起劲,也越来越看出祖孙相似之处。想来年轻的时候龙索也是位翩翩佳公子,就像麦斯一样,不知道伤透多少女孩的心呢!  夜渐渐深了,客人也陆续辞去。吉他手调子一转,弹起一首极悠扬的情歌。薇妮听得入神,不防麦斯出现在她身边,把手伸向她。  “你愿意陪我跳这支舞吗,小姐?”  薇妮迟疑了一会儿,终于把手交给他。麦斯没有带她走下舞池,反而领着她走到院子里。音乐依稀飘来,空气中充满了花香和夜晚特有的清凉意。他的手搭在她腰上,慢慢踩着西班牙舞步。大上繁星点点,映在麦斯的黑眸中,格外灿亮。  薇妮一步一步走进他眼里的天空,发现自己已经回头无路。她爱上他了吗?她茫然自问。等到一舞终了,她就要回到现实去领略伤心的滋味。可是不是现在;此时此刻,她可以假装他是她的。  薇妮从他的肩膀看过去,只见伊蓓铁青着脸站在台阶上。她把视线挪回麦斯脸上,轻声笑道:“你的未婚妻好像不喜欢看见我们共舞,希望我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他的眼睛正在诉说她宁可看不懂的话,嘴里却说:“如果我不小心一点,你还会给我招来更多麻烦。”  “我不懂—一”  “你不懂吗?”他打岔道,眼睛亮得出奇。“像你这么冰雪聪明的女孩,不可能不懂男人被你迷住的样子吧?”  “我以为我让你不耐烦了。”她装糊涂。  他微笑盯住她,摇摇头。“如果不耐烦竟是这种滋味,我情愿一辈子都这么不耐烦。”他的视线落在那双温柔可人的唇瓣上。“如果我亲吻这张嘴,会不会永远失去我的心,薇妮?”  她烧红了脸,仰头看进他的眼睛,却看不到一点嘲笑,那里面有一点点她不敢相信、却又不能不相信的东西。“我想你不应该对我说这些话。”  “难道你宁可听我说假话吗?”他咄咄逼人地问道。“不要假装你不知道我已经为你神魂颠倒了一整天。”  薇妮还太年轻,并不十分了解世事。她不晓得如何去分辨一个男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她相信麦斯一定逢场作戏惯了,不知道她是会假戏真做的。  “求求你,不要说了,”她央求他。“不要跟我说这种话。”  她的话丝毫不起作用,麦斯反而将她搂得更紧一点。“如果我能这样拥着你一辈子该有多好!如果我们是单独在一起,我一定会吻你。”他的声音很轻,一字一字却重重落在她心里。  “我的英国玫瑰,”他在耳畔轻声细语。“我的银眼女神,为什么你要折磨我呢?”  太危险了,薇妮心里在呐喊,再任他这么说下去,她真难保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咬咬牙,她的手稍一用力,把他推远一点。“我对甜言蜜语没有兴趣,温先生。”她勉强冷静地说道,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你应该把这些话留着说给你的未婚妻听。”  她特别加重未婚妻三个字的语气,麦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如果我有冒犯的地方,请你原谅。”他静静地说。“我们进屋里去吧!”  如果说门外是个温柔的陷阱,屋里这一个就是真枪实弹的攻击了。伊蓓冷眼看见薇妮进来,就来势汹汹地走到她身边去。“告诉我,贝小姐,”她问道,轻巧地张开扇子。“在你的国家,一个女人可以随便跟着一个男人到处乱跑吗?”  薇妮无声地叹口气。她实在不想惹事,为什么伊蓓就是不肯放过她?“不!英国没有这种规矩,伊蓓小姐。”她冷静地答道。“不过我是不得已的。除了亚哥之外,我找不到别的人能够陪我,还好亚哥是个很称职的向导。”  伊蓓恶意地笑着。“在西班牙,女孩子是不许跟男人单独外出的,就算是老人也不行。”她说。  莉雅就坐在薇妮身边,靠过去悄声跟她说:“别理她,她只是吃醋罢了。”  “我根本没在听她说话,莉雅。”她说的是实话,她的心已经给麦斯填得满满了,根本腾不出空来计较伊蓓的恶言恶语。  龙索和安娜冷眼旁观,他们都晓得伊蓓脾气不好,她是存心和薇妮过不去。龙索耸耸肩,对他的儿媳妇低声说:“婚姻会改变一个女人的气质,等伊蓓嫁了麦斯,她就会学做一个贤妻良母。”  安娜点头表示同意,然而她看了在应酬宾客的儿子一眼,又躲在扇子后面,悄悄说道:“其实也不能全怪伊蓓。今晚麦斯对我们的客人实在太过殷勤了,简直就是孟浪,难怪伊蓓生气。”  老人却眨了眨洞悉世事的眼睛。“让他去吧,安娜,麦斯那么做是很自然的事。”麦斯的举止不只是孟浪,那个英国姑娘仿佛唤醒了他孙子的生命,只怕事情不会到此为止呢!  “薇妮,你明天要不要陪我去骑马?”莉雅问道。“大夫一定会允许的。”她看看伊蓓和伊娜,应酬地问道:“你们要不要也一起来?”  伊蓓不答先问:“麦斯也去吗?”  “不!他要带人去猎捕那头骚扰农场的黑熊。”  伊蓓立刻耸耸肩。“我不喜欢骑马,我妹妹也不会骑,我宁可乘马车去兜风。”她竟问都不问伊娜一声,就做主帮她回绝了。  薇妮这才有机会答话。“好,我们明天骑马去,莉雅。”她真希望自己已在千里之外,眼不见为净。这个崔伊蓓讨厌得很,还有一个温麦斯……算了!她决定不想他。明天以后,他们就是你来我往,互不相干的陌生人了。  晴空如洗,几朵白云轻轻飘过,薇妮和莉雅策马长驰,奔向天宽地阔的原野。薇妮原来就骑术精良,加上骑的又是温家的纯种良驹,骑兴就越发好了。  两个女孩骑过坡地和山谷,爬上另一座山头,蔽妮还待纵马,莉雅却猛地勒住缰绳,喊道:“你瞧那边,好可爱的一群羚羊!”  薇妮顺着她的手势;果然看到山谷中一群羚羊在绿油油的草地上打盹。她静静坐在马鞍上,被如此美丽的景致震慑住了。蓝天与绿地之间繁花遍布,仿佛织锦一般,这里真是人间仙境。  “你看得见的地方都是温家的土地,”莉雅骄傲地宣布。“只要上帝许可,就永远都会属于我们。”  薇妮点点头。“我们家也有世代相传的土地,可是遗憾的是,我们不像你家那么珍惜土地。”  莉雅似乎觉得难以想象。“我爷爷说土地就像神一样,是恒久不变的,值得世代相传的东西。”  “你爷爷说得对,我真羡慕你们那种根深蒂固的归属感。”  莉雅一抖马缰,回头向薇妮笑一笑,揭去这一阵不自在。“来,我们比一比,看谁先到那条河!”  薇妮点点头,两匹马便又风似地向前驰去。当她们靠近河边时,薇妮感觉到她的坐骑很紧张,嗯哼了半天,拼命往后退,几乎要把她甩下马背。她还没来得及推测出原因,前面的橡树丛里就传来一声咆哮。一头可怕的黑熊摇摇摆摆地从林中出来,分明是冲着她来的。  莉雅的马已经掉了头,没命地往回跑。莉雅制不住它,只好回头尖叫:“赶快跟我来,薇妮,就是那头熊呀!”  薇妮也想勒转马头,可是那匹马有它自己的主张。它抬起前脚,仰空嘶鸣,看样子是非把它的主人甩下去不可。薇妮果然被逼得松了手,整个人滴溜溜地滑下去。就在那时候,那匹受了惊的马,猛地一纵,薇妮立刻飞了出去,这一跤结结实实地跌在石地上。她根本没有时间检查自己是不是受了伤,那头熊已经步步逼近。薇妮忙不迭地爬起来,抢过去抓住散下来的缰绳。那匹马惊嘶了一声,疾驰而去,又把薇妮丢了下来。  情急生智,该妮此时倒又冷静了下来。那头熊面对这样的大好机会,反而停了下来,鼻子朝空嗅个不停。薇妮不晓得它又发现了什么新鲜玩意儿,自己先慢慢后退一步,小心不去惊动它。  距她左边5O码处,有一棵树,树后就是河流。薇妮不知道熊的习性如何,她是爬上树比较安全呢?还是不顾一切地跳进水里比较好?她一边斟酌选择,脚下仍不闲着,还是一步步往后退。  现在那头熊又想起她了,张牙舞爪地跟过来。薇妮两只脚突然钉在地上,现在她该怎么办呢?一咬牙,她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借来的勇气,强迫自己转过身,没命地朝最近的那棵树奔过去。  突然间,像天降神兵似的,一个骑士远远奔驰而来。厂一瞬间,只听见一声枪响,薇妮发现自己已经被拦腰抱上马背。麦斯紧紧地拥着她。温柔地说:“别怕,银眼儿,你没事了”  她突然全垮了,只能靠在麦斯的胸前,不住地发抖。麦斯轻轻拍着她的背。“我一辈子就得这么忙着救你脱离险境吗?”他调侃她。  “好像如此,不是吗?”她的答话余悸犹存。让他疼入心坎。“我好像一天到晚就会惹麻烦。”  他微笑注视她。“不必发抖了,银眼儿。你不会有危险的,我们一早就在追那头熊,我看见你从马背跌下来后,那家伙一直就在我的枪口下。”  “莉雅呢,有没有受伤?”蔽妮问道,望向莉雅逃去的方向。  “没有,她很好,我已经派人先把她送回家了。”  薇妮听到黑熊的哀嚎,转过身来,这才注意到温家的家丁正忙着把它装进绳网中。虽然它刚刚还差点要了她的命,她还是问道:“那头熊受伤了吗?”  麦斯看着家丁把熊抬上马车后的笼子。“我只是轻擦过它的头,让它昏了头,比较好摆布。”  一个家丁已经爬上马车,准备驾走了。“那头熊会怎么样呢?”薇妮想知道。  “我们会用它参加今年的斗牛赛。它的伤养好了之后,就可以斗牛了。”  薇妮张大嘴巴。“你是说……你是说叫一头熊和一只牛活活相斗?”她骇异地看着他。  “你不可能是这个意思吧?那不是太……”她说不下去了。  他的嘴角却微微向上弯。“事实上,那是我们最喜欢的运动之一。我保证.那一定是公平竞赛,参加比赛的对手必定旗鼓相当。”  薇妮想着都会不寒而栗,然而她也记得自己只是个客人,无权批评别人的风俗习惯。“谢谢你的救命之恩,”她说,改变了话题。“我又欠你一次情。”  “你有没有受伤?”麦斯问道。  她的微笑风姿绰约。“只有从马背上跌下来让我的自尊受了点伤,我一向认为自己的骑术出众。”  麦斯帮她跨下马背,自己也站到她身边。“事实上,你的确是骑术出众。在那种情况下,你的表现已经非常好了。就像我说的,你一点危险也没有。你先平静一下,然后我再带你回去。”  直到这时,薇妮才发现偌大的旷野只剩下他们两人。她不敢去看他慑人的眸子,只好望向河水。阳光照耀下,河面上一片波光潋滟。麦斯的马在河岸的草地上吃草,马尾巴一甩一甩地驱逐虫蚁。  麦斯背靠着一株橡树,静静地审视她。薇妮看他不作声,讶异地回过头来。麦斯换了一个姿势,眉头也跟着皱起来。“你真是一个谜,贝小姐,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像你这样的女人。”  在他的注视下,薇妮是如此分明地觉得自己是个女人。那种感觉让她变得很脆弱,仿佛只要他再有一句话,她就会碎裂成千万片。她是个谜吗?那么他就是完全不可解的神秘了。他像这一块孕育他的土地——一狂野、美丽,而且完全难以预料。  他怔怔地看住她。“为什么你和我认识的其他女人都不一样呢?”她柔声问道,几乎是在自言自语。  “我的伴护莎梅会说,那是因为我自寻麻烦的本事比别人强的缘故。”  他闻言大笑。“你常常被压在马车下面,或者摔下马背吗?”  “不!这都是第一次的经验。不过我警告过你了,我是惹麻烦的能手,莎梅常说我只会走错路。”  麦斯完完全全被她迷住了。甚至是她的声音,在他听来都是不寻常的乐章。他发现自己喜欢看她巧笑倩兮,看她眼波流转,他想知道她的一切,过去、现在,以及……将来。  他管不住自己的走向她,轻轻捧起她的脸。“我竟然这么容易就爱上你了。”他悄然低语,不只薇妮感到意外,也出乎他自己的意料。  薇妮望进他眼里,在他的黑瞳中看见自己的凝视。麦斯额前有一绝黑发落下来,她真想帮他拂开。她握紧了拳头藏在背后,怕自己会克制不住,真的伸出手去。  “你不该跟我说这些话。”她的话连自己都信不过。  黑眸溜过她的脸,最后落在那一对秀色可人的唇上。  “一碰到你,我就不知道什么应不应该了。你知道我昨晚梦见你了吗?”  她摇摇头。“我想你不应该—一”  他举起一根指头竖在她唇上。“嘘,别这么说。你跟我都知道,你我之间有种奇怪的牵连,你不要否认。”那双眼中的企求打消了她所有否认的心思。  麦斯的下一步举动却令她大吃一惊,他陡然把她拉进怀里,用力抱紧她。薇妮心里闪过无数斥责的话,却没有一句从嘴里溜出来。当他俯下头,唇轻轻拂过她的唇时,时间仿佛静止了。薇妮晕陶陶地像跌进一团棉絮中,安全而温暖。  然而好梦易醒,麦斯抬起头来,脸贴着她的脸。“原谅我,薇妮,我没有权利这么做。可是就像昨夜在花园里一样,我是情不自禁,”他轻声低语。“如果我们今生再也不能相见,我会一辈子记得你的唇是什么滋味。”  他不等薇妮回答,牵起她的手走向他的坐骑,自己先跨上马背,再把蔽妮拉上去。  回家的路上,两人都晓得,这也许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麦斯默默无言地环抱着她,任凭马儿慢慢踱步。薇妮强忍着泪水,看出去的是一个朦胧晶莹的世界。她恍恍惚惚地想着,这真是她活着的世界吗?为什么她的心会这么痛?痛得就像它有自己的生命,不由她做主。她从来不知道,原来离愁别绪竟是这样刻骨铭心的伤痛。  “北方天堂”在望时,麦斯勒住马缰,在她身后轻声开口。“我决定了,银眼儿,我还要再见到你。”  薇妮不敢开口,怕管不住自己的嗓子哽咽难言,只能摇摇头。麦斯轻抚她的发丝,慢慢地说:“不要担心,可是我们一定会再见面。”  一回到家,薇妮和麦斯就再也没有谈话的机会了。安娜和莉雅围着薇妮问长问短,又坚持她一定要回房里休息一下,甚至还请了大夫来看她。  直到晚餐时候,薇妮才又看到麦斯。龙索又病了,所以没有下来。麦斯在餐桌上沉默得出奇,用完餐后,他也只简单地告诉她,亚哥明天会来接她,然后就走了,那一晚不曾再露过面。  莉雅陪薇妮絮絮叨叨聊了一夜,终究依依不舍地告辞,各自回房去。薇妮回到房里,默默跌坐在床沿,两手蒙住了脸。她真希望早晨赶快来临,她可以永远离开这个地方。她本来就不属于这里,她还要回去照顾母亲,寻找父亲。千斤重担都在她的肩上,她怎么还能有多余的心思来烦恼一段根本尚未成形的感情呢?  在黑暗中,她的手不经意地摸索到枕头旁边一样柔软的东西。她抬起头来,发现竟是一朵玫瑰,还附了信笺,她哆哆嗦嗦地点亮油灯。心跳得很厉害,还没抓开来看,她就知道一定是麦斯写的。  果然。信上写道:  银眼儿,明天我不送你了,就先向你道别。如果昨夜和今日我有任何冒犯之处,请你原谅我。此心唯天可表,我绝对没有任何存心冒犯你的意思。记住我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尽力寻找令尊的下落,你千万不要再度涉险。不久之后,你就会得到我的消息。  温麦斯留  薇妮把那枝红玫瑰举起来,深深闻了一下。慢慢地,一颗颗的泪珠滴落在娇嫩的花瓣上。那一刻,如果有人问她为什么而哭.她也答不上来。  
      第五章  薇妮和亚哥回到旧金山时已经薄暮,薇妮在木屋门口下马车,送走走亚哥。她从眼角瞥见田家的窗帘轻轻晃动,晓得有人在困丁着她看,可是她并不在意房东到底在于什么,耸耸肩,很快地走进木屋。  门一开,莎梅就迎上来,食指一竖,示意她安静下来。“你妈妈刚睡下,”她小声说部分。传为跋陀罗衍那所作《梵经》(《吠檀多经》)发挥,满脸笑容。“你的足踝怎么了?”  “完全好了,温家的大夫好谨慎,就是有点啰苏。”薇妮笑着拥住莎梅。“妈妈没替我担心吧?”  “亚哥来通知我们以后,她就放心了。林大夫说温家的人都很好,你一定会受到很好的照顾。”  夜凉似水,莎梅扶着薇妮走到炉旁坐下,帮她端来晚餐。她们小声交谈,免得吵醒隔房的病人。  “妈妈的情况怎样,莎梅?我就担心她。”  “时好时坏,”莎梅耸耸肩,哀伤地摇摇头。“我担心的倒不是你母亲的病,问题是她缺乏求生的意志。亚哥告诉我们,说你没有到达你父亲的矿坑。”  “没有,不过我会再试,我答应了妈妈。”  薇妮一直都没有动食物,莎梅索性舀了一汤匙食物,举到她嘴边。“慢慢来,薇妮,我们现在有刻不容缓的问题。”  “钱,”薇妮一语道破。“我们的钱快用完了。”  “没错,为了买药。”  “妈妈知道我出了意外时,情况一定更糟。”  “起初她很伤心,不过亚哥再三保证你没有问题。而且就像我刚刚说的,林大夫也说温家是加利福尼亚的世家,他告诉你妈妈,温家一直是加利福尼亚历史上最重要的家族之一。  “他们是我碰过最仁慈且好客的人,他们让我有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这些加利福尼亚人本来就以好客出名。据说第一批欧洲人跨海而来时,西班牙人竭诚欢迎他们。西班牙人早就不满腐化的墨西哥政权。这是他们的国家,不过多数人都愿意给美国人一个机会,希望他们能拥有更好的环境。”  薇妮细细地咬了一口肉,嫣然一笑。“我看你的功课做得很好。我们才来没几天,你就把这里的历史都摸熟了。你真了不起。”  莎梅不以为意地笑了。“是因为你,我才常常体会生有涯而知识无涯的道理。”她收拾起空盘子站起来。“医生常常带报纸来给你母亲看,因为你不在,都是我念给她听,多少也熟知了一些历史。”  薇妮疲倦地把头靠在椅背上。“我不知道我们要怎么办才好,莎梅,我们快没钱了。要不是妈妈在生病,我真想搬到矿坑去,继续爸爸的工作。”  莎梅拎起炉上的热水壶,深思地看着火光在薇妮脸上跳跃。“我不想增添你的烦恼,可是又不能不让你知道,情况恐怕更糟了。两天前你母亲碰倒了一瓶药,我只好再买一瓶,这一来就把我们所有的钱都用完了。等我们吃完屋里的食物,也没有余钱去买吃的。而且田先生今天才告诉我,不到一个星期我们又得缴房租了。”  薇妮觉得好像四面墙一齐拥向她。“妈妈不晓得这回事吧?”  “不!我瞒着她。”  薇妮摊开手掌,放在火上烤着,心中沉甸甸地仿佛承担了全世界的重量。“我得去找工作,或许我可以去学校教书。”薇妮听见莎梅倒水洗碟子的声音。  “这里没有小孩。别忘了这里是淘金区,那些矿工不会带着全家来,你要教谁呢?”  “不然我就去当裁缝。”  “住在旧金山的女人不是在沙龙工作,就是像田露珍那样的女人。”  薇妮无可奈何地叹口气。“我会的只有跳舞,只怕旧金山没有我用武之地。”  莎梅把最后一个碟子丢进肥皂泡沫中。“我早就想到这一点了。我曾去过附近的水晶宫酒馆,找他们老板贾泰利。我说我可以当舞娘,他却很客气地告诉我,我的年纪太大了。”  薇妮凝视跳跃的火舌,失望地想着她们的窘境。“我只好明天去找田牧师商量,也许他能答应等我找到工作再付房租。”  “他自称是上帝的使者,可是我不喜欢那个人。你要小心一点。  薇妮也不喜欢他。回西尔好像宁可教人下地狱去,也不愿教人对上帝的爱。她真怕去向他求情。“你还有多少钱,莎梅?”  “四块钱。”  “我有五元。我们得给妈妈买肉吃,医生说她需要营养。我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莎梅。”  莎梅走近火炉,添了一块木柴。火花四溅的时候,她的眼里也笼了一层烟雾,是她在预测未来时常有的神情。“别怕,薇妮。你会找到方向……明天你就会知道该怎么办了。”  “如果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请你告诉我,莎梅,”薇妮求道。“我需要这点凭借。”  莎梅只是摇摇头。“到时候你自然会知道。告诉我,该妮,你有没有遇见黑眼珠的男人?”  “有,你预见了吗?”  “是的。”  “他会不会在我的生命中扮演一个角色……或是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现在他是不是在为你寻找什么东西?”  “没错,他说他会帮我找寻父亲,”薇妮的声音越来越兴奋。“请告诉我——”  “别问我问题,薇妮。知道太多未来不是好事,顺其自然吧!”  “有时我会觉得自己已经走到尽头了,莎梅。如果你知道父亲的命运,你会不会告诉我?”  “当然会,问题是我不知道。我并不能看见未来所有的事。只能看到一点点。你妈妈坚信他还活着,我相信她的感觉。”  薇妮帮妈妈洗了头,编成一条长长的辫子,系上一条绿丝带。然后她喂妈妈喝了一匙药,才在她身边坐下来,握住她瘦削的手。  “薇妮,你总算回来了。都是我的错,害你碰上那种危险。”  “胡说,我根本没有危险。”薇妮望进母亲柔和的眼睛,那里面是她永不凋零的美丽。“你真美,妈妈,我可以想见爸爸为什么会爱上你。”  贝芙兰执起女儿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女为悦己者容,为了你父亲,我要永远美丽。等他回来的时候,我一定要完全好起来,不要这么憔悴。”  “你已经很美了,妈妈。”薇妮说,凝视母亲依然皎好的容颜。“你的美丽永远不会褪色,就算你8O岁了,一定也还是这么美。”  芙兰微微一笑。“你才美,我的宝贝,你都不晓得你自己有多美。”  “我想我的长相还过得去吧!”  芙兰难得地笑出声来。“谦虚是一种美德,尤其是对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来说。”  “恋爱是什么滋味,妈妈?”薇妮想要知道。“你和父亲是一见钟情,对不对?”  芙兰轻抚女儿的脸颊。“没错,我们的确是一见钟情。爱有痛苦,可是幸福更大。当你爱一个人的时候,你会把他的幸福放在你自己的前面。”  “你又怎么知道你是在恋爱呢?”  芙兰的眼睛罩上一层烟雾,陷入沉思之中。“当你恋爱的时候,你自然就会知道了。为了那份爱,你会愿意牺牲一切。从前我还是乔丹娜那个舞蹈家时,曾经风靡全巴黎。可是在遇见你父亲后,我就不要一切声名了。我从不怀念那些风光的日子,因为我只想当华德的妻子。我相信你也会这样,薇妮,你也会一见钟情。”  薇妮想起那个黑眸如夜的西班牙人。她爱他吗?如果是爱,只伯也只是一份落花流水的爱了。她甩甩头,凑过去在母亲苍白的颊上吻了一下。“你真的从不怀念那个风靡巴黎的舞蹈家乔丹娜吗?”  从来没有过。我只想爱你父亲,以及被你父亲所爱。我知道,有时你觉得好像和我们的生活隔绝了,薇妮,可是我一定要跟随你的父亲。我从不后悔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总有一天你会了解这种感受。”  “很奇怪,我并不觉得和你们隔绝了,也许我知道你和爸爸都爱我吧!当然,寂寞是难免的,不过你们的爱一直是我最大的安慰。我很高兴你们相爱如此之深,可是我想等我结婚后,我不会把小孩留给别人带。”  芙兰合上眼睛,喃喃道:“我想你不会,你做母亲一定比我成功得多。你除了美丽之外,更有一颗善良的心,你甚至不晓得你有多可爱。”  薇妮看母亲累了,便悄悄退出来。莎梅正在做早餐,肉香阵阵扑鼻而来,她得尽力不去想空空如也的胃。肉是给她母亲吃的,她们只能喝些汤。  “我去找田先生了,”薇妮告诉莎梅。“让我们祈祷他有一颗仁慈的心吧!”莎梅抬起头来,皱了皱鼻子。她们都晓得这个好牧师可没有好心。  来应门的是田牧师本人,他的影子罩住了薇妮的脸孔。“今早我才跟我姊姊说,你也该来找我了。”他说,习惯性地拿手帕擦擦脸。  薇妮看了就讨厌、“我是来跟你商量房租的事,田先生。”她总觉得他看她就像猫盯老鼠一样。  她没想到他竟抓起她的手,翻过手掌,很仔细地看着。“你没做过什么苦差事吧,贝小姐?我看你一定是给宠坏了。”  “我没有下过田,不过我也做家事。我过的日子跟其他英国女孩没有两样。”  “你做事不够卖力,你用了一个女仆。我相信没有多少英国女孩有随身女仆,这里的人就更不用说了。”  “我承认。”薇妮答道,不解他到底是什么用意。  “懒惰的人是魔鬼的玩具,你知道吧,贝小姐?”  “我听过这句俗语,不过家祖母说忙的人是福,我比较喜欢那种说法。”薇妮顺着他的话东拉西扯,总想着拖得一刻算一刻。  “那么你也知道懒惰的罪孽了,”田西尔诚心笑道。“请进,贝小姐,我想跟你谈件事。”  薇妮勉强跟他走进那间阴暗气闷的房间,屋里的摆设沉闷得令人窒息。  “请坐,贝小姐。我姊姊不在家,要不然她可以给你泡杯茶。”  薇妮在门边站住脚。“既然令姊不在,也许我不该进来。”她不自在地说。  “胡说!我是上帝的使者,你跟我单独在一起绝对没有问题,至少比你跟那个土著亚哥满山里乱跑合宜多了。”  薇妮没有回嘴。她祖母曾经说过,求人恩惠的时候,只有低声下气的余地。她斜倾身子坐在一张硬木椅上,深吸了一口气,决定直切正题。  “我晓得我们的房租这星期就到期,不知道你能不能宽限几天,等我找到工作再付?”  田牧师在薇妮身旁坐下,近得腿挨着她的腿。“你早该找工作,不要像没头苍蝇似的找你父亲。你的母亲病了,你的责任很重。”  “我了解,所以我会尽快去找工作。”  田西尔一双湿答答的眼睛直盯着她,开口道:“通往荣耀之路是用好心铺成的,如果我要可怜的罪人稍待,我要怎样办理?”薇妮发现牧师的眼光一直徘徊在她的衣领附近,看得她浑身起鸡皮疙瘩。他嘴里说的是一回事,眼睛说的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你能宽限我一个星期吗?”她问道,只想赶快结束这件事,离开这个人。  他沉默了一会儿。“我告诉你我要怎样办,”他终于开口,突然又抓住薇妮的手。“我一直在找一个合适的妻子,我想在我姊姊的训练之下,你一定可以当个很好的牧师太太。”  薇妮当场目瞪口呆,她完全没想到这个。“我几乎不认识你,先生。更何况,此时也不宜结婚。家母需要我,田先生。”当这个人的妻子?天!她都想吐了。  “如果……你嫁我,令堂就可以倚靠我了,”他说。“我不反对她留在那间小木屋,而且不用房租。我甚至不反对你那个奇怪的女仆留下来陪她。”  薇妮赶快站起来。“我想我们不合适,先生。你需要一个柔顺的妻子,我的个性恐怕太倔强了点,你会受不了的。”  西尔也跟着站起来,湿答答的眼睛肆无忌惮地盯在她微隆的胸前。“我会教你怎么当一个三从四德的好妻子,你放心。”  这一次,薇妮挥掉他又突然伸过来的手,快步走向门口。“很抱歉,我不能答应你。”  奇怪的是,他不怒反笑。“我想你会改变主意。我给你三天的时间考虑,如果到时你仍然不答应的话……希望你不会怪我请你们一家搬出去,除非你能筹到房租。”  她真想当面甩他一巴掌。他就看准了她筹不到钱,到时候会匍匐到他面前,求他接纳她。  薇妮忙不迭地冲了出去,先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压下满腔的气愤与恶心。她不晓得自己该怎么办,但是她知道自己绝不会嫁给那个伪君子,宁死都不。  回到木屋,莎梅静静听完此行的结果,又沉默了半晌,才低声说:“我想你应该知道该怎么办了。”  薇妮直视她一秒钟。“你建议我去跳舞?”  莎梅点点头。“这是唯一的出路。如果我够年轻,我就自己去了。但是我们非马上筹到钱不可,否则为了你妈妈,你只好去嫁那个田牧师。我不要你落得那种下场。”  薇妮考虑了一会儿。莎梅一向说她极具舞蹈天分,必定能当个成功的舞蹈家。但是她一点也不想抛头露面去卖弄舞艺,在一群色迷迷的男人面前浪费她的才气,她只想陪着母亲,找到父亲。  “我怎能那么做呢,莎梅?妈妈知道不吓死才怪!她不会赞成我在那种龙蛇杂处的酒店里跳舞。”  “你妈妈的确不会赞成,不过我有个主意,也许可以隐瞒你的工作。”  薇妮蹑手蹑脚地走到卧室门口,探进头去。她妈妈在沉睡中的脸色依然苍白。“告诉我怎么办,莎梅,”她对莎梅低声说道。“我们太需要钱了。”  在水晶宫后面的办公室里,老板贾泰利坐在办公桌后面,叼着根烟,懒洋洋地看着对面找工作的女人。她说她来这里找工作,却穿着黑色披风,蒙着面纱。除了看出是中等身高之外,什么都看不出。不过他倒认识陪她来的那个女人,前几天才来应征过舞娘的工作。  “我无意冒犯你,小姐,”他耐心地说。“可是我这儿恐怕没有适合良家妇女的工作。”他想这个女人八成丑得不能见人,身段又不见得好.他那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客人怎么能中意呢?  薇妮隔着面纱,默默打量这个谈吐斯文的酒店老板。他的身量高而壮,一头栗色卷发下,深蓝色的眼珠英气逼人,上唇蓄着整齐的短须。虽然不是正经的绅士,自有他一股浪子般的魅力。  “我会跳舞,贾先生。”薇妮柔声道。“而且我跳得很好。”  这个黑衣女郎再次一动,他就会听到细微的叮铛声,倒是让他有些好奇。他弹了弹烟灰,摇摇头。“我用不着舞娘,小姐。坦白说,这儿不是很高级的地方。你为什么不请回呢?我听说有个女人去当洗衣妇,结果也赚了不少钱,过得很不错。”  薇妮站起来。“我也许会考虑你的建议,贾先生。不过先让我为你跳支舞,你不会有什么损失。如果你不满意,我绝不会再来打扰你。”  泰利耸耸肩。“好吧,碰巧我今天心情很好。请你出去告诉乐师,看你要什么音乐。水晶宫的乐师虽然不是特别好,也还不差。我随后就来。”  薇妮走向门口,说道:“等我跳完后,你必须先给我几项承诺,我才能为你工作。”  泰利仰起头哈哈大笑。“我还不晓得你舞跳得如何,却已看得出你的架子不小。我会看你跳舞,然后你回家去.不要再来烦我。这算不算承诺呢?”  “我保证你会要我留下来的,我说过,我的舞跳得很好。”她的话不像吹嘘,倒像在更正一项错误。  泰利怔了一下,才走到门口,让两个女人先行。他们走进已经打烊的酒店,偌大的场地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小弟在打扫,以及三个乐师还没走。他们的领班贺伯正在弹钢琴,抬头好奇地瞥了他们一眼。  泰利把手支在吧台上,招呼贺伯过去。“这位女士要为我们跳舞,老兄,帮她来点好听的。”  “遵命,老板,”贺伯答应道,回过身来面对两个女人。“你要我弹点什么呢,小姐?”  “你会弹‘流浪的吉普赛人’吗?薇妮问道。  “当然。”贺伯答道,反身坐回钢琴前面。  “我要你开始时调子放慢些,柔和一点,然后慢慢加,快。等我给你讯号,剩下的部分要加快一倍速度。我开始跳舞后,你就会懂我的意思了。”  贺伯已经6O开外的年纪,见多识广,就是这个黑衣女郎也不会让他吃惊。“咱们试看看,小姐。”  扫地的小弟索性停下来,一手支着扫帚,好奇地看着那个黑衣女郎步上舞台,年纪较大的女人则坐在阶沿,好像在守护她似的。  当黑衣女郎褪去黑衣,露出完美无暇的身段以及一双白皙的赤足时,泰利差点给烟呛着了。她穿着一件灿红的吉普赛裙子,一件露肩的短衫露出半截酥胸,在她光着的足踝可手腕上戴着脚环及手环。一袭面纱依然蒙着她脸部的下半截,头发覆着一层金纱网,额上也横着一条头环。  她起舞之后,每个人都像被催眠了般,定定地看着她在舞台上恣意飘舞。她像化成了一个精灵,在音乐的起伏中凌波微步,节奏慢的时候,她就是行云流水,悠游于风和日丽的田野。当节奏转快,她却是狂风暴雨中的一片黑叶,于动荡之中有她倔强的抗衡。她是流浪的吉普赛女郎,她是永恒的女人,今夜在舞台上,不管她是谁,她就是幻化人身的维纳斯。  当音乐攀旋到最高峰,舞者陡然落地,对着台下一鞠躬。  最初几分钟,四周一片寂静。突然间贺伯跳了起来,用力鼓掌。像会传染似的,瞬间每一个人都拼命鼓掌。  泰利首先住手,扬声道:“你被录取了,小姐。”  薇妮拾起黑色披风,重新穿回去。  “还没,贾先生。我刚说了,你要先答应我几件事,我才能为你工作。”  “我劝你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把她留下来,”贺伯功道。“我敢说走遍整个美洲再也找不到这么出色的舞者,她的才华洋溢,舞姿实在太美了。她可以让水晶宫生意兴隆,而且我们总算可以给旧金山引进一点文化,有点高级的娱乐了。”。  “跟我来,”泰利喊道,往办公室走了过去。“如果我不用你,大概贺伯就要卷铺盖了。”  泰利斜坐在办公桌边缘,盯着舞娘蒙面纱的脸。“开出你的条件吧!小姐。”他微笑说道。  “不多,只有几条。首先,我要撤去通舞台的台阶,我要一间可以练舞的更衣室,还要有一扇后门通更衣室,能让我来去自如。”  “同意。”  “我的面纱会一直戴着,不能让人认出来。你也不能去查我的身分,或我住在哪里。也就是说,如果我为你工作,你要保护我的身分秘密。”  “同意。”  “我每晚只跳一个小时,星期天休息。”  “我看不出有任何问题。”  薇妮迟疑了一下。“我要周薪一百元。”  泰利脸上漾开一个微笑。“我准备付你一百五。”  “起初还不要,等等看,时候到了我自然会要求加薪。”  “我能请教芳名吗?”  “你就叫我乔丹娜好了。”  “好,乔丹娜,你还要说什么吗?”  “有。”她又迟疑了。“……我能不能预支一个星期的薪水?”  泰利笑着取出一个铁盒,打开来数了钱。“我觉得如果我不小心一点,要不了多久,只怕水晶宫都要归你管了。”  温柔的笑声飘入他的耳际。“我不要你的酒店,贾先生,我只想暂时借它赚钱而已。”  他目送她和那个长相奇怪的女仆相偕而去。“我的天!”他喃喃说道,点了另一根烟。“我的天!”  听到敲门声,已经很晚了。莎梅开了门,进来的是田露珍。她左顾右盼,发现小木屋有了一些改变。  “晚安,田小姐。”薇妮礼貌地说。“要不要用一些点心?”  “不!我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她说,顺手抓住窗帘一角,看是什么质料。薇妮站在一边等她说下去。“我看你们把这儿收拾得还不坏。”  “谢谢。”薇妮矜持答道。  “哦,天晚了,我就长话短说吧!你是不是在找工作呢?”  薇妮尽量不动声色。“是,可是我发现我能做的工作实在有限。”  “你识字吗?”  “当然。”  露珍从贴身的包包里取出一张纸条递过去。“这是一位沈太太的地址。她丈夫死了,她想找个人下午去作伴,念点东西给她听。我是从鱼市场听来的消息。”  “多谢之至,田小姐。明天一早我就去见沈太太。”  露珍满意地点点头。“我只是在尽一个基督徒的责任,那个女人需要找一个识字的人,可是在旧金山识字的妇女不多,我想你或许及格。我走了。”  薇妮亲自送她到门口,再三谢过她的好意。等她走后,薇妮转过头来。对着莎梅兴奋地说:“没想到田小姐肯帮我们的忙!你看这不是太好了吗?如果薪水高的话,我就不必去水晶宫跳舞了。”  莎梅没有答腔,管自在炉子上添了一根柴火,然后拎起烧开的水壶,走进芙兰的卧室。  薇妮的如意算盘结果一场空。那位沈太太一听她是英国人,二话不说,当场就请她走路。薇妮长到这么大,何曾受过这等羞辱。回家的路上,她难过得泪水直落。别的也就罢了,想到她得抛头露面,在一群污浊的粗鲁男人面前跳舞就令她不寒而栗。现在她了解了,这就是生存的代价。为了活下去,就必须忍受一切。  华灯初上,是水晶宫最热闹的时候。整个酒吧间烟雾弥漫,赌桌上笑语喧哗,正是旧金山典型的酒店场景。  泰利抬头往上看,舞台上方悬着新的红丝绒布幕。他又看看身旁左右,他的顾客都是一些粗俗的矿工,天晓得他那张乔丹娜牌是不是打对了。这些矿工说不定看不懂什么是天才,他们只对大腿舞有兴趣,可是那个乔丹娜可不会来这一套。  他点上一根烟,漫不经心地听着贺伯的钢琴曲。那是一首很美丽的曲子,总令他想起清朗的夏日辰光。等到音乐一歇,他晓得该是乔丹娜上场的时候了。  幕启后,一个女子的身影滑上舞台,周围的赌徒酒客却浑然不觉。泰利发现乔丹娜穿的不是试舞的那一套吉普赛服装,这一惊非同小可,甚至有些恼火了。这一次乔丹娜穿一袭白纱裙子,头上仍然罩着一方白色面纱,足蹬白色丝缎舞鞋。  泰利咬着烟,低低诅咒着。他花了那么多钱改装舞台,盖更衣室,可不是找她来跳足尖舞的。这是西部,不是欧洲的高级豪华饭店。他越想越气,恨不得立刻到后台去警告乔丹娜,她要不改跳吉普赛舞,就马上滚出水晶宫。  薇妮踮起脚尖,开始转了一个圈。泰利正要走到舞台,又顿住脚,因为他听到一个非常奇怪的声音——完完全全的寂静。他转过身,只见每一双眼睛都盯着舞台,每一张饱经凤霜的脸上都写满敬畏,年轻的人则满面思慕之情,乔丹娜完全征服他们了。  泰利倚在墙边,两手插在口袋里头,得意地看着乔丹娜的表演。柔和的音乐飘扬在室内,那个一身白衣的女神像煞一阙美丽的诗篇,婉转流过每一个人的眼底心上。随着音乐高低起伏,她的舞姿也如高山流水,翩然自如,直到一曲终了,她纵身一跳,疾落在地板上,然后深深敬了一个礼,便退下去了。  一时之间,水晶宫一片鸦雀无声,仿佛过了一整个世纪,所有的人都疯了。他们刚目睹了一场永生难忘的舞蹈,再不大力鼓掌和大声叫嚷,他们几乎要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了。  泰利觉得有人碰了他的手肘一下,回头一看,原来是马朱安,密苏里共和报的记者,奉派到旧金山来采访淘金热。  “你可真有一手呀,泰利。那个美丽的天使是谁?”  “就是一个天使。”  “把她介绍给我,他妈的!我看过那么多舞娘,就没一个比得上刚刚那一个。你要独享就未免太过分了,老兄,她的美是不能被独占的。”  “你又看不到她的脸,怎么知道她美不美?泰利闲闲地问道。  “我就是知道,你老兄到底介不介绍?”  “碍难从命。”  “那我就自己找上门去。”  朱安掉头要走,却被泰利拦住了。“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朱安。你看见那个端着来福枪的人了吗?他奉命不许任何人接近后台。不信的话,你尽管去试试看。”  “你为什么戒备这样森严?”朱安问道,一只记者鼻嗅到故事了。“那个天使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她的秘密就是她高兴这么做。我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来路,只晓得只要她为我跳舞,就会让我财源滚滚。如果她不想让人知道她是谁,那就让她去。如果她不许任何人接近后台。也得由她。”  “如果我设法查出她的身分呢?”  “我劝你别做这种傻事,否则她一定会销声匿迹,那我们就再也看不到她的舞了。”  朱安搔搔头发,突然灵机一动。“我改变主意了。我不要任何人知道她是谁,我要在她身上大做文章。每个人都爱神秘故事,我决定跟你合力保守她的身分之谜,因为这样才好发挥我的故事。你等着看好了,那些东部佬一定迷死了这种新闻。”  泰利点点头。“很高兴你有这种看法,”他又喃喃自语道:“天晓得她的真实故事又是怎么一回事?”  第二天,报纸的头条新闻都是水晶宫那位一夜轰动的神秘舞娘。报上称她是金色的维纳斯,因为她的美是凡人不配瞻仰的,所以她才蒙起面纱,掩饰真正面目。  麦斯和他的印地安小厮骑上险峻的山坡,前往薇妮父亲的矿坑。他们在矿坑人口勒住马,麦斯用英语扬声喊道:“有人在吗?”  没有回答。麦斯翻下马背,指示杜明在马上端枪伺候,他自己小心走向矿旁的木屋,又喊了一声。  这次总算有人咕哝一声慢吞吞地来应门。他疑心地看着麦斯,要不是瞥见杜明的枪对准他,多半也已拔枪相向了。  “你要干什么,陌生人?如果你是来打劫的,那就找错地方了,只怕我比你还要穷。”吴山姆说着,眼光从枪口回到黑眼的西班牙人身上。一  “我来这儿打听一个叫做贝华德的人。”麦斯打量面前花白胡子的矿工,一口明显的美国腔,显然不会是薇妮的父亲。  “你找他干什么?”吴山姆对这个衣冠楚楚的陌生人更疑心了。他看起来很像当地的贵族士绅,怎么会和贝华德扯上关系呢?“他死了,你为什么还要找他?”  “我答应过口先生的女儿,要帮她查访她父亲的生死,听说你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  老人搔搔头。“我告诉你吧!我们正在矿坑里工作的时候,突然发生了一次严重的坍塌。他被埋在很深的地方,根本挖不出尸体。”  “请你指出坍塌的地方给我看,我好告诉贝小姐事情发生的始末。”  “不行!我不能让陌生人进我的矿坑,我怎么知道你不是来抢劫的?这年头,做人不能不小心点。”  “可是,先生,你刚才告诉我,你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偷。你不也跟贝太太说过你们的矿没什么斩获?依我看,这又牵涉到第二个问题。既然找不到金子,你还留在这里于什么?”  老人闻言色变,手立刻按在腰间的枪把上。印地安人见状,把枪一举,他只好松了手。“我无处可去,我的钱都耗在这里了,所以只好留下来,至少还有个遮风蔽雨的地方。”  “你最好说实话,先生。我不希望你欺骗贝先生一家人。”麦斯冷静地说,言下自有一股威胁的力量。  吴山姆察言观色,发觉面前这个西班牙人不像是会虚声恫吓的人。“得了,我怎么会欺骗我的合伙人呢?你要晓得,华德不只是我的合伙人,他更是我的朋友。”  “既然如此,你更不必害怕了。你只要让我看看贝先生葬身的地方,我自然不会再来打扰你。”  “问题是你什么也看不到,那里空气太稀薄,灯火点不起来。”  “我不是笨蛋,先生,你最好带路。”  吴山姆舔舔干燥的唇,又瞄了那个印地安人一眼。“我带你进去,可是那个印地安人不许进去。”  “杜明只是听命行事,对你不会有什么妨碍。不过也无所谓,我就单独跟你进去好了。但是我还得警告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万一我没有完完整整的出来,杜明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  吴山姆无话可说,只好嘟嘟囔囔地在前面带路。矿坑里面一片漆黑,麦斯等山姆点了灯,灯影幢幢地映在壁上,四周静得像坟场一样,只有偶尔一点滴水声。  通道车转向右时,麦斯偶一抬头,正好瞥见吴山姆的影子映在山壁上,手中高举圆锹正要偷袭他。麦斯应变奇速,及时跳开去,手一伸一扣,就夺下了老人手中的武器。然后他一腿扫过去,把吴山姆踢倒在地上,手拿着圆锹柄就横在他的下巴下面,压得他透不过气来。吴山姆胀紫了脸色,两手拼命来抓麦斯的手腕。  “你最好说出来,老头子!”麦斯气喘吁吁地说。“你到底把贝华德怎么了?”  吴山姆还在挣扎,试图推开麦斯的手。可是他的眼睛已经鼓了出来,嘴角也沁出一缕血丝。最后麦斯终于松了手,老矿工把手按在喉头,忙不迭地大口喘气。  “你打算招供了吗?你到底把口华德怎么了?”麦斯问道,站起身来,踩着老人喉头。  “我说,我说,”山姆沙哑地说。“把你的脚拿开,我什么都说。”  麦斯站到墙边,两手横在胸前。“我正洗耳恭听,吴先生。小心,我听得出你说的是不是实话。”  老人爬到墙脚下,好不容易才挣扎地站了起来,仍然喘不过气来。“万一我说了实话,你又不高兴听怎么办?你会怎么对付我?”  “当你对付贝先生的时候,你的命运就已经决定了。”麦斯冷冷地说。  山姆看起来有点不安,不敢正视麦斯的眼光。“我也不想那么做,贝华德是个好人。”  “你到底做了什么?”麦斯一颗心提了起来。为了薇妮,他衷心希望她的父亲还活着。  山姆低头望着自己的靴子。“我听说旧金山有很多船长愿意付高价收买来路不明的水手,因为太多水手跑去淘金了,船上很缺人。”  “你把贝华德卖到船上去了吗?”  “对,我也很后悔,可是做的事总归做了。”  麦斯还是不能完全相信他的话。“你为什么要把合伙人卖到船上去?”  说来话长,总归一句话,我太贪心。当我们挖到金子的时候,我大概是昏了头,觉得一半金子还不够,我要全部。”  “你把贝华德卖到哪一艘船上去?”  “一般名叫‘南十字星’的商船,它开往波士顿。”  “我会去查这件事,万一我发现你没说实话,我会再回来找你。口先生最好没事,如果他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保证你会吃不了兜着走。”  “我的金矿怎么办呢?”  “当你欺骗你的合伙人时,你就该想到有这一天了。吴先生,如果我再回头来找你,你最好已经走了。”  麦斯走出暗沉沉的矿坑,心情一点也不开朗。他希望薇妮快乐,可是就目前的情况而言,他实在没有把握自己带给她的是好消息。  
      第六章  莎梅和薇妮在院子的大橡树下放了一张躺椅,让芙兰可以在白天时到院子透透气,同时看看不同的景致。  芙兰穿了一袭嫩红色的长袍,倚在躺椅上,望向叶隙的白云蓝天,一边听女儿念《傲慢与偏见》。这些天来,她已渐渐好转马克思主义、经济主义、伯恩施坦主义和马赫主义作过批判。,气色好了很多。她听得有点倦了,便慢慢合上眼睛。  薇妮放下书本,看母亲睡着了,就帮她拉上毛毯,在她颊上轻轻亲了一下。近来一切都好转了,她们有足够的钱付医药费和房租都处在相互联系和相互转化之中,但这种联系和转化须有一,又把木屋改造了一番,母亲的病也大有起色,只要找到父亲,她们的生活几乎可以说是十全十美了。  薇妮叹口气,揉揉酸疼的膀子。待会儿她就要到水晶宫的更衣室去练舞,以便应付当晚的演出。  关于她在水晶宫演出的事,她和莎梅决议瞒她母亲到底。她们只告诉她说薇妮得到了沈太太的那个工作,芙兰身在病中,也就信以为真。薇妮也不晓得她的秘密能瞒到几时,不过现在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做一天算一天,看着办了。  最近她常常会想到那个黑眼深沉的西班牙人。偶尔她会找出麦斯送给她的玫瑰,凝视枯干的花瓣,仿佛又看到他在对她微笑,听见他低沉的声音,感觉他的手温暖的掌握。就像现在,她几乎听到他的马蹄——  她陡然转过头,望向外面的道路。她的确听到马蹄声了!温麦斯恍若平空从她的梦里走出来,一样是那身漂亮的西班牙装束。他摘下低边的黑帽,向薇妮鞠躬致意。人还没开口,那对黑眸先已诉说了千言万语。薇妮伸手抚平鹅黄色的长裙,希望自己脸色还算自然。两个人面对面,半天都不说话,最后还是麦斯先笑了起来。  “我原来在想,不晓得你是否如我记忆中那么美丽,结果却发现你比我记忆中更美。”  “看见你真是太好了,先生。”薇妮说,转向母亲,发现母亲已经醒过来了。  芙兰只看麦斯一眼,就知道他必定是女儿的救命恩人。她对他微微一笑,风姿嫣然如昔。  “妈妈,这位是温麦斯先生。我受伤的时候,就是他和他的家人救了我的。”  麦斯看着那位母亲的银蓝色眼睛,分明和女儿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她虽然憔悴,但风韵却不曾稍减。母女两人的美都是不朽的。  “真是感激不尽,温先生。”芙兰说着法国腔很重的西班牙语。“小女多亏相救,我会永远记得你的大恩。”  麦斯有点意外,他没想到口太太竟是法国人。“我必须说那件事是我们的荣幸,贝太太。”他以微笑掩饰他的惊异。“我不知道您是法国人,夫人,令千金没有提到这一点。”  “我是,”芙兰笑道。“难怪小女没有告诉你,温先生。你瞧,她一直当我是英国人了。”  麦斯执起那只细瘦的手举到唇边,用法语说道:“令千金让蓬荜生辉不少,应该是我向你道谢才对,贝太太。”  麦斯和芙兰相视一下,彼此的欣赏尽在不言中。“你的法语讲得真好,温先生。”芙兰告诉他。  麦斯坐在芙兰身旁的门阶上。“你的西班牙话也和令千金一样好,夫人。”  “谢谢你,那是应该的,我们两个都是我丈夫的学生。”芙兰眼中的光彩突然尽失,换上一副哀伤的神情。“你应该听说我丈夫失踪的事了,对不对,温先生?”  薇妮看着她母亲和麦斯彼此恭维,总算又都说回英语。  麦斯看见贝太太泪盈眉睫,柔声道:“请不要悲伤,夫人,我有理由相信贝先生还在人世。”  “你发现我父亲的下落了吗?”薇妮满怀希望地问道。她看见母亲脸色变得惨白,赶紧到她身边去,生怕她会支持不住。  “我去找过令尊的合伙人吴山姆,”麦斯一开口,又吸引了母女两人的注意。“根据他告诉我的话,我相信令尊还在人世。”  芙兰躺回枕头上后,薇妮一时忘情地抓住麦斯的衣袖。“告诉我他说了什么,”她连声催促道。“只要还有一点希望,我绝不会放弃。”  “请你信任我,我一定会尽全力去追查令尊的下落。现在先不要问我问题,等我找到他时,我就会告诉你。你能信任我吗?”  薇妮正视他的眼睛。“我全心全意地信任你,不过我又欠你一份情了,先生。”  麦斯真想将薇妮拥进怀里,替她挡去任何苦厄灾难。为了她,他一定要找到她的父亲。“给我一点时间,口小姐。我手上有一条线索,也许不久就能找到令尊了。”  薇妮点点头。“那我就静待佳音了,温先生。如果你有任何消息,请尽速通知我们。”  他的眼光一迳清柔如梦。他想触摸她,却又不敢。“我会的。”他郑重地保证。  “告诉我你的家人如何?温爷爷的身体还安康吗?”  麦斯伤感地摇摇头。“我祖父的健康情况不太好,”他又露出微笑。“我妹妹要我代她问候你,并希望你能尽快再到‘北方天堂’去玩。”  谈到这里时,莎梅已经捧着茶盘出来了。麦斯看见这个异国相貌的女仆,又是一惊。四目交视的刹那,他立刻看出这个女人聪明内敛,她必定看穿了他对薇妮那种复杂的感情。  “温先生,这位是我的伴护人,莎梅。”薇妮介绍道。  麦斯起身颔首为礼,莎梅也欠身还礼。两个人不必多说,已经彼此了解对方的想法。莎梅是薇妮的守护神,她让麦斯晓得她会盯着他。  这时芙兰累了,就在躺椅上又睡着了。“请你不要介意,温先生。”薇妮说。“我母亲身体不好,所以这么容易入睡。”  “你不需要抱歉,令堂实在是倾城佳人,我可以想见令尊为什么跟她结婚。”  薇妮浅浅一笑。“是的、他们之间……是很不寻常的爱情。”她凝视着他,他可以看见她眼里的不安。“请你尽早查寻家父的下落,温先生。”  “我会尽力而为.小银眼儿。”他安慰道。  他一叫他银眼儿,薇妮便觉得自己的心像要融化了,向他泼过去。她定定神,又道:“我该如何报答你为我们做的事呢?”  他潇洒地笑了一下。“为两位如此美丽的女士服务是我的荣幸,哪谈得上报答不报答呢?我有位至交就住在旧金山,我现在就去跟他打个招呼,请他就近照顾你们,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话,好教我知道。””  “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不过还是感激不尽。”  “我坚持。他叫贾泰利,是个很可靠的人。”  薇妮很快和莎梅对视一眼,暗叫一声糟糕。,她绝不能以贝薇妮的身分和贾泰利碰头,否则他立刻就会知道她就是乔丹娜了。“不!”她有点口不择言地说。“我们不需要你的朋友,我们可以照顾自己。更何况,我们与你非亲非故,你不必为我们操心了。”  麦斯微笑着站起身来。“我乐于为你操心,银眼儿。”他柔声道,戴上帽子往外走,然后又回过头来,手指摸索帽檐致意。“后会有期,银眼儿。”  薇妮怔怔看着他的背影,恨不得跑过去大声说她爱他。她真是发疯了,温麦斯不吓跑才怪。  她感觉到莎梅在看她,便转过头来。“他找到你父亲的下落了吗?”莎梅问道。  “他说他找到线索,爸爸可能还活着。我真该坚持要他告诉我全部事实的。”薇妮用手紧按在胸口,觉得心跳得好厉害。每次温麦斯一出现,就在她身上制造一种很奇怪的鲜活感觉。  莎梅递给她一杯茶,静静地说了句惊人的话。“他就是你会爱上的人。”  薇妮了了口茶,根本也没想到要去否认。“可是他会爱我吗,莎梅?他已经订婚了。”  “这我不晓得,将来你自然会知道。”  “我知道我爱他,可是他却要娶一个很不可爱的女人。为什么我得去爱一个不可能爱我的人呢?”  时间薇妮妮,让时间证明一切吧!”莎梅转身走进小屋了。  泰利欣赏地看着手里那杯五十年历史的白兰地,才小小地饮了一口,便忍不住咋舌作声,对他的朋友温麦斯笑道:“我不晓得你为什么带这瓶白兰地来找我,不过有些人为了尝它一口,只怕连杀人都会在所不惜。”  麦斯放下杯子。“我未来的岳父送了我一箱,大概是从西班牙运过来的。”  “不管怎么来的,多谢啦!”泰利洒脱地说。“你又进城:干么,不会是专诚给我送白兰地的吧?我还以为你的未婚妻来了,你会寸步不离‘北方天堂’呢!”  泰利和麦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泰利的父亲是猎人,有一次遭到黑熊袭击,虽然温家救了他的命,却终于治不好他的伤。后来温家便收留遗孤泰利,麦斯也和他成了莫逆之交。长大之后,泰利向温龙索借贷盖了水晶宫,生意不错,他也可以开始偿还贷款了。  麦斯听到他的话,眉头却蹩了起来。“我来帮一个朋友的忙,希望也能请你帮忙。”  “你说吧!”  “你知道有‘南十字星’这艘船吗?”麦斯问道,曝了一口酒。  “知道,那艘船这趟跑波士顿。船长是个红发莽汉,我已经把他和他的水手列为拒绝往来户,因为他们一来就喝酒闹事砸东西。”  “你晓得‘南十字星’几时回航吗?”  “这可以查得出来,”泰利困惑地看了朋友一眼。“你问这干什么?”  “我有一个朋友的父亲据说被卖到那艘船上,我想查出究竟。”  泰利双眼发亮。“男的朋友还是女的?”  麦斯微微一笑。“女孩。”  “朋友还是情人?”  “她是个天使,你一定没见过那样的女孩。她有一头金发,眼睛就像银色闪电一般。她非常非常地美,而且又聪明,反应又快,又——”  “够了,够了。”泰利打岔道,笑嘻嘻地举起双手。你在吊我的胃口。你看起来实在不像个就要结婚的幸福人士,”他耸了耸肩。“除非你在说的天使碰巧是你的未婚妻。”  麦斯的脸色沉了下来,随即又耸耸肩。“不!我说的不是伊蓓,我的朋友自己住在城里,除了要照顾一个生病的母亲之外,她就只有一个异国长相的女仆叫做莎梅。”  听到莎梅的名字,泰利的眼睛又是一亮。他记得乔丹娜也有这么一个女仆,名字也叫莎梅。莫非——“你的朋友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他问道。“也许我帮得上一点忙。”  “那正是我来找你的另一个原因,泰利。可是我希望你了解,泰利,这个女孩是个大家闺秀,和你……平常来往的那些女孩不同。你懂我的意思吗?”  泰利点了一根烟,徐徐喷出一个烟圈。“你应该信过我。虽然我平常吊儿郎当,该正经的时候,保证正经八百。”他弹弹烟灰。“告诉我这个天使的事吧!”泰利是个守信用的人,他答应过乔丹娜,不去追查她的身分。但机会既然送上门来,他也不会把它推出去。  “她从英国来找她的父母,却发现她的父亲失踪了,母亲又生病。我不知道她缺不缺钱用,这个要托你查明了,尽量帮助她,就算在我的帐上。她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女孩,我想她不会愿意接受任何施舍,所以你要帮助她时千万得不露痕迹才行。”  泰利转着手中的杯子,眼光沉沉地望进杯里的琥珀色液体。现在他知道乔丹娜急着工作的原因了,不过她不必担心,他一定会为她保守秘密。  “告诉我,”泰利突然转了话题。“你有没有听说我店里新来了一个舞娘。”他紧紧盯着麦斯,看他晓不晓得乔丹娜的事。他猜她八成没说。  “没听说,”麦斯答道,一脸的兴致索然。“不过我想她总比你上一个舞娘强一点吧!那女人不只有张马脸,还有双山羊腿。”  泰利咯咯笑着,把桌上的报纸向麦斯推过去。“来,看看记者怎么形容她的。”  麦斯大略看了看,仍然提不起劲。“原来还是个故弄玄虚的神秘女郎,”他懒懒地说。“我对蒙着面纱在台上跑来跑去的女人没有兴趣,反正我对舞娘一向也没什么兴趣。你的天才舞蹈家会跳西班牙舞吗?”  “我倒不晓得,不过她跳了一个星期了,还没重复过一支舞码,”泰利说。“你为什么不来看看,今晚带波丽一起来嘛,说不定你会改变对舞娘的观感。”  波丽是麦斯的情妇,麦斯进城时就住在她那里。“好吧!闲着也是闲着。不过我先警告你,到时我如果睡着了,你可别怪我失态。”  烟雾弥漫的酒吧间充满一股紧张的气氛,所有的人都伸长了脖子,等着乔丹娜出现在舞台上。麦斯坐在靠舞台的一张桌上,一手横在波丽肩头,另一手端着酒杯。他给他的情妇一个迷人的微笑,波丽靠紧了他,好久以来,总算真正开心一点。  “为什么近来很少看到你呢,麦斯?”她小心问道,不敢太明显地逼他。麦斯不是那么容易拴得住的男人。  麦斯拥紧她,哈哈一笑。“比起别的女人,你是最常看到我的人了。”  “我一向知道你的未婚妻回来时,我们之间就完了……可是我希望——”  他的眼睛一眯,提醒她不该提到他的未婚妻。麦斯看她脸色凄楚,捏捏她的下巴笑道:“今晚谁也不许拉长脸,我们在一起了,不是吗?”  波丽点头,她晓得她已经失去他了。他会很慷慨大方,可是,可是——  这时乐队奏起一首美丽的西班牙舞曲,舞台上的布幕慢慢拉开,一个身穿红色亮缎衣服的女人站在台上,头发上覆着一块红纱,横过脸上,单单露出一双眼睛。那么远,谁也看不清她眼睛的颜色。  观众开始鼓噪吹口哨,几个金砂袋子纷纷抛上舞台,是给她的彩金。那个神秘女郎举起手臂,等待适当的时候起舞。  泰利坐在麦斯身旁,望着他朋友的脸。“晚安,波丽。”泰利说,把她的手举到唇边。  “你那个大名鼎鼎的神秘女郎就要开始跳舞了吧?”波丽问道。  “就是她,”他答道,却看着麦斯。“她今晚大概要表演西班牙舞。”  “你告诉她了?”麦斯嗤之以鼻。“到目前为止,她除了吊人胃口,什么也没做。”  “你等着瞧吧!”泰利说,突然灵机一动。“我告诉你我要怎么做。我跟你赌一百元,等你看完乔丹娜的舞,你一定会说她是你见过最有天分的舞蹈家。我想你会说实话吧!”  麦斯开始数钱,泰利也掏出钱包。“我们让波丽保护赌注。”泰利笑着说,他晓得他赢定了。波丽把钱放在她面前的桌上,吃吃笑着。  麦斯也笑得双肩耸动。“你的乔丹娜该不会是石雕美人吧?她还是一动也不动呢!我看你输了,朋友。”  仿佛听到他的话似的,薇妮手指轻轻一抬,算是招呼。然后慢慢地,她随着音乐款摆腰肢,优雅得一如临风摆柳。她化身在音乐中,随着节奏越快,她的舞姿也越快。观众都像着了魔一般,麦斯甚至不知道自己正屏住气息。  那个美丽的红色身影像一片红云,飞旋流转,一步就是一朵莲花。她的一抬手一转身,都好像要把观众的心挖出来。而她的蒙面更增加了她的神秘美感。每个人都可以放纵他的想象力,爱把她想得多美就多美。  观众犹在梦中,台上的舞者已经伸展双臂,款款行了个礼,一瞬间便消失在舞台后了。  麦斯忘形地跳起来,加人那群喝采的人,大声呼喊乔丹娜的名字,求她再出来。  “你赢了。”等到闹声渐歇,麦斯立即转向泰利。“她会回来吗?”  “今晚不会了,”泰利答道,笑着止住波丽要把钱推到他面前的手。“你留着吧!我只想尝尝赢麦斯的滋味,我这朋友难得输一次的。”  波丽曾了麦斯一眼。她晓得泰利赢了,输的人却是她。她看到麦斯瞧着那个乔丹娜的眼神。那个舞娘刚刚摄走了她情夫的魂魄。  田西尔站在窗口,看见薇妮跪在庭院里挖土,好像在种什么东西。他抓起帽子按在头上,立刻冲了出去,要去跟她谈一谈。  薇妮正在沉思中,计划今晚的舞蹈,所以没有听见田牧师的脚步声。“口小姐,我要立刻跟你谈一谈。”他的声音大得差点让她跳起来。  她丢下铲子,站起身子,一边搓着手上的污泥。“我不晓得你回来了,田先生。令姊说你到矿区去做巡回讲道。”  一丝头发粘在薇妮的颊上,西尔有股冲动,想去撩开它,看看它是不是像看起来那么柔软光滑。他定了定神,气恼地开口:“你到底在干什么,能告诉我吗?”  “我在种东西。令姊答应我了,她说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分享收成,像豆子、玉米——”  “我才不管我姊姊说什么,”西尔暴躁地打断她,又神经质地掏手绢擦脸。“我是在问,你怎么有钱付房租,又过得那么奢华。我姊姊告诉过我,你把木屋重新布置过,太浪费了。”  薇妮吸口气,强把一腔怒火按下来。旧金山的房子不好找,不到必要的时候,她不能得罪房东。“你虽然是我的房东,可也无权调查我们的经济状况。”她冷静地说。“我们付房租,你收房租,然后我们就没有任何牵连了。至于布置木屋的事,那是因为家母身体不好,我希望能让她住得舒服一点。”  田牧师碰了个钉子,仍然不死心。他清清喉咙,继续道:“我姊姊说你替沈太太工作,可是她根本不可能付你这么高的待遇,让你过得如此阔绰。别忘了,才不久以前,你还穷得付不起房租,我甚至还好心地愿意娶你。”  薇妮突然同情起面前这个人。他好像以为除了自己之外,全天下都是坏人。她不觉放缓了声音,说道:“我非常感激你的善行,田先生。可是我不能嫁给一个不爱我,而我又不了解,还无从爱起的人。”  田牧师正要答话,他和薇妮同时听到有人走近的声音。薇妮一认出来人,本能地就想逃进屋里去。天,竟是贾泰利!要逃也太迟了。  泰利走近薇妮,看见的便是明摆在她脸上的惊慌失措。他不动声色地摘下帽子,向她一鞠躬。  他还没说话,田牧师就抢着开口:“如果你是来找我,抗议我号召群众抵制你的水晶宫,贾先生,你是在浪费时间。”  他说得义正辞严,下巴抬得高高的。  泰利的笑声让他大吃一惊,气得脸都红了。“这是个自由的国度,田牧师,你有权做你的正义之士。不过我仍要说一句,你能找到多少人支持你呢?我实在很怀疑,大部分人似乎都很沉醉在水晶宫的邪恶与腐化之中。”  薇妮看着贾泰利好心情地跟凡事认真的田牧师开玩笑,嘴角禁不住也露出一丝笑意。她喜欢这个外表像是浪子的人,他对她一直很好。她望进他的眼睛,想要判断他是否认出她。可是只能看到一丝玩世不恭的神色而已。  “那么你来干什么?我相信贝小姐绝对与你无关。”牧师挡在薇妮前面,好像牧羊人要保护他的羔羊。  泰利却笑着朝薇妮挤挤眼。“正好相反,我的确是来看贝小姐的。”他直接对薇妮说:“贝小姐,我是温麦斯的朋友,他要我就近照应你。不过我看见你现在有牧师作伴,也许我该走了,抱歉打扰了你。”  他才转身,薇妮就赶快拦住他。“等等,贾先生,你还没进来喝杯茶呢!请容我介绍家母与你认识。”  贝小姐.你的脑袋是怎么长的!”牧师惊慌地斥责道。“你这样的大家闺秀怎么能招待这种恶棍!”  泰利又是大笑。“你别急,牧师,我还要到码头去,这次只好心领了。改天好吗,贝小姐?”  “一言为定一先生。”薇妮嫣然笑道,却又想起了一件事.急忙问道:“贾先生,你晓得温先生查到家父的下落了吗?”  她真美,泰利想道,怪不得麦斯会为她神魂颠倒,她真像一朵野地的百合,独获上帝的荣宠。“还没有,”他柔声答道。“所以我才要上码头去,打听几件事,说不定不久之后,我们就会查出眉目了。”  就在田牧师虎视眈眈之下,薇妮伸手搁在泰利的袖口上。“你真好,先生,自从我到这里来之后,遇到了不少好人,我非常感激你帮我查寻家父的消息,等你下次来时,家母也会向你当面致谢。”  泰利笑得两排牙亮闪闪的。“区区小事.不足挂齿,贝小姐。”他向两人致过意,又潇潇洒洒地走了。  牧师等他走远,又气急败坏地转向薇妮。“你不该跟这种人扯上关系,贝小姐。他会坑了你,”他急着说道。“如果你要找你父亲。来求我就好了,何必去求他或是温麦斯?”  “我没有求他们,他们自动帮我的。”  薇妮丢下一句话,不再跟他啰嗦,迳自进屋里去。从头至尾,她还是不能确定贾泰利是否认出了她就是乔丹娜,如果麦斯跟他谈过话,他不可能猜不出来。那么剩下的问题是,他会不会泄漏她的秘密?  自从那一晚惊艳之后,麦斯也变成了乔丹娜迷,每晚必到水晶宫报到,一次又一次领略到她勾魂摄魄的魅力。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乔丹娜一退看着他。泰利告诉他,乔丹娜从不和他的顾客搞七捻三,可是麦斯很难相信这一点。她生来就是男人最理想的床上伴侣,她的舞与其说是舞,还不如说是一种挑逗的姿态。  麦斯的黑眸焚亮如星。他要得到她,就算当拱月的众星之一也行,八成泰利已经跟她有过一手了。  今晚一如以往,乔丹娜征服了每一个人的心。一舞既终,又有更多的金砂袋抛上舞台。薇妮亭亭站在舞台中央,她看见麦斯坐在老位子上,手上握着一枝白玫瑰,轻轻碰了碰唇,然后也丢上舞台。她在众多金砂袋中,拾起那朵玫瑰,也举到唇边吻了一下。她知道这么做太大胆,可是她情不自禁。他不晓得,她是想起了他给该妮的那朵玫瑰。  乔丹娜退场之后,掌声仍然久久不散。泰利坐在他的朋友身边,深思地看着他。“这两个星期来,我看见你的时间比整年加起来还多。你不是被我的舞蹈家迷住了吧,麦斯?”  “你又何必明知故问?”麦斯答道,眼睛仍盯在舞台上。“我要见她,泰利,请你介绍一下好吗?”  “对不起!麦斯。她说她不见任何人,我恐怕也不能为你破例。”  “既然你赢了我一百元,总得给我一个翻本的机会吧!我们不妨再赌一次,你帮我传张纸条给乔丹娜。如果她不愿意见我,我再输你一百元。”  “她不会见你。”泰利说道。他发现麦斯还不晓得乔丹娜就是薇妮,情况实在很有趣。  “如果你那么确定,就帮我送这个信。”  泰利拿过纸条,顺势站起来。“我从不拒绝稳赢不输的打赌。等我来收钱吧,朋友。”  麦斯看着泰利走远,心里其实一点把握也没有。她的确是在舞台上对他卖弄风情,可是那并不表示她愿意请他当入幕之宾。不过他实在管不得那许多,乔丹娜像一团火在他体内,烧得他快要发疯了。他要她,第一夜看到她时,他就已认定这一点。  薇妮来应门时,身上仍然穿着舞衣。她让泰利进入烛光昏暗的更衣室,疑问地看着他。  “我是来付薪水的,”他笑道。“当然你的收入主要是那些丢在舞台上的彩金,你的事业越来越成功了。”泰利人高马大,站在更衣室里,好像整个房间都被他塞满了。“由于你,我才有这个机会,”薇妮诚心说道。“谢谢你,贾先生。”  “应该是我谢谢你,我沾了你的光,也顺带发财。如果你的声名一直这么热烈,我恐怕就得扩充店面了。”  “不!你不要这么做,”薇妮赶紧说道。“我不会在这里待太久,贾先生。”  他坐在一张蓝色沙发上。“你什么时候走?”  “还不一定,”然后薇妮做了一件大出泰利意料之外的事,她揭开面纱正视他。“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不是吗?”  他微微一笑。“是的,薇妮,我早就知道了。”  “可是你一直没有泄漏我的秘密。”  “我们有过协议了。”  “麦斯知道我是谁吗?”  那对蓝眼中的恻侧哀怨今泰利心中一动。可能的话,他真想拥紧她,发誓保护她一辈子。可是他知道他没有资格这么做,所以他只是拍拍她的手背。“不!麦斯不知情。事实上,他还要我传信给乔丹娜,他想见你。”  “我不懂。”  泰利想起他朋友就觉得好笑。“他被你的舞迷住了,亲爱的。他想跟你见面,你应该知道他是什么用意吧!”  “我……”她低下头。“我不想让他知道我是谁。”  “我不会告诉他,丹娜。要我回绝他吗?”  她迟疑了片刻。“不!我想见他。”  泰利深深看了她一眼,心中五味杂陈,半是嫉妒,也是怕麦斯终究会伤害她。“你明知他要什么,薇妮。他是西班牙贵族,他生下来的时候,一生就已经决定了。你知道吗?你最多只能是他生活中的一圈涟漪而已。”  “我了解,”薇妮黯然答道。“我晓得他订婚了,可是我还是想见他,我不会让他知道我是谁。”  “麦斯跟平常人不一样,丹娜。当他发现你欺骗他的时候,他会轻视你。他认为薇妮是天使,至于他对乔丹娜的想法,我不说你也知道。”  可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薇妮落泪。“我只见他这一次,”她绝望地说。“我不会让他发现真相的。”  
      第七章  薇妮听到轻微的敲门声,一颗心急速地跳着。她为什么要答应见他呢?也许她应该对麦斯直言无隐才对。第二阵敲门声响起,薇妮迅速压下心中的恐惧,模仿她母亲浓重的法国腔喊道:“请进!”  麦斯打开门,眼睛在黑暗中摸索,终于停在那个仍旧一袭金缕衣的女子身上。  “多谢你愿意见我。”他微笑说道。  她点点头。  “我应该如何称呼你呢,小姐?”他说。  “你就叫我乔丹娜吧!”薇妮装着浓重的口音说。  “乔丹娜!很美的名字,也很不俗。”他品评道。“我从没听过这个名字。”  “这是一个家族的传统名字。”她答话,往蜡烛光圈外踏出几步。  “我叫温麦斯,刚才在台下看你跳舞,你跳得实在太美了。”  “谢谢你。”薇妮刻意压低了嗓音答道。当她看见麦斯眼里毫无遮掩的赞叹时,只觉得双膝发软。跟他单独相处是件很奇怪的事,尤其是他不知道她的真实身分。她晓得如果他看见她的眼睛颜色,就瞒不住他了,所以她才刻意避开光线。  “我带了酒来,你愿意和我共饮一杯吗?”他走上前去,从口袋中取出一瓶酒和两只杯子。  “好。”她轻声道,示意他走向沙发。蜡烛就放在梳妆台上,麦斯上前挡住光,室内更显得阴暗。  麦斯倒了一杯酒给她,自己在沙发上坐下来,举杯碰了碰她的杯子,笑得诚挚而温暖。“敬加利福尼亚最有才气的舞者。很多人都把你当作女神一般,我看见的却是一个真正有血有肉的女人。”  虽然他没有碰她,蔽妮却依稀感觉得到他的体温。当他放下杯子,双手捧住她的脸时,她并没有躲开。  “我被你迷住了,丹娜。你知道的,对不对?”  她没有否认。他们之间根本不需要矫情做作了,彼此都知道对方的感觉,知道对方的血管中滚着多么沸腾的热情。  她看见他把手伸进胸中的袋子,取出一只皮盒。“送你的,丹娜。我想送你一点能够配得上你的美丽的东西,请接受我小小的敬意。”  “这是什么?”她问道,不肯接过盒子。麦斯微笑着打开盒盖,只见黑天鹅绒的衬底上,躺着一条光华璀璨的钻石项链。  薇妮摇摇头,推开他的手。“我不能接受这个。你竟以为我会接受吗?未免太侮辱我了。”  麦斯一脸的困惑。“我不明白,你觉得这块宝石太小了吗?可是你并没有拒绝每晚丢在舞台上的金砂呀!”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  他笑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对不起!我的确侮辱了你,你能原谅我吗?”  “难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以为我会接受一位男子的礼物。”  他耸耸眉毛。“你是说从没有人送过你珠宝?我相信你应该享尽全世界男人的荣宠才对。”  薇妮站起来转过身去。“你误会了,我不是你说的那种女人。”  她感觉到他也站起来,就在她身后。“不!你才误会了,丹娜。我无意说你是那一种女人,我只想说你非常迷人而已。也许我大急躁,我先走一步好吗?”  “你最好再也不要到这里来。”  他慢慢转过她的脸面对他,他自己的影子笼罩着她,所以看不清楚她的五官。他真想知道她的长相,不晓得她的眼睛是什么颜色?不过也许还是不知道的好,他不就是被她的神秘吸引的吗?这个乔丹娜很奇怪,她唤起了某种类似他对贝薇妮的感觉。当然,这个舞娘不像银眼儿那么纯洁,但是她可以纤解他对薇妮的部分疼痛。  “我再一次请你原谅我的冒失,我把一切弄糟了。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保证我会补偿一切过失。”他垂下眼帘。“让我成为你的朋友,丹娜。”  “我……我不能做你的朋友。”  “你结婚了?”  “没有。”  “那么告诉我,为什么不能和我做朋友?”他环视黝暗的室内。突然醒悟。“不!别告诉我。你不想让我知道你的事,不是吗?”  “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是谁。”  “如果我不追究这一点,你能让我再见你吗?”  薇妮只觉得心思紊乱之极,胃绞成一团。麦斯像是一块磁石,强烈地吸引她,违反了她所有的理智。“我不知道……那好像不大好。”她迟疑道,千言万语只想说个是字而已。  他轻声笑了,满心雀跃。“放心,我一定会谨守规矩。明晚你表演后,我可以登门拜访吗?”  “不!你只能在这里见我。”  他咯咯笑着。“悉遵吩咐,不过我还是很好奇,说不定你真在别处藏了一个丈夫,否则你为什么要这么神秘兮兮的呢?”  这一方斗室里都是他的轻声笑语,绵绵密密地环着她。她真有那个冲动,想要撕开面纱,投进他的怀抱。她不在乎他订婚了,不在乎他有数不清的情妇。从一开始,他就唤醒她心里一个沉睡的生命,现在它正挣扎着要走出来。  “很晚了,我想你该走了。”她勉强地说。  他隔着面纱捧住她的脸,感觉到她僵了一下,便轻声道:“不必怕我,小东西。除非你允许,否则我绝不会揭开你的面纱。我尊重你的秘密。”一双修长的指头温柔地拂过她的面颊。  “我现在就走,不过我明晚会再来。晚安乔丹娜。”  当他隔着面纱轻吻她的唇时,薇妮便像掉进万丈深渊一般。她还不及反应,他已经带上门出去了。她跌坐在沙发上,愣愣地想着:玩火的人终究会被灼伤吗?  接下来三个星期,麦斯每晚都来看她表演,然后到后台来看她。他的表现十足绅士风度,言行得宜,可是两人之间的紧张仍然越来越高。  出乎薇妮意料的是,莎梅对麦斯来访的事不置一语。她总是很小心,每次都先避出去,免得跟麦斯碰面,被他认出来。  麦斯来的头几回,薇妮总是不太安心自然,问题是他不在的时候,她又对他朝思暮想。不久之后,她就开始纳闷,为什么他从不吻她?他不喜欢她吗?夜复一夜,他们之间的情势越来越紧张。薇妮心里有数,事情迟早会来的。  麦斯自从遇到丹娜之后,就没有再回家过。他晓得自己不对,然而他就是离不开她。这个舞娘的魅力不是他抗拒得了的。他并没有骗自己说他爱上她,只是他非常非常想要她,想得心都痛了。  幕起后,四周鸦雀无声,只有舞台上流泻出从古埃及流传至今的异国音乐。  乔丹娜蒙着一方银光闪闪的面纱步上舞台时,麦斯不觉屏气凝神。她轻轻一纵,在舞台上转了一个身。观众睁大眼睛,崇拜地看着他们的银色女神轻盈款摆。  一如往常,她掌握了全场观众的呼吸。水晶宫挤得水泄不通,可是没有一个人抱怨。每一个人都被台上的仙姿幻影迷住了。  麦斯除了看舞之外,也看人。他不喜欢他们那种如痴如醉的样子,他想要一个人占有乔丹娜。看着众人,他忍不住会想这其中可有她的爱人。  今晚他要好好跟她谈一谈,他要把她藏在金屋,供给她一切,然后她就不必再抛头露面,只许为他独舞。  丹娜俯伏在地时,一声声惊叹又此起彼落。然后她慢慢站起来,银色的纱衣依依垂落。今晚她是埃及女王,银衣像第二层肌肤,完美地描绘出她动人的身段。  她的腰肢开始款摆,音乐越来越大声,节奏越来越快。舞台上只见一缕银影满场飞舞,带着每一个人的心,可是她的身姿依然轻盈如羽翅。在那一刻,没有一个人不愿为她而死。  终于音乐渐歇,丹娜遥遥一个飞吻。便隐身到幕后去,任凭幕前的观众采声震天。  贾泰利看见麦斯挤过人群,晓得他又往后台去了,泰利并不特别喜欢目睹这一幕,他仿佛预见了将来他的小舞娘会心碎神伤。他真希望自己能够保护她。麦斯虽然是他最好的朋友,可是那个人碰到女人的事向来是铁石心肠,不会拖泥带水的。  泰利把嘴里的雪茄吐在地上,用力踏熄了。他何必在乎薇妮呢?她就像他雇的其他女人,是他的一棵摇钱树罢了。但她不是其他女人,为了某些要命的原因,他关心她的命运。  麦斯把帽子丢在一张空椅子上,单脚踩在凳子上,静静地审视丹娜。跟平常一样,屋里只点了一根蜡烛,光线很暗,丹娜的脸仍然半隐在面纱后,一方绿色头巾覆在发上,连头发的颜色都看不出来。  “你仍然坚持当个神秘女郎吗,丹娜?”麦斯揶揄地问道。  “难道直到现在你还不相信我能守口如瓶?”  薇妮坐在镜前,背对着麦斯,解开颈间的系带,自始至终都避开光线。“你说过你不会追问我的身分。”  他朗声而笑。“不必担心,我会遵守诺言。你实在很耐人寻味,也许我知道你是谁之后,就不会这么着迷了。”  薇妮不觉微微一笑。仅仅是他在这儿,已经够令她兴奋的了。他暖烘烘地想起他给薇妮的吻,然而那是甜蜜温柔的滋味,不晓得他给乔丹娜的又是如何的吻。  “万一你发现我只是一个可亲的家庭主妇,有一个丈夫、六个小孩,你会做何感想?”她揶揄道。  他慢慢走向她,双手落在她肩上。黑眼与她在镜中相遇。她的面容隐在暗影中,只是一张深不可测的黑色面具。“丹娜,我不在乎你走出那扇门外是什么身分。只要你在这间房里,就是一个迷人的神秘女郎。我想我不必再强调——”他顿了一下。“我有多喜欢跟你在一起了吧?我希望能多认识你一些,多得多。”  她避开他的凝视。“我不懂你的意思。”  他转到她面前,轻轻抬起她的脸。“你当然懂。不要骗我,丹娜,像你这样的女人不会没有过情人。我知道你对我一定有意思,否则你不会让我进你的化妆室。我知道你拒绝了其他人。我要你陪我上床,丹娜。为什么你还要吊我的胃口呢?我想你大概早就学会如何玩弄男人于股掌之间吧!”  薇妮只觉得双颊如焚,说不出的愤慨。麦斯怎能以为她是那样的女人呢?她还来不及表示生气,麦斯已先在她的额前印了一个吻。  “我要你,丹娜,你晓得,我也晓得。我们两个也都知道,那一天不会太久了。”他说得极其自然,好像那是天经地义的事。  她张嘴要抗议,但他止住了她。“别说话,丹娜。我知道我说得太直了,但是我喜欢把话摊开来说。如果我有冒犯之处,你能原谅我吗?”  她点点头。  他微微一笑。“也许我逼得你太紧了,应该留给你一点喘息的余地才对,我要离开你一阵子,等我回来的时候,我要和你好好谈一谈。”  “你要走?”她的心直往下沉。  “是的,因为我有责任在身,一个星期之内我就会回来。”  “你要去哪里?”她不能不问。  “我必须帮朋友一点忙,”他笑道。“看不见你的日子会很无聊,你能想我一丝丝吗?”  薇妮推开他的手,从镜中看着他。“只怕我除了舞蹈之外没有心思想其他的事。”  他管自笑着走向门口。“我知道你没有说真话,你会想我的。”  他不等薇妮回答就开门出去了。她当然会想他。他才一走,她已经觉得百般不舍了。到底他去做什么无聊的工作呢?她真怀疑。  田露珍敲着木屋的门,不耐烦地等着。自从昨天工人走了以后,她就迫不及待地想来看个究竟。薇妮曾来征求过她的许可,想将木屋小小地翻修一下。露珍知道这件事对他们姊弟百利而无一害,自然乐于答应。  那个外国相貌的女人出现在门口,张着一对冷然的眼睛看着她时,露珍不觉后退一步。“我要见你的女主人。”她说完就推开莎梅,管自进屋去。  她马上又站住了,惊诧地看着焕然一新的木屋。地板上铺着色彩明艳的地毯,墙上原有的裂缝都补好了,而且重新漆过。壁炉上挂着优雅的装饰品,晶亮的杯盘锅铲整齐地摆在墙边。她的眼光终于落在缎面沙发上的女人身上。  “我得说一句,贝夫人,”露珍开口说道。“你这里实在比我屋里好上太多了。你到底从哪里弄来的钱,竟能把这里布置得这么漂亮?她眼红得很。“看来我们收的房租太便宜了点。等我弟弟从山上回来,这件小事可得再斟酌一下。”  芙兰先吸了一口气。现在她的身体好得多,足以跟房东周旋了。“要不要来杯茶,田小姐?”她问道,殷勤得出奇。  露珍挪过一张椅子,毫不客气地坐下来。“敢情好。那边锅子里熬的是什么汤,我也来一碗吧!”她疑心地望了莎梅一眼。“你的女仆不会在汤里放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吧?我听说那些异端的女人喜欢煮狗肉、晰甥等等稀奇古怪的东西。”  芙兰一直就相当有幽默感,这会儿倒兴起开玩笑的念头了。“我不知道,田小姐。、怪不得最近的汤味有些不对劲,大概也是有原因的。”  露珍的眼睛瞪得像钢铃般大。“算了!我什么都不想吃,我才吃过午饭。”她又定定地看着芙兰肩上的蓝色蕾丝披肩。她自己一向偏爱那种颜色,嫉妒得连声音都抬高了半阶。“你还没说你的钱是打哪儿来的。才不久之前,你们母女还穷得一文不名,你的女儿甚至去求过我弟弟通融呢!”  “我倒不知道有这一回事。”芙兰说着转头去看莎梅,希望她会否认,可是莎梅好像没在听她们说话。  “她是去过。我弟弟同情她,甚至愿意尽一个基督徒的美德,娶她为妻。”  芙兰厌憎地听她糟蹋了基督徒的名义。“小女绝不会为了别人的怜悯而结婚。至于我们的钱从哪里来的,你应该很清楚才对。薇妮是因为你的介绍,才到沈夫人那儿去工作的,她的待遇很优厚。”  露珍倾身向前,压低了嗓子。“我不认识任何会付这么高待遇的人,”露珍透明的眼瞳好像有了点光辉。“如果我是你,就会追根究底查明白。令千金是在赚钱没错。就只怕那些钱来路不正。”  莎梅瞥见芙兰变了脸色,马上端起一只盘子走近露珍。“您的午餐,夫人。”她微笑道。”肉烹得有点老,不过还是满可口的,我是照我家乡的食谱做的,还加了一些特殊的作料……希望您会喜欢。”  露珍马上跳起来。“我有事,得先走一步了。”她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  莎梅和芙兰相视大笑。“把我的午餐给我,莎梅。”芙兰终于说道,伸出手去。“你做汤的时候,一直还是用我婆婆的食谱吧!”  莎梅坐在露珍空出来的椅子上。“我刚刚是吓她的。有什么办法,你还能期望一个异教徒怎么样呢?”  芙兰笑盈盈的。“忠诚和友谊。”她说,喝了一口汤。“我看肉一点也不老,不过好像可以再成一点。”  屋里又响起一片笑声,莎梅终于让她的女主人暂时忘记田露珍来过的事。  薇妮回来时,很高兴看见她的母亲神清气爽,然而她却没有想到母亲的开心果竟是房东的老姊姊。  一个温暖的星期日下午,薇妮帮妈妈梳好了头,芙兰躺回枕头上,对着女儿嫣然微笑。  “自从你和莎梅来了以后,我的身体就一天好似一天,你们把这个破烂地方变得像宫殿一般。”芙兰环顾室内。“莎梅呢?”  “她去码头上买鱼了,她说市场的鱼不新鲜。”  芙兰抚平被面的皱褶。“我们用钱得省一点。看得出来,你在这间屋里花了不少钱。”  薇妮心虚得低下头去,她和莎梅一直瞒着她在水晶宫跳舞的事实。“你不用担心钱的事,妈妈。我的待遇很好,如果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好了。”  “我不希望你必须一直照顾一个古怪的老太婆,等你父亲回来后,我要你立刻辞职。”  薇妮闷不吭声,她真希望可以不必对母亲撒谎,但是她更伯母亲受不了真相。芙兰却浑然不觉女儿的心境,握紧了她的手。“等你父亲回来,我们就什么也不用烦恼了,不晓得你那位温先生对你父亲的事打听得如何了?”  “他不是我的温先生,妈妈……如果他有消息,一定会马上来告诉我们。”  “我想也是。”芙兰的眼光转向窗外,神情变得很落寞。“我真想念你父亲。我知道他一定还活着,也一定会回来。万—……万—……”  薇妮没有听见她的话,她自己心里正打着算盘。靠人不如靠己,她决定自己去找父亲的下落。  “我想再去一趟矿坑,找吴先生谈一谈,妈妈。”她最后说。  “太危险了,薇妮。”她妈妈反对。“也不想想你上回去的结果。”  “我会照顾自己,妈妈。我一定要听吴先生当面告诉我父亲的下落中甘心。”  “我也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没有你父亲在旁边,我就没有主意了。”  薇妮不想让母亲再沮丧下去,悄悄从身后拿出一个纸盒,放在芙兰膝上。“今天我要给你两个惊喜。这是第一个。打开来看看。”  芙兰愣了一下,便好奇地打开纸盒。盒里躺着一件美丽的粉红纱衣,领口缀着白色蕾丝,芙兰看得眼睛发亮。“好美的衣服,一定很贵吧!薇妮。你在旧金山怎么买得到这样的衣服呢?”  薇妮把衣服在妈妈身上比着,发现粉红色和她母亲的肤色实在相得益彰。“我找到一个针线很出色的女人。她丈夫去淘金了,她必须养活三个孩子。”  芙兰兴高采列地站起来。“你想我可以试穿一下吗?”  自从母亲生病以来,薇妮就变成了一家之主。从前她母亲倚靠父亲,现在椅靠她。她从来没有给人倚靠过,却必须学着坚强。现在她倒像是她母亲的妈妈了。她笑着说:“当然,再来我就要给你第二个惊喜了,林大夫说你的病情大有起色,可以到外面去透透气,所以明天我要带你到旧金山大饭店去用餐。”  芙兰精神大振。“太好了,我都快忘记外面的世界了。”  “明天你就会成为全世界注目的焦点,每个看见你的人都会想认识这位美丽的夫人。”  芙兰笑得像个孩子似的。“我的宝贝女儿,没有人会注意到我站在你身旁。你出落得就像我年轻的时候,只不过还要美得多。”  “胡说,妈妈,你是最完美的原版,我只是一个复制品。”  “上天待我实在太好了,薇妮。他赐给我一个最好的丈夫,又让我们生下一个最好的女儿。”  薇妮听出她话里又有丝伤感,赶快岔开去。“明天还有得你累的,您早点休息吧!”  芙兰柔顺地点头。却又突然皱起眉头。“薇妮,你为什么没告诉我田西尔向你求婚的事?”  薇妮正在折那件衣服,头顺势垂得更低,不敢正视她母亲。“因为那没什么重要,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接受他的求婚。”  “那我们手头紧的事呢,你为什么也不说?”  “你身体不好,我不想烦你。”  “我懂了,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知道这里的物价比别处贵六倍以上,为什么我们能过得这么好?我们应该没有太多闲钱的。”  薇妮觉得,如果告诉母亲真相,现在就是时候了。芙兰聪明剔透,不是那么容易瞒住的女人。然而她也不是很实际的女人,只要生活舒适如意,她并不真想知道女儿赚的钱是否来路不正。  薇妮却很想一吐为快,问题是就算她卸下了罪恶感,那副重担却移到母亲身上了,她不能那么做。  “你不需要担心钱的事,我们的日子过得去,”她终于说道。“我的钱都是凭本事挣来的,妈妈。”上帝原谅她欺骗自己的母亲。  芙兰接下来的话却让她觉得更难过。“好吧,我只是想听你亲口说而已。”  第二天早上,亚哥驾了马车来接她们母女。等客人坐定之后,他便笑嘻嘻地驶向市区。  芙兰兴奋地东张西望,发现市容比从前更繁荣了。各式各样的帐篷、木屋纷纷搭在路旁,商店的橱窗展开五颜六色的商品。因为淘金的热潮,这个城市正迅速发展。  薇妮注意到,沿途对她们行注目礼的人还真不少。难得有这样美貌的华服女子出现在街头,大家自然不愿错过一饱眼福的机会。  马车最后停在;日金山大饭店前面。薇妮要亚哥一个半小时之后再来接她们,然后扶着母亲走进大门。她们处身的是一间非常高级的餐厅,墙上挂着名家的复制画,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巾。环顾四周,都是衣冠楚楚的绅士淑女。这里显然是旧金山上流社会的社交中心。  薇妮陪着母亲跟在侍者身后走向餐桌时,每一双眼睛都盯着她们。蔽妮目不斜视,端坐下来,点了菜之后,便笑盈盈地看着母亲。医生说得没错,一点户外的新鲜空气帮助很大。芙兰脸上几乎已没有一点病容,又恢复了从前的美丽。  “这家餐厅倒很像从前我和你父亲去过的一家印度餐馆。”  “你觉得好不好玩,妈妈?”薇妮问道,试着改变话题。  “的确很好玩,亲爱的。如果下一个走进餐厅的是你父亲,那就十全十美了。”  薇妮直觉地看向门口,目光刚好和进来的人碰个正着。竟是温麦斯!旁边陪着的是曾陪他去过水晶宫的那个女人。薇妮只瞥了一眼,就迅速掉过头去,只觉得唇干舌燥,有一种沉重的被欺骗的感觉。麦斯对她说谎,他还说他要出城去一个星期。薇妮瞪着自己的手套,晓得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被拆穿了西洋镜,因为他不知道她就是乔丹娜。  薇妮忍不住又向麦斯的方向瞄了一眼,发现侍者居然领着他们走向她隔壁的餐桌。为了礼貌,麦斯不得不先向她们行个礼,然后才走开。  薇妮也微微颔首回礼,便又别过头去。有他的情妇陪在身旁,薇妮也晓得麦斯不宜和她谈话。然而她心里宛如刀割一般,就好像他背叛了她,虽然她不晓得他背叛的是薇妮还是乔丹娜。  “薇妮,那不是温麦斯吗?”她妈妈小声问道。  “是他。”薇妮答道,心里乱糟糟的,辨不出是什么滋味。  一条影子横过桌面,薇妮往上看,原来是泰利。“请你原谅我的打扰,不过我很想向两位女士略微致意。”  蔽妮真诚地感激泰利的打岔,明媚地笑了。“多谢你的好意,贾先生。请容我介绍家母。妈,这位先生帮了我们许多忙,他也在探查父亲的下落。”  芙兰伸出手。“贾先生,实在非常感激。”  泰利轮流看看母女俩,心里暗暗赞叹,只怕整个旧金山再也找不出更出色的一对母女了。薇妮的美如春花初绽,她的母亲却是夏日绚烂的花朵,各擅胜场。  “我并没有出什么力,贝太太,不过我还是诚心希望两位能当我是朋友。”  “你愿意和我们一起用餐吗,贾先生?”芙兰问道。  泰利朝薇妮一笑。“也许你应该告诉令堂,女士出现在我身边不是很明智的事。”  薇妮带笑道:“妈妈,贾先生只是要我告诉你,他是水晶宫的老板。”  芙兰的确吃了一惊,不过很快便恢复过来。“贾先生,我们母女绝对不敢忘恩负义,你愿意的话,请尽管坐下来。说起来我的过去只怕也会令你吃惊呢!”  泰利笑嘻嘻地坐下来。“我怎能拒绝这么诱人的邀请呢?贝太太,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什么秘密?我向你保证,我绝对能守口如瓶。”他看向薇妮。“你信任我吗,贝小姐?”  薇妮望进那对含笑的眼睛。“百分之百。”她答道。  薇妮的目光中有种令人晕眩的成分,令泰利忙不迭地转向她的母亲。“你愿意透露你的秘密吗?你瞧,连你女儿都相信我。”  芙兰啜了了一口酒,微笑注视着那个被她女儿迷得神魂颠倒的年轻人。他看起来有些桀骜不驯,不过那却平添了不少魅力。她压低嗓音,示意他坐近。“我曾经跳过舞,”她承认。“在舞台上。”  泰利眼风扫过薇妮,捕捉到她吃惊的神色。他自自微笑点头。“我可以想见,你一定是个非常出色的舞者。”  薇妮完全没想到母亲会说出这段过去,她觉得有必要维护母亲的名誉,不能让泰利误会她妈妈以前也只是个小酒馆的舞娘。“我妈妈的舞曾经轰动全欧洲,她是当时的首席舞蹈家。”  泰利注意到薇妮防范的神气。“我最近才看过一支舞,贝小姐,那也是一支顶尖的舞,我个人非常欣赏那位舞者。”他转回去审视芙兰。“你能多说一些你的舞蹈生涯吗,贝太太?”  她妈妈继续说下去的时候,薇妮感觉到麦斯的炽热目光几乎要灼到她面前来。从泰利的肩头看过去,麦斯明摆着就是一张生气的脸。坐在他身旁的女人握着他的手,可是他并没在听她说话。看样子他好像不喜欢看到泰利坐在她身边,不知道是为什么。  “两位女士对旧金山了解多少呢?”泰利问道,打断薇妮的沉思。  “恐怕不太多。”芙兰说。“我的身体不好,小女又有工作,得陪一位老太太。”  泰利朝薇妮挑挑眉。“原来如此。那位老太太何其有幸,能有令千金陪伴。”他抿着嘴笑。“待会儿我得带两位去参观本市。”  这一顿薇妮吃得不大自在。她知道麦斯一直没有开腔,而她又得装出漠然的样子,因为不能让他发现她已经拆穿了他的谎言。  用完餐后,薇妮和母亲先走,泰利却在麦斯的桌边停了一下。“我要去陪两位迷人的女士了,麦斯。相信没有我在场,两位也会玩得很尽兴。”  麦斯挫齿有声。“我看尽兴的人是你,泰利,你连应该坐在哪张桌子都弄错了。”  “非常抱歉,可是我拒绝不了这么诱人的邀请。”泰利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你不能占尽天下的美女,总得留几个给我们这些可怜人吧!”他朝波丽眨眨眼,便去赶上薇妮母女了。  泰利骑着马,跟在亚哥的马车旁边。他们爬上一座小丘后,他示意亚哥停下来,向薇妮母女指点山下旧金山的全景。  “才不久之前,这儿还是一个不起眼的小村落。只为了一场淘金热,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简直不晓得人都是从哪里来的,如果你到码头去看看,就会发现很多船空在那里,水手都淘金去了,有些船甚至没有卸货,就任它自生自灭。”  “我想世界上不会有任何地方像加利福尼亚一样,”芙兰深思道。“我和我丈夫几乎跑遍全世界.从没见过这样的地方。这里可能是天堂,也可能不是。华德告诉我这里有大瀑布和参天巨木。只怕人类一不小心,就会暴殓天物,糟蹋这块美丽的土地。”  泰利微笑道:“你说得没错,自从跟父亲到这儿来以后,我就爱上这里了。我总觉得上帝创造世界时,特别偏爱加利福尼亚。”  “我相信,这是一块能让孩子生长茁壮的土地。不晓得如果没有淘金热,这里又会变成什么样子。”芙兰说道。  “谁晓得呢?”泰利答道。“为了黄金梦,不知毁了多少美满的家庭。有的人供养不起老婆,只好打发她回东部去。每次船到的时候,码头上就都是悲欢离合的场面。几家欢乐,几家悲愁。”  泰利凝视海面,好半天才再开口。“常常可以看到年轻的丈夫站在码头上等他的爱妻,到头来却发现她死在海上,那种悲拗简直令人不忍卒睹。有的时候则是妻子在众人中搜寻丈夫,结果只能收尸而已。有的人病得不能工作,只能活活饿死。”  他的目光转向市区,直觉地寻找水晶宫。“旧金山是个瘟疫窝。一到雨季,街道就变成河渠,到处都可以看见浮尸。这里也没有真正的法律,大家各自为政,一切靠武力解决。”  “我以为你喜欢旧金山,可是听起来倒像你恨这儿似的。”蔽妮说道。  泰利对她一笑。“不!我爱这块土地,我只是不喜欢这里所发生的事。”  “你对采矿没兴趣吗?贾先生?”芙兰想知道。  “没有!我认为在这里才能真正赚到钱。我跟麦斯的祖父借钱,盖了水晶宫。”他掠薇妮一眼。“我从不后悔。最近我更走运,遇到一个天才,结果让我赚进不少钱。不!我可不想进矿坑去,不是伤心就是伤身。”  薇妮望向母亲,发现她已经有了倦色。夕阳西斜,西天红霞奕奕。“我们也该回家了,妈妈。”她柔声道,扶着母亲的肩。  泰利彬彬有礼地告辞,跨上马背,转身离去,很快便消失了踪影。“这个年轻人气宇不凡,我喜欢他。”芙兰品评道。  “我也喜欢”,蔽妮答道。“他是个很好的人。”  “对,不过你跟他在一起时,眼睛没有跟另外一个人在一起时来得亮。知女莫若母,我晓得你看见温先生陪着那个花枝招展的女人,所以很难过。其实你根本不必介意那种女人,只是你还不懂。”  薇妮挽着母亲走向马车。“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她轻声道。“温先生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第八章  回家的路上,芙兰沉默得出奇。她只是静静倚在椅背上,闭着眼睛。薇妮担忧地握住她的手,竟是冰凉的。  “我们一定是在外面待太久了,妈妈,用完午餐后,我们就该回家的。”  “不!我今天过得很愉快,不是这回事——”她迟疑了一会儿。“只是贾先生说到妻离子散时,我忍不住想到你父亲。我真想他,薇妮,我需要他。”  薇妮心疼地轻抚母亲的脸颊。“我一定尽力追查父亲的下落,妈妈。你放心吧!”  她们回到家里,芙兰再也不说一句话。薇妮和莎梅很快地帮她换下衣服,扶她上床就寝。薇妮坐在床沿,握着她的手,无助得想哭。  她试试母亲的额头,并没有发烧的迹象,先松了一口气,看来不像会发病的样子。薇妮慢慢领悟过来,母亲得心病了。在暗淡的光线中,她看见母亲的颊上多了两行清泪。光照顾她的身体还不够,必须医她的心病才行。  薇妮越想越觉得心寒:如果她找不到父亲,母亲必死无疑。  芙兰入睡许久,薇妮还留在床边。当她悄悄退出来时,莎梅已经泡好一杯茶等着她。  “出去散心也没用,薇妮。这不是你的错,只要你母亲想起你父亲,就会这个样子。”  “妈妈一想到爸爸就麻烦了,”薇妮望着莎梅。“如果我没有找到父亲,她就不可能痊愈,莎梅。我决定了,星期一再去一趟矿坑。”  薇妮原以为莎梅会反对,可是她只是点点头。“你必须听你自己心里的话。除了你母亲之外,你是不是还有其他的烦恼?”莎梅还是那么敏锐。  “我发现麦斯说谎。”  “怎么回事?”  “他告诉乔丹娜,他要出城几天,可是我和妈妈今天看见他了。他和一个女人在一起,我想那是他的…··。”  “情妇。”莎梅替她说出来。  “对。我不晓得温麦斯要有几个女人才够。他订婚了,另外有个情妇,还想追求一个舞娘,我再也不想见他了。你不晓得,今天在饭店里头,他对我和妈妈一点礼貌都没有。”  “你说他和情妇在一起,在那种情况下,他能怎么做?难道把他的情妇介绍给你们?”  “我心里好乱,莎梅。我可以感觉得到,一整个下午他就瞪着我看。要不是我早知道不可能,真要以为他在吃泰利的醋了。”  莎梅露出她特有的神秘微笑。“等到薇妮和乔丹娜合而为一时.也许温麦斯要的就只有你了。在那之前,他必须经过内心的挣扎,慢慢领悟他对你们两个的感情。记住,别让他太早发现你的真实身分,否则你会失去他。”  “我怎么会失去他呢?我根本不曾拥有他。”  莎梅逞自走到火炉边,添了一根柴火。薇妮疲倦地叹了一口气,她实在也不晓得自己该怎么办。“为什么上帝使得生活如此复杂呢,莎梅?”  莎梅明亮的眼睛仿佛直望进她的灵魂深处。“上帝并没有把生活复杂化,而是凡人自行其是,自找麻烦。”  “你说得对,莎梅,我想我大概是有些自怜了。”  “你难得这么沮丧的,薇妮。你一向是个敢于向命运挑战的女孩,你的母亲就没有你坚强,她必须倚赖你。我晓得,你的负担太重了些,我能帮的忙也有限,你必须强自扛起最重的担子。”  薇妮亲爱地看着影响她最深的女人。“如果我坚强,那也是你教我的。我爱妈妈,但你才是从小就陪在我身边的人。因为你,我才拥有力量。”  莎梅回视她,眼中泪光莹然。“我自己没有女儿。感谢上帝,他把你借给我。不久之后,会有另一个人走进你的生活,给你力量……”  薇妮实在太累了,抓不住莎梅话里的意思,听着听着已经开始打盹了。莎梅拿开她的杯子,扶她站起来走向床边,薇妮却又摇摇头。“我还不能睡,要做的事太多了。如果我要去矿坑,必须先做些计划。”  “一切等明天再说,“莎梅坚持道,帮蔽妮换上睡衣。“你累了,赶快睡吧!我来替你安排行程。”  薇妮已经闭上眼睛,在被窝里仍然喃喃不停。“要做的事情那么多。我得通知亚哥,让他早做准备。还得通知贾先生……”  “睡吧!”莎梅哄她。“我会替你做好。”  莎梅默默看着她沉入梦乡,真希望自己能担下她的重担。然而痛苦也是成长必经的历程,自从到了加利福尼亚,薇妮就被迫长大了。然而她应付得很好,她的勇气和毅力让莎梅深深引以为傲。  莎梅从薇妮的更衣室溜出来,悄悄走到泰利的办公室门前。确定没有人看见她之后,她才轻轻敲门,然后听见泰利喊她进去。  泰利倒没想到来人会是莎梅。自从他雇用薇妮之后,莎梅就一直躲在暗处,因为如果有人发现她,薇妮的真实身分就会暴露了。  泰利请她坐下,可是莎梅仍固执地站着,身上披了一件黑色的披肩,整个人看不太清楚。“你家小姐没事吧?”他立刻问道。  莎梅上前一步。“不!只是她母亲大概是今天出去触景伤情,又想起丈夫了。薇妮要我通知你,她要亲目去一趟矿坑,看能不能查到她父亲失踪的线索。”  泰利慢慢站起来。“她想干什么呢,莎梅?麦斯已经尽了全力在追查贝先生的下落,她就算去矿坑也是无济于事。”  “薇妮会做她认为该做的事。”莎梅也喜欢贾泰利,因为他很照顾薇妮。他是个有担当的男子汉,而且她晓得他爱薇妮。  泰利暗暗骂了一声。“她自己一个人做得了什么事?难道上一回受的教训还不够吗?”  “那也阻止不了她。”莎梅肯定地说。  “该死!如果我阻止不了她,我只好跟她去,反正她不能一个人走。”  莎梅低下头。“你做你认为该做的事。我只是来告诉你,明晚过后,乔丹娜就得消失一阵子了。”  泰利严厉地看着她。“她打算什么时候上路呢?”  “星期一”  “你家小姐会骑马吗?”  “骑得很好。”  “好。回去告诉她,我会安排一切事宜。星期一早上六点钟,我会牵马过去。如果她非去不可,那我们最好早一些动身。”  “我会告诉她,不过她未必肯让你陪她去,你不是个合适的护花使者。”  泰利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你可以信任我,莎梅,至少在有关薇妮的事情上面。”  “我晓得,要不然我也不会让你接近薇妮了。”  泰利朗声大笑,却被推门进来的麦斯打断了笑声。泰利便转过去招呼他的朋友。你倒真会挑时间,”他调侃道。“我还以为你会来得更早呢!”泰利晓得麦斯不高兴他和薇妮出游,迟早会来兴师问罪。  麦斯的眼光落在房里另一个人身上,等到他发现那竟是薇妮的伴护时,不禁大吃一惊。  “你应该认识莎梅吧,麦斯?”泰利先开口。  麦斯眯起眼睛。“我认识。”他望进莎梅的眼里,又看到那一丝令人困扰的光芒。“可是她来找你干什么?”  莎梅听出他分明嫉妒的口气,不禁微微一笑。“我走了,贾先生。至于我来这里的理由,随你要不要告诉温先生。”莎梅转过身,无声地离去。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麦斯劈头就问。“你是喜欢上年纪大的女人呢,或者她是来替薇妮送情书?”  “拜托,莎梅可看不上我,而且遗憾得很,薇妮也看不上我。”泰利用他一惯的玩笑口吻说。  “我没心情听你说笑话,泰利。”麦斯酸溜溜地说。“你大可不必告诉我莎梅来此的理由”  “喔,我倒无所谓,她是来替薇妮送信的。薇妮要去她父亲的矿坑,我自告奋勇要陪她去”  麦斯慢慢地走过房间。“不行,你不能陪她去……你疯了吗?上回她在半路上受了伤,你还敢带她去?”麦斯变得怒不可遏。“你真的是疯了。”  泰利大笑。“你是怎么了?难道你真的要占尽天下美女不成?”他突然上住笑声,安静地凝视他的朋友。“就算你要薇妮,你凭什么以为我会拱手让给你?”  “因为我们是朋友,你知道我对她有很深的感情。”  “怎样的感情?”泰利盯着他问。  “我说不上来。”  “试试看。”  “我……爱她,”麦斯勉强招供。“我珍惜她,我就是忘不了她。”  “就像你忘不了乔丹娜?”  “不!贝薇妮是天使,乔丹娜却教人热血沸腾。薇妮是男人心目中最理想的妻子,丹娜则是最理想的床伴。”  “你两个都要?”  “不!我不能要贝薇妮。她太好了,我们两个都配不上她。”  “真难得,我居然亲耳听到高高在上的温麦斯说他配不上一个女人。这是怎么回事?”  “她是一个真正的淑女。”  泰利不禁好笑。这下子事情可复杂了,等到麦斯发现丹娜和薇妮其实是同一个人时,他会怎样呢?“这些年来,我就看你从一个女人换过另一个女人。你不要贝蔽妮,又不让我要她。你要丹娜,又不给她任何承诺。你的胃口实在很奇怪,我的朋友。你到底打算拿这些女人怎么办?”  “我要丹娜当我的情妇,然后设法忘记薇妮。我会娶伊蓓,薇妮也许回英国去,嫁一个配不上她的小子。”  “我说你的问题可大了,”泰利晓得麦斯天性热情,可是他从不曾真心爱过一个女人。他希望他的朋友不要把名誉摆在爱情前面,否则他会后悔一辈子。“我是你的朋友,我想我有责任忠告你,要嘛你就娶薇妮,不然就索性不要再见她了。”  “我经尽力而为。为了名誉,我尽量远离她,才会花那么多时间跟乔丹娜在一起,她可以帮助我忘记薇妮。你晓得今天我看见你和薇妮在一起时,心里是什么滋味吗?”  “你是个傻瓜,麦斯。你那种名誉不会受人尊重,否定爱情的名誉根本就不叫做名誉!”那一刻泰利真有把一切事对麦斯和盘托出的冲动,问他打算怎么办,然而他晓得自己没有这个权利,到底及时咽了回去。“你真是个大傻瓜。”他重复道。  麦斯被他骂得心头火起。“没人敢叫我傻瓜,今晚我已经让你骂两次了,泰利。”  “算了,麦斯。如果你爱薇妮,为什么不对伊蓓直说,然后和薇妮结婚呢?”  “事情没那么简单,我已经有了婚约。温家的人一旦许下诺言,就决不能出尔反尔。”泰利仿佛听到龙索透过他的孙子在说话。“你在我家住了那么久,应该知道我们多么看重名誉,泰利。”  “好吧!让我们走着瞧,看你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改变心意。如果你真的爱薇妮,谁也没有办法阻止你娶她。”  麦斯摇摇手。“你不了解我们的传统,泰利。我们还是不谈这个了。我真搞不懂,你也明知姓吴的说过,薇妮的父亲被绑架卖到海上了,为什么你还要带她去矿坑呢?她打算什么时候去?”  “星期一早上6点钟,我会去接她。”  “你得把事实告诉她,劝她别跑这一趟了。”  “你不是不想让她知道她父亲被绑架的事吗?”泰利直接顶回去。  “没错,因为像她那么固执,我怕她会常常去码头乱逛,平白给自己添麻烦。问题是现在她又要去她父亲的矿坑,上回她几乎送了命,这回她绝不能再去了。”麦斯停下来,等着他朋友的反应。  泰利迟疑着。“……我同意。”  麦斯点点头。“我怕你还要跟我争这个呢!薇妮把我们两人都耍得团团转,不是吗?”  泰利只是耸耸肩。“从来没有任何女人能把你要得团团转,不过我看就快有了,麦斯。不久之后,你总要面对爱情与名誉的抉择。我了解你,如果你不为瓦全的话,只怕就要玉碎了。”  “我不以为如此。温家的人必须遵循传统,不管他心里怎么想,也不能改变这一点。”  泰利突然笑了起来。“今天我看见你跟波丽一道,所以不能跟薇妮和她母亲谈话时,我真以为你会气疯了呢!你怎么跟波丽解释你的坏脾气呢?”  麦斯一点也不觉得好笑,想到今天下午,他还是余怒未息。“我没有,波丽知道我变了,我也晓得我们会到此为止。我不能不承认,对这整件事她的风度很好。”  “她有选择的余地吗?”  “没有。”  “我还以为你要回去几天呢!为什么又改变主意了?”  “我需要时间好好想一想。我不能面对伊蓓,尤其是因为我明明爱着薇妮。”  “麦斯,你应该高兴才对,你终于找到爱情了。为什么你不伸出手去,坦然拥抱它?为什么你不快快乐乐地接受这个事实?”  泰利不知道他朋友内心的辛苦挣扎,他同时面对婚姻、爱情与欲望的取舍。“事实上,”麦斯走向门口,面壁说:“我从来没有这么不快乐过。”  星期—一早,晨光初现,给旧金山笼上一片朦胧的光辉。薇妮拉开窗帘,探出头去,明亮的晨光并没有让她高兴一点。她太累了,在水晶宫跳舞,又要瞒着她母亲,双重负担快要把她压垮了。她听见莎梅走到身边,徐徐转过身去,却发现老妇人蹩着眉头。  “我对你这趟出门有很坏的预感,薇妮。我也说不上来,可是我觉得你如果去矿坑一定会有危险,”莎梅说道,正视蔽妮。“我希望你不要去。”  薇妮晓得莎梅向来不轻易断言,不觉打了个寒颤。“我不得不去,莎梅。你也晓得,如果找不回爸爸,妈妈的病不会好。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消沉下去,一点事都不做呀!”  “这次最好不要去,”莎梅坚持道,两手攀住薇妮的肩膀。“不要去那座矿坑,薇妮,不要去。”  薇妮只觉得颈后寒毛直竖。莎梅从不会无的放矢,她以前也没有做过这么坏的预言。“我该怎么办呢,莎梅?泰利随时都会来,我要怎么跟他说?”  “跟他说你改变主意了。”  “我不能这么做,”薇妮蹩起眉头。“我必须追查父亲的下落。”  莎梅摇摇头。“你非去不可?”  “是的。告诉我你感觉到什么了,莎梅。”  “我也不清楚。只是我一想到你要到矿坑去,就有种寒沁沁的感觉。”  “如果我延期再去,会不会好一点?”  “延期也躲不了噩运,你最好根本就不要去那里。”  薇妮正要回答,门上却响起一记沉重的敲门声。泰利摘下帽子,笑嘻嘻地站在门口。“早安,薇妮。”他招呼她,随即走进屋里。“昨晚雾很重,不过一早天气就变好了。”  “我们走前你要不要先来杯咖啡?”蔽妮问道,想要尽量拖延时间,莎梅的预言让她非常不安。  “我不反对喝杯咖啡.,不过我是来说服你,希望你延期去你父亲的矿坑。”  薇妮困惑地看着他。“为什么?”  泰利坐在桌前,端起莎梅倒给他的热咖啡,先唤了一口。“麦斯和我谈过,我们觉得你应该再等一阵子。”泰利歇了口气,才又往下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本来麦斯是不想让你知道。他伯你存了希望,到时如果不能实现,你会太难过。他有理由相信,令尊可能是被绑架卖到一艘船上去了。”  薇妮脸上顿时血色全无,跌坐在一张椅子上,她也不晓得应该是高兴还是伤心。“你在说什么?”  “麦斯去你父亲的矿坑时,山姆说你父亲被绑架卖到一艘‘南十字星号’的船上了。”  “我不懂,麦斯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刚说过,他不希望你抱着一个错误的希望。我们不晓得吴山姆说的是真是假。另一方面,麦斯也怕你如果知道令尊被迫在船上当奴隶,一定会很难过。”  薇妮手蒙着脸。“我现在心里很乱,难道就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这件事吗?”  “没有,只有吴山姆的一面之辞。他说令尊在‘南十字星号’上,我们正在等船回航,才能判定真假。”  薇妮伸出颤抖的双手,让泰利握住。“被卖到船上的人都是凶多吉少,是不是,泰利?如果他们不听话,就会被揍得很惨,对不对?”  “我不想骗你,薇妮,那的确是很不幸的下场。现在你了解麦斯为什么要瞒你了吧!”  他看着那张美丽的脸蛋黯然神伤,双眸浩然欲泣。“不要担心,”他说,安慰地拍拍她的手。“如果令尊够坚强,肯听话,他会安然无恙的。”  “我不晓得,我怕家父落在恶人手里。他的个性很强,一定不会乖乖就范。”  “但愿你错了,如果他真的在‘南十字星号’上,我希望他至少能够识时务。”  薇妮揉一揉太阳穴。“我不能告诉妈妈。如果她晓得父亲在海上漂流,一定受不了。”  “那就别告诉她,只说我们已经尽力而为。”  “‘南十字星号’什么时候回航呢?”  泰利又腾了一口咖啡。“大概三、四个星期以后。”他答道,放下杯子。  “我会等到‘南十字星号’回航再说,如果家父不在船上,我将再跑一趟矿坑。万一半年后我还是找不到他……”她黯然地顿了一下。“我就带我母亲回英国去。”  泰利不能谈她要离开旧金山的事,索性站起身来。“你放心,我和麦斯会尽全力帮你寻找令尊的下落。”  薇妮抬起头来,看到一双惯常吊儿郎当的眼睛闪着少见的诚恳。“你是我的朋友,泰利。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没有提到麦斯,这一刻她不愿想到他。  泰利的眼睛又恢复了它的神采,他压低了嗓音悄声说:“我很乐于帮助我的小舞者。”  薇妮笑得暖融融的。“我相信你乐于帮助每一位有困难的女士,泰利。我觉得你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绅士。”  他哈哈笑着走到门口,重又戴上帽子,略一弯腰。“千万别散播那个谣言——只怕会毁了我在旧金山的声名。”  他走后,薇妮转向莎梅。“我也不晓得应该高兴还是悲伤,爸爸竟然可能落在某个恶毒的船长手上。”  莎梅收拾桌上的咖啡杯。“时间会揭开所有的秘密。至于现在,我只庆幸你不必去那座矿坑。薇妮。我希望你永远不必去,那是个不祥的地方。”  薇妮刚跳完一支难度很高的舞,观众为她疯狂依旧,可是她已经无动于衷了。在更衣室里,她对着镜子发呆,注意到眼睛下面有两圈暗影。她非得休息不可,否则真会崩溃了,到时教她母亲和莎梅怎么办呢?她简直想都不敢想。  听到轻微的敲门声时,蔽妮唤道:“请进。”以为来的人是泰利。当她蓦然看见温麦斯,禁不住深吸一口气,却乎息不了一颗怦怦乱跳的心。她真不晓得为什么麦斯一出现就会令她方寸大乱,他只消张着那对黑眸看她。她就软化了。  他瞥过那窈窕的倩影,眼光益发柔和了。她刚表演完埃及女王那支舞,还好银色面纱仍未除去。“今晚我看你没有在观众席上。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她用浓浓的法国腔说。  “我有事情绊住了,不过你应该知道我会来才对,丹娜。”他锁上门,才往前跨一步,让薇妮大为不安。“你应该知道我离不开你。”那双眼睛传达的讯息错不了……他要她。而且今晚就要!  薇妮舔舔干燥的双唇,徒劳地希望自己能镇定下来。当他向她伸出手时,她没有推开,反而把自己的手递给他,让他按在唇上。  “时候到了,丹娜。我脑中只有你的情影,赶都赶不走。今晚不要拒绝我,难道我追求你还不够人吗?”  “第一晚我看见跟你在一起的那个女人——”  他把一根指头竖在她唇上。“我跟她分手了。她只能浇熄我的热情,只有你能点着火焰。”他的黑眼是一双看不见的手在轻轻抚慰、引导她。  “麦斯,不要逼我做任何事,不要勉强我——”  他的眼睛里有着黑色的火花,一支手指依依画过面纱的边缘。“勉强?我决不会勉强你做任何事,丹娜。除非你完完全全的心许,否则我绝不会越雷池一步。”他低下头,轻轻吻着她的眼皮。  他再抬起头时,眼光温柔似水,一双手心不在焉地玩着面纱的环扣。她的心里矛盾不已,一方面伯他揭开面纱,露出她的真面目,另一方面却又希望他那么做。  她深深望进他的眼中,几乎可以看穿他的想法。他相信他可以征服她,她终将为他所属、所有。  麦斯轻轻把她环在胸前,随着呼吸一起一伏,肌肤便拂过她的前胸。他的腿紧紧贴着她,她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他律动的生命节奏。他的双眼是一片暗黑的天空,他的话却像钟声一祥响彻薇妮全身。  “我希望我们之间一开始就坦诚相见,以后才不会有问题,你会享有我的关注和殷勤。”  薇妮晓得他是在告诉她,他们之间不会有将来,可是她仍然想跟他在一起。  “如何,我的埃及艳后?你今晚愿意陪我呢,还是要把我赶走?”  薇妮苦苦地跟自己挣扎,然后她发觉自己要输了。她明知麦斯的提议不对,但是她的身体渴望他的眼睛所允诺的欢乐。她微微发颤,勉强挣出麦斯的怀抱。  他看着她吹熄烛火,房里陷入一片漆黑。他了解第一次非如此不可,稍后她也许会让他一睹她的真面目,也许不会。他在黑暗中屏息而待,等着她重新走进他怀里。  他留住她,摸索着除去她脸上的面纱,然后抬起她的下巴,接近自己灼热的唇。“吻我,小东西,”他在她唇上低语。“点燃那一簇只有你能点燃的火苗,让我们一起燃烧。”  薇妮并不完全知道麦斯要她怎样,然而不管他要什么,她都愿意给她。薇妮永远无法拥有他,可是舞娘丹娜至少可以拥有他一会儿。今晚她要从美丽的伊蓓那里借来一点快乐,她只是骗了自己而已,不是吗?  他的手摸索着除去她的衣服,慢慢地认识她玲珑的身段。黑暗中,他的手姻熟而温柔。当他亲吻她的耳垂时,薇妮整个人便瘫在他的臂弯里。他的唇依依吻过她的脸,感觉到一片光滑,没有任何疤痕。  薇妮仰起头来,本能地搜寻他的唇,她的气息就像微雨后芳润的花香,袭面而来,使人欲醉。她等待他的吻,等待他结束那股无以名之的渴望与疼痛,渴望被拥有,疼于身体里面磨人的空虚。  麦斯终於熟练地覆住她的唇,温柔地吻开她的唇瓣。薇妮心里充满莫名的狂喜,两手伸进他的衬衫,本能地想要除去两人之间所有的屏障。她需要更深刻、更密切的接触来平息在她体内翻涌不止的火海。  他轻声笑道:“耐心点,小老虎,收起你的爪子,我们多的是时间。”他可以感觉到她的动情,一如他自己一样。“你很会取悦男人,丹娜,你学得很好。”他的气息吹在她的耳旁。“今晚你只取悦我一个人,小东西。”  薇妮没有回答,反正待会儿麦斯就会知道她对男人一点经验都没有,他是她的第一个,而且是仅有的一个爱人。她只怕他知道这个事实时会对她失望,甚至会生气。  麦斯抽开身子去脱掉衣服,当他再回到她身边时,环着她的是他气息暖热的裸体。  薇妮一颗心快要跳了出来,她感到一股尖锐的刺痛,好像整个人都要撕裂了一般。她把头埋入他的肩头,免得自己叫出声音来。当她听到麦斯的咒骂时,那阵痛楚正渐渐过去。  麦斯从昏了头的热情中清醒过来。“我的天,丹娜,你竟然还是处女!”他厉声道。“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做了什么好事?”  她把他的头拉近自己,“我守身是为了等待一个值得等待的男人。”她喘息着说,没忘记装出法国腔。  麦斯仍然迟疑着,可是她的热情已经勒不住。“我没有亲近处女的习惯,丹娜,你应该先告诉我。”  “我们都是心甘情愿,麦斯,你不要觉得罪过。”该妮听到自己大胆的言语,仿佛她已化身成两个人,一个是舞娘丹娜,一个是单纯而高贵的薇妮。现在讲话的是丹娜。“你不要我了吗,麦斯?”  就算还有千般疑虑,在那一片温暖的黑暗天地中,麦斯再也不复记起。他带着丹娜攀上欢乐的最高峰,他以为他怀中的娇躯是那个冶艳仙姿的舞娘,却不晓得黑暗中的薇妮正在默默祝福,今生今世,她将永远属于温麦斯,此心无人能夺。  激情过后,薇妮温驯地蜷在麦斯怀里。他紧紧抱着她,晓得这个女人跟别的女人不一样,可是他不想分析这是一种怎样的感情。他晓得他可能找到原因,然而他宁可不要去找。  薇妮的唇印了他的颊一下,柔声开口:“我让你满意吗。麦斯?你会不会对我失望?”  她女性的问题令他忍俊不住。“我从来没有这么满意过,”他把她的脸按在胸口。“不过我真该气你没有告诉我实话。”  “你还在生我的气?”  “不!”他笑道。“我怎能生你的气?你给我的是每个人都希望他的爱人给他的。”  她静默了一会儿才柔声问道:“你在说你爱我吗?”  他迟疑了一会儿才说道:“丹娜,我对爱没有经验。我非常欣赏你的才华,你深深地吸引我,今晚你也让我经历了从未有过的快乐……可是爱……不!我不爱你或任何女人。”  “你爱那个你将要娶的女人吗?”  薇妮觉得他的身体僵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丹娜,我们最好不要谈我订婚的事。你是刚出炉的情妇,所以不知道你已经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  他的话几乎令薇妮心碎。他刚刚提醒她,她没有权利像良家妇女一样讲话。他已经把她当作他的情妇了,就像他在饭店陪着的那个女人一样,任他要如何就如何。  她强忍住泪水,挣离他的怀抱。“不!我不是你的情妇,麦斯。我也无意当你的情妇。你放心,我绝不会再提你的未婚妻,因为我不打算再见到你,今晚的事绝不会再发生了。”  他只是笑着再把她拉回去。“不!我们不会到此为止,小宝贝。你只是气我说了那些话而已。慢慢来,你就会习惯的。”  “换句话说,我应该认命,乖乖当你的情妇?”  “我不会说得这么直接,不过你说得大致不错。”  薇妮霍然坐起来。“请你现在就走,麦斯。”  他仍然不在意地亲亲她,然后翻身下床。“好吧!我就走,不过我会回来的。”他轻快地说,穿上衣服。“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丹娜。等你想通了以后,我们来日方长。”  一直到他走了许久之后,薇妮仍然躺在黑暗中,泪水湿透了枕头。她是如此不可救药地爱上一个不能爱的人,怎么办呢?  
      第九章  麦斯下了马背,走上崔家的石阶。由于祖父的坚持,他才决定来拜访伊蓓。他站在大门前,环视杂乱的崔家农场,嘴角露出一个鄙夷的笑容。他对崔家的人都没什么好感,大概就只有伊娜好一点。  来应门的是一个印地安女佣,她微笑着用西班牙语跟他说:“如果您是来找崔先生,很抱歉,他现在不在家。”  麦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不找崔先生,我找伊蓓小姐,请你通报说我来了。”  女仆皱了皱眉头,一时间拿不定主意。她看到伊蓓向马厩的方向走过去,不过让麦斯去找她不晓得合不合适。她又看了看麦斯英俊的脸庞,终于决定小俩口偶尔单独聚一聚也无伤大雅。  “伊蓓小姐在马厩,温少爷,她看见你来了一定很高兴。”  麦斯点点头,往马厩的方向走过去。他真希望那个女仆不要那么好心,他实在不想看到伊蓓。这会儿他心里想的是乔丹娜。那个女人真像一团烈火,一不小心就会烧融了他所有的荣誉感和责任心。他必须跟她保持距离,否则他真怕自己会无法面对伊蓓。  麦斯也想到贝薇妮。她和那个舞娘同时间进她的生命,照亮了他的心。她们两人都在他心里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这两份珍贵的记忆将会陪他度过没有爱情的婚姻岁月。  他走到马厩前,门是开着的,他就迳自走了进去。外面光线太亮,他等了片刻才能适应里面的黑暗。他听到一阵女孩子娇滴滴的笑声,决定先不出声,反而跟着笑声走下去,来到最后一间堆满草稼的马栏前面。  他第一眼看见的是崔家的工人彼特骑在一个女人身上,剧烈地起伏着。麦斯以为他在和女仆幽会,正想静静走开,不经意地瞥了一眼、竟然发现那个女人不是普通的女仆,正是他的未婚妻崔伊蓓。她的裙子高高地掀起来,彼特就在她的两腿之间前后摆动。伊蓓的眼睛精光闪闪,喉头不时飘出几声呢哺。  麦斯紧紧咬着牙,站回阴影里面,决定不去打扰他们。崔伊蓓作法自毙,他倒要看看她有什么脸见他。突然间,一丝灵光闪过心头,他忍不住微微一笑,索性背靠在墙上,安闲地等着他的未婚妻结束好事。  “真的,彼特,”伊蓓喃喃地说。“你的功夫一次比一次好。快一点,快一点,尽量深。”她喘着气喊道。  那个男人回答了些什么,麦斯没有听清楚,他也不屑去听。算他运气好,今天刚好到这里来,及早发现他未婚妻的真面目,否则等他娶了她,那真的是掉入万丈深渊,永无翻身之日了。  麦斯等不了多久,那个男人就从马栏走出来,一边穿着裤子。当他迎头碰上麦斯时,一张脸立刻面无人色。他几乎看见他的死刑令就写在墙上。得罪了温麦斯,他就别想活了。问题是为女人送命太不值得,尤其为的是崔伊蓓这种婊子。  “不是你想的那样,温少爷。”那个男人胆颤心凉地开口。“我没有去惹伊蓓小姐,是她来找我的。”  “彼特,你在跟我说话吗?”伊蓓喊道,跟着走了出来,嘴角的笑容突然冻住了。“麦斯,怎么是……”  彼特慢慢接近门口,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麦斯。好不容易摸到门板,他转身就跑,瞬间就不见了人影。  麦斯冷冷地看住伊蓓。“我想我们可以肯定一点,他不跑上几百里路绝不会停下来。”他的声音冷静得可怕。“可惜你丢了一个情人,伊蓓。”  伊蓓已经恢复理智。“麦斯,你不会以为我跟彼特有一手吧!他只是个工人,我—一”  麦斯举起一只手阻住她。“我劝你少费一点口舌,伊蓓,我看见你们两个了。”  她拂开面前一绝黑发,做出一个恳求的手势。“麦斯,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强暴我!”  麦斯笑得让伊蓓颈背的寒毛都竖了起来。“可怜的彼特,”他摇摇头说。“我看是你强暴他还差不多。我听到你的话了,伊蓓,这不是你们第一次在这里幽会了。”  伊蓓眼看着伎俩都用完了,索性抬高下巴,傲视着麦斯。“好吧!我承认,彼特是我的情人。他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别以为我会跪下来求你原谅,我想你自己也有不少情妇。凭什么男人可以拈花惹草,女人就不行?”  “我没有兴趣跟你争辩男女的权利问题,”麦斯懒懒地说。“我对你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伊蓓望进那对寒潭似的黑眸。“筹码在你手上,你说吧!”  麦斯不慌不忙地替伊蓓拾起头发上的一根麦穗,笑嘻嘻地把它塞进她手中。“我要你今天就去找我爷爷,告诉他你要解除婚约。我不管你用什么借口,可是今天一定要办好。”  她没有忽略他话里威胁的意味。“如果我拒绝呢?”她在做困兽之斗。  “如果你拒绝,”他慢慢地说。“我就把今天的事告诉我爷爷,我想他对你的艳遇会很感兴趣。”  伊蓓知道她输掉麦斯了,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万一他不相信你呢?”  “他可能不相信我,但是我如果请出我们的家庭医生,证明你不是处女,他就没有怀疑的理由了。”  好,这一回她认栽了,伊蓓怒冲冲地想道。可是她也不是省油的灯,只要逮到机会,她一定要回敬他一拳。“这一次算你赢,”她咬着牙说。“可是别以为我会这样就算了,麦斯,咱们走着瞧!”  他低头看着她,淡淡地说:“对我而言,你已经不存在了。”他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在门口停下来,又扭过头来。“别忘记今天就去找我爷爷,伊蓓,否则明天你就会发现世界变得不大一样了。”  麦斯走后,伊蓓还站在马栏前面,恨不得放一把火烧掉整座马厩。“温麦斯,你给我记住,”她恶狠狠地对自己发誓。“我如果得不到你,就会毁了你的一切,你等着瞧吧!”  薇妮听到更衣室外面有人在敲门,她先把面纱戴上去才去应门,进来的人是泰利。  “你今晚的表演真是太精彩了,乔丹娜,你掌握住了所有的观众。”  她跌坐在椅子上,开始慢条斯理地取下发夹。“我跳得糟透了,错过好几步。”  “就算这样,也只有你自己知道。”他看着镜中的她。“南十字星”今天进港了。”  薇妮陡然回过头来。“我父亲在上面吗?”她迫不及待地问道。  “没有,我调查过,他从来没有上过那艘船。”  薇妮看着所有的希望在她面前化作泡沫。长久以来,她一直希望父亲会在“南十字星号”上面,这一会儿,什么都落空了。“你确定吗,泰利?”  “我不会弄错,薇妮。”他忘了在水晶宫里面一定要叫她乔丹娜。“不过你不要放弃希望,我会继续追查下去,直到找到你父亲为止。”  薇妮忍不住潸然落泪。“今天是我这一生中最糟的日子,一切都不顺心,到处都是死角,我觉得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活下去了。”  泰利急忙走过去蹲在薇妮前面,轻轻抬起她的下巴。她的泪水就像槌子敲在他的心上。“除了找不到你父亲之外,你一定还有别的心事。告诉我,薇妮。”  “我……我不能说,我不能对任何人说。”  “别难过,薇妮。”他递给她一条干净的手帕,让她擦干眼泪。“任何事情你都可以告诉我,难道你现在还不信任我吗?”  “你知道我的秘密以后一定会恨我。”新的眼泪又落了下来。  泰利轻轻抚着她的金发,仿佛她只是个娃娃。“让我猜猜看,”他沉吟道。“跟麦斯有关,对不对?”  薇妮点点头,双肩抽动不止。  “你怀孕了吗?”  他感觉到她浑身一僵。“你……你怎么知道?”  他温柔地搂住她。“就说福至心灵吧!”他低低地说。“好好哭一场,然后我们再来考虑这件事。你并不孤单,薇妮,我永远都站在你这边。”  薇妮哭到后来,只是抽泣着。她已经疑心了好几个星期,最近反胃的情形越来越严重,她不能不相信她真的怀孕了。她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甚至没有勇气告诉莎梅。  等她泪止了以后,泰利温柔地凝视她,注意到她的脸上有丝愧色。“不!薇妮,这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的微笑终于引出她一朵小小的笑容。“麦斯还不知道这件事,对不对?”  薇妮摇摇头。“我不能告诉他。”  “我来告诉他,好不好?你不觉得你应该停止这场双面人的骗局了吗?让他知道薇妮和乔丹娜就是同一个人,我想他会娶你,给他的孩子一个光明正大的姓氏。”  “不!”薇妮断然拒绝。“麦斯一开始就说得很清楚,我对他不能有任何期望。婚姻不是条件,我不要你告诉他我就是乔丹娜,让他相信丹娜失踪好了。”  泰利轻声哄她。“你不再考虑考虑吗?他也许不会娶丹娜,可是他一定愿意娶薇妮。”  “我不管,反正我不能告诉他我就是丹娜,”薇妮猛摇头。“错就让它错到底好了。”  他望着她,眼光突然柔和得出奇。“如果你不愿意告诉麦斯,”他慢慢地说。“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薇妮抬起迷朦的泪眼,轻轻碰着他的脸。“我最最亲爱的朋友,我绝不会把我的负担加在你身上。谢谢你的好意,可是我不能辱没了你的门媚。”  “如果我说我想娶你呢?”  “那么我会说你对友谊付出太多了。我会永远记住你的无私,可是我太珍惜你这个朋友,我不能让你做这么大的牺牲。”泰利还想开口,被薇妮拦住了。“请你留给我最后一点尊严,泰利。我爱麦斯,但是我知道他永远不可能爱我。我珍惜你的友情,所以更不能牺牲你的感情来解决我的问题。”  泰利叹了一口气,他明白薇妮不可能改变主意了。她爱的是麦斯,不是他。“你有没有什么计划?”  “现在最重要的是寻找我父亲,我自己的问题只能先放在一边。如果我再查不出父亲的下落,只怕我就要失去母亲了。”  泰利皱了一会儿眉,终于潇洒地一笑。“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  薇妮含着泪水露出微笑。“我就知道你肯帮我的忙。我想请你陪我到我父亲的矿坑去,这会不会太为难你?”  他紧紧拥住她。“傻女孩,我正想到郊外去透透气,你想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一大早。”  “我准时到。”  薇妮踮起脚尖,亲亲他的脸颊。“谢谢你,我欠你的实在太多了。”她穿上黑色披风,准备回家。“明天早上见。”  薇妮走了很久以后,泰利还站在那儿发呆。无论如何,他决定和麦斯摊一次牌。薇妮虽然不许他透露她就是乔丹娜,可是她并没有不准他告诉麦斯,乔丹娜怀了他们温家的孩子。  他的运气不差,不必去找,麦斯当晚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我还以为你厌倦城里的生活了呢,麦斯。”这算是泰利的开场白。  “还好,我有一些事需要处理。顺便说一句,我没有未婚妻了。”  泰利正在整理行李,对他朋友的悲剧没有兴趣。“那位小姐真可怜,你是怎么甩掉她的?”他挑了挑眉问道。  “她一点也不可怜,不过我还是留点口德,不去说她了。”麦斯觉察到泰利的态度不太对劲,还以为他又在开玩笑。  泰利却突然直起腰杆,正经八百地看着他。“那更好。现在你可以娶乔丹娜,没有后顾之忧了。”他紧紧盯着麦斯的反应。“她怀了你的孩子。”  麦斯就像当面挨了一掌怔在那儿,半晌作声不得。“我不能娶她。”他喃喃地说,直觉地问道:“你怎么知道那是我的孩子?”  泰利握紧拳头,真想照面就打过去。但终究忍了下来,只是连连冷笑。“她还不想嫁你呢,温少爷。”他冷冷地说。“你以为当舞娘的人就没有人格,会随便栽赃吗?我老实告诉你好了,她根本不想让你知道这件事,她只想偷偷走掉,你们之间的事就此一了百了”  麦斯也后悔自己说错了话,只是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他一时乱了方寸。“她要去哪里呢?”他问道。  “你关心吗?”泰利的口气还是很冲。  “我想送她一笔钱,让她把孩子生下来,好好照顾他。”这是他所能想到最好的解决办法了。“泰利,请你了解我的立场,我不能娶她,我的家庭不容许我娶一个舞娘做妻子、”  “我对你的家庭没有兴趣,”泰利冷冷地说。“请你出去,我还要收拾行李。”  “你要去哪里?”麦斯想换个话题。  “我要陪薇妮去矿坑找寻她父亲的下落,”泰利笔直答道。“她的父亲不在‘南十字星号’上,她决定亲自去问吴山姆。”  这是麦斯今晚碰到的第二个打击。“你不能陪她去,”他很快地说。“我陪她去,你不认得路。”  “我找得到路,别以为只有你是在这里长大的。”  “泰利,你听我说,”麦斯认真地说。“我知道为了乔丹娜的事,你在生我的气。可是这件事跟薇妮无关,不要牵扯上她。”他停了一下,看泰利不为所动,又说道:“就算你不答应,我也坚持要跟你们去,你不能阻止我。”  “我——”泰利突然住口,脑子里迅速盘算了一下。也许让麦斯陪薇妮去是个好主意。麦斯虽然不愿意娶乔丹娜,对薇妮却分明情有独钟。给他们一点相处的时间,说不定薇妮可以找到适当的时机透露真相,只要麦斯能够谅解,结局就皆大欢喜了。而他相信以麦斯对该妮的深情来判断,他一定能够原谅她的欺骗才对,至少他希望如此。  “好吧!”泰利大声说。“反正这阵子水晶宫正忙,我就把这份好差事让给你吧!”  晨雾正浓,笼罩着大地一片白茫茫的。薇妮站在窗口,看出去什么也没有。听到马蹄声时,她想着大概是泰利到了。“他来了,莎梅,我得走了。”  “我还是觉得这件事不对,蔽妮。你不要去好不好?”莎梅还不放弃说服她。  “我非去不可,莎梅。我保证一定格外小心,你也知道,泰利会照顾我。”  “万一你妈妈问起你,我怎么说?”  “我想她现在不会留心的。如果她真问起来,就说我去找父亲了。”  她亲亲莎梅的脸颊,很快地走出去,生怕自己会改变主意。莎梅的警告让她非常不安,可是她又不能不去。这是她寻找父亲的最后一条线索。  早晨的空气清凉似水,还好她穿了长袖的骑马装。她沿着小路跑下去,远远地只看见一个男人站在两匹马旁边。雾太重,看不太清楚是谁。她一直走到他身边,才出声招呼。  “早安,泰利,希望没有让你久等。”  麦斯族过身来,正看见薇妮一脸的意外。  “你在这里干什么?我在等泰利。”她呐呐地问道,脑筋一下子转不过来。  “泰利临时有事,他要我代他向你致歉。你不会拒绝我取代他吧?”  薇妮只觉得胃一阵紧缩,另一阵强烈的刺激通过四肢百骸。“我……我不晓得。我不想耽搁你——”  “你好像不觉得耽搁了泰利的时间,为什么要觉得会耽搁我的时间呢?”  “我跟你不像泰利那么熟。”她老实答道。  “你跟泰利很熟?”他尖锐地问道。  “哦……还好。”在他面前,她就像个女学生一样。她真希望自己有勇气跑开,可是她的腿就像生了根,只能呆呆地站在那儿。  “你应该知道,如果你要求我带你去找你父亲的矿坑,我决不会拒绝。为什么你要一个人去冒险呢?我警告过你,吴山姆是个危险人物。”  “我不是一个人,泰利要陪我去。”薇妮好声好气地提醒他。  麦斯二话不说,扶着她上了马,然后自己也跨上马背,就那么板着一张脸直往前骑去。  麦斯和薇妮辛辛苦苦地骑了一个早上之后,才在山里停下来休息。雾早就退了,艳阳高照,看来一整天的天气都不会太差。  薇妮就着水囊喝了一口水,目送麦斯的背影走上陡坡。他的身形削瘦结实,步履轻快有力,站在那儿俯瞰山谷,看起来真像君临天下的王侯。  他忽然不声不响就转过头来,和该妮的视线碰了个正着。薇妮只觉得胸口一热,几乎受不了他的凝视。那双黑眸扫过她的脸,又看向别处。薇妮有种感觉,他好像想在她身上找些什么。什么呢?  直到他站在她面前,她始终不敢再正眼看他。他把手伸给她,轻而易举地就把她举上马背。  “你休息够了吗?”他问道。  他离她那么近,近得她可以看见他上唇的一排汗珠。没来由的,她又想起更衣室那一夜,就是这个男人拥抱她,把她带上欢乐的高峰。  为了掩饰脸红,她忙俯下身去,拍拍马颈。“够了,”她小声地说。“我们可以上路了。”  平平安安过了一天,第二天仍然是云淡风清的好天气。他们和前一天一样,马不停蹄地兼程赶路。  还好他们的马都是上驷,才经得起这样的连日奔波。薇妮也算略识马性,她从没见过这么优秀的良驹。趁着休息的时候,她就问麦斯了。“你们从哪里找来这些马?它们简直太杰出了。大部分的马被我们这样连日赶路下来,绝对没有这么好的耐力。”  麦斯好像心有所思,回答得很短。“它们都是在‘北方天堂’养大的。”他发现她受了委屈的眼神,总算换了一副比较柔和的声音。“它们的品种很特别,是我祖父精心配种的结果。它们是他最大的骄傲和喜悦。”  薇妮很想告诉他,他才应该是他祖父最大的骄傲和喜悦。可是她没有说出口,反而问道:“我们离矿坑还有多远?”  “不远了。”  “日落之前赶得到吗?”  麦斯抓住马缰,没有看她。“可以。”  薇妮吸了一口气,压下满心的不快。如果麦斯打算继续这么冷淡,她也不会浪费时间去自取其辱。她不懂他为什么要摆出这么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她又没有得罪他,除非……除非他知道她就是乔丹娜。  她绕过坐骑,走向他身边,决心要查出究竟。可是当那双黑眸深幽幽地看住她时,她觉得想说的话全都卡在喉咙,一句也问不出口。  “你饿了吗?”他问道。  “不”  “你要上路了,还是想再休息一会儿?”  她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我不累,不过我想问你一件事。”  他打开水囊的盖子,把水囊递给她。“我在听。”  “我……你好像对我不太满意,是不是我做了什么惹你不高兴的事?”  他的眼神变得温柔似水,头却摇了摇。“我想不出你会做什么惹我生气的事,薇妮。我的确是在生气,可是跟你无关,我是在生自己的气。最近我做了一些不太光荣的事,我想大概是罪恶感在作祟吧!”  薇妮没有忽略他眼里的困扰。“你真的不是在生我的气?”她通问一句,希望他的罪恶感不是因她而发。不!不可能,她告诉自己,他不可能知道孩子的事,更不可能知道她就是乔丹娜。  他微微一笑,轻轻碰着她的脸颊。“当然不是。你不晓得,当一个男人不能拥有他想要的女人时,他的炉火有多强烈。你也不会知道,当他看见她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而他又无权反对时,心里是什么滋味。”  薇妮眨眨眼,望向远处的山谷。麦斯为什么要把他对别的女人的感情告诉她?他才真的不知道,听他诉说另一份感情,她的心里是什么滋味。“我很为你难过。”她只能这么回答。  “你真的难过?”  “当然”  麦斯看起来像要多说点什么,却又闻紧了嘴巴。他扶住薇妮的腰,稳稳地把她抱上马背。不久之后,他们就顺着陡峭的山路慢慢前进。  他们走了很远以后,薇妮心里还在想着麦斯的话。她仍然没有搞清楚,他为什么要替泰利陪她走这一趟。难道泰利想当月下老人撮合他们?果真如此,他是注定要失败了。  大约在黄昏时候,他们走到了矿坑的入口。麦斯先把枪准备好,四周查看了一下,才跨下马背,跟着把该妮举下来。  “这个地方好像没有人在了,”麦斯说,从矿坑看到不远处的木屋。“如果我没猜错,你父亲的合伙人在我上次来过后就逃走了。”  薇妮也跟着看向木屋。“但愿吴先生还在,我必须当面问他。”  “我想那个人不知道什么叫做实话。他还言之凿凿地告诉我,你父亲被卖到船上去了。结果呢,还不是谎话!”  “我们现在怎么办?”薇妮问道,无助地东张西望。“现在我到目的地了,下一步该怎么做?”  麦斯卸下鞍袋挂在肩上。“依我看,你最好抱着你的睡袋跟我进木屋去,我们今晚好好歇一宿。”他向天空点点头。“从云层看来,晚上可能会下雨。明天早上我们就回旧金山。”  薇妮卸下睡袋,抱在手上,跟着麦斯向木屋走过去。经过矿坑人口时,她停下来打量了漆黑的洞口一眼,想起莎梅的预言,浑身不禁机灵灵地打着冷颤。她加紧脚步,赶上去抓住麦斯的手臂。  “我明天要进去矿坑,”她像是在说给自己听。“说不定里面可以找到我父亲失踪的线索。”  “我想你找不到什么,上一次我就跟吴山姆进去过了,什么也没发现。”她看见他唇边有一抹笑意。“还好我早就发现他不安好心,要不然现在我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你是说他想……”  “我就是这个意思,吴先生显然不太喜欢有人追查你父亲的下落。”  他们已经走进木屋,薇妮把睡袋放在肮脏的地板上。“如果吴先生真的那么可恶,他很可能谋害我父亲了。我明天一定要进矿坑,你阻止不了我。我要确定我父亲到底是生还是死。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就不会放弃。”  麦斯耸耸肩。“如果你坚持,我也不反对。不过目前最重要的还是先解决我们的民生问题。”  两个人开始生火,合作做了一顿简单可口的晚餐。饭后他们共守着炉火,一时屋里一片沉默,两人都想着各自的心事。然后薇妮去把她的睡袋摊开,摆在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麦斯见状,一语不发地走过去,把她的睡袋抱回来,放在自己的睡袋旁边。  “你不必怕我,”他笑着说。“我不会咬人。”她羞怯的神情真动人,他沉默地想;  “我才不怕你,”她顽皮地笑道、“说不定会咬人的是我,我怕你遭殃。”  他笑着撩开她脸上的一梁金发。“我倒不介意让你咬上几口,银眼儿。”薇妮后退一步避开他的手。麦斯只是耸耸肩。“我想你的确有点怕我。”  “不是的。”她否认。事实上,她怕的是自己对他的反应。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这回先开口的是薇妮。“我觉得父亲不在这里,”她说;看看这间废弃的木屋。“如果他在的话,我一定感应得到。”  “也许这间木屋是你父亲……哦,他走了以后才盖的。”  “我相信吴山姆一定知道我父亲的下落,我真希望他在这里。”  山风在林间呼啸,听得蔽妮毛骨悚然,她赶快躲进睡袋里向。“你想吴山姆发生了什么事,麦斯?”  他不确定薇妮是不是整天都只叫他的名字,他很喜欢听她这么叫。火光映在她脸上,红艳艳地衬得她的脸益发娇美,一头金发也闪闪发亮。  “我们也许永远都不知道他的命运如何。可是如果运气好,我们会找到你父亲的。”  她支起上半身,正眼看着他。“明天我要进矿坑,麦斯,如果你不愿意,不必勉强。”  他笑了一笑。“我是打定了主意舍命陪小姐。”  她重新躺回去,闭上眼睛,倦意立刻排山倒海地卷了过来。“我还是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跟我来。”她说,忍不住打了一个呵欠。  他的声音很低沉。“你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她嘟囔了一句,很快就进入梦乡。  薇妮闻到一股浓郁的咖啡香味,慢慢张开眼睛。她四下张望了一下,都没有麦斯的影子、她伸个懒腰;翻身坐起来。昨晚她睡得很好,一觉醒来,自然精神饱满。  她起身的时候,麦斯也走进来了。他弯身替她倒了一杯咖啡,始终笑容可掬地看着她。“你会把我宠坏。”她说,喂了一口咖啡。  “我想每个男人都会乐于宠坏你,”他轻快地说。“你要现在用早餐吗?”  薇妮记起她早晨都会反胃,便摇摇头。“我只喝咖啡就够了。”  “这算什么早餐?你还嫌自己不够瘦吗?”他责备她。在他眼里,她的健康是非常重要的事。  “你用早餐了?”薇妮笑着反问道。  “几个小时前就吃过了。我已经在附近绕过一圈,看起来这里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有人烟了。”  薇妮站了起来,走到屋外。空气清新冷冽,天空碧蓝如洗。她望向暗沉沉的矿坑人口,莎梅的警告又袭上心头。她勉强压下心里的恐惧,挺直肩膀。当麦斯站在她身边时,她就朝矿坑点点头。“我现在要进去了。”  他点起一根早先用过的火把。“走吧!”他说。“虽然我们认识不久,我已经知道,不管在哪一方面反对你都是没有用的。”  她轻声笑着。“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没有人能够了解我这么深,你真是我的知音了。”  他和着她大笑。“我的荣幸。”  薇妮走近矿坑时,突然有种强烈的预感,很坏的预感,让她想拔腿就逃。她勉强定下神来,安慰自己说,这不过是莎娜所造成的心理影响罢了。麦斯率先走进去;她紧紧跟在后面。  矿坑里面有股窒人的霉味。火把照在壁上更显得到处魁影幢麦斯转过来面对她。“你想走多远?”  “到尽头。”  他领先往主坑走进去,走得越深,路也越窄。薇妮紧紧跟在他后面,偶一回头,洞口又已是一片漆黑。她沿路留神.却一直没有发现到关于她父亲生死的蛛丝马迹。  麦斯突然站住脚,她差点就撞到他的背。薇妮正要开口问他,眼光一扫,已经看到让他站住的东西,在他们面前的地上,躺着一具尸体!  她想要尖叫,却觉得一颗心堵在喉头,问得她头晕目眩,嘴里直发苦。麦斯很快走过去翻转尸体,然后转过来说;“不是你父亲,是吴山姆,他死了。”  薇妮先是放心,然后就恶心想吐。她跌跌撞撞地循原路跑出来,没有注意到麦斯拿着火把;反而走在她后面。地上原来就布满大大小小的岩石,薇妮走得急了,一不留神绊到一块石头。就在往前栽倒的那一瞬间,她在慌乱中随手攀住墙上的一块木板。  说时迟,那时快,那片木板被她一扯整片都落在地上。紧跟着就是一声轰然巨响。大大小小的石块应声滚下来;薇妮措手不及,很快就被打昏了。  
      第十章  薇妮像从一个无底深渊醒过来,天崩地裂之后,只剩下她一个人。她试着站起来,发现她居然还四肢健全。突然撞上心头的是肚里的孩子,她直觉地把手按在小腹上,却又无从知道孩子有没有受伤。第二件心事就是麦斯。她沿着洞壁慢慢地走,生怕又引发第二次落石。  “麦斯,你在哪里?听得到我说话吗?”  没有回答,她的心整个沉了下去。  “麦斯,你在哪里?”她又试着叫了一声,心里充满了惊惧。  总算从黑暗中传一声若有似无的呻吟,薇妮站住脚,又听到一声、她循声找过去,终于摸到他的身体。  “麦斯,你还好吗?”回答她的是另一声呻吟,薇妮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麦斯没死.可是他可能身受重伤,而且还昏迷不醒。  她先摸索他的手脚,看他哪里受了伤。情况很不妙,他的脚被一根支撑矿坑的梁木压住了。薇妮使尽气力,总算把他的腿抬厂出来,然而她又在右腿摸到温热稠粘的液体,她立刻就晓得那是血。  “麦斯,你跟我说话呀!”薇妮绝望地说。“告诉我该怎么办?”  还是没有回答。薇妮一急倒急出了理智。她撕开自己的衬裙,摸索着牢牢地绑在他的腿上,希望暂时可以上血、然后她便让他的头枕在她的膝盖上,开始默默祈祷。也不知过了多久,麦斯仍旧昏迷不醒。薇妮抱着他,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薇妮是被一声响哺的诅咒惊醒的。“这他妈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麦斯问道,试着要坐起来,两腿一阵透心彻骨的疼痛,逼得他又躺回去。“到底怎么了?”他茫然地问道。  薇妮摸到他的脸,把他扶回她的膝头。“我们碰到坍方了。你躺好,你的腿可能伤得很重。”  他在黑暗中找到她的手。“我记起来了,”他恍然大悟。“我们困在这里多久了?”  “我也不知道,你的伤很痛吗?  麦斯又要站起来,但仍徒劳无功。“我不相信我的腿断了,但是怎么就动不了呢?”  “麦斯,你的两条腿都被大梁木压到。右腿还曾流血,我只好先用我的衬裙帮你包扎你不能乱动,否则牵动了伤口只会更糟。”  他沉默了一会儿,像在衡量整个情况。“你有没有听到什么挖掘的声音?”他终于开口。“也许有人发现坍方,会来救我们。”  “我什么也没听到。”她老实答道。  “我想也没有,不过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他很有信心地说。“泰利不久就会发现我们失踪了。”麦斯握牢她的手。“扶我站起来,薇妮,我不能在这里坐以待毙。”  她听到他移动时的呻吟声,赶紧爬起来扶住他的手臂,设法拉他起来。  “没有用,”他告诉她,重新又躺了回去。“你看看能不能找到两根木头,我必须有个支架才能走路。”  “不行,麦斯。”薇妮求道。“你两腿都受伤了,不能站起来。”  “我非试不可,”他坚持。“如果你不帮我,我自己去找。”  “等等。”她只好同意,在地上摸索到两块木头,又回到他身边,开始帮他绑在两条腿上。麦斯疼得咬紧牙,硬是不出一声。  “你最好休息一下,麦斯。我回洞口去看看,说不定能挖条路出去。”  “扶我站起来,我跟你一起去。”他不容她反对,抓着她的肩膀,就把自己撑了起来。  薇妮无可奈何只好扶着他,沿着墙慢慢往前摸索。现在他们慢慢适应洞里的黑暗了,隐约可以看见地上遍布的石块、碎木。离洞口不过才几尺远,麦斯已经走得满头大汗,双腿传来一阵阵椎心刺骨的剧痛。当他发现洞口的岩块塞得满满的根本挖不出去时,再也站不住脚,整个人贴着石壁滑坐在地上。  “我们出不去了,是不是?”薇妮小声问道,也在他身边坐下来。  “当然不会,”麦斯强做乐观地说。“如果我们一、两天内没有回去,泰利就会组队来找人了。我们只要耐心等待就好。”  薇妮晓得麦斯只是在安慰她。他们心里都有数,泰利至少要等上好几天才会发现他们的失踪。而那时已经太迟了。  反正烦恼也没有用,薇妮又弯过身去查看麦斯的腿伤。经过刚刚一阵用力,他的右腿又渗出血渍了。  “你的腿又在流血了。”她皱着眉头说道。“看来得需要多点绷带,才能帮你止血。”  她背过身子,开始撕下衬裙。麦斯心想幸好她的衬裙还很长,要不然怎么够他做绷带呢?其实止了血又如何呢?他们多半就要死在这里,比起饿死,还不如失血过多死去的好。他发现薇妮的勇气很惊人,她碰到这种生死大事非但不哭不闹,还很镇定地挂念他的伤势。这个女孩到底是什么做的呢?  薇妮紧紧地扎住他的腿,确定暂时不会再出血了,才抬起头来。她看见麦斯疼得满脸都是汗水,心下更是忧急,却又不敢表现出来。  “你为什么不躺在我的膝上?”她建议道。“你不用在我面前充英雄,我知道你痛得很厉害。你何不睡一会儿,睡觉可以让你暂时忘记痛苦。”  “你打算唱催眠曲给我听吗。银眼儿?他苦笑着问道。“你知不知道,你实在是一个很奇怪的女孩。本来应该由我来照顾你,现在却成了你在照顾我.你想你的衬裙还可以用多久?”他很想告诉她,止血也没用,他们的氧气就要用完了,保不住随时都会窒息而死,可是他不想再增加她的害怕。  他的笑话只是让她更难过。“这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我坚持进来,我们也不会困在这里,”她嚷着眉头说道。“再过不久,氧气一用完,我们也就没命了。”她低头看着他。“我真的很后悔连累了你,麦斯。”  他安慰地拍拍她的手。“别胡说了,如果上帝真要我们死在此地,至少还有一点值得安慰的是,在这儿陪我的人是你,银眼儿。”  她凄然地笑了一下“我想你是想到伊蓓了,谁能怪你呢?”  黑暗中,麦斯的眼中飘过一抹奇异的神色。“我跟伊蓓没有瓜葛了,”他终于说道。“就算我们获救出去,我也不会娶她。”  薇妮注意到他的眼神开始涣散,似乎又要昏迷过去。她把他的头按倒在她的膝上,一手按在他额上。  “别说话,”她轻声道。“好好休息。”  “你想不想听我和伊蓓解除婚约的原因?”他迷迷糊糊地说,眼睛慢慢闭上,也不知是昏迷了,还是睡着了。  薇妮怜惜地拭去他额上的汗水,心中有无限哀怜。她可以想见伊蓓的退婚带给他多大委屈,像他这么骄傲的人怎么受得了呢?如果可能的话,她真愿意代替伊蓓抚平他的创伤。如果可能的话?她不禁苦笑了一下。他们注定要一起葬身此地,还谈什么呢?  薇妮想自己一定是睡着了。突然间惊醒过来,一时竞忘了自己在哪儿。慢慢地,她感觉到空气越来越稀薄,呼吸变得更加困难,然后她才想起自己坐在一个密闭的矿坑里面,正是命如悬丝的时候。  她在黑暗中张大眼睛,却找不到麦斯的身体。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搂住她的脖子。她惊恐已极,忍不住尖叫出声。“麦斯!”  “别慌,银眼儿。”她听到麦斯的声音就在旁边,心里松了口气,眼泪又落了下来。  “不要哭,薇妮,我在这儿,”麦斯柔声说,轻轻地把她揽进怀里。“我绝不会离开你。”  “我不要死,”薇妮抽泣着说,整个人都崩溃了。“我还有那么多事要做、”  他无言地拥紧她,像要帮她抵御死神。薇妮抽泣了一会儿,渐渐平静下来。“你到哪里去了?”她哽咽着问他。“我醒过来就找不到你。”  “我在设法挖条路出去,”他说,温存地抹去她的泪水。“我们不能放弃希望。说不定我的人已经上路,准备来救我们了。”  薇妮知道麦斯又在安慰她了。他们绝对出不去,那么,如果他们要死在这里,她是不是应该把她的事告诉他?她不要到了临死,他们之间还有谎言存在,这样子她死都不会瞑目。不!她决定向他坦白。  她抹干泪水,抬起头来。“麦斯,我要向你招供一件事,我不知道你听了之后做何感想,可是我希望不要把这个秘密带到九泉之下去。”  他微微笑着,心想她大概曾做过一点大惊小怪的恶作剧之类的罪行。薇妮是这么纯真善良的女孩,她不可能做出任何羞耻的事情。“你想告诉我,你是最近轰动旧金山的黄金大劫案的罪首吗?”  “不是,我倒宁愿自己是个枪犯还好些。我说了一个大谎话,我曾经做过……我说不出口。”  他哈哈大笑。“你中了田西尔的毒素了吗?他告诉你,你的灵魂充满罪恶?  “麦斯,这不是开玩笑的事。”她在黑暗中羞红了脸。麦斯以为她是个好女孩,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勇气改变他的想法。“我是乔……乔……”她就是说不出口。乔丹娜配不上他,她只能当他的情妇。薇妮受不了这种自轻自贱的想法,她受不了他知道真相之后,终将看不起她。  “银眼儿,无论你要说的是什么事,我都不会因此看轻你。”  她趁着还有一点勇气,一口气说道:“就算我告诉你我怀孕了也一样吗?”  接下来的沉默比稀薄的空气更室人。“你……什么?我最好是听错了。”薇妮感觉他用力抓紧她的肩,他的口气听起来十足是个西班牙大公的气派。她最怕的事还是发生了。麦斯变得冷酷而强硬,高不可攀。他恨她吗?或者更糟,他轻视她吗?  “我不觉得这个笑话很好笑。你大概也发现了,我并没有笑。”  泪水流了下来。她忘记自己只剩几个小时好活.荣辱哀乐都将随风而去。  “我没有开玩笑,麦斯。你想我会在这种时候说这种笑话吗?”  他的手指深深陷进她的肩膀里面,狠狠地摇撼她,摇得她金发散了一肩。“你被强暴了!”他咬牙切齿地说。“我要宰了那个该死的混蛋!告诉我是谁干的,我要亲手宰了他。”  薇妮摇摇头。他整个都弄错了,他怎么可能这么盲目呢?“我没有被强暴,麦斯。”她疲倦地说。  他抓得更紧些,捏得她的肩骨都快碎了。“你决不会……见鬼!不可能,我不相信。你那么纯洁,那么美好,你是一个天使。”他绝望地喊了出来。“你一定是被人强暴了,一定是!”  “不!没有人强暴我,”她又重复一次,这回冷静了一点。话既然起了头,她就得把它说完。“我把自己给了一个我所爱的人,我把自己给了你。”  麦斯心思正乱;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话。他不敢相信他奉之如女神的薇妮竟会怀了别人的孩子,这个事实太残忍,几乎要让他发狂。他的头更昏更乱了。在高烧的状况下,他急切地抓住了唯一浮上他心中的念头。  “如果我们能活着离开这里,我要你嫁给我,”他狂乱地说:“我可以给你的孩子一个姓。”  薇妮咬住唇,完全乱了方寸。他到底怎么了,难道他还归纳不出她就是乔丹娜吗?“就算我们能逃离此地,我也不能嫁给你。我和我的孩于不劳你费心。”她负气地加了一句“只怕旧金山满街都是你的私生子吧?”  “住口!”他喝道,疼痛和愤怒像两条毒蛇狠狠地在啃蚀他的身心。“不许说这种话。我不许你讲这么刻薄的话!”  在昏乱之中,他记起了乔丹娜,那个用一支舞就能偷走男人的心的舞娘。她怀了他的孩子.他相信一定是他的孩子,却从此音讯沓然。如果他和薇妮能活着离开这里,他一定要找到乔丹娜,妥善照顾她们母子。可是他要娶薇妮——慢着,他突然想到,万一她想嫁给孩子的父亲呢?  “孩子的父亲知道这件事吗,薇妮?”  现在呼吸变得更加困难了。“他知道。”薇妮费力地说。  “他要娶你吗?”  “不!”  “那好,你就嫁给我,忘了那个男人,我不要听到拒绝的氛”对了,这就是一切问题的解决。他要娶蔽妮,因为他爱她。他也要好好照顾乔丹娜,因为她怀了他的孩子。  到了这个地步,薇妮再也说不出她就是乔丹娜的话。麦斯把一切都弄混了,逼得她只好带着这个谎言死去,也许就带到地狱里。  “不!麦斯;我不能嫁你。”  他不接受拒绝。“你非嫁我不可。”  “你难道没被我的放荡行为呼着吗?”她抹去颊上的泪水。“我知道你们这些贵族的想法。你们自觉高人一等,可以普渡众生。就算到处都有你的私生于,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她碰到他的痛处。“就算我真有私生于,”他困难地说。“我也会照顾他的将来。”  “怎么照顾法?娶那个母亲?”这是她最后一线希望。如果他的答案对了,她就会告诉他实话。  “不行,我不能娶那个母亲。我是温家的人,我必须对得起我的历代祖先。”他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不太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不能娶一个配不上我的姓氏的女人。”  “我不懂,麦斯。你既然知道我怀了别人的孩子,为什么又要娶我?”  他的回答不假思索。“因为你出身清白,我不要你在人前丢脸。”这句话只对了一部分,最不重要的那一部分。重要的是他爱她,可是他的自尊不允许他说出来。“你爱那个孩子的父亲吗?”他又问道。  “是的,”薇妮答道,新的泪水又重新涌上来。“我非常非常爱他。”  空气越来越稀薄,麦斯除了呼吸困难,腿伤也越来越痛。他突然意识到他们两人就要死了,还有什么好争执的呢?不管她爱的是谁,怀的是谁的孩子,终归是要跟他一块儿死在这里了。  “不要谈孩子的事了,薇妮。”他迷迷糊糊地说,伸手把她抱进怀里。“让我们假装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反正我们就要死了,我们为什么不能假装彼此爱恋呢?”  薇妮无力地靠着他,感觉到她的生命正在一点一点地流失。是的,他们就要死了,还有什么好计较的呢?“哦,麦斯”她不顾一切地说。“我一直都爱你。除了你以外,我的生命中没有过第二个男人。”  他低下头去,用尽全力给她一个深长热烈的吻。“说得好,我想我可以含笑九泉了。”他终于抬起头来,轻轻地把她的脸贴在胸口。“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走进我家花园的情形吗?”他恍恍惚惚地说。“我们见面的那一刹那我就爱上你了,可是我不敢接近你.你会搅乱我平静的生活,如果我不小心一点,我会为了你不顾一切……”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终于完全静止。蔽妮挣扎着站起来,心里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她要把麦斯救出去。她在黑暗中昏乱地摸索洞口,脚下突然绊到一块石头,她猛地往前栽倒接着便失去了知觉。  薇妮觉得胸口问得透不过气来,好像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住一般。她费力地呼吸着,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手脚酸软,一点气力也使不出。  她慢慢地张开眼,只看见无边的黑暗。直到她自己的喉头飘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呻吟,才让她惊觉过来。这不是噩梦,她的确因在矿坑里头、而且,氧气快要没有了,她将要活活窒息而死。  在绝望之中,她第一个想到的是麦斯。他死了吗?她强撑起最后一口气,硬把自己拖到他身边,倚在他怀里。麦斯的身体仍然温热,恰恰暖和了她寒冷的身子。  如果要死,就让他们做一对同命鸳鸯吧!她知道他们慢慢就会窒息了,还好麦斯昏迷不醒。感谢上帝,至少可以免去他临终时痛苦的挣扎。  模糊中,她似乎听到一点轻微的声响;好像是有人在敲石头的声音。不晓得是真的有人来救他们呢?或者那只是临死的幻觉?她在黑暗中摸索到麦斯的手,把它举到唇边。  “我……爱你…”她吐出最后一口气。“我…我不要你死。”  呼吸越来越困难了。每吸一口气,就像吸进一条火舌一样。她觉得头晕目眩,渐渐地失去了知觉。在最后的意识中,她听到越来越清楚的挖掘声。只是一瞬间的事,她就沉入无边的黑暗中。  泰利推开最后一块巨石.举起灯笼,挤进狭隘的洞口、山洞里面阴影昏魅,他几乎是立刻就看见麦斯和薇妮躺在地上,卧在彼此怀里。  “我找到他们了。”他向其他跟他一起挖掘的工人喊道,把灯交给另一个人,俯身便抱起薇妮。她的躯体还很温暖,呵是他探不到任何气息。  “赶快把她抱出去。”泰利吩咐站在他后面的人,把薇妮交给他。他自己又蹲下去,这才发现麦斯的一条腿血淋淋的。他摸摸麦斯的脸,是冷的。他生怕麦斯已经死了,恨不得立刻把他抱出去。可是麦斯腿上有伤,必须有另一个人帮忙才能勉强把他抬到外面的阳光下。他们刚抬出麦斯,只见莎梅已经弯身在查看薇妮的情况了。  泰利把麦斯放在薇妮身边,首先把头贴在他的胸口上,看他还有没有心跳。仿佛过了一世纪般,才有一丝微弱的心跳缓缓传来,渐渐地,越来越稳定,越来越清晰。一声呻吟也从他嘴里飘了出来,泰利松口气,赶紧吩咐人把他抬进木屋,好照料他。  麦斯被抬走了之后,他的注意力立刻集中在薇妮身上,同时惊异地看着莎梅正对着薇妮的嘴吹气。“她还好吗?”他问道,过去帮助莎梅。隐隐地他有点害伯事实,薇妮的样子实在不乐观。  一双了然一切的眸子定定地看住他。“目前她没有呼吸。”莎梅的眼中突然放出坚决的光芒。“但我不承认她死了。我要度她一口活气,她一定会活过来。”  泰利轻轻举起薇妮的手,把它贴在自己唇上。一滴眼泪滚下来,落在那只白暂纤细的手掌上。“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谁能给死人度活气,莎梅;在医学上那是不可能的事。”他的心揪成一团;又一滴泪水落下来。“恐怕我们两个都必须接受这个事实,薇妮已经走了。”  莎梅粗鲁地推开他、“你什么也不知道,贾泰利。”她嚷道。“你愿意的话,尽管相信你眼见的事。我没时间跟你瞎缠,我要让薇妮活过来!”她又弯下身去,重新施展她的方法,一口一口地对着薇妮的嘴吹气。  泰利紧张地在旁边等着,希望莎梅真的有什么魔力能够把薇妮从鬼门关救回来。他盘腿坐在地上,把薇妮的头放在他的膝上,细心地拂去她脸上的砂粒。莎梅丢给他神秘的一瞥,又继续她的工作。  泰利抬起头来,对着天空开始他多年来的第一次祈祷。泪水淌了他一脸,他柔声道:“上帝,我好久没有跟你说话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还记得怎么跟你开口。如果你有时间,请听我求你一件事,从此以后,我绝不会再麻烦你。”新的泪水又涌上来。“求求你,上帝,请你让薇妮活下去,把她还给我们。我不知道你赌不赌,不过我是一个赌徒,如果你让她活过来……我就帮你在最高的山上盖一座最宏伟的教堂,可以俯瞰整个海湾。你放心,我说到就会做到。”  泰利拭去泪水,低头看着薇妮。还是没有气息。他绝望地面向太阳,闭上眼睛。  “好吧!上帝,你好像还要更多。我想你是对的,薇妮的生命不只值一座教堂。你倒是很会精打细算,上帝.不过我愿意跟你做这笔交易。只要你让薇妮活过来,我不只给你盖一座教堂……哦会每个星期去做礼拜,无论刮风下雨,至死不渝。”  他又低下头来,抓住薇妮仍然柔弱无力的手。他看了莎梅一眼,她眼里也是泪光莹然。时间一分分过去,蔽妮依旧没有生命的迹象。  泰利紧紧握住薇妮冰冷的小手,随时注意她有没有什么动静、突然间,那只小手微微动了一下,因为动作太轻微,泰利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当她的手指微微屈张时;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抬起头来,他在莎梅脸上得到了印证。  “她活了,”莎梅像在陈述一项真理。“该妮恢复呼吸了。”  “亲爱的上帝!”泰利大叫,拥紧薇妮单薄的身躯。“谢谢你,上帝,谢谢你!”过了一会儿,他又想到一件事。“她的孩子呢?”  “孩子没有受到伤害,”莎梅答道。“薇妮昏迷的时间不算很长,还没伤害到胎儿。”  薇妮正浮游于一片空白之上,没有感觉,也没有光线。她很舒服,一切都离得远远地不切身。忽然有道强光刺进她脑里,一股强烈的气流灌进她的肺,刺激她张开眼睛。新鲜清冷的空气源源不绝,她吸了一大口干净的空气,又一口。  刺眼的光线下,她只能看到几个模糊的人影,在她面前飘来飘去。她不知道自己是生是死,只觉得很平静。她又睡着了。  泰利派人去找附近矿区的医生,他检查了薇妮和麦斯之后,跟泰利和莎梅说,薇妮很快就会复原,麻烦的是麦斯的腿。他的两条腿都被压坏了,右腿上的伤还有发炎。泰利问医生麦斯的腿以后还能不能走路,医生也不敢说。  天黑以后,大部分人都回城里去了,只剩三个人留下来守卫。麦斯和薇妮安安稳稳地躺在木屋的睡袋里面,泰利和莎梅却坐在火炉前,小声说着话。  “你真是个奇妙的女人,莎梅。你来找我,说你预见薇妮和麦斯困在山洞里时,我还以为你疯了呢。”  莎梅微微一笑。“可是你还是听了我的话,马上就召集人手赶到这里来。”  他给她一个歪嘴的微笑。“那是因为你太有说服力了。我现在还能看见你站在我面前说,我如果不跟你来就会后悔一辈子的神情。你说我必须救麦斯和薇妮,我怎能不来呢?”  莎梅又是一笑。“当我发现别的办法都没有用的时候,戏剧性的夸张或许能达到我的目的。”  泰利笑了起来。“你的确有一套。你怎么知道会有坍方呢?”  “有些事情不需要解释,也无从解释。”莎梅说,弯身在火里添上几根木柴。“有些事全凭信心而已。”  泰利紧盯着莎梅的脸。“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让薇妮活过来的,我确实知道她曾经死过。”  莎梅望着炉火,眼神深沉难测。“我生在一个遥远的国度,我的父亲是苏丹王,在他的后宫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奇怪事物。我在那儿学了不少东西,吹气救人只不过是其中之一。”  “薇妮那时的确死了,是不是?”泰利还是难以相信他亲眼看到的奇迹。他知道从此以后,自己跟以往不会一样了。他的能力有时而尽,他对上帝的信念又恢复了。  “是的,薇妮曾经死过。不过谁敢说是我用古老的医术救了她,还是你的祷告救了她呢?我自己都不知道答案。说不定上帝只是借了我的手来回答你的祷告。”  泰利转过头去,看着薇妮酣睡的面容。“你不会告诉她我做的事吧?”  莎梅摇摇头。“我不会告诉她是你的爱把她从鬼门关救了回来。你是个好人,泰利,可是你知道她不属于你。这多少是件遗憾的事。”  他的笑容有点落寞。“你预见了吗?”  “我已经看到这个事实了。”  “我只是开玩笑。”在他温柔的眼里有一丝痛楚。“我爱薇妮,只要她幸福就好。”  莎梅点点头。“薇妮属于她肚里孩子的父亲。她的生活暂时不会安宁,必得吃了些苦以后,才能得到真正的幸福快乐。”  就在那时,薇妮开始喃喃吃语。莎梅赶快坐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我的孩子……不要让我的孩子夭折。”薇妮求着说。  莎梅伸手按在她的小腹上。“你的孩子没有事,薇妮。你放心睡吧!”  薇妮得到安慰,又沉沉睡了过去,所以莎梅又回到炉旁。  “薇妮告诉过你孩子的事吗,莎梅?”泰利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没有,不过又何必她说?我早就知道她无法抗拒温麦斯。她命中注定要和他携手站在这个新世界。”  泰利已经听惯了莎梅这类预言式的谜语。他发现她真是一个奇怪而神秘的女人,总是会些令人难以置信的事。他决定不要问她太多,有些事情宁可不要知道的好。  “你还要盖一座教堂,”莎梅恶作剧地笑着说。“你什么时候去打地基呢?”  他的笑声充满了整个房间。“越快越好。我甚至可以想见旧金山那些牧师的嘴脸,他们一定不屑用我的脏钱去盖教堂。”  “你碰的东西绝对不脏,泰利。你有一颗金子做的心,哪个女人得到了都是莫大的福气。”  他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如果我看上你了呢,莎梅?”他调侃着说。  她笑得像个小女孩。“如果我年轻二十岁,你绝对逃不出我的掌心。我们在一起会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两个人一起放声大笑。笑声渐歇后,泰利的心情又沉重起来。“我真担心麦斯的腿。”他阴郁地说。  “情况的确很糟,”莎梅同意道。“希望他早日恢复元气,他需要的。”  “他甚至不知道薇妮怀的是他的孩子,我不晓得薇妮到底会不会告诉他,她就是乔丹娜。”泰利薇着眉头,不胜烦恼地说。  “谎话说多了就会作茧自缚,不过薇妮的情况不同,她是迫不得已。她必须去跳舞才能赚到她母亲的医药费,否则她母亲就没救了。”  泰利弯身拾起一根燃烧的木柴,点了一根烟。外面开始下雨了,雨声浙沥沥地落在屋顶上,点缀了一个寂寞的夜。  莎梅沉默地望进火焰,仿佛在里面看见了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泰利躺在睡袋里面,很快就捺熄了烟。倒头呼呼大睡。  麦斯缓缓张开眼睛,好一会儿不晓得自己置身何处。他全身虚弱无力,连转个头都很困难。慢慢地,他认出了他是睡在木屋里面。他怎么会在这里呢?他最后的记忆是陷在矿坑里面……  他想要爬起来,一动就牵扯伤口,痛得他重新倒下。“薇妮,”他困难地低唤道。一幕幕可怕的记忆闪过心头,他突然嚷了起来。“薇妮死了!”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泰利的一颗头颅,还是那个吊儿郎当的笑容,多少带给麦斯一点现实的安慰。  他勉强伸出手去,抓住泰利的前襟。“薇妮呢?”他问声问道。“她死了吗?”  泰利帮他盖好毯子,安慰地笑道:“不!她活得好好的。算你们两个洪福齐天,才能够死里逃生。”  “你怎么找到我们的?”  “说来话长,等你好些了我再慢慢告诉你。”  “我又欠你一分情,泰利。”他们目光交遇。“我欠你太多了。”  “胡说!你以为交朋友是干什么的?我不过碰巧遇上罢了。”  麦斯乏力地闭上眼睛。“帮我找一个神父来,泰利。”他说。“要尽快。”  泰利大笑。“你和薇妮都没事,不需要神父或牧师来替你们办丧事。放心好了,你会长命百岁,没听说‘祸害一千年’吗?”  “我要神父帮我和薇妮主持婚礼。”麦斯强忍着喉咙的痛楚说,还好泰利及时给了他一杯水。  “我的妈呀!”泰利终于嚷了起来。“你就这么进城里来,把我们最出色的小姐抢走了。别以为我会忘记你就在我眼前夺走薇妮,这个仇我是记定了。”泰利心中一片酸苦,却用嘲笑密密掩住了。  “我的腿怎么了?”麦斯问道,摸摸他的大腿。“痛死我了。”  “慢慢就会复原,老兄。”泰利安慰他。  “你到底—一”麦斯舔舔干燥的唇。“你到底是怎么发现我们的。”  “我认识一个会未卜先知的女神仙。”  “莎梅?”  “答对了。”  “薇妮真的没事吗?”  “医生说她的情况比你还好,你这条腿恐怕要休养一段时日。”  “我没有时间休息,泰利。”麦斯疲倦地说。“我明天就要结婚。”  “如果你要结婚,恐怕只好横躺着进教堂。”泰利干脆地说。他怀疑薇妮有没有告诉麦斯关于孩子的事,否则麦斯为什么这么急着结婚呢?“你是用什么手段得到佳人的芳心呢?你配不上她,你自己也说过。”  麦斯苦笑一下。“她还没答应,看来我非得使尽浑身解数不可了。”  泰利笑着摇摇头。“你最好省了,麦斯。到头来你只会跟人家小姐说,她是三生有幸才能嫁你为妻,薇妮非给你吓跑不可。还是我来代劳好了。”  麦斯一笑就牵动伤口,疼得他跐牙咧嘴。“谢啦,我自己来。我可不要你当着我的面又把她抢走。”  泰利弄糊涂了。麦斯没有提到孩子的事,到底他知不知情?他决定先改变话题。“我已经通知你的祖父,请他派辆马车来,等你好了点就送你回‘北方天堂’。”  麦斯好像没听他的话,怔怔地在想着什么。“我必须向你道歉,泰利。”他突然说。“起初我还以为薇妮的孩子是你的,那时我真想杀了你。”  “这是什么结论?”泰利十分意外。“你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不知道,反正也无所谓,我非娶薇妮不可。”  “我真服了你啦,”泰利叹日气说。“怀了你的孩子的女人你不娶,偏偏要去娶一个不晓得怀了谁的孩子的女人。你是不是撞坏了头,搞糊涂了?”  麦斯没心清听他开玩笑。“你知道那个孩子的父亲是谁吗?他急切地问道。  泰利差点就要冲口而出,却又及时咽住了。只有薇妮有权利说出答案。“我也许知道,可是我曾以名誉起誓,绝对不说出来,请你谅解,麦斯。”他用麦斯自己的话挡了回去。  
      第十一章  薇妮醒来时,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她听到一点轻微的声音,才看见莎梅坐在她身边。薇妮虚弱地抬起手,莎梅抢先把一杯水凑到她唇边。一股清凉流下灼烧的咽喉,减少了一点痛楚。  “麦斯……”薇妮困难地张开嘴。“你怎么了?”她只想知道心爱的人的命运。  “麦斯很好,”莎梅答道。“他一直在问,你醒过来了没有?”  “你没骗我,莎梅?麦斯他……他真的还活着?”  “我保证他是活生生的一个人,”莎梅再三安慰她。“他只是迁到帐篷去了,把小屋留给你。”  薇妮把手搁在额头上,痛苦地揉着太阳穴。“我不太记得发生什么事了,好像只听到挖掘的声音,怎么被救的我一点都不知道。”  “因为你一直都昏迷不醒。我们找到你和麦斯的时候,你们陷在坑里已经两天。把你救出来以后,你又昏迷了两天。”  真难想象四天就这么过去了,薇妮伸过手去握住莎梅的手,寻求她唯一知道的安慰。还有太多的事要办,太多问题要解决,可是现在,她需要睡眠……  莎梅舀了些水在水盆里,捧到薇妮身边,开始帮她洗掉脸上及手上的污泥,然后又帮她梳理纠结的头发。  “莎梅,谁在陪妈妈呢?”薇妮问道。  “泰利让水晶宫的玛姬过去帮忙。那个女孩子满能干的,你妈妈跟她也处得很好。”  “希望妈妈不会发现玛姬的工作,”薇妮有点担心地说。“妈妈不会了解。”  “我吩咐过玛姬不要说太多,”莎梅说。“她很懂事。我跟你妈妈说我和你在找你父亲,反正这也是事实,她没有多问。”  薇妮眼中泪光莹然。“我不知道上哪儿去找爸爸,吴山姆死了,我们没有线索了。”  莎梅把她的头发在脑后络住。“不要失望,薇妮。只要我们活着,就有希望。”  薇妮黯然一笑。“你说得对。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莎梅反问:“回哪里的家?”  薇妮不解。“旧金山呀!难道回英国不成?”  莎梅把梳子放下来,转到薇妮面前正视她。“我有话要说,你听仔细,不要用心,用你的脑子去听。想想你肚里的孩子,不要只想到你自己。”  薇妮两手按在小腹上,不敢抬起头来。“你怎么知道孩子的事?”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孩子有一个父亲。”  薇妮缓缓抬起头,在莎梅眼里看不到任何谴责。莎梅一向很实际,只就事论事。“你在睡梦中有时会喊你肚里的孩子,我想你是伯孩子会受到伤害。”  “孩子不会有事吧?”  “我不知道,时间才能回答这个问题。”她看见薇妮的脸色,又补充说:“孩子既然还活着,应该没有什么事才对。”  薇妮捏着毯子的边缘。“我不知道怎么办。妈妈如果知道这件事,一定会要了她的命。我真后悔,当初实在太笨了。”  “你不笨,你一直就爱温麦斯。现在先别想他或你自己,而是要考虑孩子和你妈。”  薇妮无助地看着她。“我们在矿坑里面以为非死不可的时候,麦斯曾经求我嫁给他,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他一定改变主意了。”  莎梅抬起她的下巴,深切地看进她眼里的心碎。“麦斯还是决定要娶你,他已经找来一个神父,就只等你醒过来。”  薇妮把脸蒙进颤抖的手掌中。“我要怎么办,莎梅?麦斯不知道孩子是他的,他为什么要那么做?我不要他的怜悯,我不要在这种情况下嫁给他。”  “我刚才告诉过你,用你的脑子去想。你知道麦斯是孩子的父亲,你应该告诉他全部事实。如果他仍然愿意娶你,那就没事了。”  “我试过告诉他,‘’薇妮说着摇摇头、“他完全误解了我的意思,他以为孩子的父亲另有其人。”  “也许你应该再试一次。”  “我没有时间了,”薇妮提醒她。“你刚刚也说我必须为孩子打算。现在我怎么办?”  “贾泰利愿意娶你,当孩子的父亲。”莎梅说,盯着薇妮的反应。  “不行。我不否认,我的确考虑过接受泰利的求婚,可是他是我的朋友,我不能毁了他的一生。他是好人,没有理由要他娶一个怀了别人孩子的女人,何况还是他朋友的孩子,教他情何以堪?不行,我不能对他这么残忍。”  “你的决定要快,我不能离开你妈妈太久。”莎梅说,扶薇妮站起来,然后折起睡袋。“麦斯要见你。”  “我不想见他,”薇妮答道。“我不要他的怜悯。凭什么他吩咐我,我就得去?乔丹娜不需要他,贝薇妮也不需要。”  莎梅只是耸耸肩。“麦斯不能来见你,他的腿受伤了,医生甚至不敢断言他还能不能走路。”  薇妮瞬间刷白了脸。“我的天!”她低呼一声,眼泪直往下落。“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为了我,他也不会受伤。”  “这是上帝的决定,不是任何人的错,薇妮。”  薇妮倚在粗糙的墙上,觉得自己快崩溃了。“不管你怎么说,我还是觉得难辞其咎。”  “那么你又打算怎么办?”  她摇摇头。“我不知道。”  薇妮脸上的绝望很像她小时候需要忠告的样子。“我想你知道怎么办。麦斯是不是以为你怀了别人的孩子,现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给你的女儿一个姓。等到麦斯身心都健全以后,你告诉他真相。”  薇妮突然怔住了。“你说女儿!你怎么知道我会生个女儿?”  莎梅点点头。“我本来怕你难过,不想说的。我梦到你和麦斯生了一个女儿,我看见的是她长大的样子。她会返回英国,重建家园。”  薇妮陡然别过头去。“我不要听,我不要知道孩子的事,”她大叫。“求求你!就这一次,让我做我要做的事,不用管别人怎么想。”  莎梅晓得薇妮已经接近崩溃边缘,她走过去,把薇妮抱在怀里,让她痛痛快快地哭。  “对不起,莎梅。”薇妮好不容易才止住泪水,哽咽着说。“有时我实在很讨厌,是不是?”  “傻孩子,”莎梅只是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如果你想回旧金山,我们就回去吧!”  薇妮深深地吸了口气,再慢慢吐出来。“我要去见麦斯,我会接受他的求婚,这是保护孩于、让妈妈免于蒙羞的唯一办法。”  正午时分,强烈的阳光照在麦斯的帐篷上面,篷里懊热难当。麦斯的一条腿吊了起来,另一条绑着密密实实的绷带,仍然疼得他直冒冷汗。  泰利本来要送他回家,可是他坚持要等薇妮醒过来带她一起回去。他已经在附近一座教堂找好神父,随时准备为他们证婚。麦斯根本不去想薇妮可能拒绝他。不!他非逼她嫁给他不可。  帐篷帘子一掀,泰利弯身走了进来。看见他的朋友醒着,便在他旁边坐下来。“你祖父派人来说要你今天就回家,他要你们的家庭医生看护你的伤势。”  “除非薇妮嫁给我,”麦斯断然说。“否则我决不回家。”  “万一她不肯嫁你呢?”  “她会嫁给我。”  泰利笑了起来。“你倒很有自信,朋友。我要是你就不会这么笃定,命运这种事难说得很”  “我不怕命运,”麦斯不耐烦地说。“我只怕躺在这里一筹莫展。”  他们两人都没听到外面的脚步声。薇妮在帐篷外站住脚,小声问道:“我可以进来吗,麦斯?”  “是你面对命运的时候了。”泰利笑着站起来,向出口走去,临走前又回头补了一句:“祝你好运,麦斯。我衷心希望你们能够结婚。”  泰利在门外碰见薇妮,他深深看了她一眼。“你的气色不错,觉得还好吗?”  “很好,谢谢你。莎梅说是你救了我,我又欠了你一份情。”  他不理她的谢辞,只朝帐篷点点头。“你最好赶快进去,他等你等得快疯了。”  薇妮低声问道:“他的情况如何?”  “不太好,我们仍然不知道他的腿伤有多严重。他虽然硬撑着,不过看得出他一定很痛。”他掀开帘子,微微一笑。“请进!”  薇妮鼓起勇气,昂起头,觉得自己真像就要从容就义的烈士。帐篷里热得像火炉,但是麦斯的眼光却让她不觉打了个哆嗦。  “你知道我等了你一整天吗?”他酸酸地问道。  她在泰利刚空出来的椅子上坐下。“你觉得如何?腿还是很痛吗?”她关切地问道,美丽的银蓝色眸子写满了同情。可能的话,她真愿意代他受苦。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陷在矿坑里面的时候,我曾向你求过婚?”麦斯直切正题。他不耐烦玩游戏了,可是薇妮看不透他眼里的渴望、害怕,以及不确定。  她设法挤出一个笑容。“我不会硬逼着你娶我,放心好了。”  他不理她的幽默。“我在等你回答!”因为太紧张,他的话竟像是命令一样。  “我说过我不会逼你——”  “你的回答。”他定定地看住她。“你的回答是什么,告诉我。”  薇妮不晓得他的心绷得有多紧。他真怕她会当面笑他,笑他自不量力。他虽然在泰利面前夸了口,可是他心里很明白,如果薇妮拒绝他的求婚,他根本没有别的办法可想。  薇妮垂下头,躲开麦斯的凝视。“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做?就因为你好心吗?”她等着他的回答,希望他说他爱她,没有她他就活不下去。如果他真的爱她,她就会告诉他一切真相。我必须先跟你说清楚,免得以后有什么枝节。如果你生的是儿子,他将不能继承“北方天堂”  “你是什么意思?”她问道,一颗心隐隐作痛。  “只有我的儿子能够继承我的土地,我要你了解这一点。”  薇妮想起莎梅说的,她会有个女儿。如果她现在就告诉麦斯,他是她孩子的父亲,他会怎么样呢?他承认他对她不无感情,但那时怎样的一份感情?她就为了这个娶她吗?问题太多,可是答案太少。  “你愿意嫁给我吗,薇妮?”她柔声问道。  “我不了解你为什么要我们母子,你并没有提出充分的理由。”  麦斯微蹙着眉,琢磨着要如何不漏他的爱又能说服薇妮嫁给他。“让我们这么说吧!我和伊蓓的亲事突然告吹了,我缺少一个合适的新娘。我爷爷年纪大了,他希望我能赶快结婚。你会是最好的妻子,会让我在亲友面前风光十足。”  他的话就像一把刀准确的砍在她心上,原来他爱伊蓓,只因为伊蓓不肯嫁他,他才想娶她,为的就是在别人面前抬得起头来?  她把伤痕密密收拾起来,问了一个最明显的问题。“等到你的亲友发现我的孩子早生了两个月,他们会怎么想?你考虑过这一点么?”  “这个不成问题。我们的家庭医生是多年好友,他可以作证说孩子早产。就算有人不相信,他们只会以为我太爱你,所以等不及结婚就让你怀了孩子。”  突然间,薇妮找到了真正的理由。“你要别人以为你和我……我们……这个孩子是你的,而且在我们结婚以前就有了。你为了洗刷伊蓓迟婚带给你的耻辱,所以你要别人以为我们已经——”  “我们已经心心相许,”他替她说完。“那就圆了我的面子,不是吗?”他笑着对她眨眨眼。“你怎么说?我们合则两利,签约了吧?”  薇妮有一万个拒绝的理由。撇开他不爱她的事实不说,他们两人本身就来自截然不同的国度。有一段时期,英国和西班牙还刀兵相向。麦斯相信她爱另一个男人,她相信他爱的是伊蓓。他骄傲矜贵,不可一世,她怎能嫁给这个人呢?  麦斯看见她眼里掠过千万种心绪,晓得她正在决定关头。“告诉我,薇妮,你之所以迟疑,是不是怕我会变成残废?我不能怪你有这种顾虑,嫁给残废的确不是好玩的事。”  薇妮本能地摇头。她真想告诉他,就算他四肢俱残,她也愿意陪他一生一世。“你的伤是我的错,麦斯。”她微颤着说。“你想我是这么没有心肝的人,会为了这个拒绝你吗?”  他笑着握住她的手。“那么你就没有反对的理由了。说你愿意成为我的妻子,薇妮。”他的手不知不觉地用劲。“答应我,薇妮。”  “……以后你会后悔。”  “人生没有肯定的事。我相信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说……好。”他逼她。  她闭上眼睛,眼前浮满了拒绝的字眼。她又睁开眼睛,面前只有麦斯急切的脸。“……好,我愿意嫁给你。”  麦斯及时垂下睫毛,遮住了眼底欣喜若狂的情绪。从薇妮的角度看去,只有一张冷漠的面具。“好,我就知道你识大体。去打点一下,我们就要上路了,我还要安排一些事情。”  薇妮怔住了。他接受她的回答居然就像接过一杯水一样,一点兴奋的表示都没有。他非得说她“识大体”不可吗?他为什么没有紧紧地拥抱她,亲吻她?说他是全世界最快乐的男人?  她站起来,试着掩饰她的失望。“我们几时结婚,麦斯?”  “今天就结婚。离这里不远有座小教堂,我们在那儿举行婚礼。”  “我不能这么快嫁给你。我得回去告诉我妈妈,还要跟她说我没有找到父亲。”  “我会让莎梅带六个家了去接你母亲到‘北方天堂’,他们会小心服侍她。”  “你好像把什么都安排好了。你的家人又会怎么想?我不相信他们会满意这桩婚事。”  “我妹妹会欣喜若狂,我爷爷会说我是最幸运的男人,而我妈妈慢慢地就会接受你。现在去叫泰利过来。”  薇妮像梦游似地走了出去。外面还有艳阳高照,一切如常,只除了她。她刚刚签定终身,可是是怎样的终身呢?她茫然地走向木屋。这一会儿她需要莎梅,只有莎梅能给她麦斯给不了的安慰。  虽然痛得难忍,麦斯仍然坚持骑在马上。他派人陪莎梅回去接薇妮的妈妈,另一方面派人回去通知他的家人,他会带他的新娘回北方天堂。”  薇妮骑在麦斯和泰利之间,心思还恍恍惚惚地。现在太阳没那么炽热了,她开始能够考虑她匆促的决定、她发现她对麦斯可以说一无所知,她怎么去当他的妻子呢?  泰利觉察到她的不安,试着逗她说话。“我还没有恭喜你,薇妮。你和麦斯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希望你们能永浴爱河,白头偕老。”  她展颜一笑。“谢谢,你的情谊我一辈子都会记在心里。”  麦斯的腿阵阵抽痛,让他更没有心情看薇妮和泰利谈笑。“你不是要先赶到教堂去通知神父吗,泰利?”麦斯冷冷地说。  泰利哈哈大笑,瞥了麦斯一眼。他怀疑蔽妮是不是知道她未来的丈夫是个醋坛子,不许老婆随便和人聊天。“教堂见!”他喊了一声,纵马往前驰去。  少了泰利的缓冲,气氛变得格外沉闷。薇妮看了麦斯一眼,发现他眉头汗水凝聚,脸色惨白。  “你很痛吗?”她很快地问道。“这么远的路,你真不该骑在马背上。你为什么不坐—”  他投给她一个足以让她安静下来的眼神。“我知道应该怎么做,我才不像你们英国人,受不了一点点苦就呼天抢地。”  若是平时,薇妮不会这么忍气吞声,此时她只是咬咬牙,一口气咽了下去。她真希望莎梅能陪着她,现在她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未来的丈夫伤势沉重,又不肯接受她的关切。天哪!她暗暗叹道,为什么这条路老是走不完呢?  麦斯也晓得他伤害了薇妮。那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想照顾她、珍爱她,可是只要一想她肚里的孩子,他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但愿时间慢慢过去之后,他会学着接受那个不属于他的孩子。  今天是她的婚礼,可是她连一束捧花都没有。远远地,麦斯可以听见教堂的钟声。一个山村里的小教堂,一个受伤的新郎,一个简陋的婚礼。他真为她抱屈,如果什么都没有,至少他还可以送她一束花。他举手招过一个家丁,吩咐他去路旁采一束野花。  原野上开满了鲜艳的野花,那个家丁膺此重任,格外细心地挑一大把灿烂的花朵,笑嘻嘻地献给他未来的少奶奶。  “你的结婚捧花,薇妮。”麦斯柔声道,看着人面花色,相映成辉。  薇妮低下头,闻着那股陌生的花香。“好美。这是什么花?”她问道。  “我们西班牙人叫它金盏花,据说这种花只长在加利福尼亚。”  薇妮的微笑映进他眼里。“那么这就是最合适的婚礼捧花了,麦斯。你瞧,我就要变成加利福尼亚新娘,就像这些花是加利福尼亚之花一样。”  麦斯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到脑门上,他真有股冲动,想要拥她入怀,吻去她脸上所有的疑虑。然而他只是举起手,示意众人往前走。  薇妮捧着花束,让一滴泪珠悄无声息地落进丛花之中。她记起麦斯送她的第一朵玫瑰,那时他叫她银眼儿。她真希望再回到那个时候,至少当时他是她的朋友,不吝给她笑容。  他们默默往前走,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想着这不是他们心目中的婚礼。  一行人走了不久,就看到山坡上有座不起眼的小教堂,静静座落在橡树下,墙上爬满了藤蔓,开着许多星星点点的白色小花。  泰利看见他们,先过来扶薇妮下马,另外两名家丁也搀着麦斯下了马。麦斯一着地,马上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片金星乱冒。泰利抢上来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  “约瑟,你和李克扶我走上台阶。”他粗声吩咐,希望待会儿行礼时他可以自己站定。  薇妮走到他身边,心疼地握住他的手。“麦斯,如果你不介意,我们的婚礼可以改天举行。你现在身体不舒服,不要勉强了。”  “我要现在就举行,”他勉强说。“一切都准备就绪,没有改期的道理。”  薇妮只能一筹莫展地看着他吃力地靠在约瑟身上,慢慢爬上台阶。  神父抢出来迎接他们,跟在麦斯身后,唠唠叨叨说他感到多么光荣,能够为他主持婚礼。他赞美这个日子,赞美结婚的行列,赞美上帝赐给他这个机会能够为加利福尼亚第一世家主持婚礼。  泰利挽着薇妮步上台阶,脸上始终挂着安慰的笑容。教堂里面残破不堪,不过神父为了这个特殊的日子显然刻意布置过。圣坛两边插着两瓶鲜花,两支蜡烛静静燃着,反而映得一室的喜气有些侧然。  “微笑,”泰利在薇妮耳边小声地说。“你看起来不太像个幸福的新娘。”  薇妮低头望着手里的花束。“我不觉得自己像个新娘。泰利,我怕我是犯了毕生最大的一个错误,我只想逃得远远的。”  泰利深深看进她眼里。“你爱麦斯吗?”  “是的,我爱他。那似乎是唯一不变的事,至少我相信那是爱。”  “那就嫁给他,薇妮。把烦恼摆到一边去,把你的手给我,我要亲手把你交给我最要好的朋友,你不给我这个光荣吗?”  薇妮看着麦斯的背影,抑不住满心的凄楚。她不能想象他压抑了多大的痛苦,才能走过那条通道。“他是个很奇怪的人,泰利。我没见过比他更顽强的人,我甚至一点都不了解他。”  “他受传统的影响太深,可是他有满怀的爱。蔽妮,给他一些时间,你会把他变成全世界最好的丈夫,你要有信心。”  他们已经走近麦斯,所以薇妮来不及回答他的话。麦斯仍然倚在一个家丁肩上,他握着薇妮的手热烘烘的。蔽妮忧心如焚。他在发高烧,他一定要赶快躺下来休息。可是他不肯。  他甚至对她微笑了。“你逃不走了,薇妮。”他在她耳边低语,呼吸热得烫人。“我一辈子都不会放你走。”  神父打开黑白的圣经,开始主持仪式。有一会儿,薇妮觉得麦斯好像要倒下去,赶紧抓紧他的手。泰利也察觉到麦斯情况不妙,悄悄走到他后面去撑着他。  当神父问麦斯愿不愿娶薇妮为妻时,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只能点点头。薇妮全心都在注意麦斯的反应,差点忘了回答神父的话。就在这座简陋的小教堂里,在神父的祝福之下,薇妮成了温麦斯的妻子。  就在神父宣布他们成为夫妻的那一刹那,麦斯倒了下去。还好泰利在后面及时扶住,把他抱了起来。薇妮忙着吩咐人去备车,亦步亦趋地跟在泰利后面走出教堂,帮他把麦斯安置在马车里面。她自己也坐进车里,小心地把麦斯的头放在膝上,在他身上盖了一条毯子,再轻轻擦去他额上的汗水。  “泰利,他没事吧?”薇妮慌乱地问。“他只是累倒了,对不对?”她需要安慰的话。  “麦斯很硬朗,他不会那么容易倒下去的,”泰利告诉她。“他只要休养几个星期,或者几个月,就会痊愈。”泰利只是在安慰薇妮。在这个节骨眼上,他不敢告诉她,麦斯的伤口万一恶化,只怕会失去他的腿,甚至连性命都可能不保。  薇妮抓住泰利的手,急切地看着他。“我做得对吗,泰利?麦斯会不会原谅我骗他的事?”  “我不晓得,薇妮;不过你迟早总要告诉他的,你不可能瞒他一生。”  他避开薇妮的目光,心里觉得有丝歉疚。他没听薇妮的话,曾把乔丹娜怀孕的事告诉麦斯。他想最好还是把麦斯的反应告诉蔽妮。“薇妮,你一定要找个恰当的时机才能告诉麦斯,你就是乔丹娜。”  “为什么?”  泰利不敢正视她。“因为我已告诉他乔丹娜怀孕的事情。”  她的脸色陡然转白。“你不能……他不可能知道——”  “不!他不知道你是乔丹娜。”  “你告诉他的时候,他是什么反应呢?”  这一次泰利定定地看住她。“我不想瞒你,薇妮。他要我给乔丹娜一笔钱,还建议她最好离开旧金山,好好把孩子生下来。”  银蓝色的眸子盛满了他不忍看见的痛苦。“我明白了,”她空洞地说。“我不懂的是,他既然拒绝乔丹娜,为什么又要娶我?”  “我相信你知道答案,薇妮。”  她深深地看着她昏迷不醒的丈夫。“是的,我知道。他是温麦斯,西班牙贵族。他高高在上,乔丹娜配不上他的身分。”  你既然明白这一点,就要小心处理这件事,薇妮。实话要说,但是要用点技巧。”他转头吩咐家丁准备上路,才又回过头来紧紧握住她的手。“我会留下来处理善后,你自己保重。”  “你不陪我们回去吗?”她一时方寸大乱。  “不!你不需要我了。这里离‘北方天堂’才几里路,天黑时你们就会到家,温家已经请了大夫在那里等着。”他退开一步,手一挥车轮便辘辘辗向前去。薇妮觉得过去的一切好像告一段落,迎在前面的,是她吉凶未卜、祸福难测的将来。  回“北方天堂”的路程是一个噩梦。蔽妮只能无助地抱着麦斯,看他在高烧中梦吃不停。马车行进极缓,因为怕走快了会牵动麦斯的伤口。饶是如此,他仍然疼得直冒冷汗。薇妮的一条手巾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北方天堂”还没到,她甚至以为他们一辈子都走不到了。  直到日落时分,她才终于看到温家的房子巍然矗立在暮色中。她心里一松,仿佛跋涉千里的旅人总算回到家门。这是麦斯的家,也就是她的家。只要回到家,麦斯就有救了。  “北方天堂”的人早就在翘首盼望,一看到马车驶入大门,一群人立刻蜂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麦斯抬了出来,急急忙忙把他架进屋里。温龙索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跟在后面,麦斯的母亲走在他身边,更是忧形于色。  没有人注意到薇妮。她在马车里怔坐了半天,才慢慢地爬下马车,伸展蜷曲已久的四肢。重到“北方天堂”,她想着自己是不是变成了隐形人,否则为什么没有人理她,甚至连招呼都不打一个。还好,麦斯的小妹妹没有走,她含着泪水向薇妮伸开双臂。  “欢迎你回家来。”莉雅哽咽道。薇妮再也忍不住,扑倒在她怀里,泪珠儿一颗颗落在莉雅肩上。  好不容易,姑嫂两人都止住了泪水,薇妮急着往屋里走。“我要去陪麦斯。请你告诉我,他们把他带到哪里去了?”她问莉雅。  莉雅却揽着她的腰。“你现在不能见他。大夫在替他看病,我先带你回你房间。”  “我不回房,我一定要先去看麦斯。”薇妮坚持。  莉雅点点头。“好吧!你是他的妻子,你有权利去看他。”她带薇妮走向一道回廊。“麦斯派人回来说,他要和他的新娘住在西翼。仆人忙了一整天,才大略收拾出一个格局,希望你还满意。”  薇妮哪有心情理什么格局不格局,现在她的心思全在麦斯身上。不过她仍然注意到这里的布置比主屋活泼得多,到处放满了鲜花,的确很有新房的喜气。  她们在麦斯房门前停住,仆人纷纷让开来,让她们两个进去。屋里龙索静坐在一角,麦斯的母亲站在床前帮忙大夫。薇妮认出来那个大夫就是从前帮她治疗足踝的医生。她的眼光最后落在床上的麦斯,他仍然昏迷不醒,看得她心直往下沉。  安娜端着一盆血水,大夫则弯身在检查麦斯的腿伤。蔽妮鼓足勇气走上前去。这个人是她的丈夫,她有权参与他的生活。“我来端脸盆。”她坚决地说。  安娜凌厉地看了她一眼,充满了恨意。“我自己会端!”她冷冷地说,抓紧盆沿。  薇妮没有争,她迳自转向医生。“我想你还记得我吧!安大夫。现在我是麦斯的妻子了,我能帮你什么忙?”  大夫就算对她的表白吃了一惊,表面上也看不出来。他手下不停,头也不抬地说:“你不怕见血吧?”  “不怕。”薇妮自信地答道。  “好,那么你来抓稳你丈夫的腿。我在缝伤口的时候,别让他乱动。”  薇妮绕到床的另一边,尽可能抓紧麦斯的腿。他的腿从膝盖到足踝有一条很深的裂口,仍然血色殷红。就算医生不说,她也知道伤口发炎了。她咬紧牙关,眼睛不闪不闭,定定地看着大夫替麦斯缝伤口。她可以感觉到安娜仇视的目光不离她左右,可是这时她心里除了麦斯之外,对什么都没感觉了。  大夫缝好伤口,用干净的绷带包好伤口。“我想腿没断,”他对安娜和薇妮说。“给我几个枕头,我要把他的腿架高。”  安娜奔出去拿枕头,薇妮便转向大夫问道:“他的伤势很严重吗?”  “如果只是外伤就好办了,”大夫说。“我不知道他有没有伤到神经。如果真的压伤了神经,只怕他以后就不能走路。不过现在还看不出来,我们只能等着瞧。今晚我就留在这里,以防伤势有变。”  薇妮一阵晕眩,急忙抓住床柱。“我的天!”她低语。“不要这么残忍,请不要因我的错而惩罚麦斯。”  龙索不知几时已经站在他们身后。听了大夫的话,他只是环住薇妮的肩,想要给她勇气。“不要绝望,孩子,”他稳稳地说。“麦斯不会残废,他不会。”  “我不想给你们错误的希望,”大夫摇摇头,抱憾地说。“情况很难讲。我注意到麦斯的腿没有反应,那不是好的征兆。事实上,我甚至怕他会有生命的危险。”  薇妮觉得龙索的身子一倾,她赶紧扶着他坐下来。“爷爷不要担心,”这次轮到她安慰他了。“麦斯是吉人天相,他一定不会有事,我知道,他不会有事的。”  老人抚着她的手,哀伤地微微一笑。“这实在不像欢迎你进门的场面,孩子。”  “麦斯不是更惨吗?”她告诉龙索。  龙索抬头看向大夫。“安大夫,你认识这个女孩,她现在是我的孙媳妇了。薇妮,我相信你早就知道安大夫医术高明,他也是我们家的好朋友。”  大夫已经洗好手,他走过来,紧紧拥了该妮一下。  “很遗憾,我们竟然在这种情况下再见面,不过这也让我看出你的定力。你刚刚的表现很好。”他眨眨眼,蔽妮知道他是指刚才她与安娜对峙的那一幕。“告诉我,薇妮,你的足踝还痛吗?”他问道。  她嫣然一笑。“一点也不,因为我有一个高明的大夫。”  安大夫笑着转向龙索。“麦斯那小子配不上这个美姑娘,我真该先认识她。”  “我有同感,不过只伯咱们两个也配不上她。”  薇妮几乎没听见他们的话,她走到麦斯跟前,摸摸他的额头,还是滚烫的。这时安娜已抱了一叠枕头进来。  安大夫把枕头安置好,才转向其他人。“麦斯需要一个人整夜看护他,免得他不小心动到伤口。”  “我会陪他。”安娜抢先开口,话却是对着薇妮说的,好像要看她敢不敢跟她争。  薇妮不是不敢争,是不想争。在这种时候吵架,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我六点来替你的班,”薇妮说。“如果你有需要,随时都可以来叫我。”  安娜扭过头去,连话都不答。薇妮碰了个钉子,却已经麻木得没什么感觉。她转向龙索,疲倦地开口:“我想洗个澡,休息一会儿。谁能带我回房里去?”  老人瞥了媳妇一眼,对她的态度大不以为然。她本来不是这么不友善的人,但是另一方面,她的地位也从来没有受过挑战——尤其是一个英国女人的挑战。“请你原谅我们没有好好招待你,薇妮。”他说,声音大到让他的媳妇也听得见。“莉雅应该就在门口等你,她会带你回你房里去。从今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不要觉得拘束,有事尽管吩咐人去做。”  薇妮点点头,弯下腰去,在麦斯额上轻轻一吻。他仍然睡得那么沉,黑发凌乱地披在额前,像透了一个小男孩,平日的霸气都敛去了。她真不愿意离开他。万一,万一他死了怎么办?  “对不起!”她哽咽着说,一脸的泪水再也藏不住。她匆匆忙忙奔了出去,躲在一根柱子后面,哭了个肝肠寸断。今天是她结婚的大喜之日,然而她却发现,只有泪水能够庆祝她的婚礼。  
      第十二章  薇妮作了一夜的噩梦。她梦见自己跟在麦斯后面跑,拼命喊他的名字。可是不管她跑得多累,他总是在她前面,不可企及。她拚尽最后的气力,大喊一声:“麦斯!”然后她就醒了过来。  她惊魂甫定,才发现自己连衣服都没换。她一定睡得不久,因为天色还没亮。可是她再也睡不着了,她必须去看看麦斯。  麦斯的房里只点了一根蜡烛,黑影幢幢的。起初她没看到安娜,直到听见祈祷声,她才发现麦斯的母亲跪在床前,手里握着一串念珠。  薇妮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不忍去打扰安娜的祈祷。她看看麦斯,觉得他的情况似乎没什么改变。她悄无声息地走到床前,摸摸他的脸,发现他好像退了点烧。  安娜惊觉到房里有了另一个人,抬起头来,狠狠瞪了该妮一眼。“我不要你替班。回去睡觉,我要陪我儿子。”她嚷着说。  薇妮跪在地上,握住麦斯的手。“我不是来换你的班,夫人。我只想跟你一起祈祷,也许上帝会听得比较清楚些。”  麦斯的母亲点点头。只要对她儿子有好处,她什么都愿意接受。尤其是她在祈祷的时候,没有拒绝别人的习惯——甚至是这个英国女人也不例外。  时间静静流逝,两个女人虔心祈祷她们最心爱的人能够得救。过了一会儿,薇妮发现麦斯的母亲睡着了,她自己也跪得腰酸背痛。  她正想松开麦斯的手,揉揉颈背酸疼的肌肉,却感觉到他的手指动了一动。她急忙站起来,探过头去,麦斯的眼睛果然张开了。  薇妮大喜过望,弯下身去,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你痛不痛,麦斯?”她柔声问道,希望他的腿至少有一点点感觉。  “我怎么在这里?”他茫然问道。“我只记得站在神父前面。我们结婚了吗?”  该妮拭去泪水,点点头。“是的,我是你的妻子。你病得很重,不过现在好多了。”她朝伏在床沿的安娜点点头。“也许是你母亲的祈祷应验了。”  麦斯闭上眼—一现在他可以休息了。薇妮已经是他的妻子,他只要知道这点就够了。他没有留心到他的腿一点也不痛,根本是一点感觉也没有。薇妮端来一杯水,他就着她的手喝了。  “我们离开教堂多久了?”他问道。  “才昨天而已,”她答道。“你大部分的时间都睡着。”  “这应该是你的新婚之夜。”他喃喃说了一句,闭上眼又沉沉睡去,没有看见他的妻子已经泪流满面。  她哭了一会儿,止住泪水,重新跪下来,轻轻摇着安娜的肩。老妇人陡然睁开眼,又开始喃喃祷告。“没事了,夫人。”薇妮说。“麦斯刚醒了一会儿。他退烧了,睡得很沉。”  老妇人想要站起来,却是两脚酸软,差点站不住,亏得薇妮及时扶住她。她迫不及待地摸着儿子的脸,发现他的确退了烧,禁不住热泪盈眶。“感谢上帝!”她哽咽道。“他把我的儿子还给我了。”  薇妮看安娜摇摇欲坠,便好心地扶着她的肩。“我扶你回房吧!我在这儿陪麦斯就好,如果他有什么变化,我会立刻让你知道。”  “我不走,”安娜拒绝。“他醒过来的时候也许会需要我。”  “他一直都需要你,夫人,可是他以后还更需要你。现在他睡得正熟,不会太早醒过来。你先去休息一会儿,等他醒来再来陪他。”  安娜盯着她的眼睛,看不到任何恶意,她才点点头。“我回房去睡一会儿就好。”  薇妮看得出来,安娜仍然不肯接受她做她的儿媳妇,未来还不晓得会有多少摩擦呢!但是看在麦斯的分上,她一定会尽量忍让。”  “要我扶你回房吗,夫人?”蔽妮问道。  “不要,你留在这里陪我儿子。不要睡着了,也别离开。你懂得怎么照顾病人吗?”  薇妮大可以告诉她,刚刚睡着的人是她自己。还有,薇妮的母亲也是病人,她当然知道如何照顾病人。可是她一句都没说。她不想和安娜起冲突,尤其是在这种情况下。  “我不会睡着,”她只是柔声答道。“你好好休息一下,有需要的时候,我随时会去找你。”  麦斯的母亲终于依依不舍地出去了,薇妮这才松口气,挪张椅子坐在麦斯床前。这是她的新婚之夜,她的丈夫却昏睡在床上,她的婆婆不肯接纳她,而她肚里还有个没有人祝福的孩子。她不知道命运对她到底是仁慈还是残忍?  几个小时以后,大夫到时,发现薇妮仍守在病榻旁。“你真是个完美的看护。”他说,把药箱放在床脚,然后过去替麦斯把脉。  薇妮疲倦地笑了一下。“什么时候了?”她问道,站起来活动一下筋骨。  “6点钟左右,我们的病人睡得如何?”  “有时不太安稳,不过大致来说还好,烧好像也退了。”  “你自己呢?有没有休息?”  “休息了一会儿。”  “你还能帮我为麦斯换绷带吗?”  “当然,你告诉我怎么做。”  “好孩子。我要解开绷带,看看他的伤口有没有恶化。既然他退烧了,我想应该很快就会复原了。”  薇妮很快地遵照大夫的指示,帮他解开绷带,让他检查伤口。伤口仍然红肿,不过看起来没有昨天那么可怕了。大夫在清洗伤口的时候,麦斯动都没有动一下。  “他好多了吧?”蔽妮问道。  “情况很稳定。”  薇妮想问一句话,又不敢问。“现在看得出他的腿还能不能走路吗?”  “还看不出来——”大夫从眼镜上缘端详她。“除非你看见他的腿有什么动作。他的腿会自己动吗?”  “他睡不安稳的时候,我就把他的腿放在枕上。我觉得只有他的身体在动,腿没动。”  “再观察吧!薇妮。”他合上药箱,慈祥地对她笑笑。“你不介意我叫你薇妮吧?”  “当然不介意。”  “送我到门口去,我想单独跟你谈几句话。”他不等她回答,迳自拉着她离开麦斯床边。等他觉得不会有人听见他们说话时,他才松开手。  “你一定觉得这个家庭有点奇怪,是不是?”  “是的。”她勉强承认。  “我认识温家太久了,麦斯和莉雅都是我接生的,甚至连麦斯的父亲也是我接生的。如果上帝许可,我也会替你和麦斯的孩子接生。这一家人都很有爱心,龙索和莉雅毫无保留,安娜比较保守些。不过她本性善良,不久就会接纳你的。”  “我看得出来。我明白这桩婚事对他们来说十分意外,我会耐心等待他们接纳我。麦斯的家人对他很重要,我不要让他为难。”  大夫的眼睛笑意闪烁。“你会带给这座古屋新的希望和活力。他们现在也许还不了解,可是你正是他们的需要。我自己虽然是西班牙人,却一向不赞成家庭安排的婚姻。麦斯是个幸运儿才能娶到你。”  薇妮既吃惊又感动,这是她在这座屋子里接到的第一份善意,格外珍贵,也凭添了她不少面对现实的勇气。  送走大夫后,她回到麦斯房里,安娜已经站在床边了。她看见薇妮,劈头就质问道:“你说要陪我儿子,为什么又丢下他?”  “我只是去送——”  “我就知道你靠不住,”安娜继续说。“我决不会再把他留给你了。”  要不是想到大夫刚刚那番话,薇妮真的要发脾气了。“我只是去送安大夫,才一会儿—”  “你可以走了,我不需要你在这里。”  薇妮从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人,但是现在不是争辩的时候。她看了一眼沉睡的麦斯,终于走向门口。“我稍后再来,”她柔声道。“到时我要陪我的丈夫。”  崔伊蓓随手拾起一只花瓶,连着里头插好的花砸到墙上去,立刻摔得粉碎。“麦斯居然敢娶那个英国女人!”她咬牙切齿地说。“我咽不下这口气。他以为他是什么东西!”  把消息带来的是附近有名的长舌妇佳美。她在崔家早餐的时候来访,加油添醋的把麦斯的婚事宣扬了一阵,还说麦斯早在他救那个英国女人时就爱上她了。  伊蓓始终按捺着,等佳美一走,她的怒气就爆发了。谁碰到她谁就遭殃。  “我完了,就像那个白痴女人佳美一样,谁都会以为麦斯是为了娶那个英国女人而甩掉我。我受不了别人的同情”  “好了,好了,伊蓓,”她的妈妈开口了,无奈地看了丈夫一眼。“退婚的人是你,每个人都知道是你不想嫁给麦斯。”  伊蓓恶狠狠地瞪了母亲一眼。“你跟佳美一样白痴,妈妈。你真的相信是我不要麦斯吗?”她冷笑一声。“是麦斯不要我,他看不起我。”她性子一起,猛然把整张桌巾掀了起来,闹了个惊天动地。  在这场浩劫中唯一不为所动的是伊娜。她早就看惯了伊蓓发怒的样子,晓得她只要闭紧嘴巴,被暴风扫到的机会就比较小。这会儿她只是饮了一口一直捧在手里的茶,对周遭的一切置若罔闻。  “可是伊蓓,”轮到做父亲的开口,试着摆出一点一家之主的派头。“你就在这里告诉你妈妈和我,说你不要嫁给温麦斯。如果我知道毁婚的人是他,我决不会放过他们温家的。我现在就去找温龙索,看他打算拿这件事怎么办,他总要给我一个交代。”  伊蓓冷哼一声。“你尽管去,爸爸,可是别怪我没有警告过你。麦斯会告诉全世界的人,他在马厩里逮到我和你的家丁在一起。”  崔夫人脸色苍白如纸。“你在马厩里干什么?”  伊蓓瞪着母亲。“你还真是白痴。”她两手撑在桌上,望着母亲惊煌的脸,一字一字地说:“让我挑明了说吧!妈妈,我那时正在跟一个家丁做爱。”  崔夫人眼睛瞪得大大的,差点当场晕过去。她从来就不晓得怎么跟女儿说话,尤其是伊蓓。也许那是因为她从小在西班牙长大,缺人管教的关系。  伊蓓的火眼金睛又转向父亲,看他敢说什么。崔先生却假装没有听到,拿起桌上一片残余的饼干,专心吃将起来。伊蓓一个一个看过去,最后眼光落在她妹妹身上,便慢慢地朝她走过去。  “你在幸灾乐祸,伊娜,不必否认。你最恨不得看我丢睑出丑。温麦斯娶了别人你最高兴,是不是?”  伊娜站了起来,面对姊姊。这次她不逃,她要说出心里的话。“你是在丢自己的脸,伊蓓。我不怪麦斯娶了别人。他娶的是一个淑女,他分辨得出谁是淑女,谁是荡妇!”  伊蓓猛地一伸手,左右开弓,打得伊娜惨叫不迭。她们的父亲看不过去,赶过来要拦开伊蓓。她便使出全身的力量,一掌把伊娜甩得往墙上撞过去,然后才气唬唬地走出房间,一边破口大骂,发誓她一定要整得温麦斯和他的婊子老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伊娜感觉父亲把她抱进怀里,吩咐她母亲去请大夫。虽然痛楚不堪,她脸上却挂着微笑。伊蓓终于碰到对手,麦斯一开始就看透她了。她很高兴麦斯娶了那个英国女人,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对。但是她也知道,伊蓓不会就此罢手。如果麦斯不小心防范,伊蓓真的会毁了他的幸福。  薇妮嫁给麦斯四天内,只看他醒过一次。安娜下定决心不让她接近麦斯。每天她到麦斯房间去时,门总是锁着,仆人说夫人正在陪少爷。薇妮不想在这种时候惹麻烦,咬咬牙也就算了。  她一直希望麦斯会派人来找她去,可是他显然是忘记她了。她每天在门厅等待,觉得自己像个隐形人,温家的人都看不见她。  安大夫倒是每天都来告诉她麦斯的进展。麦斯的腿伤好了很多,可是到底能不能走路,还是不敢断言。  日子一天天过去,薇妮越来越盼望母亲和莎梅赶快来。四顾举目无亲,她格外需要亲人的安慰。  从她来到温家以后,一直都是在自己房里用餐。她听说龙索健康欠佳,一直躺在病床上,等于就少了他这个朋友。莉雅也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整天都难得看到人影,于是她又少了一个朋友。  安娜舀了一匙汤送到麦斯跟前,却被他推开。“我不吃了,拿走。”他疲倦地说,转过头去看着墙壁。  “安大夫说你要多吃一点,才能恢复体力。乖,再吃一点,我告诉你邻居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要吃了。”这一会儿他的声音透着懊恼。“我又不是莉雅,妈妈,我不用你一时三刻地盯着我。”  “你只是在床上躺累了,”他的母亲好声好气地说。“刚开始总是会觉得无聊,慢慢的你就会习惯了。”  他猛然回过头来。“你在说什么?我会习惯?你是说我要一辈子躺在床上?”他不敢相信这个事实。“我不能走路了吗?”  他的母亲避开他的目光。“我不想教你失望,可是安大夫说你的腿可能没有用了。”  “我的腿?”麦斯紧紧盯着她。“你是什么意思?”  “麦斯,别大难过,安大夫说——一”  “妈妈,他到底怎么说?”麦斯心慌意乱,他发现他的腿真的一点感觉也没有了。他用力去捏它们、打它们,轮流想要移动两条腿。没有用,它们就像两根没有生命的柱子。他气喘吁吁地靠回枕头上,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欲哭无泪的滋味。“我的天!”他呻吟着。“我竟然变成残废了。”  安娜泪流满面,哭倒在他胸前。“你不用担心任何事,我会照顾你一辈子。我会为你念书,吩咐厨房做你最喜欢的菜,我不会不管你。”  麦斯推开母亲,拚命摇头。“我一定要下床走路!我决不会在床上躺一辈子。””  安娜怕的是一旦麦斯能够下床走路,她就要失去他了。只要让他倚靠她,她就还能保有他。“也许过一阵子你可以到花园去透透气,也可以乘马车出门。我会帮你料理一切。”  麦斯只看到前途一片黑暗。然后他想到他的妻子,他生命中仅有的光明。她为什么没有在他身边?  “薇妮在新家过得如何,妈妈?”  “我没空去管她好不好,”安娜悻悻地答道。“我忙着照顾你。”  “她来看过我吗?”  “只有你被送回来那一夜。”  麦斯看看自己的腿,想到从此以后他就是残废了。他又怎么能怪她不来看他呢?她正当绮年玉貌,不应该被一个残废拖累。她也许会同情他,可是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她的同情。  “如果薇妮要见我,告诉她我不许她进我房间,知道了吗?”  安娜迫不及待地点头。“我不会让她打扰你。”  让我静静,”他需要想一想他母亲说的话。“我想一个人就好,别管我。”  安娜收拾盘子站起来。“他们说那个英国女人的母亲和仆人今天要来,要把她们安置在哪里呢?”  “就让她们住在西翼好了。蔽妮的妈妈身体不好,我想薇妮希望能就近照顾她。”  “那个仆人呢?”  麦斯抿出一个笑容。“我相信莎梅知道自己要在哪里,别人休想指挥她。”  麦斯的母亲在他额头轻轻亲了一下,看见他服中迟钝的神情,心里更加哀伤。“我待会儿就回来。莉雅也会过来陪你。”  麦斯不晓得他母亲是几时离开的,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痛苦的思绪中。他觉得自己是个废人了,没有力量,也没有自尊。他真不该娶薇妮的,娶了她,就是为了让她看到他这副惨状吗?命运真是开了他老大一个玩笑,把他朝思暮想的女人送给他,又让他无法亲近,甚至不愿见到她。难道说这是一种惩罚,惩罚他弃乔丹娜于不顾?他决定要找回乔丹娜,补偿他的过失。  薇妮正在她房里,像只困兽一样走来走去。她的房间还没有整修好,有扇窗开了一半就没再做下去了,壁橱上也还有些雕刻没有完工。她可以想见,当初这个房间一定是按照伊蓓的意思装修的,后来她退婚,所以工程就搁了下来,也就这样让她住了进来。  在这间房里,处处都有伊蓓的影子,甚至衣橱里放的也是她的衣服。薇妮觉得自己在这里再住下去非疯掉不可。伊蓓仿佛随时都在笑她,笑她自不量力,妄想夺走麦斯。“他爱的是我,”薇妮几乎可以听到伊蓓胜利地宣称。“他爱的是我!”  “不!”薇妮猛然喊了一声,站住脚。一记敲门声救了她,她急急跑过去开门,正是一脸笑容的莎梅站在门口。  “莎梅,你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你们一辈子都到不了呢!”她兴奋地说,从莎梅肩上望过去。“妈妈在哪里?她在旅途上有没有累着?”  莎梅笑拥着薇妮走进房里,先不以为然地看了屋里的陈设一眼,这才开口。“你妈妈已经在对面的房间里睡下了。旅途很平安,她醒过来后一定急着见你这个出阁的女儿。”  “你的房间呢?”  “你妈妈的房间外面连着一个小斗室,我已经要人在那里加一张床,好就近照顾她。”  薇妮紧握住莎梅的手。“你不能想象我多渴望看见你们。这里的一切……很不一样。”  “告诉我,”莎梅好整以暇地说,脱下手套来丢在床上。“麦斯怎样了?”  “我只知道大夫说的,麦斯的腿不一定还能不能走路,”薇妮伤心地说。“大夫说情况不太乐观。”  “胡说!可能只是神经受到伤害而已。”  “很严重,莎梅。”  “我不会死心,我们可以帮他的地方很多。”  “问题是我们怎样帮他呢?自从来到温家,我只见过他一面,他不派人来找我,他妈妈又把他看得紧紧的,好像他是什么无价之宝就怕我偷走。”  莎梅听得出蔽妮话里的委屈。“你就当他母亲的话是法律吗?我认识的薇妮决不会任人指挥。”  薇妮无可奈何地耸耸肩。“我能怎么办?在这里我只是一个不受欢迎的陌生人。”  “要有信心,薇妮。只有你能够帮他重新站起来。”  “我怎么去——”  薇妮的话被另一记敲门声打断。“我们待会儿再谈。”莎梅说,走过去打开门,让几个仆人把薇妮的箱笼抬进来。等他们出去以后,她便过去打开衣柜,疑问地看蔽妮一眼。  “这些衣服不像是你的品味,而且也太大了,你又从不穿这么鲜艳的颜色。”  “这些都是伊蓓的衣服,就是麦斯原来的未婚妻。”  莎梅二话不说,把柜里的衣服一股脑儿全抱出来,拿去丢在门外。“我真奇怪你没有早一点把它们丢出去。是婚姻让你软化了呢,还是你把勇气都丢在矿坑里面了?”  薇妮展颜一笑,精神跟着振作起来。“你就是我的勇气,”她带泪笑道。“你给了我站起来的力量,让我能够面对全世界。”  莎梅点点头。“好,这才是我认识的薇妮。可是你的勇气不是我给的,你天生就是个斗士。只不过有的时候,你会忘了应该防御什么。”  “我不知道从哪里着手,莎梅。”  “你可以先脱掉身上这身破烂,换上一套可爱的衣服。你的头发也该整理了,这样子看起来比你妈妈还老。女人在面对敌人的时候,总得先好好打扮自己,可以增添不少勇气。”  薇妮觉得身上的血液似乎重新畅流无阻,她准备好面对战争了。“噢,莎梅,你真是奇迹!”她快活地嚷道。“你是我的及时雨!”  薇妮这一回没有敲门,迳自走进麦斯的房间,把守卫的仆人吓了一大跳。她的金发已经系上一条紫色丝带,绣花长裙随着她的步伐飘飘欲飞。莎梅说得对,打扮自己能增添不少勇气。当她面对安娜充满敌意的目光时,只能希望那些勇气不是假的。  麦斯的母亲先发制人地跳了起来。“你不能进这个房间,我儿子不要见你!”  薇妮决计不理婆婆的咆哮,她直接面对丈夫,后者正张大眼睛惊异地看着她。她发现他变了,几天没刮胡子,一张脸白得像鬼似的。他那条伤腿枕着三个枕头,一条手臂横在胸前,仿佛在戒备什么。房里暗沉沉的,充满了药味。  “我不要你在这里,”他嘎声说。“你马上出去!”  薇妮像正面挨了一拳,可是她不认输。“在你向我求婚的时候就该想到这个了。如果你以为你可以把我塞在角落里忘  记我的存在,那你就错了。”她骄傲地抬起下巴。“我是你的妻子,我就有权站在这里。”  薇妮说的是英语,安娜听不懂,但察言观色,她也猜得出这个英国女人想收服她的儿子。“我去叫人把她丢出去,”安娜气冲冲地说,走向门口。“这个英国女人太不识相了。”  “站住!”薇妮喊住她。“在你想要赶我走之前,最好仔细想一想,我不会再乖乖就范了。你希望仆人传出去闲话,说我们一家不和睦吗?”  这一招使对了,安娜硬生生地站住脚,回头去看她儿子,看要怎么办。  麦斯只管看着薇妮,心想她从来没有这么美丽过,他也从来不曾如此欣赏她。她就站在那儿,不屈不挠地掌握了局势,然后就在他心里生了根。他错了,这辈子他休想摆脱她的身影。  “如果她高兴当不受欢迎的人,就让她留下来好了。”他终于冷冷地说,转过头去,好像只要不看见她,他就可以把她锁在心扉之外。  “我去找你爷爷,”安娜有了新的主意。“他一定治得了这个英国女人。”  薇妮目送她婆婆离开房间,才绕到床的另一边,强迫麦斯面对她。“你妈妈指的是我吗?‘这个英国女人’?”  麦斯差点笑出来。“她好像很喜欢那么叫你。”  “你需要刮胡子。”她换了一副比较柔和的声音。  “如果你不喜欢我的样子,为什么不自己来刮?”他问道。  “好,我就刮。”她接受挑战。“首先,你需要光线和新鲜空气。这里的气味连健康的人都受不住,别说是需要休养的人了”  “如果你不喜欢这里,尽管出去。”他的眼里在冒火。“反正你不受欢迎。”他又转过头去,生怕她看出他的喜悦。是的,他希望她留下来,可是他不能忍受在她眼里找到同情和怜悯。  薇妮逞自去拉开窗帘,然后才又回到床前。“你的刮胡子刀呢?”她问道。  “你不能替我刮胡子。”他沉声道。  “我能!”她决定自己去找,终于在靠窗的柜子里面找到了。  她又倒来一盆水,准备一条干毛巾。“水还是温的,”她笑嘻嘻地说。“你母亲替你洗过澡了。”  “我不需要我妈替我洗澡,也不需要你替我刮胡子。”他警告地看着她,不许她越雷池一步。  薇妮才不管,她把水放在旁边,毛巾围在他胸前,试着记起她父亲是怎么刮胡子的。她希望自己别弄伤了麦斯,否则他真会把她丢出去。  她打湿胡须,小心翼翼地刮掉一片。“我不喜欢长胡子的男人。”她说,想把场面弄轻松些。  “你又喜欢怎样的男人?”他咆哮道。  “在你嘛,皮裤皮夹克就很好。”她笑着掩饰紧张。  她看到他抿着嘴,忍住一个笑容。“我可以自己刮。”他说,想要夺过她的刮胡刀。  “你说我不喜欢你的胡子,我可以自己刮,我打算试试看。”她决不放手。  龙索进来的时候,就看到这么一副奇怪的画面。他特意走到麦斯床前,好看得仔细些。没错,薇妮的确是在替他刮胡子。麦斯横了祖父一眼,龙索赶紧咳嗽一声,掩饰了笑意。  “你瞧!”薇妮大功告成,三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她用那条毛巾擦净麦斯的脸。“你看起来好多了。”  龙索终于放声大笑。“有这么漂亮的小姐帮他刮胡子,当然好多了。”  麦斯一点也不觉得好笑,他看着薇妮的眼神奇冷无比。“如果你摆布完,可以走了。我早就告诉过你,我不要你在这里。”  薇妮想不到他说翻脸就翻脸,还当着龙索的面,她培养了一整个早上的勇气不禁都逃跑了。“我……我妈妈就要醒了,我去看她。我把这些水倒掉就好。”她说,拿起脸盆。  “放下!”麦斯的声音冷冷地拦住她。“我会叫人收拾,你马上给我出去。除非有我的吩咐,否则你不要再踏进我的房门一步。”  薇妮低着头,匆忙退了出来。她还是失败了,麦斯根本不要她这个妻子,她只是自取其辱罢了。  当她回到房里,莎梅看到她的脸色,立刻猜到了结果。“输第一场表示你还要打第二场,薇妮。”  “我全盘皆输,不打了。”  “今天先不要想它。”莎梅说,牵着她的手。“来,我们去看看你妈妈,别忘了你的笑容。”  
      第十三章  日子开始同样的模式。薇妮每天陪着母亲,照顾她的起居。自从麦斯叫她离开他的房间之后,她就离得远远的。麦斯的母亲仍然漠视她的地位,三餐都送到芙兰房里来。至今薇妮都还没进过餐厅,安娜也没来看过她们。  温家唯一可见的人是龙索。老爷爷对她很好,可是关于麦斯和安娜的态度,他却只字不提。  好像烦恼还不够多似的,薇妮发现妈妈越来越消沉,连床都不想起来了。不管薇妮和莎梅如何劝她到花园去走一走,她一概拒绝。  那一天云淡风轻,薇妮偷空在花园散步。她在一只鸟笼前面站住脚,望着笼里羽色斑斓的鹦鹉。“它会讲话,你晓得吗?”  薇妮听到龙索的声音,转过头去,对老人嫣然一笑;她很高兴他能下床走动了。“它会说什么?”她笑问。  龙索拄着拐杖走到那只骄傲的小鸟面前。“我没办法让它开口,”他说。“这个小家伙只肯跟莉雅说话。”  薇妮已经好些天没看见莉雅了,她想莉雅一定是在躲着她。“改天我一定要她教这个小东西跟我说话。”  “你为什么不现在就去找她呢?”龙索端详她的脸。“莉雅看见你一定很开心。”  薇妮黯然笑了笑。“莉雅好像躲着我。”  老人脸上的皱纹一下子都皱到一块儿。“那你就大错特错了。莉雅一直在小教堂为你和麦斯祈祷,她是个很虔诚的女孩,她相信可以为你们祈祷到幸福快乐。”  薇妮至此才恍然大悟。“小教堂在哪里?”  老人朝挂满葡萄藤蔓的小拱门点点头。“从那条路走过去就可以看见了。”  “谢谢你,爷爷。我现在就去找她。”  “你好吗,薇妮?”他突然问道。  “我很好。”  他目光炯炯地看住她。“真的吗?”  “当然。”  他安静地摇摇头。“我要你知道,你和你妈妈在这里受到的无礼对待我不是不知道。”  “我”  “让我说完。”他打断她的话。“我虽然在病床上,对这个家的动静仍然很清楚。”他的笑容真像麦斯。“我想说的是,你为这幢老屋带来了春天的气息,你来了我很开心。”  薇妮满心感动。“谢谢你,爷爷。”她低语,踮起足尖吻了一下他的面颊。  她转身要走,龙索却又拦住她。“我看你没有再进麦斯的房间。你不是他的妻子吗?”  “我是,不过他似乎宁可忘记这回事,他比较喜欢他母亲陪他。”  龙索摇摇头。“你错了。他每天都只许他母亲在他房里待一会儿,他自己整天躺在黑暗中,天晓得想些什么。安大夫三天前就告诉过麦斯,他一辈子都不能再走路了。”  薇妮无法置信地摇着头,泪水成串地滑下来。“不会的,不可能!”她茫然说道。  “安大夫说他不能走,”老人继续道。“我说是他不愿意尝试。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觉得自己残废了,别人怎么说都没用。”他的眼里浮起了雾气。“我的孙子相信他不能走路了,所以他永远不能再走路。”  “我不信这一套,”薇妮坚决地说。“我要让他下床走路!”  老人眼里闪着希望的光芒。“薇妮,只有你能帮他站起来。”他停了一下,看着她。“……只要你有勇气尝试。”  她抹去泪水,昂起头来。“如果勇气管用的话,他非站起来不可。现在我要去教堂,希望等我出来的时候,我会比较能够面对麦斯。”  “他会反抗你!”他警告。  她拂开一绝金发,抬起下巴。“我从来就不是逃兵,我决定和你的孙子抗战到底了。”  “也许会留下伤痕。”  “我不怕,我已经烦透了扮演受惊的小兔。我是麦斯的妻子,该好好扮演那个角色。”  “勇气可嘉!”龙索击杖赞赏。“我会全力支持你。”  她的微笑里面有丝疑虑,仿佛她预见了一场必输的战役。“我现在去找莉雅,爷爷。我想我会非常需要你的支持。”  老人看着薇妮消失在拱门之后,头也不回地说:“你可以出来了,安娜,我看见你的影子了。”  “她不能让他走路。”麦斯的母亲憎恨地说,从一根柱子后面转出来。  “也许是你想要你的儿子当一辈子的残废,这样他就会永远依赖你了。安娜,你难道不想找回过去的麦斯吗?”  “如果那个英国女人真能救回我的儿子,我就服了她。安娜辍泣道。“可是安大夫说麦斯的脚没有用了。”  “就算他真的不能再走路,他也没有理由永远活在黑暗之中。我相信他的妻子会带给他光明。”  夜阑人静,薇妮站在阳台上,隔壁麦斯的房间限平常一样,窗帘垂得紧紧的。她不晓得他睡着了还是醒着。他有没有想过她?明天她要鼓起勇气走进他的房间。她曾经站在教堂中和他互订终身,成了他的妻子,他不能不承认。  莎梅也跟着走到阳台上,两手撑在栏杆上,望进夜色里的花园。“这里的花园总让我想起小时候宫里的庭园,味道很像。”  “莎梅,你想不想家—一你自己的家?”  “你的家就是我的家。”  “可是你还有母亲,你不想她吗?”  “我妈妈只爱苏丹,没有时间给我,我很小的时候她就去,世了。”  薇妮握住她的手。“我们对你太自私了吗?我们给你的负担会不会太重?”  “这是忏悔之夜吗?”她笑道。“我喜欢我所在的地方,你和你妈妈是我唯一关心的人。”  薇妮叹了口气。“我有一项任务,可是我又不太想去做。”  “请我猜一猜……你又要进狮笼了?”  “对,麦斯越来越消沉,我不能不管。他的伤是我的错,我必须负责。”  “你打算勇往直前吗?你受得了他再叫你滚出他房间?”  “……应该可以。”她慢慢答道,没有白天那么乐观了。  “我就等你这句话,”莎梅叫道。“你打算怎么帮你的丈夫站起来?”  薇妮绞紧双手。“只要可能的话。”  “当然可能……但是你非有坚定的意志不可。你的背会痛,腿会酸,你还要能闭起耳朵不理麦斯的呻吟或谩骂。你可能会想放弃,可是一旦走下去了,就没有回头的路。”  “你知道如何治疗麦斯吗?”薇妮满怀希望地问道。莎梅有许多奇妙的能力,可是连医生都放弃的病症她也有办法吗?”  “很难说,不过我的确知道一个可以帮他的法子,很辛苦的法子。”  “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明天一早”  薇妮点点头。“我会尽力而为。只要麦斯有一点点复原的希望,我决不放弃。”  那一夜薇妮睡得深而沉,做的梦伽。甜了一点,至少她又一个目标了。  麦斯怒视那些不等他召唤就进来的仆人,不知他们从奉了谁的命令,进来干什么的。他们知道他们决没有那么大的胆子,敢自己闯进他房里。  两个仆人端来一个大澡盆放在窗边,几个女外开始注入热水。麦斯疑心大起,吼问道:“你们到底在这里搞什么鬼?”  仆人都不理他,迳自做他们的工作。有些人在挪家具,有的移开盆边的地毯。当薇妮穿着一件简单的家居服,长发绾在颈后,姗姗而来时,麦斯的怒气已经达到沸点了。“早安,麦斯。天气很好,不是吗?”她快活地跟他打招呼。  他的眉毛挑得老高。“我早该想得到是你在搞鬼!”他指着澡盆。“你疯了吗?”  “也许。你可能不会喜欢我们待会儿要做的事,可是我和莎梅决定让你站起来。”  如果麦斯站得起来,他第一件事就要把她丢出门外。“你给我滚出去!”他喝道。  “等你有本事把我丢出去的时候,我自然就走了。”她丝毫不为所动  他一拳狠狠捶在枕头上。“他妈的!我有本事叫人把你丢出去。以前我就警告过你,别来惹我!”  “你不能叫人把我丢出去,”她说,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你爷爷仍然是一家之主,他授权给我,我可以全权指挥仆人。所以除了你之外,没有人能丢我出去。”  “你打算干什么?”他戒备地问道。“你不能把我丢进那只澡盆。”  薇妮开始卷袖子。“你猜对了,那只澡盆是给你用的。运气好的话,你很快就能站起来了。那个时候我会自己走,不劳你丢。”  他的眼睛蓄满风暴。“见鬼!你凭什么跑进来跟我指东说西的?没有哪个女人敢命令我!”  “你尽管叫,最好让全;日金山的人都听得到。但是上帝为证,我要帮你重新站起来。”  她走到床边,拿起旁边桌上的一把剪刀。“乔安,抓住他的腿,我要剪开绷带。”  仆人立刻服从她的命令。  “你又不是医生,薇妮。你在干什么?你真的疯了吗?”麦斯破口大骂。  “也许。”薇妮答道,手下不停,把脏绷带剪开,全丢在地上。她看看他的腿,伤疤仍然红肿,大腿也肿得很厉害。她又想起来,这都是她的错。  她暗暗吸了口气,退开一步,指着澡盆。“乔安,你和卡罗把少爷抬到盆里去。小心点,别碰痛他的腿。”  麦斯被抬起来时,气得大吼大叫。“薇妮,你马上叫他们住手。你以为你在干什么?我又不是三岁孩子,他妈的,住手!”  他被放进澡盆后,薇妮便跪在他旁边。“你给我等着瞧!”他咬得牙齿格格作响。“我不会放过你!”  直到这时,麦斯才看到莎梅也加入阵容。“温少爷,请你稍安勿躁。就像薇妮说的,等你能把我们丢出去的时候,我们自然会走。”  麦斯咬紧牙根,躺下去望着天花板。他决不让这两个可恶的女人得意下去,他不跟她们说话了。  莎梅也跪在地上,轻轻抬起他的脚,开始按摩他的足踝。麦斯的腿没有知觉,所以也感觉不到莎梅的按摩,不过他的身体仍然慢慢放松下来。莎梅的掌心有一股神奇的力量,让他全身变得很舒服。  他闭上眼睛享受热水的浸润。这段时间内他的房间已经焕然一新,床移到窗边,床单换过了,四周插满鲜花。  一双温柔的手在按摩他的头皮。他张开眼睛,发现莎梅在按摩他的脚,薇妮则在替他洗头。他仍然生气,不过到底气消了不少。  “我还没吃早餐。”他没话找话说。  薇妮在他耳边开口。“再等一会儿就好了。”  突然间,一丝刺痛滴溜溜地穿过他的伤腿,他及时抓紧盆沿,勉强咽下一声呻吟。莎梅正在前后弯他的腿,把那丝刺痛扩大成一大片火烧似的疼痛,仿佛刀在那儿割他的肉。  莎梅抬起头来,看他疼得额头的青筋都浮了出来,却还是一声不吭。“你真是倔得紧,”她说,继续她的工作。“就算要了你的命你也不会叫我住手,是不是?  他望进那双好像会看透一切的眼睛。“你一定很喜欢折磨我。他喘着气说。  薇妮抓着麦斯的肩,觉得他的痛楚就是她的痛楚。她真想把自己的气力给他,让他经得起各种折磨。  “你算哪门子妻子,居然眼睁睁看着我受折磨?”麦斯数落道。  “告诉你的妻子,你哪里痛?”莎梅柔声道。  他的目光从薇妮移到莎梅身上。“你当然知道你开痛了我的……腿!”他满脸惊诧。“我的腿!”  “没错,那条原先没有感觉的腿,”莎梅肯定地说。“如果你感觉到我在干什么,那就表示你的腿没有报废,它会复原。”  麦斯好像完全不敢置信。“我觉得痛了!”他几乎是害怕地希望着。“我没弄错?那真的是痛?”  为了证实麦斯的感觉,莎梅加重手劲,直到麦斯痛得脸上毫无血色为止。“的确是痛,温少爷。”她笑道。  薇妮只觉得狂喜莫名,麦斯会复原了。“今天就到此为止,”莎梅说着便站起来,“等你饱餐一顿之后,我们再来点新的。”  薇妮站起来,吩咐站在门边伺候的仆人。“把少爷抬到椅子上,给他换上干净的裤子,然后叫人把早餐端上来。澡盆的水倒掉,盆子别拿开,我们每天都要做治疗。”  麦斯真恨薇妮这么大模大样地主宰他的生活,可是他的腿的确隐隐作痛,说不定他真站得起来呢!他发现自己竟有点盼望下午的来临了。  莎梅和薇妮进房时,麦斯没有睡着,只是在休息而已。他闻到薇妮身上一股特有的玫瑰清香,张开眼睛,正碰着那对银蓝色的眸子。  在那一刹那,他忽然发现自己多么地对不起她。他娶了她,却把她丢在自己家里不管。他可以想象她是怎么想他的,他们之间有太多的事没有说出口,也许永远不会说出来了。  “下午的治疗时间到了,”莎梅权威地开口。“这个恐怕比早上还累,”她警告道。“因为你的腿有知觉了,这次两腿都得按摩。”  麦斯摆明了任她折磨的态度。“我想无论怎样我都甩不掉你们两个了,不是吗?”  “除非你自己站起来走出去。”莎梅耸耸肩,一把掀开床单。“越早开始,越早结束。”她告诉他。  接下来一个小时,麦斯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挨过的。莎梅揉得他一条腿好像硬生生要撕裂一般。当他觉得再也受不了时。她就换另一条腿。等到她终于宣布够了时,他已经痛得快要麻木了。  麦斯背靠在枕头上,累得气喘吁吁。他觉得痛,可是痛的感觉很好,那表示他的腿没有死透。  薇妮帮他盖好被子,澄澈的眼睛爱怜地看着他。“不要同情我。”他低低地说。  “我何必同情你呢,麦斯?你就快要好了。”她告诉他,转身离去。  薇妮走出房间,眼泪于落了下来。她的确是同情他,他受了那么多苦,而此后多日,他每天都要吃一样的苦,她怎能不心疼呢?  一个星期下来,薇妮和莎梅每天早午两次都来帮麦斯做治疗。麦斯虽然口头上不承认,私心里的确盼望那些辰光。他可以感觉到自己越来越强壮,腿部的痛楚也越来越轻了。  薇妮合上她为母亲念的书,亲她的面颊,然后站起身子,揉一揉疲倦的肌肉。莎梅坐在烛光旁,正在缝衣服,薇妮轻轻地告诉她:“我去睡了。”  莎梅放下衣服,陪薇妮走到门口。“你还不能上床。你还得为麦斯做一件事,要确实照我的话做。”  “可是我们今天的治疗已经做过了呀!”薇妮困惑地说。  “今晚要做新的治疗。我没告诉你吗?”  “没有,你没说今晚我们还要到麦斯房里去。”  “不是我们,是你一个人去。”莎梅把一个小瓶子塞进她手里。“用这个擦在麦斯的腿上,小心不要涂到伤口。你必须轻轻地帮他按摩两条腿,然后再按摩手臂、背部和小腹。动作轻一点,这样做可以促进他的血液循环。”  “可是——”  “没有可是。麦斯都受得了那么多苦了,你为什么不能做到这一步呢?”  “我总得先换件衣服。”薇妮还是不明所以。“我穿着睡衣。”  “别傻了。麦斯是你丈夫,就这样去吧!”  薇妮不情不愿地点点头。“万一他睡了呢?”  “那你就叫醒他。”  “这里面是什么东西,莎梅?”薇妮问道,举起手中的小瓶子闻了闻,有一股很甜的香味。  “这是我自己调的冷霜,用得恰到好处的话,对麦斯很有用。别忘了,要把冷霜涂在他的皮肤上,要轻轻地抹匀。”  看着薇妮硬着头皮走远,莎梅脸上漾开了一个自得其乐的笑容。“真的,莎梅”她对自己说,轻松地拍拍手。“你实是天才!如果薇妮照你的话做,对麦斯和她都有料想不到的好处。”  薇妮发现麦斯房间的烛火已经熄了,只有一轮月光洒在阳台上。  “麦斯,你睡了吗?”她柔声唤道。  他已经睡着了,听到她的声音才又醒过来。他正梦见抓妮,一下子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还在做梦。  “麦斯。”她又唤道,摸索着他的肩。  “不要治疗了,”他咕咬着。“让我睡觉。”  “这个不会痛,麦斯。我得帮你涂冷霜。我替你按摩的时候你可以闭着眼睛。”  “反正你是不会走的了。”他懊恼地说。  “莎梅说这个很要紧!”  “好吧!”他叹口气。“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  薇妮没有点灯,她宁可地黑暗中做这件工作。  她拉开被单,开始把冷霜轻轻涂在一条腿上,慢慢地按摩着。  “你有一双魔术师的手。”他喃喃说道,逐渐完全清醒过来了。  “你躺好,不要说话。”薇妮说,两手在他腿背轻轻揉着。当她的手移到大腿内侧时,麦斯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他的血液开始沸腾了,对她的手也越来越敏感。  “翻过身子,麦斯。”薇妮说,帮他翻身过去。当她的手指滑过他硬挺的背部肌肉时,她有一种奇怪的生机盎然的感觉。她不晓得自己的手势几近爱抚,也不晓得自己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一幕幕缠绵的回忆掠过心底,这分明是她记忆中的男体呀!  她微微发着颤,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再继续下去了。她在想着更衣室那一夜,那一夜也是这么黑。  “你能转过来吗?”她的声音几不可闻。  麦斯重又翻过来,闭着眼睛,感觉蔽妮的手就在他胸前。她的手慢慢按摩到他的腹部,他的肌肉一条条绷得紧紧的。他要她——他必须现在就要她。为什么不可以呢?他是她的丈夫呀!  当他强壮的臂膀圈住她时,该妮没有推开。她顺着他的压力倒在床上,所有的言语都化作了一声柔和的叹息。  他疯狂地搜寻她的唇,一遍又一遍如风似雨地吻她。他的手忙着解开她的衣服,急切地需索她柔软、嫩滑的肌肤。  他的手在她身上来去摩掌,应允更美好的事即将来临。当他暂时抽开手时,她呻吟着抗议,可是他只是轻笑一声,把她带到他上面。  仿佛千万支烛光同时燃起,她就像浮游在灿亮亮的灯海之上,虚飘飘地不知要往上飞呢,还是往下沉。  “你的腿,”她好不容易才挤出话来。“我们不能牵动你的伤——”  他把她的脸拉下来,热气吹拂到她嘴上。“嘘,”他轻声道。“银眼儿,你快要把我逼疯了。今晚我一定要拥有你,全部的你。”  “麦斯!”她轻声喊道,感觉到两人的身体合而为一。  慢慢地,两个人才从一片织锦中醒过来。麦斯捧起她的脸,拂开她的金发,找着两片红唇。  “我决不让其他男人碰你,”他强烈地说。“发誓你不会——”  她对住他的唇,阻止了他下面的话。无数的轻吻细叹在两人之间默默交流。“我弄痛你的腿了吗?”她终于问道。  他咯咯笑着。“现在才想到也太迟了。如果你的莎梅知道今晚的事,会说这是最好的治疗。”  薇妮嫣然微笑。“说不定这就是莎梅的计划呢!”  “留下来陪我,”麦斯在她耳边说。“你让我重新活过来了,我需要你。”  再没有比这更教她高兴的话了。“万一别人进来发现呢?”她问道。  他大笑着拥紧她。“他们会以为我终于抗拒不了我的妻子的魅力,所以把她挟持上床了。更何况,谁敢不敲门就闯进这个房间呢?当然,你和莎梅例外。”  “我太专横了,是不是?”  他笑着吻她。“你简直像个强盗婆,我只能躺在这里任你摆布。”  薇妮翻躺到他身边,把头靠在他肩上。麦斯也许爱伊蓓,她想道,可是伊蓓一定没有过这种刻骨铭心的牵系。不用他告诉她,她也知道他们之间的事不同寻常。  “你在想什么?”她突然问道。  他的手横过她的手臂。“我在想自从我遇见了一个顽固的银眼小姑娘以后,生活的变化有多大。”  “我给你惹了不少麻烦,是不是,麦斯?”他抬起一缕金发凑近嘴边,那张俯看他的小脸上写着疑问。“没有人会相信你把我的生活搞成什么样子,你一定是制造麻烦的天才。”  “好像是如此,”薇妮诚心回答。“我老是在给你添麻烦,你一定很受不了。”  他大笑拥紧他珍爱的负担。“我真等不及看你会给我惹来什么新麻烦,还会有比上一次坍方更严重的吗?”  “别说我没有警告你,麦斯。”她笑道。“我的麻烦不会断的。”  他的手不经意地落在她的腹部,陡地抽开了。她知道他想起胎儿了。他会不会为了她的孩子再度拒绝她?  她紧张地等着他的反应。“我忘记孩子了,我有没有伤到你?”  “没有。”  他仍然抱着她,可是她感觉到他已经跟她隔了一道墙。她现在告诉他乔丹娜的事会怎么样?她会完完全全失去他吗?  她鼓起全部的勇气,试着说:“麦斯,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不,今晚不要。让我们假装这是我们的新婚之夜,只有你和我。你的身体好像是配合我而生的,”他低语道。“你有没有注意到?”  嗅,是的,她注意到了。他的手又再一次施展魔力让她无法拒绝,终于和他一起跌入那个专为他们两人制造的狂欢深渊。  薇妮在晨光中醒过来时,麦斯还沉睡未醒。她就在那儿静静地端详他,那一刻的他是属于她一个人的。他的右肩上有一块心形的胎记,色泽殷红。她轻轻地伸手抚摩它,然后沿着他脸上的轮廓—一画过。当他捉住她的指头咬在嘴里时,她微微吓了一跳。等到看见他脸上的微笑,她只觉得满心的爱溢了出来。  她凝视他的眼睛,仿佛可以读出他的思想。那对黑眸深处写着的与其说是爱,毋宁说是占有。她是他的,就像战利品一样。  “你有一个胎记。”她纯粹是没话找话说。  他微笑了。“那是温家的标记,不时会出现在某一个子孙身上。据说有这个胎记的人最有福气,以前我不相信……不过现在我信了。”  她屏住呼吸。“你觉得自己有福气吗,麦斯?你娶到了一个爱惹麻烦的妻子。”  他的黑眸默默溜过那张巧夺天工的脸,轻轻把她额前一绝金发拂到脑后去。“经过昨夜之后,”他柔声道,一只指头拂过她的嘴唇。“我相信我是全世界最有福气的男人。”他捧住她柔嫩的脸颊。“你除了爱惹麻烦之外,碰巧也是最迷人的女人。你知道你有多美妙吗,蔽妮?你令我心折。”  薇妮的心像长了翅膀,想要飞出去。“我还以为昨夜是在做梦,”她有点羞涩地说。“早上醒过来看见你就睡在我旁边,我甚至以为自己的梦还没醒呢!我从没做过这么逼真奇妙的梦。”  “自从我遇见你,就像生活在梦里一样,薇妮。如果这是一场梦,我宁可永远不要醒过来。你愿意陪我一直梦下去吗?”  她调皮地眨眨眼。“我不能再睡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他笑着搂住她。“我不是说现在,虽然这个主意实在很不坏。我们可以把门关起来,不许任何人进来。昨晚是我们真正的洞房之夜,现在我是拜倒在你石榴裙下的奴隶了,小银眼儿。”  两朵红云悄悄染红了该妮的双颊,她娇羞地低下眼睛,两排长睫毛依依地垂在颊上。她喜欢他叫她银眼儿的样子,好像他真的喜欢她。也许不久之后,她可以让他忘了伊蓓。  她离开他身边,靠过去检视他的腿伤。“你今天觉得痛吗?”她担心地问道。  “过来这儿,银眼儿。”他笑道。“现在我不想跟你说话。”  她的微笑就像透窗而来的阳光,明亮而炫人。麦斯伸长了手,她便把手交给他,温驯地回到他怀里。随着他的呼吸起伏,他的肌肤便刷过她的酥胸。他的腿抵得她那么紧,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可以感觉到他的悸动,他的目光织成了一片网,罩住了她的视界。他的声音像远处的风,微微吹过她心上。  四目交视,时间便失去了意义。金凤玉露一相逢,他们便合而为一,没有了彼此。薇妮觉得心上流过两行情泪。为了此时此地,此身相依的两人。除了这个在她体内的男人之外,她再不需要别的意义。  薇妮就像在梦里活了一个星期。每天她在莎梅的指导下,帮助麦斯做复健工作。夜里她躺在他怀里,轮到他在她身上创造奇迹。她相信没有人的爱比得上她对麦斯的感情,希望有一天她的爱能够得到全部的回报。她领略了他的身体的喜悦,也许有一天他也会敞开他的心灵,把他自己交给她的深深情意。  莎梅看着这一对金童玉女的浓情蜜意,也是满心的欢喜。她注意到薇妮和麦斯在以为没人注意时,总是眉目传情,分明是新婚夫妻的情意。薇妮现在是个容光焕发的新娘,莎梅的一颗心也放了下来。  只除了一点。莎梅每天都提醒蔽妮要尽快把乔丹娜的事告诉麦斯。她向薇妮保证,他们的爱已经够稳固了,即使麦斯发现他被愚弄的真相后会震怒,也不可能导致太严重的结果。等他知道该妮怀的孩子是他的,反而会大喜过望。  可是薇妮有她的顾虑。现在这一份幸福得来不易,她舍不得放手一搏。如果麦斯不肯原谅她,她真怕自己会活不下去了。虽然她明知莎梅说得对,这件事拖下去对她不会有好处,可是她始终没有勇气向麦斯和盘托出事情的真相。  麦斯的情况则越来越进步。他还没踏出第一步,不过莎梅很有信心,她说不用再过多久,他就可以像常人一样走动了。  那天薇妮为她母亲念完书,照例去看看麦斯,想问他要不要到花园去坐一坐。她打开门,却怔在房门口。房间的正中央站了一个人,麦斯。  “你能走路了!”她大叫,走上前一步。“我的天,麦斯,你能走路了!”  他小心向她走出一步,笑得像个向母亲表功的小男孩。“我练习了好几天。本来我是想等走得稳了再告诉你,给你一个惊喜。”  “噢,麦斯,你做到了!”她抱住他。“我就知道你做得到,麦斯。我真以你为傲!”  她看着他又踩出一步,然后停下来喘口气。“都是你和莎梅的功劳,薇妮。没有你们两人在后面赶鸭子上架似的逼我,我永远也站不起来。”  他把她推开,又走了几步。薇妮含着泪水扶住他,把他扶回床上。他练习得有些累了。  他躺回床上,笑容仍然挂在脸上。“你和莎梅帮我证明医生是错的。我不知道你们用了什么魔术,不过的确很管用。”  薇妮把枕头垫高,回他一个微笑。“我不懂魔术,不过莎梅我就不敢说了。她有很多惊人的能力。”  “哪一方面?”  “她曾经预言我们会到加利福尼亚来,结果第二天我就收到我妈妈要我来的信了。”薇妮说道。  “她还预言什么呢?”他好奇地问道。  “她说我会生个女儿,”薇妮脱口而出,等她看见麦斯的脸色,后悔已经来不及了。“你想不想喝点饮料?”她很快换了话题。  麦斯的好心情已经消失无踪,他别过脸去,眼中光采尽失。“不要,我想休息一下。”  薇妮不再多说,安安静静地退了出去。她把手放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可以感觉到她的孩子轻微的蠕动。不久之后,大家都会知道孩子的事了。她不知道麦斯要如何去应付别人的恭喜,也许她应该听莎梅的话,尽快把真相告诉麦斯才对。  
      第十四章  麦斯的身体复原得很快,一等他走得稳了些,他就天天骑马出去,直到晚上才回来,薇妮也才见得到他的人。夜里麦斯仍是最热情的丈夫,只是该妮虽然越来越爱他,却感觉他离她越来越远。  现在麦斯能自由走动了,他大半都是和家人一块儿用餐,薇妮却始终没有受到邀请。她竭力想处之泰然,到底还是无法释怀。  那天她坐在花园里,手中捧着女红,不经意地抬起头来,恰好看到麦斯向这边走过来。他现在走路只有一点点破而已,她每次看见他,还是会对他神速的进展感到惊心不已。  “你好像很喜欢这座花园。”他说,在她面前站住脚。  “对,这幢房子我最爱这里。”  “你妈妈好不好,该妮?”他在她旁边坐下来,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绣花。  在这以前麦斯一直没提到过她妈妈,所以薇妮被他突如其来的问题吓了一跳。“她渐渐硬朗了,可是我想如果找不到我爸爸,她永远不能真正好起来。”  “你难得看见我妈妈吧?”  “的确。”她实话实说。  “我晓得你在这里没受到应得的尊重。我妈妈是比较守旧的人,不容易接受新观念。”  “我是新观念?”  “对她而言是的。我很想告诉你说,给她一点时间,她慢慢转过弯来,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有没有那一天。我希望她的冷淡不会伤害到你。”  她瞥了他一眼。“我已经接受她的冷淡了,麦斯。我知过我永远不能跟她同桌吃饭,或是相提并论。我在乎的是你的漠视。虽然我是你的妻子,可是你好像不愿承认这个事实。”  他伸过手去握住她拿针的手。“我知道我不是个理想的丈夫,我们温家也让你吃了不少苦。薇妮。你是个最好的妻子,凡事逆来顺受,我但愿事情会好转,但是我也不晓得会不会。”  就算只是两句赞美,薇妮心里也舒坦了许多,不过她仍然不懂他为什么单挑今天跟她说这些话。“有的时候,麦斯,我想我们不该结婚的。我们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又有太多事挡着我们的路。”  他看见一丝金发掠过她半边脸,便伸手帮她撩了开去。“夜晚对我们就很好,薇妮。当太阳出来以后,我们必须面对现实,一切就不对劲了。”  “没错,问题是我们不能在黑夜中躲一辈子,麦斯。有的时候我们总会需要阳光。再过不久。就算我们不想面对现实也不行了。”  “你指你的孩子?”  “对,我的孩子。不久之后,大家都会知道我怀孕的事了。”  他拉下脸。“我不愿想到孩子的事。”  “我也不愿去想,麦斯。可是我不能不想,事实越来越难隐瞒了。”  “我不想谈孩子的事,”他不耐烦地说。“我希望你肚里的孩子是我的,不是……”他说不下去了。  “你娶我的时候就知道我有身孕,麦斯。我不知道你到底要我怎么样。让我告诉你,我是天生的斗士。该我受的,我就会受,只要我受得了。但是如果通不得已,我也会保护我自己。我不打算一辈了都只能当你的床伴而已,我是个人,我的孩子也是人。你不能假装我们不存在。”  薇妮和麦斯谈得入神,完全没有留意到泰利走近他们,还是他先叫出声来。“一个人如果想到这里求顿饭吃,必须怎么做呢?”  薇妮很快站起来,笑着欢迎他。“像你这样的熟人,自己走进来就成了。”  他笑嘻嘻地看住她。“你的气色真好,是这一季最时髦的颜色吗?”  她拥住他,在他颊上印了一个吻。“是我个人的,在你面前的是一个知足的妇人。”  泰利没有忽略她说的是“知足”,而不是“幸福”。他皱了皱眉,才微笑面向麦斯。“我不必问候你好不好了,你的脸上已经写得一清二楚。温爷爷说你现在走得很好,只有一点点不自然而已。”  麦斯可不太喜欢他太太招呼他朋友的样子,太亲热了些。他站起来,声音很冷淡。“你来‘北方天堂’干什么,泰利?该不会是回水晶宫走错了路吧?”  泰利也没错过麦斯拥住蔽妮的样子。“事实上——”他不以为什地笑着。“我要送给尊夫人一份意外之喜,就算锦上添花吧?”  “不要送我结婚礼物了,泰利欠你给我们的已经太多了。”薇妮说着挽住他的手臂。  “不过这份礼你一定很喜欢,是从南海来的。如果你不要,我立刻送走。”  她纳闷地看着他。“什么呢?”  泰利掉头往拱门那边发话。“出来吧!看看该妮是要留下你呢,还是不要。”  薇妮看见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从阳光中走过来,脸上的笑容突然冻住了。麦斯看见那个人金发蓝眼,是个很英俊的人。他回过头来,发现妻子已经换上一副惊喜交集的脸色。好一会儿他竟觉得心头酸得厉害。这人是薇妮的老情人吗?或者就是孩子的父亲?  “爸爸!”薇妮终于喊出声来,奔向那人的怀抱。“爸爸,你回来了!”  贝华德和女儿相拥而泣,好半天薇妮才抬起头来,轻轻摸着他的脸,想要证实他的确是活人,而不是她想象的幻影  “你在哪里找到他的?”麦斯问道,这会儿又希望他是送给薇妮这份大礼的人。  “我始终没有放弃查询往来船只,没想到真的碰上了。什的确是被卖到船上,不过不是吴山姆告诉你的‘南十字显号’,而是牙买加的‘贸易风号’。”  “你怎么救他出来的呢?”  “有钱能使鬼推磨,老兄。”  “我会把你帮他赎身的钱还给你。谢了,朋友。”  “不必道谢,也不用还钱。这是我送你太太的结婚礼物只要看见大团圆的结局,我就心满意足了。”  “你是好朋友,泰利。我也知道你对薇妮的感情,别让它伤了我们的和气。”麦斯的话里有丝威胁的味道。  “我看不出我们为什么会伤和气,麦斯,我晓得她是你的妻子。”  薇妮拉着父亲过来,及时打住了他们的话。她兴奋地替她父亲和麦斯介绍。“麦斯,这位就是我爸爸。爸爸,我丈夫,温麦斯。”  贝华德握住那个年轻人的手。“有幸见到你,麦斯。泰利告诉我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我只消看我的女儿一眼,就看得出她过得很快乐。”  “恭喜你们全家团圆,先生。”麦斯真诚地说。  华德没想到薇妮会嫁给一个外国人,和他心目中的女婿相去太远,然而他是爱情的忠实信徒,只要女儿快乐,又有什么关系呢?  “薇妮,”做父亲的说。“带我去见你母亲,我急着想见她。”  薇妮揩了揩泪水,转向安斯。“我先失陪了。””  “你去吧!”麦斯温和地说。“全家团聚一下,晚餐风。”  薇妮疑问地看着他。“我们今晚在哪里晚餐?”  他笑了。“泰利来的时候,我们总有一顿丰盛的家庭晚餐。”他放低声音。“如果你不跟我一起用餐,他会觉得很奇怪。”  “我们是在制造家庭幸福的假象吗?”薇妮问道。“我从来没有上过你妈妈的餐桌。”麦斯蹩起眉头。“一切很快就会改变了。”  “不必为我费心,麦斯,我对现状已经习惯了。”  “你今晚会来吗?”  她看得出这件事对他意义重大,便不再刁难。“当然,我一定到。”  他明显地松了一口气。“很好,现在带你父亲去吧!我要和泰利谈谈。”  “你要不要陪我们一起来?”她问道。“你是女婿,也不是外人。”  “不了,我总得留下来招呼泰利。你去陪你的家人,你们分开太久了。”  薇妮挽着父亲,开开心心地走远了,泰利和麦斯才又各自坐下。”  “真是个快乐的结局。”泰利说,伸长了腿。  “看来的确如此,”麦斯说,转身凝视泰利。“你似乎很擅长制造快乐的结局。是不是每个人的快乐你都照应到了呢?”  “我的天!”泰利笑嘻嘻地喊了一句。“我宁可多制造自己的快乐。”  “你不打算讨个老婆安定下来吗?”  “我?谁要嫁我这种恶棍?我远不如打打游击,多接近一些女孩子。”  “你总不能这样过一辈子。”  泰利惊奇地看了他的朋友一眼。“这居然是你说的,从前那个鼎鼎大名的花花少爷?”  麦斯望着薇妮消失的拱门。“没错,那是从前的事了。我已经遇到一个我真心想要拥有的女人,其他女人就微不足道了。”  “你真有福气!”泰利的眼睛没有泄漏一点心事。麦斯知道他对薇妮有意,不过不会晓得他的爱有多深。  麦斯的黑眸定定地落在泰利脸上。“我会把她赢过来的,泰利。总有一天,她爱的那个男人会变成一个不愉快的记忆。”  泰利瞪着麦斯,真给搞糊涂了。看来该妮远没把她的秘密告诉麦斯。她为什么要让麦斯以为她另外有一个爱人呢?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泰利决定单独见一见蔽妮,他必须说服她说出事实。  麦斯的声音打断他的沉思。“我曾经派人去告诉你,请你寻找乔丹娜。你找到了吗?”  泰利伸手取过旁边桌上的一瓶酒,给自己斟了一杯,始终没有看他的朋友。“我没有找到她,麦斯。你不是唯一在找她的人,全加利福尼亚至少有一半的人都想知道她在哪里。”  “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泰利。我要你继续找下去,非找到她不可。”  泰利挑了挑眉。“找到又如何呢?”  “让我知道,我要照顾她。”  “这算什么三角关系?你、该妮,还有乔丹娜——”  麦斯脸一沉。“你的笑话并不好笑,泰利,你负责帮我找人就是了。”  晚餐桌上,薇妮坐在麦斯对面,安娜坐在儿子旁边,明摆着一张臭脸。龙索是最好的主人,一整晚谈笑风生。莉雅坐在爷爷和嫂嫂之间,泰利则坐在薇妮的另一边。  龙索首先举杯向薇妮致意。“亲爱的,我们都很高兴听到你们全家团圆的事。很遗憾你的父母没法跟我们一起用石,不过他们分别了那么久,理应私下聚一聚。”他又眨眨眼。“欢迎你和我们共进晚餐,薇妮,你的光芒比烛光明亮多了。”  她的微笑果真灿烂无比。“谢谢你的恭维,爷爷。”龙索转过去和媳妇谈话。泰利逮到空档,靠过去悄声对薇妮说:“我要私下跟你谈一谈,要尽快。”  薇妮注意到麦斯望向她的眼神明写着不高兴。“我不能。”  “今晚在花园碰面,我非跟你谈谈不可。”他坚持。  “……我试试。”  接下来的时间,都是龙索在劝泰利向麦斯看齐,早日成家。没有人注意到,薇妮和安娜都很少说话。薇妮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安娜的敌意,真是连坐都坐不安稳了。  饭后男士们仍留在餐桌上享受烟酒,女士则退到起居室。安娜捧着绣花绷子坐在角落里故意不理该妮。莉雅为了补偿母亲的无礼,便格外殷勤地要求薇妮陪她到花园去走走。  薇妮虽然心情不太好,并没有忽略到莉雅似乎也心事重重的样子。她在星空下站住脚,安静地问道:“你有什么心事吗,莉雅?”  “没有人能够了解的。”  “为什么不试着告诉我?”  “是……我和麦塞吉订婚了,可是我不喜欢他。我跟妈妈说过好多次,她就是不听。她说女孩子要懂得三从四德,婚姻根本不需要爱情……这是真的吗?”  “我不熟悉你们的传统,莉雅。在英国虽然也有一些父母之命的婚姻,不过对我而言,那是一种过时的观念了。”她看见莉雅吃惊的表情,急忙加了一句:“当然,各国传统不同,不能一概而论。”  “薇妮,你愿意把一生都耗在一个你讨厌的人身上吗?”  薇妮握住莉雅的手。“不!我不会愿意那么做。你有没有跟你爷爷谈过这回事?”  “我不能,爷爷会气死,尤其是麦斯—…”她没说完。“爷爷是很严厉的人。”  “总有办法可想的。”  “我想过进修道院,可是我想我不能当个好修女。我喜欢孩子,我想生许多儿女。”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莉雅。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薇妮,我还有些事没有告诉你。如果你知道了,一定会认为我是个坏女孩。”  薇妮含笑凝视着那张天使般的面容。“那可难说。你做了什么‘坏’事呢?”  “我——”她垂下头。“我爱上了另一个人。”  薇妮轻轻抬起她的下巴,温柔地端详她。“这么做明智吗?”  “不!可是我身不由己。菲力是塞吉的弟弟,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自然而然——”  薇妮想到麦斯,她很可以想见自己如果被迫嫁给别人会是什么感觉。“可怜的莉雅”她叹息道,环住莉雅的肩。“让我们来想想办法,不要太悲观。这段时间内最好不要和菲力见面,如果你们的事被发现,那就糟了。”  莉雅泪眼模糊地靠在她肩上。“谢谢你,薇妮,我就知道你会了解这段感情。”  “我现在得回去陪我的父母了,莉雅,有事随时让我知道。”  “哥哥娶了你真好,我不喜欢伊蓓,”莉雅抬起头来,真诚地说。“你来我们家真是一个奇迹,爷爷也这么说。”  薇妮帮她擦干泪水。“谢谢你,我们进去吧!别让你妈妈看见你落泪。”  夜阑人静,薇妮等麦斯睡熟了,才悄悄起身,打开房门,走下阳台通往花园的阶梯。  一轮新月挂在树梢,留下一条长长的影子。薇妮等了好一阵子,差点以为泰利忘记他们的约会了,他才悄悄地从阴影中走过来,把她吓了一跳。  而如果她抬头看一看阳台,恐怕就不只是吓一跳了。因为她那个原应睡在床上的丈也悄无声息地在她之后溜下床,就在阳台上观察她的动静。当麦斯看见泰利的身影时,终于肯定自己的臆测了。泰利的确就是薇妮的情夫,否则他们三更半夜在花园做什么呢?他听到泰利的声音,恨得咬紧牙关,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我怕你不会来了,薇妮。”泰利说。  “我不该来的,泰利。麦斯如果发现了,一定会大发雷霆。”  “我发现你还没有把我们的秘密告诉麦斯。为什么,薇妮?”  “我说不出口。如果他知道了,一定会恨死我们。”  “他应该知道,”泰利坚持。“那才公平。”  “别逼我,泰利,就让它变成我们的秘密吧?”  “我不懂,薇妮,爱的力量应该胜过一切。”  麦斯再也听不下去,转身走进房里。他真是一个大傻瓜。他明知薇妮爱的是另一个男人居然还为她打开心扉。最可伯的是,那个男人竟是泰利,他最好的朋友。  他慢慢躺回床上。心像被人挖空了,单剩下一种空洞的疼痛。让他们去吧!从此以后,他没有朋友,也不要妻子了。  楼下花园里,泰利和薇妮浑然不觉麦斯来过又走了。  “你不觉得麦斯有权利知道孩子是他的吗?他还要我帮他找乔丹娜。他在受折磨,你看不出来吗?”  “我找不到适当的时机告诉他,泰利。我希望等他或许会爱上我,那时他就能谅解我的苦衷。”  “爱上你!”泰利轻喊一声。“他当然爱你。”  “不!他不爱我。”蔽妮说。  “可是——”泰利还要抗议。  薇妮不让他说下去。“相信我,泰利。他不爱乔丹娜,他也不爱我。”  泰利心想这不是说服她麦斯的确爱她的时候,他又回到原题上。“他应该知道孩子的事,薇妮。”他说。“你必须尽快告诉他。希望我下一次来的时候,一切都真相大白了。我明天一早就走,在这里先跟你说再见了。”  “你为什么急着走呢?”  “我要去盖教堂。”他自己想着都觉得好笑。  “盖教堂?”该妮大吃一惊。“为什么?”  泰利望着那张姣好的脸庞,心里有种很柔和的情绪。他摇摇头,轻轻亲了一下她的面颊。“说了你也不会相信,”他笑着说。“再见,你自己要保重。”  薇妮起了个早,看看麦斯还在睡,便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打算去看她的父母。  麦斯却直等薇妮走了就张开眼睛,他晓得泰利今天一早就走,敢情薇妮是送情夫去了。那又如何?他苦涩地想着,从此以后,他要把他的心关起来,任何人再也伤不了他。然而最教他咽不下一口气的事情是,该妮的孩子会冠上温家的姓。  薇妮知道父母亲一向早起,却没想到他们都已穿戴整齐。芙兰一看见女儿,就急趋上前紧紧抱住她。  “薇妮,这不是太妙了吗?我们终于把你爸爸找回来了。”,  “你一直都相信爸爸会回来,妈妈,你的信心是打不倒的。”  贝华德笑着拥住妻女。“我们贝家的人本来就打不倒,不是吗?”  薇妮也笑了。“那当然,看看谁有本事拆得开我们。”她发现她的父母对看了一眼,诧异地问道:“怎么了?”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有什么不对吗?”  华德拉住她的手,把她按坐在床边。“没什么,只是我和你妈妈决定回英国去了。”  “什么时候……怎么回去……我不懂!”  “我们今天就走。”  “可是妈妈还没完全复原——”  “我会照顾你母亲,薇妮,我们决定还是回家的好。”  “可是为什么这么匆忙呢?”她怔怔地看着母亲。  华德要薇妮转过脸面对他。“因为‘布尔号’三天内就要启航,我们要赶上那班船。”  “我……莎梅跟你们回去吗?”薇妮无奈地问道。  “不,亲爱的,”她妈妈说,擦了擦眼泪。“莎梅说她决不离开你,而且有她在你身边,我们多少也觉得放心点。”  薇妮恍恍慨虑地站起来。“我还有些钱给你们,你们会用得着。”  贝华德摇摇头。“我们不缺钱用,宝贝。在吴山姆设计陷害我之前,我们已经挖到金矿,把大部分的金子都放在旧金山的银行。我们那时曾签了一张协定,如果我们两人之中有任何一人遭到意外,剩下的钱就全归另一人所有。现在我当然知道,吴山姆那时就心怀不轨,不过到头来受益人却变成我了。”  薇妮几乎没听见父亲的话,她还是不能接受他们就要离开的事实。“爸爸,我们才见面,你一定要今天就走吗?你和妈妈都还没和麦斯相熟呢!”  “我也觉得遗憾,可是我们非走不可,而且马上就得动身了。”她的父亲说着,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  薇妮现在的感觉就跟在英国的时候很像,仿佛自己又被遗弃了。现在她够大了,能够了解到不是她的父母不爱她,而是他们更爱彼此。他们是那种不应该有小孩的夫妻。就在那一刻,她发誓将来一定要好好地爱护她自己的孩子。  想归想,她还是勉强笑了。“至少我们可以先吃顿早餐吧!”  “这幢屋子用餐的方式很奇怪,华德。”芙兰说道。“你也看见的,这幢屋子有两个独立的部分。这一厢有自己的厨房,只是还没安顿好,所以东西都是那边厨房供应的。”  华德望向女儿。“这种混乱的局面你过得惯吗?”  “一等厨房安顿就绪,情形就没那么糟了。温家的传统就是如此,长子结婚后一定住在这里。别问我为什么,温家无论任何事都要讲究传统。话说回来,如果我在这儿算是混乱的局面,你和妈妈过的日子岂不是动荡不安?”  薇妮传话下去,说他们要在院子用早餐,然后她便先回房去找麦斯。可是房里空空如也,佣人说麦斯骑马出去了,恐怕不会太早回来。该妮怅然若失,只好自己回去陪父母用餐。  从吃饭到送行,该妮一直谈笑风生,可是她的心思瞒不了莎梅。一等华德夫妇走远,她便转向薇妮。  “你的心情好像不太好,该妮。”莎梅说。“我知道你舍不得你的爸妈,不过他们的生活就是这样来去匆匆,你又不是不晓得。”  “我不是为这个难过,莎梅。我会想念他们,可是我也知道他们在一起会过得很快乐。妈妈好像一夕之间完全复原了,  他们又要去经历另一段探险生涯。”蔽妮的目光转向莎梅。  “如果你跟他们走了我才会难过。”  “除非我死了,否则我是不会离开你的。”莎梅认真地说,眼光落向迢迢远山。“我真不晓得他们在英国会待多久。”  薇妮摇头笑了。“爸爸也不知是哪来的灵感,这会儿又想回英国乡下当老太爷了。只怕康瓦尔也留不住他们,对他们而言,英国是太安静了。”  薇妮回过头来,望着她的将来所在的屋宇,暗暗希望她的父母幸福快乐。他们拥有彼此,而那就是他们需要的一切。  “你妈妈永远不会知道你为她做的牺牲,薇妮,她始终不晓得你在水晶宫跳舞帮她请大夫的事。”  “还好她不知道。这件事只有你、我和泰利知道,让我们三个人共同保守这个秘密。”  天气很热,麦斯一口气骑到山顶上,在一棵橡树下停下来。眼前是一片辽阔的山谷起伏,他的心却闹得紧。一想到薇妮和泰利,心里就是一阵抽痛。  他听到不远处又有人骑马过来,转过头去,正看到伊蓓策马驰向这边。自从谷仓那一幕之后,他就没有再见过她。这儿她就在他眼前勒住马,一双冶艳的媚眼在他身上梭巡不去。  “你不愿扶一位小姐下马吗?”她问道,一双手递了过去。麦斯握住她的腰,一把将她抱下来。他发现她出落得益发艳丽了,紧身马装刻画出成熟的曲线,红唇水润润的,眼神更是风情万种。  “你在这里干什么,伊蓓?这儿离你家很远。”  “说实话,我是来找你的。我常去拜访温伯母,我们很谈得来。”伊蓓盯着他的脸。“温伯母告诉我,你和你亲爱的太太似乎处得不太好。”  麦斯避开眼睛。“我妈妈几时变成长舌妇了?”  伊蓓走到他身边,挽住他的手臂。“那么你的婚姻的确不美满了?”  他的眼睛正对着她低陷的领口,甚至可以看见两点殷红的乳尖。“我的婚姻是不是美满不关你的事。”  伊蓓笑得花枝乱颤,挨得他更近一点。“这根本不算回答。”她的睫毛垂下来,粉脸上画下两道淡淡的阴影。“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之间能怎么样,麦斯?”  他忽然抓紧她的肩膀,凑过脸去,狠狠地吻她,仿佛要把满腔怨气都发泄在她身上。伊蓓呻吟了一声,两手揪紧他的头发,身体充满了渴望的疼痛。这是她朝思暮想的一刻,她知道只有麦斯才能满足她。  直到午夜了,麦斯还没有回“北方天堂”。薇妮等到后来,几乎想请龙索派人去找他,不过她还是打消了主意,自己守在房里,终于睡着了。她没听到麦斯跌跌撞撞地进门来,在床前注视了她好一阵子,才把她摇醒。  于是薇妮睁开惺极的睡眼时,就看见麦斯靠着床柱,正在脱衣服。薇妮跳了起来,想要帮他忙,却被他一把推开,然后她才发现他喝醉了。  “我都快担心死了;麦斯,你不该整天都在走动。”  他把衬衫丢在地上。“你在乎什么?”他粗声说。  她伸过手去想要扶他。“你在说些什么,我当然在乎,我是你妻子——”  “省省那一套吧!薇妮,我没兴趣听你的贤妻良母经,你留着说给自己听好了。”  她挣白了脸,仍然耐心道:“你喝醉了,麦斯,有话明天再——”  他举起手,拦住她的话。“你还没问我到哪里去了。”他整个人仆倒在床上,薇妮要扶他,又被他推开。他自己靠着枕头坐起来,醉眼迷稼地看着她。“我跟一个真正的女人在一起。”他模模糊糊地说着。“伊蓓知道怎样让男人自觉像个国王,你只会让他觉得像个乞丐。”  薇妮后退一步,仿佛麦斯揍了她一拳般。这个麦斯她不认识,一定是酒精在作祟。  “你不舒服吗?”她担心地问道。“你的腿痛不痛?”  “你没听我说,”麦斯挥着手,不耐烦地说。“你以为凭你就绑得住我吗?你以为我跟你上床,明知你肚子里怀着另一个男人的野种,我心里是什么滋味?我觉得恶心透顶。”  薇妮结结实实倒抽了一口冷气。“泰利劝我告诉你一切事,我本来还在犹豫,可是看样子我非说不可了。”  麦斯看着她的眼神像要置她于死地。“我不要听,你给我滚,滚得远远的。”  “麦斯,请你听我说。我明白我没把孩子的事告诉你是我的错——现在我明白了。我一直不晓得你的感受,你好像——”  “我好像你的傀儡,”他接口说。“我中了你的迷魂术,现在我清醒了,我完全看透你了,薇妮。”  薇妮心一沉,想着麦斯指的是他知道她是乔丹娜。“你不可能知道,除非你偷听—”  “偷听到你和泰利在花园谈的话?”他替她说完。“你没想到我会撞见你在后花园私会情夫吧?”  “麦斯,泰利从来就不是我的情夫。如果你听到我们的谈话,就该明白。”  “你不必解释,我不要再看到你了,我受不了看见你的肚皮一天比一天大。你可以留在,‘北方天堂’,不过最好躲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薇妮一步一步往后退,只想赶快逃离这个房间,躲起来舔自己的伤口。  “麦斯,你是想结束我们的婚姻吗?”她问道,觉得像是打出了手中最后一张牌。  他却扁了扁嘴,怒道:“我们的婚姻建筑在谎言之上,本来就不叫婚姻,滚出去!”  薇妮猛然转过身,用手背捂着嘴,免得自己当真哭出声来,一路冲回自己房里去。她哭倒在床上,心里就像千万根针缠了条线,又乱又痛。麦斯到底听到了什么,会如比这般恨她呢?  她感觉到莎梅就站在她面前,便抬起满脸泪痕,哭着说:“麦斯不要我了,他恨我,他以为泰利是我的情夫。”  莎梅跌坐在床沿,摇了摇头。“你告诉他孩子的事了吗?”  “他不给我机会说。他喝醉了,一直说不要再看到我,我能怎么办?”  “如果他喝醉了。神智一定不清楚。你应该好好睡一觉,明天再跟他谈。”  薇妮抹去泪水,重又升起一线希望。“只好如此了,明天我会告诉他一切事。你会陪我去说吗?”  “你不需要我去帮你挽救婚姻。”  “我……麦斯说他今天跟伊蓓在一起。”  莎梅陡然张大眼睛。“他什么?”  “他暗示他已经跟她……发生关系了。如果是真的,我决不会留下来,莎梅。我希望他只是在说醉话而已。”  “希望如此,你先好好睡一觉,有事明天再说吧!”  然而等薇妮熟睡之后,莎梅仍旧站在她身边,久久不去。她从小在苏丹的后宫长大,看多了不幸的女人,她发誓决不让薇妮蒙受那样的羞辱。如果麦斯真的和伊蓓鬼混,薇妮就绝对不能再留下来了。  一大早,薇妮在灿烂的阳光中醒过来,她匆匆忙忙穿好了衣服,就赶到麦斯的房间。  他也已经梳洗完毕,一双脚搁在凳子上准备穿靴子。他冷冷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问道:“你睡得好吧,夫人?”  她看他因为脚伤,穿靴子不方便,便跪下去想帮他的忙,然而两道冷冰冰的视线止住了她的动作。“如果我需要你帮忙,我会说,以后你最好记住这一点,昨天我就告诉过你,不要管我。”  她慢慢地站了起来。现在他很清醒,也就是说,他是当真的。但是她必须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种转变。“我们能不能谈谈你的烦恼?”她谨慎问道。  他已经自己穿好了站起来,“好,就让我们谈谈我的烦恼。我想把话说清楚,免得还要重复。简单一句话,我不需要你当我的妻子了。你让我们母子失和,连带这一大家子都给你搞得乌烟瘴气。”  薇妮一字一句都听进心里,却近乎麻痹似的无法相仿。夫斯虽然没爱过她,可是也从没刻意地想要伤害她。他知过不讲理的是他妈妈,根本不是她的错。“你要我走吗,麦斯?”  “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薇妮,别逼我说出来。”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到底我做了什么,你会这样组情?”  他耸耸肩,掉头看向窗外。“我们合不来,本来我以为我可以忍受你怀着别人的孩子,可是我发现我办不到。”  “我想你也该知道孩子的事了——”  他霍然转过身来,两眼喷火。“不必说了,薇妮!你只要别再让我看见你就好。”  薇妮注视他好长一段时间,终于昂起头来,让自尊掩饰心碎。“如果这是你的意思,我会离开你家。”  她看见他惊讶的眼神。“我没说要你离开‘北方天堂’,只是我决定搬到另一边,这里留给你。”  “我懂了。”她的心碎看得出来吗?她的声音还够冷静吗?“你是想把我塞在一个角落里,忘了我的存在。”  “我怀疑我是不是真能忘了你的存在,薇妮。”他的话可不是恭维。  现在就算告诉麦斯他是孩子的父亲也太迟了,他决不会相信她。“你想结束我们的婚姻吗?”  他避开她的视线。“我是天主教徒。”  “我不是。”  他掀了掀眉毛。“我不晓得。”  “我的事情还有很多你都不晓得,麦斯,只是你懒得问罢了。”  他耸耸肩。“无所谓,反正我也不想知道。”  “是不是从此以后,我都得关在这儿,像个囚犯一样呢?”  他戴上皮手套,从她身边走过去。“你可以自由出入,今天我会派人来收拾东西。”  该妮不敢相信一切就到此为止,怎么会?“麦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以为——”  他眯起眼睛。“你以为我是个傻瓜?你以为可以利用我给你的孩子一个姓?”  她的气抑不住了。“如果你还记得,是你求我嫁给你的,麦斯,我从没求过你什么。”  “哦……谁都有犯错的时候。”  那一对银蓝色的眸子闪着危险的光芒。“如果你是要说没有伊蓓你活不下去,干脆就明说好了。昨夜你不是跟她在一起吗?如果你要她,大可不必顾虑我。”  他望着她怒火熊熊的眼睛,许多话一下子全梗在喉头。他真想跑过去,求她留在他身边,因为他爱她,他比以前更想要她。然而他终究咬咬牙,狠下心来。“不要把伊蓓扯进来。一个人喝醉酒的时候,难免会说些语无伦次的话。”  麦斯打开门.无言地要该妮出去。她就像梦游般走了出去——一个噩梦。泪水在昨晚就流干了,今天剩下的只是一片迟钝的痛楚。她必须好好想一想,看看他们之间是否还有任何能够挽回,或是值得挽回的部分。  她在花园碰到莉雅,一个人站在鸟笼边,脸上犹有泪痕。  “怎么了,莉雅?你为什么伤心呢?”该妮问道。  温柔的棕色眸子看住她。“麦斯真的要搬出来吗?”  消息传得倒真快,该妮也懒得否认了。“没错。”  “我真不明白.你们两个看起来是那么幸福的一对。”  薇妮也不晓得怎么说才好。“婚姻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莉雅。我希望慢慢地我和你哥哥之间能取得谅解。”  “为什么成长那么艰难,薇妮?我小的时候,日子那么简单,我以为我的家人都是圣人,现在我才发现他们也会犯错。”  “是的,莉雅,我们都只是凡人而已。如果你知道这一点,就表示你在成长了。”  莉雅抬眼看着薇妮,眼里沉沉地盛着困扰。“我下了一个大逆不道的决定,该妮,我必须……我不能嫁给塞吉。”  “你打算怎么办?”  “菲力和我打算私奔。”  “我不觉得这是个好办法,莉雅,你为什么不先试着和你的家人沟通看看。”  “我和妈妈谈过,可是她坚持要我在三个月之内嫁给塞吉。除了私奔之外,我们还能怎么办?”  “噢,莉雅,我真为你难过。我希望能告诉你怎么办,可是我自己也没有答案。你确定想清楚了吗?三个月之内可能发生很多事。”  “就算被我们双方的家庭断绝关系,菲力和我也在所不惜,我们只求能在一起。”  “我不会阻止你,只要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怕的是温家人不太能容忍别人犯错。”  莉雅握紧她的手。“你受到伤害了,薇妮。我不晓得我哥哥到底懂不懂得你的好处,只怕当他发现的时候已太迟了。”  薇妮黯然。“你和菲力什么时候走呢?”  “很快吧——我们还没决定。”  薇妮紧紧拥住她。“我只能祝你幸福了,莉雅。”  “哎呀,我的天,真动人的场面!”说话的人是伊蓓,不知几时悄悄走到她们后面来。“好不容易这屋里还有人喜欢你呀!英国女人。”伊蓓讽刺地说。  莉雅气愤地转过头来,差点忘了礼貌。“如果你是来找我妈妈,她在客厅。”  “我晓得,我也才刚和她聊完,现在我想和你嫂嫂谈谈,。你不介意吧?”  薇妮看见麦斯喜欢的女人就觉得刺心,她虽然美丽,却像寒冰一样,让人心头直发冷。  “我很抱歉,”莉雅说,生平第一回撒谎。“我们不晓得你要来,还有别的计划,你请改天吧!”  伊蓓淡淡地说:“我不会耽误你嫂嫂太多时间。薇妮,我只要单独跟你谈几分钟。”  “你可以当着莉雅的面说,”该妮也淡淡地回答。“我们之间没有秘密。”  “很好,不过就怕你不会喜欢她听到我说的话。”  “试试看吧!”  伊蓓慢慢在该妮和莉雅身边踱着,心里冷静地琢磨着。昨天麦斯吻她那么一下之后,甩下她就走,这口气说什么她都咽不下,今天她要尽数报复在他老婆身上。“我们都晓得麦斯厌倦你了,英国女人。”她刻意用麦斯母亲的口吻说话。“他认为你们结婚是一件错误的事,温伯母告诉我他要跟你分房子,那就表示他不要你了,不是吗?”  薇妮只觉得胸口一窒。她的婆婆怎么会把这种家务事告诉别人?“只怕我丈夫不会乐于听到这番话,伊蓓,我们之间的事与你无关。”  伊蓓撇撇嘴。“你这样认为吗?你为什么不去问问你丈夫,昨天他是不是跟我在一起,问他我们除了聊天之外还做——”  “够了!”莉雅喝道。“你居然敢到这幢屋子来漫天撒谎,滚开!”  薇妮却是伤透了心,无话可说。她不敢相信麦斯真会背叛她,勾搭上这个女人。他也许爱伊蓓,但是他不会……上帝!薇妮暗自呻吟,请你不要让这种事成真,千万不要,我受不了!  伊蓓冷眼旁观,晓得她的计划得逞了。“顺便提一句,我碰巧听到你要私奔的事,莉雅。你想如果我告诉你妈妈,她会怎么样?”  莉雅蓦然脸色苍白。“你要怎么样?”  伊蓓望向薇妮。“不怎么样,”她轻描淡写地说。“英国女人,我也碰巧知道麦斯之所以跟你分房,是因为他跟我上过床,所以受不了你了。”  她丢下最后几句话,洋洋得意地掉头就走。薇妮目送她的背影,心中的阴影却越来越大,扩大成一片阴霸,满蓄风雨的威力。她一点都听不见莉雅的话,整个人就那样茫茫然地走了。  直到那天傍晚,薇妮才有机会面对麦斯。她走进马厩时,他正在刷马。她昂着头,静静走过去。  他看着她,也没有开口。该妮直走到麦斯面前,劈头就是在她心中盘旋了整日的问句。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麦斯。昨天你和伊蓓在一起,是不是?”  他低头继续他的工作。“我已经告诉你我见过她。”  “你们之间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你为什么想知道?”  “我是你的妻子。”  “我们之间发生的事不是一个自尊自重的妻子能接受的,现在你满意了吧!可以请便了吗?”  薇妮不再说第二句话,转身离去。她已经得到答案,是离开“北方天堂”的时候了。她不知道的是,当她消失在视线之外,麦斯也跨上马背,准备去找寻乔丹娜。  薇妮找到了莎梅,简单地告诉她整件事的经过。莎梅仅仅点点头,便开始帮她收拾行李。她们俩在夜里不告而别,薇妮是伤心到了极点,仿佛生离死别也只是一场哀伤的舞,待幕落之后,一切从未发生过.  
      第十五章  麦斯跨下马背,把马缰丢给马憧,随口吩咐道:“一个小时之内不要给它水喝,“我是接了我妈妈的信之后连夜赶回来的,它现在还很累,让它慢慢休息下来。”  马僮点点头。“是的,少爷。夫人吩咐过,您一回来就请立刻去见她。”  这两个星期以来,麦斯一直在圣塔芭芭拉,他跟薇妮吵架以后就走了。“到底出了什么事?”麦斯心悸地问道,匆匆脱下手套。“夫人派去的人没有说。”  马僮牵着缓绳。“是关于老太爷他……”  麦斯没有再听下去,他三两步就冲出马厩,赶上正屋,奔到他祖父门口,门一推,就怕发现他正害怕的事情。  房里静得出奇,只点着一根蜡烛。麦斯走到床边,默默审视那张形容枯槁的病容。他的爷爷看起来就像死人一样。  安娜从跪着的姿势抬起头来,揉一探眼睛。“他的情况很坏,麦斯。他一直在问你,我怕你赶不及回来,所以才派人去找你。”  麦斯摸一摸祖父冰凉枯瘦的手。“大夫有没有说他怎么样?”  安娜垂下眼睛。“他说你爷爷撑不过今晚。”  麦斯也跟着跪倒在床边,满心凄凉。他对父亲的印象很模糊,从有记忆以来,一直就是爷爷在教导他。他不晓得如果爷爷去世,他自己是不是有足够的能力取代一家之主的地位。  “莉雅在哪里?”麦斯突然想起来。照理说,他妹妹应该守在病榻边呀!”  安娜闻言,成串的泪水又滚了下来。“你走了以后,这个家就闹得天翻地覆,麦斯。你妹妹丢尽了我们的脸,她再也不是温家的人了。”  “你在说些什么,妈妈?”麦斯听得一头雾水。  “你妹妹跟菲力私奔了,真是家门不幸!”  麦斯猛然心一沉,脸也跟着沉下来。“你说她跟断力私奔?你确定不是他哥哥塞吉?”  安娜拿手绢捂着嘴,抽噎着摇摇头。“不!她毁婚,跟菲力跑了。”  “薇妮在哪里?”他问道。在这种时候,他只能想到她,只有她能给他安慰。两个星期以来,他终于发现自己没有她活不下去。他将求她原谅他,他要向她解释,他和伊蓓没有任何瓜葛  他发现妈妈迟迟没有作答,又问道:“薇妮为什么没有跟爷爷在一起?”  “她也走了,”安娜终于开口。“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她的声音里没有任何快感。“你走了以后,我们才发现她也不见了。”  麦斯觉得全世界的重量都落在他肩上,一个打击跟着一个打击下来,让他再也撑不住。  他把头埋在床沿,开始祈祷。今夜他绝对受不了另一个打击了。  然而他亲爱的祖父始终没有醒过来。凌晨时分,温龙索在沉睡中溢然长逝。  麦斯在水晶宫门前下马,猛力推开门,眼里怒火蒸腾。“好久不见了,温先生。”吧台的侍者看到他,笑嘻嘻地打招呼。  “你们老板呢?”麦斯问道,自己倒了杯威士忌,一饮而尽。  “泰利大概在办公室吧!今天我还没看他出门。”  麦斯丢了一个银币在吧台。“你最好告诉泰利,他的威士忌不太顺口,品质应该改善了”  酒保轻轻吹了声口哨,没有接话。看来温麦斯来意不善,不知道跟泰利结了什么梁子。  麦斯推开办公室的门,笔直走到泰利跟前。泰利从办公桌后站起来,眉头皱在一起。“麦斯,好久不见。我听说温爷爷的事了,很遗憾没能赶上送终。你也了解我的感受,我们都会非常怀念他。”  麦斯的皮手套啪的一声甩在掌心上。“你对他的遗嘱大概会更感兴趣。他留给你五千元,还有两百亩河地。”  泰利摇摇头。“我不能收这份厚礼。”  麦斯倾过身去,玩弄桌上一叠文件。“那是他的意思,我劝你还是收下的好。”  泰利慢慢才发现麦斯不太对劲,他的态度冷淡得有些奇怪,是愤怒吗?“你的宝贝太太呢?你没带她进城吗?”  麦斯的眼睛眯成一条线。“你当我是傻瓜吗?”  泰利点起一根烟。“有时我的确会当你是傻瓜——尤其是最近。”  “我不觉得你像以前那么好玩了,泰利。从前我当你是兄弟,现在我可不敢这么说。”  “你最好解释一下你的意思,老兄。无论如何,我仍然当你是朋友。”他取出一瓶酒,替麦斯斟了一杯。  “她在哪里,泰利?”麦斯推开酒杯。“我没兴趣喝你的劣酒,也没心情跟你玩游戏”  泰利拿起杯子咏了一口。“这碰巧是最好的威士忌,至于玩游戏,恕我不奉陪。”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问题是什么,麦斯?”  “薇妮在哪里?”  泰利放下杯子,搔搔头发。不!这不是游戏。“你弄丢了老婆,为什么来找我要人?”  “看在我们过去的交情,难道你不能告诉我?”  “我可不以为我们的交情过去了,麦斯。你为什么变得这样呢?”  “别逼我说出来,泰利,否则难保我不会痛揍你一顿。我知道你是薇妮的情夫,她不找你又会去找谁?”  泰利勃然大怒。“你这个大混蛋,温麦斯!”他大吼,绕过桌子和麦斯面对面。“就算你信不过我,难道连薇妮你都信不过……我从来就不是她的情夫,自从上一回我离开‘北方天堂’之后,我也没再见过她。”  “我晓得你们在后花园私会,你们当我睡着了?”麦斯迸出话来。  “薇妮告诉你的?”  “我亲眼看见的。”  “那你就该听到我们说的话了,薇妮一定很高兴公开这件事。你这个大笨蛋,居然还把她逼走。”  “慢着,到底你在说什么,泰利?难道我听到的和你们说的是两回事?如果薇妮没来找你,她又去了哪里?”  “上帝见证,我已经三个月都没见过该妮了。如果她真的失踪,那可大大的不妙,因为据我所知,她没到旧金山来。”  “你说的是实话?”  “我发誓,现在我跟你一样担心。你为什么不早一点来找我呢?”  麦斯颓然坐倒在椅子上。“发生太多事情了,泰利。如果我真的错怪你和薇妮,那晚在花园你们到底谈些什么呢?”  泰利捺熄香烟。“你听到了多少?”  “足够让我相信薇妮不愿我知道你们在讨论的事,我还以为你是孩子的父亲。”  “我的天!”泰利脱口大叫。“如果我是,还轮得到你娶她!我早就娶她了。”  “这一点我也想不通。”  “你也知道我对该妮的感情,如果她怀了我的孩子,我断然不会让她嫁给你。”  “可是你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吧,泰利?”麦斯硬声问道。  泰利直视他的朋友。“是的,我知道,不过别问我,我不会说出来的。”  麦斯站起身,掉头向门口走去。“那就守住你那该死的秘密!只是别拦着我找老婆的路,要不然小心你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见到你真愉快,麦斯。”泰利冷冷地说。“有空随时来玩。”  麦斯在门口停住。“就算拆掉这整座城,我也要找到薇妮。如果你看见她,告诉她……告诉她……”  “我在听。”  麦斯走出去了。  薇妮沿着海滩走下去,赤脚踩着柔软的细砂,享受拂面的凉风和阳光。几个月下来,她已经慢慢习惯这种安闲隐密的生活,心情也逐渐平静下来。除了即将临盆的孩子之外,她什么都不太去想了。  “薇妮,”莎梅在叫她。“如果你出门再不戴帽子,就要晒得跟我一样黑了。”  薇妮乖乖地走向莎梅,戴上她递过来的帽子。“如果我们能在这儿住一辈子,不用担心会不会晒黑、穿着是否时髦,那该有多好?”薇妮带笑问道。  “我可不觉得那有多好。这种日子偶一为之也就罢了,我以为你在英国过怕了呢!再过不久,你就必须面对现实。”  薇妮抓起一把砂子,任它自指缝流过。“孩子出世后,就是现实了。”  “多亏魏船长租给我们这幢小木屋,可是夏天一过我nJ就得还他了。”  “那总来得及。要不是碰巧租到这里,我们真得流落街头。看来常常上码头买鱼也有好处。”  莎梅朝屋子的方向点点头。“我帮你准备了甜瓜和热茶,今天你不要吃得太多。”  “为什么?”  莎梅凝视大海。“明天一早你大概就有苦头吃了。”  薇妮陡然觉得双肩沉重。五个月就这么过去了。有的时候想起“北方天堂”的日子,真像在做梦一样。她沉沉叹口气,挽着莎梅走向小屋。  “如果我要当妈妈了,最好先做好准备。”  “一切都准备好了,”莎梅说。“我们现在只能等。”  “还是早早结束的好,我真讨厌这么大腹便便的样子,好久没看到我的腰了。”  “你的丈夫今晚应该在你身边,薇妮。你躲他也躲够了,我听说他和泰利满城在打听你的消息。”  “我不想谈麦斯,莎梅。一等孩子生下来,我们就尽快回英国。”  “你犯了一个错。”莎梅警告道。  “这不是第一个,如果我活得够久,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莎梅挽着薇妮的手臂步上阶梯。“如果把我们犯的错搭成一道梯子,大概爬得到月亮上去了。”莎梅笑着说。  两个女人说笑着进屋去,都没有注意到屋外的灌木丛里,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神情落寞的瘦高汉子,一双湿答答的眼睛失魂落魄地跟着薇妮进了屋,仍然呆呆地盯着门板。  这不是田西尔第一次站在这里了。自从他偶然在码头上瞥见莎梅,一路跟踪她到这幢小木屋之后,他整个人都变了。他眼睁睁看着他心目中的女神挺着大肚子,这件事给他的刺激太大了。如果真善美都可能堕落,他的工作还有什么意义呢?现在他是水晶宫的常客。每回到这里徘徊一天之后,他就到水晶宫去买个大醉。只是今天晚上他不知道自己得喝多少酒,才能忘记薇妮挺着大肚子的模样。  他喝到打烊时候还赖着不走,泰利走到他身边,拎着他的衣领把他拉开吧台。“牧师,我送你回家吧!”  “少管我,”用西尔挥开他的手,又趴在吧台上。“我要喝酒。你给我一瓶酒,我卖你一份情报。”  “我只要你离开这里,”泰利说,架起他的肩。“我们打烊了。”  “你不是想知道贝薇妮的下落吗?”牧师喃喃地说。“我每天都看见她。”  “泰利突然又把他推进椅子,招呼酒保拿来一瓶酒,亲自替他倒了一杯。“告诉我她在哪里,”泰利简洁地说。“这瓶酒就是你的。”  “她是个堕落的天使。”他仍然喃喃地说。“我每天看她挺着个肚子在海边走来走去,向全世界宣告她的耻辱。我本来以为她是最纯洁的……”  “住口!”泰利喝道,一手拿起杯子。“告诉我她在哪里,不然这杯酒就泼掉算了。”他做势要泼酒。  “不要!”西尔赶快拦住他,现在酒就是他的命了。“我说,我说。她住在南端海滩上的一间木屋,就在旧金山郊外。”  “我知道那个地方,”泰利若有所思地说,转身招呼酒保。“等他喝完了把送回去,他姊姊知道怎么治他。”  薇妮一阵一阵地抽痛,豆大的汗珠聚集在额头上。痛得厉害时,她就紧抓住莎梅的手。偶尔喘过一口气,她便门声说:“我不知道生孩子这么——-”一语未完,腹部一阵尖锐的痛楚,疼得她又喊出声音来。  莎梅扶起薇妮的头,给她喝了些苦药水。“这个可以减轻你的痛苦,忍耐点,林大夫就快来了。”  薇妮舔舔嘴唇,好像没那么难过了。“现在几点钟?”  “五点刚过。”  “早上?”  “不,下午了。”  薇妮闭上眼睛。她已经挣扎了十六个小时,为什么孩子还没生下来?她昏沉沉地躺在那儿,觉得自己就像在一片痛海上浮沉,不知几时才会沉没。  莎梅听到马蹄声,赶紧冲了出去。但是她看见的不是林大夫.而是泰利。她也没时间惊讶,一把就抓住他。“快去找林大夫来,薇妮要生了,可是情况不太顺利。”  泰利二话不说,返身又跨上马背,发疯似地向城里驰去。当他快马加鞭把林大夫送到木屋前时,屋里刚好传来第一声婴儿的哭声。  浓雾笼在太平洋上方,遮住了大部分阳光。薇妮和泰利在海边散步,泰利看着她唇边的微笑,知道她又想起了她的宝贝女儿。该妮成熟了很多,孩子让她更加沉静,对将来更有把握。  “我没想到你会给女儿取名丹娜,你不怕有人会联想到从前那个跳舞的女孩吗?”泰利迷惑地问道。  “不必担心,反正我不会留在旧金山。”  泰利心头一紧。“我就怕你这么想。你决定回英国了吗?”  “没错,这就是我今天想跟你谈的事。我想在水晶宫再跳一场舞,筹钱回英国。”  他握住她的手。“你不必勉强,我可以给你钱。”  薇妮微微一笑,反握住他。“我知道你会这么说,可是不行,我必须自食其力。”  “你还是不打算告诉麦斯吗?”这句话泰利起码问了ZO遍。“他有权利知道他当了父亲。”  “不!我不要他知道丹娜的事。我们的关系已经完了,我不想再提起他。”  她不知道自己的眼里写着多少痛苦,泰利却知道。她仍然深爱麦斯,她瞒不了他。“至少你可以跟他谈谈吧!他一直在找你,薇妮。麦斯爱你,你应该给他一个机会说出他的感受。温爷爷去世了,莉雅又和菲力私奔,你可以想见安斯的日子有多苦。”  “我对爷爷的事感到很难过,这个世界不会再有像他那样的人了。”薇妮的目光像要芽透浓雾。“至于莉雅,我倒是替她高兴,至少她嫁了她爱的人。”  “你不了解温家人的荣誉感,在他们看来,莉雅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就算是丢死人了。莉雅如果得不到家人的原谅,永远不会有真正的幸福。”  “我会不懂吗?”薇妮笑着反问。“我还是那种顽固的荣誉感最大的受害者呢!”  “麦斯也是受害者,薇妮。你敢说你真能忘记他?”  薇妮把眼光收回来,无可奈何地笑了。“忘不了又如何?”她淡淡地,然而坚决地说。“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泰利,我要回英国。”  泰利深知薇妮外柔内刚的心情,她决定的事就不会更改了。“好吧!看你打算什么时候登场,告诉我一声,我会安排一切。旧金山的人如果知道乔丹娜重返舞台,只怕就要挤破水晶宫了。”  旧金山:1851年  水晶宫果然挤得水泄不通,甚至连外面街上都站满不死心的人群。乔丹娜今晚重返舞台的消息传出后,立刻轰动全城,每个人都想再目睹那个舞娘美丽的丰姿。  在后台的更衣室里面,薇妮正憋住气,让莎梅帮她穿上紧身胸衣。“你的腰不能再像从前那么细了,这是生一个女儿的代价。”  薇妮看一眼旁边床上睡着的婴儿,温柔地笑了。“我欠她的还下只这些呢!要不是为了丹娜,这几个月我一定撑不过来。”  莎梅帮她系上面纱。“你确定今晚可以跳舞吗?”她关心地问道。“丹娜毕竟才三个月大,你的身体吃得消吗?”  “还好,只是有点紧张,希望待会儿别跳错舞步就好.我太久没在舞台上表演”  “别担心,你听.你的观众正在替你暖场”  掌声一直就没有断过,当乔丹娜出现在众人而刚。轰然的喝采声几乎冲破屋瓦。薇妮足足等了五分钟.热情的采声稍稍降低后,才能起舞。这是她的告别作,今晚她愿意为旧金山的观众做最好的演出,答谢他们的热情。从今以后,她就要高挂舞鞋了。  她的舞姿美得出奇,一回首,一旋腰,都紧紧地牵动全场观众的情绪。她开始转圈,急速地舞出一朵朵莲花,观众看得目不暇给。她方又纵身一跳,仿佛要轻飘飘地飞出舞台。  就在落地的那一刹那,她捕捉住了一双炽烈的黑眸。她觉得心一紧,几乎错了一步。麦斯也在观众席上!天哪!她暗暗叫了一声。她没想到还会见到他,当初她真该先跟泰利照会,别让麦斯来的。  音乐慢了下来,薇妮一举手一投足仿佛花朵绽开,冉冉舒展。她的动作中多了一点点细致的、动人的情致。她在为麦斯而舞,这是她对他的告别。  等到音乐全止,薇妮敛足而立,观众足足安静了一刻,然后采声才轰然爆发。无数的金砂袋和花朵纷纷抛上舞台,薇妮拾起了一朵白玫瑰。这一次她没有吻它,她的目光飞快掠过麦斯,立刻又转向疯狂的群众,丢了一个飞吻之后,才匆匆退了下去。  麦斯看着乔丹娜退下去以后,默默站了起来,挤开群众,往泰利的办公室走过去,他没有敲门就进去了。  泰利丢下手中的笔抬起头。“我不晓得你进城来了,麦斯。‘北方天堂’不够你忙吗?”  麦斯一脚踏在椅子上。“你该晓得我会回来,”他干脆地说。“你想我会放弃寻找薇妮吗?”  泰利在烟雾后审视他。“你觉得我的舞娘怎么样,比以前好吗?”  “你知道她是最好的:我要谈薇妮,别骗我,泰利,她来找过你,对不对?”  “麦斯,这件事我们已经谈过了。我不会告诉你她在哪里,就算我知道也不说。”  “你知道。”麦斯说。许多事直到今天他才想通,他不晓得他能不能信任泰利。说不定泰利会坚持保护该妮,不让他见她。  泰利站起身,走向窗口。“为什么你对乔丹娜不感兴趣?毕竟她帮你生了一个孩子。”  麦斯的生气好像一下子全抽光了。“你看过孩子?”  “当然,丹娜很以她的女儿为傲。”  “你说女儿?”  “对,你有一个女儿。”  麦斯跌坐在椅子上,瞪着泰利。“我还以为温家到我这一代就要绝种了呢!莉雅私奔了,薇妮又消失无踪,我常常想到丹娜为我生的孩子。”  “你是什么意思?”  “我想见孩子,不晓得丹娜肯不肯让我把孩子带回‘北方天堂’”  “你这个大混蛋!泰利冲口而出。“丹娜怀你的孩子时,你想都没想到她。薇妮被你逼走时,你又何尝想过她的感受?你凭什么要别人替你着想?”  麦斯没有生气,他只是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泰利。可是我爱薇妮,没有了她,生命就没有一点意义。我到处都找遍了,仍然没有她的消息。如果她回英国去,我也会去把她找回来。”  泰利余怒未息。“你对薇妮和我说了一些不值得饶恕的话。该妮不见得会原谅你,我也不会。”  “我知道我没有借口,泰利。可是我那时真的被嫉妒冲昏了头,希望假以时日你能原谅我。”  “我也许会原谅你,可是该妮会吗?就算你在英国找到她,凭什么要她跟你回来?她跟你在一起何曾快乐过?你哄得她嫁了你,然后又侮辱她。你妈妈待她老大不客气,而你对她就像她是个麻疯病人似的。”  “我知道,我是自作孽不可活。但是我愿意不计一切代价只求薇妮能够回来。”  “她的孩子呢。”  “我要她的孩子。”  泰利研究了他好一会儿,终于走向门口。“你在这里等一等。我没把握是否能替你找回该妮,不过也许我可以跟乔丹娜说情,让你见见‘她的’孩子。”  听到敲门声时,薇妮刚除下面纱。她赶快躲到更衣的屏风后面去,等听到泰利的声音,她才松了一口气。  “你今晚的表演真是太好了,丹娜。”泰利笑嘻嘻地说。  “我跳错了一步。”她若有所憾地答道。  “没有人注意到,”他说,握住她的手。“今晚所有的人都爱你。”  “我也这么告诉她。”莎梅打岔道。  该妮望着泰利的笑脸。“我看见麦斯了。”  “他现在就在我的办公室,他想见你。”  “我不见他,”她断然拒绝。“我跟他无话可说了。”  “也许如此,可是他想看孩子,你能拒绝吗?”  “他没有权利,泰利。”  “公平点,薇妮。一个人如果爱上一个女人,却发现她怀着别人的孩子,你能希望他怎样呢?”  薇妮猛摇头。“麦斯从来没爱过我,他爱伊蓓。”  “不!他不爱伊蓓。他从一开始就爱着你,我不懂他为什么没告诉你,可是他跟我说过许多次了。”  他看见薇妮眼里有一抹复燃的希望。“如果他爱我,为什么还会对我这么残忍?”  “他是在吃醋,因为他的自尊受了伤,所以也想伤害你。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他从来不曾要你离开过。你也听说这些日子来他一直在找你,可是你也许不晓得他也在找乔丹娜。他是个骄傲的人,却也满怀爱心。他爱你,同时又想补偿乔丹娜和她的孩子。”  莎梅和泰利对视一眼,然后点点头。“薇妮,你不妨以乔丹娜的身分见见麦斯,再决定要不要以薇妮的面目和他相认。你的两个身份都有一个女儿,别忘了,先把个人感情因素放到一边去。”  “我怎么能呢?万一他再伤我一次,我怎么受得了?”  “我先出去,”莎梅说,只留下一支蜡烛,然后把面纱递给薇妮。“把这个戴上,是面对过去的时候了。如果你不能治好旧伤,就无法面对将来。”  “莎梅说得对,”泰利同意。“你准备一下,我去叫麦斯来。”  他们不容她反对,分头都走了。蔽妮一个人站在昏暗的室内,心里思潮翻涌。她到床边抱起女儿,真想抱了她就逃跑。当门上响起敲门声时,她几乎惊跳起来。匆匆放下女儿,她含含糊糊说了声:“请进。”  当麦斯修长的身影映入眼帘的那一刹那,她才发现自己从未停止过爱他。他仍然一样的英挺深洒,脸上的微笑仍然教人心碎。  “你今晚的演出实在太出色了,丹娜,你的舞艺已经达到完美的境地。”  “谢谢!”她没忘记装出法国腔。  麦斯的眼光落在床上的婴儿身上,他走过去跪在床边,轻轻握住一只小手,心中涨满了父爱。他看着她卷卷的黑发,小小的嘴唇,觉得她真是他见过最美的婴儿。  “她叫什么名字?”他抬头问道。  “我叫她丹娜。”  他的眼光又落在孩子脸上。“很好,我一向认为你的名字美得出奇。我能抱抱她吗?”  “当然可以。”薇妮答道,戒备地看着他。  麦斯抱起小女儿,她在他手上居然没什么重量。“你能考虑让我带她回去吗?”他问该妮。  “不!你没有权利!”薇妮立刻恐惧地喊道。“孩子是我的!”  “我是说你也一起来,丹娜。我会好好照顾你们母女,我欠你们的太多了。我真是个睁眼瞎子,你能够原谅我吗?”  薇妮不敢相信她真看见麦斯眼里闪着泪光。怎么可能呢?她从不曾见他如此谦卑过,他后悔了吗?”  “我不能跟你回去,麦斯。你已经有妻子了,你要把我放在哪里,还是当你的情妇?”  他把孩子放回床上,转向她。“我爱你,”他低语。“我要你当我的妻子。”  她的心乱成一团。“你的妻子怎么办?”  “我的确有一个妻子,丹娜。该妮是每一个男人梦想中的妻子,可是我却太盲目了,我崇拜她的美,却又嫉妒她的眼睛看着别人,我配不上她。”他清了清喉咙,才又往下说:“你瞧……我爱薇妮,她是我唯一爱过的女人。只要她肯回来,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薇妮转过身去,抹去泪水。“如果你爱你的妻子,又怎能说爱我呢?”  他握着她的肩把她转过来。“我一直在找你和薇妮,却一直都没有消息。然后我听说乔丹娜重返舞台,我一定要来看你跳最后一场舞。当我今晚看到你的时候,我才知道以前我有多盲目。世界上不可能有两个你……薇妮!”  他轻轻摘下她的面纱,凝视那张他朝思暮想的脸庞。“一个妻子是很难瞒过丈夫的眼睛,薇妮。我太熟悉你的身体了,所以当你今晚一出场,我立刻就认出你和乔丹娜是同一个人,没有人能像你这么美丽优雅。”  “我”  他把一只手按在她唇上。“让我先说完。你能想象我一边看你跳舞,终于发现真相时的感觉吗?我想起我多恨那个让我的妻子怀孕的男人——天哪,我一直在恨我自己!”他看着她的样子让她愿意答应他任何事。“薇妮,跟我回家去,我爱你。”  她再也忍不住哭倒在他怀里。他爱她?她几乎不敢相信,他不会再伤害她了吗?“伊蓓呢?”她硬咽着问道。“你和她  “我和她之间一点事也没有。我只是想气你才说那些话,当时我以为你爱泰利,整个人都快气疯了。我承认我吻了她一下,可是就此而已,我太爱你,心里再也没有空;司容纳别人了。”  薇妮还是不敢信任他。“你不怪我骗你?”  “我只怪我不值得你信任,将来我会努力赢得你的信任和爱。”他温柔地看住她。“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薇妮。我记得你告诉过我你爱孩子的父亲,你爱我,是不是?”  她望着他,知道所有的风暴都过去了。面前站的是她亲爱的丈夫,她唯一的爱人。她愿意给他机会,也给自己机会,他们可以在一起重新学习爱与信任。“是的”她低语。“我一直都爱你,麦斯。”  
      第十六章  回“北方天堂”是一段奇怪的行程。莎梅和丹娜坐在马车里面,麦斯和薇妮则骑马。  他们难得有交谈的机会,可是薇妮感觉到麦斯一直在看着她。前一夜麦斯住在她的隔房让她有点失望。她本希望他留下来陪她的,可是她太害羞了,开不了口。  太阳越爬越高,她的心也越来越雀跃。前面就是“北方天堂”,她唯一知道的家。她和麦斯之间虽然曾经有过疑云暗雨,然而那都过去了。  晌午时分,他们歇了一会儿,让薇妮给丹娜喂奶。麦斯骑到一边去给她方便。他看起来若即若离,好像有什么心事的样子。  一直到夕阳西下,西天涌起红云,他们才抵达“北方天堂”。麦斯扶薇妮下了马,然后转向莎梅,把孩子抱下来。  安娜走下阶梯,缓缓向他们迎过来。该妮望着她,心中忐忑不安。可是看见的是一个不一样的安娜,她的眼睛黯淡无神,早就没有了昔日的高傲。  麦斯的母亲正视该妮。“希望你能够相信,我的确很高兴麦斯把你找了回来。”  薇妮很想说她不信,到底及时煞住了。她看见安娜眼中的诚意,她不是从前那个趾高气扬的婆婆了。“我很高兴回家来,”她说。“谢谢你的欢迎。”  安娜望向儿子,错愕地张开嘴巴。“这是怎么一回事?这是谁家的孩子?”  麦斯骄傲地把孩子举向他母亲。“这是温家的新生代,妈妈。欢迎你的孙女儿,温丹娜。”  老妇人拉开毯子,望进里面的小婴儿,眼中热泪盈眶。她又看向薇妮,悔愧交织。“我真抱歉。我一点也不晓得你怀了孩子,你能原谅我吗?”  “没有什么需要原谅的。”薇妮答道,衷心地松了一口气。婆媳之争总算结束了。”  “我能抱抱她吗?”安娜热切地问道。这是她头一回当祖母,等不及想抱抱孙女。  “当然,这是你的孙女儿呀!”  安娜小心地从麦斯手里接过丹娜,好像她捧着的是天下至宝。“我们赶快进去吧!夜里风凉,对她的肺可不太好。”  麦斯和薇妮相视一笑,拾级而上。莎梅在后面督导仆人卸下行李。  “我幻想过你会回来,”麦斯在妻子耳畔低语。“可是我还是不敢相信你真回来了。”  她看过他黝黑的面庞,满心的爱与柔情。“麦斯,我永远愿意留在这儿。”  薇妮跟着走上大厅主梯时,大感吃惊。“现在我是一家之主了,”麦斯伤感地解释道。“所以要搬到主厢房来、”  两人随着安娜走进卧室,薇妮发现这个房间充满明亮愉悦的色彩,比起他们以前的房间还要大上一倍。  爷爷去世后,我就重新装演过这个房间,我想你会喜欢这个样子,薇妮。”麦斯说着把她拉进怀里。“我一直希望能把你找回来。”  安娜开心地帮小丹娜换衣服,一边逗着她玩。“家里有个小孩真好,薇妮,你和宝宝会把这幢屋子的阴露空气一扫而空。”安娜兴奋地说。“我真等不及要告诉罗太太我做祖母了。她的三个子女都已经结婚,到现在却还没给她生个孙子出来。”  安娜突然安静下来,看着宝宝,眼里重又热泪盈眶。“你看,麦斯,宝宝有温家的印记。她跟你一样,都是蒙思的孩子!”  麦斯跟着看过去,开娜的左腿上边果然有个心形胎记。安娜欣慰地笑了,这的确是温家的子孙,没有人敢质疑的。  安娜把孩子裹好,抱了起来。“我能不能把丹娜抱走?”她迟疑着问道,好像怕薇妮会拒决她的要求。“我想带她去给大家看看。”  薇妮点点头。“你尽管抱好了,等她饿的时候再抱回来给我。”  麦斯的母亲捧着她的宝贝,匆匆走了出去,几个月来,因为龙索的过世和莉雅私奔带来的哀伤都已一扫而空,她的孙女儿衔着欢乐重新降临温家。  一道闪电横过天空,照亮了整个房间。麦斯走向门口,又转过头来。“我得照料一些事,如果你饿了,就先叫女仆开饭。”  “我不必等你吗?”薇妮问道,有点纳闷,不知道麦斯为什么会这么冷淡。  “不必了,我还要做很多事,可能会迟一些回来。”  薇妮看着他离去,暗自希望他别又是有什么不对劲了。莎梅监督人把箱笼安置好后,也就离开了,偌大的房间剩下薇妮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  不知从几时起,雨点开始轻轻敲打在窗户上。麦斯出去一个钟头了,丹娜也已经回来,正在床脚一只温家的传家摇篮里睡着。  薇妮脱掉骑马装,换上淡红色的睡衣。雨停了,楼下花园里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西班牙乐声。可是已经这么晚了呀,谁开宴会呢?她想道,走到阳台上去,想探个究竟。  她看见几个吉他手,不由得怔了一下。乐手发现薇妮时,立刻改奏一曲美丽的西班牙民谣。  夜晚的空气被雨水洗得清新可喜,园里飘来一阵阵浓郁的花香,沁人心脾。薇妮聆听音乐,直觉地知道从前曾有过无数的温家新娘就站在这儿,接受西班牙乐手的献礼。  麦斯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仰头看着她,黑眼珠盈满热情。“我只是一介乞丐,小姐,希望你能够接受我卑微的奉献。”他掷上来一朵白玫瑰,荷妮把它别在耳际,眼里跳跃着愉悦的光芒。现在她知道麦斯先前为什么冷淡了,他是在以西班牙的传统方式向她求爱!  他慢慢地步上阶梯,吉他手纷纷隐进暗中,可是音乐仍然飘浮不去。麦斯走近时,她看得出他认真的表情,最后他在她面前夸张地一鞠躬。“亲爱的,我娶你的第一夜就该这般迎向你了。我把我的心给了你,你愿意接受吗?”  “你没有办法,”她提醒他。“那个时候你没有办法走路。”  他笑了。“我该爬来的。”他突然敛去微笑,伸长了手,问道:“你愿意接受我吗,薇妮?”  她微颤着伸手给他。“我全心全意地接受,麦斯。我爱你。”她便咽了。“我一直都爱你。”  他握紧她的手,默默无言地领她走进房里,温存的目光搜寻过她全身。“今晚谁会上我的床来,是舞娘乔丹娜还是金色天使薇妮?”  “她们都是我.麦斯—一她们两个都嫁给你了。”  他把她抱起来,放在床上。她看着他慢慢脱掉衣服,一颗心跳得那么沉,简直喘不过气来,当他伟岸地站在她面前时,她便向他伸出手。  他在她身旁落坐.慢慢除去她的发夹。一蓬金色的发瀑便直泄而下。他轻轻捧起一缕发丝顺手摘下她鬓边的玫瑰,依依拂过那两瓣芬芳的朱唇。蔽妮浴在玫瑰的香甜中,只觉醒然欲醉。  麦斯的眼睛望进薇妮的脸庞.他看见的是全然的柔顺。当他褪去她的睡衣时,蔽妮的个身敏感到了极点,完全地感应他轻如羽丝的抚触。他当她就像是最脆弱细致的珍宝.一碰便会碎了一般。慢慢地,他哄起她体内的激情。  “我很快乐,”他在她唇边悄然低语。“因为我生命中的最爱已经回来。”  薇妮闭上双眼,让麦斯带领她走入天堂。她知道,过了今夜以后,她再也不会被麦斯霸道的那一面吓着,因为她已经找到他温柔的那一面,她晓得他爱她。  激情过后,薇妮软软地贴在麦斯怀里。他深情无限地看着怀中的娇妻,柔情似水。“蔽妮,打从第一眼看见你,我就知道我爱你。如果你不爱我,这一辈子我就没有幸福可言了。”  “我爱你,却只能透过乔丹娜的身分表达那份爱。”她承认。  他的微笑温煦如春风。“也许有的时候你可以专为我跳舞,可是我再也不许你跳给别人看了。”  “你不觉得我当过舞娘是可耻的事吗?”  “不!现在不会了。我倒宁可全界的人都知道,那个赢得一切人心的美丽舞者只属于温麦斯。”  她笑着偎紧他。“我们可得保留这个小秘密。乔丹娜只肯为她的丈夫跳舞,她已经从舞台上永远退休了。”  麦斯听见宝宝醒了过来,便下床去把她抱到该妮身边。薇妮给宝宝喂奶时,他看得目瞪口呆,然后把她们两人一起揽进怀里,专注地看着他的小女儿重又熟睡。他轻轻摸着女儿腿上的心形胎记。她还这么小,可是已经是他心上最重要的一环了。  如果他娶了伊蓓,生活会变得什么样子呢?他想都不敢想。从现在起,他将日日感激上帝赐给他这么完美的妻子。他抬头看向薇妮,却看见她困扰的眼神。  “你快乐吗?”他轻声道。  “还差最后一件心事,麦斯。”她承认道。  “告诉我是什么,”他问道,轻吻她的鼻尖。“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我希望莉雅能够回来。请你派人去找她回来,麦斯。如果你能原谅我欺骗你,那就应该也能原谅你妹妹嫁给她心爱的男人。”  她看得见他眼中的矛盾与挣扎,要他放弃祖宗家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然而他终究微笑着点点头。“明天我就派人去接莉雅和菲力回来。”  薇妮无言,只有满心的感动。麦斯终于全部撤防了。完全敞开自己,没有一点保留。他是一个骄傲的人,也是一个充满爱心的丈夫,然而却是这两种可贵的特质造成他内心的冲突、地想要维系家风,却更想随自己的心思行动。  加利福尼亚这一座金色天堂接纳了薇妮。她在这儿生了一个女儿,如果莎梅的预测设有错、这个女孩日后将返回英国,成就她的命运。  薇妮满足地叹口气,感觉麦斯的唇又印在她的唇上。她笑盈盈地把宝宝交给他,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回摇篮。  麦斯回到薇妮身边,把她抱进怀里。再一次唤醒她的激情、她感觉到丈夫灼热的唇滑过胸前,全身又快乐得微微发痒了  “你是我的,银眼儿。”他喃喃道“我再也不会让你溜走了。”  “哦,是的,”她微醺地想着,她是麦斯的。她被他征服了,成为他的所有。曾经有一度,这个念头曾令她不寒而栗,令她想逃得远远的。是的,曾经有一度……  她嫣然微笑,攀紧她丈夫的肩头。过去已经过去了,现在的她心满意足地属于麦斯,属于“北方天堂”。因为有爱,人间这一隅便是天堂。(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