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梦天堂》作者:joann ro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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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惊讯矗立眼前,她和米契却浑然未觉!多年后,康艾莲遥想起那个要命的黄昏,不禁感慨万千。  康米契一向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其与生俱来不顾一切的胆大性格,不仅造就他成功的事业,也使艾莲爱他爱得死心塌地。艾莲从未见过像康米契这么有朝气的男人,因此,当他向她保证,他们的爱情具有使他们免于疯狂的神奇魔力时,她便深信不疑。  那是一个典型的6月闷热黄昏,鲜黄火球低垂在地平线上。艾莲步出贝鲁特美国大学的办公室,对隔壁美国大使馆前的示威者,视若无睹。  那天是她结婚周年,她打算要好好庆祝一番,暂时将她身边的战区,及夜色中的焦黑废墟和破水管都拋诸脑后,就当这个城市仍是光灿夺目的“中东巴黎”吧!  这一夜,她把已成断垣残壁的商店想象成金银丝绸相互争辉的旧貌;这一夜,她假装没看到附近海滩上有小孩子攀爬一尊废弃的高射炮,只看见象征早期承平时代的摩天大转轮。  米契在阶梯处等她。她正想奔过他的怀抱,他突然从身后拿出一束花。  “郁金香!”艾莲垂下头,吸了吸粉红橘黄花朵的芳香。“真是美极了!在贝鲁特怎么买得到郁金香?”  他笑逐颜开,他深沉的笑声总是令她怦然心动。“有门路就好办事,简单得很。”  “这些花的黑市价格不便宜吧?”她摸着柔软的花瓣,喃喃道。  熟悉的花香勾起她对旧金山的怀念:蜿蜒的伦巴街道两旁,现在必已开满粉红与雪白的绣球花;而花匠则在名人堂种植鲜黄与鲜黄红百日菊,金门公园必已点缀着五颜六色的花卉,人行道上的候车站一定插满了新摘的艳丽花朵。  “放心吧,我的小山雀,”米契弯身用鼻子轻触她的颈子,嗅尝栀子花般的女性体香。“我一分钱也没花。”  婚后,艾莲就存钱想回美国买一栋大房子,屋内有偌大的空间供小孩子健戏,后院还有一棵大树可荡秋千。米契答应过她,等这趟中东任务告一段落,就会回国定居。然而,综观12个月来他在工作上的表现,艾莲实在不敢对于他的承诺抱太大希望;不过,等哪天她那才华洋溢的记者老公突然想安定下来了,她至少已有心理准备。  “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乌皮尔的老婆上个月回荷兰生小孩去了?”米契问。  “记得啊。”艾莲就是受了老乌弄瓦之喜的刺激,才有了打算为米契怀个孩子的念头。  “碰巧他今天从阿姆斯特丹回来,我就拜托他为我的美丽新娘带一些花。”  艾莲一向有自知之明,自认眼睛太大,下巴不够尖,褐色长发太过笔直,实在称不上是个美人胚子。不仅如此,她的肤色也太过苍白,任这里的烈日曝晒,怎么也晒不黑。可是每次在米契深情的注视下,她就有了信心。原来米契眼中的她,是如此的秀美。  他远离家乡,来到这南方战区,风餐露宿,躲避封锁,在内战的交叉火网下逃命,却无时无刻不想着她。这份心意着实令她感动。  “你是我这一生遇到的最浪漫的男人。”她仰视他,爱意在眼中闪跳。  “我也是碰到你才浪漫得起来,”他坦诚道。以前他与在国外结识的女人,均维持忽来忽去的短暂关系;她们和他一样,都不急于安定下来。“因为我发现,任谁娶到世上最可人的妻子,不浪漫也难。”米契用他黝黑的长指捧起她的下巴,凑近献上短短一吻。  他们缓缓漫步于巴黎大道。  “近来在忙些什么?”他问道。  “我们仍在研究《伯罗奔尼撒战争史》。”艾莲挽起丈夫的手臂,左手的结婚金戒在夕阳余晖下闪动光芒。  “是公元5世纪,斯巴达和雅典之间的战争?”  她仰起脸咧开嘴。“答对了。”  米契耸耸肩:“娶了个古典文学教授,脑袋若不多装东西,会露怯的。我在斯坦福大学二年级时,也修过一门古典文学概论。说到这本名著,咱们的老修昔底德还是如我记忆中一样枯燥无味吗?”  “不可否认,他是冷漠严酷的悲观主义者,但是他有时也会展现与生俱来的机智。我们刚刚上到修斯提底斯才发现波斯在那次冲突中的重要性,本地的参考资料似乎特别着重那方面的陈述。”  “触及痛痒的历史,一般人较感兴趣。”  “当然,好啦,今天的古典文学课程,到此为止,”她无奈地摇头,“难得有机会庆祝结婚周年,我可不想让古希腊战争或史学家甚至新闻方面的话题扫了兴。过几年等我们年老发白,坐在前廊看孙儿在花园里玩捉迷藏时,就可一边回味今晚的美妙时光。”  “就你跟我两人,宝贝。为了浪漫个彻底,我已在‘老船长’订位。”深情而犀利的蓝眸,捕捉到她额前一闪即逝的皱痕。“怎么了?”  她勉强挤出微笑。“没什么。”在电视记者敏锐的目光下,她坚持:“真的没事。”他继续凝视着,眼睛眨都不眨一下。  “别再盯着人家看了,”她笑着抱怨。“你知道我最受不了你在‘30分钟’节目里,盯着镜头不眨眼的功夫,你再多看我一下,说不定我会供出最近的汽车爆炸案。”  “我老婆康艾莲——都市恐怖分子。”他温柔地拨开她脸颊上的数缕柔丝秀发。  康米契过去对婚姻一向敬谢不敏,他每想到能娶一个文静、博学且美得脱俗的女子为妻,总觉得不可思议。他并非对婚姻制度有任何偏见,只是不愿意墨守成规罢了;更何况,他常在全世界最危险的地方东奔西跑,无暇考虑终身大事。  直到他从黎巴嫩赶回家乡参加父亲葬礼才惊觉邻家女孩已长得亭亭玉立。  “如果你真的不想去‘老船长’,试试‘夏日田园’也不错,”他说,“自从它去年遭炮轰又重新开张之后,我们就没再光顾过。”  艾莲摇头:“‘老船长’好是好,只是——”  “只是记者老爱在那里鬼混,我们无法像从前那样自由自在?”  艾莲感觉脸上一阵红热。结婚12个月了,他只消说一个字,或坏坏地挑高眉毛,或摆出连续五年荣登《柯梦波丹》月刊读者票选最性感的电视记者榜首的迷人笑睑,就足以令她春心荡漾。  “可以这么说。”  “亲爱的老婆啊,”他将她揽进怀里,微笑着对仰起的小脸说道:“你真的以为我在忍受两星期漫长的独身生活后,舍得与一群色迷迷又带酒气的记者,分享我迷人的老婆吗?”  “我希望我们可以独处。”一身烫热的红晕让她又羞又恼。  他的指节轻轻滑下她赧红的脸颊。“这简单,你聪明绝顶的老公已包下整个周末的蜜月套房。”他暧昧地挑动眉毛。  她两手环抱他的颈子,浑然不觉身处熙来攘去的街道,忘情地对米契说:“我爱你!康先生。”  “我更爱你!康太太。”他答道。“亲爱的,我们如果不继续走,我可能会把你拖往那片沙地,做出令你我脸红心跳的事情来。”  他总有办法让她觉得自己是魅力十足的性感女神。她笑盈盈地以手指梳理他那罩着一层阳光的金发。“好嘛!好嘛。”  他们手牵手,举步前行。走到转角处,米契停下来向推车小贩买了两个用紫色绵纸包的红苹果,他递一个给艾莲。“当点心吃。”  “我还以为我就是你的点心呢。”她嘟着嘴,娇滴滴地抱怨道。  “唉呀,就算像我这么猛健的情人,偶尔也需要补充营养,保持体力的嘛。”  艾莲未及响应,一辆古铜色轿车突然在他们旁边停住,尖锐的煞车声几乎撕破他们的耳膜。  三名配带自动步枪的壮汉冲下车,二话不说便把米契押至后座,扬长而去,留下目瞪口呆。一脸愕然的艾莲。  等她回过神来,脑海像中了发子弹似的,她缓缓当街跪下,开始张嘴尖叫。        第一章  五年后的6月。  凉夜里,夜雾袭来,灯火迷蒙。旧金山湾的海风,将雾中银须丝丝地推进全市43座小山的每一处洼地。寂寥的雾号传过冰冷的海面,艾莲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米契的母亲康伊丽携着一条象牙色的开司米围巾来到阳台,被在艾莲的裸肩上。“外头这么冷,不被件围巾是不行的,亲爱的。”  “我没想到。”艾莲拉了拉围巾,将自己包得紧些,这才想到,“沙克七”的时髦女店员只说,这套翡翠绿的丝质露肩礼服可衬托她美丽的眼珠义”,是无产阶级革命特别是无产阶级专政的理论和策略。同,展露她的苗条身材,并未保证可使她暖和。  “问题在于你想得太多啦。”  艾莲没应声。由于无法面对婆婆怜悯的目光,她假装把注意力移向对面破雾而出的金字塔型建筑。公寓的玻璃门后,隐隐流泻出聚会的喧哗声。  “你毋需愧疚,艾莲。”伊丽轻声说道。  艾莲转向她,矛盾的情绪澎湃不已。“你以为我不懂得怎么做吗?问题是,每当我觉得快乐的时候,就会想起米契……”话语梗在喉中,她不得不打住。一会儿,才戚戚地说:“哦!天啊!熬了这么多年,还是难以平复。”  伊丽戴着戒指的手,搭着艾莲的手臂。“艾莲,亲爱的,不要为米契的死自责。”  “他提早一天回来,是为了不想错过结婚周年。”艾莲淡淡地说。“他若不在那个时刻到那个地方——”  “他们同样会在另一个地方、另一个时刻绑架他。”  这些年来,伊丽泪水已为她儿子哭干,她决定往后的日子要好好为自己而活。她以为艾莲的想法和她一样,但现在看来,似乎不是那么一回事。  “亲爱的,五年前国务院不就告诉过你,那些疯子早就打定主意要活捉米契?客观现实不是你能改变的。”  “我本来可以在他被绑架之前,坚持要他回旧金山。我可以一开始就拒绝跟他去黎巴嫩。”  “你真的相信那样就能使我儿子打消去贝鲁特的念头?”  艾莲叹气。“不,”她扯着及肩的头发。“任谁都阻止不了米契追逐新闻的热忱。”她甚至不愿去想,为了永无止境的新闻追逐战,他曾多次突破宵禁,在军事占领区出生入死。  伊丽凝视她良久。整齐的短发使艾莲眼中的懮伤更形明显。“他被绑架至今,将近有五年了,艾莲。绑匪公布那张照片,也是三年前的事了。”  三年前,绑匪发表一份声明,宣布康米契因犯下亵渎伊斯兰教之大罪而被处死的消息,并附有一张男尸照片,尸体布满弹孔。虽然照片有点模糊,无法明确辨认,而且尸体未曾寻获,国务院仍据此发布艾莲丈夫的死讯。  “艾莲,哀伤也得有个限度,该是为自己过日子的时候了。”  “我知道,可是——”  “别告诉我你要重新考虑与约拿的婚事。”  哈约拿是她哥哥的好友,也是九个月前她聘请来整修她维多利亚式房子的建筑师。他的冷静与锲而不舍的态度,打破艾莲五年来的心防,进而说服她与他一起开创人生。  “当然不是。”  “那就好。像他这么好的男人可不多哟!艾莲。”  “我知道。”  “就算他不同意让你的前任婆婆替你办一场订婚仪式,我也会这么说。唉!我真的很希望你能让我向我的客人宣布今晚邀他们来的真正目的。”  “我想,能瞒新闻界多久就瞒多久。”艾莲低声说。“约拿不是不知道,你与我的关系何止于婆媳。”  艾莲12岁那年夏天,母亲费梅莉死于癌症,母亲的好友康伊丽却义不容辞地担起代理母亲之职,引领她度过少女的叛逆岁月,向她解释月经对女人的意义,陪她买胸罩,在她参加舞会没人邀舞时替她拭泪,送她一件美得令人窒息的白色透明硬纱裙作为高中毕业礼物。  伊丽总是在她身边,必要时奉上两句忠告,打打气,或只是竖耳倾听。在米契被绑架的头几个月,若不是有伊丽的撑持,她可能没有勇气活到今天。  “约拿是好男人,艾莲,”伊丽重复道。  “我知道。”  “他会是个好丈夫。”  “我知道。”  “而且从他疼爱他侄儿的模样判断,毫无疑问的,他绝对会是个好父亲。”  米契被绑架后,她一度放弃生小孩的念头。但近一年来,或许是因为她与约拿的感情逐渐稳定,或许也因为她已年届三十,有感生理时钟加速,艾莲想当母亲的欲望愈来愈强。  最近她常在公司附近的华尔顿公园用午餐,一边观看孩童玩耍。今早于上班途中,她目睹一名年轻母亲小心翼翼地给婴儿喂奶,一时情绪激动,母爱的天性油然而生,因而整个早上胸脯胀痛不已。  “米契和我原本打算生小孩,”她闭起眼,惆怅地说,“他说希望生个像我一样文文静静的大眼睛女孩。可是我喜欢男孩,一个金发、胆识过人的小米契。”  “如果像米契,你还没过完26岁生日,就已为他担心得满头灰发了。”伊丽拍拍自己的银发。  “但每分每秒都爱着他。”艾莲从黑缎手提包中掏出薄绢,擦拭眼眶下的泪珠。“老天,我今晚是怎么了,再不振作,约拿也许会拒绝跟一个爱哭的女人结婚呢。”  “什么话。约拿才不是那种经不起考验、没责任心的男人。相反的,他是耐心十足的实践家,不论他的选择是好是坏。从他过去九个月来对你的勤加安慰,就看得出来。”  “对我勤加安慰?听你的口气好象我只会成天以泪洗面,过着隐士生活似的。其实过去五年我到全国各地演讲,到参议院外交委员会作证,先后与两名总统和三名国务卿见面。另外,我也和法国总统见过面,并私下谒见宗教领袖。这还不够,我甚至跳出教书匠的象牙塔,投入另一种曝光率较高的行业。”  帮助艾莲开展新事业的是她姑妈怀梅莉。梅莉姑妈五十多岁,打扮入时,经过几次婚,足迹踏遍世界各个角落,与艾莲那严肃的律师父亲是截然不同类型的人,如果前者是白昼,后者便是黑夜。  梅莉姑妈在摄影这一行已涉足多年,小有成就,照片供应《生活》、《纽约时报》、《浮华世界》等刊物。据她自己的描述,她有一天在坦桑尼亚陋屋一边观赏乞力马扎罗山顶的日出美景,一边按摩着因连续五晚睡地面而酸疼的背脊时,她下定决心,不再像吉普赛人一样过着居无定所的生活。  她选定出版这一行,创办了《旧金山趋势》杂志,立刻邀她侄女担任杂志的特稿编辑。一开始艾莲只当是姑妈的一番好意,并未接受。隔天梅莉一通电话打到旧金山大学的教员办公室,邀她出去吃午饭。用餐时,梅莉开门见山提出聘用条件,薪水高得吓人,原因是她认为艾莲有足够资格领取每一分报酬。  经过两星期考虑,艾莲终于点头。结果证明梅莉是对的。虽然杂志文章和艾莲指导学生写的论文有天壤之别,但她尽全力去做,所得到的成就感与付出的心血成正比。因此,这一年她过得既愉快又惬意。  “这段人生经历,已使你从一个跟陌生人说话前必须服用镇定剂或演讲前会紧张得想吐的弱女子,变成了信心十足循社会中流抵柱。”伊丽说道,“不过你却一直过着与修女无异的单身生活。”  “起初我认定了米契会回来。”  “后来呢?”  “后来我发现,拒人于千里之外,反而比较省事。”  “直到约拿出现?”  “是的。”艾莲的眼瞳出现亮光。她深吸口气,鼓足勇气,提出整晚一直困扰着她的问题。“你真的不介意我再婚?”  伊丽郑重回答:“我说过好多遍了,亲爱的,我只希望你重新找到幸福,否则我何苦自找麻烦,替你物色一堆年轻男士,还全被你回绝呢。约拿是唯一能克服万难,为你寻回快乐的人。看到你快乐,我也非常快乐。”  “他的确让我很快乐,”艾莲说,“但不是和米契在一起时的那种疯狂之乐。嫁给米契就像在云霄飞车上面生活,低潮当然有。米契不是容易相处的人,他没耐性、粗心、脾气粗暴。但是每当飞过刺激兴奋的最高点,我就有再搭一趟的冲动,渴望再次与他一起攀向高峰。”  “约拿呢?你对他的感觉又是如何?”  “约拿像……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和约拿在一起就像坐在宁静的山溪旁,顶着夏日阳光,聆听水晶般的溪水滑过石面的声音。非常安详而平静的生活。”艾莲眺望雾气蒙蒙的海湾,陷入沉思。  她未婚夫站在门口,面露不悦之色。  安详。平静。她口中的他似乎是极无聊乏味的。  可恶,哈约拿暗骂一声,要将康艾莲侍候得面面俱到,可真不容易。打他走进她家,准备与地讨论房屋整修细节的那一刻起,他就告诉自己,他好友的小妹便是他等了一辈子的女人。  他知道她丈夫被绑架的事,也知道她为拯救丈夫而四处奔走,甚至在康米契的死讯传出后,她仍不肯放弃。虽然没成功,她却因而声名大噪,各地演说的邀约不断。  然而,自信的外表下包藏着一颗脆弱的心,于是他发挥旧时代的骑士精神,采取缓慢攻势,在放松的时刻,他依旧战战兢兢,深恐太过热情,在未与佳人携手步上红毯之前,就把她吓跑了。  结果他的耐心换得了什么?一个认为他很平静、很安全的女人。可恶,他要当艾莲的热烈情人,他要她像他迷恋她一样地不可自拔。  约拿暗自发誓,握紧的拳头激动得钻破裤袋,袋里的零钱倏地掉落一地。他无暇抬起,尽顾着盘算。今晚他不会让康艾莲平静度过。待独处时,他要摘掉该死的骑士面具,让艾莲看清她乏味的未婚夫其实有多热情。  更重要的是,要让她知道他们在一起时激情能有多高。  贝鲁特的上午时分,烈日高照,蒙眼布从眼前移去时,米契眨了眨眼,一时难以适应强烈的光线。  近三周来,战情日益吃紧,炮弹一天24小时在空中穿梭,未曾停歇。自战况加剧后,他就被安置在地下掩体内,与其它人共享少得可怜的食物,共享一桶水,共挤狭窄的空间,早已分不清谁是掳掠者,谁是俘虏。  被抓的头四天,他被蒙住眼睛,绑在木椅上,他们不准他说话,否则就杀了他。后来他被塞入后车箱,载往贝鲁特市郊一栋公寓的地下室,在黑漆漆的小房间内熬了六个月。对方不仅让他睡地板,还动辄拳打脚踢,嘲笑他是个无国无家的孤儿。  由于屡遭殴打,每天只吃少量米饭和菜,他在体力渐衰的恶劣环境下不幸罹患肺病。对方怕失去他的政治利用价值,不得不从美国大学附属医院找来一名亦是伊斯兰教圣战同情者的内科医生管他治病。维他命丸和富于营养约食物将他从鬼门关救回,更庆幸的是,医生开出了每日运动和晒太阳的处方。  接下来数年,他都被捆成木乃伊似地丢入车厢或救护车,四处迁徙。有一次甚至被塞在小棺材内。对方大都利用半夜,开车在市内无规律地乱逛,以扰乱他的方向感。到了目的地,即当他是仇敌般地虐待他,并严密看管,防范他脱逃。  到了第二年,他与另两名俘虏——一名生物学教授和一名美国外交官——被藏在山区的一间大房子里。有伴的岁月反而使得往后几年单独囚禁的日子更难熬。  就在他以为即将崩溃之际、又再度迁徙。过去九个月,他一直被关在雷非的家里。他与雷非互敬互谅,相处融洽。雷非坦承,他对于利用美国人质作为国际间交涉的筹码,感到相当不满,不过由于他的六个亲兄弟和不少亲戚都参与这项行动,他不能做出背叛亲人的事来。昨晚他告诉米契将被释放的好消息,理由是:绑匪要借此向西方示好。  “你很快就能回家了。”雷非对米契说。他站在何堂,亦即所谓的忠烈词中央。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土耳其统治者曾在那里吊死五十多名烈士。那里也是少数未被炮弹摧毁的建筑之一,但到处可见弹孔以及从墙内暴出的扭曲的钢筋。“回去后你有何打算?”  “我要洗热水澡,喝冰啤酒,跟我老婆上床。”五年!有时感觉好象昨日才跟艾莲做爱,有时却恍如隔世。  雷非咧开嘴,黑胡子底下现出白牙。“一定得照那个顺序?”  “不一定。”米契露出男人才能会意的笑容。“啤酒可以晚一点儿再喝。”  他从牛仔裤口袋掏出唯一张艾莲的照片。那是她来黎巴嫩的美国大学教书后不久的某个快乐的午后,在海边拍的。他知道艾莲是为了能跟他在一起,才接受此地聘书的。她穿着白色比基尼装,巧笑倩兮,性感得连镜头都要融酥。想念时,他就拿出来看一看,摸一摸。  因为太想念了,照片也快被他摸烂了。但他不需着照片就能记得他妻子每一寸玉体,仿佛她的影像已牢牢烙在他的视网膜,纵使闭着眼也看得到她的笑脸,看得到绿眸中闪耀的情意。无视周遭的烟硝、灰尘和垃圾,他深吸口气,回味她的自然体香。  雷非伸出手:“过街时要小心,我的朋友,若是在黎巴嫩的最后一天不幸中弹,可就要饮恨九泉了。”  最后一天。多少年来,他等的不就是这一刻吗?如今愿望实现了,他却觉得依依不舍。他曾读过有关伊朗人质与绑匪之间产生友谊的报导,有人将这种不舍情结称为“斯德哥尔摩症候群”。为避免陷入同一种情绪,米契强迫自己只想着呼唤他回家的原动力:他亲爱的老婆艾莲。  他握住雷非的手。“如果说我在黎巴嫩期间,过得很愉快,你一定知道那是骗人的话。我只能说:这五年过得很有意思。”  雷非一本正经地注视他。“所有记者当中,就属你最了解我们了。请你回去之后,多向世人解释我们的理想。”  米契苦笑。“首先,我自己得先搞清楚才行。”他摇摇头,为中东明珠的残破景象唏嘘不已。这个分裂国家的巨大伤口正淌着血,米契只能为她的子民祈祷,希望两方军队能坐下来和谈,别把仅剩的一切夷为平地。  “没关系,你只要据实报导就够了。”雷非微笑道。笑容远比三十好几的岁数苍老。“祝你好运,康米契。一路顺风。”  “阿拉保佑。”米契以当地语言回答。  如果阿拉或神出鬼没的狙击手不阻挠的话,再过几个小时,他就真的要回美国了。  回到艾莲——他的新娘子身边。  他将头往后一仰,欢欣而笑。“我要回家了!”他高声大叫,“回家了!”        第二章  艾莲喝下一口香槟,刻意不去理会整天在她脑中盘旋的不祥预感。她安慰自己,急躁是正常情绪的反应,她承受的压力太大了。  毕竟,有多少人会笨得在拓展新事业的同一年整修房子?更遑论举办一场结婚大典?如果这还不够,一年一度的媒体围剿大战已开始,她若不是对订婚的消息守口如瓶,恐怕要落个焦头烂额的下场。不过这两星期她仍屏息以待,该来的终将到来。  五年来她的公众形像渐从哭哭啼啼的贞节新娘,转变成抨击政府外交政策的演讲高手。最近,旧金山纪事报一项民意测验显示,她俨然已成为人民心中的偶像;十大杰出女性榜中,她排名第二,仅次于第一夫人。得知这一消息,她没有一丝欣悦,反而压力倍增。  她再啜一口香槟,如果纪事报读者知道她跟她的建筑师有一手,而且再过21天就要结婚,不知作何感想。  “看你的表情,好象心思已经飞到千百里外了。”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低喃。  艾莲转身,朝约拿笑笑。与米契古典俊秀的五官比起来,约拿的脸部线条就显得较粗糙、有个性,具有一种令人敬畏的气势。她第一眼见到他,就发现到他的这一特点。  他的深褐色眼睛透露冷峻的智能和坚毅的沉稳,显然不是常摆笑脸的人。她尤其喜欢他的嘴。他的唇形鲜明,认识他的九个月当中,她从未见过那两片唇牵动过半点非难。  “我在想婚前必须完成的事情。”不全是实话,却是事实。女人不必什么事都要向未来老公报告的嘛,不是吗?  “若要私奔,现在还来得及。”  随着日子的逼近,私奔到塔霍湖的主意愈来愈吸引人。“不行。”艾莲说,“不是我爱铺张,你我两家亲戚朋友一大堆,不让他们观礼,肯定要得罪人的。”  “那天是你的大喜之日,艾莲,你不必强迫自己做不愿做的事。”  “我知道。但是结婚本来就该大大方方接受众人祝福,我们就照原计划进行吧。”  约拿耸耸肩。他穿着深蓝色细红棕条纹的西装,看起来比平时更魁梧。“你若坚持要大场面,我也无所谓,至少你不必担心色欲熏心的新郎敢在你朋友面前对你毛手毛脚。”  若非了解约拿个性随和,他那不寻常的挑衅目光铁定会使她坐立难安。“你一向是个谦谦君子。”  “也许这就是问题所在。”他喃喃地说。  艾莲皱起眉头,以为她听错了:“你说什么?”  “没什么。”他挤出惯常安抚人的微笑,眼中闪动的不明确讯息颇令艾莲纳闷:她怎么没注意到他如此精于隐藏心事。“我在自言自语。”  “真的没事?”  “天下没有摆不平的事。”他取走她的杯子,放回从旁经过的侍者手中的杯盘中。“听完你姑妈细数我娶到像你这么完美的女人是多么幸运之后,我想我未婚妻至少得赏我一支舞,以示慰劳。”  “就等你开口。”艾莲滑进他的怀抱。通常在他怀中很有安全感,但今晚的约拿有点不对劲,有点……危险。  她对这个想法嗤之以鼻,与她跳舞的是约拿——安全的、可预期的约拿。她让自己安心地依偎在他强壮的臂弯,嗅尝他特有的男性体味。  约拿的唇掠过她的太阳穴,暖暖的气息吹拂过她的发梢,修长的大手沿着她的背往下滑,托着她的臀,举起她……  “约拿,”她不禁大吃一惊。“你要做什么?”  “跟我的未婚妻跳舞。”他佯装若无其事。  无意中听到艾莲与伊丽的对话之后,他就不断盘算要如何向她证明他不是她想象中的乏味无趣。可是当欲念如野火燎原般在他心中窜起,他的计划却相致意想不到的后果;现在她就快在他怀中融酥,他连自己都控制不了。  他今晚到底是怎么了?艾莲自忖。感觉到耳垂被他含住,她暗叫不妙,她一方面警告自己最好拉开距离,却无法抗拒约拿。  “你喝了多少香槟?”  “半杯。其实跟你在一起根本不需要酒精,艾莲,你本身就是个诱惑。”他低下头轻轻吻着她。短暂的吻仿佛在她肌肤燃起一串火花。“光是注视着你,触摸你,就足以让我醉死,一瓶浓烈的红葡萄酒哪够看。”  “我的天!”她的感官霎时鲜活起来,贴得愈紧愈亢奋。“没想到你这么诗情画意。”  “我有最好的灵感泉源……你可知我有多想要你?”他把脸埋进她的预窝。神秘的香水味使他联想起火辣辣的性。他迫不及待想把她拖进黑暗潮湿的森林,与她做爱。  他的舌头触及她发烫的肌肤,兴奋的悸动顿时传遍她全身。她没想到约拿能撩起她如此急躁的激情。纵使天旋地转,她仍想继续更深一层的感官之旅。  “我当然知道。”她抬起涂着桃红色蔻丹的指尖,轻抚他的唇。她以前怎没注意到他的唇亦是如此的撩人?他钳住她的手,将双唇印在她手腕内侧。她的脉动加速。  “若此时此地只有我俩,该有多好。”他眼中的欲火像在附和她波动的情怀,解放出她锁藏已久的欲望。  “我有点头疼。”她悄悄告诉他。  他扬起眉毛。“真的吗?”  “好象是偏头痛。”她说道。那喘不过气的声音是她的吗?“也许我该回家去。”他们四目相对,欲望浓得连呼吸都困难。  “回床上。”约拿说。  她颤抖得厉害。若四周的震动不是地震引起的,她的麻烦就大了。  她踮起脚尖,贴着他的唇说:“回床上。”  “我不是英雄。”  米契伸长双腿,倒卧在镇金椅内。历经12小时的飞行,他旋风似地安抵位于德国威斯巴登的美国空军基地,等待与情报局官员会面。  他瞪着自己一双裹在小鞋内的痛脚。他的运动鞋在遭囚禁的第一晚即不知去向,往后便一直光着脚,因为绑匪怕他脱逃,不给他鞋穿。他按捺住脱鞋或松绑鞋带的冲动,安慰自己:就当是返回文明的一点代价吧。  “美国大众可不这么想,康先生,”美国中央情报局区域负责人巴丹尼说,“他们要的是英雄。”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需要英雄的国度是不幸的。”米契反驳。“你听着,我很乐意把我知道的一切告诉你,尽管我所知不多。谈完后,我只想尽快回到妻子身边,过正常的生活。到现在我还没机会打电话给我老婆呢。”  巴丹尼并未理会米契的抱怨。“在未听取你的报告之前,我们不准备发布你被释放的消息,否则这里很快就会变成记者追逐新闻的战场。”  他从口袋掏出烟盒,递过去,米契婉拒了。他点燃烟,往后靠,隔着一团蓝烟打量米契。“从你被绑架的第一天开始说吧。”  米契不悦地吁口气。如果他们想一次听完五年当中发生的事,他可能要说到两眼昏花、齿牙动摇,才能回家和艾莲团聚。  “那一天正好是我们的结婚周年,在我们去吃晚饭的半路上。”  “去哪里吃晚饭?”  “老船长……”米契索性踢掉鞋子,准备度过一个漫漫长夜。  回艾莲的家只有短短的路程,却仿佛花了一世纪的时间。  “终于到家了。”约拿扯下红棕色领带,随意往门廊内的纸模椅上一丢。这张扶手镶嵌象牙的纸模椅,是艾莲上个月在曼多细诺的一场拍卖会相中的。由于她的预算不足,他便顺理成章地买下,当做她的订婚礼物。“我以为我们永远都脱不了身呢。”  “看你好象一刻钟都待不住的样子。”艾莲脱下黑色开司米外套。屋外冷峭,屋内则被约拿眼中的火焰映得暖烘烘的。  “想回来办一点事情,”他为她挂起外套,“但是我要慢慢地做。”  今晚的他确实判若两人。艾莲从垂下的睫毛偷偷瞄他。最吸引她的,莫过他浑身上下散发的一股刚强不拔的力量;然而真正摇掠芳心的,是包藏在那股力量下的温柔。  可是今晚……今晚约拿所散发的男性气概,强得几乎吞没她。一种不曾感受过的暖意缓缓渗入她的脉管,她不禁打起哆嗦。  “冷吗?”他问。  “不冷。”她细声回答。他专注的眼光盯得她既紧张又兴奋。“我全身像着了火。”  他缓缓展露出危险的暧昧笑容。“春夜才刚开始呢。”他一把抱起艾莲,步上旋梯。  “约拿!你在干嘛?”  “你认为呢?”他反问。走进卧室,他在雪白的铁床边放下她,再点燃芳香的蜡烛。“我在引诱我的未婚妻。”  他在她衣橱门旁驻留。橱内挂着象牙色的镶着花边的珍珠婚纱。她起初自认再婚,没资格打扮成传统象征处女的洁白婚纱,但伊丽坚持要她穿,因为第一次她与米契形同私奔,这次应举办正式婚礼,一圆她的儿时美梦。原本她还心存疑虑,但上星期试穿时看见镜里的美丽新娘子后,才改变心意。  约拿把弄着透明的婚纱:“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什么事?”  “在我们的洞房花烛夜,除了结婚戒指、珍珠项链和这项面纱,你什么都不要穿。”  光想那种满室春光的景象,就足使她两膝发抖。“好,我答应你。”  他站到她面前,距离近得使她分不清是谁的心跳得如此急促。“我爱你,艾莲。”他的手从她的裸肩一路滑下,轻得像窗外的雨滴。“我要让你知道我有多爱你。”  “哦,是的。”她将憋在胸前的一口气,急促地吐出。她听到拉链拉开的声音。  他炽热、饥渴的深色眸子,在裸露的酥胸间徘徊。在他鉴赏的目光下,她心中升起一股份情似的甜蜜。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喜欢你的肌肤?”他问。  “可惜晒不黑。甚至在……”她竟然而止,贝鲁特三字差点脱口而出。虽然约拿一直鼓励她谈她与米契的婚姻,但这类的话题依旧是他们的闺房禁忌。  约拿把闪过她眼中的痛楚回忆看在眼里,但未置评论。“晒黑不好,会有雀斑,”他的指头不断在她身上滑动,煽动她的熊熊热火。“会长皱纹。我的凯丝姨妈才50岁,因每天打高尔夫球,看起来就像制革厂产品的活广告。而你这白白嫩嫩的皮肤,就像瓷器般令人爱不释手。”  “约拿——”她用手抵住他的胸。她需要时间,思考他的意图。  “要我打住?”他俯看着惶恐的绿眸。  “是的。给我一分钟喘喘气。”她不知所措地摸弄他的衣角。“我收回那句话,不要停止。”她不记得何时曾像此刻需要约拿一般地渴望性爱。“突然一切都变得复杂起来,我实在是弄胡涂了。”  约拿轻抓她的头发,使她的头后仰,迫她直视他。“可否听我一个建议?”  她犹豫着。“什么建议?”  他的手指从她的喉部一路漫游至她的锁骨和胸脯,并挑逗地下移到腹部。“何不放松自己,跟着感觉走?”  忽然间,眼前仿佛出现一面放大镜,让艾莲看到当年嫁给米契时天真的自己:她要改变柔弱的习性,不当牺牲品,要成为自信的女强人的决心,像着魔般的坚强。  她知道她已不再是那个只能眼巴巴看着挚爱的丈夫被塞入后车厢的温驯小新娘,就算想做也做不到;她已不是五年前的艾莲。  但今晚有点不对劲。  未等她的响应,约拿即紧紧吸住她的唇,吻得她天旅地转,她必须抓着他的肩,才不会从摇晃的世界边缘跌落。  不过,她终究无助地跌落了,仿似一根被夏日微风卷走的羽毛,落在印花床单上。她的理智瓦解了,脑中一片空白,只剩感觉,热腾腾的感觉。  她轻唤着他的名字,脚软得颤抖不已。这就是他对她的渴望:激情中带着晕眩,愉悦中带着亢奋。约拿直起身子,像异教的征服者占领一块新地盘般地俯临她。  一开始他就知道她从未忘记过丈夫,也接受这个事实。但在她床上,他绝不容忍康米契曾经存在的痕迹,他要清除康米契在艾莲身上残留的任何感觉,他要她的身体、她的心和灵魂完全属于他一个人。  “告诉我,”他说,“你要什么?”  等激情冷却,也许她分得清肉体与心灵的亲密层次,但现在她只知道如果不马上拥有他,她将会死去。  “你。我要你。”  一种激烈的渴求,瞬间在她体内爆开。她自以为经历过欲望,知道什么叫激情,但是到现在她才明白她错了,没人曾给与她这么多,没人曾从她身上得到这么多。  他们满足地静躺着。雨未停歇,烛已烧尽,房内渐起寒意。婚戒不知何时滑落地板,但约拿和艾莲两人都恬适得舍不得下床寻找。  “我觉得自己好堕落。”她说。  他的手从她肩头,沿着体侧掠至腿侧。“愉快的堕落。”  这么轻促的抚摸,怎可能在短短时间内又挑起她的欲望?“我要坦白一件事。”  “哦!”他转头注视她红咯咯的睑。  “我想我可能低估你了。”  “哪方面?”  她的指尖划下他冷湿的胸膛。“一时很难解释得清。”她实在忍不住将唇印在他胸上。“我不希望你误会。”  无意间偷听到她与伊丽的对话后,他比谁都了解。他亲吻她的额边。“不必解释,除非你想告诉我,你要解除婚约。”  “开什么玩笑?”她性感的低哑笑声是约拿从未听闻的。“你聪明,有幽默感,又有一份不错的职业,是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而且你这个人非常有风度,心肠好,体贴……”  “你把我说得几乎像个童子军。”  她给他一个漫长而甜美的吻,使他仿佛回到有使不完精力的18岁。  “我还没说完呢。你的性感令人赞叹,”她不敢置信地摇头,“谁能想象,在稳健冷静的外表下,竟有一颗狂野的心?”  “这么说还差不多,总比童子军强。”  “最令人着迷的便是稳健与狂野这般不可思议的组合。我的白马王子,哈约拿,你是每个女人的梦想……”  “结婚前,记得提醒我把盔甲送去给人擦亮。”  艾莲笑着欣赏他。“不必了,”她躺在他身边,“我宁愿你不穿衣服。”  他抚弄她的头发:“最好永远都不必穿。”  “永远都不穿?你不怕旧金山的海风使你着凉?”  他笑着吻她。“怕什么?我有性感的美娇娘替我暖身。”  电话铃响起,他们不理会。  电话继续响着。  “我去接。”她说。  “别理它,对方会自动挂掉。”他咬住她的下唇。  电话还在响。  “该死。”她抓起床旁乌木桌上的话筒。“我不曾拒接电话的。”因为她已习惯在电话旁等米契的消息,但她没说出心里的话。  “不管是谁,快点打发掉。”约拿拨开她颈间的发丝,凑近双唇。“我想知道你接下来要玩什么把戏。”  “你等着瞧。”她说。然后把话筒搁在嘴边,“喂?”她听到长途电话线嘶嘶的杂音。“找谁?”  “大概是打错电话的,”约拿侧着上身,让她舒服地靠着他。“挂断。”  “是长途电话哪。”  “喂?”彼端终于传来低沉的声音。  “喂?”艾莲再问一次,约拿将手放在她的酥胸上。“请问你找谁?”  “艾莲?”  约拿感觉到她瞬时的殭硬。“噢,天啊……是米契吗?”  “艾莲?是我,米契,你挚爱的丈夫。亲爱的,那些浑球终于释放我。我要回家了!”        第三章  这一定是某个病态促狭鬼的恶作剧,艾莲告诉自己。叙利亚和约旦的美国情报局人员都说米契已死,国务院也已证实。如果政府的话都不可信,还能相信谁?  “我丈夫已经死了。”她对着话筒说。她的手和声音均抖得厉害。“你胆敢再打来,我就报警,告到电信局、美国政府甚至美国总统。”  “亲爱的艾莲,真的是我。所有关于我已被处死的报导,都言过其实。”  约拿坐起,目不转晴盯着艾莲苍白的脸色和掺杂痛苦与希望的眼神。  “不会是你。不可能。”  “艾莲,你记不记得,我常说:困难的事马上办,不可能的事待会儿办?”  不。不可能。“真的是你,米契?”  “真的是我,蜜糖,如假包换。”  她很想相信长途电话线的另一头,是历劫归来的米契,然而由于近几年接到不少恶作剧的电话,她不得不慎重。  “说说我们之间报章杂志没报导过的事。”她说。  米契先是纳闷,但很快就体会出艾莲的用意。“我托人从荷兰带郁金香给你。乌皮尔,记得吗?”  “洛杉矾先锋报刊登过这则消息。”每一篇、每一段有关米契被绑架的报导,她都能倒背如流。  虽沮丧,米契仍不放弃。“那一天我们聊到修昔底德,你说不想再聊古希腊战争、史学家或新闻的话题。”  “人物杂志有这方面的报导。”她似乎看出一点眉目,但还是不放心。杂志记者居然连如此机密性的消息都挖掘得出来,的确令人佩服。  “可恶,艾莲!”不,米契提醒自己,要冷静。“好,我再试一次。”米契叹口气。“你说,过几年等我们老了,坐在前廊看孙儿在花园里玩捉迷藏时,可以一边回味结婚周年日的美妙时光。”  “噢,我的老天!”艾莲一手按在胸前。“果然是你。你在哪里?”  线路的杂音加剧,随时有中断之虞。“亲爱的艾莲,我听不见你的话……该死的线路。”米契气急败坏。“仔细听着,亲爱的,我长话短说。今晚我会搭空军的喷气式飞机回去,明天抵达哥伦比亚特区的五月花饭店。去接我,方便吗?”  “可是,米契——”线路已断,她睁大眼瞪着话筒。  约拿无法再保持缄默。“艾莲,”他双手捧起她的脸。她浑身颤抖不已,眼神呆滞。“艾莲,”他轻轻摇晃她。“谁打来的?”  艾莲像快溺水似的,张口猛呼吸。“是米契。”  “确定?”  “百——百分之百确定。”她开始口吃。“喔,天——天啊,他知道孙儿——”她觉得快窒息了,必须再吸一大口气。“和花园的事。”  她觉得冷极了。  “我去替你倒杯白兰地。”  “不,”她摇头,发丝在惨白如死灰的两颊甩动。“我得去……”她茫然望向四周,“他要我去接……我得收拾行李……去……”  这是一场噩梦,约拿心想一定是做爱后睡着了。他眨眨眼,一次……两次……三次……再掐掐自己,发现不是在做梦,他心头一震。  “去哪里?”他力图镇定,“他从哪里打来的?”  艾莲注视他的目光,仿佛在问:你是谁?怎会在我床上?“我不知道。”  “那么,你怎知道要去哪里?”他轻声问,担心她的白睑为何还不恢复血色。  问得好,艾莲付思。就算被卷入台风核心,约拿依旧稳如泰山。他总是如此的冷静,她也爱他的冷静,爱他的人。  “他明天会抵达华府。”她的声音平稳了些,却细如雨丝。“他说要搭什么空军喷气式飞机的。”  “太离谱了,我打电话找人替你查。”  她抿紧双唇:“我来打。”  她打算打给国务院负责与人质家属联系的费凯尔,但不希望约拿在旁边听,因为与约拿躺在床上讲电话,与凯尔谈米契,会使她觉得自己像不守妇道的淫妇。  “约拿,”她下床,穿起上个月约拿送她当生日礼物的象牙色丝袍。“帮我一个忙。”  “乐意效劳。”  “麻烦你下楼煮一些咖啡好吗?今夜可能有得熬呢。”  她的逐客令刺痛了他,但他将苦水往肚里吞。“好的。”他从衣柜拿出一条旧牛仔裤。虽然他们不住同一屋檐下,但各自的住处都有两人的换洗衣服。“等你讲完电话,我再端上来给你?”  “不必,我下楼喝。”  他故作轻松耸肩。“好吧。”他走到门口又转身,眼见心爱的人像个破娃娃瘫坐在高背安乐椅中,心不由得抽疼。“艾莲……有什么需要,尽管叫我。”  “我没事。”她说。“约拿?”  突然地,她似乎变得好孤单,好渺小。他真想把她拥在怀里。“什么事?”  她的眼眶浮现泪光,颤抖着勉强地微笑。“谢谢你。”  他也几乎笑不出来。“我随时都在。”  艾莲目送他离去的身影,聆听下楼的脚步声和厨房的流水声,然后深呼吸,拨号码。  她讲了三十多分钟电话,还不见下楼,都快把约拿急死了。确定一通电话是否为恶作剧,确定她丈夫是否还在人间,需要花这么多时间吗?不是丈夫,是前夫,他纠正自己,艾莲与康米契的短暂婚姻,早在三年前国务院宣布这位驻外记者的死讯时,即告一个段落。  一定不是康米契,一定是另一个病态的恶作剧,约拿安慰自己。再过三星期,艾莲就完全属于他,永远属于他了。  他不否认在目睹她在接到自称是康米契打的电话后两眼发亮的情景时,心里非常忌妒。但是,忌妒一个死去的人?这算哪门子的醋啊!  他正想上楼探个究竟,她带着惊讶的表情走进厨房。  “是真的,”她主动回答约拿眼里的疑问,“米契没死。”  不等自己有任何情绪上的反应,约拿心想,他呆若木鸡的表情一定和艾莲不相上下。“我明白了。”他为艾莲倒了一杯咖啡。才半个钟头吗?他一边添加她喜欢的奶精和糖,一边思量,怎么好象有一个世纪那么久?  他们默默站在厨房两端。她发现他为她斟白兰地,才终于开腔。“这样不好吧。”  “白兰地可抵消咖啡因。”他端起杯子,朝她走去。“你的模样像看见鬼似的。”  “我是见鬼了。”艾莲接过杯子时,碰到他的手指,发觉他手上还有刚才两情缱锩的余温。她找张椅子坐下,十指紧紧握着杯子。她吸一口又浓又热的咖啡。嗯……美味极了。约拿做每件事,都小心翼翼,力求完美。她敢说,没人可在门廊的印花壁纸上找出任何接缝。  “想谈谈吗?”  白兰地渐渐发挥功效,暖和了她的血液,也缓和了胸腔内剧烈的心跳。“我不知从何谈起。”她坦白告诉他。  他在她身旁蹲着,以拇指抚搓她的面颊。“从米契打电话的地方谈起。”他顺利说出情敌的名字,没被噎着。“肯定不在黎巴嫩。”  “没错。”艾莲深呼吸。“他从德国打的。他被释放后求助于大使馆,两天前他们把他弄到了德国。”  “两天前?他到现在才跟你联络?”约拿不敢置信地问。  “他们必须先听取他的报告,才准他打电话。”  “真要命。”约拿对政府的官僚作风没啥好感。  她再喝口白兰地咖啡。“我也这么说。”她突然觉得口干舌燥,连咽三次口水。“国务院帮我接到威斯巴登,这回我和米契足足谈了五分钟。”  “他好吗?”  “他很累,却很兴奋,但对外交政策和官僚规章,也是一肚子火。”她微微一笑。“米契最讨厌受约束,他常常不管宵禁,独闯政府禁止记者进入的地区。他的大胆作风和不要命的敬业态度,往往把电台主管逼上梁山了,照样拿他没办法。”  “想象得出来。”约拿看着她发亮的绿眸说道。  “他们不只一次威胁要把他调回国内,但都没那么做。”  “他们也不会那么做,”约拿猜想道,“只要他继续传回具爆炸性的新闻照片。”  她的笑纹加深。“米契也这么说。”她交叠双手,试图以冷静的态度提出下一个令人不安的话题。“我没把我们的事告诉他。在电话中说,对他未免太残酷了些。”  “我想也是。”他知道艾莲爱他,她已不再是当年嫁给康米契的那个小妻子。尽管他同情米契的遭遇,但确信艾莲现在的心与他是相连的。“你作何打算?”他深深望进她的眼睛。  艾莲无法面对他探测的目光,只好看向别处,却又忆起与他相处的绝妙快感。  “明天一早我得去华盛顿一趟,白宫玫瑰园将举行一场庆祝仪式。伊丽要跟我一块去。可怜的女人,她刚听到消息时,和我一样震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那是一定的。”他很怀疑,康伊丽在儿子平安归来后,是否还会像以前一样热心地帮忙筹备他和艾莲的婚礼。“我去打电话,订我们的机票。”  “麻烦你了。”艾莲心不在焉他说,耳中不断响着伊丽得知儿子被释放的消息时,喜悦的哭泣声。她从未见她婆婆哭过,甚至在米契的追悼会上也没有。“以我现在的心情,肯定是记不住班次和班机时间的。”她突然想起约拿适才说的话。“你刚说‘我们的机票’?”  他翻着电话簿:“是的。”  她瞪着他:“约拿,你不能跟我去。”  “为什么不能?”  “因为我们无法确知米契是否了解,他和我已经没有婚姻关系。在这种情况下,我怎能带着未婚夫去迎接当了五年人质的前夫!”  “我不是那么不上道的人哪,艾莲。我当然不会在总统先生为你前夫别上勋章的同时,陪你一同站在玫瑰园。不过,我也不会让你单独应付那种场面。”  她站起身,眼神激动:“你不了解。这么做太冒险了,新闻媒体肯定会看到我们。”  “我不会让他们看到我们在一起。”  她转过身,双手在丝袍口袋握起拳头:“不行,太冒险了。”  “相信我!”  这句话她不知听了几百遍,艾莲自忖。第一次他向她保证,她会喜欢他在厨房右侧搭建的日光浴室。果然,那里成了她的最爱。第二次是他要她相信,两人世界比一个人过日子要踏实许多。  “你明知我是信任你的。”她低声说。  他知道她信任他,但她也曾经信任过、爱过康米契。要是他们能远走高飞,到一个连国务院都找到不到的热带岛屿守到白头,该有多好。他挤出一个微笑鼓励她。  “约拿,”短短一个钟头,她的生活又起了巨大转变,大量涌现的回忆使她心中五味杂陈。“替我做一件事,好吗?”  “任何事。”他放弃寻找航空公司的电话号码,走到她身边,温柔地将手轻搭在她的双肩。她似乎不知道自己在掉泪。  “抱着我。”  他搂住她。“不会有事的,”他的唇印在她的秀发上,“我们会安然度过这一切。”  经过一夜无眠的煎熬,他们6点就搭出租车去接伊丽。伊丽抿着唇,观察坐在后座的约拿。从艾莲紧绷的表情判断,伊丽似乎不怎么愿意让他同行。  “早啊!约拿。”伊丽礼貌性地打招呼,身体滑入前座。  伊丽不再像以前那样亲切,但他并不觉意外,他怀疑伊丽早已为这趟华盛顿之行安排了节目表。他尚未准备投入这场艾莲争夺战,除非对方先行宣战。  “早,”他说,“你的气色蛮好的。”  她微微一笑。“约拿就是约拿,总是彬彬有礼。其实我的气色糟透了。”  “怎么会?”艾莲与约拿一起坐在后座。“你看起来很好嘛。”  “两个小骗子,”伊丽反驳,“善意的谎言还是谎言。我这把年纪的人若没睡好,看起来就像被推土机碾过一样,惨不忍睹。”她拿出小化妆镜,对着镜里的自己皱眉头。“米契看到我,一定会想,他失踪的这几年,母亲怎么变成了丑老太婆?”她的声音哑了。她啪地一声关上盒盖,扭脸佯装欣赏窗外景物。  “你在他心目中,永远是美丽的,”约拿说道,“哪个儿子会嫌母亲丑?”  “那是安慰,不是恭维。”  “那是每个做儿子的肺腑心声。我敢说,康米契爱他母亲就像我爱我母亲一样真实。”  伊丽咬着唇,扭头看他:“你真是个好人,哈纳拿。我第一次认识你就在想:艾莲能找到你这个好伴侣,实在幸运。”  “现在呢?”  她直视他。“我爱我儿子呀,约拿。”  “这是人之常情。”  “我要他永远幸福。”  “伊丽,”艾莲不得不插嘴,“此时此地还不适合——”  “正好相反,亲爱的,该来的终究会来。”伊丽反驳她,“我们都了解米契这五年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如果他知道重获自由的同时也失去了妻子,会是多大的打击!”  不折不扣的感情勒索。不过艾莲早有心理准备。“放心好了,伊丽,”艾莲安慰她婆婆,“我和约拿会非常小心。不过,就算我不告诉米契,我们的婚姻在他被宣判死亡的同时即已失效,他的记者朋友也会告诉他,届时他会更痛苦。”  “这一点我同意。”伊丽说道。  往机场的余程,没人再开口。约拿一直抓着艾莲的手,捏她的手指,安抚着她。她知道约拿是支持她的,但她不免要怀疑,他是否会信守承诺,默默地当个旁观者?  昨晚的他,像变了个人似的,又激动又紧张,表现出男人强烈的占有欲,绝不是单纯的精神支持。  然而,若将他在床上的热情表现,归咎于他具备善恶双重人格的猜测,未免有失公允。他真是那种人吗?  无论何时抬头看他,那双深褐色眸子总是那么平易可亲,充满安全感,可是似乎又藏着她无法看透、令人忐忑难安的某种神采。  前往华盛顿的飞行旅程一如预料的尴尬。艾莲和约拿坐在头等舱走道的一例,伊丽坐另一侧。三人很少交谈,各自想着相同的心事:米契的劫后余生将对他们的生活产生何种影响?        第四章  对米契而言,等待艾莲的时刻比囚禁的五年更折磨人。  “真搞不懂,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机场接艾莲?”米契向安排他住进五月花饭店套房的国务院官员黑亚力抱怨。  “机场是最容易被记者盯上的地方,”黑亚力说,“而且你这张脸很快就会被认出。”  “你知道五年不见老婆是什么样的心情吗?我打电话给她时,脑海就不停地出现我捧着花站在飞机旁边的画面。”  花是米契囚禁期间经常思考的主题。第一年,他幻想自己捧着玫瑰花回家见艾莲。后来觉得玫瑰花太普通,配不上他老婆,就换成雏菊,因为艾莲想在贝鲁特的公寓种维菊。到了第三年,他又觉得雏菊配不上他出众的美娇娘。  之后,他便为返家当天该送什么花给艾莲的问题,整天搜索枯肠,想得都快发疯了。他考虑郁金香,却怕它们使她勾起他被人绑架的不愉快回忆。直到去年春天,他才做出最尽人意的选择。  “我很抱歉。”黑亚力把话筒交给他,说道。“不过,如果你需要花,门房会替你安排,让她一定进套房就看见花。”  “意义不同。”他咕哝着接过话筒,三分钟后挂断。门房承诺,一小时内把花送到。  米契开始踱步。“我还是不明白,你们这些政府官员为何把我当成间谍一样,看得这么紧。我是记者,可不是中情局间谍。”后面那句话,他已对绑匪说了五年。他不怪他们不相信他,因为在他们看来,只有美国间谍才敢冒生命危险跑到战区凑热闹。  “相信我,”黑亚力说,“如果你是中情局的人,我们就不会把你送到这里来。”  米契兀自嘀咕着驻足窗前,双手插进后方裤袋。他一身的新衣新鞋是他们在德国替他买的。空军基地的指挥官为了面子,好歹也得将送回国的落难子弟,打扮得整整齐齐的。  “就算消息走漏,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黑亚力的叹气声仿佛在说:他已蓝得再辩解了。“听着,黎巴嫩和德国方面走漏消息,白宫已经很不高兴。在外交程序未解决之前,我不能放人。”  米契懊恼地往蓝色法国沙发一坐。他头疼欲裂,心急如焚。“去他的外交程序!何不说实话算了?总统下届还要竞选连任,我正是活生生的拉票手段。”  “我的职责是,在明早的玫瑰园典礼之前,尽量迎合你的每项要求,让你每分每秒都过得舒舒服服。”  米契暗地诅咒两声。“你们有没有想过,我是记者,我会据实报导我在华府形同监禁的遭遇?我会告诉全国同胞,关在黎巴嫩地窖与关在饭店套房并没有差别?”  黑亚力付之一笑。“差别可大了。这东西,黎巴嫩肯定没有,”他打开小冰箱,拿出一罐冰啤酒,丢给米契,“放轻松点,康先生,光是对我发牢骚,你老婆搭乘的飞机也不会飞得更快。”  照米契以前的个性,绝不会容忍政府官员对他发号施令。康米契的脾气坏得出名,但他并不认为自己难侍候,或许只是刚烈了点。他从不觉得要求完美有什么不对,他不仅对别人严,对自己更严。他天生就是当记者的料。6岁时,他向海伦姨妈求得一台小印刷机,对那种必须一张一张压印的橡胶制品,把玩不厌。8岁时,他的《俄罗斯山评论》周刊出版,共招来25名订户。10岁时,他有3名小特约记者,100名订户。《俄罗斯山评论》周刊6页的新闻,成了订户茶余饭后的话题;每周四一早,他们便端着咖啡坐下来翻阅,瞧瞧邻居们过去一周发生了什么事。  肯尼迪被暗杀那年,他11岁。伤心欲绝的校长宣布停课,他冲回家,打算编一栏特辑,结果一直未付诸实施,因为集出版者、主编和记者于一身的米契,陪他哭红双眼的母亲坐在电视机前,整整看了三天的新闻。  隔周,他领出银行的积蓄,挪用购买压印滚筒式印刷机的预算,从当铺购得一架中古8厘米摄影机,开始游走旧金山街头,猎取镜头。某一天经过联合卖场一家珠宝店时,意外拍下两名持械劫匪逃逸的过程。当地电视台买下了他的录像带,并对他做了一段专访,安排在当天晚间新闻播出。他的众亲朋好友齐聚一堂,观看他的处女作。当看到他拍的录像带和他接受电视台主播朗华丝访问的画面出现在荧光屏上时,他对这一行更是着迷了。  多年来,他的外号多得不可胜数,有人说他是天才、花花公子或独行侠,也有人骂他混蛋。只要他们承认他是“正确的”,他不在乎他们如何叫他。他的可靠消息来源,遍及全球。评论家和观察家一致推崇他是最值得信赖的电视记者。电视台主管给他不少升迁机会,但每次都被他拒绝,理由是:坐办公桌与坐牢无异。  然而,他终究还是坐牢了。他不喜欢囚禁的滋味,也不想再按照国务院的游戏规则,陪黑亚力玩捉迷藏。  米契喝一大口冰啤酒,滋味和记忆中的一样沁人心脾。“如果我夺门而逃,你会如何应变?”他漫不经心地问,“开枪杀我?”  “有可能。”米契耸耸肩,再灌一口酒。“你不会那样做。”  “敢打赌吗?”黑亚力挑衅地说。  “为何不敢?黑先生,你骨子里其实是不折不扣的和平主义者。”  “听你的口气,好象已经把我看透了。”  “要看透你并不难。你若是主张以枪杆子解决国际争端,当初就该从外事处调到军方情报局工作,而不是国务院。”米契把喝光的空啤酒罐丢入垃圾桶。“黑先生,像你这种理想主义者,在本市是属于濒临绝种的动物。”  黑亚力尚未分清他的话是褒或贬,他又继续道:“要是这个理由还不够,你打算如何对新闻界解释英雄背后的弹孔?”  “至少不必向白宫记者解释,”黑亚力说,“他们只要有新闻就满足,早已失去调查的直觉了。”  米契会意地哈哈一笑。他最厌恶这种既懒得挖掘新闻,又爱写些添油加醋的文章的记者。在他看来,他们根本不配当记者,或许可去作广告或搞公关。  “既然你已打定主意要把我关到明天早上,”他突然变得落落大方,不再排斥黑亚力的监护。“可否容我再提出一个问题?”  “又怎么了?”  “你真的认为那张床挤得下三个人?”  “三个人?”  “你、我和太太。”  黑亚力顿时哑口无言,满脸通红。“等康太太来后,我会到对面房间睡。”  这倒令米契吃惊,他明明听到黑亚力的上司交代他要寸步不离他们的“客人”。  “米契,”黑亚力继续,“我这可是为成全你们而抗命,你如果利用半夜脱逃,我肯定会被炒鱿鱼,到时候我只好回老家替我叔叔的保险公司捧饭碗了。”  米契不禁莞尔:“放心吧,我老婆一来,我哪里都不会去。”  不巧碰上交通高峰时段,艾莲和伊丽搭乘的豪华轿车陷在车流中牛步蜗行,好不容易才驶抵饭店。艾莲一下车就忙着寻找约拿在机场搭的出租车。他们为避嫌,刻意搭不同的车,免得被可能在饭店大厅等她的米契见着。  约拿迟迟未到,她只能暗中为他祈祷,希望他尽早脱离大塞车。这次米契突然返乡,想必他心里很不是滋味吧,尽管他是如此义无反顾地支持她。  米契没到机场接她,她既惊讶又失望。负责接机的费凯尔的解释是,白宫方面希望米契能不露面就不露面。艾莲担心,米契是否太衰弱了,或是得了重病。  “你先跟他见面。”乘电梯时,伊丽对艾莲说。  这一刻艾莲已盼了五年,但在梦想即将实现之际,她突然害怕起来。五年的变化不谓不大,她变了,米契一定也变了,他们能谈些什么?  “不,伊丽,你是他母亲,理应优先。”  伊丽的目光变得犀利。“艾莲,你该不会做出任何傻事吧?”  艾莲举起手拨弄头发,发现自己竟在颤抖。“你以为我会劈头就告诉他,我和约拿的婚事?”  “我知道现在的处境很令你为难,亲爱的,”伊丽修过指甲的手搭住艾莲的手臂。“可是你想想,米契这些年来也吃了不少苦。”  艾莲眼露难色。她瞄向国务院官员,后者抬头看着楼层灯号,假装没注意听她们的对话,但艾莲知道,费凯尔一字都没漏掉。  “接到他的电话后,我并没有想太多。放心好了,伊丽,我爱过米契,当然不会做出任何伤害他的事。”  “爱过?”  艾莲不禁纳闷,伊丽不是口口声声要她为自己而活,怎么突然态度又变了?“我以为米契已不在人间。”  “他没死,艾莲,你丈夫还活着。”  开启的电梯门给她一个不必回答的借口。费凯尔带领她们来到一扇双门前,艾莲的心跳又急剧加速。  门开了,与她面对面的是她当年的最爱。他大致上没变,但仍有些不一样:金发多了几根银丝,略瘦的脸庞比以前更黑。  他瘦了,眼尾多了几条纹路,嘴的两侧出现深深的半圆凿弧线。  “我花了五年时间思考我们重逢时要说的话,”一样是曾令她魂牵梦萦的低哑声音,“可是一见到你,我脑中只剩一片空白。”  他捧起她的脸,深深地凝视。他的心跳上喉头,硬忍住嚎啕大哭的冲动。“今天的相会场面,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艾莲答应自己不哭的,仍忍不住热泪盈眶。“喔,米契。”她开始啜泣。  米契拥住她,让她靠在他肩上哭。女人的眼泪一向令他手足无措,既然想不出安慰的话,只得保持沉默,顶多拍拍她的背,发出表示感同身受的呢喃低语。  眼前温馨的景象,让伊丽松了一大口气,出发前看到艾莲和约拿一同前来的郁闷,一扫而空。她红着眼眶,走到吧台处,喜孜孜接过黑亚力准备的饮料。  “我是黑亚力,”他自我介绍,“在国务院工作。”  伊丽先喝口威士忌,让暖液缓解紧绷的神经。“我是康伊丽,米契的母亲。”  为尊重好不容易重逢的前夫前妻,他们刻意放低音量。站在套房中间的艾莲和米契,则迷失在复杂的情绪中。  “我以为你死了。”艾莲对米契说。  米契将她楼紧,吸着芳香却陌生的气味。“你应当知道,只要你等我,我就不会死。”  他若知道她并没有等他,会作何反应?她仰起因痛苦而扭曲的脸。“喔,米契。”  他用舌尖拭去她脸上的泪珠。她的泪是热的,仿佛已沸腾了好一段时间。“嘘,没事的,艾莲,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永远不再分开。”  艾莲硬吞下另一滴泪,抽离他的怀抱,深吸口气。“你还没跟你母亲打招呼。”  艾莲无预警的疏离,使米契心生怀疑,他皱着眉头告诉自己:等会儿再问个明白。他转向伊丽:“妈。给你的回头浪子一个拥抱吧。”  伊丽立刻放下杯子,过去拥住米契的肩。“我早说了,你爱冒险犯难的个性,会使你妈未老先衰。”  满腔的母爱全写在伊丽微抖的笑脸上。米契咧嘴傻笑,淘气的眼光具有迷倒8至80岁女性的神奇魔力。“哪会?您还是全旧金山最美丽的女人。”  “你还是一样不可救药。”  “失望吗?”  “对你?哪会!”伊丽踮起脚尖,亲他脸颊,“我们好想你,米契。”  他抱着母亲,久久不放。被释放了三天,他第一次有豁然的轻松感。“我更想你们。”他哑着声音说。  他放开母亲,摩挲双手,装出一副快活的模样。“我叫了香槟,”他打开吧台下方的冰箱,“鱼子酱,还有艾莲爱吃的苏格兰熏娃鱼。”他对她微笑。她则回以无力的微笑,这证实米契的直觉是对的。她显得太苍白、太安静,很不对劲。  “我喝一杯就走。”伊丽说,“让你和艾莲独处。”  米契开着开香槟,没看见艾莲惊慌的表情。  约拿在米契套房楼上的房间内,像笼里的猛狮,不停踱步。昨晚在伊丽的聚会中,在他未婚妻的床上,他还编织着与艾莲永远幸福快乐的婚姻生活,不料才眨眼的工夫,他的美梦、计划和生活,竟被一通该死的电话搅得一团乱。他现在的心境就像坐在一列逃难的运货火车上。  尽管他不是做任何事都一板一眼的人,约拿这辈子最痛恨的事,就是无法掌握全局。成长经验教导他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该下什么赌注。  他是家中六个小孩的老大,也是独子。担任旧金山巡警的父亲在退休前六个月,遭唐人街两火并帮派的流弹射中身亡,那年约拿12岁。父亲生前两袖清风,死后也没留下多少遗产,全靠担任高中音乐老师的母亲微薄的薪水,以及晚上和周末兼钢琴课程,补贴家用。长子如父,约拿不仅替代父亲管教五个妹妹,家事也一手全包,不久便练就一身烹任的好手艺和修屋补洞的好工夫。  他原打算去当建筑工,但为了遵照父亲生前愿望,申请了运动员奖学金和警察慈善协会的奖学金进入伯克莱大学就读,主修建筑。他加入学校足球队,打前锋,叱咤一时,颇受职业球探瞩目。后来膝盖受伤,职业足球的美梦因而破灭。  他很快就从挫折中爬起,立刻被旧金山一家颇具盛名的建筑师事务所聘用,负责设计摩天大楼。  他的事业正起步时,母亲改嫁了,继父道班泽是一名富有的证券商,与哈玛莉因钢琴而结缘。一周三堂课,才数周光景,“师生”俩便决定携手走完余生。约拿并不怨他母亲改嫁,相反,他很高兴能把父亲的接力棒交给班泽。  在建筑师事务所熬了五年,他终于获得令人眼红的入股机会。八年中,他干得有声有色,财源滚滚,在建筑界的名号更是响当当,收入与证券商继父不相上下。华尔街日报曾专文介绍他,形容他是都市建筑界的一颗耀眼新星。  然而在飞黄腾达之际,他突然决定急流勇退,放弃高收入工作。也许是因为他在潜意识里想反抗公司里的压力,也许是因为平时太投入工作,缺乏娱乐;也许是因为妹妹珍妮在28岁生日前夕,发现乳房有肿块,虽然医生证实为良性瘤,却使得约拿顿悟,看破人世无常。  他退掉事务所的股权后,把屋顶公寓租出去,搬到索萨利托的一艘船上,改行专做整修维多利亚式房屋的工作。虽然生意兴隆,他仍会抽空出航、钓鱼,或到各地露营旅游。而且他只挑感兴趣的或有挑战性的工作做,时间完全由他支配。  他最得意的,莫过因工作而认识艾莲。如果他不改行,仍沉迷于别人的掌声和对金钱的追逐,就不会与艾莲相恋,除非……除非他们的姻缘是前世注定的。  他望着窗外的毛毛雨。平时他很喜欢雨天,喜欢雨打在舱顶的声音,喜欢雨的气味,喜欢雨后清新的感觉。但今晚例外,因为他心爱的女人——他即将娶进门的媳妇——正在楼下与她前夫相会。        第五章  真的很不对劲。米契干了多年的记者,谁有心事看一眼便知。艾莲不仅有事瞒着他,而且事态严重。  “终于剩我们两个人了。”米契说。伊丽和黑亚力已各自回房。  一个小小的声音在脑后催促她:在气氛未弄僵之前,赶快告诉他吧。艾莲无意识地搓着套装裙。“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去洗把脸。”她小声说道,“大热天汗流浃背,看起来一定很糟。”  米契拉住她的手。“你看起来美极了。”他摸到她手腕处急促的脉搏。“黑色很适合你。”他的另一手扯弄着她的衣襟。他记得她爱穿浅色洋装,穿套装的她像个陌生人。真可笑,米契暗忖,他几乎是看着她长大的。他还记得她第一次矫正牙齿,装钢丝套时慎子战国时慎到著。原为四十二篇,今残存五篇。主张,他安慰她说,有想象力的男孩子会设法钻过钢丝套,吻到她。  “我没见过你穿黑色衣服,不过黑色真的很适合你,使你的皮肤看起来更白皙,使男人忍不住想抚摸它。”他的手指滑过她脸颊,“并且品尝它。”他低下头,意图非常明显。艾莲后退一步。“艾莲?”  她无法面对他疑惑的目光,干脆避开。“我去洗脸。”  要不是他心里有数,肯定会把她的逃避视为恐惧。她在逃避什么?  奔波了三天,他突然感到非常疲倦,即便想追根究底,却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头愈来愈疼,先前喝的冰啤酒开始在胃里翻搅。  “别去太久。”他刻意用嘎哑、挑逗的语气说。虽然渴望和她亲热,衰弱的身体却不听使唤。“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亲爱的。”  艾莲逃命似地奔入浴室,锁上门,倚着门板,团紧双眼。“喔,天啊,”她喃喃自语,“我该怎么办?”  她深呼吸,泼一些水到脸上,再补妆,梳发,重新面对镜里的自己。  “笑一个,”她命令苍白的镜中人,“重逢应该是一件快乐的事。”  若没有哈约拿这个人,今天应当是她梦想成真的大喜日子,是朝思暮想的米契平安归来的奇迹日。可惜米契回来得太晚,早在九个月前,约拿已走进她的生活,开启她关闭已久的心扉,使她再度付出爱,同时也得到爱。  她用两手撩发,挺直肩,再做一个深呼吸,然后走出浴室。  米契立在窗边,俯瞰底下的康乃狄克大道,背对着艾莲,使她有机会再仔细打量他。他的确是瘦了,但不像想象中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略显灰白的头发看得出曾被三流理发师修剪过,有点凌乱。除了外表的变化,还有一种她说不出的奇异感受。对了,是他的站姿。看他耸着肩垂着头的落寞样,她的心头不禁纠成一团。她从未见他如此失落过,从前的他,人前人后总是充满自信,将周遭世界握于掌中,那处变不惊、百折不挠的毅力,令人自叹弗如;可说是竞争激烈的新闻业中的佼佼者。  她正在思考该如何开口,附近桌上的一篮花吸引住她的目光。“哦,米契。”  他转过身,微笑道:“希望你会喜欢这些野花。”稍早他让门房准备这篮野花时,他还没察觉出艾莲的异状,心情一直相当兴奋、得意。可是当剪短发、穿黑色套装、体香变浓且失去纯真的艾莲一出现,他的心便直往下掉。  五颜六色的野花,散发出宜人的花香。当两人的目光在花篮上方交会,艾莲知道米契也在回想当年爱苗初长的浪漫情怀……  米契从黎巴嫩赶回旧金山为父亲送葬那年,她刚拿到硕士学位。葬礼的气氛是哀凄的,米契给她的感觉却是美好的。他注视她时的眼神、微笑和他的触摸,都让艾莲意乱情迷。  米契也被她迷得魂不守舍。一向工作至上的他反常地主动延假,同时拿出于记者的拼命三郎精神,开始向艾莲展开攻势。  他才回家五天,便顺利邀得佳人首肯,开车到蒙特利海岸兜风。沿岸峭壁白浪的风景虽吸引人,她的注意力却只放在他身上——他握着方向盘的长指头,裹在牛仔裤里的腿肌,他身上的松皂香味。不知过了多久,他驶离高速公路,拐进通往圣塔露西亚山的碎石路,最后碎石变成了泥土路。车一直开着,她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想知道,只要能跟米契在一起就心满意足了,因为他一旦回到地球的另一端,就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  “糟糕。”她瞪着眼前的木门和门上“不准入内”的告示牌,喃喃道。  “看我的。”米契下车,打开木门。  “这样做好吗?”她问。  他把车子开过木门,再下车关门。看她一本正经的表情和懮虑的眼神,他再次被她的纯真打动。  “两三年前,我报导过一则有关亚利桑那州阿纳与老荷的土地纠纷的案件。”他继续驶于弯曲的土路。  “我看过那篇报导。”艾莲答道。她从未错过他的任何一篇报导。  “那你应该记得老荷说没有人真正拥有土地的那席话。他说得很对,我们的土地是向上帝以及我们的后代子孙借来的。”  她当然记得。不错,人在世上的任何拥有都不是永久的,但这与擅闯私人土地的犯法行为是两码子事。“可是——”  “别可是了,艾莲,没什么好担心的。”他伸手抚摸她柔软笔直的茶色秀发。“我认识这块地的主人,没人会逮捕我们。”  “你在笑我?”她很清楚地听出他语调中的笑意。  他把车停到路边,抚着她的脸说:“我欣赏你都来不及了,怎么会笑你?”  她看着他渐凑近的脸,心中小鹿横冲直撞。他靠在她微启的双唇上低语,手指悄悄溜上她的后颈和发际。  “艾莲,”他的气息拂过她的脸颊,逗留在她的额际,她的眼皮,她的耳垂。“你可知我有多想要你?”  他吻她的唇时,她吁出不知憋了多久的气。“哦,是的,我也想要你。”她揪着他浓密的头发。“我爱你,米契。”  爱?天不怕地不怕的米契,以前最怕听到这个字眼,唯恐他的工作和生活受到阻碍。可是从艾莲嘴里说出的,却是如此甜蜜。  她倾向他,挑起他的欲望。他硬是压抑住占有她的冲动,因为他认为他们不是纵欲过度的青少年,美好的第一次不该在车后座发生。  “亲爱的艾莲,”他把她的手放到唇边,“那是不可能的。”  她顿时面红耳赤。她是怎么了,怎么随随便便就让内心深处的感觉脱口而出?康米契是不受感情羁绊,只习惯一夜春宵型男女关系的男人,她竟然傻得像个小女生,一厢情愿地对这种男人倾吐爱意!“对不起,”她冷冷地说,“不小心说漏嘴了。”她假装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是真的有意……我的意思是……天啊,米契,我不是那种把性欲错当成……”她再也说不出那个危险的字眼。  “爱?”米契替她说。  树枝上一只蓝色的鸟儿,仿佛在责备他们。艾莲别开脸,假装欣赏那只鸟,以避开米契的专注目光。  米契托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转向他。“那就是你的感觉吗,艾莲。”他的碰触使她打哆嗦。“性?欲望?”  她不擅长说谎,只好说:“我害怕。”  他若有所思地端详她。白皙的皮肤在白洋装的衬托下,显得既性感又纯洁。  “我也是。”  这就奇了。假扮反叛军人混入阿富汗挖掘全球头条新闻,单枪匹马潜入贝鲁特的巴勒斯坦解放组织秘密据点的康米契,竟然也会害怕。若说他怕她,更不可思议。  “我不相信。”她说。  他的微笑正经得令她不安。“是真的。因为你对我太重要了,艾莲。”  艾莲一时答不出话,只能睁大眼睛看着他。  “你愿意相信我吗?”他的声音变得更低沉,眼睛更亮。  艾莲舔着干唇。“愿意。”  “很好。”他放开她,绕到另一边为她开车门。“咱们散步去,别辜负了好天气。”  艾莲笑答:“说的也是。”  他们手携手走下林荫山径,穿过一片树林,来到悬崖边上。脚下是怒浪击崖、汹涌壮观的太平洋。  “好美呀,”她忍不住赞叹,“狂放不驯。”这正是她的心情写照。震耳的浪声,仿佛是她失控的心跳。  “此情此景,唯独此地拥有。”  “你什么时候回贝鲁特?”这个问题在她心中憋了数天,不吐不快。  她的语气虽平静,但闪过绿眸的痛苦却逃不过他那双利眼。他望向太平洋,一只落单的海鸥在浪头上低旋。  “快了。”海鸥俯冲下去,转瞬间消失在浪间,不一会儿又咬着猎物出现。“昨晚电视台打电话来。”  她心情沉重,却故作镇定。“哦?”  “现在那边正流传停火的谣言,有人相信,不久将会签定一份和平协议。假若属实,新闻界最炙手可热的记者怎可在这历史性的时刻缺席?”  “我了解。”她不由得叹气。“什么时候走?”  “明天。”  “这么快?”  “恐怕是的。”他看着她,他想说什么,又泄气地摇头。他让沿她双臂滑下的十指,与她的十指紧紧交握。“我想跟你在一起,艾莲。”  亲爱的上帝,她何尝不想?但他明天就要离开,谁晓得他们之间是否有未来。既然如此,她何不好好抓住现在?  “好!”  她把他们交握的手按在心间。“就在此时此地。”  米契咬着牙,仍在克制中。“这么做太危险了,”他摇头道。  “我有面对危险的心理准备。”  米契笑了笑,隐隐感觉到最原始的欲求。“我也有,但不是在悬崖边上。”他忍住吻她的冲动。“走,快到了。”  他们循小路走到另一处树林,再拐个弯,眼前赫然出现一片五彩缤纷的花海。身后浪击峭壁的怒号,仍可听闻。  “我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多野花。”  “很特别吧?”  “嗯,这里是我所见过最美丽的地方。”艾莲睁大眼,被眼前美景迷得入神。头顶上方的枝头上,鸟儿快活地跳跃着。“你怎么知道有这个地方?”  “一位朋友告诉我的。”  “就是这块地的主人?”  “正是。”微风轻拂下,她的发丝贴住了脸颊。他伸手为她拨去。“这里的美景与你的美丽相呼应。”  她心想:他对多少女人说过这句话?他跟多少女人在野花上面做过爱?  他把她拉近,她立刻心跳加速,身体软得不得不靠在他身上。  “艾莲,”他的热气吐在她脸上,“我的艾莲。”  粗哑声中赤裸裸的欲望,突破她最后一道防线。他一心一意地亲吻她,他想要什么,她都愿意奉献。  这次他不再温柔,但非出于原意。他做任何事都讲究技巧,包括做爱。他原已决定,一切必须慢下来,先用美景吸引她,再用甜言蜜语和巧柔的双手引诱她。问题出在他没把艾莲的反应考虑在内。她的大方、她的主动完全出乎他意料,他想诱惑她,却反倒被她诱惑。  他要拥紧她,吞噬她,占有她。  他忘了再过几个钟头就要上飞机;当她的气息吐在他脸上,他也忘了不想与女人长相守的想法;当她轻唤他的名字,他不禁怀疑,他为何会把爱情视为洪水猛兽,避之唯恐不及。如今为了艾莲,这些观念全为之改观。  米契慢慢地拉开她的白洋装拉链。艾莲听到他浊重的呼吸声时,也感到放浪的自豪。毫无疑问的,他要她;她可以从他眼中看出,也从他为她卸除衣裳的颤抖手指感觉出。  “你好美,美得令人窒息。”他的手抚过她的胸前,她的心猛然一震。“在我眼里,最美的就是你。”  艾莲为他解开衬衫,视线未离开过他。  他才是最美的,她一边抚摸黝黑的宽胸和结实的平腹,一边忖思着。他强壮,结实,男人味十足,她能为如此完美的男人付出什么?  生怕令他失望,她抱紧他的腰,脸贴到他的胸前。  “亲爱的,你怎么了?”  如果不做,铁定会被他取笑。如果做了,却达不到他的期望、或表现比其它女人差,她不知是否有勇气再面对他。艾莲既期待又怕受伤害,只能摇头。  他轻抚她的背肌。她太紧张了。“我不会强迫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艾莲。”  “不,我愿意,米契,真的。可是……”  “那你有什么问题?”  她急促不稳地吁气,头后仰,迎视他好奇的目光。“我害怕无法取悦你。”  米契那张俊脸流露出复杂的多种情绪:有惊讶,有不敢置信,然后是令她怦然心动的柔情。“何不让我来操这个心?”他捧起她的脸,凑上双唇。一声愉悦的轻叹从樱唇间溜出。  他的耐心超乎寻常的好,只用他的唇和舌表达他的怜爱,久久未逾矩半步。艾莲闭上眼睛,让自己完全信任他。  米契仿佛挖到宝藏般,慢慢品尝、细细咀嚼每一声轻叹、每一声轻吟。由枝头叶间洒落的阳光,为她完美无瑕的玉肤抹上一层金光。  她感觉到他炽热的目光,缓缓张眼,他的饥渴表情令她震颤。她伸长双臂,冀盼与他结合。圆润、似烟的娇笑,在弥漫花香的空气中飘荡。黑貂般的秀发,包围住他。  艾莲闭眼,试图阻断涌现的记忆。当年她年仅24岁,天真得近乎无知,尽管已交过两个男朋友,她对米契的痴迷程度甚至超过对她自己的生命。  “每个女人至少得谈一次轰轰烈烈的恋爱,才不枉走人生这一遭。”她自言自语。  米契仿佛与她心有灵犀,因为野花是他们共同的回忆。  “那天我们两个都被爱冲昏头了。”他拉近他们的距离,双臂环抱她的腰。“坦白说,我带你去那里的目的是要引诱你。做爱后,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被引诱的人是我。”  “那天的景色,出游的愉快心情和你隔日将离开国内的事实,才是使我们情不自禁的主要诱因。”  怎么,她后悔吗?“我是想把离开当成说服你跟我私奔的借口。”他承认。“不过,请相信我,艾莲,我若不是爱上你,一定马上一走了之,连头都不回。”他曾经想这么做,但要离开艾莲,谈何容易,尤其在激情过后。最后他以快刀斩乱麻的方式,以结婚来解决这个问题。  “幸好你没一走了之。”她说。她必须承认,嫁给康米契的那段日子虽飘泊不定,她仍很珍惜短暂的幸福。  他就等她这句话。“我也这么想。”  他将她拥得更紧,希望唤醒熟悉的触感,但他的吻落在她脸侧时,她不由得想起约拿。  “米契。”她心乱如麻,拼命想着该如何婉拒。  他眼中浮现问号,以及他不想掩饰的懊丧。艾莲将颤抖的手举到他脸颊,试着安慰他。  他的脸好烫。“你病了!”  米契吸着她陌生的香水味。神秘的诱人香味,仿佛从她的翠绿瞳孔散发出来。他的心悸动着。  “可能是在威斯巴登感染了病毒。”他不在意地说。  “看过医生没有?”  “看过了。”他摸着她的肩,心想:她何时开始喜欢穿有垫肩的衣服?她虽然变得更美丽了,却使他联想起午夜场演职业妇女的琼克劳菠。他较喜欢演家庭主妇的海蒂拉玛。  “医生怎么说?”她只动了一下,他却感觉他们的距离愈拉愈远。  “没什么。”  “没什么?”  他不想说。从被释放到现在,他不知说几百遍了。现在他只想跟他的妻子做爱。“我在基地的军医院检查身体时,还好好的。”  艾莲摸他额头。“不行,你烧得厉害,我得通知黑亚力,请他找医生来。”  “我不会有事,真的。”  “你当然不会有事,”她走向电话,“治好就没事了。”  她何时变得这么固执,这么令人扫兴?米契心想着,不禁怀念起以前那个对他百依百顺的艾莲。他泄气地倒坐在沙发上,看她打电话。  “欢迎回家!”他喃喃自语。        第六章  直到半夜,艾莲才有机会走开。  “该是时候了。”约拿听到敲门声,立刻开门。“你知道我有多着急吗?”他没告诉她,他因想象她和米契在楼下翻云覆雨而痛苦。  他在生气,她看得出他在生气,但她得先坐下来喘口气。  “我也不好受啊,约拿。”  他想向她讨回这数十小时他所受的痛苦代价,也想好好抱着她,抹去她的烦恼,更想把她抱到床上好好亲热一番。他想干什么?他自问。向她示威?警告她,她是他的人?  没错,真该死!听来虽然可笑,但那正是他想做的。问题是,艾莲会怎么想?大男人的虚荣心理?  他收起失控的情绪,仔细将她端详一番。她看起来很累,眼神流露出疲惫与痛苦,甚至出现他很少见到的皱眉表情。  “对不起,我真迟钝。”他拿起白兰地酒瓶。“喝一点?”  “一小杯,谢谢。”  她观察他瞬息变化的表情。虽然看得出他的焦虑,但他滴酒未沾。约拿就是约拿,她暗忖。不像冲动的米契,约拿总是这么稳重、理智,再累再急也不会失控。换成别的男人,早已喝得酩酊大醉。  “拿去。”他把酒杯递给她后,坐到沙发椅扶手上。“他还好吧?”  艾莲喝口白兰地。“他在医院。”  “什么?什么时候去的?”  “几个小时前。他感染上病毒,医生说不太严重,可能因为在中东待了五年,对西方世界的病毒失去免疫力。目前还在观察中。”  “病情如何?”约拿抚摸着她的头发,因为他无法忍受靠近她而不碰她的折磨。  “发烧,但医生一再向我保证不会有事。我跟米契说,干脆暂缓明天的玫瑰园庆典,改日再举行,可是他不听。”  他听过她的意见吗?艾莲怀疑。米契很浪漫,有胆识,嘴巴甜,使她自觉是全世界最美丽动人的女人。可是,他曾否尊重过她的意见?  “至少他本性未改。”  艾莲叹气:“外表会变,心理上却似乎没什么变化,虽然理智告诉我,那是不可能的。”  “他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大的磨难,多多少少会留下一些伤痕。”  “我也这么告诉自己。”她把气吁出,想放松自己。“你知道吗,我以为他……”  她一时想不出下面的词句,于是边思考边撩发。当约拿注意到她把他送的钻戒换成了结婚金戒,心顿时凉了一半,但仍保持缄默,先等她说完再说。  “我以为他会变得赢弱不堪,会变得乖戾暴躁,然后我会跟着大发雷霆,骂恐怖分子无法无天,怪政府拯救不力。”她眼中闪过短暂的怒光。  多年来,艾莲为人质权利大声疾呼的所作所为,他不是没看到。她认为政府拒绝和恐怖分子谈判的策略,无异于不顾人质的生死。  “很正常的反应嘛。”他说。  “你真的这么想?如果米契心中有任何怨气的话,表示他已学会收敛脾气。”  关于康米契著名的坏脾气,他早有所闻。“这也没什么好惊讶的,他是个聪明人,要他学会闭嘴并不难。”  想到米契的遭遇,艾莲便不寒而栗。“我今天来,本来打算对米契坦白一切,反正长痛不如短痛。”  约拿突然感到害怕。如果抱紧她就可以拥有她,他会抱紧她一辈子。“可是?”  “可是看到米契,跟他交谈过后,却发觉事情不是坦白就可以解决的。”  约拿把自己的需求暂放在一边,试着去体会她的矛盾。  “你不是容易被击倒的人,亲爱的,你一定能克服它。”他托住她的下巴,不让她转开。“让我们共同克服它。”  艾莲自忖,约拿是她的盘石,是她的靠山,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总是在她身边。能得到他的爱,何其有幸。  “我知道你很为难,艾莲,”他的目光仿佛可把她看透,“我不会给你任何压力,可是,有个问题我不能不问。”  他的表情非常严肃,她已司空见惯。真正令她惊讶的是,她突然觉得他是个容易受伤害的男人。  “害你受了48小时的煎熬,我很过意不去。你想问什么就问吧,约拿。”  “你还爱他吗?”  这原本是简单的问题,但对她而言,一点都不简单。她闭起眼睛,一会儿才张开。“喔,约拿。”  艾莲过人的精力,是他自叹弗如的。她一方面忙于编辑工作,同时也为困在中东的美国人质奔走。他已数不清多少次她为赶搭飞往华盛顿、伦敦、巴黎、罗马或耶路撒冷的飞机,而取消与他共进晚餐的约定。  他九个月前认识的、爱上的康艾莲,是美丽、阅历丰富又能干的女强人。现在坐在他身旁的,却是彷徨无助的弱女子。他把她拉近,她把头靠在他肩上,放松自己。  “我真的有想告诉他的打算,约拿,可是看他又累又病,我也不愿破坏明天的玫瑰园庆典。唉,我实在开不了口。”  “所以你就把订婚钻戒取了下来。”  艾莲满怀罪恶感地看着自己的左手:“我总不能戴着钻戒迎接他吧?”  “可是,你有没有替我想过:我看见未婚妻戴着别人送的戒指,心里是什么滋味?”  “米契的情况不是我能预料的,”她反驳,“我必须用最委婉的方式把事实告诉他。如果他发现我没戴结婚戒指,势必会追问。我不敢肯定他是否承受得住突如其来的打击。”  他了解。他真的了解。可是……真可恨,这种事实在叫他郁闷难耐。他再把她拉近:“别再谈他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你是否想过最糟的情况?”  他设法挤出一丝笑容,今天的第一个笑容。“最糟的就是,九个月前你没聘用我帮你整修房子,错过我们相识相恋的机缘。”他举起她的手,亲吻每只玉指。  从昨晚到现在,约拿的每个碰触,再轻再淡的,都能挑起她亢奋的欲望。他察觉到她的反应,进一步把头低下。  “等了一天,就为这一刻。”他的话溜进她微启的唇。  艾莲提醒自己,要远离如此美妙的诱惑,在情况变得不可收拾之前,就该抽身。可是她无法动弹。  “现在不行。”  “太迟了。”  他滑下扶手,坐到她身边,不曾离开过她。然后他替她解开外套衣扣,慢条斯里地褪除。她里面穿着黑色连衫衬裤,令他眼睛为之一亮。约拿观察到,她的打扮恰如其人,外表冷静精干,内里性感诱人。  “我有没有告诉你,你今天特别美?”他拉下她的肩带。  “是吗?”  “你是我所见过最美丽的女人,”罩衫卡在高隆的双峰,只消轻轻一扯,就会滑落腰间。“是男人最渴望的,”他的舌一路舔至她的锁骨,“最性感的尤物。”  他的手好轻,好慢。世间怎有如此有耐性的男子?在他的引导下,艾莲顺着感觉,举高双臂,圈围住他的颈项。  不着急,不匆促,只有恋恋不舍的欢悦。  当他的唇停在她颈部,她的心跳加速;当他的手覆上她的胸,她血液沸腾。  “哦,约拿,”她吐出一声轻吟,“我好爱你。”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反正我也不准备放开你。”  艾莲正思考着他的话是承诺还是恐吓时,电话铃响了。  “都几点了,还有人打电话来?”约拿喃喃自语。  “你在等电话?”  “没人知道我在这里。”他与艾莲互看一眼,然后恍然大悟地低咒一声,拿起话筒。“哈罗,伊丽。”  对方顿了一下。“哈罗,约拿。”伊丽说,“你怎么知道是我?”  “年岁渐长,心电感应也愈强。”他的回答令伊丽摸不着头绪,又停顿了一会儿。  “这么晚了,有何贵干?”约拿问。艾莲则扣起衣衫。  “我想,艾莲可能在你那里。”  约拿仿佛被泼一盆冷水。“找你的。”他把话筒交给艾莲。  艾莲吸口气,接过话筒。“哈罗,伊丽,我正在告诉他米契的情况……还没有……”为了避开他询问的目光,她干脆把眼睛闭上。“我会的,伊丽,我们只是不小心把话扯远了。”  约拿扬起一道眉毛,艾莲则胀红了脸。“我保证,一挂电话就立刻告诉他……晚安,伊丽,明早见。”  约拿替她将话筒放回架上。“告诉我什么?”  “有点复杂。”  “用我们都听得懂的语言,以不超过三个音节的字眼,慢慢说。”  她不常听他讽刺人,一定是她处理得不够周全。“我为伊丽的打扰道歉。”  “没关系啦,道什么歉。”他的声音如扁轮胎在碎石路上滚。“到底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又不敢开口?”  她站起身。“你不能跟我回去,约拿。”  “为什么?”他冷冰冰地瞇起眼。  “别想歪了。”她弯身拿外套,明显的乳沟使他暂时分了心。性欲、愤怒、恐惧,三种感觉集中在一起,实在难受。  她心目中最冷静、最随和的人,何时变得如此固执?“你不能体谅我的苦衷吗?”  约拿两手抱胸:“你倒说说看。”  “明天的玫瑰园典礼结束后,米契就要回旧金山。”  “我想也是。你要我在回程的飞机上,假装不认识你?”  “比这还复杂一点。”  “怎么一点都不觉得惊讶?”  她不喜欢他唐突的语气、他的冷淡和他的疏远。“约拿——”  “别再卖关子了,艾莲,把你和伊丽的计划说出来吧。”  “米契要住我们的房子。”  “‘我们’指的是你和我,还是你和米契?”  买房子后不久她就认识了约拿,他们一起参与整修的每一个细节,因而房子可算是她和约拿共有的。可是他那充满敌意的话语,着实伤害了她。她踱步到门边放钥匙的地方。“你知道答案的。”  沮丧加上恐惧,使他更加口不择言。“我以为我知道,但那是在你丈夫死而复生前。”  “前夫。”她喃喃低语。  “你知我知,”他三大步走到她面前,“问题是,他什么时候才会知道你已不是康米契的太太?”  她被困在他和桌子之间,虽然两人身体未接触,她仍可感觉到他的力量。见识过他昨晚在床上的表现,他时而温柔时而激烈的态度,已不再令她吃惊。  “一等他复原,我马上告诉他。因此,我想请你先搭机回旧金山,把你所有的东西搬出房子。”她急急地说,仿佛一刻钟都容不下他。她用手捧住他的怒容,请求他谅解。“你一向都是很善解人意、很有耐性的,约拿,再给我一点点时间,好吗?”  见鬼的善解人意,见鬼的有耐性!他狠狠攫住她的唇,把怒气发泄在她唇上。  她被吻得天旋地转,生怕发软的膝就要跪倒,赶紧抓住他的肩,让热火继续燃烧。但没一会儿他就放开她。她颤抖着,仰脸注视他,毫不掩饰绿眸中的困惑和渴求。  “我要你牢记我们在一起的感觉。”  不等她回答,他主动替她开门。“你最好回房去,否则我会克制不了原始本能,把你绑在我的床上。”  他把艾莲推出去,紧紧关上门,把她一人留在走廊上。        第七章  要他把个人物品搬离艾莲的房子,约拿原本就万般无奈,在他踏进满室阳光的卧室时,更觉得难以下手。  这里是他第一次装修的房间,是艾莲第一次接纳他感情的定情地。晨雾消散,阳光从帘子透进,中央的花边铁床和床上的镶边枕头,勾起他甜蜜的往日情怀。但此刻回想起来,却是甜中带苦。  他收起挫败的情绪,将抽屉里属于他个人的衣物用品全塞进衣箱。他盯着艾莲的结婚礼服,挣扎许久才决定让它摆在原位。她只叫他拿走他的东西,没提到礼服。她没提,是否意味着她已忘记它的存在?如果她这么容易就忘记结婚礼服,是否也会很快就忘记他,忘记他们在一起的时光?  “别胡思乱想了,”他喃喃自语,与化妆镜里的自己怒目而视,“她因为承受着太大的压力才忘记的。”他随手按下化妆台上的喷雾器,熟悉的香气牵引他的感官神经。他低咒两声。  他关起衣箱时,暗地立誓,绝对不能失去她。康米契的遭遇固然令人同情,但同情并未给他想要就要得到的权利。现在,艾莲是约拿的。要他弃械投降?门儿都没有。  他收拾完毕,站在房门前,对这间他投注无数的爱与心血的卧室,作最后一眼的视巡。他脑海突然浮现一幅刺眼的画面:一个星期日早晨,米契与艾莲在床上……  他想到一个主意,虽然很可能会激怒艾莲,但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管它呢!他放下箱子,卷起衣袖,开始干活儿。  情场如战场,是不讲风度的!  一周的光阴,稍纵即逝。其间的细节,待日后再去追忆吧,能见到总统的机会毕竟不多。可是那天她因失眠,加上懮虑过度,整天心神恍惚,能得体地响应总统的亲切问候,已经很不错了。  玫瑰园典礼为配合米契的体检而延期。典礼一结束,他们便立刻束装返回旧金山。  米契因服药的关系,在飞机上一路昏睡,艾莲则心事重重,坐在另一侧的伊丽也不太说话。这两个曾亲如母女的女人,似乎渐行渐远。她们关爱米契的心情一致,但角度不同。伊丽嘴里不说,但艾莲感觉得出,伊丽仍认定她是米契的老婆。  飞机一降落,米契就醒了。“艾莲。”他紧紧抓住她的手。  “我在这儿,米契,一切都很顺利,我们已经返抵旧金山了。”  他眼神呆滞,神情茫然地望着窗外既熟悉又陌生的景物。“旧金山?不是贝鲁特?”  “不是贝鲁特。”她与伊丽交换一个眼色。“你一定在做梦吧?”  米契抚着自己的脸。“我是在做梦。”艾莲同情的眼神令他痛心;历历在目的遇劫景象,令他不禁起寒颤。  艾莲看着前夫的表情,心酸得想掉泪,但她硬是忍住。虽然米契还没把五年来囚禁的点点滴滴告诉她,她也能猜出个一二,哪个人质的故事不会让她不寒而栗?她痛苦地闭起眼睛,与他额头对额头地靠着。  “一切都过去了,米契,你已经平安回到旧金山的家。”  “家?”米契深吸口气,使自己镇定,然后靠回椅背,努力从恶梦中完全清醒。他最吃不消的莫过艾莲同情的眼神。“跟我太太,我的艾莲。”他注视她长久,再看向窗外。飞机正缓缓滑向终点站。  艾莲低头解安全带,避开伊丽探询的目光。  他们一离开停机坪,一群等候已久的记者媒体便蜂拥而至,猛劲儿发问。米契站在入境室的门边,阅读国务院稍早交给他的简短声明,艾莲则烦恼着要如何避开这群人。在她手足无措之际,一名航警靠过来,通知她说她哥哥在私人休息室等他们。  “对不起,”她打断米契的回答,对媒体记者说,“我丈夫身体欠安。他既然已发表过声明,今天就到此为止吧。”  米契似想反驳,她把背包移到另一个肩头,挽着他穿过纷扰不休的人群,随航警来到休息室。此刻再没有比见到兄长更快乐的事了。  “大卫,”她拥抱哥哥。“真高兴见到你。”  “真抱歉,这阵子我刚好不在国内,”费大卫说,“还好有约拿在。”  “他好吗?”艾莲压低声音。  大卫端详她的黑眼圈,不知该替谁说话。“好多了。”他很有默契地跟着降低音量,然后转向米契。“欢迎我们的英雄回家。”  “我算哪门子的英雄?”米契与他握手。  “纪事报可不是这样写的。”大卫佯装快活地说。“你的气色好极了,米契,真的很不赖。”  米契咧开嘴,露出几天来难得一见的真心笑容。“跟律师一样,油嘴滑舌。无论如何,谢谢你的打气。”  一样是五年前从世界各地将重大消息传回国内每个家庭的低沉声音,却已失去往日震撼人心的共鸣,大卫为之黯然。“你现在觉得如何?”  艾莲打岔,不给米契回答的机会:“他身体微恙,医生说按时服药多休息,很快就会复原。你说是不是啊,米契?”  米契正要开口,艾莲又抢先一步:“伊丽,请你扶米契回车上休息,我和大卫去拿行李。大卫,告诉伊丽,你的车停在哪里。”  艾莲向航警要求提供轮椅。  “我自己会走,艾莲,”米契抱怨道。  “你当然会走,可是别忘了,你和总统会面时,还差点昏倒呢。”  “我只是有点头晕罢了,”米契辩驳道,“况且那也不算是会面,顶多握个手,摆个笑脸,再来个合照。”  米契吹毛求疵的本性依然未改。艾莲不是很欣赏他这一点,但起码他看起来不再有气无力。“你真的是累了。”她说,“刚刚你没被那群张牙舞爪的记者吃掉,已属万幸。为你的健康着想,你最好听我的劝告。”  劝告?我看是命令吧?米契自忖。艾莲何时变得这么爱发号施令?这么跋扈?既然两人都不妥协,他建议:“谈个交易如何?”  “什么交易?”  “你不坚持我坐轮椅,我就跟妈到车上等你们取回行李。如何?”  “成交。”她知道这是他承认累的最含蓄说法。  数分钟后,她和大卫来到行李转台处。“他的情况到底如何?”大卫问。  “我也不知道,医生只说不严重,我担心的是会有后遗症。”  大卫端详她好一会儿。“我猜你一定没把约拿的事告诉他吧?”  “没有机会说。”  “但你会说。”  “当然。行李到了。”她指着一只灰色行李箱。  大卫将输送带上的箱子取下。“什么时候?”  “等时机成熟。”  “等得愈久,愈开不了口。”  “我好象在哪里听过这些话,”她表情微温,“是不是约拿叫你来盘问我?”  “是不是,你心里明白。我是你大哥,关心妹妹是人之常情。”  “你也是他的好友。”  “难道是好友也有罪?”  “别挖苦我了。那是伊丽的。”艾莲指着另一只皮箱。  大卫查标牌上的号码,查对无误后才取下。“还有吗?”  “没有了,只有两件。米契没多少行李,全跟我的塞在一块。”他们走出机场时,被风吹乱的发丝飞进她眼里,但她丝毫未觉。“最近你有没有跟约拿联络?”  “昨天晚上我们喝了两瓶啤酒。”大卫决定不提上星期他和约拿是如何度过的,艾莲迟早会知道,就算他完全了解约拿的动机,仍需他们两人自行解决,他还是少插手为妙,免遭池鱼之殃。  “他好吗?”  “想想看,如果你是他,你会怎样?假设在你们结婚前夕,约拿的老婆突然冒出来?”  “约拿没有老婆。”  “艾莲,运用你的想象力,站在约拿的立场,替他想想。”  “生气,无奈,害怕吧,也许。”  大卫点头。“那就对了。”  她停下脚步,看她大哥。“我真的很爱约拿,大卫,米契回来的事实并没有改变我对约拿的爱。真的。”  大卫挑起眉毛。  “你得帮我,”她继续道,“设法让他了解,我需要一点时间。”  “你别忘了,艾莲,米契是靠挖掘真相吃饭的人,他若知道你骗他,会作何感想?”  “我没骗他。”  犀利的目光使她无所遁逃。“你也没有告诉他真相呀,小姐,刻意隐瞒的谎言,伤害一样深。”他的目光由责备转为同情。“米契这家伙,韧性十足,五年的囚禁生涯都熬过了,还怕他不接受你要另过新生活的事实?”  他们走向大卫的座车。艾莲迎向米契落寞的目光,她好希望大卫的话是真的。  终于能独处了,米契自忖:伊丽要大卫送她回家,艾莲送他们上车,留米契一人在屋里歇口气。  他忘了西方世界的人讲话都是这么快的。他一抵达威斯巴登空军基地,每个人都像机关枪一样发问,要他以同等的速度响应。他这一星期讲的话,比过去一年讲的还多呢。他觉得这种对答愈来愈难以招架了。  他喝光杯里的温茶,然后从摇椅起身,走进厨房浏览它的装潢。木制橱具、壁炉和乳白色的漆,颇有古风。他的目光缓缓地在六边形蓝白磁砖柜台、玻璃镶嵌橱柜、墙上的古钟和一些铜、锡、木材和土制成的奶油模子收藏品之间流转,脑中不由地浮现刚出炉的面包、奶油和新鲜鸡蛋的“甜蜜家庭”画面。他在碗架上的白蓝色维多利亚瓷器前驻足,品赏之际,艾莲回来了。  “你一定累了,”她说,“我还担心他们是否要留下来过夜呢。”  “我很好。”其实他头还在疼,尤其艾莲一直在他旁边走来走去,就像踩在蛋壳上,他烦都烦死了。  “可是——”  “你收藏的东西真不少。”他急着把话题岔开,只要不提他的健康就好。他承认身体欠安,就算艾莲肯跟他上床,他也不来劲。“都是在同一个地方找到的吗?”  “不是。”她与约拿几乎跑遍加州海岸和从蒙特利尔到马林郡的所有跳蚤市场。“都是从各个家庭的阁楼搜集的。”  “整修房子花了不少钱吧?”他环首四顾。  艾莲随他的目光望向约拿说服她加盖的日光室,那是她最喜欢、也最符合维多利亚回归自然宗旨的斗室。它的四面墙皆镶白玻璃,里面的家具则为白藤制品,栽种的盆栽包括棕桐树和常春藤。旧牛奶桶里插着一束新摘的鲜花,她知道那一定是约拿为表示欢迎她回家的精心设计。  “别忘了,我有我祖母的信托基金,”她说,“数目不多,但足够让我聘用一名建筑师。除此之外,我在杂志社的薪水也比教书多。”  “我想也是。整个下午,电话响个不停,你的工作一定很忙吧。”他已数不清在短短一个半钟头内,电话响了多少次,全是公司打来向他太太求助的。“很难想象,在你姑妈末请你出马之前,杂志是怎么办的。”  她听出他的嘲讽,但未理会。“《旧金山趋势》是一份很不错的刊物,我很感谢梅莉姑妈看得起我,请我担任特稿编辑一职。”  米契很清楚,她是在保持风度地反驳他。“梅莉能挖到你,是她的福气。这本杂志,我真想先睹为快。”  艾莲不禁纳闷,她为何如此在意米契的专业鉴赏力?也许是出于对资深记者的一种崇敬吧。“它尚不及《纽约客》周刊的深度,但我们尽量编出寓教于乐的内容。”  他意识到她需要别人的肯定,这才像以前的艾莲。“不论你选择哪一行,一样能闯出一番事业来,亲爱的。”  艾莲不喜欢这种被捧的飘然感。“我带你去你的房间。”她朝旋梯走去,电话又响了。  “你忙你的,我自己去就行。”米契藏起他的沮丧。  “在右边第一间,上去就看得到。若找不到,找最干净的一间准没错。”  她接起电话。“是的,梅莉。”米契听到她说。“是的,布南跟我打包票,周末以前一定把照片寄出去……我已收到稿件,正在审稿……都安排好了。”  她的语气轻快,有信心,毫不慌乱。米契与一个他几乎认不出来的女人在这栋陌生的房子里,竟有迷失方向的茫然感。虽然他告诉自己,世界不会因他被囚禁而停止旋转,但看到艾莲在没有他引导的日子里事业仍这么成功,难免产生不平衡的酸葡萄心理。他无奈地叹气,爬上旋梯。  五分钟后艾莲上楼来,他仍站在门口。“米契?有什么不对劲吗?”  “我想我一定是误会你了。”  她望进卧房,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拆得七凌八乱的白色铁床被搁在墙边,壁纸、窗帘和家具全不翼而飞,打过蜡的橡木地板布满木屑,墙上灯座垂吊着,一端露出黑红铜丝。原来放置梳妆台的角落搁着五桶油漆,房间中央叠着新的糊墙纸板。  “天杀的哈约拿。”她低声咒骂,发誓非算这个账不可。太过份了,就算吃她前夫的醋,也不能拆她的卧房,不让米契睡觉!  她怒冲冲跑到隔壁的浴室察看。幸好安然无恙!  “谁是哈约拿?”米契问。  “哈先生是我聘来的建筑师。”她咬牙切齿地说,试图控制上升的血压。“他答应我会在你回来之前把房间装修好的。”  米契质疑地探视四周的乱象。“我虽然对建筑一窍不通,不过我怀疑那位老兄能否赶在本世纪末前把这里收拾干净。”  “这你倒不必怀疑,约拿一旦决定的事,没有办不到的。”她怅然而叹,满肚子的火转为懊恼。“这下子只好请你屈就育婴室了,那一间比较阴暗沉闷,下雨时屋顶会漏水。”  “没关系,再阴暗的地方我都住过了。”  他这么一说,她更觉得过意不去。米契的一生被毁了,都能淡然处之,她只是一个房间被拆,有什么资格生气?  “我实在很过意不去,”她领着他走向走廊另一端时说道,“我很想替你将一切打点妥当,可是……”她瞪大眼怔在育婴室门前,忘了继续说话。  原本未整修的育婴室,转眼间焕然一新:沙粒斑纹的墙,蓝色天花板,铺着黄白鹅毛被的单人床,床头的竹桌,19世纪的古衣箱,折叠式屏风,桃花心木四层衣柜,墙上的活动曲茎台灯,拱窗上方的充气帘,针织花边地毯。  “好别致啊!”米契说。  “是很别致,不是吗?”  米契好奇地看她一眼。“你好象很惊讶的样子。”  惊讶这两个字尚不足以形容她的感受。她不解地摇头,约拿在短短一星期内,是如何拆掉一个完美的房间,再完美地布置另一个房间的?  “因为刚布置好不久,我忘记已经布置好了。”她避重就轻地回答。  米契走进房间,抚摸镶嵌在护墙板内的着蔽花饰。“你的建筑师也做这种细工?”  “他有空才做,他喜欢做木雕。”  “他的手艺不错。”  “是啊。”  “我很想见见他。”米契虽然不喜欢动手做事,却很羡慕有好手艺的人。  告诉他,一个小小的声音催促着艾莲,现在就告诉他。艾莲不予理会。“明早他来,我再介绍你们认识。”  “好啊。”米契兴致勃勃地研究起墙上的沙粒斑纹,心想:这个人一定是个艺术家,才能做出这种活来。“我有个感觉,他跟我一定有很多共通点。”  嘎,米契,你若知道真相,就不会这样想了,艾莲痛苦地暗忖。“我来帮你整理。”她从衣柜取出一叠黄色毛巾。“这层楼只有卧室隔壁的浴室可以用。”  “希望浴室不像卧室一样乱才好,否则你不是得被迫到厨房的洗涤槽洗澡?”  “不会啦,我叫约拿——呃,哈先生整修的第一间就是浴室,热水很充裕,马桶的水也不会日夜流个不停了。”  “在某些地方,水是很珍贵的。”  她宁愿把头埋在沙堆里,不过问米契过去五年受了哪些苦,这样痛苦就会少一些。  “我们得找时间谈谈你这几年的遭遇。”她细声说。  米契点个头。“我知道,但不是现在。”  她松口气,“对,现在还是不要谈它。我下楼冲杯热牛奶,你何不先洗个热水澡?”  “亲爱的,”他抓住她的手臂,“我是你丈夫,不是无助的婴孩,我不要热牛奶。”  “对不起,我以为喝杯牛奶可以使你轻松一些。”  他抚摸她的头发。“能回家跟你团聚,我就心满意足了。”可是,她为何这么殭硬?为何在他碰她时要退缩?还是他想的太多了?“可否容我问一个问题?”  “当然可以。”他突然靠得好近。太近了。  她礼貌的微笑只会使他难过。“你睡哪里?”  她看一眼单人床。约拿,你想得可真周到啊。“没关系,我可以睡客厅沙发。”  “也可以跟我挤。”他的手滑下她的脸,拇指抚着她的上唇。“床是小了点,但我们总有办法挪出空间的。还记得我们的蜜月是怎么过的吗?”  在他的碰触下,她情不自禁张开唇。告诉他!理智的声音又在催促她,可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启齿。  “那天晚上我们几乎没睡觉。”她说。  他咧嘴微笑。“没错,那么说,应该是在飞机上的那一晚?”  他暧昧的语气勾起令她现在想起来仍会脸红的记忆。  “艾莲?”  “哦,米契。”  他们同时开口。  “你先说。”  “我以为再相逢是最自在不过了,可是好象不是这么回事。”他端详她五官的每一部份,以前在做爱时,他最爱观察她的脸。  艾莲愧疚得不敢动弹:“都经过这么多年了。早已人事全非,我们都变了,米契。”  “你的意思是,再过一段时间你才能适应我的存在?”他紧紧握住她冰冷的手,试着摩出一点温热给她。  她同时想起以前与米契在一起的亲密关系,以及与约拿一起建立的新生活时,心跳像榔担一样咯咯地敲响。  “老天!”她瞥见墙上挂着她找寻数个月皆无所获的古董钟,不由得惊呼出声。约拿从哪里弄来的?“瞧现在都几点了,你一定累坏了。”  米契紧抓不放:“还没累到不能谈你到底为何如此紧张。”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瞇起眼睛。“你刚才说我们都变了,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对我已经没有感情了?是不是?”  现在说正是时候!脑后的声音又在催促。“喔!米契!”艾莲感伤地叹气,用未被抓住的另一只手抚摸他脸颊,抚摸他的胡须。她还记得会扎人的胡须贴着皮肤的感觉。“我对你当然还有感情,怎么会没有呢?”  他放松的微笑,更加深她的罪恶感。  “我看我反应过度了。”他弯身亲她脸颊,避开她的嘴。看她惊讶的表情,他解释:“我怕把病传染给你。”  “那就太不巧了。”她想起桌上堆积如山的工作。  “是啊,我可不想一再拖延我们‘团聚’的时间。”他暧昧地眨眼。“就因为上床这件事太吸引人了,我不仅要你养精蓄锐,我也要早一点康复,如此我们就可以连续在床上待它几天几夜。”  得知妻子的感情没变,加上对未来的期待,他眉开眼笑地抓起一条毛巾,吹着口哨朝浴室走去。  艾莲心痛如绞,扑到床上,掩面低泣。        第八章  翌晨,米契睡得香甜。艾莲囫囵吞下高蛋白高纤维早餐和一杯咖啡,留一张措辞愉快的字条。署名时想了半天,才签下一个“艾”字。  公司坐落于蒙歌马利街的一栋高楼。她一踏进办公室,她的年轻秘书兼助理编辑凯玲,面带松口气的表情跟她打招呼。  “很高兴你终于来了。”凯玲递给她厚厚一叠四种颜色的留言纸。“你不在的时候,这里简直乱成一团。”  蓝色是私人电话,白色是业务上的,黄色是业务上的急迫事件,红色是紧急事件。自凯玲加入公司,艾莲的办公室就变得五颜六色。尽管如此言只有直觉中的东西才是美的。艺术和美就是直觉及其表达,她不得不承认凯玲的组织能力一流,做事有条不紊。凯玲今天为何神色慌张,想必事出有因。  “我们有麻烦了?”艾莲试探地问。  “不仅有麻烦,事实上事情已严重到必须把窗户封死,否则四天前半数以上的职员早就跳楼自杀了。”凯玲突然想到艾莲为何请假,因此,难为情地扮鬼脸。“对不起,我只顾着报告公司的事,忘了……”她深吸口气,对艾莲投以怜悯的目光。“米契好吗?更重要的是,你还好吧?”  问得好,艾莲心想。要是她知道答案就好了。“除了一点小病,米契没什么大码。至于我……事情满复杂的。”  “我可以想象。”凯玲红色镜框后的那双眼睛,充满好奇。  “什么事搞得大家都想自杀?”  “梅莉没告诉你?”  “没有,我最近很忙。到底发生什么事?”  “崔雷西想接手《旧金山趋势》。”  崔雷西是财大气粗、专门并购杂志社和报社,视美国出版业为自助餐菜肴的澳洲富豪。  “别开玩笑了。”  “是真的。我才不为那种人工作呢!”凯玲不屑地说。  “我们的出版模式并不合他的胃口,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这要问梅莉才知道,她在她的办公室等你,你赶快去。哦,对了,约拿打电话来,要我提醒你今天要一起去挑选一楼浴室的磁砖,他约你中午在磁砖店碰面。”  “麻烦你替我回电给他,说改天再去。”  “好的。”  艾莲不理会凯玲好奇的目光。“如果有人打电话来,我在梅莉那里。”  危机终究是危机,但崔雷西至少替她解决了一个问题:她可以暂时不必为私人的事情大伤脑筋了。  米契在敲击声中苏醒。半梦半醒时他以为被关在烽火中的破屋内,待眼睛睁亮,才记起这里是旧金山,是艾莲的家,不是贝鲁特。  艾莲。家。多甜蜜的字眼啊!他穿上艾莲在华府为他买的牛仔裤,去寻找声音的源头。  他在一楼后厅找到正在钉墙板的工人。他记得艾莲说,要把后厅改装成书房和办公室。  他默默注视了一会儿,惊讶于对方熟练的动作。要是他,不把自己的指头捶扁才怪。他清清喉咙。“你就是哈约拿?”  约拿僵住。他放下榔头,转身面对米契赞赏的笑容。这张脸就是他以前常在电视上看到的,不过有点不同,英俊的五官似乎变得较成熟,比以前更有想力。他嫉妒地想着,不知艾莲是否也觉得这家伙比以前更有魅力,更吸引她。  “正是在下。你是……”  “康米契,艾莲的丈夫。我太太说得对,哈先生,你是很不错的建筑师,楼上的装潢真是好得投话说。”  “谢谢。”约拿仔细观察米契,想找出艾莲是否对她前夫吐露真相的蛛丝马迹。“不过若客户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对建筑师而言也帮助不小。”至少她以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在心里补充。  米契摩挲着几天来未刮的下巴,四处走动打量。满地的灰泥在展跨中飞舞。“这样形容艾莲,蛮有意思的。”  约拿扬起一道眉毛,但没做声。  米契踱到锯木架旁,瞧一眼难懂的设计图。“她说你刚开始整修时,这栋房子凌乱不堪,简直要重修才能住人。”  “这栋房子废置了好一段时间,地基、天花板、电线线路、水管等等都得更换。”  米契不敢置信地摇头。“光是这栋破房子的售价加上整修费,就足够让她买一栋多层的高级住宅了。”  “我也这么想,可是她坚持要这栋房子。”  他坚硬如石的表情足以和拉什莫尔山的头像媲美,米契暗忖,我是哪里得罪他了?米契摆出闻名全球的微笑。“只可惜,她在你完工之前就得离开这栋房子了。”  “她没跟我提起要离开的事。”  米契把这位建筑师戒慎的表情归咎于他害怕做白工,领不到钱。“这件事还没有定论,”他安慰约拿,“我因刚到家,暂时没去想未来的事。不过你大可放心,哈先生,不管决定如何,我保证绝对履行你和艾莲签定的合约。”说完,米契走出后厅,转入厨房。  约拿立在艾莲坚持要布置成他办公室的后厅,回想他与艾莲见面的第一天……  那天,约拿按约去艾莲家。她来开门时,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她本人比在电视上漂亮。  她露出亲切的微笑说:“你就是我哥哥派来为我收拾这堆残局的大法师?”  “我是哈约拿,不是大法师。”他环看房子四周丛生的杂草,剥落的墙漆和钉着木板的窗户。“老实说,康太太,要让这里恢复原状,可要请法力比大法师强数十倍的人才行。”  “别告诉我你对自己没信心喔,哈先生?”约拿心想,她最美丽的就是那对灵魂之窗,活灵活现,充满智能,且热情洋溢。  “我是唯实论者,康太太,我见过不少太仓促买下这种维多利亚式老房子,以为只消花几个周末时间刷刷墙、除除草,就可以高枕无懮地坐在前廊享受一杯冰凉的柠檬计。”  “我知道要花不少心力整修,检查报告书上写得很详细。”  “你有检查报告书?”  “当然。虽然评估结果凭良心讲不是很令人满意,可是从我第一眼在楼上卧室看到海湾的广阔视野,就下定决心要这栋房子,不论评估结果如何。”  好感性的女人呀j约拿暗忖。他早该料想到,除了这种女人,谁会买这种华而不实的老房子,自找苦吃?而除了另一个感性的笨家伙,谁愿意放弃建筑业的大好前程,跑来这里替人整修房子?  “我来瞧瞧报告书上怎么说。”他边看边摇头。“你是否考虑过把房子拆掉,再盖一栋新的?”  她的回答简洁有力。“不。”  “费用也许比整修还省。”  “钱不是问题,我祖母留给我一笔信托基金,20年来累积不少利息。”  “你最好记住‘有钱不张扬’这句警语,”约拿提醒她,“不少建筑师若知道有油水可以捞,至少会增收你百分之五十到八十的整修费。”  她仔细地打量他,然后满意地说:“但是你不会。”  “对,我不会。”  绿眸的笑意足以酥软任何铁铸的心。“走,我带你去参观其它地方。”  约拿看过报告书,心里已有个谱,可是到屋内仔细一瞧,才知报告书的评估似乎太乐观了一点,这栋令艾莲不忍割舍的老房子,简直和废墟没两样。他跟着艾莲爬到楼上卧房,一边思考着如何说服她损失一点小钱,再买其它较实惠的房子。  “太不可思议了。”他走到小棋窗旁,带着赞叹的眼神欣赏窗外美景。夕阳下的海水闪耀金光,白帆迎风招展,海鸥在水面上盘旋,寻找食物。另外,他似乎看到三个黑色的东西在水里游动。  “那是什么?”  “鲸鱼。”艾莲如梦似幻的甜美声音流露着对大自然的敬畏。“很惊讶吧。”  他惊讶的是,脑海中为何突然浮现与她做爱,听她用那性感的嗓子唤他名字的幻想。他感觉欲念开始蠢动。  她站在他旁边,观看在金色水面犁出一条浅沟的鲸鱼。她仰头看他。“你觉得如何?”  觉得如何?嗯……你有一双令男人百看不厌的美眸。“你是指鲸鱼?”  她满脸狐疑。“我是说房子。”  “哦。”他费了一番劲,才想起今天来此地的目的。“首先,地基已经腐朽了。”  “千万别告诉我,它已经坏到无药可救了。”  “的确不乐观。大部份维多利亚式老房子的地基都是用杉木撑立的,虽然杉木可以防潮,却无法防止白蚁啃噬。”  “不能用杀虫剂消灭它们吗?”  “当然可以。不过你还有个难题,大部份银行只接受有混凝土地基房子的贷款申请。”  “你是说我没办法申请贷款?”  “除非你换地基。”  “怎么个换法?”  约拿在纸张上画图形,协助说明。“首先,用起重机吊起房子,把杉木柱和旧梁拔除,然后控环形深沟和模壳以容纳墙和基脚,再将混凝土倒进模壳,两三天干了之后,就可把房子放到新地基上。”  艾莲看着草图,研究半天。“好吧,就照你的意思做。还有呢?”  “你得换掉铺了三层沥青的木造屋顶,修理被屋顶压坏的结构。重新换上新的杉木板,不仅忍风吹耐雨打,坚固耐用,也较符合维多利亚品味。”  “这主意不错。还有呢?”  “把铁制的管线换成铜制的。”  “浴缸呢?如果能保留就好了。”  提到狮脚浴缸,他脑海突然浮现艾莲在泡沫中的撩人景象。“浴缸也不行了。不过,别担心,我替你换个更棒的古铜浴缸。”  “听起来真不错。”她满怀希望地说。  “我还没说完。所有铜丝线都要换过,连墙一起换,反正内部要重新装满。”  “老天,”艾莲有点泄气,“我只知道要花不少心力,没想到工程竟然这么浩大。”  “你才知道。不过只要你知道自己要什么,能期待什么,任何事都会迎刃而解。”  “那么,你是愿意接这份工作?”  “只要你有决心,我当然义不容辞。”  艾莲的目光在窗外停留片刻。他看得出她真的很爱这栋房子,不论它外现如何,她都会长长久久地住下去。  “我从不拒绝挑战。”她说。“在你改变心意之前,咱们何不到街头的酒店庆祝我们的首次合作?我请客。”  他想:哪个男人拒绝得了那对翡翠绿眸?“要庆祝可以,但由我请客。”看她似要争辩,连忙补充一句:“你的钱要省下来整修房子用。”  她考虑片刻。“好吧,下次我再请你。”  好个下次,他喜欢。“你是老板嘛。”  爱尔兰酒吧窄窄小小的,隐密而不拘束,酒保的特殊口音仿佛是古代来的访客。店内空空荡荡的,除了酒保,还有两个老年人在射飞镖。  约拿和艾莲选择后方的座区,待坐定,立刻继续刚才的讨论。他打算换掉卧室的窗,好把美景尽收眼底。然后在厨房旁边加盖一间充满绿意和阳光的日光室,作为恢复一周工作疲劳的地方。  艾莲全部接受他的意见,但也加入一些自己的意见。当她倾过身来,在他画的厨房中央描出一个岛状柜台时,约拿闻到一股浓郁的神秘香味,不禁联想起巴黎、月夜、爵士乐和火辣辣的性。他从不把工作和娱乐混为一团,但这份工作似乎是上帝有意安排他与康艾莲成为一对恋人的红线。  “敬我的老房子。”艾续举高酒杯,甜美的微笑和她的体香一样醉人。  “敬你的老房子和新挑战。”他说。  约拿转身继续工作,他知道在他们认识的第一天,他就已经爱上她了。随着日子的飞逝,他愈发觉得他的生活不能缺少她,他的未来也不能没有她。  他们彼此相属,是不能分割的好伙伴。尽管他很同情艾莲的处境,然而,只有在米契离开这栋房子——他们的房子之后,约拿才能完全放心。  怀梅莉在她装潢气派的办公室来回踱步。“我才不把辛辛苦苦创办的杂志,拱手让给那个寡廉鲜耻的澳洲人呢!”她点燃另一根烟,前一根还在烟灰缸里冒烟。  艾莲把信件重读一遍。“他没提要出价购买呀?”  “那他找我干嘛?”。  “也许就像他所说的,只想找一名出版同业共进晚餐。”  “才怪。他不知觊觎多久,只是苦无机会下手而已。”  “他找不到机会的。”艾莲自信满满地说。出版界对品质把关最最稳的,就是梅莉姑妈。“只要你不点头,他奈你何?”  “俄驱报的发行人也这么说,结果呢?上星期发行人的名字即已换上崔某某。”  “我不否认他是很积极,不过,你不觉得你在自寻烦恼吗?”艾莲不解地问。她从未见过她姑妈这么无助。银金色头发与手指绞在一块,唇膏没补,脸色异常苍白,两额却气得通红。梅莉一定有麻烦了,不光是崔雷西想要接办的问题。  “哈!”梅莉七劳生烟。“烦恼何必自寻,崔雷西会主动送上你家。”  “听你的口气,好象认识他的样子。”  梅莉咕咬着一些不置可否的话。“他是老色鬼,看女人特别有眼光。何不这样,你陪他吃饭,给他几个笑脸,对他撤撒娇,再把他送回澳洲老家?”  “我现在可是自身难保,况且,他要见的是你。”  “也许该给他一个教训,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让他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梅莉近乎自言自语地说。“既然你不帮我,我就跟他干耗,到最后一刻再打电话到他住的旅馆,通知他我有事走不开。”  问题暂时解决了,梅莉的表情从紧绷转为怜悯。“他怎样了?”  “米契很好。”艾莲答道。  “我知道米契很好,昨晚我还在电视新闻上看到他在机场念了一篇无聊的声明呢。我指的是约拿。”  “我不知道。”  梅莉挑动眉毛。“你不知道?你怎会不知道你未婚夫如何度过这个令他尴尬的时期?”  艾莲垂下视线,刻意避开姑妈犀利的目光。“自从我在华府叫他回来把他的东西搬离我的房子之后,我们就没再说过话。”  “什么?你为什么要那样对他?”  梅莉停下来,轮到艾莲开始踱步。“如果让米契发现我的衣柜有别的男人的衣物,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解释。”  “米契住你的房子?”  “难不成要他睡街头?”  “我以为他跟伊丽住在一起。”  “伊丽觉得让米契跟我回去比较妥当。”  梅莉接着说:“伊丽是他母亲,当然会为他着想。然而谁会为你或约拿着想?”  “我自有打算。”艾莲嘴硬地说。  梅莉注视她良久,才开口道:“但愿如此,亲爱的。”        第九章  午后,艾莲独自坐在办公室里,回想她是什么时候发觉自己爱上约拿的。那是在整修工作进入第三个月,他们一起粉刷她卧室隔壁的浴室时。他为帮她早日脱离睡在木屑和泥灰间的不便,提议先装满楼上的房间。  “你不是告诉过我,你是刷油漆高手吗?”约拿调侃她。  艾莲跪着修饰浴缸的四外围。“我是啊。”  “那你鼻头怎会有油漆?”  她忙用手背擦拭,结果愈擦愈脏。“不是每个高手都是清洁宝宝。”  “我看哪,这就是请二流高手帮忙的后果。”约拿咧着大嘴。  她不服气地站起。“你脸上也有油漆,专家先生。”  “在哪里?”  “在这里。”她在他脸侧刷下一道白线。“还有这里。”又刷一下他的额头。“还有这里。”又刷一下他的下巴。  约拿也不客气地往她的红色“拯救鲸鱼”T恤上刷。“至少我的衣服没沾到。”  “要打赌吗?”她挑衅地说,立刻依样画葫芦。  约拿也不甘示弱,在她的短裤和大腿上留下白漆。  “看你做的好事,”她哭笑不得,“把我弄成这副模样。”  “趁漆未干,赶紧洗掉。”他打开莲蓬头,把她抱进浴缸。  “约拿——”  她尚未反应过来,即被他激情强烈地狂吻住。她知道这个吻迟早会来,也期待了好多天。他们常在干活时,情不自禁地互相凝视。  她揪着他的头发,“我早料到会有这一刻,”她喘着气说,“它常在我梦中出现。”  “现实和梦想有差别吗?”  “差不多,但需再确定一下。”她捧着他的双颊,凑上双唇。她的意识开始模糊,周遭一片寂静,只有她的身体活了起来。活了起来!  可是米契死了。  约拿察觉到她的异状。“嘘,没事。”他抚摸她的湿发。  “你会厌恶我的。”  “不会。”  她鼓起勇气,抬头看他温柔的眼睛。“我做不来。”她吸口不平顺的气。“我很想……真的……可是我不能。”  他两手停留在她腰际,仿佛要向她表明,她若反抗,他会立刻放开。“我知道这对你有困难,但你不必单独面对它,艾莲,我会帮你。”  她稍觉舒坦时,约拿终于脱掉他身上的湿衣服。她好想触摸他结实的肌肉……很快的,她又在他的阳刚之气中晕眩了。  电话内线不知响了多久,才打断她的思绪。“什么事,凯玲?”她颤抖的声音与平日的稳重迥异。  另一端迟疑片刻。“艾莲,你不要紧吧?”  艾莲深呼吸。“我很好。你有事吗?”  凯玲未及回答,约拿自行开门走进来。“她想通知你,你未婚夫来了。”  “约拿!真是稀客。你没收到我请人代为转达的话吗?”  “收到了,但是我不把它当一回事。”  与其说气他把她的卧室弄得一团糟,不如说她没勇气面对他。她开始无意识地折起纸张。“你不必浪费时间了,我实在忙得——”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要把房子卖掉?”他两手按着桌边俯视她。  她大吃一惊,倏他站起。“谁说的?”  “你丈夫。你前夫。”他刻意改口,以强调米契在法律和情感上的地位。  “你见到米契了?你跟他说过话?”老天,她狂乱地自忖,约拿又干了什么好事?  “别担心,我口风紧得很,没说出我们的小秘密。我在书房工作时他自己下楼来,说我的工作表现很好,不过你‘等不到房子完工就要离开,真可惜’。”他一字一字地说,克制着不发脾气。  “他错了。”  “是吗?”他反问。语气虽缓和,眼神却掩不住脆弱和愤怒,这些艾莲全看到了。  “大错特错。”她以手掌贴住他的脸颊,感觉到他的殭硬。随和的约拿,怎会变得这么紧张?“我爱那栋房子呀,约拿,我爱你。”  他慢慢吁出不知憋了多久的气。“这是今天唯一的好消息。”他顺手抚下她的头发。“到我船上吃顿罗曼蒂克的午餐如何?你喂我葡萄,我让你用我的帆布鞋喝香槟。”  “约拿……”  另一波怒意袭来,又被他控制住。“要不然到‘同风’餐厅吃点心?”  “我真的没时间吃午餐。”  “你是没时间吃午餐,还是没时间陪我?”他抓住她的手腕。  “你心里有数。”她把一星期来积压的不满,一股脑儿地发泄出来。“看你把我的卧室搞成什么模样,还敢来这里质问我!”  “那是‘我们的’卧室。”他的手抓得更紧,指头陷进她的皮肤。“还是你因前夫的归来而忘记我们在那里留下的美妙回忆?也许我只是某人在夜阑人静时,暂时找来慰藉寂寞芳心的替代品。”  艾莲仿佛被掴一巴掌似地往后退缩。“太过份了。”她甩开他的手。  “或许是过份了点,但是你替我想想,我所爱的女人不愿跟我说话,而她的前夫又打算出售地的房子,带走她,在这种情况下,怎能怪我无情无义?”  “我哪里都不会去。”  “那就跟他说去。”  “我会的。”  “什么时候?”  艾莲调头走回她的办公桌后方。“很快。”  “可恶,我要的答案不是这个。”约拿说道,“但照现在的情况看来,我只好接受。”他绕过桌子,拉近他们的距离。“但是别拖延太久,艾莲,其实我并不是很有耐心的人。”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覆住她的嘴。这次的吻一点也不温柔,像在做绝望的宣誓。仿佛干柴遇到烈火,艾莲的现实世界又开始活络。她呻吟一声,伸出双臂拥住他,贪婪地响应他的唇。  “我好想你。”约拿说。  “我也想你。”她抬起头,眨去眼眶中的泪。“我保证,我会把我们的事处理妥当。”  他很想相信她。可是他低下头再次吻她时,依旧挥不去康米契卡在他们之间的阴影。  又一星期过去了,一天比一天难过的一星期。  她早上醒来。他已经在干活儿;晚上下班,他还在刷窗饰。本来想利用周末好好休息,不料约拿周六一早就来磨地板。直到周日下午,磨沙机仍响个不停,她一怒之下,斥责他精神虐待。  他关掉磨沙机。“你也真奇怪,小姐,是你花钱请我来工作的呀。”  “请你利用我上班的时候再磨地板,行吗?容我提醒你,这两天是周末,你若能给我一点宁静,我会很感激。”  “既然你跟你丈夫需要宁静,何不干脆住进霍普金斯饭店,让我专心工作?”说完,他打开机器,硬是把她愤怒的声音盖住。  两天后,他们在索萨利托的古董店碰面。约拿找到适合装饰书房的两扇窗,要艾莲亲自去鉴定。  “你觉得如何?”约拿问她。他们站在人行道上观看橱窗内的彩色窗格玻璃。  “完美极了。”艾莲赞叹。“好精致啊。”  艺术家的巧手将玻璃着色成炫丽的旧金山湾,透进橱窗的斜阳把“湾水”四周的葡萄照射为成熟的深紫色,栩栩如生,令人垂涎三尺。远方的橘色金门大桥,与闪亮的天空相辉映。  “我想,你看了一定会中意。”约拿说。  “我很喜欢。”在她牵他手的剎那,先前的紧张气氛全一扫而空。“你知道吗,我觉得这两片玻璃的彩景好眼熟。”她恍然大悟,“唉呀,原来是我卧室的窗景嘛!”  两星期来,此刻约拿的心情最轻松。“我也这么觉得。你仔细看左边那一块。”  艾莲往前细瞧。“老天,是鲸鱼耶!”她抓紧他的手。“我们的鲸鱼。”  她没忘记就好,约拿暗忖。他们沿着走道,继续逛其它商品。  “这个很不错。”她摸着以优雅的仕女图像为装饰的香水瓶,爱不释手。  店员从一具盔甲后方出现。“新艺术派的绝佳产品,刚进的,不仅好看,而且实用。”  艾莲看一眼标价,无奈地叹口气。“美是美,就怕买不起。”她继续浏览其它产品。  店员停下来,指着一只孔雀玻璃盘、一只白色粗陶英国桥寄生茶壶,及一个黄色代尔夫特花盆。  “每样东西都很不错,就是没有我需要的。”  “那您需要的是……”  “我也不清楚,”艾莲向店员投以抱歉的微笑,“看到了才知道。”  店员不死心,把每项产品都指给她看。她直摇头,猛叹息。  “我太太是很挑剔的人。”约拿对垂头丧气的店员说。  走出店门前,约拿对艾莲说:“那两块真的很好。”  艾莲和店员循着他的目光望向彩色玻璃窗。  “物美,但价不廉哪。”艾莲说。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些窗片今天打折,”店员赶快接口道,“我去问问我们老板。”  五分钟后,他们载着彩色玻璃窗,返回市区。  “真没想到他居然会主动杀价!”艾莲喜不自胜。“你要求他附赠香水瓶时,我以为他会拒绝,结果他真的答应了!”  约拿耸肩。“他想挣业绩嘛。”他执起她的手,十指交握。“而且你我配合得天衣无缝,那可怜的家伙能不点头吗?”  面对他眼神中毫无保留的爱意,艾莲为她替约拿制造的难堪处境,深感懊悔。  她深吸口气。“约拿,我今晚就回去告诉他。”  他将她的手按在唇边。“然后你就马上回到我身边?”  这么做就对了,艾莲告诉自己,也该说了,早就该说了。“是的。”  那天下午,艾莲回公司,约拿去选购隔天要用的磁砖,屋里只剩米契一人。米契四处困晃,浏览壁纸样本,摸弄布料样本,研究约拿的设计蓝图。虽是外行人,米契却看得出整修工程相当浩大。  “全部打掉,再盖一栋新的,不就得了?”他不解地自言自语,因为蓝图上的成本价令人触目心惊。  照这样看来,不仅她自称的高薪不够付,连信托基金的老本也会被吃掉大半。对米契而言,花大钱整修房子,无非是一种浪费,房子之于他,就如衣架。  以前的艾莲不也这样认为吗?不,不是现在的艾莲。自从回家以后,他和艾莲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荒谬的疏离感。那个不顾一切追随他到贝鲁特的小女人,在他遭人绑架之后,翅膀开始长硬了,竟敢独自撑起这栋老旧的破房子,还将它视为避风港哩!  没关系,他安慰自己,他只需为他的美丽新娘灌注一点活力就行。提醒她,外面的世界更为宽广、刺激而美好。他拿起电话,为他能够重新掌控一切,沾沾自喜。  15分钟后,所有计划一律搞定。米契得意地匆匆上楼换新衣。艾莲快回来了,他得快准备准备才行。        第十章  时间仿佛倒流到五六年前。  艾莲下班一回到家,就发现米契不一样了,他穿着蓝西装、白丝衬衫,打着栗色领带,帅如往昔,压根儿看不出他是被长期囚禁过的人。他站得笔直高挺,十足的明星记者架势。那双发亮的蓝眼又恢复往日的神采,醉人的微笑再现。  “你也该回来了,我正打算派只猎犬去找你呢。”他为她挂起外套。  “抱歉,有点事耽搁了。”  “麻烦事?”  “不,我还能应付。”她小心翼翼地观察他。“你不是该上床睡觉了吗?”  “这倒是个好主意。”  艾莲脸红。“我是说——”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好得很哪。”除了轻微头疼,这几天他复原得很快。  艾莲接过他递来的郁金香形状酒杯,吸一口金色酒液。借酒壮胆,接下来几个钟头也许比较好过。  “这酒真不错。”滑软又有劲的香槟在她喉咙后方发酵。她深知米契出手大方的个性,不知他这回花了多少钱买这瓶上等葡萄酒。  “只有最好的酒才配得上我的妻子。”米契一脸幸福地说道。就在艾莲以为他要吻她时,他把手放在她背脊上,领她上楼。“请跟我上来,亲爱的,我已经替你放好了洗澡水。”他模仿英国腔调说道。  婚后不久,她就发现米契有模仿的天才,因此,他在同僚间相当受欢迎。贝鲁特的老船长饭店,是他常模仿各国政要,取悦媒体同仁的地方,不知有多少次她因受冷落而嘀咕,老在心里怪他让别人剥夺他们夫妻相处的时间。  不过老实讲,他确实有一套,模仿铁娘子更是一绝。有一回这位英国首相还写信邀他夫伦敦与她共进晚餐呢!  “我记得雷丹曾说过一句话,我很赞同,他说你应该去演戏。”艾莲近乎自言自语。  米契停下脚步,俯视她。“我有啊,亲爱的,”他模仿英国演员奥立佛说话,“电视新闻就是全世界最大的舞台。”奥立佛又变成嗓着沙哑的柯朗凯:“就是这么回事。”(编按:柯朗凯为美国最著名的电视主播,现已退休。)  新闻之于他,就像毒瘤,欲罢不能。艾莲心想,她以前实在太天真了,屈居于新闻之后,当米契的“二老婆”,她也能过得眉开眼笑,心满意足。  米契打开浴室门,变出他下一个“戏码”。浴室内点着12支芳香白蜡烛,古铜浴缸注满泡沫水,浴缸旁搁着一瓶打开的香槟,腾腾热气中,弥漫着红玫瑰花香。  艾莲傻眼地望着可与小说情节相媲美的景象,心想:米契就是米契。他总爱摆气派,五年前在贝鲁特,他千方百计为她弄来一束郁金香,就是一例。  “你一点也没变。”  “你希望我变吗?”他问。她那既欢喜又悲伤的眼神令他不解。  艾莲默思良久。要是米契能改变呢?要是他能少花点心思在华而不实的作法上,多培养一点体贴的心呢?要是他愿意放弃驻外记者的冒险生涯,安于一个充满小孩笑声和小孩带回家的野狗野猫的小家庭呢?  要是他变得更像……更像约拿呢?她自问。但她知道,要改变这个曾给她快乐、沮丧和恐惧生活的男人,除非太阳打从西边出来。  “我不希望你改变,米契。”她老实说。  他点点头,显然对她的回答相当满意,先前的疑虑全拋到九霄云外。艾莲怎可能有其它男人?他和她的姻缘是前生注定的,打从他自黎巴嫩回来参加父亲葬礼,看到她端庄地站在母亲的厨房里,他就有这种根深蒂固的想法。  他伸手抚摸她的脸颊,她后退一步。一定是他把气氛营造得太诱人了,反而令她不自在,米契暗忖。没关系,慢慢来,他们有一整晚的时间。  “我很想跟你一起洗泡沫浴,可是我有几个电话要回。最近我似乎成了抢手货,每个人都要找我。我打算出书,你觉得如何?”  艾莲很高兴他会先征求她的意见:“很好啊。”  米契咧开嘴:“我的经纪人早上打电话来,我也这么告诉他。”  艾莲的笑容顿时僵住。已成为定局的事,干嘛还问她?  米契见她失望的表情,颇感纳闷。他又做错什么了?“你何不去洗个澡?”他说。希望今晚过后,他们之间的紧张气氛能一扫而空,和以前一样成为彼此的亲密爱人。“晚餐的订位八点才开始。”  “晚餐订位?”  “我回来后就一直生病,没能帮忙反而替你添麻烦,所以我就想到以吃馆子的方式补偿你,替你省去下厨的麻烦。”  “可是——”算了,艾莲心想,再辩也辩不过他。这样也好,在外面比较好谈事情。“去哪里?”  他低头迅速吻一下她的唇:“我要给你一个惊喜。”  她永远是这么甜美,这么性感。她的撩人曲线……再想下去,他恐怕会克制不住立刻占有她的冲动。  他摘朵玫瑰,插到她发间。“尽情享受你的泡沫浴吧。”他的声音因欲望而嘎哑,人像赶什么似的一溜烟不见了。  艾莲立在浴缸旁边,手指按在唇上,泪水悄悄滑下面颊。  米契不是不相信人是会改变的,但生命中有某些东西是不会变的。以前的艾莲和他一样,喜欢那家曾当过电影场景的约翰牛排馆,不是吗?  第一次约会,他就是带她到这里来。餐馆浪漫依旧,只是价格提高了一些。  那一晚,艾莲显得兴致高昂。今晚,气氛有点冷淡。  “有什么不对吗?”他终于忍不住问,“一个晚上,那块排骨你一口也没碰。”  艾莲抬起头。“我不是怀疑它的美味,只是……我已经不吃红肉了。”  他瞪她的模样,仿佛她是双头怪物:“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概三四年前吧,我记不得了。反正是慢慢戒的,自然而然就不吃了。”  “你在开玩笑。”  “不是玩笑。”  “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又没问,一坐下来就顾着向侍者点菜。”  难道艾莲怨他替她点菜?荒谬,以前他这么做,也没听她抱怨过。“对不起,我只是想带你来重温我们的第一次约会。”  “这个想法固然好,可是……”她按住他的手。“人不能活在过去啊,米契。”  她的眼神是热的,手却是冰的。“你总得试一试嘛。”他握起她的手,试着把它们暖热。“咱们回家去,亲爱的。”  除非眼盲,否则她不可能看不出他的企图。“米契……”  “我一直在忍耐,艾莲。”他压低声音。返乡的记者英雄不宜在公开场合对妻子大吼大叫。“但我不明白要等多久才能跟我老婆做爱。”  她挣开他的手,闭起眼睛,鼓励自己要勇敢开口。“问题就在这里。”  她的脸胜比新英格兰的2月天还白,大眼里装满痛苦。米契觉得自己像站在悬崖边上,稍不谨慎就会跌得粉身碎骨。  “什么问题?”他力图镇定。  “我已经不是你太太了。”  “什么?”  侍者过来收拾盘子。“您点的菜有问题吗,夫人?”侍者看着艾莲的盘子。  “不是的,”她想对侍者微笑,却笑不出来。“我肚子不很俄。”  “早上进了一些新鲜龙虾,不知您……”  “不用了,谢谢,”她摇头,“我真的不饿。”  “试试点心好吗?”  “这位女士说她不饿,”米契不悦地说,“请结账。”  “是的,康先生,”侍者说,“我马上来。”  “米契——”艾莲开口。  “不要说,”蓝眸深深地凝视她,“时间地点都不对。”  她咬咬唇,低头保持沉默。  不久,侍者与餐馆经理一起过来。“康先生,”经理说道,“恭喜你平安回来。”  米契挤出职业微笑:“回来真好。”  经理看向艾莲。“康太太,听说你晚餐一口也没吃,真的不需要我们再替你准备其它菜肴了吗?我们的厨师愿意为康米契的太太提供任何服务。”  “我太太不饿,”米契说,“大概是因为我的归来令她太兴奋了,所以吃不下。”经理接受他善意的谎言。“这也难怪。”看到米契掏出信用卡,经理忙挥开。“本店请客。”  “谢谢。”米契没心情推辞。“请转告厨师,他的炸排骨做得跟以前一样好吃。”他扶着艾莲的手臂一同起身。“走吧,亲爱的,该回去了。”  艾莲深谙米契的脾气,他一离开餐馆就不再说话,沉默得令人心慌。  米契自知,他的沉默源于恐惧,而不是愤怒。艾莲投下一颗超级炸弹给他,他得细细思量对策,千万不能让它爆炸,摧毁他这一生最重要的谈话。  他们一回到家,就不约而同往厨房走,因为那里既是屋里少数几个干净的地方之一,似乎也是最不会引起道想的中立地带。  “喝一杯,如何?”艾莲打破沉默。  “我还在吃药,不能喝。”他和她一样客气,仿佛是陌生人。  “喔,我忘了,对不起。”  “显然你的心事不少。如果不麻烦的话,我喝咖啡就好。”  “一点也不麻烦。”她乐意为他做任何事,以拖延摊牌的时刻。“噢,真糟糕,咖啡用光了。我本来打算下班顺便买回来,可是今天公司特别忙,一大难事情没办,偏偏这时候该死的崔雷西又跑来凑——”  “稍安勿躁,艾莲,冲泡即溶咖啡也行。”  艾莲懊恼地看向他:“我真的很抱歉,米契。”  “为咖啡的事道歉?不必了,亲爱的,再大的委屈我都承受过了。”  最困扰她的就是这个。当她与约拿沉浸在甜蜜的爱河时,米契却在受苦,她怎能心安?  “我做事一向讲求效率,”她说,“也不知怎么回事,竟然把这件事忘了。”  “或许你心里想着更重要的事。”米契心平气和地说道。  “被你猜中了。”她转开身,舀一匙即溶咖啡到杯内,然后将水煮开。  “这是我多年记者的敏锐直觉。”他苦笑道。  “当年你采访南美某国政变,差点丧命,《时代周刊》还称赞你是最出色的电视记者呢。”  “那是《新闻周刊》说的,《时代周刊》只说我是挖掘新闻的天才。”  “还说你的报导具有高度智能且具通俗性,把电子新闻学带进更深的层面。”  “你都记得?”  “当然记得,剪报还保存着。”  从高中时候,艾莲就为他深深着迷,报章杂志凡有他的消息,便剪下来留作纪念。当她美梦成真,与他结成亲密伴侣后,她才把这个秘密告诉他。他得知后,惊讶万分。  “我有另一个想法,”他走过去拿开水壶,“光聊天,不喝咖啡。”  艾莲拉张椅子坐下。“有件事我必须向你解释,”她逼自己直视他。“我并未主动要求解除你我的婚姻关系。”  “这是好的开始。”他坐到她对面,两人膝与膝几乎碰在一起。“既然这样,为何说你不再是我太太?”  “我给你的剪报,你看了没有?”  “看了。”  “那你应该知道,三年前国务院已宣布了你的死讯。”  “那是因为伊斯兰教圣战士宣称他们已将我处死。这种无稽之谈值得相信吗?实在不敢想象我的政府和我所爱的人竟然都认为我死了,我是不朽之躯哪。”  “我们的确是这么认为。”艾莲吸口气,拚命忍住泪水。“照片很模糊,政府请专家研究好久,才宣布尸体是你的。”她哽咽一声,停顿下来。然后咽下口水,继续道:“我们也不愿相信,但政府的态度相当笃定,又找不出绑匪必须撒谎的理由。我的意思是,如果人质对他们有利用价值,为何要谎称人质已死?”  那阵子她一定很不好受吧?米契自忖。从丈夫被绑架,担心丈夫安危,到得知丈夫死讯,自己成了寡妇……  “那个世界的人才不管他们做的事合不合乎逻辑。”他皱起眉头,回忆着。  “喔,米契。”艾莲垂下头,不忍想象他的痛苦往事。  他拉回思绪,执起她戴婚戒的手。“我只要你的爱,不要你的怜悯。”  艾莲俯看他们交织的手指,想起他替她戴上金戒的神圣仪式。牧师说:至死不渝。她真的相信她和米契可以白头偕老。遗憾的是,牧师没提“伊斯兰教圣战组织”的激进分子。  他在等她回答,她该说什么呢?她是爱约拿的,可是她对米契仍存有挥之不去的感情。  米契提醒自己,艾莲也和他一样受着折磨,她也许需要一点时间,调适他“死而复生”对她所造成的影响。  “住在同一屋檐下却不能与你做爱,是任何正常的男人都难以忍受的事。但是为了你,我愿意等。”他不停地用指背抚摸她的睑颊。  “我无法保证事情能如你所愿。”她若无法对他坦承,至少不能给他任何错误的期望。  他眨眨眼。“但是我会用我万人无法抵挡的魅力,再次掳获你的芳心。毕竟,很少男人有机会二度追求事业有成的老婆。我从不承认自己有任何缺点,但今天我必须向你认错,错在我不该太急躁。这次我们要慢慢来。”  “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被你迷得团团转的小女人了,米契。”她警告他。  “我知道。”他吻她柔软的手心。“你已蜕变成美丽动人的成熟女人,艾莲。相信我,我愿意接受这个挑战。”  她退一步:“米契,不早了,明早七点半我要跟一位特约作家开会。”  他挑起眉毛:“这么早?”  “那位作家住纽约,与这里有三四个小时的时差。”  “唉呀,看我,连时差的观念都没有了。”他让他的手驻留在她的脸颊,不想这么快就回到那张冷寞的单人床。“祝你有个好梦,艾莲吾爱。”  “晚安,米契。”  电话一响,约拿就猜出是谁打来的。艾莲未在九点以前出现,表示她还没告诉米契真相。他一个人坐在甲板上,仰望金门大桥上方的夜色。  “喂?”  “这么晚才打,真对不起,”艾莲说,“我们出去了一会儿。”  “出去?去伊丽家?”  “不,”艾莲顿了顿,“米契觉得身体好多了,我们就出去吃饭。”  “很懂得生活嘛。”  “那是他的意思。我总不能拒绝他的好意吧?”  “不管那家伙说什么,你都没办法拒绝。”  她沉默良久才开口:“别再数落我了,约拿……我告诉他了。”  约拿坐直:“关于我们的事?”  “不尽然。”  他早该料到:“不然是什么,说你不想卖掉房子?”  “我没提起。”  “你没提起?”约拿用不敢相信的语气说。“那个人一回来就自作主张,要把你心爱的房子卖掉,你却连提都不提?”  “我只告诉他,我已经不是他的太太。”  这还差不多,约拿想到,至少她可以拿掉那只刺眼的结婚戒指了吧?“你早该说了。”  “我知道。”  听她沮丧的语气,约拿煞是心疼。“这样吧,时候也不早了,既然你心情不好,就不要开车到索萨利拉来,我进城去找你算了。”  “不行。”她连忙说道。  “为什么不行?”  “米契还在这里。”  “什么?”  “这么晚,你总不能要我把他赶出去当街头游民吧?”  “伊丽会收留他。”  “你不了解。米契这时候最需要稳固的力量支持他,帮助他重新站起来。”  “那个力量就是你。”  “他需要我呀,约拿。”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我也需要你呀!他在心中吶喊。“他需要的是过自己的生活。”约拿反驳她。“你给他错误的期望,只会伤他更深,你知道吗?”  “我已经说过,我不是他的太太了。”  “问题是,他会就此罢手吗?”  她再次沉默。约拿已料到康米契的下一步行动:抢回他的女人。换成他,也会这么做。  “听着,艾莲,我得赶搭明天一早的飞机,行李到现在还没整理,过两天再联络吧。”  艾莲的心猛一跳。“你要离开?”  他想问:你在乎吗?但忍着没说。“我得到华盛顿州的小岛上看一栋要整修的房子。”  上个月他告诉过她这件事。记得他曾经说因舍不得离开她,不想接那份工作,但那是在米契没回来,她没拖延他们的婚期之前。  “我不能只做你的工作。”低哑的声音牵动她体内的欲望。“其实!我老早就把你的房子视为我自己的了。”  还好他没放弃她。艾莲松口气,把话筒紧紧贴住耳朵,仿佛这样就可以拉近他们的距离。“我是真心爱你的,约拿。”她喃喃道。  “我知道。去睡吧,亲爱的,我到达华盛顿后再跟你联络。”  “等你电话。”  电话挂断,约拿突然有个冲动,进城去把艾莲带回他的船上,航往没人找得到他们的地方,他们可以无拘无束地做日光浴,喝兰姆鸡尾酒,在月光下漫步沙滩。他将在湖边盖一栋温馨小屋,他们可以在那里生儿育女。  问题就卡在此刻睡在艾莲屋檐下的另一个男人,那家伙也有自己的幻想,也已经为艾莲的生活做好安排。  约拿自认害怕竞争,但遗憾的是,这个比赛并不公平,因为康米契跑内圈,他跑外圈。        第十一章  翌日,艾莲抵达公司时,才七点过十分,而梅莉已在等她。  “这么早,我不知道这里有人。”她跟她姑妈打招呼。  “我昨晚一直联络不到你。”  “我跟米契出去吃饭了。”艾莲边说边打开从贩卖机买来的咖啡。  “电话录音机也没打开。”  “米契被一堆想利用他的故事赚钱的人烦死了,才把录音机关掉。”  “看来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艾莲喝口热咖啡。“不一定。”  “艾莲,亲爱的,我从来不曾想干涉你的私生活,可是——”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梅莉。”  “是吗?”梅莉瞇着那双犀利的眼睛。“我很怀疑。”她喃喃道,然后摇摇头,又说:“不过我不是来跟你讨论你的感情生活的。”  “那么会有什么事?”一个不悦的念头闪过。“该不会崔雷西已开出买下杂志社的价钱了吧?”  “不是,他今天下午才会来旧金山。不过我已打听到他五点要跟市长见面,所以决定在他的饭店留话,取消晚餐之约。”  逃避不是梅莉的做事原则,她一定有什么事瞒着她,艾莲自忖,八成跟崔雷西有关。“如果不是那个澳洲佬,到底是什么事?”  “昨天你下班后,伦姐打电话来。”  伦姐是杂志的主编,尚在休产假。六个星期前的一个下午,她抱着女婴到公司来,把艾莲羡慕得半死。“她一定急着回来上班吧。”艾莲说。  “正好相反。”梅莉掏只烟点燃,毫不隐藏她的愤怒。“她跟我唠叨一堆,直嚷嚷找不到合适的保姆。”  “听说现在的保姆不好找。”  “伦姐也这么说,我认为这只是借口。在我的逼问下她才承认,她不能为了上班,丢下孩子不管。”  艾莲低头喝咖啡,暗自偷笑:这又不是什么滔天大罪,梅莉未免小题大作,换成她,也宁愿在家带小孩,享受天伦之乐。“她的工作只好由你暂代了。”艾莲说。  “不是我,是你。”简洁的答案从一口烟中吐出。  艾莲缓缓放下杯子。“你别开玩笑了。”  “你知道我从不拿公事开玩笑,艾莲。”  “可是,我对主编的工作一窍不通啊。”  “谁说的,三个月来你不是一直在做她的工作吗?”  “只是暂时的嘛,遇到难题,还不是要向伦姐求救。”  “这样好了,”梅莉说,“你继续做她的工作,我们安排一些特约编辑和写作工作让她在家里做,直到她找到合适的保姆为止。”  任何事从梅莉嘴里出来,总是这么简单,艾莲心想。梅莉一向很清楚自己的目标,不会为人左右。离了多次婚,也没见她缓下脚步。艾莲长这么大,从没见过像梅莉姑妈这样能完全心无旁骛的人。  刚接下杂志的工作时,艾莲曾把梅莉视为学习目标,但自从认识约拿后,她才恍然大悟,原来工作和娱乐同等重要。艾莲把玩桌上的笔。“梅莉,你在这时候增加我的工作量,不妥吧?”  “胡说,”梅莉站起来,“你只需衡量一下孰重孰轻就行了,亲爱的。”她看看表。“你还有约,不打扰你了,等会儿再聊。”  办公室里的时间,似乎过得特别快,不知不觉又到了下班时间。这时,艾莲升迁的消息已传遍全公司。艾莲虽不满梅莉在未完全征得她的同意之前就故意走漏消息,其实心中仍有一丝面对新挑战的喜悦。  梅莉又来找艾莲。“今晚若不是你娘家要聚餐,你就可以跟约拿出去庆祝庆祝。”  “约拿去华盛顿为一栋要整修的房子估价,两三天才会回来。”  “这样一来,他不就得离开好一阵子?”  “是啊。”艾莲不禁要想,万一那里的女人爱上约拿,怎么办?万一他跟那里的女人发生关系,万一他决定在那里定居,不回旧金山的家,不回到她身边,怎么办?  “这下可好。”梅莉说。  “什么意思?”艾莲没好气地问。  梅莉好奇地看她。“我的意思是,接下来你要忙于感恩节特刊,约拿也有得忙。”  只要不是忙着跟女人胡搞就好,艾莲吃醋地自忖。“你说得没错。晚上你会去吧?”  “会。”梅莉似想告诉她什么,但欲言又止。她看表。“我得打电话去饭店,留言给那该死的崔雷西。”  广布于华盛顿州普吉湾的圣胡安群岛,像一颗颗待穿成一串的绿翡翠。约拿立在渡轮围栏旁,眺望在一艘渔船上空低旋的海鸥,刺耳的鸟鸣声在清晨的海风中回响。他深吸一口带咸味的空气,试着专心欣赏四周神秘的美景。可是当他看见奥卡斯岛盛产的逆朝鲸,不禁联想起他在艾莲卧室拱窗看到的旧金山湾鲸鱼,并想起艾莲。  渡轮靠岸,约拿与其它乘客鱼贯下船。他提醒自己,他是来工作的,如果不阻止自己再去想艾莲,如何能专心工作?  晚餐的气氛很不自然,仿佛分成两派:大卫是支持约拿的一派,吃饭时不大说话,心不在焉;艾莲的父亲则对待米契如失散多年的儿子,讽刺的是,当年反对他们结婚的,也是他。艾莲暗自庆幸,幸好梅莉没来,她姑妈一向口无遮拦。直到艾莲宣布她升迁的消息,气氛才热烈起来。  “恭喜你啊,小妹。”大卫说。可能是为弥补先前冷漠的态度,特别将嘴咧得老大。“当主管的滋味如何?”  “我忙得没时间去想。”艾莲答道。  “你没告诉我你升迁的事。”米契对她说。  艾莲吸口咖啡。“哪有时间?才洗完澡,换上衣服,就赶来了。”  “你如果提早两小时回家,就有时间把你今天发生的事告诉你丈夫。”米契小声道。  太小声了吧,艾莲心想。她一踏进家门,就察觉出他的不悦,使她的心情也受影响。当初他到战地采访新闻,把她一人丢在家里为他担惊受怕,现在有什么资格批评她太晚回家?  餐桌四周笼罩着不安的沉默。她放下汤匙,直视米契。“我打电话回去,但电话占线。”  “我在跟经纪人谈事情。”  “哦,”艾莲的父亲费法南加入他们的对话。“希望是好消息。”  “好得不能再好。”米契说。“书商开出的价钱三级跳,好象把我视为普利策奖的明日之星似的。”  “我希望家里能有个普利策奖得主。”费法南说道,然后转向他女儿,“我是不是常这样说的呀,艾莲?”  “你说是就是啦,爸爸。”艾莲与大卫交换一个眼神,低嚅道。他们都记得;当初他得知她和米契私奔时,是如何臭骂米契的。  “你和你的经纪人看中哪一家出版商呀?”法南问米契。  米契提的那家纽约大出版公司,并不令艾莲意外,她惊讶的是他接下来的那句话。“我的经纪人已安排下星期一和出版商碰面。”  “你没告诉我你要去纽约。”艾莲说。  “看吧,你匆匆赶回家后,我们根本没时间交换意见。”  “你要去多久?”  “一两天吧,因为我还要到电视台参观,要跟经纪人和出版商共进午餐。顺利的话,你跟我就可利用晚上到市内庆祝。我们可以多留几天,看几场表演,你可以逛逛街——”  “等等,米契,”艾莲打岔,“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米契皱眉。“没有啊。”  “我的工作,”她指出,“我不能丢下我的工作,跟你去纽约。”  “艾莲,这趟旅行对我很重要。”  “我的工作对我也很重要,”她坚持不让步。“尤其现在。升迁后,我的责任更大了。”  他记得她最大的责任是丈夫才对,什么时候温顺的艾莲也受妇女运动的遗毒侵犯了?  “这件事回家再谈。”他以警告的语气,低声说。  她将对米契的失望连同几乎溜出嘴边的刻薄话,一起吞下,点个头。  “艾莲,”她父亲低沉的声音,打破僵局。“跟我到书房一下好吗?”  艾莲与大卫对望一眼。这回他的表情是同情的。“爸爸——”。  “一下就好,”法南看着米契,“你不介意吧,孩子?”  米契自知他一向不讨岳父喜欢,但今晚却有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他终于赢得岳父的心,岳父可以给予他需要的一切协助。  “怎么会?”米契轻松地说。“我正好想问大卫,巨人队本季的夺标机率有多大。”  直到关上书房的门,艾莲才把她心里的话倾泄出来。  “当初你反对我嫁给米契,现在怎么待他比儿子还亲?”她质问她父亲。  “当初我是认为他的生活方式不稳定,不是嫌他人不好。”  “现在呢?你认为他的生活方式够稳定了?”  “话不是这么说,艾莲。丈夫是你自己选的,如今他回来了,你该回到他身边才对。”  “别忘了,米契已经不是我丈夫了。”  “那是法律细节问题,很容易补救的。”  “如果我不想补救呢?”她轻声问。  他板起脸。“你还是要嫁给那个窝囊废?”  “约拿不是窝囊废。”  “放着大好前程不走,却搬到船上住,成天为人整修旧房子,不是窝囊废是什么?”  “我爱他。”艾莲坚定地说。  费法南无奈地摇头。“我实在不了解你,艾莲,你以前是个温顺又听话的女孩。”  艾莲将手放在他手臂上。“你说到重点了,爸爸,”她说,“我以前是女孩,现在是女人,我有权利为自己做选择。”  “既然你已经做了选择,为何约拿单独跑去华盛顿,米契却住在你的房子里?”费法南是全美排名在前的顶尖律师,语锋之锐利,自不在话下。  问得好。“我自有打算,”她还是那句话,“你等着看好了。”  法南满意地笑了笑,给她一个父爱的拥抱。“希望如此啊,艾莲,你快乐就好。”  艾莲和米契一进门,就听到电话铃声。艾莲以为是约拿打的,跑步去接。“喂?”  米契站在厨房门口聆听。  “是吉米啊,你好。稍等。”她盖住话筒。“是戴吉米,”她对米契说,“我告诉过你,他是我们公司的资深编辑,记得吗?”  就是他和艾莲从华府回来的第一天,至少打十二个电话来的那个家伙,他怎会不记得?“我去泡茶。”  艾莲对他感激地微笑。“一分钟就好。”  五分钟过后,她还在听电话,一耳是戴吉米的抱怨声,一耳是厨房锅子的碰击声。  “再多找几个帮手。”她告诉吉米。“我知道时间紧迫。每个人都得加班。好啦,等会儿我会跟其它编辑联络,其余的等明天早上再讨论,行吗?……晚安,吉米,明早八点整在我的办公室碰面。”  她挂断电话,决定在打其它电话之前,先跟米契说清楚。  “我不能跟你去纽约。”她走进厨房时说道。  他背对她,正忙着放茶包。“把你的工作表挪一挪,不就得了?”  “没那么简单。”  “只要你愿意,就办得到。”  “米契——”  他转过身来。“这对我很重要,艾莲。”  “我知道。但是,杂志也很重要。社里有突发状况。”  “这次又是什么大灾难?”他轻蔑地问。“某个广告商撤销唇膏广告?书评家暴毙?还是封面模特儿怀有八个月身孕?”  艾莲看一眼墙上的钟。她不想跟他争辩,也没时间争辩。“说话不必带刺,米契。告诉你好了,为感恩节特刊写专文的作家打电话来,说他改变主意,要写一篇介绍西藏僧侣生活的文章。”  米契目不转睛盯着她。“你拒绝跟我去纽约的原因,只是某个唯利是图的三流作家要写一篇关于和尚的文章?”  艾莲全身僵直:“你凭什么说他是三流作家?”  米契怒不可遏:“他替你们的烂杂志写文章,不是吗?”  “真不敢相信你会说这种话!”  他也不敢相信。他承认他对艾莲因工作而不能跟他在一起,感到很不满,但无法否认这份杂志是兼具知识性与娱乐性的刊物。“听着,那家伙写不写感恩节文章,跟我们无关。”  “那不仅是一篇文章,而是一年一度的滑雪特辑哪。”  “那就找另一位作家。”  “我也想这么做,可是时间紧迫。”  “紧迫?感恩节在11月,现在才7月。”  “问题是前置时间有5个月,所以我们现在就得开始准备感恩节特刊了。”  “这是我所听过最荒谬的事,好的作家顶多花几小时就可写出一篇文情并茂的文章来,要民众等6个月才能看到他们的夜间新闻?真是难以想象。”  “《旧金山趋势》不同于夜间新闻。”  米契双臂交叉胸前:“我也这么认为。”  艾莲咬牙切齿,与他互瞪,二人之间仿佛有道鸿沟。“我要去打电话了。”  “很好。我去睡觉。”  “很好。”艾莲走出厨房。两分钟后,楼上传来轰然的关门声。  隔天早上,艾莲将公司的危机一一化解。她找到另一名愿意去科罗拉多州、加州和犹他州的滑雪胜地采访并写专文报导的作家,他建议把爱达华州列入行程,艾莲欣然同意,双方洽谈甚欢。松口气之际,梅莉又跑来串门子,状似轻松。  “昨晚你没去。”艾莲说。  “有事耽搁了。”  “哦?难不成崔雷西追到你家了?”  “我们不小心碰到面。”  “他到底要,还是不要?”  “什么要不要,亲爱的?”  艾莲对她姑妈暧昧不明的态度,百思不解。昨天还一副要将崔雷西置于死地的凶婆样,今早却像飘在云端。  “梅莉姑妈,”艾莲懮心忡忡地端详她,“你今天过的好吧?”  “好得不能再好。”  “那么,谣言不是真的喽?”  “什么谣言,亲爱的?”  “崔雷西是不是真的要接办我们的杂志?”  “哦,是那回事呀。”梅莉从皮包里拿出化妆镜,对镜拨发。“不是真的。”  “那他为什么要请你吃饭?”  海莉满意地关上镜盒。“请问:为何英俊潇洒的男士,要请单身女郎吃饭?”  “你是说——”  “对不起,我11点有约会。雷西和我要在他的游艇共进午餐。”  “他的游艇?”  “他昨天向某希腊大亨买的。”她朝艾莲摆动戴戒指的手指。“我今天可能不回来了,艾莲,杂志的事就交给你们去办。”  梅莉留下一头雾水的艾莲,飘然而去。  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的,毫无例外的又是艾莲。她打电话到约拿的住处,也许他会提早回来。接电话的是录音机上的声音,她留了几句话后挂断。电话刚挂就响了起来。“《旧金山趋势》杂志。”她机械式地说着。  “嗨,”是米契,“今天好吗?”  希望不是来挑衅的,她不想再跟他吵。“还好啦。”  “有没有找到肯写滑雪特辑的作家?”  “找到了,算我们走运,他还是内行人哩。”  “那就好。”  “有事吗?”  “有。”他清清喉咙。“我一直在想昨天晚上的事。”  艾莲坐下,头后靠,闭上眼睛。“我也是。”  “是我不对。”  艾莲张开眼睛。她不记得米契曾为他们的争吵低头过,这是头一遭。“这算道歉吗?”  他低声笑:“你要这么说我不反对,但你如果说是我说的,打死我我也不会承认。”  艾莲微笑:“放心,我会替你保密。”  “那好。”米契的声音也在微笑。“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我请你到海产店吃晚餐,作为前两次的补偿,”他犹豫一下,“鱼你吃吧?”  “可以。地点由我选?”  “当然,旧金山你比我熟。”  “我现在还有一点事,半小时后我们在伦巴街的史考特海产店碰面,没问题吧?”  “没问题,”米契欣然同意,“艾莲?”  “嗯?”  “我真的很抱歉。”  艾莲感叹:“我也是。”  那是旧金山最富盛名的海产店,除了装满悦目气氛佳之外,食物更令人赞不绝口。  但是米契只顾着观察艾莲的一举一动,盘中的炸乌贼和鱼几乎没动。  若他还想证明艾莲已不是他当年娶的那个艾莲,看她晚餐时的举动,就能一目了然。他注意到,她和餐馆的主人和所有恃者,都打过招呼。  “我时常来,”她解释道。  他看她选葡萄酒的自信神情,看她与周旋餐桌间的名人寒暄,才开始了解,艾莲的改变不止于外表,她已不是以前的艾莲,他可能会失去她。  “约拿什么时候回来?”回到家,他劈头就问,想测试她对突如其来的问题的反应。他开始害怕面对他慢慢解开的谜底。  他们站在米契的卧室外边,艾莲为他送干净的毛巾来。“怎么突然问起他?”艾莲显得相当冷静。  米契耸肩。“随便问问。也许你该叫他先整修其它卧室,你就不必睡沙发了。”  “我不介意睡楼下。”  “我怕你睡得不舒服。”他说。“他什么时候会回旧金山?”  “我不知道。”约拿应该昨天就会回来,但是艾莲一直联络不上他。  米契听出她声音中的失望。“虽然没我的事,不过我觉得你应该另外找人接替他。”  “怎么可以?”  米契也听得出她声音中的惊慌。“为什么不可以?”  “呕……因为……设计图是他画的,而且可靠的建筑师并不好找。你不也说,约拿的手艺很出色?”  “他是不错,”米契不情愿地承认,“可是全市的建筑师又不止他一个人。”既已得到他要的答案,他决定先不逼问,因为明早他就要动身前往纽约。“不过,房子是你的。”  她递出毛巾,不给他起争端的任何借口。“晚安,米契。”  “晚安,艾莲,谢谢你肯赏光。”  她微笑。“很棒的晚餐,不是吗?”也许是因为他们从头到尾部没提她的工作,只聊他的出书计划。  他点头。“很棒。”他走进卧室,但油然而生的嫉妒和欲望使他的冲动如猛虎出笼,他低咒一声,转身揽住张口结舌的艾莲。  她浑身殭硬,想推开他。可是当他的手滑到她上衣下方,再游移到她的背脊,她的身体记起了她的意识强迫自己忘记的感觉。然后她有了不同的感受,曾经令她飘飘欲他的吻,如今却令她害怕。  “不,”她扭开头,“对不起,米契,我不能。”  他挪开身,仔细观察她:“不能?还是不要?”  “求求你,米契……不要逼我。”  她眼中的脆弱使他软化。他后退一步,身体不再接触,手却依依不舍地在她脸颊抚掌。  “你知道吗,如果你这五年变胖变丑了,禁欲将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她无力地笑了笑:“我很抱歉。”  “不必说抱歉,因为你在我脑海中永远是美丽的,”他抚摸她的头发,“我会想你的。”  “你说只去一两天。”  “熬过五年没有你的日子之后,现在没有你的每分钟,就像一世纪那么漫长。”他的表白仿如一块玻璃碎片,突然嵌进她的心坎内。“你真的不能跟我去纽约吗?”他想再确定。  “喔,米契——”  “好,好,我不逼你。”他放开手,伸进裤袋。她将永远怀念那诡异的咧嘴微笑,就像他现在对她微笑的模样。“我的长处很多,但不包括耐心。”  艾莲的微笑变得较自在:“多告诉我一些我不知道的事。”  美好的回忆,在他们之间交流。“很晚了,”他说,“明天我得赶早班飞机。”他将唇轻轻印在她唇上,快速而自信。“晚安,亲爱的,祝你有个好梦。”  艾莲来不及回答,他已回卧室。她直直站着,手指按着刺痒的唇。“晚安,米契。”她对着掩上的门,喃喃说道。        第十二章  艾莲从未像现在一样卖命工作,一方面主编的工作繁重,一方面她只想让自己忙得没空去想约拿或米契。  她离开办公室,孑然站立在黑暗中时,两个她深爱或曾经爱过的男人,又开始浮现脑海。她的未来与约拿共有,但是她怎忘得了米契曾经在她生命中占据的地位?他曾经是她生命中的太阳,是她世界的全部,那种感情岂能轻言割舍?  她曾有个假想:假如五年前米契没被绑架,他们的生活会有什么变化?他们的感情依然会像当年一样的浓烈吗?看到他走进门的那一剎那,她会像以前那样激动得喘不过气吗?她还能忍一颗怅惆的心,随他到天涯海角吗?  她原想趁两个男人都不在旧金山的时候,把纠葛的感情理清,可是一样的难题就像卷进旋风中的树叶,不停地在她心头翻腾。  “你的样子真够难看。”梅莉对艾莲说。米契去纽约的第二天,刚度完长假的梅莉姑妈请她到四季餐厅吃饭,说是要庆祝。  “谢啦,”艾莲淡淡地说,“从亲爱的人口中吐出的话,就是这么‘窝心’。”  “说到亲爱的人,最近有没有约拿的消息?”  艾莲拿叉子翻动盘里的高窟:“对不起,我不想谈我的私生活。”  梅莉瞇起眼睛,对艾莲无可奈何:“那么,只好谈我的噗。”  艾莲放下叉子,兴致高昂。她知道崔雷西停留在旧金山,每天翻开报纸,几乎都可看到梅莉和他的照片,但梅莉却对这件事三缄其口,不肯透露半点消息,只说崔雷西对《旧金山趋势》没兴趣。  梅莉从她的鳄鱼皮包里拿出一包烟和打火机,当她点燃香烟时,艾莲才注意到她左手的淡黄色大钻戒。“这是……”  “结婚戒指,”梅莉伸出手指,满意地欣赏吊灯投射在钻石上的眩目光芒。“是我所收到过的最漂亮的一只。”  “你结婚了?跟崔雷西?我记得你好象对他恨之入骨。”  “我是很恨他,”梅莉平静地说,“后来发现我们之间有一点小误会。”她停下来,喝了口酒。“我和雷西相识多年,当年我们都是通讯社记者,在日内瓦的一场国际会议上一见钟情。”她嘴角泛着浅笑。“之后,我们尽量利用短暂的相聚时刻沟通感情,维持一段了无牵挂的关系。如此过了数年。直到有一回,在赴埃及采访的任务中相遇,事情才有了转变。六日战争爆发当天早上,我下楼到街角市场买早餐,正巧雷西的当地联络人赶去饭店向他通报埃及已发动攻击。他找不到我,误以为我为了抢独家新闻,瞒着他偷溜到战地采访去了。”  “原来如此。”  “我回去找不到他,也以为他瞒着我去抢新闻。”梅莉摇着头,微笑道。“直到最近,雷西决定来找我握手言和。相谈之下,发觉竟是一场误会。”  “误会能化解,毕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艾莲说道。“不过我还是搞不懂,你为何要瞒着家人,偷跑去结婚。”  “嘿,你跟米契也私奔过,还说我。而且我的前几次婚礼,家人也没参加,我想这次还是不惊动大家的好。”  “前几次你远在国外,行踪不定。上次好不容易打听到在西贝尔山口,却没有直达班机。”  梅莉微笑地回忆着。“那个阿富汗先生啊,他是我嫁过的男人里最穷的一个,可是他在那方面……”她双颊泛着红晕。“别谈我了,我知道你最近烦恼不少,你父亲的保守和我的叛逆正好两极化,他那种人最爱给别人灌输婚姻神圣的观念。”  “我已经被他训过了。”  梅莉盖住艾莲的手,一本正经地说:“别屈服于你父亲的压力,亲爱的,不论他说什么,米契绝对不适合你。”  “听你的口气,好象很肯定。”  “当然,因为你前夫和我是同一类的人,都有一颗漂泊不定的心。”  “可是你已经走下来了。”艾莲反驳她。“你回旧金山创办杂志,甚至再次找到归宿。”突然,一个念头闪过。“你会待在旧金山吧?”  “当然。至少目前会。雷西喜欢这里,为了赚美国人的钱,他会在这里待一阵子。”梅莉以深远的目光注视艾莲。“我活到63岁才开始考虑安定下来。米契才39岁,你难道要再等24年,等他厌倦了拎着手提箱东奔西跑的日子?”  “熬过五年非人的生活,你怎知他不会改变?”  “像康米契这种人,永远也改变不了。听说聚餐时,你们当着你父亲的面,起了一点小争执。别说他没抱怨过你的工作。”  “那是因为他的生活还不太稳定。”  “那是因为他已过惯了以他自己为中心的生活,根本不让你过你自己的生活。相反,约拿一直鼓励你接受新挑战。”她暂时把注意力转向她的冷蟹沙拉,一会后才又抬头看艾莲。“约拿才是能让你托付终身的人。”  “我没说我不嫁他。”艾莲粗声说道。她顿觉,数星期来的压力和劳累,已把她逼出火气来。她深呼吸。“对不起,这个问题对我来说,太棘手了。”  “不过你要记住,再阴暗的日子,总有雨过天晴的一天。还有一句话更重要。”  “哪句话?”艾莲沮丧地问。  “不论多特殊的男人,都可以被取代。”说完重点,梅莉示意侍者买单。  漫漫长夜,梅莉的话不断在艾莲脑中萦绕。直到第二天早上她坐在办公桌前细阅美工部门送过来的版面设计草图,那些声音依然逗留不去。  梅莉的成就令她羡慕,然而男人可随意替代的观念,她却无法苟同。曾经爱过,也被两个不凡的男人所爱的艾莲,自认是幸运的。光是这一点,梅莉就比不上她。  电话铃响。她听到凯玲的声音从内线传出。“二线,约拿找你。”  她瞪着橙色闪灯,仿佛看到一只正要攻击人的眼镜蛇。她深吸口气,拿起话筒。“喂?”  “你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约拿招呼都不打一声,劈头就问。  艾莲查看日历,日期用红笔圈起。该死,她怎会忘了今天原是她的大喜之日?  “唉,”她叹气道,“我把事情都搞砸了。”  “我就是为这个才打电话给你。”  “哦?”她握紧话筒。千万别说你要取消婚约!  “听大卫说,米契人在纽约。”  “是的。”  “他还说,你不愿跟他去。”  “是的,我很忙。”  “艾莲,”约拿打断她,“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工作是你不跟他去的唯一理由吗?”  “不是。”  线路彼端沉默良久,当他再开口时,艾莲听出原来十足镇定的低哑声音,变得不太平稳。“今晚你可以跟我共进晚餐吗?”  他终究没放弃她!“哦,约拿,可以。”  “七点我去接你。”  七点。还有八个钟头。她不知道是否能等那么久。“改六点,行吗?”  “好,六点。”他说。“如果可以的话,在我的船上吃。”  “我喜欢。”  她挂断电话,走出办公室,在凯玲的办公桌前打住。“我去洗头,不回来了,如果有急事,打到美容院给我,电话号码簿子里有。”  “激情约会?”凯玲张着充满好奇的眼睛。  艾莲打从内心微笑着,数星期来第一个真正的微笑。“可以这么说。”  “也是时候了。”凯玲在她走向电梯时大叫:“对了,性感内衣精品店正在大特卖!”  她早注意到凯玲的小道消息特别灵通,也颇受同事欢迎。她喜孜孜地盘算着,等会儿不妨到那家市内最出名的内衣店走一趟。  约拿压抑着忐忑不安的心,开车前往市区。他一向自诩有超凡定力,近数星期以来,却生活在沮丧和恐惧当中。甚至在今晚原本该是他和艾莲的洞房花烛夜,纵使艾莲早上的口气似乎很渴望见到他,他仍担心会在艾莲家碰到刚巧从纽约回来的康米契。  还好他担心的事没发生。门一开,只看到一位身穿露肩绿丝礼服,发丝高馆,耳戴珍珠饰品的仙女,霎时让约拿目瞪口呆,先前的怒气全拋到九霄云外。“你看起来真是美极了。”  她瘦了五到十磅左右,使得原本身轻如燕的她显得更为清瘦,却丝毫不减她的美色。  “是新衣服吧?”他问。  艾莲扬嘴微笑。“下午才买的,很高兴你喜欢它,因为我把楼上地毯的预算花光了。”  约拿双眼大睁。“楼上全部的?”他印象中的艾莲,不是爱乱花钱买衣服的人。  “今晚特别嘛。”她简单交代一句,仿佛可涵盖千言万语。  约拿体会到她的一番心意。“我好想你。”  “我更想你。”她看向他手里的花。“送我的?”艾莲开怀地边笑边抱住他的脖子。“哦,约拿,看到你我真的是太高兴了。”  他把花丢到身旁的桌子上,双臂紧搂住她,将唇埋进她的秀发。“看见你我更高兴。”  她将头斜向一边,他的眼睛跟着他的手指,从她脸颊慢慢往下移动,停留在她嘴唇四周时,她期待地启唇。“我想你。”他凝视她涨红的脸,她眼中闪烁的欲望——天啊,希望那就是爱。“我不在这里的时候,成天就想着你的模样,想象空气中飘着你的香味。”  他的手滑移到她的颈部。“夜晚我想着你躺在我的怀抱,想着我们合为一体时你张大的眼睛。”  低沉的声音令她全身发软,激起她血液里的情愫。他们四片唇依恋地交缠着,但很快又分开。太快了。  “我说要请你吃晚饭的。”他沙哑地说。  艾莲忍住失望之情。“我们可以待在这里,叫中国菜来吃。”  这个主意非常非常诱人。一起吃中国菜,用塑料筷夹腰果鸡丝喂食对方,品尝蛋卷和梅莱扣肉,喝点酒,聊天说笑,……多美妙的安排啊,就担心相好到一半时,被突然返回的米契撞见他妻子与别的男人在一起。可恶,是他前妻。  他发现艾莲正仰着头,等他答复。“还是照原来计划,在我船上享受一顿浪漫晚餐。”  气氛有点改变,艾莲发觉他们之间似乎有一面墙正在筑起,一天高过一天。“好啊,每次到你的船上,都玩得很愉快。”她低声说,试着不把失望表现出来。  她一走进舱房,第一眼就看到挂在门边的结婚礼服。“我可没叫你把礼服带走。”  “我这么做,也许对我们两个都好。”  晶亮的绿眸转为黯淡。“莽撞行事,只是为减少你的懮伤吧。”  约拿耸肩。“当着你的面拿走,反而伤感情。”  艾莲开始绞扭手指。约拿注意她已拿掉婚戒,但也没戴他的戒指。  “等吃过饭再聊,好吗?”他问。  艾莲松口气。“好主意。”  经过小起居室,她在新铺着花呢桌巾的桌旁坐下,一朵红玫瑰摆在盘子边,让她想起她忘了在离开家门之前,把约拿的玫瑰花放入水里。  “肚子饿了吧。”他点亮桌中央的白蜡烛。  “饿扁了。”整个下午忙着美发、选购礼服及性感内衣,她连午饭都没吃。  “那好。我承认菜不是我做的,”他边说边走进厨房。“租一样能让你大快朵颐。”  艾莲看到摆在眼前的第一道菜,眼睛为之一亮。散发香草味的龙虾浓羹,正是他们打算在婚宴上宴请的第一道菜。  “虽然婚礼延期,”他说,“我们还是要品尝一下你和厨师一个月前就策划好的菜。”  这种表达方式是米契的专长,完全不像约拿的作风,难道他真的想和她前夫一较高下?但继之一想,也许约拿说得对,拿他和米契比较,是不公平的。  “这道菜太棒了。”她垂下目光,不让约拿看见涌至她眼眶的热泪。  她好象不怎么开心,约拿想道,他到底做错什么了?这点子是在西雅图回旧金山的飞遇上想到的,由于不习惯于营造浪漫气氛,还请大卫充当艾莲,让他演练一遍。大卫的评语是:稳赢!“很高兴听你这么说。”  他们默默喝汤,气氛逐渐凝重,艾莲终于按捺不住,先打破沉默。“在那边过得好吗?”她问。  “阴雨不断,不过我看到很多鲸鱼。”  她眼睛一亮。“真希望我也在那里。”  “真希望你也在那里。”他重复她的话。然后看她的碗,“吃完了吗?”  “是的,谢谢。”她挤出微笑。“美味极了。”但她只喝了两口。  约拿沮丧地说:“菜色是你挑的。”  第二道是水芹、奶油葛定和羊肉奶酪等用香草酱调制而成的沙拉,典型的加州美味,但艾莲没什么胃口。  “谈谈房子的事。”她找活题说。  “什么房子?”  “你去奥卡斯岛查看的房子。”  “喔,那栋房子啊,”他摇头,“我不做了。”  她松口气。“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在最痛苦的时候离开旧金山。”他牢牢捉住她的视线。“也许我做错了。”疑问在他们之间徘徊。  “不,你没错,约拿。”  但她也没说他对。真可恨,干坐着看她一步步退缩,比什么都痛苦,这种情况要持续多久?他自问。他还能忍耐多久?  主菜是阿拉斯加鱼片、西红柿干、九层塔和首清芽甘蓝。两个月前厨师先煮了一道让她试吃,还相当可口,但今晚却嚼之无味。  “她长什么样子?”艾莲问。  “谁长什么样子?”  “房子的女主人。她结婚了吗?有没有小孩?你是否觉得她很有魅力?”  “你说的是吉儿呀,她离婚了。”约拿有点摸不着头绪。“没有小孩。还要酒吗?”  吉儿。离婚无儿的单身女子,不会给男人添麻烦的女人。“是的,谢谢。”艾莲说。  约拿为她斟上九分满的酒。好小子,约拿自我调侃,难不成想把女土灌醉?  艾莲无法制止自己不去想风情万种的离婚女子将男人勾引上床的情景。“她年纪多大?”她的手指紧张地搓着杯缘。“长相如何?”  艾莲的无意识动作非常撩人,使得他的欲望蠢蠢欲动。他费好大的劲才把注意力移回话题。“你问这干嘛?”  “好奇罢了。我和她对房子的品味类似,我在猜我们是否有其它共通点。”爱上你是我和她的共通点吗,约拿?艾莲在心里问道。  “她40了,金发高而瘦,又不太瘦,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话。”  不幸的是,艾莲明白得太透彻了。她再次拿自己和想象中的吉儿比,再次被比了下去。“听你这么说,她应该很迷人才对,难怪你考虑那么久才拒绝。”  他信心大振。她在吃醋不成?“她到奥林匹克山写生,路被暴风雨阻断,我得等她回去才能把决定告诉她。”  “她是艺术家?”情势对艾莲愈来愈不利。已离婚、曲线玲戏的金发艺术家,无疑能带给男人毫无拘束的性乐趣。  “她是卖油画颜料的,绘画是她的业余爱好。我到达那里时,她正在森林内赶第一次纽约画展的作品。”  “我真替她高兴。”艾莲言不由衷地说道。  点心是加香草酱的巧克力小蛋糕。还好他没搬出结婚蛋糕,否则以她此时此刻的心情,目睹代表结婚喜庆的高层蛋糕,却思及她目前两头落空的处境,势必要伤心得嚎啕大哭。  “这一餐好象吃得不太愉快?”稍后坐在沙发上休息时,约拿问她。  雾气渐浓,但她仍看得到引导船航离海湾的浮标灯光。人生应该也要有指引迷津的浮标,艾莲思量着。  她皱着眉,无法直视他。“对不起。”她低头看着在膝间续扭的手。“都是我的错。”  约拿叹气。“谁都没错。”他解开她的手指,与她交握。“就怪造化捉弄人。多过一天,我们就会迷失更多的自我。”  “你以为我不明白吗?”她终于抬起目光,嵌在削瘦脸庞上的大眼睛因苦恼而显得更大。“你以为我喜欢过这样的生活吗?”  “何不想个法子改善?”  他说得简单,好象她对米契的感情是水龙头,可以说关就关。“没这么简单。”她说。  他手握得更紧。“看你要不要让它变得简单。”平静的声音在她听来却是危险的。“你知道吗?我不在旧金山的时刻,满脑子想的都是你。坦白说,我根本不知道那栋房子是什么模样,因为我看到的全是你的脸,我们一起粉刷浴室时你注视我的神情,你的美丽,你总是用眼神央求我。”  她红了脸,声音发抖。“那天的事我都记得,你不必——”  “都记得?”他粗野地打断。“那你一定记得我对你说过我爱你。”  她再次垂下目光,点点头。“可是那时候我怕我听错,以为是幻觉。”  她的默认是他企盼已久的开端。“你以为是幻觉,因为你要我亲口说出。”  “是的。”她喃喃地说。“因为你要我爱你。”  “是的,可恶!”她吼着,绷紧的神经已拉到极限。“我渴望你爱我,因为我已经爱上你。这就是你想听的吗,约拿?这样就能抚慰你的男性自尊了吗?”  他把她拉进怀里,不理会她的挣扎。“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艾莲,”他提醒她,“我们都得到了。问题在于,那天我忘了给你忠告。”  “什么忠告?”她发觉他的脸突然变得好近,他的眼睛好深、好暗。  “我总以为爱的真谛比欲望更深、更永久,所以我不随便对任何女人说出这个字,直到遇见你。”  她咽下口水,心猛地跳上喉头。“我是真心爱你的,约拿。”  他听出她的犹豫。“可是……”  她吸口气。“可是我无法否认、也无法忘怀我曾经爱过米契的事实。”她抬起发亮的眼睛看他。“也许那不是像我对你的那种成熟的爱,但也不是盲目的迷恋。”她举起手背指去悄然落下的泪珠。“我嫁给他时,是真的爱他。”  今晚原本该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约拿见她掉泪,也不好受。既然无把握,只好顺从她的决定,她要选择康米契,他也没办法。  他熬得下去的,约拿安慰自己。他照样能站起来,继续勇敢地活下去。  “刚刚去接你之前,我顺道去看望了罗拉。”约拿说道。罗拉是他大妹,在小学教八年级历史课,有五个年纪不到十岁的小孩。  艾莲不解地看着他,纳闷他为何突然改变话题。“她近来可好?”  “很好,就是忙了点。她说养双胞胎比养其它三个宝贝更费精力。”  “我想也是。”有小孩的家庭总是令艾莲羡慕。  “拉杰喂小孩吃热狗,罗拉则关在房里改作业,看到她,我又想到一件事。”  说吧,该来的终归要来。“什么事?”她冷淡地问。  “人生虽有多重选择,”他严肃的眼神掩不住烦懮,“但适合的只有一个。”  艾莲很清楚他的言下之意。“你的意思是,我已经逾时了。”  “这件事已经拖得够久了。如果康米契身体完全复原,可以经常往纽约跑了,届时也该把我们的事告诉他。”  “约拿——”  “不,”他举起手,“听我说完。我曾经想过,也许问题出在你不愿意作决定。我和康米契是一个铜板的两面,也许你喜欢有两个不同类型的男人满足你不同的喜好。后来我认为我的想法完全错误,也许你不是想要不同类型的男人,而是你想当有不同面貌的女人。也许你喜欢和他一起高飞,当你承受不住稀薄的空气时,还可以平安降落地面,与我为伴。”  她的第一个想法是:他怎能把她说得那么可怕?但继之一想,或许她真的是那种人。  “重要的是,”约拿继续道,“我在返回旧金山的飞机上,又有另一个想法。不管你是否爱上两个不同类型的男人,还是你想当不同类型的女人,我都不愿意再与别人分享我的爱人。”  他捧起她的脸,表情虽痛苦,却是坚定的。  “你必须做个决定,艾莲。”他的唇在她唇上徘徊,似挑逗,似威胁。“现在。”  “你要我怎么做?”她抱怨。“打电话到米契下榻的饭店,告诉他我很抱歉,我正跟另一个我深爱的男人在一起?告诉他我很同情他的遭遇,也祝福他事事如意,但是请他不要回旧金山,因为我不希望他打扰我的美满生活?”  说着说着,泪水决堤似地涌出眼眶。  “你为何还体会不出我的心意?”她问。“现在是米契最孤单最无助的时候,我是他唯一的依靠,我怎能掉头而去,丢下他不管?”她大声喊叫。“不论我有多爱你,不论我的心有多痛,我还是办不到!”  在女多男少的家庭中成长的约拿,早已习惯女人的泪水。大部份女人都懂得利用它作为攻击或防御的武器,但艾莲的抽泣完全发自内心的懮伤。他仍在生气,心情依然沮丧,但是负面的情绪并无法将他拔出泥沼。  约拿低声诅咒,然后将她揽进怀里。“不会有事的,艾莲,我们会一起克服难关的。”  艾莲已精疲力尽,无法回答他,只能依偎着他。  夜渐深。他们坐在那儿,约拿搂着她,她的脸贴靠着他的胸膛。她的泪已干,懮伤化成一块冷冰,嵌进她的心坎。  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流逝。她的思绪转向米契——豆蔻年华的她如何崇拜他,蜕变为女人的她如何疯狂地爱他,如何为他在战地的安危担心害怕,如何为他的死讯哀悼。之后,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重新过自己的生活。她想起约拿,想起他们共同勾勒的光明未来。  她的气息缓慢而平稳,但约拿知道她醒着,想着心事。在想谁?想他?想康米契?还是两个都想?  “好一点了吗?”他低声问。  她叹口气,点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欢迎你留下来。”  她用双手捧住他的脸,看着他眼里赤裸裸的痛苦和徘徊不去的欲望。  “我爱你,”她没等他回答,突然凑近双唇,献上一吻。“我永远都爱着你。”        第十三章  她饥渴的唇,胜过千言万语;她匆匆解他衣扣的手,表露出和海洋一样古老的原始欲望。她将温热双唇印在他身上时,一声低哑的愉悦从她喉中喊出。  他深吻她,她呼吸加快,浑身颤动。她喊出他的名字,声音却被他的嘴盖住。  世界开始旋转。饥渴的欲望在嘲笑她的自制力,但她无力反抗,只知道她已亢奋到无法承受的地步。火从他的唇窜入她的血液,使她全身欲火中烧;同时,寒意如针头扎着她的肉。  似乎一次次将两人推向高峰,那里空气稀薄,连呼吸都困难。然后她突然坠落,坠入旋转的宇宙,坠入黑暗的大气层果,提出了私有制的起源问题。指出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把,最后倒卧在一片洒满欢乐碎屑的地面。她用力把眼睛张开,迎视他。  他的眼就像涂着黑漆的窗子,深不可测。还是老样子,艾莲黯然想,一点都没有改变。  约拿看到她身上的淤痕,自责不已。他以前再激动,也不曾弄伤女人,直到和艾莲在一起,才失去了控制。“对不起,”他说。  他疏远的语调使她心凉了半截:“我跟你一样,也有需要。”  “我不是指这个,我是说我不该太粗鲁。”他抿着唇,心疼地看她胸前的暗紫色瘀痕。  “约拿,我不是瓷娃娃,一摔就破……我不要你太斯文。”她抚着他背上的半圆形伤口。“况且,你至少一星期不能脱衬衫。”  约拿一骨碌坐起,两手抚着脸:“你最好穿上衣服,我送你回家。”  她想抗议,又改变心意。她捡起内衣和鞋子——连衫衬裤已撕裂——走进浴室。不是浴室,是船头,她拉起拉链,提醒自己。约拿总爱取笑她,说她如果想做周末水手的老婆,就得学习使用航海术语。回她家途中,两人都没说话。到她家门口时,他突然塞给她几张钞票。  她一脸茫然。“这是干什么?”他的意思该不是……?不,他不会这么残忍。  “赔那件被我撕坏的内衣。”  “哦,你是说连衫衬裤啊?赔什么赔,我很喜欢你那样做哩。”  他扬嘴微笑:“我也喜欢。我再买一件给你好了。”  “你?”艾莲不禁莞尔,很难想象一个大男人走进女性内衣店的情景。“派你妹妹去买还差不多。”  约拿很少脸红,现在却连耳根子都涨红了。他安慰自己,如果出一次丑可缓解他们的紧张气氛的话,也值得了。  “这表示你对我的了解,实在有限。”他说。“这样好了,我们一起去,你当模特儿,把店里每件内衣穿遍,直到我选出最满意的一件为止。”  “要是今晚的情形再发生一遍,我们恐怕会吃上妨害风化的官司。”  这次他的微笑从眼睛里散发出来,眼角瞇出了细纹。他的手掌滑下她纠结的头发。“要是今晚的情形再发生一遍,坐牢也甘愿。”  他俯看她,心想:从未见过像她这么美丽的女人。他渴望带她上楼,共度春宵。但是他不能,因为楼上唯一可用的卧房属于康米契。  “我得走了。”他的声音再度嘎哑。  “不进来喝杯咖啡?”  他摇头:“很晚了,你明天还要上班。”  “那你呢?”他推掉其它工作,不是该回来为她工作?艾莲不愿承认,她真正想要的是他立刻回到她的屋檐下,她的生活,他的归属。  “我要开船出海几天。”  “喔。”她想掩住失望,却掩不住。“回来后,会打电话给我吗?”  他很难启口。“不会。”  “可是,我的房子怎么办?我们已经签了合约。”她无法承认她害怕失去他,为保护自尊,只好用房子当借口。  “我保证把工作完成,艾莲,但最好不要由我来做。”  “可是我爱你啊。”  “我也爱你,”他抚摸她颤抖的唇,“但这还不够。晚安,艾莲。”  他转身走下阶梯。她在门廊灯光下目送,直到他车灯消失于转角。她不由得打起哆嗦。  她走进屋里,抓起已开始枯萎的玫瑰花。厨房电话录音机的灯亮着,她立刻猜出谁打过电话来。她叹口气,按下键或。  “嗨,艾莲。”果然是米契。“我猜你一定加班到很晚,所以打电话到公司,却没人接听,你们的交换机大概晚上都不打开吧。终归一句,很遗憾没找到你。我要说的是,明天我将带爆炸性的消息回去……”停顿。“回去再详聊。我爱你,亲爱的,祝你有个好梦。”  听他口气,纽约之行必定很顺利,他只有在抢到新闻时才会这么兴奋。一定和出书有关,她准备就寝时,心里想着。可是当她躺在一楼客厅沙发,却愈想愈不对劲,米契所谓的爆炸性消息,一定不仅于一纸出书合约。他一定又要远离家园了,她知道,他会要求她一块走。有何不可?她自问。她不是曾经头也不回地追随他到黎巴嫩?问题是她根本不想去,她不喜欢离开家人,丢下工作和朋友,居住在漫天烽火,每天都有无辜儿童被杀的战区。她不喜欢去那里,不喜欢每当米契不见人影,她的胃就纠成一团的感觉。美国大学附设医院的医生曾经警告她,再不放松心情,25岁以前必罹患胃溃疡。  她曾尝试自我催眠、原生回债、想象等方式,皆不见功效。在医生的建议下,她开始运动。然而有一回她骑脚踏车经过报社,一颗炸弹在她身后轰然炸开。从此,运动计划停摆。  最后她试着借专心思考丈夫的工作狂热,以克服她的恐惧,却依然没效。只有在和米契做爱时,她才不会老想着:要是回美国就好了。可是,他们不可能整天都待在床上啊!  艾莲翻来覆去无法成眠,索性到厨房煮一壶咖啡,打开电台古典音乐频道,但萧邦音乐不具催眠效果,她又转换到通宵有现场直播的频道。  她在其它同样无限的孤独人的倾诉声中,端着咖啡杯在黑暗里静坐,想着无尽漫长的夜何时走到尽头。  从拉加第亚起飞的班机延误45分钟,但每分钟米契都觉得度日如年。他急着回旧金山向艾莲报告他的好消息;更重要的是,他们需要一次促膝长谈。他们要谈的是未来,他还不准备告诉她过去五年的梦魔,她也不会想知道太多痛苦的细节,他自己也害怕再去追忆。  飞机上升到三万尺飞行高度时,他的思绪飞到六年前他与艾莲第一次相爱的情景。六年了,却恍如昨日,恍如前世。他们两人都变了,距离也拉大了。他告诉自己,这种结果是不可避免的,当初他们一头栽入爱河,根本未深入了解对方。结婚头一年,他在外东奔西跑,也没时间建立稳固而永久的感情根基。  但他的生活便是如此,他从未欺骗过她,她当时也知道自己选择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但她真的了解吗?她年轻时是那么的天真浪漫,满脑子遐思,对他的爱慕几近崇拜。坦白说,他挺喜欢她毫无条件的奉献。而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艾莲目前是经济独立的职业妇女,要她完全改变现状是不可能的。他怅然而叹。他和艾莲有好多事要谈,包括哈约拿。  米契在想他的情敌时,约拿正与艾莲的哥哥坐在甲板上喝咖啡。约拿的两只眼因失眠而布满红丝,出现黑眼圈。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大卫问约拿。  约拿摸摸未刮的胡腮。“不知道。不过经过昨晚的相处,我认为情况不是太坏。”  “她可能选择米契。”  “她不会。”  “你对她这么有把握?”  “我对我们有信心。”约拿坚定地说。“这一点要让她自己去觉悟。如果逼她,她下半生可能要在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明智中度过。我必须信任她,让她的直觉告诉她怎么做才是对的。她想回到我身边时,自然会回来,我不要她有半点保留。”  “如果她不回你身边呢?”  “那我只好绑架她,不让她下船,直到她改变心意为止。”  两个男人相视大笑,但笑得有点勉强。  艾莲在日光室等米契。他只需看她一眼,她的黑眼圈和颤抖的双手上的淤痕早已告诉他一切。显然她并未因他返家而喜悦。  “你还好吧?”  她微笑。“这问题该由我问你。”  “我好得很。电视台要我再做一次健康检查,医生说我壮得像头驴。”  “应该是壮得像头牛,倔强得像头驴。”  他的微笑短暂而迷人。“他们也这么纠正我。”他故作轻松,绷紧的气氛却像晨间浓雾般,弥漫在他们之间。  “我原来打算去机场接你,”她说,“可是你没告诉我搭哪一班飞机。”  “没关系,电视台安排了车子送我回来。”他坐到她身边,伸手搂住她的肩。她有点殭硬,但没挣扎。“我们应该谈谈。”  艾莲点头,一颗心仿佛跳上喉头:“是的。”  “电视台派给我一项新任务。”  “哦?”艾莲好奇地看他,“那出书的事怎么办?”  他嘴角泛着笑:“你是知道我的,艾莲,我不可能一整年乖乖坐在打字机前。”  “可是你的故事应该让人知道呀,米契。你不是唯一的人质,其它人质仍在等待你的帮助,我们的帮助。”  他看到一团火焰在她眼底点燃,似曾相识。那不正是他对自己的工作的狂热,也是她当年对他的狂恋?  “这你不用担心,亲爱的,”他说道,“我不会推卸责任的。”他深深地吸口气,记起囚禁期间遇到的其它人质。若不是他们,他早就崩溃了。“我不是你想象中的自私鬼,我知道我欠那些人一份情。但是请你相信我,艾莲,这项新任务不会与我的出书计划相抵触。”  “他们派给你一个职位?”她猜测道。  “是的。不过我拒绝了。”  “又拒绝了?”  “是的。艾莲,你不是不了解,要我整天坐在办公室,不疯掉才怪。”  她当然了解。“要你在同一个地方待太久,你也会疯掉。”她慢慢地说。  不错。他跟别人一样需要家庭、老婆和孩子,但是他更需要到外面世界闯荡,打探最新时局。他知道艾莲对这栋老房子的付出,她在这里会过得很快乐。可是尽管渴望与艾莲在一起,只要一想到要在可爱的旧金山,在她温馨的屋檐下度过余生,他就像快得上幽闭恐惧症一般,惊慌不已。  他再做个深呼吸,提出憋在心中已久的问题。“这次你会跟我去吗,艾莲?”  “不会。”她低头看自己的手。“我不会跟你去。”  他不惊讶,却无法阻止自己不痛苦。“为了约拿?”  “一部份是,但是……”她想到什么似的猛抬起惊愕的双眼。“你怎么会知道?”  米契耸肩。“你忘了吗?我是此地最顶尖的记者,随便一瞄,就看得出我太太跟别的男人在谈恋爱。”  “你这样说不公平。我以为你死了,我一直不接纳别人,直到约拿走入我的生命——”  “艾莲,”米契拨开她脸旁的发丝,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你不必解释,也不必道歉。”  “我很愧疚。”  她红着眼眶的模样,在他心目中依旧是最美丽的。“愧疚是一种自我折磨的情绪,况且你也没什么好愧疚的。”他的声音变得粗哑。“我只想问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跟他在一起,你觉得快乐吗?”  “快乐。”她深吸口气,大声重复一遍:“快乐。”  他的心在淌血,睑却挂着微笑。“那就好。希望那家伙知道自己有多幸运,如果他敢对你不好,我不会对他客气。”  是的,她知道米契说到做到。她与米契的感情虽然变了,但至今还存在着,永远存在。这一点,约拿可否了解?她黯然自忖。“我真的爱你,米契。”她知道约拿不会同意她这么说,但她还是要把感觉说出来。  “我也爱你。”他给她可能是最后一次的拥抱。“可是,在某些时候,光有爱是不够的。”他的话恰好与约拿的相呼应。  不知过了多久,艾莲才从他胸前抬起头。“你还没告诉我你的新职务是什么?”  “我现在是派驻中美洲的首席特派员。”  “什么?”艾莲倏地站起。“别开玩笑了!”  “我不是在开玩笑,艾莲,至少不会拿中美洲开玩笑。”  “无缘无故跑去那里做什么?”  又来了,每次他决定去某国禁区,她就哇哇大叫,好象他是要去自杀一样。以前他跟她吵,但这次只是笑笑,跟着站起。  “艾莲,我是记者,哪里有新闻就得往哪跑。现在中美洲局势不太稳,发生了很多事。”  她盯着他,知道要说服他是不可能的。“你会没命的。”  “绝对不会。”他将她两手握入掌中,眼中的笑意消失了。“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们不会有结果,因为我们的差异太大。可是我实在太爱你,一时没看清这个事实。”  “我也一样。”  “你知道我最伤心的是什么吗?”  “什么?”泪水不断从她眼眶滑落。  米契为她拭泪,自己也红了眼眶。“我们没有机会白头到老,只能将破碎的梦,藏在回忆的天堂里。”  “你不会老。”她微笑道。到现在,她才体会得到温蒂送小飞侠回不老国时的心情。“因为你拒绝长大。而你说的碎梦天堂,是永远不会再破灭的。”  “也许你说得对。”他后退半步。“我明天要启程,今晚想跟妈聚聚。”  米契在改装成卧房的育婴室内,依依不舍地做最后一次巡礼。如果康米契不是康米契,或许会给约拿一些钱,叫他退出。但是事实就是事实,既无法改变,只好面对。他叹口气,拎起放在床边的衣箱。  艾莲在门口等他。一辆大轿车停在外面。“保重,”她强忍泪水。  他咧开嘴,纵然心已碎:“放心,我是无敌的。”  艾莲心想:真有趣,他竟然真的相信他是无敌的。  “祝福你,艾莲。”  “祝福你,”她喃喃地说,“我每天都会看你的新闻。”  “知道你在看新闻,我会很开心的。”  他低下头,在她额前印上一吻,然后离开。  夕阳西下,一道道金光射入旧金山湾。海鸥时而俯冲,时而振翅跃上悬崖。泊船轻荡。  艾莲看到约拿的船,心头大石方落。约拿跳下甲板,帮她提行李。  “请问船长,我可以上船吗?”她有点紧张。  “特准。”他伸出手臂,扶她上船。双脚踏上甲板的剎那,艾莲觉得好象回到了家。  “米契今天回来过,他明天要去中美洲报到。”她踌躇许久,终于开口。  约拿皱着眉,谨慎地看着她。“你有什么感觉?”  他愈平静,她愈紧张。“我认为愚蠢且不负责任,可是他已做了决定,就由他去吧。”  “一个人去?”  “是的,”她深呼吸,“约拿,你还肯娶我吗?”  他大步向前,深深望进她的绿眸。“我知道你深爱过米契,我也接受这个事实。既然我爱的是你,也爱曾经迷恋他、嫁给他、曾经为督促政府营救他而四处奔走的你。”  艾莲顿时全身放松,扑进他怀里:“我爱你。”  约拿将她抱紧:“再说一遍。”  “我爱你,”艾莲笑着捧起他的脸,“我爱你。”她凑上她的唇。“爱你。”她喘不过气地一再重述。“下半辈子我们永远相爱,为你生儿育女——”  “等等,”约拿稍微拉开他们的距离,以看清她的脸。“你要说我老古板也无所谓,不过你既然要替我生小孩,不是应该先和我举行一场婚礼吗?”  “尽速举行。不过现在……”她已先吻为快。  约拿将她抱进舱房,两人用颤抖的手为对方解除束缚,立刻投入再度结合的欢愉。  天色已暗,满足的人儿安详地躺在彼此的怀抱。  “你好安静。”约拿说。  “嗯”  “在想什么?”  “想东想西。”当她的目光捕捉到依然挂在门边的结婚礼服,心中的踏实感是平静的,同时也是兴奋的。  “是好事吧,我想。”约拿用鼻子摩擦她的脖子。  他们办到了。她已跟往事道别,现在是重新开始的新契机。她已等不及与约拿一起向他们的人生迈进。  她微笑着,仰睑接受他的吻:“最好的事。”                 (全书完)